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时,我们被四爷收养。
名义上是养女,长大后变了质,四爷要其中一个作陪。
双胞胎妹妹哭着求我:「姐姐,我害怕,我想要干净地生活在阳光下。」
她成了大小姐,而我见不得光。
后来,我捡了个临死的男孩儿,他叫蒋钦。
(一)
蒋钦牢牢记着。
有人救了他,亦吻过他。
那少女背脊偏下方,长着一朵好似芍药的胎记。
生得美,偏偏心软,那是他最干净的大小姐。
他为此杀人,赴汤蹈火。
后来却发现,认错了人。
(二)
民国乱世,战火硝烟,可这声儿再响,仍有人隔岸唱。
百乐门,全上海最大的歌舞厅。
蒋钦又一次来赴约时,
我正在歌厅后台换裙子,腰上冷不丁地被大手握住,颤着音儿吐出口气。
他漆黑的眸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像是恨不得千刀万剐、置我于死地,「下贱。」
我幽幽地在他耳边吹口热气,笑得柔情蜜意,「反抗不了,就享受嘛。」
蒋钦没回话,冷着脸任由撩拨。
(三)
自从四爷死后,蒋钦一直在找他的大小姐。
找了好久,前段日子才偶然寻到舞厅。
当时,我正抿着支烟,朝一心捧我的金主笑得暧昧,「嘛,二哥给得不够多,暂时不……」
突然,后背猛地被抱住,对方一双手锢得很牢,几颗滚烫的泪落在我的颈窝。
男声暗哑得很,一字一句像是被折磨得泛着苦味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二哥脸色一沉,提起拳头给了一拳,很凶:「放开她!」
身后的人咬着牙,那吱嘎吱嘎的声儿在我耳边,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猛地纠打在一起。
二哥是从国外留洋回来的,长相斯文,穿着一身西服小马甲,最在意形象不过。
在百乐门做个卖艺的,最不缺的就是骚扰和鄙夷,见色起意想要上手摸两把的客人,更多得是。
二哥这么端着的人,为我而大打出手,怎么看我都觉得有点儿好笑。
花期一时艳,早晚有败时。
趁着二哥还有新鲜感,去他手底下做个姨太太,也算不错的去路。
我稳坐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戏,时不时喊两声,「别打啦,别打啦。」
直到那人转过身时——
滔天倒海般的回忆喷涌而来。
被迫承欢四爷膝下时,暗无天日的那段日子,我捡了个同样濒死的小男孩儿,喂他几口饭。
不指望他长大能救了谁,只想紧紧握着这根救命稻草,多个能互相舔舐的对象。
即便只是这样,也好。
宅里人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狐媚子」,「小*货」,「乱*」,「指不定怎么勾引上老爷!」
被姨太太们掐过的青紫,身上消了又添。
日日夜夜的肮脏,数不尽的红痕,像个破烂的洋娃娃。
当时的我,没敢承认那个下贱的身份,永远活在阴影里的垃圾。
「嘘,我是这宅子里的大小姐,我养父很爱我的,不允许我捡个不知路数的小乞丐。」
「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好。」小男孩漆黑的眸子盯着我,好半晌,红了脸。
(四)
如今小男孩长大了。
蒋钦眼眶泛红,修长指尖握上我的衣角,颤着音儿要开口。
「你还敢!」
二哥喊道,一手狠狠擦了唇角的血珠。
蒋钦一怔,漆黑的眸子却还盯着我,怎么都不舍得移开。
我一抿唇,「其实不晚的。」
抬眸看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里面的女人妆容精致,毫无失态,风情万种。
还好,还好……
我伸出手指,微微摩挲他的脸颊,胡茬短短,时间过得好快。
不晚的,不晚……
他眼睛朦胧起来,几乎是飞速地、依恋地握住我的手。
「真的不晚的,今晚这才轮到我上台唱歌呢。」我笑得风情,抽出手来,抚平旗袍的上摆。
桌下的另一只手攥着,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我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掰扯开来。
牙好酸,大抵是忍得时候,咬的太用力了。
那晚,上台又落幕后。
蒋钦还在等我,执着地要一个答复。
二哥揽着我的腰,睨过来,抿着唇,没有开口让人把他拖下去。
二哥是金主不假,也确确实实帮过我,护着我。
他稀罕我,捧着我,想用君子风度换真心,我也乐意陪他玩。
「大小姐……」,他低低地唤我,那么冷漠倔强的一个人,这会儿像是猫儿叫。
抬起只猫爪子要挂住主人的衣角,为了什么呢?
