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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牺牲的女儿

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我妈卖掉了我的头发,我爸烧掉了我的课本。

我的弟弟,王大宝,笑得前仰后合。

「姐姐真丑,像个刺猬。」

「姐姐不上学喽,放鸭子去喽!」

我彻底心寒了。

1

那天我听到路上传来:「收长头发」的吆喝,赶紧躲到后墙根,却还是被我妈找到。

我一个劲儿地哀求,却依然被拖到院子里。

我哭着喊:「妈,求求你,别卖我的头发,我可以少吃一点饭。」

「吵死了!」她对我吼了这么一句,死死把我按在凳子上,继续讨价还价。

最终约定以五十块成交。

收长头发的男人撩起我的头发,狠狠地贴着头皮割下了第一束。

2

小黄狗凑到我脚边,我哽咽着说:「小黄,等会儿再喂你。」

我妈踢了它一脚:「拿我的粮食喂这没用的东西!」

小狗呜咽着跑开了。

收长头发的人说:「怎么没用,等天冷了,冬天正是吃狗肉的时候。」

「是吗?」我妈一下子来了兴趣,「你收狗吗?」

那人摇摇头:「我不收,我给你个电话,你再养养,过几个月给他打电话,他专门收狗。」

我妈喜滋滋地把电话记下,嘴里嘀咕着:「卖得到钱,明年我再多抱几只让她养。」

3

吃晚饭时我弟看见我的头发,笑得前仰后合:

「姐姐好丑,姐姐的头像一个刺猬。」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里想,你胖得像只猪,你才丑。

我妈把肉一块块地夹进他碗里:「快吃快吃。」

他嘟起嘴,哼哼着:「妈,给我钱,买小汽车!」

「不是刚给你买了嘛,怎么还要,妈没钱了。」

王大宝伸手进我妈口袋,把那五十块钱摸出来就想跑开。

眼看我妈无所谓的样子,我炸了,一把抓住他领子,勒得他直翻白眼。

我妈一把把我推开:「要死了,网娣,你敢打你弟。」

我哭了:「那是卖我的头发换来的,凭什么给他买小汽车!」

4

看见我爸回来,我弟索性往地上一躺,边哭边打滚。

我爸大吼一声:「吵什么吵,老子火起来把你们都揍一顿。」

他转向我妈:「我早就说网娣今年不上学了,怎么又让她去报道了?」

他皱起眉头:「女孩念那么多书干什么?我今天找人买了鸭子了,让她放鸭子去。」

弟弟听到这里,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幸灾乐祸地朝我做鬼脸:「姐姐放鸭子喽!」

我忍不住大喊:「凭什么不让我上学,凭什么弟弟考试倒数还让他上学!」

爸冷笑一声:「凭他是我们老王家的香火!」

5

我拿上书包往外走,一边说:「我不放鸭子,我要上学。」

我爸拉住我,劈头就是两个巴掌:「造反了,叫你去放鸭子,就得去放鸭子!」

他夺过我手里书包,掏出一本书,三两步冲到厨房,扔进灶膛。

我哭着扑过去,伸手就要进去掏。

奶奶正好在厨房吃饭,赶紧拿烧火的钳子把书夹了出来,已经烧掉一半了。

我妈痛心地直拍腿:「这下子书本费退不回来了。」

6

奶奶拖着一条病腿带我去学校退书本费。

「钱已经交上去了,账都做好了,怎么退?退不了!」领导挥挥手示意我们走开。

回家路上,我不说话,奶奶也不说话,只能听到奶奶的病腿从草上拖过的声音。

奶奶叹口气:「网娣,别难过,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奶奶给你说门好亲事,到时候就好了,为了你我也要活到那时候。」

我却问:「奶奶,为什么我不能上学,弟弟能上学?」

「弟弟是男孩呀,是王家的后呀。」

「所以你喜欢我爸,多过喜欢我姑?可是爸对你一点也不好,都不让你上桌吃饭。」

奶奶叹口气:「女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姑姑出了嫁,再好,也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7

