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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栖终

他听不得我提紫云这个事,立马激动了起来,他越激动我越觉得想笑,我的笑声似乎刺激了他。

他给了我一巴掌,火辣辣。

我这辈子、上辈子加起来都是第一次被人扇巴掌,我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抬头看谢回,他失神地盯着自己刚刚扇我巴掌的那只手。

他开始像一个孩子似的结结巴巴,对我说:「鸾鸾,我……我……不是故意的。」

「鸾鸾……鸾鸾……你痛不痛?」

我开始歇斯底里,叫他滚,谢回也难得地一一照做,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找我,但是她身边的宫女来得频繁,一会儿送上好的膏药,一会儿送些腻死人的吃食,一会儿又买些不常见的小玩意来逗我开心。

仅仅三天,就把一张桌子堆满了。

我不稀罕这些,我只觉得谢回没来找我这几天,是我在将军府过得最安生的日子了,这样想,我又觉得这巴掌挨得不算亏。

我逃离谢回的那一天是一个燥热的夏日,他把我从春天关到了夏天,对待我也比刚开始的时候宽容了许多,他还是不让我出将军府,但是不把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浮云殿里了。

他喜欢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明明都已经穿得足够华贵了,可是他偏要在我头上插一朵牡丹。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像一个木偶,只觉得这打扮俗气,我对他笑,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镜子砸碎了。丢在地上,对他说:「要是刚刚砸在你脸上就好了,那样我会很开心。」

我对着他笑,笑得花枝乱颤,很快意料之中又感受他把手掐在了我的脖子上,力气很大,我甚至快要喘不上来气,不一会儿就在我脖子上留下一道道红痕,可是事后他又忍不住地对我道歉,对我说:「鸾鸾。」

你觉得这可不可笑?我要疯了。

他为我办了很多场宴席,都很盛大,都是以将军府的名义,以谢回的名义。他似乎觉得我会很喜欢这些热闹的东西,甚至于把周禧也叫过来陪我。我觉得真可笑,就在京城的郊外,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波一波的难民走来,百姓哀声载道。

他的权势真的好大,甚至把宴席办到了皇宫里去,我借着要出去醒酒的时候发了脾气,遣散了跟在我旁边的两个侍卫,他们估计觉得我不会跑吧,皇宫门口都守着大批大批的人,谢回料定了,我绝对跑不出去。

只要我不把臭脾气对着他,他一向对我宽容大量,随我开心。

可是谁能想到,皇宫最大的那个湖通着外面的护城河,我与周禧讲话聊天的时候都会守着人,一言一语不会被人原话不动地传入谢回耳朵。

周禧偷偷给我塞了字条,藏在茶杯的下面,我小心地展开,只看到上面写着:御花园中心的那个湖可以出去,鸾鸾,跑。

我抬头的时候,周禧正对着我笑,我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我要是走了,我不知道谢回会不会迁怒于这个善良的小公主。

如履薄冰的不止我一个。

周禧笑得那么可爱,她对我做口型,我看明白了,她在说:鸾鸾,你要幸福。

我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平复着心情,努力微笑着回她口型,说:「谢谢你,周禧。」

她不与我说话,和以前一样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对我摇摇头,头上的发簪一晃一晃的。我明白了,谢回的人就在我们门后。

御花园里,我看着那池湖水,水面静静的,不泛起一波涟漪,平静得让人害怕。我闭上了眼,默数了三二一,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被水淹没的那一刻,我脑海中掠过了很多个人的影子,跟我上辈子死的时候一样,像是走马观花。不过这次多了个楚宸,我怀念他眼角的泪痣,怀念他戏谑的笑,怀念他那不加糖粉的酸杏。

我又想了很多很多事,我不明白,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不过是爱错了一个人,这在我眼里不是错事的事,却遭了这么大的罪,我想不通。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个陌生的环境,我被人发现,救了下来。说是救,可是跟话本里的可不一样,他们只是用破网把我捞了上来,就没有管过我了。

那些女人们都说,我命真大。我也觉得,京城外的那段护城河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浮在上面,多数是死的。每天都会有人去打捞几个人上来,要是那河里堆的人太多,就没有水喝了。

正是梅雨的季节。最近下了很多场雨,可惜雨后没有带来凉爽,能够感受到的只有闷热,平时习惯了这里,倒没有觉得味道有多么难闻,可是雨一下,那股难闻的气味一下子就被迸发出来了,像腐烂的肉混着烂泥的味道,我没受住,吐了好多次。

有时候没有东西垫肚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趁着月色到处看,看各种东西,看把我带过来的那条长长的护城河,看我身边的一草一木,看我自己的手。短短几天,我的手上被磨出了水泡,夏天最是难熬,现在没有药膏可以给我涂了,我突然很想母亲与青青,我想她们见了我这样一定会很心疼。

我遇到了很多人,都是我以前见不到的类型,恶语残暴的人很多,我被人扔过石子,开过玩笑,叫过婆娘。可我也遇到了一个婆婆,她对我很好。

她带我去找东西吃,教我认野菜。即使是这样的环境里,她也总是笑眯眯的。我问她叫什么,他说她父母很小的时候就把她给卖了,父母没有给她取名,只有前主人家给她留的名字,叫「锦瑟」,她说一看就知道我之前的日子过得不错,不像是干活的人,叫我把自己弄破烂些,笑着对我说:「娃娃,这样欺负你的人就少啦,这里的人都坏,别理他们。」

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便愿意与她腻在一起,慢慢地也知道了关于她的一些故事。她原本在一个镇上的富商家里当奶妈,「锦瑟」这个名字也是这个主人家取的,她说那家人心善,她年纪大了,也没赶她走,念着旧情养着她,只不过后来战乱,敌人打了过来,她腿脚不灵便,这才与他们走散了。

她跟我讲这事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慈祥,混沌的褐色眼睛映照着不远处的护城河,我觉得她的名字真好听。于是,就给她念:「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那是我儿时学的诗,是父亲教我的,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她笑着夸我聪明,说之前的小姐也给她念过,她问我叫什么,我边回答边在她手上写「陈鸾」。她手上有茧子,我的指尖碰上去糙糙的。

她回我一句我名字好听,接着又有些叹息地说她是下人,不识字的,问我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笑着靠在那婆婆的怀里,说:「陈是我的姓,至于鸾,是鸟,是一种很大很好看的鸟。」

她笑着点我的头,说:「鸟好,自由自在的,飞得高高的。」

为了不让谢 hui 发现我,我在脸上抹了很多的煤灰,借着地上雨后的水洼,我看着自己。我觉得就算是青青,现在也未必能认出我了,我分明就像个乞丐了呀。

我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好,又抢不过别人,只能和婆婆在犄角旮旯捡一些东西吃,叫我认野菜的技能也没有用上过几次。我啃过树皮,也吃过观音土。以前吃惯了好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变化这么大,我的胃有些受不住,半夜里常常痛醒。

每隔几天都会来一波新的官兵前来巡逻,但他们离我们并不近,只是把我们聚集在一起,他们站在比我们高出好多的地方上居高临下地看我们,我晓得,他们怕我们,怕我们发疯。可是这样害怕,几次为数不多的救济粥也稀得好像水一样,碗里的米掰着指头也可以数得清清楚楚

每天这里的人都会有传闻说明天朝廷就会把我们都烧掉啦。我开始的时候觉得害怕,我不是害怕死,而是怕被火烧掉,我听别人说,如果被火烧死,等下了地府,是见不到自己想要见到的人的。

说实在的,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楚宸,没有想到我都这样了他还能认出我。

那天,一大早便都是人在嚷,手里捧着的碗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的,不小心溢到外面的米汤也用舌头舔了去。我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吵醒了。

我看了看四周,忙抓起自己的碗,见婆婆没醒,把她的碗也带上了。最近没有东西吃,婆婆年纪大了,之前又总是护着我,最近的日子里她变得越来越贪睡了。

我心里老是会出现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往那一方面去想,只能期待着那碗稠粥可以救救我们的命。

排粥的队伍很长,排到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把两个碗递了过去,可是对面的人没接,我抬头看他们。

「一人一碗,多了不给,拿那么多做什么。」

我听见这话一下子急了起来,辩解道:「不,不单是我的,我还有个姿婆,碗上有个缺口的那个就是她的。」

「那也不行,叫她自己来,别人代的不作数的。」舀粥的男人看着我,不耐道。

「可是,我……」我结结巴巴,半天也吐不出几个字,耽搁的时间久了,后面的人也闹了起来。我脸上躁得慌,却不愿意离开一步。

「王伍,你给她舀吧。」一道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我不敢相信,眼神忍不住地顺着声音的方向去看,是楚宸!

