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黎要我挖心救百花仙子时,我同意了。
剜心之痛过后,七情六欲也随之一同被剔除。
看着苍黎,再也没有从前忍不住为他喜为他忧的感觉……
我引魔入天界那一日,他在我殿前长跪不起。
随他征战千年的伏魔戟,朝着我嗡鸣不止。
他一手控住武器,一手撑地,任由我一剑穿心。
1
苍黎这次出战魔界,没有带我。
他说此战凶险,恐无法顾及我的安危。
任由我怎么跟他闹,他都不肯点头让我跟着。
我在九重天上生了好一段时间闷气,终于等到他归来的消息。
我心里有点期待,这一次他会给我带什么礼物。
以往每一次出战归来途中,他都会带着我,去寻摸一些有意思的小玩意。
南天门外,苍黎一身黑色战甲还没褪,怀里那抹柔软的白色就显得特别亮眼。
我开开心心跑过去迎他,「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呀抱得这么紧?」
一边问着我一边伸手去接。
苍黎皱了皱眉,闪身躲过我的手。
我这才看清,他怀里抱着个昏迷着的人。
一个胸口染血,脸色苍白,却依旧美得晃眼的女人。
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苍黎抱着人,朝着人群中的碧霞神君走去。
「岁摇找回来了,受伤颇重,恳求神君相救。」
他一向骄傲,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跟别的神仙说过话。
碧霞神君点点头,一向没什么悲喜情绪的人,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人回来了就好,可怜的岁摇,一看就吃了很多苦。」
其他相熟或者不熟的神仙,纷纷涌上前,关心着苍黎怀中女子的伤情。
我像个局外人,被挤在人群边缘处。
抓着裙摆,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成神一百年,我从未见过这位陌生女子。
可这天上,除我之外的神仙,对女子却熟悉至极,关怀备至。
苍黎尤甚。
我跟着人群一起往苍黎的殿里走去,他低头时不时探一下怀中人的额头和鼻息,轻柔为她擦去疼出的汗珠和泪滴。
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看着看着,我觉得有些眼眶酸涩,止住脚步,转身回了九重天。
从前,苍黎那些温柔关怀,明明是只给我一人的。
2
三日过去,苍黎才来我殿前找我。
他面色有些憔悴,看着我,眼神深深,藏着我读不懂的莫名情绪。
我看他有些歉疚的神色,以为他是要为了冷落我而道歉。
把头一仰,我哼了一声说:「我生气了,要东海会发光的紫灵珠才能哄好。」
苍黎出战之前,说过会给我带的,看他这两手空空的样子,多半是忘了。
果然,他神色一僵,抚着额头说:「战场事忙,忘了给你带礼物。」
不等我说话,他又说:「听闻你是宿仙草成神,岁摇很好奇,她想见你。」
虽然心里不开心极了,但我还是跟着苍黎去见了岁摇。
我对这个大家都认识,但我却很陌生的神仙,其实挺好奇。
醒来的岁摇比昏迷时更美,一双盈盈桃花眼含着柔弱水光,惹人怜惜。
我跟她说话,都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你……你好,我叫云宿。」
岁摇轻轻笑了笑,伸手拉过我的手,「天生之神,已经上千年没有出现过了呢,真厉害。」
说话声音也空灵好听。
虽然不高兴苍黎对她跟我一样好,但我一点也讨厌不起来她。
在她赞叹地注视下,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呀,多谢夸奖,虽然这是我应得的。」
扑哧。
岁摇一笑,我顿时觉得自己这个机灵抖得值了。
美人一笑,整个寝宫都亮堂了。
随意聊了几句,岁摇有些困了,临告别时,她拍拍我的手,「我不在这些年,多谢你帮我照顾苍黎了。」
我再怎么为她的色所迷,也因为这句彰显占有欲的话感到不爽。
甩开她的手,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帮你,我照顾自己的人,天经地义!」
出了殿门,我还有点不得劲。
苍黎等在外面,我扑上去,像往常一样挽住他的胳膊。
「陪我去东海捞灵珠好不好?」
「能把你的心给岁摇续命吗?」
我和他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反应了一会儿,我收回手,往后大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苍黎对我的受伤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见我不应声,他甚至还神色不变重复了一遍:「岁摇的心脏被魔王挖走了,命不久矣,你能否把你的心给她续命。」
我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苍黎吗?
真的是那个我只是轻轻摔一跤,都会心疼得一直为我吹气,为我去掉殿内所有门槛的苍黎吗?
