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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桃

我是代战,薛平贵的第二个妻。

一炷香以前,我眼瞧着王宝钏咽了气。

薛平贵正倚在榻边,似乎悲痛欲绝。

我冷眼看着已功成名就、妻儿双全的他。

忽然就有些想不明白,薛平贵他到底凭什么?

1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小姑娘忧心忡忡的脸。

紧接着,我听见她唤了我一声「公主」。

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我早嫁给了薛平贵,如今已是大唐的西宫皇后。

这丫头忒没规矩。

我笑笑,反问她:「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好整以暇,等着小姑娘发觉自己叫错称呼。

岂料她眨了眨眼睛,面上忧思之色更甚。

「自然是唤您公主,代战公主。」

「您无端晕倒,吓坏了奴,如今可感觉好些了?」

我瞧着她,一时怔愣。

新雪累累,银装素裹,心脏却忽然揪紧。

再看四周,分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景致。

这里是西凉,西凉的王宫。

我站起了身,凭着记忆往自己的寝殿方向走,脚下步伐越来越快,及至到了地方,跑进殿门,奔到铜镜前。

镜中人明眸皓齿,雪肤乌发——是十八岁上下的我。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敲锣打鼓,我既惊又喜地明白过来,我回来了,回到了嫁给薛平贵之前。

上天垂怜,竟又许了我一次机会。

这一回,我绝不会再让她落得那般下场。

王家那位金枝玉叶的三小姐,不该苦守寒窑,凄然死去。

2

我镇定下来,理了理跑乱的衣装,正待唤个人来询问如今具体是何年份。

外边便有宫人来报,说是表哥凌霄来访。

他并没有什么没有旁的要紧事,只是纯粹地来看看我,品一杯茶,闲谈几句。

话间提及不久前我们曾乔装成汉人,一同在大唐境内救下一名男子。

我心下一凛,那男子便是薛平贵了。

再粗浅地算算日子,此时薛平贵与王宝钏应当已经相识、相知。

就算我现在快马加鞭且昼夜不歇地赶去大唐,恐怕也已阻止不了他们相爱。

我叹了口气,暗恨自己怎么没回来得更早些。

那样或许就能不让薛平贵接下绣球,也不让王宝钏放弃相府小姐的身份,与王家恩断义绝。

或者干脆再做得绝一点。

当初遇上薛平贵时,不要救他,任他自生自灭。

这想法刚一冒头,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原来我对薛平贵的不满,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3

我送走了表哥,独坐于床榻边。

烛火摇晃,思绪也被带回了上一世。

我与表哥乔装打扮进入大唐,机缘巧合救下一名气息奄奄的男子,他生得眉目英朗,令人见之难忘。

我没想过自己还会再遇见他。

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敌军那一窝的酒囊饭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唯独他赢了我。

我认出他便是昔日在长安相遇之人。

高头大马之上,那青年眉宇间是压不住的张狂恣意、意气风发,笑说饶我一命。

我那会儿大抵是脑子有病,竟然因此心动。

可心动是一回事,同他成亲,为他生儿育女,又是另一回事。

若我当初早知他已有妻室,已与旁人订下了终身。

若我早知他还有一妻子,在寒窑中苦苦待他归家。

我还会对他贼心不死,穷追不舍吗?

我不会的。

无论如何也不会。

我生来尊贵,自尊和骄傲皆融进骨血。

就算哪一日,没有了西凉公主的名头,也不再是什么大唐的西宫皇后,我也还是代战,是我自己。

我怎会放任自己做出那夺人所爱的事情来?

是薛平贵。

是他欺我、瞒我。

是他弃了糟糠之妻十年有余。

4

初五,父王醉了酒,说将于三月后出兵玉门关。

西凉和大唐要开战了。

距离薛平贵揭榜出征,也就只剩了几个月。

这厮虽则于感情一事不忠,但不得不说,他的确是把征战的好手。

绝不能让他上战场。

我随意寻了个由头,独自乔装打扮一番,改换容貌,离了西凉王都,来到长安城。

街上人潮涌动,东门杀猪的、西街卖布的,全都在议论一件事:

王相家的三小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父母、亲人统统不要,竟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与其父王大人三击掌,恩断义绝。

一个说往后再也没你这个爹。

一个说权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街坊们滔滔不绝,我倚靠在卖花布的摊位旁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嗑了三斤瓜子。

其实也不怪他们不能理解王宝钏的选择。

就连我这个早已知晓了此事的人,如今再把这事儿听一遍,也恨不能立即冲到王宝钏面前,掰开她的脑袋瞧瞧里边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薛平贵如何能与血脉相连的亲人和那滔天的富贵相比?

他算什么,他何德何能?

