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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镜流珠

夫君出征第二日,我被一顶小轿抬入了公主府。康华公主端坐上首,眼神似笑非笑:「……谢夫人?」

瞧见我颈间的红印,她眸中裹了些许薄怒,本就淡漠的脸庞愈发冷凝。

我看得分明,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委屈:「当初既是你点头要我嫁他,怎的如今还怪起我来了?真是好没道理!」

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我嘴一瘪,索性哭出了声。

上首的人不为所动,只冷冷一句「不许哭」。

喉间酸涩,心里气恼,我坐在软垫上,哭得更大声了。

我叫宝珠,是康华公主最宠爱的小娘子。

从我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公主待我如宝如珠。事实也确实如此,毕竟在公主府里,只有我能唤她一声康华。

静荷姑姑说,公主之所以为我取名宝珠,是因为她捡到我的时候,手边恰巧有一串珍珠璎珞。但我不管,我说是如宝如珠,那就一定是如宝如珠。

如若不然,后来那串珍珠璎珞也不会在我颈间挂了十一年。

遇见康华那年,我四岁,她年长我十岁。

衍朝子嗣单薄,康华是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然性情却清冷。

她不喜欢浓冶的颜色,终日里只着道袍,用一支木簪固定头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竹林里的道堂。

她常在里面默太平经,我爱趴在窗台上看她。

上天对康华似乎格外厚爱,即便她打扮得再素净不过,却仍旧是好看得不得了。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应当就是康华的模样。

她的五官并不柔和,更多的是英气,带着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不认识她的人,肯定会以为她是个男生女相的郎君。

我最喜欢她的眼睛。

尤其当她凤眸微挑,漫不经心看过来的时候,我敢打赌,汴梁城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相伴十一年,我从未想过会与康华分离。

丰安三十七年,一道圣旨进了公主府,指名道姓要我嫁给振威将军谢琰。

这消息来得实在突然。

彼时我正缠着康华,要她替我簪花,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只能呆呆地瞧着她接下圣旨。

等我反应过来,宣旨的太监已经揣着赏金心满意足地走了。

康华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却沉不住气。

「我不嫁!」

明黄色的圣旨看得我心里憋闷,眼睛发酸:「这劳什子将军,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话音刚落,就听得静荷姑姑厉声喝止道:「宝珠!」

她肃着一张脸,再没了平时的和蔼。

「这是圣旨,不是过家家。」

我不再发脾气,含着泪去看身边的人。

康华默然良久,将手里的海棠簪在我鬓边,替我揩去眼泪后,才开了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的语气很淡,与平时毫无二致。

如此我便知道了,由不得康华愿不愿意,我都要嫁给谢琰。她能做的,只有为我备下三十三抬嫁妆,好叫我风风光光地出阁。

婚期定得急,留给我的时间,不过半个月。

我舍不得康华,也舍不得静荷姑姑。听说这赐婚的圣旨是谢琰求的,我还没同他见面,便已讨厌上了他。

七月初三,宜嫁娶。

静荷姑姑早早起来,为我梳妆打扮。

梳妆时,她不断叮嘱我,要我万不能放任自己的脾气。即便心里不满,也不能表现太过,毕竟将军府不是公主府,谢琰也不是康华,他上过战场,手里不晓得折了多少人。

又不是我偏要嫁他,怎的还要我伏低做小?

我心里有气,当即回嘴:「多我一个,又如何?」

「说什么胡话!」姑姑轻拍我背,语气慢慢软和下来,「千娇百宠地将你养大,费那么多心思,难道是教你去送死的不成?」

「她如今也不管我。」想起康华,我心里又开始难过,「……我死了倒好,反正她总嫌我吵闹。」

静荷姑姑一向拿我没有办法。

她叹了口气,将绣着戏水鸳鸯的红盖头递给我,「从小就嘴硬,要成亲了也不肯说句软和话,这些年真是白疼了。」

我半遮住脸,不情不愿地往外走。

康华今日仍旧穿着道袍,却难得地换成了绛色,她面目平淡地站在庭院里,眼里看不出丝毫不舍。

我知她性情如此,可还是觉着胸闷。

于是路过她时我是片刻都不肯停留,穿着大红嫁衣,满心不甘地上了花轿。

花轿走了一路,我委屈了一路。

神魂恍惚地落了地,拜了堂,我坐在喜房里,恹恹地等谢琰。

等了一刻钟,又等了一刻钟。

在我即将失去耐心之际,谢琰带着满身酒气,总算姗姗来迟。

因我心下不喜,自然不会多期待与他相见。

红盖头被他挑开后,我例行公事般抬头,打算随意瞧他一眼,认认脸。

可就是这一眼,叫我愣在了原地。

谢琰长了张我熟悉的脸,在噩梦中时常出现的那双眼睛,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看着面前人额角那道浅淡的短短疤痕,我指尖忍不住轻抖起来。

「别来无恙啊,宝珠。」

谢琰带着几分戏谑,捏住了我的脸颊。

「还是说……我该叫你小棠?」

我的确见过谢琰。

十二岁那年,康华去元妙观念诵,我缠了她许久,才被首肯一同前往。

山中寂寥,别无他事。

康华整日研习道经,静荷姑姑不许我去打搅,我那时实在不懂事,同姑姑赌气,一个人偷偷跑去了后山,在水潭边坐了半个时辰。

我便是在那里碰见了谢琰。

他穿着玄衣,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出声的时候将我吓了一大跳。

「这是哪里的小坤道?」他戏谑地开口,额角一道浅淡的疤,「……穿金戴银,想来也是静不下心修道的,不如随我去,养大了做个压寨夫人,倒是正好!」

我暗暗哀叹自己倒霉,出来散心都能撞上山贼,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使劲儿往道观的方向跑。

然而没跑上几步,就被他捉了回来。

谢琰提着我的衣领,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笑道:「跑什么,嗯?」

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心里后悔极了,自己不该同静荷姑姑赌气。往常这时候,我都在喝她煮好的酸梅汤了。

颤着声音,我鼓起勇气,同面前的人打商量:「你、你别掳走我……我把身上的首饰都给你。」

说着,把手上那对镶了红宝石的金镯撸了下来。

谢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咬咬牙,又取下了脚腕上的那一对。

这回他总算有了点反应,将四只金镯握在大掌里,轻轻地掂量着。

他这做派,叫人看得快要难受死了。

我自小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康华每年都会叫人打一套福镯,送来与我压岁。这四只金镯便是年前新打的,我才戴了几个月,心里怎么会舍得。

可如今舍不舍得,也由不得我了。

谢琰抛掷着四只镯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眼神移到我脖颈处,微微挑眉:「这条珍珠璎珞倒是不错,一并给了我如何?」

我睁大眼睛,恨极了他的贪得无厌。

这人可真是,不知足!