我抬头去看他,他穿得比在相府做事的时候好,穿着一身紫色的便服,腰上别的是我之前送他的那个荷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头发被一个玉冠高高地束起,眼色含笑。那颗泪痣在眼角分外清晰。

我觉得真像话本里演的似的,又是中午,他又背着光,整个人像是从光里走出来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开口叫他。

那个叫王伍的男人听了楚宸说的话,也不再说什么,对楚宸说了一句:「是,爷。」便低头替我舀粥。

我端过粥,抬头去看他,正巧他也在看我,接着向我走来,替我把粥端了过去,笑着对我说:「姑娘,好久不见。」一切都那么平常,但我听出来了,他声音在抖。

我怔住了,不太相信。谢回每次都派那么多人来找我,一波一波地寻,也没有把我认出我,他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楚宸回答我说:「姑娘眉眼未变,声音未变,右手第四指连手背那儿生的痣也不变,而且姑娘生的痣特别,不是黑痣,而是颗红痣。」他看出我的震惊,笑着替我理了理毛躁的头发,又接着说:「估计姑娘自己都不曾发现,我也是那天与姑娘写字的时候看到的。」

「我们都从来没有觉得你死了。

「我们一直都很担心你,青青,你兄长,你父母,还有我。

「我们一直在等你。

「我找你好久了,鸾鸾。」

他笑得像个孩子,把我搂在怀里,头埋在了我的肩膀上,对我说:「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你了。」

我脸上一热,不知道怎么回他,只能说:「你快起来,我身上都是煤灰呢,可脏可丑了。」

他没有抬头,语气带着笑意,说道:「煤灰不抵姑娘美貌,鸾鸾美而不自知。」

我感觉脸越发热了,胡乱说:「你快起来,要是把你手上那碗粥洒我身上,我要骂你的 。」

他没理我,反而还把我搂得更紧了些。

我在他怀里,扑面而来的都是他的味道。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下,我对楚宸吐舌头,半不好意思半笑道:「我饿了。」

他这才松开了我,示意我先把粥喝了,我对他摇头,说再等等。楚宸笑了下,把脚上穿的鞋脱给了我,叫我穿上。

我带他去婆婆那儿,我们睡觉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铺的也是干草。婆婆还是保持着我先前离开的姿势,一动不动。我有些慌了,连忙跑到她边上,叫她婆婆,我一直在喊,可是没有人回我,我连忙捧起她的手,忍不住地抖,很凉。似乎已经没有点温度了,我不再叫她婆婆,转而叫她锦瑟。

可是叫再多遍,她也不会再起来叫我一声「娃娃」了。我把指头凑到她的鼻尖,没有气息了,我反复做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我这才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我喘不上来气,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我突然想起来我第一次遇到婆婆的时候,那时我才来这儿几日,还带着几分小姐脾气,常常被人欺负,但碍于小姐面子不还口,是婆婆发了善心,替我解了围,帮我骂了回去。我没有吃饭的碗,婆婆把她用的那个匀给了我,自己找了好久才找到那个缺口不大的破碗,无论跟婆婆说什么,她也不肯跟我换回来。

我想给她烧些东西,让她可以记得我,也可以记得自己。

我抬头,看到楚宸一直就在我身后默默地站着,我问他:「有纸笔么?」

他点头。

我就这样一直写,从中午写到了黄昏,又从黄昏写到了晚上,写得密密麻麻,但都是同一句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末尾还署了我的名,陈鸾。我想我在她手心上写过,写了好多遍,就在前不久,她看着那个相似的样子,一定不会忘了我。

楚宸一直陪在我身边,后面也学着我写,落下的署名不是楚宸,落下的姓是周,普天之下,与周禧同姓,又能被冠以宸字的,只能是那个还未归京的太子了。

我抬头去看他。

我们写了很多很多张,叠在一起有厚厚的一摞,写到楚宸带来的纸都不够了。 他写得比我好看,我想要是婆婆看见了,一定也更喜欢看他的。

我看着楚宸的侧颜,看他的时候我的余光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护城河。

「叫你楚宸还是周宸又或者是太子殿下?」我不等他回答又笑着问他:「楚宸,那你现在是不是很厉害啊?」

他转头来看我,手上因为写字沾了几滴墨水晕开了一大片,他看着我,对我说:「我一直都很厉害。」

「那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嗯?」

「帮我把婆婆风风光光地葬了,好不好,写的这些烧给她,我不去了,我怕流眼泪,让婆婆笑,丧事要办得大,但别太大,送葬时礼乐要响,但别太响,别太热闹,太热闹她会觉得吵的。」我说了这话,自己也觉得好笑,像是在无理取闹,就又跟了句:「会不会觉得我像个无理取闹的大小姐?」

楚宸摇了摇头,说:「不会,都依你,还有,你本来就是大小姐。」

「在周宸面前也是吗?」我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笑嘻嘻地与他贫嘴,也不管直接呼太子名讳是不是不敬。

「太子尚未归京,在你面前一直是楚宸。」他边说边替我整理那些有些散出来的纸:「鸾鸾,你也答应我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我能帮你什么呀?」我笑脸盈盈。

「鸾鸾,跟我回家。」

「好啊。」我看着他,又重复道:「楚宸,我跟你回家。」

京城里查得紧,城门都是严守的,来往的马车都要挨个检查。我问楚宸怎么知道我在京外的难民所。他笑着指了指皇宫的方向,说宫里,他皇妹周禧。宫外,有那个叫柳长青的画师。

我突然想起来,周禧曾悄悄告诉我,皇室的人都会养鸽子,用作飞鸽传书,但这事知道的人很少,皇宫附近养了许多鸟,各式各样的都有,鸽子最多。

以前我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京城里都传是某一任皇帝极其宠爱的妃子养的,那位叫锦妃的娘娘喜鸟,皇帝便为他养了一大堆,后面通了灵性就赶不走了。当时我还讲说好雅致,因为鸟儿会飞,管理起来麻烦得不得了。可自周禧偷摸告诉我这件事后,我才知道这是混淆视听的法子。

柳长青的宫廷画师是个闲职,可以随意进宫中,无人管辖,若是楚宸在京中有亲信,交流应该也就不成问题。

我躲在马车座位底下,查的那人懒散,又是夜里,只是掀开车帘,看了下人,就放我们进去了。

楚宸并没有直接带我去他住的地方,他带我去了家衣服铺子,把那个绣着房子的荷包往桌上一丢,说了句: 「随便挑。」那荷包沉甸甸的,扔到桌上时发出了结结实实的响声,引得那铺子里的老板都看直了眼,就算我衣衫褴褛,面对我们时也如沐春风。还调侃我和楚宸般配,楚宸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多给了那店家些小费。

可能是因为心提着太久了,一放下来便觉得累。我在楚宸的院子里,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