我撑一只小船放起鸭子,岸上乡亲看见了,直发笑:「老王真是死脑筋,这年头还让孩子放鸭子。」

我讨厌鸭子,它们嘎嘎地直叫唤,到处乱游,数得我头晕。

这天我回家时,爸过来数鸭子,发现少了两只。

「你怎么回事,怎么少了两只,鸭子呢?」

我沉默不答,爸见我不说话更生气了,走过来揪住我衣领。

一本书掉出来,是被烧了一半的那本。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把鸭子放丢了,你三心二意啊!」

「你去给我把鸭子找回来,不然别吃饭!」

我找啊找,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鸭子的影子。

回家看见他们三口人在灯下吃晚饭,弟弟穿着赶集时妈给他买的新外套,神气活现,在凳子上直扭。

爸见我进来,冷冷地问:「鸭子呢?」

「没找到。」

我妈站起来盛一碗粥:「先吃饭吧。」

「吃个屁!」我爸走过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河边去,一直拖到河岸边,「养你也是白费粮食,今天淹死你算了。」

他把我往河里推,我死死地抓住河岸边的灌木,上面的刺插进我手掌,钻心疼。

奶奶拽住他的胳膊,劝道:「她也是你亲生的孩子呀。」

我爸不耐烦地狠推了她一把,奶奶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8

奶奶骨折,我爸却不舍得带她去医院,只说:「养养就好了。」

他把一碗猪肝汤端给邻居看:「还做了这个给老太太吃呢。」

奶奶哪里喝得下,都进了他和王大宝的肚子。

奶奶偷偷托人买了点止疼药,被他发现了,大闹一场:「你这样,不是让人骂我不孝吗?」

他气得把一把药片都扔到地上。

我替奶奶捡起来,她赶紧塞到枕头下面,直流眼泪:「老天,我做了什么孽啊。」

我趴在奶奶床边睡着,奶奶轻轻喊醒我时,天已经黑了。

她悄悄说:「网娣,那个箱子底下,有个手帕包,你替奶奶拿过来。」

我找出她说的旧手绢,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银镯子,还有几十块钱。

奶奶说:「网娣,这些都给你,以后长大了,记着奶奶,你奶奶有名字的,叫吴桂珍。」

我点点头:「记住了,这些东西我不要,你留着吧。」

奶奶把东西推到我手里:「拿着,别弄丢了,有用的。」

当天夜里,奶奶就走了。

我爸找人把奶奶抬走,带翻了枕头,先前包止疼药的纸包只剩一个空壳了。

9

奶奶头七还没过,我爸我妈已经商量着把我送去舅舅家。

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就跟着舅舅走了。

舅妈当着邻居的面,找出表姐的旧衣服给我穿,还表示冬天要给我织一件新毛衣。

吃饭的时候,她夸我:「网娣真是好孩子,吃饭都不夹菜。」

我听了这句话再也没往菜碗里伸过筷子。

舅妈出去打牌,我在家里背着小宝宝洗衣服、择菜。

等她打完牌回来,我又得去灶上做饭。

我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来时,先烧好的菜吃得只剩菜汤。

总是吃不饱,在舅舅家两年,我瘦成了麻秆。

孩子上幼儿园了,舅妈让我回家,走的那天是个大清早,舅妈挥挥手:「早饭你回家吃。」

10

饿着肚子回到家,听我妈说邻居家新娶了一个媳妇,才十六岁。

说是娶,人们都说,带她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亲爸。

那人在我们村子住下,许多人去请他帮自己家带个媳妇来,比娶本地姑娘多省不少钱。

我爸也把他请到家里,可是他是问对方,自己的女儿可以换多少钱。

那人以为自己耳朵聋了,再三确认:「老哥,这闺女还小啊,你家条件看着还不错,怎么不多留几年。」

我爸抽了一口烟:「什么不错,前两年她奶奶走了,办丧事好大亏空。今年又要送她弟弟去城里上学,更花钱。你就说,最多能出到多少吧。」

那人接过我爸递过去的烟,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帮你闺女找个不错的人家,条件蛮好,小伙子就是一条腿有点残疾,人品是不错的,念过书,在大队当会计,彩礼嘛,七八千人家还是愿意给的。」