别的也就罢了,这条珍珠璎珞是康华送我的第一件东西,我是万万不会给他的。

我忍下这口气,再次放软态度:「……我头上的华盛珠钿,都是由宝石碧玉制成,比这珍珠璎珞要贵得多,你要这些不成吗?」

谢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不甘心地摸了摸耳朵:「实在不行……再加上我的耳珰,如何?」

「唔……我觉得不如何。」

谢琰把四只福镯全部戴回我一只手上,突然凑近我,阴森森地说道:「我把你抢回山寨,这些不也同样是我的了么?」

我又气又怕,憋了半天,指着他呵斥:「你……你这个无赖!」

「你说对了,我就是无赖。」

谢琰嗤笑一声,上下打量我,声音懒洋洋的:「虽说年岁小了些,但带回去养几年,这压寨夫人,也做得。」

人模狗样的一张脸,看得我直想打他一巴掌。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好声好气地同他讲,养我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我老是生病,吃食上格外注意,衣裳也是隔几天就要做一套新的,爱穿金戴银,又喜新厌旧……养我既费钱又费心神,麻烦得很,你这又是何必呢?」

谢琰摸了摸下巴:「听着确实麻烦……」

「是啊是啊!」我使劲点头,向他提议,「不如这样吧!你先送我回家,等过几年我身体好些了,也长大了,你再来提亲,好不好?」

谢琰果真思考了起来,半晌,他点点头:「唔……也不是不行。」

我轻轻舒出一口气,听得他问我名字,转了转眼珠,顺口胡诌了一个「小棠」。

「小棠……」

谢琰重复了一遍,狐疑地看向我:「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怎么可能?」

我佯装生气:「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或许是我太过聪明,骗过了谢琰,总之,他真的把我送回了元妙观。

后门没上锁,我溜进道观里头,总算安心下来。

谢琰还在门外站着,我有了底气,把门关得只剩一条小缝,软和脸霎时一变,恶狠狠地对他说:「你这小贼,休要以为我怕你!还要我做你压寨夫人?」

我得意极了,哼笑一声:「……下辈子吧!」

说罢手脚麻利地闩紧了门,头也不回地去找康华和静荷姑姑。

然而,观里竟没有一个人发觉我不见了!

谁都不知道我刚刚经历的可怕事端,康华还在念诵,静荷姑姑看见我,问都不问一句,非要我喝她新煮的清凉汤,苦得我眼泪汪汪。

于是本想告状的我又开始赌气,什么都没同她们说。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三年后的今天,那个山贼真的来娶我了,求的还是圣旨!

我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这人害我不得不离开康华,简直是罪大恶极!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顺手拿起茶杯,泼了他一头一脸的茶水。

「原来是你!」

被我泼了一脸水渍,谢琰也不在意,他好脾气地抹了一把脸:「没错,是我。」

「你怎么能这样做?!」

我将手边的案几拍得震天响,手心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泛着疼,「你明知我不想嫁你,为何还要去求那圣旨来?」

谢琰眯了眯眼,凑近我:「……自然是因为我想娶你。」

「可我又不喜欢你!」

我急得拔高了声音,可谢琰仍旧丝毫不在乎。

「无甚关系。」他抚了抚我发端,「日子那么长,你总是会喜欢上我的。」

瞧着这人油盐不进的模样,我恼得不得了:「当年你那般欺负我,如今又求旨强娶,要我喜欢你?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话说得极重,可谢琰浑不在意。

他纵容地凝睇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好似我说什么都是不作数的。

我不喜欢这样。

谢琰待我,总是带着几分不自知的运筹帷幄。

康华便不会如此,即便她总是冷淡,却几乎从不违悖我的心意。

思及此,我懒得再与谢琰争辩。他却不肯放过我,一把将我搂进散着热气的怀里,我心里警铃大作:「……你要做甚?」

「今日你我大喜之日。」

谢琰笑得邪气,眼里带出三分暧昧:「自然是要洞房了。」

说着就要来亲我,我心下抗拒,左躲右闪。

「躲什么?嗯?」

谢琰以为我在害羞,在我耳边轻笑起来,热气缭绕至我颊边,他语气裹挟了几分势在必得,听着就叫人难受。

我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于是处处忤逆。

正胶着间,房间外突然传来一道粗犷的男声:「报——」

「将军!汜谷关战急!」

谢琰顿住了身形,几息后,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箍着我的手臂总算减去几分气力。

与此同时,我也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谢琰生得高大壮硕,若他真铁了心地要洞房,我定然是犟不过他的。

这战报,未免来得太过及时。

我心里暗自庆幸,谢琰见状,反倒被气笑了:「……个小没良心的,真以为拿你没办法?」

他故态复萌,又一次箍紧了我,这回谢琰再没由着我躲,他下巴的胡茬磨得我生疼,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门外的男声踌躇着,忍着焦急再一次催促起来。

「将军——」

谢琰顿了顿,仍旧不管不顾地低下了头,肩膀处随之传来剧痛,他竟然咬了我一口!

我疼得失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的委屈铺天盖地,从小到大,康华连我的手板心都未曾打过,谢琰他凭什么这般欺侮我!

门外的人又在催了,谢琰依依不舍地松开我,看见我肩膀上的牙印,眼神瞬间变得懊恼起来。

「宝珠……」

我忍着眼泪,缓了缓肩膀处的痛意。

看着谢琰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又气又惧,想要立刻赶走他,却又怕他再咬我一次,只能下意识让自己离得他远远的。

谢琰朝我伸了伸手,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丢下一句「等我回来」,急匆匆地跟着门外的人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我手指轻颤着抚上伤处,透过铜镜,我看见覆在肩膀上那个狰狞的牙印已经红肿了起来,甚至还泛出了血丝。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粗鲁的人?!