我打从心眼儿里翻了个白眼,拍拍衣摆,往城外头的寒窑走去。

不知王宝钏她年少时,是何模样。

5

正值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城外比城里更要冷上三分。

我艰难跋涉,心道这破地方难怪要叫寒窑,真够寒的。

好容易走到了那窑洞口,我扯着嗓子,唤了声「王三小姐」。

片刻后,屋里走出一位美貌妇人。

我不知为何,心脏像在被一股巨力击打,眼眶也酸涩无比。

上一世,我见到王宝钏时,她面目枯槁,形容憔悴,整个人看着病恹恹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后来病逝的时候,更是瘦得快要脱相。

可此刻站在我眼前的人,却是肤如凝脂,眉目若画,柳腰桃面,万种风情。

荆钗布裙,亦难掩天姿国色。

这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偏就遇上了薛平贵?

我这头还在出神,那头王宝钏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姑娘……寻我何事?」

无论如何,得先让她把我留下来。

我咬了咬牙,狠掐大腿内侧一把,成功地眼泛泪花。

随后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哽咽道:「求小姐救命。」

她果然心生怜悯,连我是何来路也不曾询问,便急忙来扶我起身,连声道了好几遍「先进屋再说」。

当真是心地善良又好说话。

薛平贵,我在心底冷嗤一声。

你当初,可不就是欺她良善?

6

我同王宝钏说,自己从前是相府下人,后来归了乡,却发觉家中父母已死,夫君也早就另娶了他人。

我无亲无友,银钱散尽,又不敢奢求回相府去,只好厚颜来求三小姐收留。

王宝钏端了碗野菜汤给我,耐心地听我絮叨许久,待我停下后,才笑了笑,说:「安心在我这儿住下就是,只是往后……」

她垂下眼眸,语气染上些低落。

「只是往后……不必再唤我三小姐了。」

我不是那般没眼力见的人,连忙点头应是,接着便捧碗喝了口汤。

呕。

7

那野菜汤既苦又涩,实在难喝得紧。

饶是我此刻又冷又饿,也还是不大能喝得下去。

不知道王宝钏是如何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蹲在寒窑外头帮着刷碗时,情不自禁地又在心里把薛平贵给骂了个百十来遍。

若王宝钏还在相府,若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薛平贵,或许某一日,我与表哥游至长安,会恰巧听闻王三小姐美名。

听闻她蕙质兰心,知书知礼,才貌双绝。

接着街口有一女子行过,路人指了她的背影,同我们道:「那便是三小姐。」

我与她之间,将从无纠葛,也从无亏欠。

我更不用为了前世的意难平,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喝什么劳什子的野菜汤。

顶着寒风好不容易刷完了碗,我正欲起身,却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抬起眼眸,视线里落入一张清新俊逸的脸——是薛平贵回来了。

他此时不过还是个乞丐,粗布麻衣,风尘仆仆。

见了我,皱起眉头,语带诧异,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我站起身,想把方才对着王宝钏的那套说辞再给他复述一遍。

窑洞口的帘子忽然被人拉开,年轻的妇人从里面走出来。

见到薛平贵时,眼底飞速染上一层难以掩盖的笑意。

「夫君回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薛平贵利落地转身,虚揽住她,面上尽是担忧之色,「这外边天寒地冻的,你身子不好,快进屋去。」

王宝钏笑了笑,「没这么娇贵。」

又看向我,道:「这姑娘是我从前在相府时的故人,如今无处可去,我想留她住些日子。夫君可愿意?」

「这……」

薛平贵把视线投向我,面露难色。

王宝钏后撤两步,从薛平贵怀里退出来,微蹙了眉,「可是有何难处?」

薛平贵点了点头,「并非我不愿收留,只是你我力薄,怕是……」

「夫君不必为难,若是不方便,我便再想想法子,替姑娘另谋个去处。」

薛平贵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夫妻二人自己过得已是清贫至极,如今冷不丁地又添上个需要吃穿的人,觉得为难,也在情理之中。

但我从西凉大老远地顶风冒雪跑过来,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适逢寒风凛冽。

我拢拢衣衫,站直了身,垂下眸子。

「我先时,实则对小姐有所欺瞒。」

话音方落,眼角适时滑下一滴泪珠。

这副可怜模样,要打动薛平贵的确是差了点意思。

但要引得王宝钏同情,可谓轻而易举。

果然,她上前两步,走到了我身前,抬手将我鬓边碎发别至耳后,缓下声音,问:「怎么哭了?」

我接着哭,声音哀怨,语不成调。

「并非我有意欺瞒,实在是……实在是家中丑事,难以以齿。」

「无妨,谁都有难言之隐,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她嘴角弯了弯,扬起一个安抚般的笑意。

那怎么能算了?

算了我这戏还怎么演?