「什么,你欺负我不懂?七八千太少了,后头二柱子那个媳妇,不是花了三万五么,可没我家姑娘长得体面。」

那人叹口气:「老哥,明人不说暗话,二柱子什么条件你不知道?脑子少根筋,年纪又快四十。我给你女儿找这样的人?你不骂死我?」

我爸一挥手:「不都那么回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反正不能白养她。」

我端茶过去,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大人讲话,别偷听。」

事情很快确定了,临县有户人家儿子智力有点问题,三十大几还没结婚,愿意出五万。

我爸很高兴,留住那人喝了半天酒,脸喝得通红,对我妈嚷嚷:「给她买几身新衣服,别说我亏待她。」
11

几天以后,我奶奶的妹妹走了一整天的路,来到我家。

她和我奶奶是同母异父,年纪很小就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前两年终于熬死了虐待她的婆婆和丈夫,自己已经病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她把我拉到后墙根,悄悄说:「你爸妈是骗你的,那个人不光是白痴,还打人,你嫁过去要让他打死的。他家里以前买过一个童养媳,就是活活打死了呀。」

我身上吓出一身冷汗,本来我还不敢跑,毕竟我年纪小,又没出过门,以前奶奶总说外面尽是老拐子,抓了小孩,剥光衣服用绳子拴着,在河里钓蚂蝗。

奶奶已经死了,我也不得不逃命了。

姨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她说:「孩子,把这些拿着。」

「过几天你爸跟你妈要出去吃席,你就说你要看家,等他们走了,你把东西拿上,往村东走,拐上大路,一直走,一天能走到镇上,去那里坐长途汽车。」

我想象着一条陌生的大路,害怕得想哭。

姨奶奶摸着我的头:「孩子,别怕,闯到外面,有一双手就饿不死。」

12

还没到我准备出门的日子,对方家里就来人想把我领走。

好在我爸坚决反对,他说:「一分钱都不能少,什么时候五万块钱都拿来了,什么时候我女儿才过去。」

第二天我爸我妈果然出去吃席了,姨奶奶死了。

来报信的人悄悄跟我妈说,老太太下午坐在门口搓麻绳,他路过还打了招呼,到了傍晚,就听说老太太用那麻绳上吊了。

姨奶奶用自己的命,替我挣了一个逃脱的机会。

我把两位奶奶给我的手绢包都缝到衣服里面,没敢多拿东西,打了个小包裹就悄悄上路。

不巧,遇到最爱管闲事的三婶子,前些日子她听说我要嫁给一个傻子,兴奋地在整个村子传播了这个消息。

此刻她狐疑地盯着我看,我尽量不急不慢地走过。

走过去了,听见她嘀咕:「网娣这是上哪儿,她姨奶奶家不是这个路呀。」

我突然意识到她跟我是亲戚,一会儿八成也要去奔丧,以她的大嘴巴,一定会说起遇到我的事情。

我仿佛看见我爸追了上来,也许当天就逼我嫁人。像有个恶鬼在追我一般,我匆匆加快了脚步。

13

提心吊胆地跑到镇上,太阳已经偏西,我肚子里饿得火烧火燎。

摸到汽车站的买票窗口前,我向窗口的大爷打听最近的一班车是几点。

「七点半,去南京。」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

「那,车票要多少钱?」

「二十块。」

「这么多!」我忍不住惊呼,但还是赶紧从手绢包里往外拿钱,手一直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上面打的结解开。

「票给你。」

我接过车票,找了一个灯光最暗的地方坐下来,看看墙上挂的钟,还有整整半个钟头,很煎熬。

车终于要开了,检票,上车,司机关上车门,汽车缓缓开出了停车场。

车正要驶上大路,突然又停下了。

先前那个窗口售票员探进头,和我对视了一眼,问身后的人:「是不是她?」

他身后露出了我爸铁青的脸。

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对司机大喊:「叔叔,快开车。」

汽车一动不动,一车人都伸长脖子站起来朝我看,我爸上来一把拽住我。

我刚被拖下车,汽车就猛地关上了门,我爸想踢我,被一起来的人阻止了。

他用麻绳把我的手捆住,扛上拖拉机。

卖票的大爷很得意地跟在后面,大声说:「我早看出她鬼头鬼脑,一准偷跑出来的。」

14

我被我爸打了一顿,关进奶奶生前住的偏房,这屋子只有一扇小窗,怎么样也逃不出去。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不知道过了多久,醒过来又饿又痛。