我不管不顾地往门外冲去,边走边大声唤道:「枇杷!枇杷!」

小侍女一头雾水地从远处迎上来,她隔得远,尚不清楚方才屋内发生了什么,满脸不解地询我:「夫人,您要去往何处?」

我停住脚步,胡乱抹了一把脸颊,冷冷道:「回家!」

枇杷犹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夫人,这将军府不就是您的家吗……」

「这里才不是我的家!」

我再也忍耐不住,崩溃地大哭:「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公主府!我要康华……」

公主府里的侍女都是从宫中调来,谢琰的品阶不够,我嫁过来,她们便不能继续跟着我了。

而枇杷是将军府的人,自然不会懂我。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般固执,「……夫人,已宵禁了。」

月色如水,我站庭院之中,绝望极了:「我只不过是想回家罢了……」

我只是,想康华了。

第二日清晨,我硬是坐着将军府的小轿回了公主府。

一夜未眠,使得我看起来十分憔悴。

其实我完全可以装扮一番再去见康华,可我偏不,我就是要让她瞧见我受了多少苦,只有这样,她才会晓得要多疼疼我。

小轿颠簸,不如鸾车。

本就难受的我,愈发觉得不适,满腹的委屈在见到道堂里的康华时,通通跑了出来。

刚想开口同她抱怨,她却先开了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谢夫人?」

瞧见我颈间的红印,她眸中裹挟了些许薄怒,本就淡漠的脸庞愈发冷凝,似是动了气。

我看得分明,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委屈:「当初既是你点头要我嫁他,怎的如今还怪起我来了?真是好没道理!」

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我嘴一瘪,索性哭出了声。

康华却不为所动,只冷冷一句「不许哭」。

喉间酸涩,心里气恼,我坐在软垫上,哭得更大声了。

「你不疼我了……你到底是不疼我了!」我抽噎着,泪眼蒙眬地朝她控诉道,「如今我嫁了人,不是宝珠,却是鱼目了!」

竹林飒飒作响,一阵穿堂风吹过,我的哭声慢慢消减下来。

康华又变回了那个康华。

沉稳,冷静。

「宝珠。」

她看着我,淡淡道:「……我还要如何疼你呢?」

我一时哑口无言,康华于我,确乎是疼得不能再疼了。

可一想起昨儿晚上,我就委屈。

斜坐在软垫上,我幽怨地瞧着她,声音仍带着哭意:「我被人欺负本就难过,眼巴巴地来找你,你非但不怜惜,还说出那样三个字来戳我的心!」

康华揉了揉额角,神色少见的疲惫:「……是我不好。」

我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可也只是一点点。

凑到康华身边,我撩开衣领,给她看昨夜谢琰留下的痕迹。早晨临行前我仔细瞧过,肩膀上的牙印已然泛紫,看着格外凄惨。

「康华,我不喜欢他。」我的泪又来了,满心的难过:「你再不来接我回家,我就要被他欺负死了。」

冰凉的指尖轻拂过我肩膀,康华眼神里满是隐忍克制的怒意。

其实我看得出她对谢琰的恼怒与厌憎,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唤来静荷姑姑,让她带着我去上药。

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静荷姑姑走了,心里有些后悔,不该惹康华生气,可若不同她告状,我又忍不下这委屈。

主要是谢琰做得委实过分。

不止康华动怒,静荷姑姑也十分恼火。

她瞧了一眼我的肩膀,当即发了火,直骂谢琰竖子:「……当真是一丝怜惜之心也无!」

用玉棒舀出一点舒痕膏,姑姑将之抹在了我的伤处,既心疼我,又心疼这珍贵的药膏:「从小将你养得皮娇肉嫩,不知费了我几多心思,怎就遇见这黑心肝的人,竟也舍得!」

怪来怪去,最后还是怪到了谢琰身上。

我恹恹地趴在床上,想起还在外头等我的枇杷,翻了个身,抱着姑姑的手臂央求道:「好姑姑,你同康华说一说,我如今真不想回那个地方。」

静荷姑姑点了点我额头,很是纵容:「不想回,便不回。」

我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真的么?」

「傻宝珠,自然是真的。」她笑着点头,随后想起我的伤,神色一变,又恼起了谢琰,「……你是公主府的人,他谢琰合该捧着纵着,如今刚嫁过去就这般不怜惜,以后还不晓得怎样欺负你!」

姑姑拍了拍案几:「这事儿,绝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我定下心来,终于觉着了一点困倦。

静荷姑姑总是心疼我的,见我疲惫,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睡吧睡吧,可怜的小宝珠,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呢,公主会为你做主的。」

是啊,康华才不会由着别人欺负我呢。

想到这里,我安心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沉的梦境。

谢琰出征汜谷,我一去不归,将军府也没人管我。

静荷姑姑说,康华当初便是考虑到谢琰双亲早逝,我嫁过去不必受到拘束,加之他能当上振威将军,确有那么一二分本事在身上,她才没反对这门婚事。

「你呀,不要总说公主不疼你。」

姑姑瞧了我一眼,把绣好的香帕折好,取下手指上的顶针,「……公主府里的好东西,哪一个不是先紧着你来?这汴梁城的小娘子,再没有比你过得还舒心自在的了。」

「我自然知道康华疼我。」

我扯着手里乱糟糟的丝线,小声嘟囔道:「……姑姑分明清楚,我说的那些都只是气话罢了。」

康华的性子清冷,我却热情,每每发小脾气,她是全然不肯哄一哄的。

然她又极纵容我,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

静荷姑姑说得不错,我的确是汴梁城过得最舒心自在的小娘子,康华给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可我不想离开康华,又不是贪图她给的好处。

大家总觉得我吃不了苦,其实我分明可以。即便以后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山珍海味,我也还是想待在康华身边。

只要能同她在一处,我就觉得高兴。

回公主府这两个月,日日同康华在一起,仍像从前一般。我总疑心自己那天晚上其实没有成亲,不过是做了一场不太美妙的梦而已。

可事实却是汜谷关的仗,不过三月便打完了。

谢琰凯旋那日,我正缠着康华撒娇。听说南湖花船上来了几个暹罗人,长得奇怪,还会跳有趣的舞蹈,我便想要她陪我一同去瞧瞧。

康华不大喜欢出府,任我怎么缠,她只盘腿坐在案几前,丝毫不为所动,见我靠得她太近,还拿着扇柄轻戳我脸,叫我离她远些。

「干什么呀?」

我有些恼,娇滴滴地埋怨她:「你再这样做,我真的生气了。」

「哦?」

康华哂笑一声,扇柄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腰,到底是依了我:「明儿陪你去。」

腰侧麻麻地泛着痒意,我懒洋洋地倚上她肩头,挑起她一缕长发卷在指尖,轻哼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康华难得答应陪我出门,我心里快活得不得了。

道堂里气氛舒恬,可偏偏静荷姑姑却差人来禀告,说谢琰此时正在府外请见康华,要接我回将军府。

我连日来的好心情一下没了踪影。

康华眼皮抬也不抬,清清冷冷地吩咐仆人回话,让谢琰后日再来。

「我不想回去——」

抱着康华的手臂不肯放开,我仰起脸去看她:「康华,我不喜欢他,我怕他。」

肩膀上的伤早已大好,肌肤恢复了从前的光洁细腻,可不知为何,此刻它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真是稀奇。」

康华掌心贴上我肩胛,拇指轻轻摩挲着,还有心思与我玩笑:「宝珠娘子乃我公主府一霸,如今竟也有了怕的人。」

见她如此,我又羞又恼:「……我真的生气了!」

说罢又觉得委屈,想起后日就要被谢琰接回将军府,我心里实在是堵得慌:「我不过就是想同你待在一处罢了,怎么就得这般难呢……」

康华突然便沉默了。良久,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宝珠……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康华总是说话算数的。