我初见他时,曾听过,那是为了活命。
如今呢?
我斜他一眼,懒懒散散地伸手披上雪白的毛绒坎肩,「你认错人了。」
蒋钦定定地望着我,漆黑的眸光晃了晃,摇头说,「我没认错。」
「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哪家的大小姐来卖唱卖艺、自甘下贱?」
蒋钦眼圈泛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二哥冷着脸瞪他一眼,要带我走,低笑着哄:「我知你心软,可这世上疯子太多,总不能干耗在这儿,我带你去看电影。」
抬脚走出门槛那一刻,我听到背后的黑暗中有人说,「要是能选,她绝听不得别人骂下贱,更不会唾弃自己。」
「你不想认我,我会等;你最护着你的姐姐,我也会尽全力帮你找到她——」
眼前一晃。
细长鞋跟猛地踩空,差点顺着阶梯仰了下去,好在身旁的二哥及时揽住了我。
牙龈又苦又涩,说不清什么滋味。
双胞胎之中,我才是姐姐。
说他认错了,也不尽然。
说他认对了,亦不完全。
二哥在耳边低声问,「窈窈,怎么还能踩空的?没事吧?」
我站稳了,挣开他的手,转身看向蒋钦。
语气里半是嘲讽,「你真那么爱大小姐?」
蒋钦下巴绷得紧紧,漆黑的长眸燃了点光,「……爱你。」
荒唐。
我笑了,笑得莫名其妙,「看来你这份儿爱,不够真啊,连人都能认错。」
他微蹙眉头,恍惚了下,「你是……」
这太可笑了。
不是说爱一个人再怎么着也能一眼看中吗?
其他人再怎么着也抵不上正主吗?
那晚躺在他怀里的人是我,救他的人亦是我。
怎么……就认不出呢?
后来,我坦白身份后,他沉默许久,问我妹妹去了哪?
我讥诮地戳了戳他的唇,「不是没有认错吗?」
蒋钦说,「对不起……」
双胞胎一模一样,但他隐约记得大小姐的眼睛,看过来是迷蒙无望,眼角又带着撩人不自知的风情。
以及脊背后方的一枚芍药胎记。
我推开二哥要牵我的手,蹙着眉叹了口气,缱绻地缠了缠他的手指,「确实是熟人,我得和他说会儿话。」
二哥冷笑了声,他也是好面子的,白出一场英雄救美,结果美人还铁了心要留下。
万般往事无非一个情字,说白了,除了男男女女那点事儿,还有什么好聊的?
「走了。」金主撂下话,夹着支烟走了。
蒋钦冷淡的长眸扫了我几眼,有些欲言又止,「你不该在这儿,自甘……」
「打住,她卖艺就是迫不得已,吃了太多苦;我正儿八经地唱歌就是自甘下贱?」
蒋钦住了嘴,想起眼前女人对待金主游刃有余的态度,只觉得自己刚刚是急红了眼,一时上头才认错了人。
大小姐绝不会心甘情愿的做这种人。
我越想越气,抽了支烟没等吐烟气儿,又气冲冲地碾灭了,甚至想戳他手心当烟灰缸。
好在我忍住了,只是笑得咬牙切齿,「我这个人就是下贱,这会儿见识得多了,整日大鱼大肉的,突然瞅见清粥小菜,突然觉得你也挺合胃口的。」
「这么着吧,你来给我捧捧场,把我伺候爽了,我告诉你她在哪。」
他一怔,整个人瞬间危险起来,冷声吐出字,「你连妹妹的男人都好意思抢?」
我重新点了烟,半蜷着眼皮,吐了口烟圈儿,「怎么不好意思?再说了,你算是他的什么人?无非一个捡来的小乞丐。」
轻笑了声,我像是要和谁较劲,泛着酸讽刺自己,「四爷算,碰过她的,有一个算一个,就你?」
「一个没啃过骨头的狗,仅此而已。」
尽管蒋钦紧紧压抑着怒意,但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还是出卖了他。
我笑得放肆,可总觉得这烟太冲了,熏得眼睛有点酸啊。
一把火嘭得烧起来,烧得裂而艳,却是拿我的骨肉做柴。
燎人的烟,烧完的灰烬,也只扔给我。
我嘲讽他,「太笨了啊,蒋钦。实在不行,我教教你吧?」
我作势伸手,要勾他上身的衣角。
蒋钦一时恍惚,脑海中升起过往那些漆黑而沉郁的夜晚,瞬间醒过来神,他的大小姐——
蒋钦缓过气来,猛地推开我,迈着又沉又急促的步子走开了。
我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笑得懒散,「没那么喜欢,就别再装模作样了吧。」
(五)
后来,隔了很久一段时间,他答应了。
蒋钦颓靡地站在我面前,红着眼没说话,修长的手垂在身侧,紧握。
我心口说不出什么滋味,讶然又泛酸,「你来做什么?」