一点光也没有,无边的黑暗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想到奶奶是死在这里,我有点害怕,但转念一想,奶奶从来对我最好,要是能去地下和她团圆,一定比现在强。

挨过一夜,早上听见我妈让王大宝给我送点饭。

我爸嚷道:「吃个屁,先饿她三天,看她还敢不敢跑。」

三婶子尖尖的笑声响起:「哎呦,差一点就没赶上!多亏他刘哥正巧开着拖拉机来送肥料,不然呐,你现在到哪里去找她。」

「倒是没看出来,网娣这么野,爹妈都不要了,偷了家里的钱就往外跑。不是跟哪个男的说好了吧?」

我妈敲着喂猪的盆,一边回击道:「我们网娣可不是那种人,不像你秀芹妹子,出去几年了,才不知道是跟谁鬼混去。」

三婶子倒是不恼,她扑哧一笑:「你问我我哪知道,你等着看吧,迟早有天夹着尾巴就回来了。」

15

王大宝拿着馒头蹲到门外面,嘻嘻笑着:「网娣,你学小狗汪汪叫两声,我就扔块馒头给你吃。」

「快叫,不叫你就饿着,饿死你。」

他把馒头在门缝处晃晃,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呸了一声:「你个白痴,蠢猪,你才是畜生呢。」

他气得猛踹门:「给脸不要脸的贱人,我进去打死你。」他小小年纪,已经颇像我爸。

我闭上眼睛不理会他,迷迷糊糊听到我妈跟三婶子在外面嘀咕,什么录取通知书,给校长送两条烟,什么婆婆,生不出孩子……

后来,又有个声音,很着急地讲:「快把网娣放出来,别让孩子受罪了。」

「放出来?跑了你替我抓?你替我赔彩礼?」

「快别提什么彩礼了,朱家两口子刚才都被警车带走了。谁能想到,几年前打死的那个童养媳,人家是外面大官的孩子,走丢了才给人领到他家,骗说自己生的,这下子还能饶过他?可怜那孩子给打死的时候,瘦得只剩骨头。」

接着是我爸慌张的声音:「那剩下的钱?」

「你还想着钱!给你做媒的人听到风声早跑了,网娣虽然是你亲生的,可是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真追究起来还得了!」

16

我爸把我给放了出来,也没阻止我妈给我灌米汤。

我在床上躺了许多天,终于又活过来。

我妈偷偷给我打了几次蛋花汤,我一闻就想吐,可我咬紧牙关往下咽。

终于能下床走动了,我坐在屋后一个旧石磨上,看看天,看看门前的路。

有个女人出现在我视线里,她走得很慢,慢慢挪。到我身边,朝我看看,没有生气的一张脸,连眼珠都是死的。

我和她静静对视,她眼珠转转,嘴角拉出一点笑容:「你是网娣。」

她这一笑我认出来了,她的声音也熟悉,在我梦里也出现过。

我向她伸出手:「秀芹姨。」

她抓住我的手:「网娣,好多年没看见你,你长大了!你好吗?书念得好吗?」

我咬咬嘴唇,秀芹姨还不知道,她出门没多久,我就放鸭子了。

我问她:「你找到你男人了吗?」

她的脸又灰下来,低头捶自己的腿:「没找到,有一次就差一点儿,又让他跑了。」

秀芹姨出门找男人,是为了跟他离婚。

刚结婚时他们关系还不错,后来秀芹姨跟婆婆闹矛盾,她男人二话不说就打她,踹她肚子,她流产了,没再怀上,丈夫先是跟别的女人鬼混,被秀芹姨发现索性出了远门。

秀芹姨在家受公公婆婆两份气,终于有天跳河自杀,可是被人救上来了,她决定离婚,这些年就到处找她在外的丈夫。

秀芹姨摸摸我头发:「网娣,你得好好念书,将来不受我这样的苦。」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和我记忆中那个皮肤白白,手又软又香,抱着我教我识字、数数的女人,根本不像一个人。