我捂着胸口,忍不住落泪,开口时嗓音都在颤抖:「你……你竟想挖我的心?」
3
诚然。
我是宿仙草成神,无心也能活。
可是能活不代表我不会痛。
看到我如此抗拒的样子,苍黎叹了口气,柔和下神色,上前一步把我抱在怀里。
「对不起,明天就陪你去东海玩。」
他伸出食指点了下我鼻尖,轻声哄了我几句。
在他面前,我总是没什么抵抗力。
上一秒还在生气,他哄一下,我就忍不住破涕为笑。
我诞生那日,是他引路成神,我生来就习惯依赖他。
东海的水下世界,比天书里记录的还要奇瑰美丽。
我吞服了避水珠,拉着苍黎往海水最下层游。
苍黎一直不言不语跟着我前行,偶尔在我游偏了的时候温声提醒一下。
跟以往每次带我游玩时,不停嘴替我介绍周围事物的样子很不一样。
我心里有些黯黯,想着待会儿要挑一颗最大的灵珠送他,讨他欢心。
紫灵珠长于深海,是黝黑寂静处唯一的光亮。
苍黎,也被我视作这一生唯一的光亮。
可是,我没想到天书上说的,守护紫灵珠的水灵蛇这么凶猛。
我将将抱住一颗比我拳头还大的灵珠,就感觉身后一阵劲风破空而来。
我不躲不闪,苍黎在我身后,他会替我阻挡一切攻击。
像以往我每一次遇险那样。
这样的念头刚起,我就感觉肩上一痛。
水灵蛇冰冷滑溜的蛇头贴着我的脖颈,发出嘶嘶威胁,要我把灵珠放下。
我紧抱住灵珠,费力转头,在灵珠的幽光中看到苍黎静静立在我身后半尺处。
他眼睁睁看着我肩上咬住不放的蛇,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毒液被注入身体的感觉,好像有一股寒流走遍五脏六腑。
我整个身子都发麻,还是倔强地抱住灵珠不松手。
直到我彻底失去周身知觉,苍黎才从身后抽出一把剑,斩断了那条伤我的蛇。
把随着水波摇摇晃晃的我打横抱起,往龙宫游去。
因为他故意让我被蛇咬,我抱着灵珠有些赌气。
晕倒之前,我想,一定要让他等上三天三夜,才会把这个珠子送给他!
但我没想到,我再次睁眼,是因为胸口剧痛,被生生痛醒。
水灵蛇会致人终身麻痹失去意识,并没有会引起心痛这一说。
眼前一片模糊,我眨了眨眼,眨掉被痛意逼出的眼泪。
视线恢复清明,我懵懵地往心口一看,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执刀的手。
骨节分明,修长匀称。
是苍黎的手。
4
身体的意识因为胸口被划破的疼痛而一点点苏醒。
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是眼中干涩,视线依旧无比清晰。
我看清苍黎发白的脸色和心疼的眼神,感受着他手上的刀稳稳立在我的血肉中。
「你带我来东海,早就做好了让水灵蛇麻痹我的打算是不是?」
苍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答:「是。」
紫灵珠就在我枕头旁边,我忍痛偏头把它双手抱住,往苍黎那边一伸,「这是我特地挑的最大的一个,为了送给你。」
我都这么努力要讨好你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对我,停下伤害我的动作。
我在心里祈求。
苍黎听不到我的心声,低头接过灵珠收进袖中空间。
那把刀还插在我胸口,他没有把它撤走。
我痛得眼前发黑,心里也忍不住发了狠,咬牙问他:「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的心去救岁摇?」
苍黎没有回答,他本来收了珠子后就静静站着。
听到岁摇两个字,好像触碰到他什么开关一样,他的手重新又握上刀把,但却迟迟没有动作。
这种情况下,我居然笑了一声。
「我同意了,这颗心本来就装满了你,给你又如何。」
我说完,伸手覆住他的手,狠狠一用力,那把刀从上往下走了三寸,在我胸口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按着苍黎的手继续用力,刀越割越深。
最后,我拉着他的手,把我的一颗心掏出来。
金色的,跟我流了满床的血液一个颜色。
剜心可真痛啊,下唇被我咬得鲜血淋漓,我强忍住一声不吭。
心脏离体时,我只来得及看一眼,就痛得眼前发黑再次昏迷过去。
奇怪,最后一眼,我居然没有惦记着看看苍黎什么反应。
明明做出挖心的决定之前,我就在想他会如何反应。
被他爱了护了这么多年,我起初还想着,他一定会为我心痛流泪。
5
草木本无心,我成神现世那天,老君说我有一颗天授道心,向善向美,魔毒不侵。
说是老君,其实也是个风华正茂的美貌神君。
这一百年来,她与我关系最好。
再次醒来,看到她一人守在我床边,我一点都不惊讶。
她低着头,没发现我醒来,正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对着我胸口吹气。
小声呢喃道:「他居然真的对你下了如此重手,明知你这天道给的心无法施予免痛术法……让你生生受这剜心之痛,他怎么忍心。」
胸口有一种被抽空了什么的感觉。
我忍不住抬手去摸,那一处的伤口已经不见,可我还是感觉余痛阵阵。
察觉到我醒了,老君抬眼看我,眼里满是心疼和怜悯。