「不行,」我拽住她的袖子,义正词严,「小姐真心待人,我又怎能欺瞒于你?」

「那也先别哭了,你进屋去,再慢慢跟我说。」

话毕,她对站在一旁的薛平贵使了个眼色。

薛平贵摇头,叹气,认命地撩开了窑洞口的帘子,以便我们进屋。

同他错身而过时,我避开王宝钏的视线,回过头去,对他扬起眉,笑了一笑。

那笑落在他眼里,大概……会是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

8

进了房去,我坐在榻上,眼泪一把接一把地抹。

三分真七分假地把王宝钏前世的遭遇当成我自己的经历全都给交代了一遍,成功惹得她本人为我鞠了把同情泪。

薛平贵瞧着仍是心有疑虑,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我如愿被留了下来。

不过窑洞里的日子的确是不好过。

我当年行军打仗时,也从没睡过这么硬的床。

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索性起身下了床,到窑洞口去晃悠。

天幕之上一片漆黑,唯有几点寒星残留些许暗光。

我叹一口气,捡了块儿石头坐下。

心里忽然想着,二十来岁的薛平贵,兴许是真的很爱王宝钏。

他如今让她住窑洞、挖野菜,是因为他拼尽全力,也真的只能拿出这么多,真的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不像后来,他已富有四海,却变得吝惜,再也不愿分她三分爱意。

王宝钏在寒窑苦守的那十八年里,薛平贵对我瞒下了一切,一边骗我真心,一边坐上了西凉王的位子。

这样的人,怎么值得她苦等十八年?

正当出神间,忽听身后门帘响动,我回过头,见来人是王宝钏。

她走到我身边,撩裙坐下,勾了勾唇角,问:「睡不着?」

我不答反问,道:「若是薛郎君同我夫君一样,要外出去谋前程,你会等他回来吗?」

「会。」

她答得肯定,没有丝毫犹疑,「无论多久我都等。」

早料到会是这般回复,我却仍不死心,「你就不怕他一去数年不返?」

王宝钏摇了摇头,「他迟早会回来,我等得起。」

我偏过头去,直视她的眼睛,「那若是他变了心呢?」

「若他早在外头有了妻儿,辜负了你的情意,那你苦等的这许多年,又该找谁去算?」

我一时情绪激动,王宝钏似乎怔愣住了,良久不曾答话。

我自知过界,低下了头,道声抱歉。

半晌,听见她长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我信他。」

「信我认定之人,必然不会负我。」

她语气坚定,眼神亦是诚恳,我便也不再多言。

要劝说她放下这段感情,终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9

隆冬很快过去,我在武家坡的窑洞跟着王宝钏挖了数月野菜,终于等来盼望已久的消息——西凉国兵犯玉门关,并且派人送来一匹据称无人能降伏的「红鬃烈马」,欲挑战大唐。

我依稀记得,前世薛平贵曾告诉我,他之所以能有机会率兵替大唐出征,便是因为机缘巧合揭下朝廷的榜,降伏了我国差人送来的这匹烈马。

以薛平贵的实力,他一旦出征,西凉国很难有胜算。

幸而红鬃烈马在我西凉境内土生土长,我最清楚其习性如何。

只消稍稍动些手脚,任他薛平贵天神下凡,也休想奈何得了这马匹。

左等右盼,好容易到了揭榜那日,我这头却出了差池。

10

「哐当」一声巨响,木制的雕花窗户被人用巨力合上,隔绝了外边喧嚣鼎沸的人声,只余满室寂静。

表哥凌霄半倚在桌边,抱臂看着我,面色极为不悦。

「数月寻你不见,竟是跑来这里快活了?」

我一怔,这大抵是凌霄头一回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他话里带刺,我亦拉下了脸,反呛:「轮不到你管。」

「那你倒是说说,如今还有谁能管你?」他靠近我,眼底愠怒之色尽显。

「明知战事在即却仍执意离开,数月不返。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你心里可还有西凉一席之地?」

「怎么没有?」我推开他,后退一步,「我此来大唐,亦是为了西凉考虑。」

凌霄冷嗤一声,明显不信。

但我说的却是真话。

我来长安,除了想给薛平贵和王宝钏的爱情添堵以外,也是想阻止薛平贵上战场。

没了薛平贵这个劲敌,西凉便能够更为顺利地开疆拓土,身为西凉公主,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可是这些,我没法和凌霄解释。

一个时辰前,我眼瞧着薛平贵揭下了皇榜,刚想跟着去围观降马现场,顺便给他使使绊子。

凌霄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冷着脸,二话没说,便将我绑来了这间茶楼。

我原该同他解释清楚缘由,让他放我离开。

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却终究没有出口。

这一世的他,尚且还没有在战场上见识过薛平贵的本事。

我总不好拿手指着衣衫褴褛的薛平贵,告诉凌霄,就是他,就是这个穷小子,他将来会把我军打得落花流水。

我现在要去阻止他领受军职。

凌霄但凡要是信了一个字,都得算他脑子劈叉。

11

我和凌霄在茶楼里大眼瞪小眼地耗了好几个时辰,他没有半点要放我离开的意思。

算算时间,薛平贵应该已经降伏了红鬃烈马,此刻没准儿已在皇宫面圣了。

我心下默默为自己点了炷蜡,终于率先在这场无声的对峙里败下阵来,道:「私自出宫,又数月不见踪影,是我不对。」

凌霄面无表情。

「劳表哥挂心,我明日就跟你回去。」

凌霄冷笑。

「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凌霄总算忍不住了。

「你少得寸进尺!」

「好的。」我点点头,转换了一个稍微委婉点的说法,「但我还有一个请求。」

凌霄面色铁青,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上。

我看出来了。

若我不是西凉王的独女,西凉国唯一的皇室后裔,他怕是早已经一剑将我除之而后快。

12

我所谓的请求其实很简单。

我同凌霄说,自己此行遇上一位朋友,临行之前,想去与她话别。

费了好半天的口舌,好说歹说,晓之以理兼动之以情。

足足三炷香以后,凌霄蹙眉沉思片刻,终于勉强点头应允。

次日东方未晓,我仍旧易了容,但却换了身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衣装,身披星光赶赴寒窑。

