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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桑琴归

    (一)

桑琴被堡主苏今庭逼着试药时,痛不欲生。

她死死抓着苏今庭的衣袖,第一次哭着哀求他:「堡主,求求您,属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孩子了,求求您放过他……」

苏今庭墨发薄唇,只抓紧碗灌药,声音略带嘶哑:「这个孩子你不能要,婉月会伤心的,她不希望你生下来……」

眼泪模糊了视线,桑琴只听到苏今庭在她耳边不住道:「我会补偿你的,桑儿,我会补偿你的……」

事实上,这个无辜的孩子也是苏今庭的,但他却为了另一个女人,甘愿让这个孩子沦为牺牲品。

那个女人叫谷婉月,是苍云堡的两代堡主夫人,亦是苏今庭的青梅竹马。

谷婉月如今有孕在身,胎象却不稳,请来的许圣医说,得用一味极其霸道的药,为保万无一失,需要一个承受得住,且孕期相当的女子先行试药,否则冒然给谷婉月服用,很有可能一尸两命。

于是,放眼苍云堡,有内功护体,又与谷婉月几乎同时怀孕的左护法桑琴,成了试药最好的选择。

而谷婉月又不希望桑琴生下苏今庭的孩子,所以一切更加顺理成章了。

桑琴当下便被囚了起来,强行试药,除却堡主苏今庭,连右护法厉随风都不得探视。

整个苍云堡上下,唯一真正关心桑琴命运的,恐怕就只有同她一起长大的厉随风了。

漆黑寒冷的夜晚,桑琴蜷缩在床上,忍受着一波波袭来的强劲药效,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苏今庭已守在她床头疲惫睡去,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她望着那张她曾深深爱恋的脸,咬牙忍住疼痛,竟不希望出声破坏掉这难得的一刻静谧,即使眸中已有水雾升起。

他从没这样守过她,可多残忍,这样衣不解带的照料,只是为了杀死她腹中孩儿,确保另一个女人的万无一失。

她从没奢望过自己能和谷婉月平起平坐,更没奢望过自己的孩子能和她的孩子相提并论,但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要夺去她的孩子,谷婉月的腹中是条人命,她的孩子就不是一条命了吗?

生命都是那样珍贵,却还在未出世时,就已将贵贱分得清清楚楚,她恨苏今庭,恨谷婉月,却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桑琴颤着手摸到腰间的竹筒,从里面取出那朵风干的花,摸索着摘下一片,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嚼入嘴中。

很快,毒效发作,那种痛压过了原本的阵痛,她眼中有雾气漫上,直咬得唇边血渍斑斑。

她很笨,每次都只能想到这种以痛止痛的法子。

因为世上没有哪种痛,能痛过心头绝望,所以她宁愿让身体上的痛楚麻痹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那朵淡紫色的花叫五叶罗,乃世间难得的奇株,是苏今庭送给她唯一的东西,她害怕它凋零,便索性风干,放入竹筒,即便执行任务时也不离身。

苏今庭不说,但桑琴以为,那是他曾予她的定情信物,在盛大的夕阳中,伴着承诺一并绽放在她心间。

他拥她入怀,信誓旦旦:「桑儿,等夺回苍云堡,我定迎你为妻。」

而如今,当年的五叶罗早已残缺,在这个冷风肆虐的夜晚,桑琴摘下了第三片,木然而苦涩地嚼入嘴中。

泪水滑过嘴角,无情地提醒着她,这是他第三次放弃她了。

(二)

吞下第一片五叶罗是在两年前。

那时桑琴和厉随风跟随着苏今庭,浩浩荡荡地杀回苍云堡,助他夺回了堡主之位——

以及心头旧爱,谷婉月。

当年苏今庭的师兄齐赫,不仅用卑鄙的手段弑师夺位,追杀苏今庭,还抢走了他的未婚妻谷婉月,并在登位当天举行婚礼,以此刺激逃亡在外的苏今庭,试图将他同其党羽引回去一网打尽。

那时要不是桑琴和厉随风死死拉住了苏今庭,恐怕血红了眼的苏今庭早就杀回去,中了齐赫的圈套。

从那之后,苏今庭立誓雪耻,他像是忘了谷婉月般,开始重新培养势力,重新集结人马,从无到有,吃了无尽苦头,终是在两年前杀回苍云堡,一举扬眉。

直到这时,还沉浸在喜悦中的桑琴才赫然发现,苏今庭望着谷婉月的眼神,是比从前更甚的柔和与深情。

原来他……并没有真的忘了谷婉月。

「桑儿,你别着急,堡主只是念旧,他不会,不会负你的。」

厉随风素来沉默寡言,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却叫桑琴倍感温暖,一颗不安的心奇异地就定了下来。

在外逃亡的那几年,桑琴对苏今庭死心塌地,她是他最得力的属下,亦是他最贴心的红颜知己。

逃出苍云堡时,他们在一片追杀的混乱中,和大部队失散,误打误撞跌进了鬼泣林里,那是个终年不见阳光的树林,传说住了各种吃人的野兽,一旦进去了就再难出来。

无法言说那段日子是怎样捱过来的,苏今庭身受重伤,靠着桑琴找来的食物和水,靠着桑琴形影不离的保护,一点点撑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从鬼门关里挣了条命回来。

他甚至喝过她的血,弹尽粮绝之时,她割破手腕,贴在他唇边喂他,那时的苏今庭在迷迷糊糊中,看着桑琴苍白的脸颊,心头一动,不可谓不是震撼的。

他知道她的心意,从来都知道,但他从不回应,任她默默守护在他身边,只有那一次,他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竟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嗫嚅开口,语气虚弱而又坚定:「等出去后,我,我必不负你。」

桑琴笑了笑,低下头,苍白的脸上染了些绯红,在洞壁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秀美动人。

其实她多想告诉苏今庭,为了他做一切她都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也曾这样救过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在苍云堡那场残酷的训练中,她和其他选中的小孩,被放逐到无人的荒林里,她被毒蛇咬中,昏迷不醒,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也是他这样救了她,替她放血疗伤,喂她溪水草药,还将她背了出去,给了那时无助不安的她莫大的温暖。