「我答应你,」他的声音嘶哑暗沉,满是疲惫,像是掉入谷底的断了翅膀的鹰,「但是,你也要守约。」
蒋钦每周一三五都会来赴约,每次必然会沉声唾弃我几句。
「下贱。」
紧接着,他又会茫然地追问:「大小姐到底在哪?」
在哪?
在你眼前,但你认不出来。
我没忍住笑了声儿,无端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
敛紧衣领,垂着眸子笑他,「哎呀,小贱骨头,还真能够忍的。」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会告诉我?」他眼角泛红,几滴汗水顺着眉骨落下来。
我不回话,只抬眼望他。
「恶心。」他说得咬牙切齿。
我这才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个答案:「什么时候,我厌倦你了,就告诉你。」
某一次,蒋钦面色冷漠地把我拦在后台时——
被二哥撞见了。
二哥在门外,顿住脚步,犹疑着叫我的名字,「窈窈,窈窈……你在这里吗?」
我没应。
蒋钦瞬间僵住身子,刚要拔身走开,被我环上他腰脊的手拦住了。
我懒洋洋地回了二哥,「不在。」
二哥一怔,死死地盯着这扇禁闭木门,他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年了,怎么能听不出来?
腔调急促,微哑,像是一荡一荡地勾着人的魂儿。
他冷笑两声,用力地拍锤几下门,问得冷漠而嘲讽:「他给的钱有我多吗?」
二哥没再来找我。
我常租了一个小阁楼,平日里住那儿,剩下几次也都和蒋钦在那里见面。
盯着他健壮的胸膛,我忽然觉得,承认过往那些肮脏也没什么。
我受下了他骂我下贱,故意拿这种事儿捉弄他,不惜去歌舞厅卖艺,朝着客人们笑得艳美精致,又怎么差一点儿过去?
更何况,我的过去,在他的口中是和下贱、肮脏不沾边儿的。
最糟糕的是,我不得不承认,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条线,见到这条小狗时,会柔软、安静下来。
再说了,以往那些事儿,也许浮云一场……
我跃跃欲试,只等着下一次见面,就坦白、交代,或者说安定下来。
但,周五那天,他没来找我。
妹妹出现了。
她从那位小日本高级军官的手里折腾一遭,被玩腻了,送给十几个手下玩了几天,又扔出来了。
衣不遮体地被扔在大街上,众人对她指指点点,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正要上手时——
蒋钦出现了,把她带回了家,明明对着我连笑都吝啬的一个男人,对着她却连眼泪都没能忍住。
蒋钦毫不嫌弃她的经历,捧回家里,每天小心翼翼地开解她。
大概是喜事成双的定律。
那两天,二哥又回来听我唱歌了,每天送花买酒,只差明晃晃地说一句「和好。」
我继续受着,好在他没和我要个解释,只是偶尔肢体接触时更轻浮了几分,眼神也压着火色。
又过了没一段时间,我的好妹妹来了百乐门。
她穿着雪白的狐裘,衬得下巴削尖,脸色却只更白几分,红着眼睛,欲哭不哭。
对上我的眼光,她擦着眼泪,低下头朝身旁面色沉沉的蒋钦问:「姐姐,怎么沦落到这种下九流的地步……」
「明明,明明当时我替姐姐留了下来……」
我端倪着她的唇形,想了想她会说出点什么台词,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又朝我头上泼了一盆盆脏水。
毕竟她心思纯净,美好无瑕,哪怕当初是她主动朝着军官凑上去,献媚着挤开我。
她咬着下唇,用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做出羞涩,诱声道:「大人,我才是您看中的姐姐,谢谢您……」
万般回忆皆苦。
(六)
下了台后。
二哥眉眼愉快地替我接过披肩,声调斯文,像是在评点哪一朵花更娇艳,「窈窈,我还是最喜欢听你唱歌,好像有把小钩子在钓我的魂儿。」
「不是很懂,不如二哥形容一下?」我照着镜子,十分认真地补着艳色的口红。
他上身是平整的白衬衫,温润年轻,一副金丝眼镜,依然盖不过他眉眼间迫人的危险性,「说来简单,但,不好形容。」