「你昏迷了整整三个月,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这么沉睡下去。再不醒来,苍黎和岁摇的孩子,都要满天庭跑了。」
听到苍黎的名字,我没什么心绪波动,只是闭了闭眼说:「扶我出去逛逛,头晕。」
老君一边扶着我往外走,一边念叨她是怎么从龙宫把我接回来的。
「苍黎真是狗,丢下昏迷不醒的你去救百花仙子。果然啊,伴生花的情谊,你一百年的陪伴比不了。」
这倒是我没听过的新词,我反问她:「什么伴生花?」
经过老君解释,我才知道,原来苍黎和岁摇还有那么深的羁绊。
他是天地诞生初始就存在的第一块天石,她是天石旁边相伴而生的神花。
魔气浩荡,人间生灵涂炭之时,天石和神花受天道祝愿成神,担负起除魔护道的责任。
他们俩,在我出现之前就相伴了上千万年。
我是他们中间多余的那个。
是岁摇跌落魔界失去行踪的一百年里,苍黎随手逗弄的一个乐子。
我应该难过的,可我的心情,从醒来开始就很平静。
「老君,我好像,已经不会再为苍黎的事牵动了。」
老君点了点我的额头,恨恨道:「笨蛋,你那颗道心是你感知七情六欲的媒介,如今你和世间其他草木一样,变得无心无情了。」
她偏头看看我,接着说:「你试着想象一下我被魔族攻击,七窍流血后惨死的场景,你有什么感觉?」
我想象了一下,诚实回答:「没什么感觉,死就死吧。」
老君哀叹一声,「呜呜呜,我的小天使终究是过去式了。」
6
出得殿外,天兵天将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门口那棵,因为我觉得好看,苍黎费了很多心神从蓬莱移植而来的扶桑树上,挂了熟悉的红色鲛纱。
我想起有一次,苍黎带我去南海游玩。
海边有一户人家正在举办婚礼,新郎新娘穿着大红衣袍,好看极了。
我们在海中造访了鲛人一族,鲛人的宫中有层层叠叠的鲛纱做装饰。
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我拉着苍黎的手,美滋滋地说:「以后我们成亲,我要红色的鲛纱作嫁衣,好不好?」
苍黎笑而不语。
跟在我们身后的鲛人族长扑哧一声笑了,「神女有所不知,鲛纱天生珠白,无法染上其他颜色。」
看我有些失望的样子,苍黎止住鲛人族长的话头,捏了捏我的手,「你想要那就会有,鲛纱上色我有办法。」
他真的有办法,没过多久,就送了我一块红色鲛纱做的披肩,被我藏在床柜深处,舍不得穿。
现在,被我视作难得稀宝的红色鲛纱,挂满了整个天宫。
一派喜气洋洋的场景。
老君说:「苍黎和岁摇正准备着要成亲了。」
哦,他们要成亲了。
在挖了我的心,我还昏迷不醒的时候。
他们就锣鼓喧天地准备着婚礼,庆祝着他们的久别重逢、旧情重续。
7
老君陪着我养了几天伤,身体恢复得差不多,胸口余痛也不再频繁发作。
我说:「他们大婚,我要去。」
老君看了眼我没什么表情的脸,试探着问:「你不会去砸场子吧?我们俩打不过席上那么多神仙的。」
砸场子做什么,我如今已经没有了要和苍黎在一起的那份心。
只是有个问题,想当面问问。
不愧是战神苍黎的婚礼,天帝给了他极大的排场,整个瑶池都被布置成了婚宴场地。
我没有请柬,好在老君不知从哪搞来了一份多的给我用。
里面宾客早已经到齐,我一进去,热闹的场面突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和正在敬酒的苍黎身上游离。
我第一眼没看苍黎,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站在他旁边的岁摇身上。
看来,她对我的心脏适应良好。
不同于初见那天的苍白无血色,她脸上绯红,美得不可方物。
红色鲛纱做的婚服,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好看。
上面绣着很多游鱼。
我曾经跟苍黎说过,人间婚服上绣的凤凰我不喜欢,倒不如绣一些游鱼,圆头圆脑的可爱。
他当时不应声,原来什么都听进去了。
把所有我想要的好东西,都记下来,等待他的伴生花回来,献给她。
我一步步走上前,站定在岁摇面前时,她已经泪盈于睫。
「云宿,谢谢你愿意把心给我,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不过婚礼事忙,总脱不开身……」
她说着,当着我的面用力挽住苍黎的手臂。
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我转头去看苍黎,用所有宾客都能听到的声音问他:
「草木成神无心也能活,她岁摇也是以花成神,为何没了心就不能活了呢?」
苍黎沉默着看我。
他不说话,我来说:「我这颗天授的纯善之心,是不是就跟这嫁衣、凤冠和珠翠一样?都被你当作能讨好这女人的宝物,要一并取来献给她。」
岁摇抚了抚头上的凤冠,神色越发楚楚可怜。
我看到苍黎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跟从前安抚我的情绪一样。
他说:「岁摇天生灵力,能除魔护天下,没有心,会让她灵力大损。」
所以呢?我就该做牺牲的那一方吗?