她伏在他背上,夜风吹过她的发梢,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少年,即使她在一片黑夜中,看不清他的模样,不知道他的名姓,但她就是记住了他,记住了他的气息,记住了他瘦削的背,记住了他有力的手臂,记住了——

他背上一道浅红色的印记,像个月牙儿,又像把弯刀的印记。

对,就是那样一道印记,深深刻在了彼时桑琴的心中,更是叫她在日后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时她和在训练中筛选下来的同伴们,站在台下,亲眼见证了苍云堡百年庆典的圣火仪式,激昂的鼓声中,堡主的十二个嫡传弟子纷纷脱了衣裳,烈酒兜头浇下,然后接过圣火,按照辈份从小到大,一一传了过去,最终由堡主点燃在了总坛里,熊熊升起。

就在所有人都为之欢呼欣喜时,人群里,桑琴的目光却直直望向台上的那道背影,她颤抖着身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年脊背俊挺,墨发飞扬,酒水顺着那完美的线条流下,湿漉漉的背上,赫然浮现着一道浅红色的印记,像个月牙儿,又像把弯刀。

原来那夜救了她的人,竟是堡主的四弟子,苏四少主,苏今庭!

桑琴心潮起伏,像做梦一样。

她找了他那么久,当时他在清晨的薄雾里不告而别,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后来一直在找他,从没放弃过,可她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她念念不忘,苦苦寻觅的少年,竟然会是堡主最宠爱的弟子!

苏、今、庭,轻念着这个名字,桑琴再看向台上的眼神就变得柔和起来,仿佛这个名字在那一瞬间刻进了她心底。

这一刻,就是好多年。

好多年以后的桑琴,已经成为了苏今庭最得力的下属,她尝试问过那年发生的事情,但苏今庭却记不大清了,他随手做过的事情太多了,而当年那一件,他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可能于他只是一时的恻隐之心,但对桑琴而言,却是毕生的刻骨铭心。

那是第一次有人背起她,在星月下,带着她走出极度的恐慌与绝望,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份恩情的。

如今斗转星移,昏暗的鬼泣林里,换作早已长大的桑琴,背起了苏今庭,一步一步,咬牙往前行。

「少主,桑琴会带你出去,桑琴不会抛下你……」

一声声毅然,回荡在半昏半醒的苏今庭耳畔,提醒着他不要睡着,一定要坚持下去。

就这样坚持着,坚持着,终是在第十天,厉随风带着人马找到了他们,结束了鬼泣林的一场噩梦。

那时的桑琴浑身血污,瘦得脱了人形,而她背上的苏今庭虽受着伤,却比她好了太多,可以说是桑琴一直在用内力和鲜血支撑着他。

桑琴几乎是一头栽在了厉随风的怀里,她疲惫地闭上眼,只觉终于松了口气,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而厉随风却是微颤着双手,哽咽了喉咙:「桑琴,我来晚了。」

那是桑琴第一次看见厉随风的眼泪,以往再残酷的任务厉随风也没有掉过泪,那次他却哭了,抱着她闷声地哭。

眼泪滴在她脸上,流进嘴里,温热而苦涩,却熨帖了她整片心。

(三)

从鬼泣林出来后,桑琴和苏今庭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点变化在此后桑琴追随苏今庭,重新建立势力的那几年里越来越明显,直到大事在即,攻入苍云堡之前,苏今庭在盛大的夕阳中,送了一朵五叶罗给桑琴。

「桑儿,等夺回苍云堡,我定迎你为妻。」

那层没有挑明的关系终于落定。

那一定是桑琴听过最美的承诺。

她在苏今庭的怀里欣喜落泪,将那朵五叶罗捧在胸口,紧紧贴着自己的心跳。

霞光微染,和风轻拂,而她那时并不知道,厉随风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俊秀的脸庞陷在光影里,握剑的手紧了又紧,薄唇轻抿,终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桑琴以为回到苍云堡后,将是她美梦的开始,却不料有句话说得好,太美的梦终究不能信。

开始得那样不真实,亦结束得那样匆匆忙。

苍云堡被攻陷后,齐赫狡猾地逃了,留下谷婉月这个「堡主夫人」,叫苏今庭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面对曾今的旧爱,即使有多少遗憾与错过,一切也早已物是人非,他心乱如麻,只能暂时命人将谷婉月看守起来,待堡中大小事务都解决后再行安置。

而就在这时,谷婉月却趁看守不备逃了出去,直奔苍云堡的后山。

悬崖上大风烈烈,谷婉月一袭长裙,明艳得不可方物。

真美,桑琴追上来时,发自内心地感叹着,随之胸口一涩——

这才是真正配得上苏今庭的人吧。

「别过来!」

谷婉月的一声尖叫唤醒了桑琴,她急忙伸出手,上前两步:「谷姑娘,你别冲动,今庭马上会赶来,你千万别做傻事……」

「今庭?」谷婉月痴痴笑着,望向桑琴的眼神里满是嘲讽,「叫得当真亲热,你就是那个左护法桑琴,苏今庭的新欢?」

充满敌意的话语中,桑琴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继续劝道:「苏姑娘你莫再后退了,后面便是万丈深渊,你小心一点……」

「别假惺惺了!」谷婉月冷冷一哼,美艳的一张脸瞥向桑琴身后,那里有道身影由远至近,正朝这边奔来。

是苏今庭率着人马赶来了。

谷婉月忽然一笑,神情古怪地望了眼桑琴:「那我们来看看,他究竟是要旧爱,还是要新欢?」

话音刚落,谷婉月竟然扭头直接跃下了悬崖,桑琴瞳孔骤缩:「不要!」

来不及多想,她已经风一阵地扑了上去,在半空中紧紧抓住了谷婉月的手。

喀嚓一声,她们被挂在了悬崖边上的一棵枯树上,而远处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也瞬间传来:「婉月——」

苏今庭带着人终于赶到了!