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想翻身起来,却觉得被子那里很重,拉不上来。我一看,原来是楚宸趴在床边上睡着了。

他应该是守了我很久的样子,我这里刚有动静,楚宸就惊醒了过来,见我醒了,连忙问我难不难受,问我吃不吃东西,又说前段时间让我受委屈了。我捉摸不清。

我想了一会儿才想到我应该是说梦话了,之前婆婆也跟我说过,刚遇到婆婆的那段时间我晚上也会讲梦话,无非是些「谢回,滚。让我走,放过我……」之类的话。

我看着楚宸一脸自责,笑着回答他:「不委屈呀,你不是找到我了吗。」接着把手搭在楚宸脸上,用大拇指抚摸着他眼角的那颗泪痣,说:「楚宸,我饿了,我想吃酸杏干,给我多加点糖好不好,别捉弄我了,我不喜欢吃酸的。」

「你病刚好,吃点清淡的,我叫厨房给你熬粥。」

「可是我只想吃酸杏干哎。」

「不行。」

「求你了,我病刚好,照顾一下我嘛。」

楚宸看着我,妥协地叹了一口气:「你喝了粥先,喝完我去给你买。」

「好呀。」我笑着看着他,双手都放到了他的脸上去,用手给他挤了个笑:「楚宸,别哭丧着脸,不关你的事的,我很谢谢你,你笑一笑呀,你笑起来好看。」

我在楚宸的这个院子住了四天,楚宸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只给我留了句我父兄安好,不日后就会返京,周禧那边他会安排人,叫我安心。自从我病好以后,我就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了,有时候院子里还会有人来,不过都是找楚宸谈事情的。

我也理解,他现在不仅是楚宸嘛。

可是我住在这儿第五天的早上,那时天还尚早,我便听到了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我心里还感到奇怪,今天送饭的人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来得这么早。

我打开门,没有想到门外站着的是楚宸。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说要替我绾发,我看他劳累,本来想拒绝,可是楚宸一脸坚持,我拗不过他,又想着好久没见了,就答应了。即使我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也不小心弄疼了我好多次。

「之前有给姑娘绾过头发吗?」

他一边替我把簪子插入发髻,一边回答我说:「未曾,鸾鸾是第一个。」又低下头问我:「弄疼你了吗?鸾鸾。」

我看着铜镜里摇摇欲散的头发,是很简单的样子,全头只靠插着一根簪子撑着,我指着那簪子说:「未曾,你插高些,要散啦。」他笑着回应说好。

我直直地盯着铜镜,问道:「不过楚宸,你这发型从哪里学来的,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楚宸一边整理着他的「作品」,一边得意洋洋地说:「你肯定见过。那个卖酸杏干的婆婆好像就是这样绾的。」

……妇人和少女的发式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虽然也绾过妇人的头发,但上辈子不管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夫人,一生荣华富贵,自然没有绾过寻常百姓的头发样式。

我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说道:「楚宸,我刚及笄。」

「我知道啊。」楚宸耸了耸肩。说着还看着我说:「这不挺好看的。」

我注意到他扬起的嘴角,说:「楚宸,你故意的!」

「这个简单嘛,再说了,鸾鸾天生丽质,什么样都是美的。」

我听了这话,气消了大半,最后也只是没好气地说:「你也就这张嘴厉害了,油嘴滑舌。」

楚宸今天似乎兴致格外高,哪里也不去,只陪着我。

我不想辜负了他这雅兴,但是左右又没有什么可以展示的东西,我手上先前出的水泡也消得差不多了,便想着说抚一曲琴好了,正好楚宸还没有听过我弹曲子呢。我跟楚宸讲,可他硬要说我手上伤还没好,等养好了先。我没法子,只好问他:「那你说干什么呀?」

「下棋吧,还未与姑娘对弈过呢。先前在府里做事的时候,曾与鸾鸾兄长下过棋,棋风凌厉,才堪堪打了个平手,想来鸾鸾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楚宸言笑晏晏,眼神真诚:「陈兄可不止一次叫我与你对弈,可一直没机会,说鸾鸾技高人胆大,棋风独特,之前没机会,现在有了,鸾鸾赏脸。」我看着他,神色不像是骗人的样子,定是把兄长的话当了真,心里叫苦不迭,早就把兄长骂了个十万八千遍。

我对上楚宸热切的目光,不好拒绝,心里苦笑着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几个字:「你确定?」

「嗯,怎么了?」楚宸听了我的话,目光尽是不解。

我看事情竟发展到了这,也索性破罐子破摔,无所谓地说:「没怎么,不是说要下棋嘛,来吧。」

楚宸邀我到院子外面的桌子上坐着,命人取棋盘、棋子来。

几局之后,我发现楚宸脸色不佳,我自知棋艺不精,只好赔笑:「楚公子评价一下?」

楚宸手里捏着白子,看着棋盘,咬牙回答我说:「鸾鸾的棋下得真是独树一帜。」

我脸上发羞,正想把棋盘推了不了了之。

却听到楚宸却还是说:「鸾鸾,再来一局。」

我看着挂在天上的太阳,就快正午了,又看看桌上黑白分明的棋盘,我们已经对弈二十三局了。

「楚宸,还下啊?我不想下了。」我指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下了这么多局,我眼睛都花啦!」

「那不下了,不然陪你去外面逛逛,之前听青青说你很喜欢那家什么梦来的胭脂铺,我陪你去买?」

「是若梦来啦。」我靠近楚宸,他也不躲,我离他的距离不过半尺有余,甚至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你今天怎么这么闲啊?」

「我一直都很闲,鸾鸾你才发现么。」楚宸脸上神色不变。

「你今天格外闲。」我清了清嗓子又说道:「你这几天不闲啊。再说哪有人正午大太阳的时候出门的?」

「那就晚上出去逛逛吧,鸾鸾,我想陪陪你。」

我把手放在他的嘴巴上,堵住了他的话:「楚宸,你说谎哦,你说谎的技术真是拙劣,比我的棋还烂,太子要归京了,对不对?」

楚宸一愣,随后把手抚在我的头上:「鸾鸾聪慧,不过比你的棋还烂,看来真是没救了。」

「太子回来了,那楚宸呢?」我脱口而出,话已经说完,才觉得这话说得幼稚。

楚宸哑然失笑,对我说:「鸾鸾,能飞再高再自由的凤凰也要有栖息的地方。」他指了指腰间我送给他的荷包,接着说:「阴差阳错,鸾鸾,在我看来,我的宸从来不取帝王之意。」

我被他这番露骨的话惊住了,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楚宸意识到我神情的变化,稍微退开了一点,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鸾鸾,你想荡秋千么?」

我被问得有些懵,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问,这里修秋千了么。」

在这里住的这些天,楚宸住在这个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多是男子,应该是过来商议正事的。虽然不会来我住的院子,但是为了避嫌,我也很少出这个院子。

至于荡秋千这件事,我儿时的时候很喜欢,相府也修了秋千,就在楚宸那天去的开梅花的那条道中间靠边。

楚宸开口:「修了的,我带你去?」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不答应也就别扭了,再加上真的很久没有玩过秋千了,也就同意了。

「好啊。」我起身,站起来,说:「现在就去吧,荡了回来再去吃饭,不然一会儿太阳那个劲头儿一上来,毒得很。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楚宸你还喜欢荡秋千。」

我叽叽喳喳的,连我自己都感觉有些聒噪。我想,我现在真的是没有从前半分当家主母的影子了。

楚宸走我前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点了点我的头。

这里的确修了秋千,不过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是在一块小臂长短的木板上拴了两条粗麻绳,这大概是我见过最简单的秋千了。