席上别的神仙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话附和了。
话里话外都在奉承着苍黎,说我是个没什么能力的废神,把心让给岁摇是我应做的。
我在众人的语言排挤下,第一次,生出了恶念。
我想要他们都闭嘴滚出去。
空荡荡的胸口,仿佛侵入一股浊气,搅动着我刚生的恶念。
我想要……这满场的神仙都去死。
8
把心头疑惑问完,我一个人离开婚宴现场回殿。
老君碍于人情世故,留在了那边。
确认四周除我之外无人,我把殿门关上,开始细细探查自己的灵识。
刚才突生的恶念来得蹊跷。
老君说过,我没了心就等于没了七情六欲,可是刚才心头涌上的恨意和杀意,浓烈得让我难以忽视。
这不是属于我的情绪。
我的身体里,进了脏东西。
宿仙草天生有结境,每株草的境中世界大小和环境不一。
这天上的神仙可滴血为径,元神潜入宿仙草境中静养,清邪明智,避免魔气缠身,仙体堕落。
天界和魔界开战以来,天界一直占优势,有宿仙草一份功劳。
操纵着灵识进入自己的境中,看着熟悉的小山,又不可避免想到苍黎。
我从境中世界修出灵体那一日,他正好从魔界征战归来,元神入我境中净化沾染的重重魔气。
整个人,都被一层黑雾笼罩。
我有些害怕,当场幻化出一重小山,隔绝我和他。
但我又很好奇,忍不住扒着小山侧面,探头探脑打量。
直到黑雾消散,他转头发现我,忍不住挑了挑眉,「宿仙草居然能成灵?」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会说话,也没什么其他反应。
接下来的时间,我山前山后地躲着他,他不厌其烦地把我捉住。
跟个教学先生一样,跟我讲仙界和魔界,也讲苍生和万物。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教我喊他名字「苍黎」。
小山顶上一缕若有似无的灰烟,打断了我纷乱的回忆。
我抬手在咬破手指,一道血线直直射向山顶。
那缕灰烟沾了我的血,不仅不消,反而越凝越实。
一道人影从烟雾里显露。
这人面色极白,唇色鲜红,一张脸美得雌雄莫辨。
狭长双眼里水光潋滟,薄唇微勾,自生三分邪气。
魔王冥湮,我随苍黎出战魔界时见过他。
这位三界有名的杀神,以一人之力杀光一百八十位魔君统领魔界,和苍黎对战百年依旧不落下风。
「哟,看来你没我想象中的蠢。」
能出现在这里的,不过是一道没什么杀伤力的幻影。
我并不怕他,也懒得接话。
挤压手指又逼出一道血线,试图将幻影击碎。
冥湮扭身一躲,凭空消失,下一刻又陡然出现在我身侧,嗓音低沉语气戏谑。
「那百花仙子差点被我毁了肉身,你不过是苍黎给百花仙子养的魂魄容器罢了。若非我失手被他提前把人劫走,你失去的,何止是一颗心。」
回想起苍黎对我每一次不小心摔倒磕碰的在意,那珍视的态度。
确实很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容器。
我咬住下唇,心头恶念又起。
冥湮转而在我耳边低语:「苍黎负你,我可助你杀他。」
耳边嗡鸣阵阵,我听见自己答了一句:「好!」
声音坚决而冰冷。
9
我手拿着冥湮留下的魔界传送阵眼,准备去放在苍黎的殿中。
路上偶遇一些不熟的神仙,纷纷停步下来看我。
有人故意高声说:「听闻苍黎战神去赤北极炎之地取地心,要给岁摇仙子补身体呢。」
……换了我的心活得生龙活虎的人,倒是需要补身体。
我这失心之人的死活没人在意,倒多得是落井下石看好戏的人。
我曾以为苍黎对我,算是如珍如宝。
直到岁摇回来,看他对她极尽关怀宠爱。
才知道自己得他施舍的那点好,根本什么都不算。
苍黎不在天上正好,方便我行事。
所幸他还没有把我的通行许可抹去,我轻易就穿过他殿外结界进入殿中。
想起自己忍痛送他的紫灵珠,将传送阵偷偷安在偏殿后,就往寝宫走去。
送出去的东西,我后悔了,想拿回来。
打开寝宫的门,眼前这一幕倒是我未曾想过的。
那张属于苍黎和岁摇的大红喜床上,冥湮正压着岁摇,两人深陷床被之中。
岁摇像只仰颈天鹅一样,脖子露出嫩白一截。
抓在床边的手,被大红色衬得白玉似的。
我开门的动静一出,两人转头看向我。
岁摇脖颈处,有一股鲜血流出,这么片刻工夫,就蜿蜒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
原来冥湮说的,会帮我拖住岁摇,是这么个拖法。
这两人明明是生死敌对的样子,却能品出几分亲密的意味。
岁摇脸色绯红,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来不及细想,我做出攻击的样式,往前拍出一掌。
冥湮配合我演戏,作出忌惮的架势,舔了舔染血的嘴角,且战且退。
最后幻影消散,假装不敌逃跑之前,他留下一句:「今日幻影不敌,改日我亲自来战,这狗老天迟早被我翻了去!」
岁摇伸手一抹,脖颈处的血迹消散,只是由魔王留下的两颗深红牙印,术法去不掉。
她走上前对我行了一礼,「多谢相救,今日若非小神女来此,岁摇恐怕凶多吉少。」
苍黎这张床,我撒泼打滚耍无赖,都没被允许上去躺过。
岁摇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把床单抻平,引着我往外走。
我用灵识扫遍满屋,没发现灵珠的痕迹。
想来我视作珍宝的东西,苍黎未必看得上,估计随手丢去了某处。
我扯扯嘴角,「前来归还一些东西。」
抖了抖衣袖,这些年苍黎为我搜罗的大小玩意,从袖中空间滚落一地。
在岁摇明显不自在的神情中,我转身就走。
临出门前,岁摇叫住我,「这苍极殿中空荡无聊,你可随时来找我说说话吗?」
我装作思索了一会儿,才点头答应。
正愁之后找不到机会潜入这殿中。
我的血液特殊,要想把魔界众魔一次性传入天界,还需我的血液做引,日日浇灌阵眼。
七日之后,引魔阵方能大成。
我冷冷地想,只死一个苍黎怎么够呢?