「来!婉月,快点,把手给我!」

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桑琴的存在,苏今庭猛地扑在了悬崖边,心急如焚地向谷婉月伸出了手。

桑琴愣了愣,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片刻间,她在这时才彻底恍然,方才谷婉月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显然早就知道悬崖边上有棵这样的枯树,所以才肆无忌惮地纵身一跃,引着她也跳了下来,布下一局以命相赌的抉择,看看在苏今庭的心里,究竟是新欢重要,还是旧爱难忘。

但显然,这场抉择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所谓的「新欢旧爱」从来不是在一条线上,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桑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双眸酸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注意苏今庭望向谷婉月的关切眼神,即使心里已是翻江倒海,她也对自己说没关系,她自己一个人也能爬上去的,总之不会出事就好。

至于什么赌局,她不在乎的,对,她不在乎……

这样想着,桑琴甚至伸出一只手,帮忙先将谷婉月推了上去,当谷婉月终于够着了苏今庭的手时,她松了口气,正准备自己也往上爬时,头顶的那只脚却狠狠踩了下来,踩得她猝不及防,瞬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向后一仰,凌空跌了下去。

「桑儿!」

这次终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了,却不是苏今庭,而是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那道身影飞身跃下,在半空之中抱住了她,映入眼帘的正是厉随风俊秀的眉目!

桑琴几乎在刹那间就哭出了声:「阿风!」

所有积压的委屈和恐惧在顷刻间爆发,桑琴紧紧抓住厉随风,风声掠过耳旁,她听到崖顶上一片混乱,有人惊声叫道:「左护法和右护法都掉了下去!」

苏今庭放下谷婉月后,也立刻趴在崖边大声喊道:「桑儿,阿风!」

那一瞬,桑琴想到了很多很多,脑中乱作一团的时候,却对上厉随风一双漆黑的眼眸。

「别怕,有我在。」

那是桑琴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这么多年来,最想听到有人对她说的一句话。

(四)

一场飞来横祸的坠崖,没有要去桑琴的命,却叫她吞下了第一片五叶罗。

所幸在关键时刻,厉随风一只手抱住她,一只手握紧剑往崖壁的缝隙间一插,猛烈的震荡中,缓了坠势,两人才堪堪在离崖底不远处跌了下去。

虽未伤及性命,却仍旧受了点伤,苏今庭带人赶到崖底时,护着桑琴的厉随风已经昏了过去,桑琴守在他旁边,眼泪止不住地流。

苏今庭奔上前,确认两人无事后松了口气,而后有些愧色地望向桑琴:「桑儿……对不起。」

桑琴置若罔闻,只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身后跟来的谷婉月,那张脸依旧美艳得不可方物,却叫桑琴第一次感受到了刻骨的恨意。

「要是阿风出了什么事,我便是拼死也要拉你陪葬!」

这样一句话「吓」哭了谷婉月,而为桑琴换来的结果是一个耳光,苏今庭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扇出后自己也是愣了,看着桑琴错愕的眼神还不待开口,谷婉月已经扑进了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叫他无暇再顾及其他。

也许这就是「新欢」和「旧爱」的区别吧,桑琴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吃力地搀扶起厉随风,不再去看苏今庭,也不再去看谷婉月,只跌跌撞撞地向前,就连苏今庭在她身后几声急呼,也不再去听,不再去管。

就这样吧,她已经很累了,她想回去,她要带阿风一起回去……

坠崖一事后,谷婉月重新回到了苏今庭身边,柔情似水的模样就像曾经一般。

养伤的过程中,苏今庭来看过桑琴,桑琴向他平静地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末了,她问他:「你信我吗?」

苏今庭看着桑琴无甚波澜的眼神,心头无来由地一痛,他点头:「我信。」

但桑琴却依旧定定望着他,果然,苏今庭的下一句话是:「婉月只是太害怕失去我了,她其实本性善良,这次是有些冲动了,别怪她好吗……」

桑琴努力抑制住眼中的热流,抿紧唇点头,然后躺下转身,像是累了:「我想歇息了。」

苏今庭沉默了片刻,离去前,久久望着桑琴的背影,终是放柔了声音:「别胡思乱想,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成亲。」

桑琴闷闷应了一声,没有太大反应,事实上,她正在吞下第一片五叶罗,根本开不了口回应苏今庭。

等到人走灯熄,她才揪紧双手,痛苦地喘着气,忍受着五叶罗带给身体的痛楚,那种能够压过心头痛的感觉,正是她此刻需要的。

以痛止痛,固然愚蠢,却极有效。

仿佛一个心理暗示,以后每吞下一片五叶罗,桑琴对苏今庭的爱都会淡下一分,但那之前她对他的恨也会全部抹去,她又能够重新无所嫌隙地爱着他。

就像爱着那个曾经在荒林里,背着她走出绝望的少年一样。

所以当养好身体后,苏今庭要桑琴去一趟云岭雪山,取回山顶的雪明蕊时,桑琴没怎么想就答应了。

苏今庭爱怜地抚着桑琴的脸:「桑儿你真好,我等你回来,堡中也会同时筹备婚礼了,等你回来就能做漂亮的新娘了,你欢不欢喜?」

那时苏今庭眼中除却爱怜,还有一丝愧疚,桑琴当时不明白,直到与厉随风一同上路前往云岭时,厉随风才犹豫着告诉她:

「雪明蕊是谷姑娘缠着堡主要的,她说自己有心口绞痛的老毛病,唯有以那雪明蕊为药引,才可根除,她还说,还说一定要你去取,堡主拗不过,所以……」

桑琴听了后有些怔忪,厉随风见她半天没说话,急忙宽慰道,那谷姑娘其实是见她要和堡主成婚了,心有不甘,才使点小性子,而堡主这样容忍着,也多半是因为歉疚与念旧,当年毕竟是他没有保护好谷姑娘,叫她被别人抢去为妻,他如今做这些都只是想补偿而已,等这回取了雪明蕊,他们就不会再有瓜葛了,这反是一件好事情……