第二日,她仍旧带着我去了南湖的花船。

舞池里的暹罗舞女高眉深目,均生着一双绿色眼珠,瞧着格外怪异,却又透出一股子说不清的漂亮。

我不去想谢琰,痛痛快快地看了半日,可午间用膳时,却不免又开始焦躁起来。

康华倒是沉得住气。

她拿着银箸,慢条斯理地去拣汤碗中的菜伯,直到再看不见半粒,才将汤碗放到我面前。

喝了两口汤水,我实在是没有胃口,将之推到一旁。康华顺手接过,就着我的汤勺尝了一口:「……滋味尚可,怎不多喝一点?」

我瘪瘪嘴,语气低落:「再好喝,我也喝不下。」

对于我不肯吃饭这件事,康华一向看得很重,她神色严肃起来,极认真地问我:「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宝珠?」

我咬咬唇,有一瞬间的迷茫,是啊,我在害怕些什么呢?

思来想去,我想起了成亲那晚,于是我告诉她:「康华,我不想同谢琰亲近……他的力气那样大,我最怕疼了。」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下意识地认为,如果我同谢琰有了夫妻之实,康华会不会就不那么喜欢我了,而我也不能再回到她身边了?

这绝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才会那么害怕。

「宝珠——」

我看向康华的眼睛,她的凤眸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得甚至有些薄凉:「你同他成了亲,这本就是避免不了的事情。男女之间天生体力悬殊,你若倔强,只会叫自己受伤。」

我有些不高兴,嘟囔道:「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嗯,的确是不公平。」

康华语气平淡,往我的碗碟里夹菜:「可是宝珠,你的贞洁,同谢琰有什么关系?」

「若同他欢好,能叫你得到几分快慰。」康华哂笑一声,眼中浮现出浅浅的冷意,转瞬即逝,「……他也算有那么一两分用处。」

我知晓了她不会介意,然心里仍旧抗拒:「可我就是不想,我又不喜欢他。」

瞧着我满脸的不情愿,康华却多了几分笑模样。

「不喜欢便不喜欢。」

她顿了顿,抬手将我鬓边发丝别至耳后,似是妥协:「等手中事态平稳,我便接你回家,可好?」

「真的?」

我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急切地追问:「你真的会来接我么?」

康华微微颔首:「自然是真的,我何时哄骗过你?」

那倒是,她从来不骗我。

我放下心来,这才发觉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桌上的饭食突然变得十分香甜可口,拿起银箸,我将碗碟中的菜肴吃得干干净净。

康华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帮我擦净嘴角,神色认真。她今日仍穿淡雅道袍,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眉目清俊的郎君。

我看着看着便出了神,捧起她的手,将脸颊贴在她手背上,喃喃道:「康华,你真好看,万一有人同我抢你,我抢不过怎么办?」

康华轻笑一声,眉尖微挑:「哭就行了。」

我仍呆呆地捧着那只手,不晓得她为何这样说。

她难得好声好气地同我解释,却又是笑话我:「……从前不都是如此?宝珠娘子一哭,要什么我不曾给过?」

「谁哭了?!」

我脸红了个彻底,恼羞成怒之下,开始倒打一耙:「……且哪回不是你先招惹的我?!」

说罢扔下康华的手,将脸转到一边。

这人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坏,整日里就知道欺负我!

第二日,谢琰一下朝便来了公主府。

临行前,康华捏了捏我的脸颊,淡淡嘱咐道:「乖乖等我,莫要淘气。」

我不住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道堂。

因着康华许了诺,是以见到谢琰时我并未耍小性子,只是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在门口拉着静荷姑姑,迟迟不肯松手。

等到好不容易放了手,上马车时又磨蹭着往回看。

谢琰骑在马上,瞧着似乎有些不高兴,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不过就算他说出来了,我也不在乎。

我与他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最好。

来时一顶小轿,去时宝马香车。

虽然静荷姑姑不曾说过,但我知道,这是康华的意思。

马车辘辘前行,行至将军府大门,我瞧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使劲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没看错,我急急忙忙下了马车,心里满满的惊喜,快活地朝那人奔去。

「阿萝姐姐——」

门前身着黄裙,笑意盈盈看着我的人,正是我从前的贴身侍女茑萝。

我小跑至茑萝身前,止住她行礼的动作,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这些天不曾见你,去问静荷姑姑,她却什么也不说……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是茑萝不好,叫娘子担心了。」

茑萝微笑着,安抚了我两句,随即又朝走过来的谢琰屈膝一礼,恭敬道:「谢将军日安,奴奉公主诏,至贵府贴身照顾宝珠娘子起居,近日匠人们多有叨扰,还望将军海涵。」

谢琰冷笑一声,嘲讽道:「……我若说不海涵,又有甚用处?」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匠人?又什么海涵?

茑萝的语气仍旧不卑不亢,她在礼仪方面,总是叫人挑不出半分话柄的,「……宝珠娘子年幼娇弱,将军新开府不久,恐有疏漏之处,公主也是忧心娘子身体,故此虽知不妥,却还是命人整改了一番。」

再没心思管谢琰的反应,得知康华替我修整了院子,我满心的迫不及待,只想要去瞧一瞧。于是提起裙子,一边往府中走,一边催促着茑萝:「……阿萝姐姐,你快一些!」

时隔三月,我又再次回到了这个院子。不过,我如今的心情,早已不似成亲时满腹悲怨。

院子里一看就是被精心布置过,花坛里种满了我喜欢的白牡丹,还移栽了一株西府海棠,树下搭起了一架秋千。

推开房门,里面早已没有成亲当晚的痕迹。

康华好清雅含蓄之风,我却喜欢富贵热闹,绕过屏风,我一眼就瞧见了那架黄梨雕花拔步床。

这房间里的摆设布置,几乎同我在公主府的闺房一模一样,简直就是照搬了过来。就连桌子边摆的花瓶,都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粉彩瓷。

茑萝替我取下披风,温声同我解释这些天她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娘子婚期仓促,许多东西来不及置办,受了不少委屈……公主亲手写了单子,嘱咐奴务必要请汴梁最好的匠人,将您的住处修缮装扮一番,再置办些您喜欢的物什,好叫娘子住得舒适些。」

我心里高兴得很,又有些担心:「那你呢?该不会马上就要离开了吧?」

「不会的。」

茑萝坚定摇头,喂了我一粒定心丸,「……奴已到了出宫的年纪,前些时日公主销去了奴的宫籍,如今跟着您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不是。」