我把手搭在椅子上,借着力回头,懒洋洋地笑着看他,「那我是越发地好奇了。」
二哥的手很长很大,指腹带着微微的粗茧,虎口也有。
他的手猛地覆在我的脖颈前,力道不大地微微收紧了,粗粝又温柔的触感,好像一下一下地磨着小时候盖过的被褥,格外地具有安全感。
二哥的声音暗哑了些,「大概就是,不听了觉得心痒,听着了又更想和你睡觉。哪怕这掐着脖子的手再怎么收紧了,再怎么喘不过气来,我还是想——」
没等他讲完,叩门声响起。
「姐姐,你在吗?」女声泫然欲泣,同时,一道节奏有力的长筒靴也停了下来。
果不其然。
打开门后,蒋钦紧紧护在她身后。
我的名字是林窈窈,双胞胎妹妹则叫林迢迢。
林迢迢红着眼眶,打量了一圈儿二哥,这才朝着我开口,「姐姐,你……过得好吗?」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蒋钦,直到他紧绷着下巴,眸光几乎时露出一些警告的恼色时,才漫不经心地笑了,「过得不错,挺滋润的。」
二哥一把握过我的腰,在耳边低声道:「你这位妹妹,和你长得还真像。」
我们二人的距离很近,再贴近些,刚抹上的口红都要蹭在他的白衬衣上面。
我抬眼看他,压着嗓音儿,光明正大讲悄悄话,「二哥既然睡不着我,可以考虑考虑她。」
「毕竟,二哥有钱又耐心,哪个小姑娘会不喜欢呢?」
以这种仰视的角度来讲,二哥的面相着实算不上温柔,甚至透出几分冷漠和高高在上。
他抿着唇角,沉默半晌,低低溢出一声笑,「你不喜欢的人,我哪敢多瞧一眼。」
二哥对我的姿态实在亲密,仿佛没有因为蒋钦生过那一场气,亦像是他只为了宠个玩物,图他所求,别的不重要。
蒋钦眸光发散地看着眼前两人。
直到身边传来一声娇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握得很紧,攥得林迢迢有些疼了。
林迢迢咬着下唇,牵强地笑了笑,「蒋钦,你要是喜欢姐姐,娶她来做姨太太,我也是不碍事的。」
闻言,蒋钦赶紧否认,「迢迢,你别多想。」
「简直贻笑大方,蒋钦算个什么东西?」
二哥挑了挑眉,轻视地打量了林迢迢几眼,口吻冷淡,「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让我家窈窈排在你下边儿?」
林迢迢眼睛猛地红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软声反驳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二哥:「爷乐意。」
我抿着唇,竭力维持着面上的淡定,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死死攥着,有些发颤儿。
林迢迢从不是个省油的灯,更不会无端说这些话,我们一胞双胎,自小一起长大,我听得懂她话里要表露的信息。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尖锐得很,像是存了心冲我而来的。
「姐姐,我们父母早已不知所踪,长姐如母,我想邀请你来见证结亲一事。」林迢迢低声细语地讲着,一手朝我递上大红色的喜帖。
她幽幽低叹口气,「虽然我经历过……」
蒋钦攥住她的手,怜爱又心疼地摇了摇头,「不需要什么事儿都告诉别人。」
林迢迢羞涩地咬了咬唇,手上的喜帖朝我凑近些,「好在蒋钦并不嫌弃我,姐姐,这门亲事,你同意吗?」
我嘲讽地弯了弯唇,回答得干脆,「我不同意。」
林迢迢脸色一白,蒋钦赶忙搂住她的肩,安抚地拍了几下,毫不犹豫道:「她只是你的姐姐,算不得什么金条玉律,我是一定要娶你的。」
我实在没忍住笑了声,嘲讽地抬了抬眉毛,「想必你们来之前,一定知道我不会同意,干嘛还要故意来问这一遭呢?」
「存了心来膈应我?」
林迢迢擦着眼泪解释,「姐姐,你为什么对我恶意这么大啊……」
这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伪善地示好,工于心计又不敢承认的样子,实在太令人作呕。
恍惚了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憎恶自己,为什么是这份出身,为什么上天要送我这样一份大礼?