那秋千一看便是好久没人坐了,落了不少的灰和枯叶,我走上前去,拍了拍。拍得差不多,便直接坐了上去,没有一点小姐的样子。

我对楚宸喊道:「楚宸,愣着干什么,过来推来我啊。」

楚宸笑着走过来,一一照做。

这个秋千看着不怎么样,但是荡得高,我从来没有坐过可以荡这么高的秋千,手上忍不住把那麻绳攥得紧了些。天气本来就热,即使吹到脸上的风是带着热意的,但竟然一下子还是觉得凉快了不少。

「鸾鸾不害怕么?」楚宸突然来了一句我认为极煞风景的话 。

我玩得正尽兴,被问得不明所以,心里想着,这秋千安在楚宸这里,他荡都不会断,我荡自然断不了,有什么好害怕的。

见我不回答他,楚宸手上的力气大了些。

这就在这时,我听到楚宸戏谑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鸾鸾。」

「嗯?」

「我从来不荡秋千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寒,立马道:「放我下去。」

楚宸笑得更大声,开口:「不要,姑娘坐好了。」

……

晚上,他陪我去买东西,我以前出府的机会不算多,小时候玩性最大,但又是母亲管得最严的时候,常常是过节时或者找借口才能偷着出府。

我脸上戴着面纱,把我的脸遮去了大半,只露出眼睛和眉毛,我不喜欢这种东西,但楚宸叫我戴上,他说谢回还在找我,叫我小心些。

我听了后怕,干脆直接说道:「那就不出去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胭脂也不是什么一定要买的物品,在相府的那么多年,作为父母的唯一一个掌上明珠,我攒上的胭脂水粉也可以抵得上半个小铺子。

楚宸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理会我说的话,一边把面纱盖在我下半张脸上,仔仔细细地系好,打了个结,这才开口。

「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打一架。」

「那么多人,你打得过?」我挑眉。

「英雄配美人,为了鸾鸾,自然愿意争上一争。」楚宸的脸突然在我面前放大,我可以透过他的瞳孔看到我的影子,他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一点脸红心跳,以便逗我。

楚宸这行为实在幼稚,我没忍住笑道:「绣花枕头的功夫就别拿出来了,害不害臊。」

我可还没忘记他带我爬狗洞的事,若是真的武功高强,那还要钻什么狗洞呢,直接轻功然后飞檐走壁带我回府不就好了。也可惜了我那些花,可娇贵得很呢。

想到这,我不禁埋怨地看了楚宸一眼,他笑着躲开了我的目光。

街上不比之前热闹,很多铺子都没开门,但我们还是逛了很久,小吃的摊子开得多了些,我买了不少。街上行人不多,但也不太少,在城里巡逻的谢回手底下的官兵几次从我旁边经过。

开始我还紧张,手一直抓着楚宸的袖子不放。巡逻几次之后,我发现那巡逻的人很懒散,手里即使拿着我的画像,也没有把我认出来,不过是走个形式,敷衍了事罢了。

我远远瞥见那画像,那画上是我,但又不太像现在的我,画的是我之前还是将军府夫人的样子,明明是妆容严肃,可我又在微笑,笑得很明媚。头上还插了一朵艳丽至极的牡丹,显得有一些不伦不类。我低声暗骂了句:「真是俗气。」

楚容也看到了,只听到他憋笑着说:「没想到鸾鸾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我松开他的衣袖,把手里才买不久的点心一股脑地全塞到楚宸嘴里,骂道:「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我买的都是松软的东西,往楚宸嘴里塞得太多了,他说不了话,有个兔子样的豆沙包还半露在外面。

我语气放软:「楚宸,你别动啊。」

他狐疑地点头。

我把手上的糖葫芦拿到嘴边,张开嘴,咬了两个,含在嘴里。然后把我咬过的那边,钝的签子的那头插进那豆沙包,那糖葫芦虽然勉强立住了,但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我对他说:「拿着些,别弄掉了,这可是本小姐赏你的。」

楚宸怕糖葫芦掉了,只好伸手拿着那根木签,想要把嘴里的那些吐掉。

我抢先一步,率先开口:「楚宸,多难得啊,相府的千金在喂你呢。」

他嘴里含糊不清,但是我知道,他在咬牙切齿地喊我:「陈鸾。」

我笑着跑远了些。好久没有干过这么捉弄人的事了,真难得呀。

街上还是偶尔传来叫卖声,明明是那么有生气的烟火气的形象,可我突然又觉得有点难过,我想,要是青青、周禧、婆婆在就好了。

青青还是会叫我偷着带她出府,求我给她买一些小玩意儿、小零嘴儿。周禧还是会与我咬耳朵,热烈的少女永远无法掩饰自己对心上人的情意,因为柳长青的一句话决定喜怒。婆婆还是会笑着领我走,如果她还在,就换我领她走了,我要带她去吃京城里最好吃的虾饺,那虾饺很鲜,我一次可以吃上一笼,婆婆一定会喜欢。我会教她认识自己的名字,帮她先前的那个人家,如果愿意,我也希望她可以留在相府。

哦,对了,相府。

我想,要是一会儿回的是相府就好了。

兄长依旧会在门口等着我,大冬天里也不例外,平日里会与我拌嘴,但他总是让我,说我是妹妹。母亲依旧会对我很严格,会说我没有小姐闺秀的样子,也会在京城举办宴席的时候,毫不谦让,说我们家鸾鸾厉害。父亲依旧很少见到人影,但是我房间的小茶桌上老是会收到他从各种地方顺来的小礼物。

我抬头看天,今晚的月亮很圆,真的像个白玉盘子。

我回头看楚宸,他离我不远,我在这里看月亮,他在那里看我,我笑了一下,接着冲他喊道:「走吧,我们回家。」

我真的希望他是我的良人。

楚宸快步走到我身边,嘴里早就一干二净了,他把手里的糖葫芦又递还给了我。

我拿着糖葫芦就这样荡啊荡啊,月色正好,天底下仿佛就剩下我们两个,我没忍住,还是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宫?」

「明天。不过应当不算回宫吧。」他思考了一会儿,如此回答道。

我明白他为什么今天这么腻着我了,但他回答得干脆,没有一点要瞒我的样子,我也不好发什么脾气,只好接着问:「怎么这么快,那……那你带我吗?」

楚宸突然停了下来:「在这里等我吧,等我来娶你,做我的妻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一点不害臊,我想到周禧,想到她问我的话,想到她跟我说:「鸾鸾,你想当皇后吗?」

一国之母,责任实在太大,需要贤良端庄,需要母仪天下,需要德才兼备,我是真的很不喜欢这样枯燥又乏味的生活。

我又在想,可是如果是楚宸的话呢?

我看着楚宸的脸,目光又不自觉移上了他的眼角,我没想其他,只觉得他这颗痣怎么生得那么好,不管怎样看人都带一丝情意。

我眯了眯眼,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明天晚饭前回来吧,我给你熬粥。」

他笑了一下:「鸾鸾,真难为我。」

「也很难为我啊,好不好?」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摆了摆:「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好不好?」

楚宸把我在他面前摆弄的手按了下去:「熬个粥有什么难的,傻子也会。」接着又叹了口气,又像是在回忆什么,自言自语道:「也对,也只有傻子才会弄出那么甜的吃食,里面糖都没化开。」

他说得轻,我听不清,只好叫他再说一遍。

他在我头上点了一下:「没有什么,真是怕了你了,好。」

「楚宸,你说什么?」

「我说好。」楚宸又重复一遍,突然,他低下头,笑着盯着我,做认真状,叫我的名字:「鸾鸾?」

「嗯?」

「你是不是耳朵不好。」

……

我不想理他的打趣,快步跑开了,隔着老远也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鸾鸾!

「你慢些,别摔了!

「鸾鸾,不打趣你了,等等我!」

我不理他,跑得更快了,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我知道他在让我,他怎么可能跑不过我呢?