那就好,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茑萝在,我便什么也不用担心,她总是那样稳重可靠,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万分妥帖。

现在我唯一烦恼的,便是谢琰。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对付他,等他晚上过来,我就同他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瞧着焕然一新的屋子,我忍不住就有些得意。

果然,康华终究还是心疼我的。

我设想得很完满,要同谢琰约好了做对陌路夫妻。可事实是,他根本就不肯答应。

「分房睡,且半月见一次面。」谢琰笑容掺了几分冷,「……做人做事,最好还是要留一线,宝珠,你觉得呢?」

他阴恻恻的眼神看得我心虚,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犟上两句:「……我觉得,我方才说得半点不错。」

「呵。」

谢琰冷笑一声,似乎是被气笑了。

瞧着他朝我走过来,我顺手就抱起一只珐琅花瓶,眼神警惕:「你做甚?!」

「别闹。」

谢琰手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花瓶就到了他手上。

将花瓶放在一旁,他上来就扒我衣领,满脸的理所当然:「让我瞧瞧伤好了没……唔,好了。」

我奋力推开他,捂住领口,浑身不自在:「你别碰我!」

「我偏要碰。」

谢琰无赖似的再次凑上前,作势要来亲我脸:「……都成亲了,怎的还是这般害羞?」

烛光摇曳,他眼中浮起明晃晃的欲望。

成亲那日受的伤,叫我明白了谢琰实在不大会考虑他人的想法,他不似康华温柔,又怎会轻易放过我?

思及此,我心里愈发难过,看向他的神情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恐惧。

但谢琰止住了动作,他看着我,笑容逐渐浅淡。

「你在害怕?」

他困惑极了,深邃的眉眼带着几分迷茫:「……宝珠,你在害怕些什么呢?」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却紧紧闭住了嘴巴。

「别这样看着我。」

谢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急切地将我抱进怀里,不知是在告诉我还是告诉自己:「我们是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宝珠,你不可以怕我。」

他向我道歉,说当初捉弄我是他的不对,「后来我在街上见到十五岁的你,我想,你应该是我的妻,所以我才拿着恩典求了圣旨……」

无父无母,无权无势,谢琰走到今日的确艰难。

我呆呆地看着烛火,他对我,似乎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喜欢的,他甚至想到了一辈子。

可是,是康华先来的。

谢琰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答应了不碰我,但却坚决不同意分房睡,毕竟如今是在他的地盘,我只好也退了一步。

反正他忙得很,见面的时间少。

康华最近也很忙。

我如今懂事了,自然晓得不要去打搅她,于是隔两日便会写上一封书信,然后托茑萝送去公主府。

康华的回信总是极简洁,寥寥几字便将我打发了。

她性情如此,我早也习惯。

相安无事地过了三个月后,谢琰撞见了我同康华写信的事。我毫不心虚,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歪。

谢琰却很有些生气。

他拿着信,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平日里跟我多说几句就要嫌烦,现下却话多得连三页纸都写不下,你就这般离不得她?」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捂住耳朵,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同康华写信怎么了?」

「怎么了?」

谢琰几乎被气笑了:「……平日里三句话不离康华,睡觉说梦话也是喊康华,你与她情谊再深也要有个限度,我倒是想知道,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夫君都不放在心上!」

「你懂什么?」

我抢回信纸,折好了放进信封里,心里头止不住地得意,「我可是康华最爱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疼我。」

「傻宝珠。」

谢琰哂笑一声,冷冷地说道:「康华公主最爱的人怎会是你?应当是定南侯才对。」

「你胡说!」

我恼怒地打断了谢琰,可定南侯这个称呼实在太过陌生,我疑惑极了:「定南侯……定南侯又是谁?」

谢琰愣了一下,看着我的神色惊疑不定:「你竟不知?」

怎么?我应该知道吗?

「你定是在诓我!」思来想去,我实在记不起这个人,那必定就是谢琰在乱讲了,「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不然康华怎么从未提起过他?再者,静荷姑姑也没说过有什么定南侯……」

「定南侯是康华公主的亡夫,不提他,是因为他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守节十一年,若不是爱得深沉,何至于如此?」谢琰逼近我,眼里明晃晃的恶劣笑意,「……宝珠,你于她,不过是只闲暇时消遣的猫儿罢了,怎会比得上我对你的真心疼爱?」

「你骗人!」

我腾地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朝外面走去:「我才不信你呢,我要亲自去问康华!」

谢琰并未拦我,甚至还侧身给我让路,似乎笃定了他说的才是真相。

喊上茑萝,坐上马车,我急急往公主府赶去。

好久不见,我自然是想看看康华的,但一想到那劳什子定南侯,我心里便梗得不行。

谢琰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难不成康华真喜欢他?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康华是我一个人的康华,要是有人敢同我抢,我就哭给她看!

十一

到公主府时,康华正忙。

静荷姑姑守在书房门口,瞧见我还以为是眼花,拉着我去了垂廊,问我是不是受了欺负。

我满脸委屈,只说要见康华。

静荷姑姑拗不过我,见我面目可怜,还是进去传了话。不一会儿,一个少年从书房离开,姑姑走过来,叫我进去。

我裹了一肚子酸水,噘着嘴往书房走去。

康华正在看舆图,我进去了兀自站着,一脸哀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良久,还是康华先开了口。

「姑姑说得不错。」

她从书案里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淡淡道:「宝珠,我真是将你给宠坏了。」

就这么一句,霎时我就委屈得不得了。

在她面前,我哪里能藏得住什么话,索性不管不顾地问了:「……你说你说,定南侯是谁?」

康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锋利,却稍纵即逝。

她缓缓走到我身前,替我将歪了的簪花扶正,语气不变:「来,说说看,谁告诉你的?」

「谢琰。」

我心里不痛快极了,迫切想要一个答案:「他说你最爱的人是定南侯,简直是胡说八道!」

说着,我眼睛瞟向康华,去看她的脸。

康华神色平静,她比我高了一个头,从这个角度瞧去,她的眼睛格外好看。此时这双眼里正浮着一丝浅淡到极致的笑意,康华微微颔首:「……的确是胡说八道。」

我松了口气,就知道谢琰是在哄骗我,康华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就算那什么定南侯真同康华成过亲又如何,她又不喜欢他,再说了,他都死了十一年了,又怎么能争得过我?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他。」

满腹委屈一扫而空,我的心情总算好了起来,哼哼唧唧地捏住她衣袖,开始黏糊糊地撒娇:「……我想你了。」

康华淡淡「嗯」了一声,旋即说道:「我也想宝珠。」

我的脸红了个彻底。

悄悄地揉了揉耳朵,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毕竟说想我这种话,实在不像是康华的作风。可是她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不要担心,我自然是最疼宝珠娘子,旁人哪里比得上你?」