我宁愿一个人,哪怕被饿死、打死、哪怕任何一种死法,在没憎恶自己之前,哪怕死在任何一条街头。
打住——
「林迢迢,当了婊子就不要想着立牌坊。你演戏之前,能不能认真学了再来,实在让人发笑。」
我怼的毫不留情,连带着空气都像是缺氧一般,紧张地窒息了起来。
蒋钦握紧拳头,面色冷得发寒,咬着牙一个一个蹦出字来,「不要总是以己度人。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下贱。
蒋钦忽地住了嘴,沉着眸子,没说出那个词来。
二哥差点没忍住动手,我抬眸看他一眼,伸手拦住了,虚虚地握住他的手腕。
二哥沉默了下,有些不忿,「你太护着他。」
我微眯起眼,盯着蒋钦笑得唇角弯弯,「我再怎么下贱,你之前不也睡得很开心么?」
林迢迢脸色瞬间变了,看了一眼蒋钦,又咬着下唇,凄楚楚地望着我,「姐姐,你是骗我的,对吗?」
蒋钦一脸惨白,眸光闪着一丁点儿希冀,紧紧盯着我,恨不得要我立刻哄好林迢迢。
我没个正经地搂住二哥的胳膊,懒散地倚着,笑吟吟地回:「我虽然是个下贱的人,却也敢作敢当。扯谎有什么好处?骗你,不如出门逗逗小黑狗。」
「林、窈、窈!」蒋钦死死咬着牙,还要讲话,突然被二哥打断了。
「你们挑的日子还算不错,巧了,我也正琢磨着哪天才是良辰吉日。」他一只手懒散地举起请帖,轻飘飘扫了几眼。
另一只手揽紧了我的腰,有力而温热,像是把我当成水一样的,生怕滑溅出去。
直到蒋钦赶出去追林迢迢,两人都走后。
我都没有缓过劲儿来,我好像……有点儿看不懂二哥了。
刚刚,你猜二哥说了什么——
他凑到我耳边,闷声笑道:「窈窈,我娶你为妻。」
二哥的眸色偏淡,看着像是不近人情,不笑时更显得淡漠,这会儿却满是缱绻,柔得像有琉璃光转。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真真惊到了,紧紧夹着眉头推开他,「二哥,这玩笑不好,你不要逗我了。」
「没有。」
二哥伸出食指推了推金丝镜框,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开玩笑。」
二哥疯了。
我劝得口干舌燥,临走之前还在交代他,「二哥,我是不清白的身子,我是半个卖艺娼妓,我不好,你不要拿这事儿当儿戏。」
二哥真的疯了。
他当天回家后,立马开始筹备婚礼事宜,连着家里的一位姨太太都准备遣散了,可惜对方啼啼哭哭着,不肯走。
我有些意外,并不是因为他有姨太太,而是没想到,他只有过这一位姨太太。
毕竟,他斯文俊美,父母双亡,家里有实打实的枪杆子,是有依仗的,还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少爷。
自从见了我,除了想睡我,余下没别的。
不应该这么……干净。
他又问我,「十月三日这天,合不合适?」
我送以沉默作为答复。
「窈窈,我想堂堂正正地抱着你睡觉,你这样受委屈,我只觉得窝心。」
十月三日,与蒋钦、林迢迢两人成婚的日子是同一天。
(七)
这段日子,二哥一直在哄我。
他带我去挑礼服样式,说着哪家店有西洋送来的许多婚纱,说很适合我,期待看到我穿上的那天。
我不是没有动摇过,但我知道一份新鲜感能占多少分量,做他的妻子,只这一点儿情分,够吗?