这天上神仙皆知苍黎和岁摇渊源,过去一百年却心照不宣、守口如瓶地瞒着我。
我在他们面前,就像个戏台上的小丑一样。
拎不清自己的轻重,天真愚蠢又自作多情。
这些人背地里,一定对我极尽嘲弄笑话。
通通死不足惜!
10
之后六日,我每天晨起去陪岁摇说话。
她声音温和柔润,很适合讲故事。
她说南极冰岛有仙境和异兽,东山之北是永夜,手可摘星辰……
她说这些地方,苍黎都曾带着她云游过。
建议我以后心情不好时,可以前去游览一番。
真巧呢。
这些景色我也曾在苍黎嘴里听过,他说,魔界铲除之日,就带我去一一游玩。
他说这些话来哄骗我时,脑子里想的同游之人到底是我?还是岁摇?
问题的答案我已不想再去深究。
引魔阵大成那一日,九重天上风云突变波云诡谲。
殿外风声哭号,我在殿内静坐,强忍灵府快要被爆裂的疼痛。
殿外最先响起的是老君的声音,她拍打着我的殿门,大声劝我不要做傻事。
她精通阵法,看这黑云压城的架势,就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在门外下了禁制,若有人破门,我即刻开境放万魔。」
门外都不是等闲之辈,我没有刻意扩大声音,他们也能听到。
虽然我神力低微,但是老君书房内的阵法我全部一学即会。
冥湮太小看我了,他以为用恶念控我心神,我就会乖乖听话。
想不到我还保有神智,偷偷把引魔阵的传送点,转换到了我灵府里的境中世界。
我困住众魔,以此为饵。
我对着殿外众神仙说:「我要苍黎跪在我身前,自愿献上性命。」
外面人声杂乱惊讶,对我提出的条件,显然不可置信。
等了许久,喧哗声猛然变大时,我就知道,苍黎赶回来了。
我听见老君在哭着对他说,我在用自己的境搭建引魔阵。
说我抵抗不了魔君的全力入侵,时间拖久恐会灵府爆裂而亡。
苍黎没有回应,只是在我殿门上敲了敲。
「宿宿,你乖,出来让我看看。」
这虚情假意下的温声细语,还真是一如从前。
要杀的人来了,我主动打开殿门走出去。
苍黎比我想象的狼狈,头发被燎得纷乱,脸上黑的灰红的血混迹,身上也挂了彩。
看来极炎之地的地心并不是那么好取。
我在苍黎颤抖的目光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浑身黑雾弥漫,发丝飞散。
活像个地狱恶鬼。
「万魔被我放于境中,若是不想我把他们放出来搅翻这天地,你就跪下,任我宰割。」
此话一出,苍黎神色微微一变。
他身后一众神仙出声阻止,「战神不可!」
不可又能怎样呢?他们现在岂敢杀了我?
我若身死,境碎后阵眼直接原地落脚,魔界通天之门大开,他们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毕竟,一半的天兵天将,早已被派去守护人间界。
魔军倾巢而出,天界寡不敌众。
11
苍黎没有理会他人的劝阻,只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他从前看我总是神情温柔,我第一次发现,他长得竟然是这样一副冷峻眉眼。
我在他结了霜一样的眼神里,无所谓地笑了笑。
「怎么样?这天上众人的命运全看你选择,还不跪下引颈受戮吗?」
苍黎低声哼笑了一声,看我的眼神竟然不是憎恶,也没有恨意。
有些感慨,又有些欣慰似的,他夸了我一句:「我们宿宿,真的成长了。」
他话音太低。
我没听清,他话里说的是「我们」,还是「我的」。
我控不住冥湮的本体太久,他阴狠的声音从灵府传来,一遍遍警告我,再不开境,他就破我灵府,让我身死魂消。
他对苍黎的杀意极浓,我怎么可能放他出来跟我抢人头。
苍黎的命,必须由我亲自来取。
我咬牙捂头忍痛的动作有些狼狈,苍黎止住笑容,顺从我的意思跪下来。
抽出我随身备好的诛神剑,我忍着灵府被攻击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向苍黎。
他正跪着仰头来看我,眉间轻皱。
「不要硬撑,也不要乱来。」
这个时候了,假惺惺地关心我,想祈求我心软吗?
提着剑,我反而不急不缓。
绕着他走了两圈,又去看已经惊得失语的一众神仙。
我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奉为英雄的战神,跪在他们最看不起的低微小神面前。
跟着苍黎征战千年的本命法器伏魔戟,自发震动嗡鸣起来,仿佛要脱手朝我刺来。
苍黎一手控住武器,一手撑地。
似乎不相信,我会对他下得了手。
我欣赏够了这番场景。
像从前每一次见到他那样,露出个灿烂的笑。
在他似有动容的神情中,毫不犹豫把手中剑送入他胸口。
扑哧。
血肉被划破的声音,清晰入耳。
苍黎胸前大片血迹弥散。
岁摇破碎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悲极痛极,「不!你杀我吧,别伤他!」
我以为自己会有成功报复后的痛快感,但心里空落落的,没什么具体的情绪。
胸口又泛起一阵余痛。
被挖心之后,即使伤口愈合,我也时不时会感到疼痛。
苍黎目不转睛看着我,在我又一次承受不住冥湮的攻击,痛得持剑的手抖了一下时,他动了。
慢慢起身,就这被我一剑穿心的动作,一步一步走近我。
我没刺全的半截剑,随着他向我靠近,全部没入他身体,再从背后捅出。
在离我还有一个剑柄的距离时,他伸手抱住我。
一双大掌重重拍上我背部。
我没来得及反应,没能躲开,一股灼热得近乎烫伤我的温度流入四肢百骸。
身体里一股不属于我的灵力在奔涌,我站立不住,松手放开剑柄,倒在他怀里。
苍黎抱着我动作不停,抹了一把心口血印在我额头上。
「神血为引,宿仙境开。」
12
将将在冥湮击碎我灵府之前,强行打开我的境中世界。
不!