这下我确定了,她真说了想我。

约莫是听得少,不过几句甜蜜话,我就被哄得晕头转向,心里头哪还有半点难受,只剩下满满当当的欢喜。

康华拉着我在书案前坐下,我迷迷糊糊靠在她肩头,听见她温声解释道:「……十一年前,我奉旨下嫁定南侯,成亲不过半年,他便暴病而亡。」

十一年前的康华,不过也才十四岁,当时的她一定很害怕。

我攥住她的手,在颊边蹭了蹭。

康华笑了笑,指尖轻按我唇肉,反倒开始安抚我:「他不喜我,我也一样。不再嫁,不过是图个清净罢了。」

「你那样好,他还不喜欢你。」我心里有些不满,替康华不值,「……真是瞎了眼了。」

她自己倒是不放在心上,嗓音清淡道:「衍朝尚丰腴饱满且腰肢纤细的娇俏美人,如宝珠这样的,他们再喜爱不过。」

「呸呸呸,谁要他们喜欢?」

我嫌弃地皱了皱眉:「我才不稀罕呢!」

「可是宝珠——」

康华认真地看着我:「我也喜欢。」

她似笑非笑,眼神中带了浅淡的轻佻,看得我脸红心跳,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发烫的双颊。

「你就晓得哄我。」

我轻哼一声,趴在她膝上,又忍不住地朝她撒娇,嗓音是前所未有的甜腻:「……我最喜欢康华了,康华也要最喜欢我,好不好?」

康华摸了摸我的发髻,嘴角笑意清浅。

「宝珠。

「你乖一点。」

……

回到将军府时,已是傍晚。

谢琰兴冲冲地跑来,瞧着我一脸的平静,颇有些失望。

他摇摇头:「看来是又给你灌迷魂汤了。」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瞧着谢琰这副嘴脸,我痛心疾首,指着他的鼻子就开始谴责:「……我都问过了,康华根本不喜欢那劳什子定南侯,你凭空污人清白,良心不会痛吗?」

「我算是看明白了。」谢琰冷笑一声,「康华公主果真好手段,说什么你都信。」

「这有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看着他认真地说道:「将心比心,我不喜欢你,可若你死了,我也不会再嫁啊!」

谢琰脸黑得十分难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怎么?你就这么想做寡妇?」

他眼神阴恻恻的,看得我心虚。

侧过身去,我小声嘟囔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谁又说得准呢。」

「呵。」

谢琰指尖揉了揉额角,似乎是不解气,他将我一把扯进怀里,边揉捏我脸颊边咬着牙说道:「……我怎么舍得宝珠变成小寡妇呢?自然是要长命百岁了!」

十二

天气愈发冷了。

还有三日便是年节,今晨茑萝替我梳头时,突然提起了我的生辰。

「娘子快十六了,今年的生辰可不能马虎。」

茑萝手脚麻利地藏好碎发,她计量了日子,思忖道:「……到底还是得去找静荷姑姑商量商量。」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顺手取下了头上的簪花,如今康华不在这里,我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么意思。

然而茑萝刚说完没多久,门外就来了个小侍女禀报,说是公主府来了人,给我送压岁礼。

我随着来到庭院,一排排侍女站得齐齐整整,怀里清一色地抱着锦盒。来传话的是个小僮仆,他命人将锦盒一排排打开,殷勤地跟在我身后,一张嘴说个不停:「娘子康健安乐,再有三日便是除夕,静荷姑姑差小人来给您送贺岁礼……」

不用想,这定然是康华的手笔。

要不说她记挂我呢,两月前今上旧疾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听说是大不好了。前些时日召了康华入宫侍疾,茑萝说,每每戌时末了,才回到公主府。

都忙成这样了,她还没忘了给我送东西来。

康华自己简朴惯了,对我却一向舍得花钱。晓得我爱穿金戴银,于是一有好东西便都给我留着。

看着一盒盒珍珠宝石,还有金玉首饰,若说不高兴那必定是假话,我满意点头:「……不错,我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漂亮玩意儿。」

「娘子喜欢就好。」

小僮仆长了张讨喜的脸,又笑得真心实意,我心情极好,大方一挥手:「赏!」

茑萝处理起这些人情世故来,总是极妥帖的。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看了看天,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康华,我想她了。

虽然没有人同我说过,但我依稀可以意识到,谢琰与康华之间,是需要避嫌的,不然即便再忙,康华都会抽出时间来看我的。

不过没关系,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往年除夕,我和她都是一起过,今年也要才好。

十三

虽说与谢琰关系不大好,但除夕这夜,我仍旧同他说了新年安康。

「听说你最近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

盛好汤,我将碗推到谢琰面前,笑得温柔又娴静:「来,尝尝这鸽子汤,我特意嘱咐过了,里头加了根五百年的人参,可补了!」

谢琰接过,浅浅尝过:「今日这般殷勤……说吧,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扭捏半晌,讨好地看着他,「今天晚上除夕,我想去福鼎巷等康华回邸,需得借你的腰牌挡一挡宵禁……你放心!就借一会儿!」

话音刚落,谢琰果断推回汤碗:「不借。」

「为什么呀?!」

我睁大眼睛,实在是不理解:「我都问过了,腰牌是可以给家眷用的!」

「的确可以。」谢琰冷笑一声,「可你要见的人,叫我不想借。」

说罢他背靠在椅子上,挑衅地看着我:「……不如你求我,我就借给你。」

一副吃定了我不会低头的样子。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为了康华,这点委屈算什么。

我当机立断:「求你了!」

谢琰:「……」

腰牌顺利到手,我匆匆刨了两口饭,叫上茑萝,欢天喜地地往福鼎巷去了。这些天康华这样辛苦,也不知道她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马车上,我兴致勃勃同茑萝计算着时间:「……现下酉时末,按照前些天来看,最多再等一个时辰,我就能见到康华了!」

设想得很完满,可事实是我一等便等到了亥时,天上下起了小雪,但康华仍旧没有出现。

车里烧了暖炉,我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正昏昏沉沉时,茑萝轻轻推醒我,声音轻快:「娘子快醒醒,公主来了。」

我立刻便清醒了。

顾不得披上狐裘,我急急忙忙地下了马车,康华穿着大氅,站在鸾车前,静静地看向我。

不知怎么,鼻头就有点酸。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奔了过去,扑进了熟悉的怀抱。康华伸手稳稳接住我,将我严严实实地裹在大氅里,眼神责备:「……怎穿得如此单薄?」

埋在她怀里,我迷恋地深吸了一口气,同从前一样,仍旧是好闻的松竹香气。

「因为想见你。」

想早点看见你,所以等不及了。

抱紧面前人的腰,我抬头看去:「新年长乐,康华……你瘦了好多。」

康华眼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比起从前,她愈发清瘦了,然而整个人却显得愈发锋利,就像是出鞘的宝刀,叫人心生向往,又难以靠近。