是呀,从前秀芹姨就常常要我努力念书,以后上高中,考大学。

考大学,我心里这么想着,几天前听到的那串对话突然在我脑海中串联起来,有了实际的含义。

我急急地说:「秀芹姨,你当初考上大学了!三婶子说,她跟你婆婆商量,找人扣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她说你考上大学,就不愿意嫁人了。」

秀芹姨的脸一瞬间变得死白死白,她抓紧我胳膊:「网娣,你没听错,你三婶可是我亲姐姐,一母同胞!」

我点点头,绝对没有错。

秀芹姨松开了手,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网娣,我知道你从来不撒谎。」

她很久都没讲话,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她才说:「我要报仇。」

17

秀芹姨回来没多久,辍学近三年的我,意外地重新获得念书的机会。

那时的我还不懂,为什么突然有天一些看起来很体面还戴着眼镜的人会来我家,我爸笑得那么巴结。

他们聊了很久,一口茶也没喝,我爸又做出为难的样子,他们继续劝他,劝了很久。

那一行人临走前,其中一个身板最挺拔的男人走到我面前蹲下,笑着对我说:「小朋友,记得明天让你妈带你来报到。」

我妈找出了我的花布书包,我又能去上学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18

等到我上了中学,我才明白当年的事。

当年全乡统考,王家村所有年级都垫底,村干部们受了批评,凑在一起开会商量办法。

张老师,就是那个身板挺拔的男人,他从部队转业回家,已经当了好多年小学老师,他提出,王家村有个好苗子,如果能把她争取回来上学,他有信心让她考全乡第一。

张老师拿出收藏几年的一篇作文:「你们看,孩子当时才八岁,才一年级,六年级也写不出来这样的文章。」

他说自己会给她补课,还能让她跳级,落下的时间都能补回来。

村干部们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然愿意配合他来说服我爸。

回到学校那天,张老师在校门口接到我,带着我去了校长室,校长说,先登个记。

张老师很高兴地拿出钢笔:「我来写。」

笔尖已经落到纸上,又顿住,他看着我轻声道:「网娣,上学了,换个学名吧?」

换个名字?我有些茫然,但还是点点头。

张老师抬起头看了看外面,其时正下完一场大雨,霞光映了满窗。

老师嘴角浮现微笑,落笔写下王君虹三个字。

他另外又找一张纸,一笔一画,一边写一边向我解释。

那天放学,我背着书包,一脚高一脚低,走在田间泥泞小路上,把那张纸拥在怀里,一路上都在想,我是王君虹了,不是网娣了。

君虹,张老师说,是人间的君子,天上的彩虹。

19

三年没上学,我已经比三年级的小孩高一个头。他们笑我,我不当回事,只埋头看书。

担心我在家被父母要求干太多活,星期六星期天张老师总喊我去家里补课,不用花钱的辅导我爸妈觉得占便宜了,便没反对。

师母常常煮玉米和鸡蛋给我吃。

一年时间,我跳过四年级、五年级,升上六年级。

开学没多久,又一次全乡统考,考完没几天,张老师把我喊出去,高兴得直搓手:「君虹,你这次真考了全乡第一。朱庄小学的朱老师,他说监考时就看出你数学能考满分。」

他克制住高兴,尽量严肃地说:「不能骄傲,要更加努力,要考一个好的初中。」

20

学校领导把自己的侄子安排来做我的同桌,跟我说:「你要带动他学习。」

新同桌很像我弟弟,扁扁的圆脸,小眼睛里藏着凶光,矮墩墩的,无缘无故便捏起拳头来猛捶我后背一拳。

有天傍晚,其他人都走了,他也许是从别处受了欺负,见我独自在教室扫地,旋风一样冲进来就是一顿拳头,我嘴里尝到血的腥味。

他打得兴起,拽着我的头往墙上撞:「会考试有什么了不起,你打得过老子吗?」

尽管头晕脑涨,我还是拿出锋利的铅笔刀,抵住他喉咙。

我已经练习多次,当即冷声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大不了同归于尽。」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当下就两腿打颤:「松手,松手啊,啊,大伯,大伯救我啊。」