勤勤恳恳的王宝钏,果然已经起身了。

她还是那身灰扑扑的布裙,手肘处挎了个破篮子,不出意料的话,是正要出门去挖野菜。

我翻身下马,一把把篮子撸下来,道:「姐姐,今日不必去山里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宝钏没说话,歪头打量我。

很久很久,久到我被她看得手脚都快要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时候,她终于轻笑一声,樱唇轻启。

「早知道姑娘不是寻常人。」

面前的年轻貌美的妇人笑靥如花,今日天气也并不寒冷,我却无端打了个寒噤。

我试探着,开了口:「你……早怀疑我的身份了?」

「不是怀疑,」她笑,「是肯定。」

我愣在原地说不出话,她继而又道:「我自幼在相府长大,从未见过你这号下人。」

「何况,」她略一停顿,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哪里有个常年做工的样子?」

简直晴天霹雳。

我还以为自己编得很好。

没想到活了这么多年,编的谎话竟被二十岁上下的王宝钏给看穿了。

我深受打击。

她话却还没说完。

「且你后来又说,你夫君外出,你苦等多年,却等来了他的妻子和儿女。」

她叹了口气,「你瞧着才多大呀……」

我诧异,道:「你既早知我欺瞒,为何还要将我留下?」

她笑了笑,「我心肠软。而且你是个姑娘家,总归不会害我的。」

我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在王宝钏眼里究竟是树立起了一个怎样的形象——萍水相逢,陌路之人,言语之间漏洞百出。

可即便如此,她却还是收留了我数月。

并且直到现在,她也没想着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我看不懂,但我大为震撼。

相对而立,半晌无言。

良久,我撩了把头发,颇为生硬地岔开话题,道:「再过会儿,薛郎君就该回来了,他也有话要告诉你。」

13

薛平贵昨日才揭榜面圣,就算速度再快,也要今天才能回寒窑同王宝钏道别。

我抬起头,见天上星子已经黯淡,东方亦已微微吐了白。

算算时辰,他应该也快要到了。

薛平贵此时对王宝钏,尚且还算得上是情深义重,他甫一出了皇宫,一定马上就要赶回来的。

果然不多时,便听见不远处隐隐有马蹄声响起。

我转过头去,对王宝钏道:「你瞧,他回来了。」

如同往日无数次一样,王宝钏放下手里正在择的野菜,擦了擦手,站起身,准备去迎薛平贵进屋。

她此时尚且不知,那意中人此来,是要同她道别,且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就算她心甘情愿地苦守寒窑十八载,等来的人,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薛平贵。

后来的西凉王,抑或说是大唐天子,他一颗心全被权势与荣华占去,再难为她腾得出一亩三分地来。

马蹄声愈来愈近,马上之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

待得那人行至近前,便能见他此刻已换了身装束——头戴兜鍪,披甲执锐,英气逼人,已有了几分我初遇他时,他表面看起来的,那般能唬人的模样。

14

我是代战。

此刻我正坐在武家坡那个破窑洞的门帘处,看薛平贵与王宝钏话别。

王宝钏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夫君行将离去的事实。

薛平贵马上又要她立誓。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

薛平贵说要王宝钏守着寒窑,等他回来,若是守不住,那便夫妻和离,回相府去吧。

我在旁边儿听着,心里寻思:还有这等好事?

搁我我就立刻收拾包袱回相府去。

不,包袱不要了。

几身儿破布有什么可收拾的?