但宝刀敛起锐刃,抱住了我。

「我也很想你。」

康华的声音疲惫却温柔,她低头靠在我耳边,微笑着说:「宝珠,新年长乐,往来安康。」

我呆呆地靠在她怀里,头晕乎乎的:「康华,我觉得你越来越喜欢我了……」

康华轻「嗯」了一声,与我贴得更加亲密,语气也愈发认真——

「我确实越来越喜欢宝珠了。」

十四

我的生辰在上元节后第三日。

除夕那夜康华送我回府,分别时她说,如果顺利,今年她会送我一份特殊的生辰礼。

「那是什么?」

我实在好奇,不解地追问。

可是康华什么都不肯说,她只叫我这些天要听话,于是我便听话,乖乖在将军府等她。

上元这日,宫中传来了举办夜宴的消息,原本身为谢琰的家眷,我是要去赴宴的,然而他以我病痛有损恐惊天颜的理由替我挡了去。

其实我有点想去,因为康华一定会去。

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我有预感,今夜宫中似乎不大太平,我怕自己去了会给她添乱。

是夜,谢琰一身重甲,被坚执锐,来了我的院子。

我瞧见他左臂上的红色锦带,忍不住追问道:「……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谢琰笑了笑,眼中没了平日的漫不经心。

「我去巡城。」

他的声音比起从前要温柔许多,手掌抚上我发顶,他认真嘱咐道:「宝珠,你听话,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我点头答应了他。

虽说平时同他吵吵闹闹,但关键时刻,好赖话我还是分得清的。

想了想,我还是对他说了「早去早回」。

谢琰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高兴,他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取笑道:「怎么,如今又不想做小寡妇了么?」

他怎么还记着呀,我有些不满:「那只是玩笑罢了,我又不是恶毒的人!」

不是还有和离么?又不是非要丧偶。然而这句话在嘴边转了转,还是没说出来,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我撇撇嘴,自己真是越来越心软了。若是从前,我定是要嘴硬到底的。

谢琰不正经惯了,走之前还有心思同我开玩笑:「宝珠,若你真成了小寡妇,会不会替我难过?」

我朝他扔去一只布偶:「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他稳稳接住,大笑着走了。

茑萝点了炭火,将屋子熏得暖融融的。

我不敢睡觉,索性拿出了九连环,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心里暗暗担忧着康华,也不晓得她现在如何了。

怔忡间,夜空中突然放起了烟花。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在爆裂声中,还隐隐夹杂了兵刃碰撞的厮杀声,时远时近。

我有些害怕,茑萝便抱住我柔声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汴梁城终于安静下来,变得如同从前一般。

我和茑萝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嘈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有人在往这边走,身上还带了兵器。

茑萝仍旧极力维持着平稳,她温声安慰着我:「娘子莫怕,说不定是谢将军回来了呢?」

房门死死地锁着,我心里总算有了点安定感。

说实话,我不想死。

那些人有刀,被刀划到可疼了,而我最怕疼了。

从前顽劣,被静荷姑姑打手板,一戒尺下去,疼得我立马就规矩了。

我摇摇头,甩去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紧接着传来枇杷压低了的嗓音:「……夫人,夫人开门!我是枇杷!」

我同茑萝对视一眼,茑萝走至门前,警惕询问:「……所来何事?」

枇杷仍旧压低着声音,慌忙解释道:「夫人,流民已经杀进了前院,将军方才使人安排了车马带您去安全的地方,奴婢是来接应您的!」

她声音里透着的焦急,不似作伪。

这样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房门再坚固,也抵不住杀疯了的流民。

我咬咬牙,走到茑萝身边,打开了门。

枇杷脏兮兮的脸出现在眼前,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前院升起的火光,看得我心里的怀疑淡去不少。

顾不得行礼,枇杷急急忙忙转身,直接带着我们往后门走去。一路有惊无险,走出后门,空无一人的巷道旁,停留着一辆马车。

茑萝扶了我上去,自己却坐在马车外的横梁上,我知道她仍旧是不相信枇杷,跟着走不过是迫于形势。

马车辘辘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便停下了。

我皱了皱眉,一把推开门,外面只剩下枇杷,茑萝却不见踪影,我厉声喝道:「你把茑萝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她很好。」

枇杷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枇杷,她笑得很奇怪,毕恭毕敬地朝我行了一礼:「奴婢只是想带您去寻康华公主罢了。」

说罢她凑近我:「……宫中凶险,公主只怕是自身难保,不去看一眼,夫人如何能心安?」

不得不承认,枇杷拿捏住了我的软肋。

事关康华,我永远做不到冷眼旁观。无论如何,我都要看她一眼才能安心。

跟在枇杷身后,在密道里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些路,到了一座宫殿。她倒是没骗我,一出来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康华。

她今日没穿道袍,而是身着华美的宫服。

赶路后的我手脚发软,站在屏风后,看不见她的脸,却清楚看见远处的谢琰。我看见他举起了弓箭,而康华正与宁王对峙,一无所觉。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身体本能地朝康华冲了过去。

等再次反应过来,我已经倒在了她的怀里。

康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清冷的眼神开始一寸寸龟裂,我听见她崩溃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太医!……叫太医!」

我低头看去,一支利箭穿过了我的胸口,心脏开始缓慢地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意,愈发剧烈。

康华没事呢。

我松了口气,刚想唤她的名字,却发出了一声痛吟,温热的液体带着一股锈味,溢出了嘴角。

康华吓坏了,连忙捧住我的脸:「宝珠不怕……宝珠不怕……」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我熟知的她总是绝对冷静,而不是如今现在一般。

慌乱,绝望,不知所措。

她的眼泪砸在了我脸上,我想安慰她,让她不要哭,可是一开口,心肺便传来剧烈的疼痛。

眼前开始模糊,我有点困了。

闭上双眼,世界逐渐变得寂静起来。

我低头看了看双手,发现自己回到了四岁那年,十四岁的康华正将一串珍珠璎珞挂在我胸前。

她面目冷清,却好看得不得了。

我低下头去摸珍珠,然后听见她对我说:「……从今以后,你就叫宝珠了。」

于是我有了名字,叫作宝珠。

宝珠宝珠,如宝如珠。康华公主最最宠爱的小娘子——

就叫作宝珠呀。

( 正文完)

【番外】

丰安二十六年,康华公主奉旨下嫁定南侯。

彼时定南侯势大,父皇为了安抚他,将当时才十四岁的康华嫁去了岭南。然嫁过去半年,康华留下了满身的伤疤,两个孩子接连胎死腹中。

身为公主的骄傲不允许她被人当作畜牲一般践踏,于是她亲手割下了枕边人的头颅,带回了汴梁。

兵不血刃,除了心腹大患。

父皇惊且喜,慈爱地看着她,眼里是全然的痛惜:「华儿,你受苦了。」

康华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父皇其实清清楚楚。

「华儿,比之你三个兄长,你最像朕。」

「你是大衍的长公主,父皇唯一的女儿,谁敢欺侮于你?」

「华儿,来,父皇教你读奏章。」

「……」

一切过往,皆是虚妄。

康华开始思考,自己之于父皇,到底是什么?