等到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才松手。

他从此便躲着我走。

21

有一天,三婶的尖叫声吸引了半村人。

「好你个贱人,连你姐夫你都偷,你就这么烂,这么想男人?」

我妈说,三婶发现他丈夫偷了家里的钱,给秀芹姨买了不少东西。

三婶揪住秀芹姨的头发,把她拖到地上打,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将她推到一边,护住已经被扯烂衣服的秀芹姨。

「关秀芹什么事,你再动手,休怪我不客气!」

三婶指着丈夫鼻子骂:「你看见了吧,啊?这小贱人是谁都勾搭,姓刘的现在已经欺负到你老婆头上,你个王八,你敢上去和他打一顿吗?」

围观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笑,三叔脸上过不去,扇了三婶一巴掌。

三婶索性在地上打着滚哭叫起来:「我命苦啊,我自己的妹妹是个烂货,我的男人是个软蛋!」

三婶向村子里许多人诉说自己的妹妹是如何下流,说她没结婚时就跟人勾勾搭搭。

秀芹姨的婆家实在受不了了,老两口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门,秀芹姨失踪好几年的丈夫连夜赶回家,一大清早就跟秀芹姨去离婚了。

秀芹姨和刘叔结了婚,刘叔人生得高大,又有钱,村里人从他手上赊化肥和农药,又常借他的拖拉机,根本不敢得罪他。

渐渐地,看见三婶走过来要骂妹妹,村里人就一哄而散。

三婶一开始还能坚持一个人坐在村头骂上半天,后来,她茫然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呆呆地不言不语了。

她的两个孩子嫌她到处诉苦丢人,都也不愿意理她。

后来,三婶有次骂丈夫时,中风了,半身瘫痪。

一开始她丈夫还去抓癞蛤蟆,据说能治她的病,后来,连饭也不端给她吃,三婶身上生了许多疮。秀芹姨去看她,被她骂走了。

我妈说,三婶是饿死的,最后那几天,她又哭又求,连她的孩子都不愿意给她端一口水。

她女儿向人解释:「我爸说了,她不能喝水的。」

22

我考上初中,秀芹姨和刘叔送我去上学。

因为当时不明白情况,帮着我爸去了汽车站抓我,刘叔看见我,一直有点不好意思。

他闷不吭声,把秀芹姨给我准备的大包小包拎上车。

秀芹姨气色好多了,摸着我的头发,高兴得合不拢嘴:「真好,上初中了,好好学,别不舍得吃饭,吃了肉才有力气学得更好,还得考高中呢!姨去城里进货就顺路去看你,你要是瘦了,我要生气。」