但是王宝钏,她并没有我这般无情。

她二话不说,四指并拢,屈膝跪下,抬眼望天,道:「苍天在上,民女王宝钏在此立誓……」

「住口!」

我一声震喝,惊得不远处那夫妻二人齐齐看向我。

薛平贵怒道:「你这是何意?」

王宝钏面露疑惑,「怎么了,可有何不妥?」

不妥,太不妥了。

西凉与大唐即将开战。

我是要上战场的人,薛平贵离开后,我也得赶紧随表哥回军中去。

但我并未打算把王宝钏留在武家坡。

我此次回来,不是为了同她话别,而是为了要带走她。

就算她不愿意,我扛也得把她扛走。

可若是她前脚才刚发了要为薛平贵苦守寒窑的誓,后脚我就把她带离寒窑。

那这就太不妙了。

老天爷会以为王宝钏在玩弄他。

所以这誓发不得。

15

由于我几次三番阻挠,誓言没能立得下去。

薛平贵最终只挥刀留下一角战袍,随后便翻身上马,一骑绝尘,不曾回头。

王宝钏手里捏着那块儿衣服的边角料,颓然跌坐于地,神情哀凄,无声落泪。

此时日头已盛,可没时间再留给她哭。

再哭上一会儿,我表哥就该提着刀来寻人了。

我走到王宝钏跟前,蹲下,问:「姐姐,你可舍得他?」

她抬起头来,眼角犹自挂着泪痕。

我接着道:「我带你去找他,如何?」

眼前这双美目微微睁大,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你是说,随他到军中去?」

「不成,」她摇了摇头,「若非特例,不可随军。」

我勾了勾唇角,冲她粲然一笑,「是要随军,只不过,是随我的军。」

「在我西凉军中,你便是特例。」

话音落下,我眼见着王宝钏眼底的神色由疑惑转为震惊,再由震惊变成了愠怒。

她颤抖着嘴唇,哑着声音,艰难开口,问:「你是……西凉人?」

春风拂面,扬起她墨发一缕。

我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王宝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撑着身子不断地向后退。

我蹲在原地,默不作声。

她会有这般反应,倒也实属正常。

如今西凉和大唐是两个敌对的阵营。

她是大唐百姓,却收留了一个敌国的军中人士,任谁都会接受不了。

僵持良久。

趁她尚未完全丧失理智,我抬起手,一掌拍在她后脑勺,任由她失去意识,倒在我怀里。

随后,我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吃一堑长一智吧,姐姐。」

「往后,可莫要再滥好心,轻信他人了。」

16

战争很快开始。

有了薛平贵,大唐军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我军却是节节败退。

照着这势头,很快便要轮到我这一军主帅亲上战场了。

上一世,我于两军阵前败给薛平贵,自知技不如人,眼瞧着破关无望,也的确不愿再继续损兵折将,便答应了他的退兵请求。

西凉国退兵,于大唐而言,这头功自然要算到打赢了我的薛平贵头上。

只是大唐军中亦有小人,这头功竟反而使得他被人暗算,身中剧毒。

几经周折,他被我救下,带回了西凉。

前世那场孽缘,皆由此而起。

而这一回,不出意料地,我仍旧是被薛平贵一枪挑落于马下。

我此时并未易容,是以薛平贵不曾认出我便是昔日寒窑中,王宝钏的那位「故人」。

他如同上一世一样,意气风发地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

红缨随着风沙扬起弧度,他勾起了唇角,笑说可以饶我一命。

但有一个条件,他要求西凉国退兵。

我自是应允。

只要有薛平贵在,西凉便无胜算。

再怎么强打下去,也只是弊大于利,不仅不能开疆拓土,反而折损我国兵力。

若非主帅不得无故撤兵,我早带着将士们回老家去了,根本不会等到今日。

17

回了营帐以后,我卸去战甲,先去看望了王宝钏。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独自抱膝枯坐于河边的石块儿上,眼神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对这幅情景,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自打王宝钏来了这里,每日都要找个地方干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干,也一句话都不说。

我有时候在想,这里毕竟是敌营,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俘虏?