我之前就说过,我耳朵很好,小时候母亲打趣我顺风耳,上辈子可以听到谢回的脚步声和紫云娇憨的笑声,我的耳朵真的很好,只不过想听他再说一遍罢了。

我对他笑着喊:「楚宸,你才耳朵不好。」

我转头,看到他承认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笑,我笑得更开心了。

我们是这样跑回府里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叮嘱了好几次侍奉的宫女要早些叫我,借口说我想取些清露,明天早上要煮茶喝。我睡不着,起身打开窗,天边的月亮还在,甚至感觉比在街上看的时候还要亮。

第二天,没有人叫我,倒是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早早地醒来了。应该是楚宸那边知道了,觉得我既然叫宫女叫了,那定然只会贪睡,不会早起。他的意思也很明显,无非是要我得在这里,哪也别去。

楚宸不会给我下药,他觉得我娇弱,留下什么后遗症不好,连平时的汤药也挑着温和的给我吃,我想,如果是谢回,为了以防万一,也要对我下个可以睡上好久的药。

我住在这里时间不长,衣柜里的衣服倒有好几套,我看着衣柜里的裙衫,取了一条样子简单的,穿了上去。

楚宸果然有命人在门口守着,但一看便和谢回那里的人不一样,我歇斯底里的功夫早就在谢回那里练得轻车熟路,张口出来。我闹的时间一长,又要死要活的,那侍卫无法,也就让我出去了。

如果叫我父亲母亲看见了,估计也会像对兄长那样,说把我腿打断。

不过我身后还跟着个男子,怎么样也不肯走,说什么也不离开,我认出来了,那是那天拒绝给我两碗粥的人,哦,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王伍。

楚宸有援军,把京城的城门破了,城外的不少难民涌了进来,成为太子的一大批追随者。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援军,可至少有人帮他,也可以让我的心一下子安不少。

太子归京的消息自从早上一放出来,就有百姓组织了起来,毕竟大多数人现在都不会怀疑一个有这么多援军支持的人。

即使就算不相信,也不会表现出来,对于多数百姓来说,是不是真的太子无所谓,谢回一家独大的日子,边疆失守,朝廷不管世事,百姓也在水深火热之中,无论是谁,都是他们的希望。

我走到大街上,这里的景象着实令我惊到了,不少百姓跟随军队,游行示威,大多是男子,女子也有,有的女子手里还抱着初生的婴孩。

人群里有个人看着熟悉,我认出来了,是那天卖青青糖画的那个爷爷,他手里举着平日里扎糖画的那个木头棒子,也在游行的队伍里,他走得不是很快,却也不落人后。

我刚想混进去,肩膀被人一拍,抬头看,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个子不高,裤脚衣袖都被挽起,虽然他的衣服干净整洁,一看便是新换的,但我还是闻出了他身上的肉味,干了那么多年,味道有些掩盖不住,我猜他应该是个屠户。

他对我喊:「小姑娘家的出来干什么,快回家,别来瞎闹。」

我没有回答他,又往人流里冲。

这次他直接把我推了出去,力气很大,我差点没稳住身子,还是王伍拉了我一把。那屠户接着开口,对我说:「你这姑娘怎么这么倔呢?跟头驴一样,快回去。」

我被弄得有些烦躁,却也只能解释:「我及笄了。」我指着不远处的妇女:「凭什么她们能进,我进不得。」

那屠户只是简单地瞥了一眼,便知道了我说的是哪个,对我答道:「她家男人前不久战死了,是被那什么狗屁谢将军强行抓去参军的,结果没几天就死了,连尸骨也没收回来,仗没打赢,还死了丈夫,这里的女的,大多都是这样才来的,不然谁会愿意来呢,怎么也劝不住,好说歹说怎么说也不听,还把才生的孩子也带来了,说离了他妈也是个死,劝不住,你有什么办法,遭罪呦。」

他转头便要接着劝我,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抢先开口:

「我嫁人了的,我夫君就在这里,我不走,我要和他一起。」远处传来乐声,不同于我平日听到的阳春白雪,弹得很乱,各种乐器都有,在这样的情景下,却有着莫名的感人,我冲那屠户笑道:「我是个乐坊的琴女,我夫君很好,特别厉害,我早不是姑娘了,但还是谢谢您。」

那屠户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没变,手上仍是要把我拽出去的样子。我看向王伍,用眼神示意着他,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顺着人流将那个屠户推搡开了。

还是个夏天的季节,空气里闷热,人与人挤在一起便更难受了,虽然队伍在向前走着,可正是因为人太多了,空气半点没有流通,酸臭的汗水味和酷暑的燥热交织在一起。汗止不住地往下滴,头发自然不说了,我没有看见一个人额前头发是干的,甚至不少的人,连麻制成的衣服也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汗渍。

耳边的音乐很散?,和人们的声音混在一起,我跟着人群走,尽量做到不落下队,乐音繁多,我竟然分不清究竟是有多少个曲子杂在了一起。

离我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吹笛的女子,我看见她身上背着东西,像是琵琶。老实说,她吹得并不好听,有几个音可能是因为气不足,还不到位,甚至有些刺耳。

我不禁又把步伐加大了一点点,好不容易才走到她身边,鼓起勇气攀谈了起来,我想借她的琵琶,但与其说借,倒不如说是给我,因为现在一别,倒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遇到。那姑娘面善,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也就没什么反应了,也许是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为战乱,她嘴上不停,却是细细地听完了我说话,然后将笛音一转,算是收了个尾。

她人很爽快,直接将身上的琵琶卸了下来,递到我手里。我离她近,她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说不上来,反正我很喜欢。

我震惊她的利落,那姑娘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说是从乐坊顺的,她在乐坊打杂,现在事情一出,乐坊的人就全跑了。她的声音娇娇软软,连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音调里都带着糯。

我想到了青青,不对,青青更活泼些。我又摇了摇头,把记忆甩出脑海。

那姑娘似乎真的把我当作乐坊的琵琶女了,她似乎很高兴,又把琵琶往我怀里推了推。我弹得最好的是琴,但哪有琴边走边奏呢?我想,要是现在是话本就好了,画本上的武林高手边走边弹最是常态了。

我想弹些东西来,遁入寻常里,与那些百姓一样,簇拥着他。

?凤凰再高贵,在我眼里也只是鸟,一只寻常的鸟。

那姑娘声音不糯了,带着股力量,叫我弹,弹快些,弹大声些,要把乐声覆盖过京城里的每一块城砖,要让京城里的每一个人知道即使是商女也不会在亡国的时候时时犹唱后庭花。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在眼眶里又憋了回去,手还在打颤,却又是放在了那笛子上,唇覆了上去,断断续续地吹起来。?

王伍早就回到我身边了,但他没有讲话,只是站着。

我拨了拨琵琶,有些生疏,老实说,我弹琵琶不多,京城的小姐能打出一技之长,寻几分脸面和雅谈也就够了。?

我还是弹了首曲子,是我做阿飘的时候听来的曲子,是城中百姓耳熟能详的调子。?

这琵琶的弦不算特别好,又像是刚换上去的,比我刚开始练琴的时候还觉得痛些。

王伍憋了好久,还是没忍住开口:「我说你个姑娘就别出来了,安安心心等爷,外面乱得很,你弹来弹去的干什么。」他话说得难听,可我没法反驳,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场闹剧。

我当了那么多年贵女典范,却只有一样琴拿得出手,弹拨乐器七七八八,我只能弹了,我想我连这都不做,还能去干什么呢?