我怕,我不敢。
在他又一次来堵人时,我躲了他,朝其他人递了声,「二哥来了,你们就推脱说,我今儿个请假没来。」
提包走之前,我拐了个弯,去了百乐门巷子后。
这儿确实有一条黑色皮毛的流浪狗,不到我上台,空着的时候经常会来坐下发呆,随手给它喂几口吃的。
「小狗,你说我要不要嫁给二哥?」
小狗说,「汪汪汪。」
然后,它一口叼走了我手里的鸡腿,趴下来摇尾巴,开心得拱着骨头吧唧吧唧。
「窈窈。」
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脆声,越来越近地传过来。
我抬头看过去,巷口的阳光透着树缝、墙隙钻了进来,给二哥渡上一层朦胧的金光,一时间衬得好温柔。
我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心虚,讪笑两声,「二哥。」
二哥态度依旧,但这会儿不是哄了,「窈窈,我给你很多钱,以后家都归你了,不会白睡的。」
他气质一向压迫感十足,只不过很少在我面前摆架子,这会儿斜倚在石墙旁,长指夹着支烟,慢条斯理地讲条件。
「哪怕我只是一时劲头上来了,也比其他人要好依靠得多了。你抗拒啊,不想深入地爱啊恨啊,没事儿,那就由我来替你选。」
我嗫嚅了下唇,一时间回不上话来。
巷外突然有人走近。
一道娇弱而温柔的女声问:「阿钦,你说,那条小黑狗能跑到哪里去呀?」
冷冽男声回她,「肯定就在这一片地方,迢迢你身子弱,就不要乱跑了,等着我去给你找。」
身材高挑的男人突然堵住了巷口的最后一点阳光,一顿,站在原地不动了。
蒋钦紧紧抿着唇,目光移到趴在我面前的小黑狗上,不远处又传来催促声,「阿钦,你那边有看到它吗?」
蒋钦垂着眼睫,喉结微滚,淡淡回了林迢迢的话,「没见到,我再找找。」
莫名地,他不想让两姐妹撞上,心口抽丝一般地跳了几下,不等想通情绪,立刻全盘压了下去,只当为了保护林迢迢不受委屈。
「阿钦,我还是和你一起找吧?」林迢迢从他身后冒出来,看见我,一时也愣住了。
林迢迢微不可见的一挑眉,像是想嘲笑却又忍住了,柔声喊:「姐姐。」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提起小黑狗的后颈皮,回头冲着蒋钦笑,「阿钦,你好笨,我们赶紧带着小黑回家吧,它在外流浪总归可怜得很。」
蒋钦一抿唇,「好。」
小黑狗竖起耳朵,汪汪两声,见人不放它下来,又可怜兮兮地看向我,「汪汪汪。」
我站起身,从她手里抢过小黑狗,抿着唇笑,「这狗一直是我在喂的。」
林迢迢一咬下唇,娇娇弱弱地舒出口气,「姐姐养的吗?可姐姐也没有把小黑带回家啊,那只要我捡回去,不就是我的了吗?」
她像是在谈狗的事,又像是挑衅我,借着狗和蒋钦来刺挠我。
林迢迢又笑了,「姐姐,把小黑给我吧。」
一开始她只想在蒋钦面前卖个乖,装可怜,捡小狗,可现在,她一定要抢过来。
「它不叫小黑,」我说,
我挠了挠小狗的下巴,放在地上,又顺手点了点它湿润的鼻头,「它叫小蒋钦啊,小蒋钦,给妈妈叫一声听听响不响?」
蒋钦脸色一变,沉默了下,正要上手拉着林迢迢走。
小狗认熟,摇尾应声:「汪汪汪。」
一旁倚在墙边的二哥一怔,手握成拳,毫不掩饰地笑了出声,也朝着小狗唤了声,「小蒋钦,真乖,爸爸今天把你带回家,给你做个大狗窝。」
小狗的爸爸、妈妈,两个人之间是什么身份呢?