「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做你的新娘好了。」厉随风说完这句后仍不见桑琴开口,反而一直望着他,眼神古怪,不由更急了,刚想再说,桑琴却扑哧一下笑了:

「阿风,我头回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弯弯折折的,当真不符合你平时冷面杀手的形象……」

厉随风愣住,和桑琴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后,俊秀的脸庞微微涨红,一声羞恼道:「你就坏死吧!」

「驾!」他扬鞭策马,远远甩掉桑琴,只可惜身后的笑声还是遥遥传来,叫他面皮愈加红了。

风中仿佛飘荡着阵阵花香,清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前头的前头,就是云岭雪山了。

厉随风的嘴角不经意地扬起,似乎已经看见桑琴穿上大红的嫁衣,露出幸福的笑脸了。

那样的她一定很美很美,即使那份美不属于他,但他也仍旧为她的欢喜而欢喜。

(五)

当桑琴同厉随风快马加鞭赶回苍云堡时,恰一烟花当头绽放,堡中上下正在举行一场婚礼。

而所有人的笑脸在看到风尘仆仆的桑琴时,都有一瞬间的僵住,想说什么,却又被桑琴身旁的厉随风震慑住,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桑琴不敢相信,怀里还揣着仔细包好的雪明蕊,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生怕压坏一点,惹苏今庭不高兴。

她看着门前的红灯笼,看着四处贴的喜字,看着所有人欲言又止的目光,忽然间觉得,自己出现得实在不是时候,至少没有人希望她此刻出现,她就像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打破了一室和谐。

「桑儿,你,你回来了……」

一袭喜袍的苏今庭匆匆走出,显然堂只拜到一半,他神情有些慌乱,整个人在夜色中却是俊美无双的,当得上新郎的身份。

「是啊,我回来了,带回了雪明蕊。」桑琴笑得艰涩,从怀里掏出后递给苏今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她眼中亮晶晶的一点水光,刹那刺痛了苏今庭,叫他一时微颤着手,不知该怎么接过那包沉重的雪明蕊。

「你听我说,桑儿,等我,等我拜完堂再跟你解释行吗?」

似乎很怕桑琴毁掉这场婚礼,苏今庭几乎有些哀求了,而桑琴还未开口,身旁的厉随风已经忍不住,铁青着一张俊脸,直接拔了剑大步踏入堂内,一剑挑开了那道艳如血的红盖头,然后在满堂尖叫中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道:

「敢问谷姑娘为何要穿上桑琴的嫁衣?」

谷婉月花容失色,紧跟上来的苏今庭赶紧将她搂入怀中,挺身相互,「阿风,你够了!」

与对桑琴的愧疚不同,面对厉随风,苏今庭已经不自觉拿出堡主的威严来了,而厉随风身上的杀气却一点也未褪去,眼看着剑拔弩张,有什么要一触即发时,一只手忽然伸出,直直拉住了厉随风的衣角。

「阿风,我们走吧。」

轻轻的一句,却叫厉随风瞬间泄了气,他还想再说什么,却看着桑琴低头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收回剑,心疼地任她拉着自己出了门。

那包千辛万苦得来的雪明蕊就这样掉落在地,几脚便踩散了,风一吹就支离破碎。

烟花漫天中,还是苏今庭追了出来,拉住桑琴:「桑儿你别走……」

他欲言又止,深吸了口气后,到底贴在桑琴耳边小声道:「婉月她,她怀了我的孩子。」

桑琴霍然抬头,苏今庭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却还在说着——

所以才要给她个名分,所以才要将为你准备的婚礼先让给她,所以才要……但请你相信,我会娶你,真的会娶你,我说过,必不会负你的……

那么多的话,听得桑琴头痛欲裂,尚来不及去消化时,厉随风已经大力揽过她,径直向外走去,上马、扬鞭、头也不回,一气呵成地不给苏今庭任何机会。

直到绝尘而去时,桑琴才感觉到一阵冷,一阵发自心底的冷。

「没事的,桑琴,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就没事了……」

厉随风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在她耳边不住道,她紧紧揪住厉随风的衣裳,瑟缩在他怀中,整个人微微颤抖着,脸色苍白得胜过那云岭的雪。

来了,又来了,那种痛又来了……

她呢喃着,哆嗦着手摸向腰间的竹筒,在寒彻入骨的夜风中,混着眼泪,吞下了第二片五叶罗。

剧烈的绞痛中,她死死咬住唇,咬得满口血腥,眼前模糊了一片。

那时的桑琴还不知道,如果那次就跟厉随风走了,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也不会在极度的痛苦中吞下第三片五叶罗,也不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

(六)

在半个月后,满江湖的追捕中,桑琴与厉随风主动回到了苍云堡。

苏今庭迎面上去对准厉随风就是一拳,他怒不可遏:「你凭什么带走她?你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厉右护法!」

厉随风这回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垂首擦去唇边的血渍,倒是桑琴将他拉至身后,低眉顺眼,对苏今庭语调淡淡道:「堡主息怒,属下与右护法知罪。」

这久违的恭敬与疏离叫苏今庭一愣,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控制不住的怒火:「你叫我什么?」

「堡主,您是苍云堡的堡主,我们是您的左右护法。」桑琴依旧低着头,无甚表情。

「仅此而已?」苏今庭怒极反笑。

「仅此而已。」

「好,很好,」苏今庭胸膛起伏着,抚掌冷笑,眸光扫至厉随风身上,陡然一厉:「如君所愿,左右护法擅离职守,自去司刑门领罚吧!」

说着他拂袖而去,经过前厅时恨恨地扯下了堂前的红绸与灯笼,桑琴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在筹办一场新的婚礼,想来等的那个新娘应该是她,这回苏今庭却是没有骗她了。