王伍还想再说什么,被我打断:

「你可以过来唱,也可以去楚宸那帮忙,左右别闲着。」

「啊?」王伍一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可以去爷那里?」

「自然。」我摆了摆手。

「算了吧,爷叫我守着你。我听爷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你真不回去?」

我看着不断前进的队伍,又看向王伍,他脸上还是少年人的样子,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也难怪人那么鲜活,我说道:「表面上也许齐心协力,可免不了有人心惶惶,害怕是肯定的,别说他们了,要是让我当那个领头的,我估计腿现在都在发颤呢。」我对着王伍笑:「我弹曲不是为了哗众取宠的,不管我是相府小姐,又或者是乐坊乐女,都是周朝的百姓,楚宸既然是太子,那么他就是君,百姓随君,天经地义。」

我不管王伍了,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弹,开始我还唱,后来周围的人和了几句,不吭声的王伍也随了起来。我就不唱了,只管弹,他们唱得比我唱得好听,我唱歌不着调。

我们就这样随着走,来了几波官兵,是来赶我们走的,他们手上拿着的刀在阳光底下折出寒光,看着怪瘆人的。

?那些官兵只是在恐吓,却不真正取人性命,谢回也肯定明白,如果动了血,京外民愤已久,如果再加上京城的百姓,他吃不消。

?这不是去宫里的路,倒像是去相府的,我家的路。

我向王伍问了一嘴,他似乎很震惊我不知道,跟我说:「谢回住进相府?已经有些日子了,就因为这件事,朝中意见对他很大,有些老臣连着上了三天的折子,可谢回没个理的,依旧还是一个样。」

我压下心头的厌恶,随口道:「也是相府风景好。」又接着弹了起来。

之前习惯了坐马车,这一次用脚走,竟然第一次觉得路途这么远。王伍的嗓子有点哑了,听着沙沙的,我叫他别唱了。他不肯,又叫我看自己的手。

我不习惯这弦,又弹得久,我右手的第二指的指头有点磨破了,往外微微地渗着血,不用他提醒,我也早就感觉到了。

我练琴的时候,最怕手破,十指连心,最觉得疼了。?

王伍说,只要我停了,他也就不唱了。只要我还在弹,他也就还在唱。他说话的语气比之前与我说话的时候好了不止一点点,我有些不太适应。

可是我不敢停,参与游街的百姓越来越多,我甚至还看到了几位之前见过的青年才俊和贵女小姐,他们笑着同我示意,应该是认出了我,却没有再大的动作了,只是默默地跟着队伍。你看,这多难得呀。

相府的门口围了好多的人,我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复杂。相府的大门口守了很多很多的人,没有百姓再往前走了。封建礼教的影响很大,我觉得,他们能走到这儿,本身就是一件很勇敢的事了。我将手里的琵琶给了一个面相还行的大爷看着,就退出了人群。

我拽着王伍,往相府右侧的街道走去,我加快了步子,暗暗祈祷,一定要在才好。

王伍不明所以,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顾跟着我。百姓渐渐少了,更多的人愿意跟大家伙凑在一起,安心。

我估摸着大概位置,这里的墙壁都堆着柴,又生了许多野草野花,我也不太确定,用手拨了好几处,干枯的柴免不了要刮到我的伤口,真疼。王伍看了我的做法,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可也来帮我拨柴,摸索了好一会儿,我的手突然碰到了一处空缺,我没忍住兴奋,也不顾什么小姐形象,把手伸出来,指着那里冲王伍笑道:「是空的,快来帮忙。」

这个狗洞还在,我心里舒一口气。

王伍听见了这话,赶忙过来帮我,我很高兴,他没忍住调侃道:「相府家怎么也有狗洞,不是银两不够了,连个修屋的钱也没了。」

我心情不错,也顺着他的话讲:「小人干的,府里的人应该还不知道吧。不然说什么也要把他的皮扒下来一层。」

「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们相府倒真是齐了,不如你跟我家爷说说,让我家爷帮你,他可厉害了,捉个小人没问题。」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奇问道:「你家爷有多厉害?」

「可厉害了,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王伍一脸骄傲,说完又看向我:「爷好像挺喜欢你,我原先觉得你像个小乞丐,破破烂烂,后来知道你是个娇小姐,金枝玉叶,现在看来,你也还行。」

我心里想这楚宸蛊惑人心的本事也真有一套,竟然把王伍搞得这么死心塌地,我一边把手上的柴扔到王伍怀里,佯装生气:「说我还行,你也就勉强吧,我好歹是个小姐,小姐就会使唤人,搞快些。」

王伍手上动作不停,嘴巴没忍住嘟囔道:「姑娘就是麻烦,谁啊,真可恶,放这么多的柴,塞满得了。」

我敲了敲他脑袋:「别说你爷的坏话。」

「姑娘家的,别动手动脚,再说,我哪说爷的坏话了。」

我笑着指了指那洞:「这洞,你爷挖的。」

「嗯?你唬我?」

「唬你干吗?」

「……真是爷挖的?」王伍小心翼翼地问道,语气还带着之前唱歌的哑。

「嗯。」

「挖得好。」王伍一拍手,拨柴更加卖力了:「要不是爷,我们现在可还没法子进去呢。」

我看着王伍,不禁又赞叹了几句楚宸拉拢人心的法子,真是高明。

狗洞很快就通了,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了,也就不用再扭捏作态,进来得倒是顺利,我看着王伍,他正在拨柴,想把那个洞重新掩过去。

我看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虽然这里是花园,有些偏僻,可一个人也没有,也说不太过去。隔着墙这里依旧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幸好这里与大门有个拐角,又隔得不算太近,不然,倒是会有很多麻烦事。

我正想绕过花园去往前院,那里就在大门直直进来的地方,他们应该在那儿。

就在这个时候,王伍把我拦住了。

我有些发怒:「你别拦我。」

「不拦着你,要看着你去给刀开刃吗?」

「没人会杀我的。」

我有些慌乱,忍不住自言自语,刚刚在外面不觉得,那好歹有股子力量和热情推着人走,人也有股劲,可以说些大义凛然的话,甚至还有鼓舞身边人的决心,可现在不一样了,离楚宸越近,我心里就越是心慌,说不上来,心情也有点莫名的暴躁。

「跟楚宸不一样,谢回他不是人,真的会杀了他的。」我的脑海中突然又涌现出与谢回在一起的那些日夜,我重复着同样的歇斯底里,不能提的紫云,破碎的茶盏,我头上艳丽的牡丹,全都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王伍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只落了一句:「相信爷。」

「我相信他。可王伍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带来的援军有多少,而谢回的军队又有多少?这里毕竟是京城,王伍,楚宸既然安排你在我身边,你功夫应该不错,书房右侧的柜子,你都去翻翻,右边的小屉子都去找找,如果他放在相府的话,那里应该会有有用的东西,你去找找,这才是帮你的爷。」我的脑海中回忆着上辈子谢回的癖好,又与这辈子的他对应上,东西喜欢放书房,喜欢放右侧,不过哪里的右侧倒都是皆有可能,记忆中这个习惯他应该是没变的,我看王伍没动,忍不住催促道:「快呀。」

王伍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你呢?」

我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笑着对王伍说道:「小姐我可是累死了,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在这里等你。」王伍还是不动,我忍不住又催促了他几下:

「你到底还要不要帮你家爷了?」

王伍心一横,手伸了出来,做拉钩状:「我们拉钩,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能走,走了你就……就……一辈子嫁不出去,当黄花大闺女。」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走的,拉钩拉钩。」我表面上不耐烦的口气,心里却觉得王伍简直可爱得紧,甚至怎么说,有些傻气?