不过现在不能算是敌营了。

西凉和大唐已经停战。

「姐姐。」我走到王宝钏身边,唤了她一声。

如我所料的,她仍是低垂着眼眸,并未出声理会。

幸而我也并不在意,随意捡了块石头挨着她坐下,自顾自地同她说话。

「西凉退兵了。」

这理应算件大事儿,且对于大唐而言,应当是一件值得敲锣打鼓、好好庆祝一番的事。

此刻被我轻飘飘地道出来,也仍是激起了王宝钏的反应。

她终于淡淡地掀起眼帘子,同我说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

「好事。」她道。

我薅了根草缠在手上玩,沉吟片刻后,偏头问她:「你这些日子不说话,是在气我骗了你?」

「你自己分明也说过,早知我并非寻常女子。怎么这会儿又要生气了?」

她也顺手薅下根草,看了两眼后,复又扔掉,道:「我没想到你是西凉人。」

「可我又没想着从你这刺探到什么有利于我军的情报,且两国如今已着手准备重修旧好,咱们那段过往,你又何必太过介怀,不如就此揭过去。」

「揭过去……」她笑了笑,问,「那你能放了我?」

「我这不是在关着你,」我纠正她,「先前说过要带你来找薛平贵的,只是如今还没到时候。」

不过也快了。

西凉国退兵,薛平贵立下头功遭人眼红,被人下了剧毒以后放到马上,送出了大唐军营。

那马就跟成了精似的,载着薛平贵,竟然直直跑进了我军营帐。

所以如今什么也不用做,只消在营里好生等着,再过上个几天,薛平贵自己就会送上门来。

18

三日后的傍晚,我正领人巡营,愣是眼睁睁看着一匹马停在了营帐前,马背上驮着的人,正是薛平贵。

若不是顾及我一军主帅的威严,我真想拊掌赞叹,由衷地道一声:「好一匹成精的马。」

那马精尚还在营帐门口瞎晃悠。

还是表哥凌霄率先反应过来,沉着声音命人前去牵过马匹。

待得马行至近前,凌霄凑上前去一看,立刻紧紧皱起了眉头,「这是大唐军队里那位战无不胜的前锋?」

我也凑了上去,装模作样地认真打量片刻,肯定道:「正是他,错不了。」

随即招手,唤来副将,吩咐他:「既然如此,那便……」

「掉转回头,杀大唐个片甲不留!」副将急忙接话,兴高采烈,斗志昂扬。

凌霄扶额嗤笑。

我一掌拍上副将的脑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去,寻个军医来,瞧瞧他死没死。」

19

死是肯定没死的,毒也是能解的。

趁薛平贵暂时未醒,我叫来了王宝钏,让她见一见自己久候的丈夫。

她趴在床头忧思难解之际,我站在她身后,平静出声,道:「不必太过担心,他中毒不深,我军中医官便能解此毒。」

王宝钏这会儿倒不再拘着,她略抹了把眼角的泪,站起来,转身对我长揖一礼,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姐姐见外了。」我扯了扯唇角,「我愿意救他,实则也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她急切询问,「我必赴汤蹈火,在所……」

「这倒不至于,」我打断她,继而又道,「只消请姐姐,帮忙看一出戏就好。」

20

如同前世一般,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把薛平贵带回了西凉照顾。

我装作对他一片痴情的样子,对他嘘寒问暖,体贴关怀,无微不至。

他分明已有发妻,可对于我的所有行为,却从未明确拒绝。

甚至有好几次,他对着我欲言又止,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分明是渴望和动摇。

我想,他此刻心里,大抵也是矛盾的。

的确对家乡发妻心怀愧疚,也的确恋慕我这公主身份。

凌霄不止一次地皱着眉问我,是否被人下了降头。

我强忍恶心,说并没有,我就是喜欢他。

凌霄每每都会轻啧一声,摇头离开。

那一声「啧」里,很明显,充斥着对我的鄙夷。

更多时候,在我与薛平贵同行时,我总会在某个角落里,发现一道一闪而过的残影。

那是王宝钏。

这所有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

21

过了约莫一月有余,我去同薛平贵提了我想和他成亲的事儿。

「若是同我成了亲,你便是这西凉国的驸马。」

「父王膝下子嗣单薄,仅有我这一个女儿。」

「你若愿为我国驸马,将来这整个西凉,便都是你的。」

薛平贵很快应允,比我想象中的要答应得更快。

只是,他说,家乡尚有一位亲人在世,此事需得回去知会她一声。

「是很重要的亲人么,同你是何关系?」问他这话时,我亦暗中恼恨自己。

怎么时至今日还在对他心存幻想,渴盼下一刻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会是一句真话。

薛平贵也当真辜负了我这一丝幻想。

他闪烁其词,逃避我的眼神,最终只道:「是……一位长辈。」

「哦,长辈啊。」我道,「是该要知会一声,那便启程吧,不日便可出发。」

…………

薛平贵回长安寻亲时,我便悄没声息地跟在他后头。

他沿路打听的,果然并非什么长辈,而是王宝钏的名字。

一路问到武家坡附近,终于遇上个瞎了眼的乞丐,称自己知道王宝钏的下落。

那乞丐说,王宝钏如今已改了嫁,人早到了别处去了。

薛平贵听后心痛不已,恨妻子不忠,自己痴心错付,然后立马收拾好东西打道回了西凉。

春日负暄,百鸟争鸣。

一身干净衣衫的青年站在我的殿中,满脸遗憾地说,自己并未寻到那位亲人,不过成亲一事,不必因此搁置。

我冷笑一声。

不过只听信了一个过路人的一面之词,他便笃定王宝钏已经改嫁,甚至都不愿意再多打听打听,便忙不迭地跑回了西凉,要来找我商量婚事。

他或许的确是爱王宝钏的。

只是富贵荣华、追名逐利,最能消磨爱意。

如今他心里对她仅剩的那么点儿情分,同眼前唾手可得的西凉驸马之位比起来,恐怕是比草都轻贱。

听到那乞丐说王宝钏已经改嫁的那一刻,薛平贵心里一定是狠狠地松了口气吧。

原本已打算同我议亲,却又怕家中发妻不愿,怕自己被人诟病。

这下好了。

她既已改嫁,他便可安安心心地去做他的西凉驸马,连负罪感也不必有。

22

应付完了薛平贵,我屏退下人,独自来到王宝钏的居所。

她正对着铜镜绾发,面上神色专注而认真,瞧不出什么旁的情绪。

我随手捡了支步摇替她簪上,道:「我跟薛平贵提了成亲的事,他答应了。」

她手上动作一顿,「我知道。」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问出这句话时,我已经蓄力于掌心。

她但凡要是说出什么「当然是选择原则原谅他」这一类的话,我马上就能把她拍到失忆。

幸好,她没有。

最后一支步摇落下,将铜镜前端正坐着的女子衬得越发倾国倾城。

她站起身,裙裾尾端散开,平铺于地。三千墨发尽数绾起,其上玲珑坠饰,叮当作响。

比之其在寒窑时的精气神,不知要好上多少。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王宝钏,称上一句「绝色佳人」,亦是毫不为过。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顿了片刻,问我:「有件事还不曾请教过你,我夫君他会……会贪慕荣华,弃了夫妻情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又为何要帮我看清他?」