恋人,爱人,夫妻,即将共度余生的一对伴侣。
我抬起长睫看他,抿着唇,正当他收敛笑意之际,我也笑了,「好啊。」
「把小狗带回家——」也把我带回家。
小狗黝黑的眼珠子一转,瞧着我的脸色,一扭屁股,冲着二哥乖乖地应了,「汪汪汪。」
二哥一怔,几乎可以称之为滚烫的目光紧紧盯住我,轻笑道:「这可是你说的,窈窈。」
「嗯。」
林迢迢气红了脸,倒显得气色好了不少,她掏出袋里的面包片就逗小黑狗,「来,小黑,过来。」
小黑不搭理她,踩着白手套凑近我几步,细细的小尾巴摇得欢快。
「小蒋钦。」
小黑狗:「汪汪汪。」
蒋钦冷着脸,目光丝毫没看我,拉着林迢迢的手腕走了。
夕阳半圈,随着他的背影一步步消散了,最后一点光线也暗了下来。
我蹲在这片阴影中,愣愣地仰脸盯着,眼眶突然泛酸,点点眼泪顺着眼角挤了出来。
二哥身子一僵,蹲下凑近,粗粝的指腹抹上我的眼角,低低长长地叹了口气,「别哭,窈窈,实在不喜欢我——」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微微沙哑道:「不想嫁,嫁别人……也成的,窈窈。」
「二哥,」我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埋在他肩侧,怎么都没能忍得住哭腔,「二哥,你要救我吗?」
「你是来救我的吗?」
二哥一哽,低低地「嗯」了声,近乎是克制又凶猛地回抱住我,箍得很紧。
他问:「窈窈,你愿意吗?」
一个不稳,我们两个齐齐躺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但没人在乎。
他又添了句,「不管你怎么想,我很想很想很想,窈窈,你要好好的。」
鼻尖一酸,眼泪顺着那一点痕迹掉得又急又凶。
(八)
四爷、蒋钦、妹妹,这其中哪一个人都曾随意地践踏过我的真心,我的自尊,我从没有过选择的余地。
四爷毁了我,开了一个好头,我被关进漆黑的井里,暗无天日地数着今夕何夕,望着哪天彻底腐烂下去。
奄奄一息的蒋钦出现了,我自以为和他同病相怜,井口透出一丁点光,又搬来一块大石头,死死地盖住了井口。
至于妹妹——
其实,四爷一开始并不想「要」我们,他也知道这是败坏道德的事儿,尽管他偶尔看着也会觉得心痒痒,但每每还是忍下了。
直到那一天,我在窗前看书,念着 Luminosity,这是新来的英语老师在课上教给我们的新单词。
忽然,听到和我相似的声音说,「四爷,我好羡慕姐姐啊。」
中气十足的男声问她:「我们家迢迢羡慕什么啊?」
林迢迢笑着说,「姐姐比我发育得快好多啊,嗯……昨晚洗澡时,我看见她……那个好大好白啊。」
四爷短促地笑了声,停了会,意味深长地叹了声:「你们长大了……窈窈啊,也成熟了。」
林迢迢害羞地晃了晃四爷的胳膊,笑如银铃,「四爷,我问过姐姐,长大后要做什么?」
「姐姐说,她特别羡慕四爷的姨太太,穿了好漂亮的洋裙子,她长大后想做四爷的——」
我忍不住一遍遍重复,低低地狠狠地,念着嘴里的单词。
我没说过洋裙子,我刚写完了国文老师布置的作业,还在念着有关美好的英文。
我从没——
四爷看出她的小花招,但他绝不会拆穿,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晚,四爷特意地向我们宣布,或者说只针对我,「窈窈,四爷养你们这么大,不求别的,今晚……你们两个谁来四爷房间啊?四爷有事要教你们。」
林迢迢一咬嘴唇,猛地一起身,临走前又急匆匆把我撞进四爷怀里。
四爷笑了,一把搂住了我,放下瑰金色的名贵烟斗,几分得意几分喟叹,「窈窈啊,不愧是姐姐,真懂事儿。」
夜色朦胧中,想起老师教的单词,曾经我哆嗦着牙重复了好多遍——Luminosity,大意为光明。
太嘲讽,太刻骨,这个词,任我再怎么痛恨,也永远都忘不掉了。
(九)
于是有了林迢迢哭着求我,要我原谅的一幕,「姐姐,我害怕,我想要干净地生活在阳光下。」
思绪像是被固定在那段日子里,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流得更凶了,突然,二哥覆上身来,温软的唇落下来,一点一点地舐去我的眼泪。