我看着她脸色红红的,心里真高兴。她和刘叔真有缘分,刘叔当年从外地来我们村子,刚走进村口,就赶上秀芹姨跳河,大河那么宽,水那么急,他跳下去就把她捞上来了。

初中学校的条件不好,洗澡连热水都没有,可是能上学,凉水洗头我也高高兴兴。

我还交了好朋友,也是跟我一样瘦瘦的女孩,她放假回家时,父母会给她炒一大瓶咸菜肉丝,她总是要我一起吃。

23

放假回家时,张老师依然喊我去补课。

那天我去他家,看见他念高中的儿子正在院子里写作业,很厚的一大本练习册,密密麻麻都是字。

我心里想,看来高中真不轻松。

听见动静,他抬头朝我笑笑:「找我爸是吧?他下田拔草了,你去田里找他,就在东北角,你从这条小路过去。」

我没走几步,他又追上来:「我带你去吧,怕你找不到。」

他穿一件白得耀眼的运动服外套,两条长腿向前迈着,淡阴的天空下水田漠漠,田埂上的长腿男孩像极了一只白鹭。

我扑哧一笑,他也笑了:「还从没见你笑过。」

我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我的个性已经变得开朗了许多。

他站住脚,大声喊,远处有个人从田间抬起头,应道:「就来~」

张老师回到家,去井边冲洗一番,拿出卷子给我做。

老师的儿子走过来,把一包牛奶放在桌上,:「这个给她喝。」

张老师说:「哎,站住,这道题我怎么研究不明白呢,你来教,你最好别不会。」

他看了看,笑了:「嘿,这不是小意思么,您让让,好歹让我坐着讲。」

24

初中的几年倏忽而过,我考上高中。

王大宝只比我小两岁,这时也长大了,他总是逃学,一开始家里不知道,后来有次,我爸去给人做工,正夸着自己的儿子呢,王大宝坐在朋友摩托后座夹着烟呼啸而过。

爸妈认命,开始攒钱准备给他娶媳妇。

逃学也罢了,王大宝还骚扰村子里的女孩,年纪大的就吹口哨,年纪小的就拦住别人趁机揩油。

我爸一开始不当回事,笑道:「小伙子还没结婚,也正常。」

直到王大宝用几颗糖果把村支书的女儿哄到家里,她父母找来时,小姑娘满眼泪光。

村支书暴跳如雷,两口子把我家砸了个稀烂,用尽了脏话的储备,还不解气,威胁道:「老王你要是不管好你家这个东西,我替你管,我打断他的腿,扔进猪圈,猪都嫌臭!今天是没出事,出了事,看我不拆了你家房子!」

我爸妈这才慌了,给王大宝娶妻成为刻不容缓的事情,可是他早已恶名远播,媒人当面应承,背后向人诉苦:「本来这几年找老婆就不容易,女孩少,还就真金贵,他家大宝就是个小流氓,谁看得上!」

我爸情急之下,竟然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有次闲谈,他提起我,想探探村里人的口风:「像网娣这样上了高中的闺女,农村可不常见,不知道有没有条件好的人家愿意谈我们姑娘?」

秀芹姨说,刘叔当时刚好也在,他冷笑着讽刺道:「王大哥,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家闺女学历高有什么用,乡下人娶老婆图实惠,安安心心在家生孩子,伺候公婆。读了书的女人爱闹离婚,可不会安心在家待着。」

见我爸不说话,刘叔又补了一句:「呐,我们秀芹不就是个现成的榜样么。」

秀芹姨说,尽管当时我爸讪笑着没再讲话,她还是担心他贼心不死,叫我以学业繁忙做理由,别再回家了。

秀芹姨和刘叔一直没有孩子,后来领养了一个孤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婴,因为这个孩子,夫妇俩下定决心搬进县城。

25

高中时张老师已经辅导不了我,他让自己的儿子,书远哥哥,常常给我写信鼓励我。

他已经考上浙江大学,我读着他的信想象着大学里草木葳蕤,湖泊静美,秋天校园里的柚子树、橘子树挂满果实。

我埋头念书,辛苦又快乐,做不完的试卷练习册,一沓沓的,铺成一条走向外面的路。

26

高考前,家里出事了,王大宝意图强奸未遂,被人打断了腿,人家是正当防卫,谁叫他闯进人家家里,王大宝进了管教所。

我考入浙大,回家迁户口。

我家的房子突然显得特别矮,门口的大河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宽了。

书远哥陪着我办手续,又陪我去奶奶坟上看看。

我们遇到秀芹姨,她在一座坟前烧纸钱,低着头似乎在说什么,我们没惊扰她。

走过一个路口,一朵泡桐花打在我身上,书远哥抬头看看,惊呼:「好大一棵泡桐树。」

淡紫色花朵高高低低地开着,恍惚间,看到奶奶在树下洗衣服,小小的我蹲在一边,看肥皂泡泡幻化出五彩斑斓。

两年后王大宝出了管教所,当初被打折的腿落了残疾,没学可上,没工可做,他很快坐上了赌桌,赌急了眼就回家要钱,有次把我爸头都打破了。

欠了太多钱还不上,王大宝拖着一条瘸腿逃走了,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27

我在大学里,有天接到秀芹姨的电话,她问了问我的近况,突然陷入了沉默。

我似乎有预感,静静听她继续,她说:「清明节要到了。」

「君虹,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一家子,有两个女儿,妈死得早,大女儿又当姐姐又当妈,照顾她的小妹妹。」