按照我的计划,我会在刺杀苍黎之后,自爆灵府。
用我自身溢散的灵力,重创魔界众军。
天界神仙届时,就能乘虚而入收割最后的胜利。
我没想到苍黎受了诛神剑的当心一剑后,会跟没事人一样。
还能动用灵力,操控我境中世界的开合。
随着苍黎话音落下的,是狂风大作的引魔阵。
不停旋转扩大的深黑漩涡里,无数魔军泉涌而出,红着眼无差别攻击天上一切活物。
有些神仙反应慢了半拍,眨眼睛就被蜂拥而上的魔军吸掉生气,浑身干瘪地躺倒在地。
苍黎把已经失力的我放到角落,低头在我头顶亲了一记。
「傻瓜,我本体是颗硬石头,这剑杀不死我的。」
神剑被他从自己胸口一把抽出,有滚烫的热血洒在我脸上。
温热湿润,犹如落泪。
苍黎在我身边布了个结界,神情肃穆地转身,瞬间和刚从漩涡里飞身而出的冥湮战在一起。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怎么也想不通。
只能无力地坐在角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这场我带来的血战。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岁摇,果决刚勇地斩杀一个又一个攻上前的魔军。
她且战且上,慢慢往战场中心的苍黎身边靠去。
我在这一刻才觉得,啊,原来我真的不如她。
我一直是个被苍黎护在身后无忧无虑的小废物。
而她,是可以和苍黎并肩作战的好拍档。
岁摇终于杀开一条路,走到苍黎身边时,一身洁白的衣裙已经血迹斑斑。
她手里的剑挽出漂亮的剑花,直刺背对着她的冥湮。
冥湮反应很快,回身躲开致命一击,又惊又怒地吼声传来:「你竟为了这男人,想要置我于死地。」
这话不像仇敌,更像是爱侣吃醋。
岁摇不答,后退一步,双手结印往苍黎肩上一拍,源源不断的灵力凌空输送过去。
耳边杀伐哀号声,离我很近又好像很远。
我眼睁睁地看着,苍黎在灵力的金光围绕下,快速结了个祭神灭魔阵。
他是结阵人,也是阵眼。
这个阵法,我只在仙阁的禁区偷偷看过。
阵成,结阵人的神体和魂魄会被分化成漫天流光,这天地的魔气,沾之即灭。
我已经无力思考了,呆呆看着苍黎在阵中身形翻飞。
一边困住冥湮,一边画全整个大阵。
最后一瞬,他没管身旁一直护法的岁摇,转身回望我一眼。
身法不停,眨眼间阵成。
他身体片刻间就消失,黑压压的天空一阵流光倾撒。
杀意腾腾的魔军们,在沾上神光的瞬间,就惨叫一声灰飞烟灭。
一切走马观花似的,惨叫和死亡,都发生得很快。
苍黎,焚尽了自己的神体,将我引入天界的魔军,灭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几点流光在我身边围绕片刻,也消散了。
他如我所愿地死去,死得干干净净。
死得天地间再也找不出半点存在的痕迹。
一颗紫灵珠不知从何处落下,滴溜溜滚到我手边。
既无血迹也无尘,干净有莹光。
护住也困住我的结界随之破裂。
我茫茫然地动作,一手捡起灵珠,一手摸上自己泛着冷意的脸。
摸到一手眼泪。
13
战场中间,魔军已经死光,只有冥湮还撑着一口气,和岁摇站在一起。
他被苍黎的神光刺伤,已是强弩之末。
岁摇又一次逼近他时,他收了攻势倒在地上。
「你爱他对吗?对我从没有半点真心?」
岁摇丢掉手中双剑,摸出一把弯刀。
她用一贯温柔空灵的声音说出动人的爱语:「我爱的人,从来都是你。」
一滴泪落在冥湮脸上,他闭上眼,又哭又笑地受了爱人最后的致命一刀。
这个让苍黎几度拿他没有办法的一代魔王,终于也死了。
岁摇把他遗体抱在怀里,转头来看我一眼,她说:「小云宿,配合我们把魔军引入天界一举铲除,辛苦你啦。」
我:?