桑琴浮现出一丝苦笑,扭头看了眼厉随风,只可惜,她现在更想要的,是另外一样东西,这才是她骗厉随风回来的真正原因。

她对厉随风道,自己仍旧忘不了苏今庭,她要回苍云堡,她不求名份了,她只想和从前一样,以护法的身份,默默守护在他身边。

实际上,她之所以回来,全是为了阿风。

在苍云堡上上下下都寻遍了,仍找不到解药后,桑琴决定铤而走险了,她在一个深夜摸入了苏今庭房中。

自从谷婉月的孕象愈发明显后,他们便已经分房而睡了,桑琴很轻易地就习惯了房中的黑暗。

当举着匕首站在床边时,她是真的有一刻,有那么一股冲动,想和床上那个人同归于尽。

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再骗她,不会再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许是想得太入神了,桑琴不经意发出了声响,榻上的身影一动,她一惊,寒光一闪间,锋利的匕首已经横在了苏今庭的脖颈上。

「桑儿?」

苏今庭并不见惊慌,确定是桑琴后,反而徐徐坐起,玩味一笑:「怎么,谋杀亲夫吗?」

桑琴抿紧唇,孤注一掷般:「你给阿风下了毒是吗?」

话一出,苏今庭身子明显一震,他呼吸急促了半晌后,才终是在黑暗中恨声道:「原来这才是你回来的目的!」

「少废话,解药呢?」桑琴狠心将匕首又推进一分,「你把解药交出来,看在阿风追随你一场的份上,放他走,我留下来任你处置,你便是将我千刀万剐也无所谓,你看如何?」

苏今庭哼了哼,不易察觉地捏紧双手:「你倒是对他情深意重。」

「只因他从未抛弃过我。」桑琴面不改色。

房中默了片刻,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解药嘛,不是不能给你,只是厉随风那疯子,从来只听你一人的话,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下毒控制他,以防万一……」

好半天,苏今庭终于开口,却是一边说着,一边压低声音,直到最后桑琴根本听不见了,不得不凑近时,却手腕一痛,猝不及防地被苏今庭夺去匕首,整个人被他一拉,一扯,一压。

就在短短瞬间,乾坤扭转,苏今庭反将桑琴压在了身下,冰冷的匕首贴着她的脸颊滑过,伴随着一道低沉的笑声:「桑儿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不够狠,而且你爱我。」

「就算你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信你会真的杀了我,你怎么就能这样与我逗笑呢。」

原来之前桑琴的周旋,在苏今庭眼中,不过是场玩笑,一场他陪着她慢慢玩的笑话。

桑琴拼命挣扎着,涨红了脸,又气又羞,苏今庭压在她身上,呼吸却重了起来,眸色也渐渐加深。

「不如你换种方式为他拿解药吧!」

月色朦胧,帘幔扬起,匕首坠落在地,那只修长的手探入她衣内,在她身上游走,慢慢拢住她胸前那团柔软。

「不要!」

桑琴瞳孔骤缩,发狠般地想要推开苏今庭,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禁锢住,他冷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难道不想救厉随风了吗?」

桑琴一怔,对上了那双墨色浓重的眼眸,他似是极力克制着某种情感,在月光中灼灼望着她,眼神绵长幽深。

「桑儿,你不会知道我这些日夜是如何度过的,我当真以为……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语气中卸去了所有冷硬,藏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后怕,有那么一瞬间,桑琴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苏今庭十分珍视她,她的回来对他来说,犹如心头至宝失而复得。

「桑儿,别再离开我了,我不会再骗你,更不会再伤害你了,你再信我一回,最后一回……」

温热的双唇慢慢贴近,呢喃声中竟隐隐含了一丝哀求的意味,桑琴无法抵挡。

「你说话算数,一定要给阿风解药……」

「别在这个时候提他,算我求你了。」

灼热的呼吸中,头一回带着恳切卑微,这是桑琴从未见过的苏今庭。

她仿佛透过他身后的月光,遥遥看见了那一年的少年。

「桑儿,不是只有他不会抛弃你,我也愿以心头血立誓,此生此世,永不弃你……」

风拍窗棂,帘幔飞扬,两片柔软的东西终是覆上了桑琴的唇,将她卷进了一片昏天暗地的缠绵中。

闭上眼,泪水滑落,似乎认命了一般。

颠倒混乱,今夕何夕,不辨流年。

(七)

在醒来很久后,桑琴都没有出声惊动苏今庭,她轻抚着他后背的那道印记,久久地摩挲着,眸光空茫而绵长。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贴在苏今庭的后背上,直到苏今庭动了动身子,醒转过来,惊奇地扭头望向她,她仍兀自沉浸着。

也许因为她是被训练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缺乏温情,所以内心格外渴盼得到真正的爱,而就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恰好出现了那样一个少年,带她脱离困境,更在此后她漫长的训练生涯中,给了她一种精神寄托,宛如头顶的白月光,是她想象出来的无尽美好。

所以她才会执念那样深,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甚至甘愿为那个少年付出一切。

听着桑琴的回忆,苏今庭沉默了,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许久许久,他才转身抱住桑琴,将脑袋埋在她的脖颈处,深深呼吸道:

「对不起,永远不会了,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了,更不会弃你于不顾……」

桑琴怔怔地听着,终是缓缓伸出了手,回抱住了苏今庭,眼前水雾一片。

「把解药给阿风,放他自由,让他海阔天空,而我……恐怕这辈子都走不了了。」

多可悲,不将五叶罗都吃完,她也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忘却他,但那妖冶美丽的小花却带着剧毒,可能忘却他的那一天,就是她毒发身亡的时候。

以痛止痛,以命止爱,她的情感灼热而极端,虽然会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但从她吞下第一片五叶罗之时,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迷恋上了五叶罗的味道,就像她渴盼已久的爱一样,要么开到极致,要么就败到荼蘼。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解药没有现成的,我会立刻找人配制,不过还需要一段时日,你不要着急,耐心等待便好,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桑儿,一切都不远了,你相信我,我将会给你最美好的一场大婚,会让你做上真真正正的堡主夫人。」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桑琴耳边,「真真正正」四个字咬得极重,显然带着深意,彼时的桑琴却没有听明白。