「有一天有个瞎子,坐在家门口讨水喝,姐姐嫌他身上脏要赶他走,妹妹端了一碗水给他。正巧她们的爸爸回家,他是有点迷信的,相信瞎子算命很灵,让他算算。」

「瞎子摸了摸妹妹的头,说道,这孩子长大以后,要吃公家粮,睡公家床。就是说以后能当公家人,捧铁饭碗。那时的农村人哪里敢想这个,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当爸爸的很高兴,他说,你也给我大女儿算算。」

「姐姐嘴上嘀咕着不信,还是走过去伸出手,期待着自己的命运。」

「瞎子沉默了一会,只淡淡说,以后是个贤惠的女人,再也不说其他好话了。」

「就因为瞎子的话,多年后,迷信的父亲逼着考上高中的女儿辍学,他说,让一个女儿上学已经被人笑话了,不可能两个都上,也供不起,你妹妹命好,让她上,我们以后都沾光。」

「姐姐辍学以后,还用妹妹的课本自己学,可是后来实在跟不上了,她决定嫁人,嫁一个条件好的,扬眉吐气。」

「姐姐挑了很久,挑得媒人都不愿意上门了,终于挑定了一家,她自己走去看了,很新的三间瓦房,三转一响四大件也都是新的,她高高兴兴地嫁了。」

「盖着盖头进了洞房,第二天早上起来出了门,看见一个破房子,那天刚好下雨,到处漏雨。」

「她哭着一路跑回家,才知道,是自己爸爸和媒婆联合起来骗了她。」

他爸说:「你就认命吧,别想什么荣华富贵了。」

「校长说,你妹妹肯定能考上大学,你的命和她的,就是不能比的。」

讲完这一切,秀芹姨长叹了一口气,她说:「君虹,你人聪明,一定听得懂。我姐死了好多年了,我有时还梦见她,梦里我还小,妈死了,姐把我背着去给妈烧纸,在坟前说,一定会把妹妹照顾好的。」

28

大学毕业我申请到出国直读博士机会,五年毕业,回国工作,很快做到领导层。工作很辛苦,但也很快乐。

后来我问张老师,当初,假如我成绩并不拔尖,怎么办?

他笑道:「考不了全乡第一也没关系喽,至少你有书读,总是好的,领导呲我就呲呗,怕啥?」

师母在一边笑道:「领导哪里敢呀,一整个学校就数你学历高,当初外面多少学校想挖你呢。」

29

姨奶奶没有儿女,当年是村里人给办的丧事,草草立了块木头的碑,已经烂了,「王吴氏之墓」几个字只能依稀辨认。

我为她迁坟,让姐妹俩挨在一起,重写了一块碑,上书:「吴桂英之墓 孙女王君虹立」。

我爸在快五十岁时猝死,走得很急,没等救护车到人已经凉了。

那个小时候欺负我的男同学,他结婚以后打老婆,老婆跑了,他在家整天喝酒,就那么喝死了。

30

有时我深夜还做噩梦,梦见从前的事,可是醒过来发现毕竟不是梦,便松一口气。

再次醒来阳光灿烂,收拾一番开车出门,办公室里,落地窗透进充足阳光,打开电脑,撸起袖子工作,那些阴影便离我远去了。

我资助贫寒学子念书,相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刘叔的弟弟在老家救了一个考上北大的女孩,女孩因为不被母亲喜欢过得很辛苦,我匿名为她捐了一笔钱。

我在小小的书房写完这个故事,按灭台灯。

想起小时候跟奶奶闹别扭,迈开两条小腿就说要走去姨奶奶家,许多年,她俩都拿这事儿打趣我。

黑暗里,我悄悄说,奶奶,姨奶奶,我很想念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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