心中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重。
岁摇却不再跟我解释,她将刺入冥湮胸口的刀抽出来,往自己心口捅去。
那颗苍黎从我这里取了献给她的心,被她生生挖出来,举过头顶。
「神女愿以此身为祭,纯善之心为引,换为魔所弑的众仙复生。」
话音落下,黑沉得看不到尽头的天穹,一束强光直直射下。
我短暂地失明了一瞬,再睁眼,强光消失了。
岁摇也不见了。
整个天界下起了一场浩荡花雨,落在身上柔柔润润的。
花雨触身,我身上的伤痛也随之消失。
原本被魔军拿走生命的大小神仙们,仿佛被这场花雨注入了生机。
一个个依次起身,懵懵地互相对视。
老君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把我扶起。
她刚刚拼命战斗,杀了一片魔军,现在身上也是血迹斑斑。
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她一边大哭一边摇晃我的肩膀,「这居然是你们为了把魔军引入天界围剿设的计吗?呜呜呜苍黎战神和岁摇仙子殉身除魔了,身死魂消,连个转世机会都没有……」
明明每个字我都认识,可我却觉得,自己听不懂她的意思。
整个人有种身处幻梦中的不真实感。
木木然看着苍黎和岁摇最后消失的地方。
心中没有难过也没有开心。
哦,他们都死了。
14
三界恢复了河清海晏的天下太平。
我被天界奉为除魔英雄已有三百年。
如今已经没有新神。
人间飞升上来的人仙,第一课听的,总是我当初诱魔入天,协助苍黎战神和百花仙子剿灭魔界的故事。
我懒得听那些我听了几百年也觉得陌生的故事情节。
一个人下界游历。
在妖界夜观莹草时,我误入了上古大妖的境地。
我的神力一直低微,从前不过是仅靠着天生拥有的驱魔能力,才能勉强跟着苍黎去战场。
如今遇上大妖,对上它全力攻击,我明显不敌。
出来得急,老君给我的防身法器一件没带。
妖怪伸长深绿舌头想把我卷入腹中时,我全身乏力,干脆放弃抵抗。
心中没什么悲难情绪。
活着死了,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在我闭眼之前,一道流光突然直直刺下。
光里杀出一个人,拿着一把剑舞得上下翻飞。
大妖连声音都没发出,就死得四仰八叉。
我默了默,不解地看向来人——司命星君。
天界奉我为救世神这么多年,就他对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居然赶来救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不让我死了呢,这世间,没甚意思。」
司命脸上带出几分怒气,狠狠瞪着我,「你现在死了,对得起苍黎?对得起岁摇?」
这人在说什么?
「别人不知道内情就算了,你分明知道他们是因我引魔入天界才殉身的,我死了,不正好偿命?」
司命避而不答我的问题。
我懒得和他废话,把自己收拾齐整,又开始自己的三界行游。
奇怪的是,司命好像一直在暗中跟着我。
我被狂风乱入熔岩境内,放任自己被烧死之际,他及时出现把我救下来。
我落入界中无底洞,不知下坠了多少时日,是他耗了一本传送神书把我捞出来。
……
每次我遇到致命危险,他总能在我死前赶到。
我慢慢觉得有意思,故意去做一些找死的事情。
司命救我救得忍无可忍。
「云宿!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能不能别这么胡闹。」
哦?
明明讨厌我,还这么频繁过来救我的原因,他终于愿意说了?
我撑着手看他,身后是蛮荒能吞神灭仙的暗黑沼泽,我刚刚差点踏进去的地方。
司命警觉地看着我,一副生怕我想不开又寻死的模样。
几百岁的人了,长着一张嫩白娃娃脸,面容严肃地生气起来,也没什么威慑力。
「反正你已失了七情六欲,告诉你真相也无妨。只求你好好活着,别再作死了。」
司命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好像在说让苍黎别怪他。
他可真会说笑。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人,哪里能怪他呢?
15
司命嘴里的故事漫长而陌生。
明明我是中间的主角,是一切的缘由,我还是觉得不真切。
他说,苍黎取走我的心,不是为了救岁摇,而是为了救我。
司命说:「我还记得他来找我给你们算婚期那天,我随手算了你们的未来,算到了……你会死在不久后。」
命盘里我的命数原本隐没不分明,司命和苍黎想尽办法,才算出我究竟是为何而亡。
天道讲究因果。
魔界势力发展猖獗,人间结界岌岌可危。
原本无法有灵的宿仙草,被天道点化成神授予道心,是我的因。
在魔界突破人间结界大肆危害凡人时,以身祭魔换天下风和太平,是司命算出的,我要走向的果。
苍黎为了断我这条被天道设定好的死路。
拿走会让我不怕牺牲无私奉献的心,用我的心救他名义上的「妻子」,这是他欠我的因。
为我走全这条以身除魔的路,是他还我的果。
身死魂消的那个人,原本该是我。
而岁摇,被那冥湮带走百年,受尽折磨,被苍黎找到时,本就是将死之躯。
我的心给她,不过是吊着命。
待苍黎除魔事了,她就利用我的心和自己的神体,救回那些被害的神仙。
说到这里,司命又叹:「他是多怕你心中留愧啊,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我木着一张脸听着,心绪没什么起伏。
我语气平静,没什么所谓道:「啊,既然我这条命是苍黎换下的,那我勉强继续活着吧。」
司命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叹了口气说:「你这无心无情的样子也挺好,这么大的事知道了也没什么崩溃的迹象。」
我没接他的话茬,天边星辰渐隐。
我站起身向他告别,「天亮了,我要继续上路游历三界。」
这一次出发,我不再漫无目的游荡。
南极冰岛、东山永夜、黄泉彼岸……我一个人走遍,苍黎曾经说要带我去看的风景。
我发现自己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
好像已经,渐渐想不起这人的脸。
我开始重游他曾经带我走过的地方。
又过去了一百年?
两百年?