她就这样留在了苍云堡中,等待着解药配制出来,在这之前,苏今庭不许她与厉随风再见面。

为此苏今庭还接连派下许多件任务,令厉随风出堡执行。

失而复得的他,似乎醋意格外大,警惕心也格外重,唯恐厉随风再一次将桑琴带走。

直到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身血污的厉随风,敲开了桑琴的房门。

门口几个守卫已被他放倒,他二话不说拉起了桑琴的手,语气无比坚定:「我带你走,我全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提前完成任务,就不会回堡中无意听见苏今庭与谷婉月的一番对话,他这才知道桑琴留下来的真正原因。

「你怎么这样傻,为了一份解药任他要挟?」漫天风雨中,厉随风血红了双眼,「姓谷的那女人根本容你不得,一直要苏今庭将你逐出去,你再留下来,迟早有一天会被她所害!」

「如果是为了救我,要将你置于险地,让你留在苏今庭身边,付出这么多代价,我宁愿不要那解药!」

「我们走吧,去哪里都好,离开这个鬼地方,在我毒发身亡前,我一定要把你带出去,让你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再被任何东西牵绊住!」

握住桑琴的那只大手滚烫而有力,熨帖了她整颗心,漫天大雨里,桑琴却泪光闪烁,摇着头道:「不,阿风,我一定要拿到解药才行,我不会让你丢掉性命的,你必须好好活下去……」

「什么狗屁解药,我这条命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很重要!」桑琴几乎是嘶声喊了出来,她也紧紧回握住厉随风的手,目光是那般灼热坚定,「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也是我在这苍云堡中,唯一还在乎的人,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好一番情深意重,我差点都要感动地哭出来了。」

冷冰冰的一个声音忽然在风雨中响起,桑琴一惊,回头看去,苏今庭不知何时竟领着一群人赶来。

侍从高举着黑色罗伞,苏今庭站在伞下,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厉随风毫无畏惧,只是下意识地将桑琴护在了身后,这举动却更加刺痛了苏今庭的眼。

他目光阴鸷,犹如地狱阎罗:「右护法雨夜来访,是准备将我的人带到哪里去?」

(八)

厉随风与桑琴终究谁都没走成,他们一个被软禁了起来,一个却被验出了……身孕。

孩子已数月有余,桑琴不敢置信,一点点触碰到自己的腹部,感受到那温暖又真切的存在,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世上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竟然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即便这孩子是苏今庭的。

只是还来不及理清诸多复杂的情绪时,苏今庭便已经端着一碗药上门来了。

谷婉月也几乎同时有孕,胎象却不稳,桑琴竟然被囚禁了起来,强行要替她试药。

那个前不久还和她缠绵悱恻的男人,转眼之间就变得那样陌生和可怕,他捏着她的下巴,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将那浓黑的药汁一滴不剩地灌入她嘴中。

她此生从没喝过那样苦的药,她拼命挣扎着,她不再奢望了,她求他,以一个最卑微的属下身份求他:「堡主,求求您,属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孩子了,求求您放过他……」

但苏今庭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是不断强调着:「这个孩子你不能要,婉月会伤心的,她不希望你生下来……」

他又开始骗她了,他说:「我会补偿你的,桑儿,我会补偿你的……」

拿什么补偿?若是一命赔一命,要他拿谷婉月的孩子做补偿,他会吗?他舍得吗?

果然,这样的疯话才说出口,苏今庭已扬手给了她重重一个耳光,他眉头紧锁,警惕地回头望向紧缩的门窗,似乎生怕有人听见,回去告诉谷婉月,叫如今待产的谷婉月受到一丝丝刺激。

桑琴被掀翻在床上,捂着脸久久没有动弹,苏今庭见她脸上红肿一片,情知自己下手重了,一时间有些过意不去,不由耐心哄道:「桑儿,你听话,你乖乖听话好吗?别再任性了,我也不想伤害你,你便乖乖配合行不行……」

听话?配合?听话地任他为了另一个女人践踏她?配合地任他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爱和不爱的区别,一个可以捧在手心,恨不能将全天下拱手送之,一个却连狠狠踩在脚底,都犹嫌不够。

「对不起,苏今庭,没有哪一个母亲能做到你说的『配合』,我情愿你一刀杀了我,也好过你现在这样折磨我。」

最后的尾音接近嘶哑,这样一句话,几乎是桑琴混杂着血泪,目视着苏今庭逐字逐句地说出来的。

她说这话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否则为什么苏今庭颤了颤,竟别过头不敢与她对望。

她终于,被自己所爱的人,彻彻底底地逼成了一个疯子吗?

寒风凛冽的深夜,第三片五叶罗叫桑琴吞入喉中,她忍受着那一波波袭来的痛苦,揪紧双手,只想着真好,她终于可以不再爱他了,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九)

即便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但当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伴随着剧烈的阵痛,有滚热的东西滑出体内,鲜血瞬间浸满了床单时,桑琴仍旧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像个真真正正的疯子。

「孩子,我的孩子,求求你别离开我,求求你!」

一直守在床边的苏今庭猛地惊醒时,瞳孔骤缩,显然也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他可能未想到滑胎的过程会这般简单粗暴,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像是比桑琴还要吃惊,眼眶瞬间就红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而桑琴还在尖叫着,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脸上是惊恐至极的表情,她不停挣扎着,不停推开苏今庭的怀抱,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阿风救我,阿风救救我,阿风……」

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满身是血的厉随风手持一把剑,以遇神杀神,遇佛诛佛的姿态闯了进来。

他终是逃出了软禁之地,门外看守的侍从已倒了一大片,显然外头刚经过一番血战,而杀红了眼的厉随风势不可挡。

仍旧有不少侍从涌上,试图拦住厉随风,厉随风却在看清房中惨状后,一声嘶吼,杀气陡增,几乎是一剑一个,宛如地狱煞神。

「阿风,阿风……」陷入疯狂中的桑琴在看到厉随风的那一刻,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手脚并用地想爬下床,却被苏今庭紧紧搂住,苏今庭似乎也失去了理智,只是大声喝令着:

「快!擒住右护法,别再让他靠近!」

尖叫声,打斗声,整个世界被鲜血染红,昏天暗地的混乱中,不断有人倒下去,而在苏今庭隔空弹穴后,场中包围的那道身影一僵,那个倒下去的人终于变成了厉随风。

他倒在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中,心有不甘地望了眼床上的桑琴,桑琴浑身一个剧颤,紧接着一声惨叫,两眼一黑,彻底昏死在了苏今庭的怀中。

这场震惊了苍云堡上下的动荡,终是在一片人仰马翻中平息下来,所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都没有注意到暗处,苏今庭几乎要捏碎的拳头。

「齐赫,我要你血、债、血、还!」

(十)

厉随风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苏今庭留他性命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为了——

桑琴。

「你不想救他了吗?哪怕再恨我,你也要将这些补药喝下去,好好调理身子,否则你如果捱不过去了,我一定让厉随风给你陪葬!」

躺在床上的那道瘦弱身影,心如死灰,只是木然地睁大着眼,仿佛灵魂都被抽空了般,直到听到「厉随风」三个字时,长睫才颤了颤,有了反应。

守在床边的苏今庭还来不及欣喜,手中的药碗陡然被打翻,床上的桑琴已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血水混杂着泪水,带来一阵撕心的痛楚,苏今庭倒吸口冷气,却没有躲闪,硬是咬住牙关任由桑琴发泄着。

那双曾经死心塌地,布满情意的眼睛,此刻却再也看不到一丝爱意,只带着刻入骨髓的恨。

苏今庭心头忽然很慌乱,冥冥中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这一次,他是真正要失去桑琴,失去那个……始终无怨无悔追随他、爱着他的姑娘了。

「桑儿,等你养好身体,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你别难过,我会……」

他强忍慌乱,开口想要安抚她,她却忽然放开了他的手,躺回床上闭紧了眼眸,唇边勾起了一个苍白的笑。

「不会再有了,我绝不会再有你的孩子了。」

「因为我恶心你,恶心你的虚情假意,恶心你的卑劣无耻,恶心你的狠毒冷血,你这个人,从头到脚,彻彻底底,都让我感到恶心!」

饱含怨恨与厌恶的话语在房中回荡着,犹如一把刀子插入了苏今庭的心脏里,叫他陡然煞白了一张脸,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般。

床上的桑琴却握紧了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泪水滑过眼角,她从未那么后悔与心痛过。

「是我太蠢,执念于少年时的镜花水月,虚无幻影,其实真正守在我身边,一心一意待我,对我不离不弃的,是阿风,一直都是阿风……」

「我忽视了他的好,眼中只看得见你,为了你愿意付出我的一切,甚至是性命,困在鬼泣林时,我宁愿割破手腕,用自己的鲜血来喂你,也要让你活下去,可你配吗?」

「苏今庭,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没有心的无情人,你不配我再为你做任何事情,掉任何一滴眼泪。」

「我祝你跟你的谷姑娘百年好合,一对狗男女黄泉碧落永相随,生生世世缠绵不休,被恶灵环绕,永无安宁之日!」

(十一)

第四片五叶罗也被摘下,同雪蟾引一起被桑琴服下。

这「雪蟾引」珍贵无比,乃是世间至宝,对各种重伤都有奇效,苏今庭舍得送来,可见对桑琴确有几分情意。

但如今桑琴已经毫不在意这些了,或者说,毫不稀罕,她服下五叶罗也不再是因为伤情,而是五叶罗与那雪蟾引一起服下,可短期内令功力大增,助她救出厉随风。

当夜幕笼罩,苍云堡中万籁俱寂时,桑琴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陡然睁开了一双眼眸。

她追随苏今庭多年,熟知苍云堡中的各种隐秘机关,但在去地牢救厉随风之前,她得先去另一个地方,弄到她的筹码。

当一个痴情的女人,彻底清醒过来,不再锢于情爱之中,心硬如铁,做回原本的自己,她便无往不胜了。

桑琴身轻如燕,无声无息地穿梭在浓密的夜色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谷婉月睡至半夜时,忽然被一道杀意惊醒,睁开眼,她只看到一把锋利的匕首,以及一双怨恨至极的眼眸。

还来不及尖叫,她的几处穴位已被飞速点住,耳边只响起桑琴的一声冷笑:

「一命换一命,堡主夫人,你说拿你跟你腹中孩儿的性命,来换我与阿风的两条命,这笔买卖划不划算,你的好夫君,苏大堡主又会不会答应?」

 

地牢里阴暗潮湿,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因熟知机关,又有「筹码」在手,桑琴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怀着焦灼的心情,她终是在地牢最后一层,见到了遍体鳞伤的厉随风。

「阿风!」

泪水瞬间湿润了眼眶,被铁链绑住的男人听到这久违的呼唤,一点点睁开布满血污的眼眸,当看清那道魂牵梦萦的熟悉身影时,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还以为在梦中一般。

厉随风才受过一顿鞭笞之刑,衣裳碎裂,皮开肉绽,周身满是鲜血。

桑琴挟持着谷婉月上前察看伤势,望着那一道道鞭痕,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她准备解开厉随风时,身子却忽然一僵,厉随风血淋淋的后背裸露在外,那上面分明有一道印记——

一道浅红色的印记,像月牙儿,又像弯刀,那是刻在桑琴记忆中,死也不会忘却的独特符号。

「阿风,你,你为什么会有这道印记?」

桑琴抬起头,声音都在发颤,若不是雪蟾引的奇效,她险些就要站不稳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曾经在苍云堡十数年前的一场训练中,救过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小姑娘?」

(十二)

天道荒谬,世事弄人,该怎样去形容这一场阴差阳错呢?