我走到桌边,指节轻扣桌上瓷白的茶盏,道:「此事,说来话长。」

「其实,我是活过两世的人。」

三两炷香的时间里,我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对着王宝钏和盘托出,包括她前世是如何独守寒窑,如何凄然死去,我又如何心有不甘,如何意外重生。

话毕,我喝了口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我不无期待地看着王宝钏,问:「我方才说的这些,你可相信?」

「信。」

她注视我的眼睛,「虽然听起来是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我信你。」

她话里语气诚恳,半点掺不得假。

两世的愁苦终于有人可以倾诉。

我扬起眉,对她释然地笑了笑,默了一默,又道:「你还没说,你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王宝钏口中默念这两个字,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外边恰好风起,带得枝头桃红花瓣纷纷扬扬,簌簌洒洒而下。

紧接着,我听见她道:「至少也先让薛平贵知道,我并未改嫁,但我也不要他了。」

23

本月初九,是我与薛平贵的婚期。

他瞧着高兴极了,八字还没一撇,便已经开始急着唤我「娘子」。

大典前数日,我带着薛平贵,与父王一道,至郊外行宫踏青。

方才下了马车,忽听见不远处有妇人哀声吟唱。

声音凄切无比,哀转久绝。

光那语调,就已经让我父王听得快要老泪纵横。

我猜测他是想起了我的某一位母妃。

我扶着父王,停下脚步,仔细一听,那词的其中一句是:「你若忘了结发妻,修书一封莫迟疑。」

薛平贵立时便肉眼可见地白了脸色。

我十分愿意看这份乐子,于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笑吟吟问他道:「平贵这是怎么了,可是忆及往事呀?」

薛平贵脸色更白了几分,白得像去岁的初雪。

但他到底也是上过战场、见过世面的人,很快便镇定下来,躬身行礼,连声道「没有没有」。

我但笑不语。

倒是父王走过去,狠狠拍了拍薛平贵的肩,感同身受道:「看来贤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咬着牙,一把把父王拉回来,瞥了薛平贵一眼,意味深长,道:「他的确是有故事。」

最后这个「事」字才刚一落地,便见一美貌妇人走到了车架前。

正是王宝钏。

她又换上了类似当初在窑洞时穿的那身荆钗布裙,头发也像是久未打理过。

她盈盈拜倒于地,声泪俱下,嘴唇颤抖:「民妇薛宝钏,拜见西凉王。」

父王面有诧异。

本着作为一个西凉王的威严和职业操守,他迅速反应过来,对着王宝钏大喝了一声:「放肆!你这妇人,安敢拦本王车架?」

我抽空瞧了眼薛平贵,见他双目放大,瞪着王宝钏,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甚好。

而后,我便走上前两步,劝说父王道:「父王,不妨先听听她有什么话要说 。」

另一头,王宝钏仍旧稳定发挥。

她以头触地,嗓音哽咽,诉道:「禀王上,民妇……乃是同薛平贵拜过天地的发妻。」

此言一出,在场诸位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这话落到别人耳里,几乎可以等同于「代战公主即将要嫁的人竟然是个有妇之夫」。

有胆子大的仆从甚至已经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一派胡言!」

父王面子上挂不住,声音也跟着高了八度。

他一甩袖子,便有左右欲上前驱赶王宝钏,被我暗暗使眼色拦下。

王宝钏抓住了空档,正欲再开口。

后方却另有一道声音响起。

「她所言句句属实。」

是薛平贵。

这回别说是父王和仆从甲、乙、丙、丁,就连我跟王宝钏也大感震惊。

众人皆屏息敛声,纷纷将视线投向薛平贵,静待着他的下文。

薛平贵深深地看了王宝钏一眼,而后对着父王跪拜于地,道:「这名妇人,的确是我妻子。」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那道苍老的声音颤抖着,怒不可遏。

薛平贵以头触地,「草民不该欺瞒,请王上降罪。」

「为何欺瞒?」

「草民鬼迷心窍,利欲熏心,贪慕荣华。」

他果然对我从来只有利用。

我原本安静地站立一旁,此刻听了这话,禁不住冷哼一声,说:「你倒诚实。」

薛平贵抬起头,看着我。

「是草民辜负糟糠之妻在先,欺瞒代战公主在后。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请王上和公主降罪。」

他此刻正跪在地上,看向我时,是仰视。

心头忽有一道惊雷炸响。

我蓦地明白过来。

王宝钏在西凉不过一寻常妇人,若无人默许,接近不了王室车驾。

薛平贵定是方才就猜到了,我早已知晓王宝钏的存在。今日这出,是我和王宝钏共同排演的一场好戏。

他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要被拆穿的。

所以与其挣扎狡辩,倒不如主动坦白。

可笑至极。

可笑刚才还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真的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薛平贵是幡然悔悟,真心悔过。