游历人间太久,几乎不知岁月。
只是某一日,半夜从山野之间醒来,看见远处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惊觉人间,又过了一年。
麻木空荡了许多年的心口,突然之间就窒痛不已。
在这冰冷冷的天气下,身体里反而腾起一股快要把人蒸发的灼烧感。
我用手触摸疼痛来源,一下一下。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几百年了,我早已习惯情绪沉寂麻木的感觉。
却不想还能有一天,长出一颗新的心脏。
我想起自己曾在神书上看过,极炎地心,可用以补神躯。
16
我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中,泪如雨下。
这浑浑噩噩的三百年,恍如大梦一场。
现在,梦醒了。
我终于能从情感的反馈中,得知自己失去了什么。
并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永远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铺天盖地的难过,让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想起当初苍黎迎剑而上抱住我时,我感受到的灼烫温度,和现在何其相似。
他狼狈取来的极炎地心,早在三百年前,就被送入我空荡的心口。
经过血肉滋养,逐渐长成我新的心脏。
我控制不住开始流泪。
他算好了一切,独独没有算到我会千方百计求死。
而不知地心存在我身上的司命,会为了让我活着,把真相抖搂出来。
极度悲伤之下,我仿佛看到了幻影。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苍黎,正站在扶桑树下浅笑,声音低沉地哄我:「先跟我回天界,这树你喜欢,我找机会拔了种你殿外。」
后来蓬莱神使去天界找天帝哭诉,我才知道,他说的找机会,是制造混乱,趁使者们慌乱不注意,把人家悉心供奉的神树偷挖了。
他送我那棵树,早在我入魔之时,就被我一刀劈砍成半死枯树了。
我又看到我初涉人间,目睹一家男子被魔杀死占了身体。
妻子察觉丈夫不对劲,假意奉迎那对她予取予求的魔,最后找机会弑魔后,含泪自杀。
当时还对情感很懵懂的我问苍黎:「她明明为丈夫报了仇,为何自己也要寻死?」
苍黎摸了摸我的头,「因为她爱他,不独活。」
我鹦鹉学舌一样,学着个新词就拿来用:「那我也爱你,苍黎。」
苍黎没有露出一贯温柔纵容的笑,认真地看着我,「爱是很珍贵的情感,不要轻易向人说。」
我独活了这许多年,确实没有资格说爱他。
那可是天地初生就存在的神石,征战千万年屹立不倒的天界战神啊。
最终被我用爱绑架,替我背了魂飞魄散的结局。
他从来没对我说过直白的爱语,却做尽了爱我的事。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在心里一遍遍道歉,想求得原谅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回应不了了。
引魔入天的那一幕回忆,宛如化作了一把利刃。
一下下割在我心上。
我已看尽我这一生,将被这无边的痛苦折磨。
生不像生,死不能死。
17 苍黎番外
从没想到,宿仙草竟能成灵。
一双清灵澄澈的眼睛滴溜圆,和她对视的第一眼,我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失衡。
这个人,我想护着。
天道投下成神路入境中,小草灵看不懂,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我笑着走上前,伸手递给她。
她像个被饵料吸引的小鱼,几次犹豫,还是牵住了我的手。
我为她引路成神,她对我天生就有满心的依赖和信任。
如果我能早知道天道赋予她灵体的目的。
那条成神现世的路上,我决计不会为她做引路人。
我这一生漫长,见惯生死悲离,却还是盼望和她有个长久。
可是司命算出的结果,让我震颤又恐惧。
她才成神短短一百年,那么单薄瘦削的肩膀,如何能叫她肩负起灭魔救世这么大的责任。
我开始周密计划着,要改变她的结局。
哪怕代价是,我的性命。
一切都很顺利,取心时,她果然受这纯善之心影响,连我这么伤人的要求都不懂反抗拒绝。
和岁摇假成婚时,她不知道自己落在婚服上的眼光,带着明晃晃的羡慕。
她也不知道,我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婚服。
人间有习俗,出嫁女要自己绣制婚服,寓意将来夫妻美满,恩爱不离。
可是鲛纱需得鲛人的鱼骨刺才能穿透,小姑娘马虎得很,我害怕她不慎戳伤自己。
我自己下凡,跟人间阿婆学了游鱼怎么绣。
在人后,一针一线为她绣制婚服。
想象着,她能穿上这身衣服,做我最美的新嫁娘。
可惜无常命运总是弄人。
那被我藏在寝宫最里层的婚服,永远没有被她穿在身上的机会了。
后来,冥湮那蠢货,因为岁摇被我带回天界就自乱阵脚。
连宿仙草不被魔气侵蚀都不查清楚,如我所愿,选中她作为引魔阵的潜放人。
她一直都很聪明,我猜到她会被恶念驱使对我动手,却没料到她能学会修改引魔阵的落脚点。
好险,我在她灵府爆裂之前,开境放魔救下了她。
极炎地心会为她带回失去的七情六欲。
她大好的神生,还有漫长的千千万万年。
焚尽三魂七魄和神石之力之时,我心甘情愿。
人间回望的最后一眼,看她毫发无损地待在我画好的结界里,我心头惦念落下。
世事难得两全。
这漫长一生到此,能得她所爱已然足够。
愿以此身护苍生,以此命换我所爱:
永生,常乐。
恨我。
最好是忘了我。
□ 咕咕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