后来她知晓了答案。

自己是一枚棋子,利则用,无利则废。

因她是个女子,所以在父皇眼里,她最大的价值便是嫁给定南侯,成为皇家重视他的象征。

天家无父子,更无父女。

安王足跛目盲,不学无术,但因他是个男子,所以贵重得理所应当。父皇再不喜他,也不会叫他受半点委屈。

尊贵如衍朝唯一的公主,在帝王眼中,也不过是只闲暇时逗弄的阿猫阿狗。

真相如此难堪。

康华想起幼时父皇抱着自己批改奏章,自那时起她便被喂养出了满腹的野心。

太子平庸,安王身残,宁王乖戾。

康华自认不逊于他们,然只因为她是女子,便被排除在政权之外,这叫她如何甘心?

于是康华选择韬光养晦。

知道父皇痴迷于求仙修道,她便投其所好,脱下华服,自请做了坤道,整日里研习道经,为父皇引荐天师术士,果然讨得了他的欢心。

康华将以后的路计划得缜密,唯一的变数,大概便是宝珠。

宝珠的母亲是定南侯的妾室,曾有恩于她。

将定南侯枭首后,宝珠母亲请求康华带上宝珠,于是她一时心软,带上了定南侯的妾生女。

从岭南逃回汴梁的路上,宝珠生了一场大病,前尘尽忘。

康华便替她取了新的名字,唤作宝珠。

本来是打算将这小娘子扔给静荷姑姑,随意养大便罢了,可宝珠实在胆大,又分外眷恋她,康华确乎是手足无措的,不免纵容了一些。

时光荏苒,她渐渐觉出几分养孩子的趣味来。

也多亏宝珠生得乖巧,长了张会哄人的脸,在康华看来,顽劣也成了可爱,于是公主府只有静荷姑姑舍得教训她。

总而言之,宝珠娘子被她娇养着长大了。

琴棋书画平平无奇,倒是养出了一身的小脾气,瞧来瞧去,活脱脱一个漂亮小废物。

可康华没办法不疼她。

丰安三十七年,宫中传来圣旨,要把她的小废物嫁给振威将军谢琰。

康华接下圣旨,一夜未眠。

太子于七年前坠马而亡,留下一个如同他一般平庸木讷的儿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康华也想试试。

但宁王仍旧虎视眈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而谢琰,是宁王的人。

康华也曾派人试图策反他,可此人表面上意气不羁,实则感念宁王知遇之恩,简直到了愚忠的地步。

罢了,她想,嫁过去也好。

去年谢琰护驾有功,得了个恩典。谢琰敢拿这个恩典请旨求娶,看来也是真心喜欢宝珠的。

她要做的事毕竟凶险。若事成,小废物仍旧做她公主府的宝珠娘子,若功败,她还能做威风凛凛的将军夫人。

小娘子脾气大,成亲那天,还在生她的闷气。

接亲的队伍离开后,康华站在庭院中,静荷姑姑走过来,替她披上披风。

「姑姑。」

康华看着天空,突然问了一句:「将军府的床那样硬,她睡得惯吗……会不会哭?」

突然便心生悔意。

这悔意在第二日见到回门的宝珠后,达到了极点。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愤怒。

也很嫉妒。

康华突然明白了,为何当年那顽皮女童随手制成的木簪,自己一戴便是七年。

宝珠啊宝珠,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这些年她清心寡欲,读道抄经,压制着心中的戾气,可所有的铠甲,却在瞧见宝珠眼泪的那一刻悉数溃败。

也罢,终究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衍朝子嗣不丰。

懿怀太子七年前巡猎,惊马坠亡,膝下唯余一子,名少陵。安王跛足,且有眼疾,身残之人不得继承大统,倒是不足为惧。

可以说康华的对手,只有宁王。

宁王掌五城兵马司,上过战场,虽性情骄躁,但他是目前除了少陵之外,继位最名正言顺之人。

少陵随他父,平庸木讷。

然康华正是看中了他的温顺谦恭。

按照原来的计划,父皇会在两年后仙去,然而宝珠的眼泪叫康华加快了步伐,提前至今年的上元夜。

不止宝珠想回家,她也想把宝珠接回身边。

康华算准了一切,唯独没算准宝珠会出现在她身前,替她挡下了那一箭。

为什么会是宝珠?

这局棋里,最不该死的,就是她啊。

谢琰不明白,他手中的箭为何会射中宝珠。

康华去看过谢琰,她与他,一个是心爱之人为自己而死,一个是亲手射杀心爱之人。从前他们是敌人,如今却体会到了同等的痛苦。

谢琰高大的身体佝偻着,他穿着囚服坐在诏狱里,拿着布偶又哭又笑,不断地问为什么会是宝珠。

是啊,康华也不明白。

直到少陵将她软禁在公主府,她才意识到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即位大典前一日,少陵来看她。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即将是衍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

「姑姑,天下是朕的天下。」

少陵眼神锐利深沉,再不复从前的温顺懦弱,「朕是皇帝,不喜被处处掣肘。」

天生的帝王种,倒是与他那父亲不同。

一个宝珠,既击溃了谢琰,也击溃了她。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恨的。但康华实在不甘心,她渴望少陵也品尝到她所遭受的痛苦,于是她微笑着祝福:「……那康华谨恭祝陛下,千秋万代,永失所爱。」

临走时少陵说:「姑姑,你错了。」

「朕是皇帝,皇帝最是自私薄幸,既无爱,何来永失所爱?」

少陵还是太年轻。

譬如康华,曾经她也如此坚信,直到后来宝珠在她怀里停止了呼吸。

自此,山川失色,日月无光。

从前宝珠那样怕疼,连被蚊子咬了都要寻她哭诉,利箭穿胸而过,她该有多疼啊。

康华伸手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溢了出来,她呢喃着,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宝珠宝珠,是我的掌中宝,是我的心上珠啊……」

我是大衍朝的公主,你是我的小公主。

然康华公主精心筹措许久的生辰礼物,到底没能送到她的小公主手中。

梧桐半死,清霜白头。

她与宝珠,终究是失伴飞,泪两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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