原来什么自请降罪,都不过只是他的求全之策。

「罢了,滚吧。」

拼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我最终没让父王挥刀斩了薛平贵,只让兵士将他驱逐出王宫,并限其一日内离开西凉,此生不得再踏足半步。

青年被人架着离开的背影渐远,我也终于能长舒了一口气。

至少这一世,王宝钏没有苦守寒窑十八载,我亦未曾被人辜负十八年真心。

24

若说我半点不怨恨薛平贵,那的确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整整十八年岁月里,我曾真的满心欢喜地以为,我和他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漆黑的眼眸望向我时,也曾有那么一刻,里边真的盛满了毫不掺假的爱意。

我给了他我能给的所有一切。我和他育有一双儿女,甚至父王仙去以后,他为西凉王,我为王后。

我深爱他,也坚信他亦爱我,我们合该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眷侣。

我以为这场美梦会一直做下去。

直到那一日,我听闻他在大唐还有一名发妻。

那女子守在武家坡的寒窑里,靠挖野菜度日,足足等了他十八年。

王宝钏苦等他归家的十八年,亦是我和他恩爱非常的十八年。

可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

得知真相那一刻,我克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对于那个曾与我相伴多年的人,心里竟然充斥怨恨。

我以为的此生挚爱,原来不过一场错付。

就算如今重生,我可以让我和王宝钏都避免前世的遭遇,却也再见不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25

日子一天天滑过。

自薛平贵被逐出西凉那日以后,我没再得到过他的音讯。

前生的他为寻王宝钏素衣还乡,却被人认出皇子身份,回到大唐,继承大统,做了皇帝。

今生事暂且不知。

不过也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是流落街头继续行乞,还是再被人认回去坐拥万里江山,都且看他自己的造化。

前尘往事,一一揭过,不值当我再去挂心。

26

太阳一日日地东升,复又西沉,很快到了来年。

父王近日身子不大好,他膝下只有我一个独女,又对凌霄不太放心,不免担心将来大统无人继承,于是便想为我另觅良婿。

短短数月,把什么比武招亲、以文选婿、抛绣球、牵红绳全都给我安排上了一遍。

我任凭安排,老老实实地一一试过,但又偏偏看谁都不太顺眼。

从王公贵族挑到温润富商,无数次择婿失败后,我索性破罐破摔,对父王道,不如别再费尽心思谋什么夫婿了,大不了您百年之后,女儿来当这个王。

父王听完以后,立刻就来了精神头,抄起拐杖一连追了我八里地。

当真老当益壮,精力无限。

虽然最终没有招到驸马,但经此一事,父王对于他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重新找回了些许自信,因而短暂地放过了我。

我终于得闲能去看看王宝钏。

她本来是想回长安去的,但经我苦口婆心,好说歹说一番,终归留了下来。

因为那王家人,恕我直言,恐怕并非良善之辈。

前世王宝钏在武家坡多年苦寒,只能靠挖野菜度日,皆是因为她那二姐和二姐夫侵吞了抚恤金,而这么多年,她在王家的剩余亲人竟然一直不知实情。

可见其也并没有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再者,她当日下嫁给薛平贵,与王允三击掌断绝关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就算能再回王家去,长安城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她给淹死。

所以如今于王宝钏而言,留在西凉才是她最好的出路。

鉴于以上几点,王宝钏几番思量,最终同意留下。

27

王宝钏定居西凉以后,在王都的东街开了间茶庄子,由于经营有方,生意倒也还算红火。

这日我偷得浮生半日闲,乔装打扮一番,乐颠颠地跑去寻她时,算算日子,已是年关将至。

西凉与大唐休战日久,两国之间逐渐开始有了些商贸往来。

常常有从长安来的商人行商至此,也带来不少来自长安城的风俗习惯,例如过年时,在门前贴上新的桃符。

新桃换旧符,寓意的是万象更新。

我来到茶庄的时候,王宝钏刚刚贴完了上联,内容是:「海日生残夜。」

她今日一身烟青色衣裙,藕白色罩衫,发髻松绾,玉簪简约,更显其人温婉至极。

见我来了,笑意盈盈回过头,问我:「公主可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我脑子里的确没二两墨水,老实摇头答不知道。

她便把还没贴上的那半副拿给我看。

火红的正丹纸上,落下王宝钏亲手书写下的楷体。她字迹工整娟秀,却半点没有失了力道。

下一句是:「江春入旧年。」

我默然想着,这倒是很有画面感的两句诗。

黑沉沉的夜幕尚未完全退去,一轮旭日便已从平静的江面上冉冉东升,想必再过些时候,便会有万千金光尽洒。

虽然此时还在旧年时分,春天的气息却已悄无声息地入了江南。

春日,象征的是新生,万物复苏、冰消雪融的新生。

我看完了,嫣然一笑,对她道:「好寓意。」

便如同我与她的人生一般。

抛却前尘往事旧故人,一切都已该翻开新的篇章。

往日的确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可不过都已是往日的事情,不该再让它成为来日的羁绊。

旧岁将除,新岁将至。

来年,定当春和景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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