桑琴做梦也想不到,厉随风其实还有一个身份,他曾是老堡主的嫡传弟子,也就是苏今庭名义上的师弟。

他与苏今庭背后都有这样一道弯刀印记,那是老堡主为他们烙上的,代表着这是他亲自选中的两个「接班人」。

两个都是惊艳绝伦的好苗子,老堡主倾囊以授,将来堡主之位便会传给他们其中一人。

只是十数年前那场荒野训练中,厉随风的表现令老堡主很不满,因为他竟为了救一个死不足惜的同伴,拖住了自己的脚步,耽误了比拼厮杀。

要做一把锋利的好刀,便不能有恻隐之心,更不能动情。

「你向来沉默寡言,不动如山,心性比谁都要坚定,此番能为一人做到如此地步,那人定对你有特殊意义,若师父没猜错,那是个……姑娘家对吗?」

少年情窦初开,心事写在脸上,老堡主精明一世,不难猜出。

「风儿,师父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出来那丫头是谁,师父替你杀了她,你便可再无牵绊,一往无前,日后与今庭一争那堡主之位了,你可愿意?」

「弟子……不愿。」

那一天,不管老堡主如何鞭打逼问,厉随风都没有说出他救的那人是谁——

即使他已经在心中将她的模样镌刻千百遍了。

荒林相救,不是他第一次遇见她,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在苍云堡中的各种训练间捕捉到她的身影了。

那样纤秀瘦弱的小姑娘,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韧劲,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打动了他的心扉。

他救下她,却碍于身份无法言明,后来更是为了保她性命,将荒林那件事永远地埋在了心底,从不曾泄露过半分。

也因为此,他的师父,老堡主对他失望透顶,将他贬为了普通弟子,永久失去了竞争堡主之位的机会。

但他不在乎,他反而有一丝轻松与不能为人道的欣喜,因为成为了苍云堡的普通弟子,他便能与他心爱的姑娘一同训练,朝夕相处,默默守护在她身边了。

即使她从不会知道他救过她,爱慕着她,更为她放弃了一切。

但他无怨无悔,能陪在她身边,日日看见她,守护着她,他已经再满足不过了。

(十三)

「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

面对着率领人马,闻讯赶来地牢的苏今庭,桑琴嘶声泪流,架在谷婉月脖子上的刀都在颤抖。

「你明明知道救我的阿风,你却一直都在骗我,利用我,对不对?」

一切何其荒谬可悲,难怪苏今庭总是闪烁其词,含糊回应当年的相救之恩,原来从一开始,那个人就不是他!

是阿风,从头到尾都是阿风——

当年救过她,背着她走出荒林,给了她无限温暖,宛如头顶白月光的那个少年,是阿风。

后来陪在她身边,朝夕相处,不离不弃守护她,在她最绝望时一次次拯救她的那个人,依然是阿风!

一切的一切,从头至尾,那个一心一意爱着她,为她毫无保留付出,她那么多年寻寻觅觅的那道身影,全都是阿风!

「你,你都知道了?」

苏今庭明显有些慌乱,他「鸠占鹊巢」那么多年,霸占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恩情,心底隐隐不安怕被发现,甚至曾动过除去厉随风的念头,却到底顾念着曾经的同门之情不忍下手,只是没想到,真相暴露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果然,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如何留也留不住。」

厉随风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又将那秘密深埋心底,桑琴也从不曾跟他提过当年之事,所以他们才错过这么多年。

这却被苏今庭「钻了空子」,苍云堡中,有这独特印记的,除了他,便只有厉随风一人了。

桑琴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自然就是他曾经的「好师弟」,如今的厉大护法了。

他心知肚明这一切,却瞒得严严实实,他享受着桑琴的好,早已无法放手了。

而他又多么不甘心,为何当年不是他先厉随风一步,救下受伤的桑琴呢?

可扪心自问下,若是他,会去救人吗?救过之后,又会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放弃堡主之位吗?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他也不愿去细想,总之现在桑琴是他的,是只属于他一人的,他一次次伤害利用她都不是存心的,皆是另有隐情,只是时机未到,现在还不能说出口。

但不用多久了,很快了,很快她就会明白一切了,只是在这之前,他一定要牢牢将她禁锢在身边,绝不会放她跟厉随风远走高飞。

「桑儿,过来,回到我身边,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追究,只要你过来,重新回到我身边……」

「事到如今,你还在痴人说梦话吗?」桑琴狠狠咬住牙,将手中刀又往谷婉月脖子上一抵,谷婉月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只一双眼泪流不止,对着苏今庭满带「求救」之意。

「快把解药拿出来,备好车马,放我们离开苍云堡,否则,你就等着一尸两命吧!」

(十四)

马车驰骋在山道上,月色如银,大风烈烈,苍云堡终是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谷婉月被扔在了半山腰,桑琴同苏今庭约定好的地方,临走前,桑琴喂她吃下了最后一片五叶罗,那样强的毒性,就看她能不能捱过去了。

「苏今庭会找到你的,他应该不会让你死掉,但你腹中的孩子估计留不住了,你也曾害我失去过一个孩子,如今勉强算是两清了。」

除此之外,因谷婉月非习武之人,身娇体弱,五叶罗的毒会残留在她体内,折磨她一辈子。

「我不愿亲自动手杀你,一则嫌脏,二则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合该与苏今庭纠缠一世,黄泉碧落永相随,受恶灵环绕,永无安宁之日,如此轻松死了岂不可惜?」

「从此之后,我跟你,跟苏今庭,跟苍云堡,都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海阔天空,这一世,她和阿风,终于自由了。

他们终于能为自己而活,相守永不分离了。

「阿风,你想去哪里?」

骏马扬鞭,踏碎月光,夜风拂过他们缠绕的发丝。

「去哪儿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四目相视间,厉随风扬起唇角,苍白俊秀的脸上露出一笑:「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那么多年的阴差阳错,是他将那个少年锁在了心底,没有及时放出,才让她多受了这么多罪。

「不。」桑琴摇摇头,夜风扬起她的长发,她倚入他怀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心与踏实。

「吾心归处是吾家,余生百年漫漫长,红颜白骨,我同你青山踏遍,只要我们在一起,天涯可为家,何时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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