好不容易让王伍走了,见人没影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挪动了身子,心里回着抱歉,跟了兄长那么多年,扯过的谎也不少了,可这次却有些心虚,大抵是王伍的做法太孩子气了吧。

不过王伍,你家爷说要娶我的,你的谎可能做不了数了,毕竟,可是楚宸先说出口的,我是凤凰呀,也是楚宸要娶的陈姑娘。

我顺着小道走,亏得我耳朵不错,挺远就听到了有脚步声,我找了间柴房,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就真的由轻变重再变轻最后消失不见了。

相府的屋子结构很巧妙,不算上下人住的屋子,余下的这些屋子一间连一间,也算是个独特的暗道,儿时母亲为保证我身段优美控制我饮食,我常常吃到六分饱,她便不会再允许我吃东西了,幼时的我就这样常常溜到小厨房拿些吃食。想不到到了现在,这些设计的巧思也还能派上用处。

我就这样摸到了前厅,人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近,不只是相府门口百姓的声音了,还有嘶吼声,兵器的摩擦声,我从小就听不得这种摩擦的声音,没忍住,我打了个寒颤。

我现在倒真的觉得我拿了话本主角的戏份了,虽然走的是暗道,可是还是有被发现的概率,可这一路走来,竟然畅通无阻,除了有一次那险些给发现的意外,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我把手放在脖子后面捂了捂,我手嫩,之前出了血,又在拨柴的时候擦伤了些,现在虽然是夏天,可还是有些发凉。

我躲在前厅的柱子后面,单一个柱子肯定挡不住我,可我之前在这里挂了帘子,帘子加上柱子挡住我不成问题,之前我便是躲在这,偷听母亲和她密友讲话的,有时我也会来偷听父亲的,但父亲的无趣,都是朝中的事。可母亲就不一样了 ,几个女人聚在一起,总是少不了谈论八卦,我听着也有趣。母亲虽然严厉,可柱子隐蔽,我躲在这个柱子后面,竟一次也没有给发现过。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袖子突然像是给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还没有做出反应,耳边就传来了一句熟悉的男声:「谁?」我听出来了,是温玄。

我抬头朝他嘘声:「是我。」

温玄这才看清我的样子,问道:「陈小姐,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家,我自然在这,可是温公子,你怎么在这?」

温玄也不瞒着我,大方地开口道:「一会儿太子他们就打过来了,我在这埋伏着,一会儿帮他。」我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温玄打断了,他对我「嘘」了一声。

我也确确实实听到了声音,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不算安静的环境下,我却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照理说,我现在应该恐惧,可是我一想到楚宸就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温玄拨开了一小片帘子,看着外面的情形,好一会儿,我甚至可以听到刀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温玄轻轻地落了句:「陈姑娘呆在这,温某先去一步。」说完就闪了出去,像是飘了一阵风。他的声音很轻,要不是离得近,我估计一点也听不见。

之后的事,我没有什么印象了,我只知道我冲了上去,替楚宸挡了一刀,那伤口不深,可谢回的刀上有毒,那一刀划在手臂那,可真疼,疼得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我听到谢回和楚宸都在叫我的名字,喊得很大声。真像话本呀。

王伍偷到了兵符,一切都是那么天时地利人和,我知道楚宸赢了。我的人生终于能跟上辈子岔开了道。我痛得想哭,可是我又想笑。我昏迷了过去,又像是睡了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

我又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还是楚宸在我身边,就像之前我生着病时他守着我的时候一样。见我醒了,楚宸一副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叫我:「鸾鸾。」他的声音哑哑的,我不太习惯。

「嗯?楚宸,好久不见。」我扯了一个笑,看着楚宸。

「我们才见过的,鸾鸾。」

「你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不是说给我熬粥吗,怎么跑出来了。」楚宸盯着我,我看着他眼角的泪痣,忍不住用手摸了上去。

「不要命了?」

「楚宸,不用你来娶我,我来嫁你了。」

楚宸愣了一下,恢复了寻常的样子,带着笑,可我看到他笑意不达眼底,他说:「荣幸之至。」

「楚宸,你不开心吗。」

「胳膊痛不痛?」

「别这么凶嘛,现在不是很疼了,我是你家小姐,我粥也熬了的,叫张妈看着的,你没回去喝?」

「没有。」

「那下次再说吧,希望楚公子还有口福。」我冲他打趣。

楚宸像是被难住了,好久才开口:「楚公子可能没有了。」

「为何?」

「口福留给周公子吧。」楚宸抚了下我的头发:「鸾鸾,都结束了。

「鸾鸾,我要娶你。」

楚宸抱住了我,我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我的脸颊可以碰到他散下来的头发,碰着我的鼻尖,糙糙的,痒痒的。

耳边又传来楚宸的声音,我突然又想养猫了,我想我会养很多很多猫,我又听到他接着问我:「鸾鸾,手痛不痛?」

他不问还好,一问我的委屈劲就上来了。

「楚宸,我好疼,那琵琶弦真新。

「我弹得真难听,教我音律的夫子听到估计都要给我气死了。」

我把手递到他边上,笑嘻嘻着说:「楚宸,帮我吹吹,好不好呀。」

楚宸没有回答我,却把我的手,接过去,像个孩子似的吹了起来,我看着他的耳朵,有些发红。

没想到楚宸平日子那么喜欢捉弄人,现在却是发了羞。

我想要是母亲他们在就好了,母亲虽然对我严厉,但我知道她肯定不会让我留疤。楚宸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相府那边很快就会回京,你不用担心。」他又顿了顿:「你想见见周禧么?」

可以见到周禧,我自然喜不自胜,连忙满口答应。

「明天吧,我带你在院子里走走?」

我没忍住,插科打诨道:「怎么了,没事可做啊?」

「做下人的,自然要把小姐伺候好。你想荡秋千么?」

「好啊,不过先前没问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荡秋千,莫不是套了我兄长的话?」

「没有。」走在我前面,笑着说:「我远比陈姑娘认识的先认识姑娘。」

他的声音不大,我没太听清,只好又问了一句:「楚宸,你说什么呢?我没听清。」

「没什么,鸾鸾,我们走吧。」

我也不想深究他到底讲了些什么,索性也就不管了,随便应了过去,回答了一句:「好。」楚宸手里拿着东西,我看到了,那是一块玉,正是我初见时看到他身上的那块,他把那块玉紧紧地塞在我的手里,还是暖的。

我再见到谢回的时候,应该是我醒后三天左右的时间。

谢回待在牢房里,我进去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他的目光就看着那牢房里的仅有的那一扇窗户,那个窗户透进来光,把那仅有的一束阳光框得方方正正的,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可是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窗。

我不说话,我在等他开口。

他刀上的毒并非无药可解,只不过会难养些,可能会留个疤罢了,我来到这里,自然不能放低我的身态。

「陈小姐,你来干什么。」谢回还是没有看我,不过他不叫我鸾鸾了,但是这样我却觉得听着好像顺耳些。

「谢回,我们谈谈?」不得不说,我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好谈,但好歹重生了一次,他现在被关着,我想问些东西。

「陈鸾,还用不着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我是将军的儿子,说我一生下来就活该抛头颅,洒热血,对吗?凭什么啊。」他说的莫名其妙,与我的话牛头不对马嘴,我没回他。

谢回又接着对我说:「鸾鸾,给我去买东街的桂花糕好吗,那里的桂花糕很好吃,买八块好了,分你四块。」他看我没有动,挑了挑眉,又接着开口:「怎么,怕我下毒?」他像是陷入了回忆:「放心,我没那能耐,那里的婆婆是个很好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说了句:「不至于。」

「陈鸾,你就是怕我。」谢回轻笑:「你别这样,鸾鸾,你不如骂我几句,像之前那样。」

我看着他,摸不清他为什么突然又变了性子,谢回笑的时候会漏出虎牙,尖尖的,带着一种少年气,我突然想起来,重生了一次,他现在也不过是个二十的少年。

我刚刚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又闪过的是在将军府发生过的种种往事,就又闭嘴了。

我盯着谢回的背影,说了句:「我会叫人送来的。」我一下子没有什么想问的欲望了,我正欲离开,突然又被谢回叫住了:

「鸾鸾,我要去边疆。」

「嗯?」

「边疆失守了,我是将军,虽然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个职位,可我本来就应该守在那里。」他笑得开心:「只有我,才能守住那里。」

「你要去打仗?」

「鸾鸾,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没有兵权了。」他摊手:「那个太子可找过我了,他是真想我死,我不去就真的死在这了,这多憋屈。」

「你跟我说什么劲?」

「我可没答应他,鸾鸾,我等你话。」

「你让我去,我就去。」谢回眼睛亮亮的,盯着我。

「我自然和楚宸一样,你随意。」我说了这话扭头就走,耳边似乎还听到谢回在那里说:「鸾鸾,对不起。」

我没有回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周禧常常来找我,她有些怕楚宸,虽然他们是兄妹,可是没有在一起生活过的经验,不过不影响小姑娘的喜悦,柳长青依旧高高瘦瘦,还是喜欢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但我知道他在帮楚宸办事,以后肯定不单只是个画师了。

我还是喜欢叫周宸为楚宸,我习惯了。

父亲他们也回京了,还是住在相府里,母亲对楚宸很满意,不只满意他的家世,也很看好他的举止教养,让我来说,楚宸这厮比我会装。

兄长很喜欢拉他下棋,我刚开始还会看,可是后来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们棋中有棋,话里有话,至于胜负也基本上五五开,没有什么看头。青青依旧莽莽撞撞,不过最近因为我定了出嫁的日子,她倒是连着好几天,耐着性子跟那些绣工们学女红,说是要为我绣些东西。

周朝的皇帝之前被谢回软禁,民心早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周朝要立新帝了,那位子理所应当是楚宸的。

楚宸给我带了消息,谢回去边疆了。他最近事情很多,又常来相府跑,现在他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只要边疆平定,周禧自然不用和亲,她总是跟我说:「鸾鸾,你要幸福。」

现在我也可以把话还给她:「周禧,我也希望你幸福。」

很快秋天到了,刚刚立秋过去,夏日的燥热还没有完全退去。用过晚膳,我就坐在凉亭里吹风。我眼睛突然被一双手蒙上,好巧不巧,我瞥见了他腰间那个针线蹩脚的绣着屋子的荷包。

我笑着开口:「钻狗洞进来的?」

「鸾鸾,你好无趣,也不猜两下。」他拿开了盖在我眼睛上的手,但是也不否认:「走大门进来,喧天锣鼓,那架子比唱戏的还足,麻烦得不得了。」

他凑得离我近了些:「鸾鸾,想不想出去玩?」我看他的眼睛,笑脸盈盈,眼角带笑,像是溢出来的情意。

我把手伸到他的面前:「好呀,要不要给你换个荷包?」

楚宸用手随意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又用大拇指细细地摩挲了下上面的针线:「不用了,鸾鸾,我很喜欢。」

「真喜欢还是假喜欢?」我还是喜欢他眼角的痣,不老实的手又摸了上去。

「你送的我都喜欢。」他又凑得离我近了些:「鸾鸾大家闺秀,不如亲自给我绣个。」

「油嘴滑舌,不过绣东西,我不答应。」

「为什么?」

「我幼时最讨厌学女红,哭爹喊娘,三个嬷嬷也没能按得住我,还是让我跑了。」我想起儿时的事,没忍住想笑。

楚宸也跟着我笑,好久,他才问我:「鸾鸾,想不想吃酸杏干?」

原先没有什么感觉,他这么一说,我倒突然想吃了,我看着楚宸:「好呀,我们走,大门还是狗洞?」

楚宸笑着拉过我的手:「带你走话本里的大侠,我带你轻功出去。」

「好啊你,之前你可是说你不会的,又骗我!」我要去捶他,楚宸也不躲,全都受着。

我成亲的日子是冬天,那天是个好日子,父亲母亲还有楚宸看了好久的黄历才定下的日子,周禧哭哭啼啼的,青青也是,我想他们两个在一起,我真的可以去组一个戏班子演戏去,我想到她上辈子出嫁的日子,也是这样一个季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大雪,白的雪花像是棉絮一样铺在大地上,来年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今年也一定真的是瑞雪兆丰年。

边疆那边传来了消息,谢回死了,战死在了边疆的战场上,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闺房里绾发,我没有什么感觉了,直到现在我也才明白,我是真的放下了。我对着来通报的下人说:「如果尸骨回京,替我上三炷香。如果尸骨无存,那就算了。」我脑海中又过了很多画面,应该是控制不住地习惯了。

我成亲那天,场面浩浩荡荡,母亲在为我梳头,一边梳她嘴里还一边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地。」母亲是带着笑意念的,声音很好听。

妆娘替我描妆,我提醒着她也要为我点一颗痣在眼角那里,和楚宸一样的地方。

我突然想到,昨天王伍来对我打小报告,据说楚宸紧张得不得了,明明衣服已经早就做好了,合身了,试了七八遍还觉得不满意,还在右手第四指连手背的那处地方点了一颗红痣,说是我也有一颗,可是那痣不好点,它生得小,楚宸不让别人干这个事,老是点大,要么就渗开,最后反倒是把自己给弄急了。他这么一说,我脑海里就立刻有了想象出的他那副样子,一有画面,我就觉得好笑得紧。

我踏上接亲的马车,楚宸一个人驾了一匹马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喇叭、唢呐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看到那师傅腮帮子吹得鼓鼓的,满脸通红,我想,一会儿应该多给他们一些赏钱才好。楚宸坐的那马脖子那儿还挂了朵大红花,配着满地的白雪,倒平添了几分喜气。见我来了,楚宸下马迎我上马车,我悄悄听到他在我耳边耳语:「生逢其时,鸾鸾,我很幸运。」

我随便一伸手,一簇雪絮就落在了我的手上,很快融化在了我的手心,冰冰凉凉的。

春风青鸟,秋月秋蚕,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想到我们会经历很多的春夏秋冬,楚宸,我也觉得幸运。

周禧还是一个少女的样子,还是会在书房里藏着柳长青的画,然后悄悄拿出来给我看,问我:「长青画的画是不是极好?」

我问她为什么不拿到外面去?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周禧笑着拉着我的手说,习惯了,等成亲了,她就全部摆出去,让大家都看看她的长青有多厉害。

她说这话的时候得意洋洋的,我笑着调侃她:「不担心他成了驸马爷的时候没法为官了?」

周禧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说:「长青说以后他不怕,我和他一起,我也不怕。」她笑着看着我,周禧的手暖暖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想之后我会看着青青出嫁,看着周禧嫁给柳长青,到时候都为她们备上一份丰厚的贺礼,兄长不用再因为我的关系随便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我要给锦瑟婆婆修一块很好的墓,我要找到那个借我琵琶的女子,向她当面道一声谢,我要找到那个屠户,给他看我的夫君真的很厉害,我还要干好多的事情,我想养猫,也还要养花,我要和楚宸一起看它们长大。

没有什么人再提谢回了,他好像彻底消失出了我的世界。

我记得我问过楚宸:「你要是当了皇帝,后宫三千怎么办?」

他还是那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着说:「在下只要有一个凤凰就够了。」他神色认真,对我说:「陈姑娘,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周宸。」

我笑着把手递给他:「久闻太子大名,我姓陈,名单一个鸾字,幸识。」

「荣幸之至。」

我骂他油嘴滑舌,我看向窗户外面,窗外依旧大雪纷飞,等到了明年开春,柳绿枝头嫩绿初萌,鹅黄之色尚未均匀之时,那时候,整个大周朝都会是一副崭新的模样。

我是陈鸾,接下来是和楚宸,噢,不对,应该叫是和周宸的故事了,而我也停止分享记录了。

因为啊,我这只凤凰终于有栖息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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