他说,「窈窈,我们回家吧。」
眼前的泪水掺在长睫里,我的视线都模糊起来,我伸手也回抱住他,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起身抱住小黑狗,二哥揽着我的肩,一步步迈上黑色福特车。
司机在前面老实开车,我哆嗦着手,一下一下抚着小黑狗的皮毛。
不够滑,但是温热、安心,比我的手要暖和多了。
二哥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笑我,「怎么一定要带着这只小——」
顿了顿,他张了张唇,眸光淡漠,却一转不转地注视着我。
他心口的困惑随着两人的眼泪,敞开的脆弱,猛地溢满出界限,他问:「窈窈,你就那么喜欢小、蒋钦吗?」
眼前长路走至尽头,两颗大槐树落在宅前,二哥的家到了。
这里我太熟悉,可自从那年一场血色人祸,翻新后,又生出几分陌生。
手下猛地一重,小黑狗哼唧两声,从我大腿上窜了下去,我大脑中那根弦也猛地拉到最紧——
我微喘着粗气,忽然扭过头,眸光紧紧看向二哥,「二哥,你知道蒋钦曾经做过什么吗?」
「你去查,查一查吧!二哥,你会后悔的。」
二哥眉目一沉,急促地凑过来,要吻我的唇,顿了一下收住了,又抬在额头落下一个吻,「窈窈,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后悔?」
(十)
我盯着二哥,很想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四爷是被蒋钦杀死的,而蒋钦是为了我……吗?
这些事情——
二哥看出我的欲言又止,粗粝的指腹揉了揉我的唇瓣,抿唇笑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备了饭,先回家。」
我点点头。下车后只觉腿软得厉害,但还是没好意思搀扶着二哥的臂膀,看样子等会儿吃饭是有事要谈的。
果不其然,我和二哥刚落座没多久,门被一只玉手推开,迎面走来一位身穿旗袍、温润尔雅的女人。
二哥声线很淡,桌下的手却悄悄捏了捏我的掌心,颇有安抚的意味,「芸瑶是我父亲在世时就住家的远亲表妹。她性子温良又伶仃一人,你们一定相处得来。」
名为芸瑶的女人坐下后,几分试探地温声道:「妹……」
就在我抬眼望回去,对方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林窈窈?」芸瑶下嘴唇哆嗦了下,看看我,又看看二哥,满脸的不敢置信。
「呲啦」一声,她慌乱中后退,连着椅子被带倒了。
二哥拧眉,起身去扶她,「芸瑶?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芸瑶像见鬼一样,甩开他的手,直直跑着躲到门槛后,「二哥!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我抬眼看向二哥,心口乱如麻,手不由得揪紧了桌下垂落的餐布。
二哥扫了我一眼,「你先随便吃点,晚上好好休息,明儿我去院里找你。」
说完,他长腿一迈,提着芸瑶往外走,谈话的音量刻意压低,以至于我也辨不出什么。
眼前一桌琳琅菜品,我放下筷子,也没了胃口。
芸瑶认得出我,我又哪里认不出她呢?
芸瑶原先常年借住在四爷家里,据说后面又许给了四爷的儿子,而二哥的身份也就一清二楚了。
一旁候着的佣人弓腰低声问:「夫人,我送您回院里休息?」
「回去吧。」
亦是心思重重,一张床上折腾到天明,一早就听见屋外的佣人在嚼耳根,「那位表妹一早就提着包袱被赶走了?」
「嚯,屋里这位可真是有天大的本领,把少爷迷得鬼迷心窍了。」
「谁说不是呢?」
「也不知道是哪个缝里钻出来的妖精,这会儿摇身一变成了明媒正娶的夫人,以后咱们可都得指着她过日子了。」
「看样子倒是个好相与的……」
起床后。二哥又早早地来了,带去定制婚纱的路上,状似不经意间提了句:「芸瑶估计是在哪儿听过你唱歌,一时间激动了些。原先我只把她当妹妹,昨日一看,还是遣送去别的地方好些,省得你也乱想。」
「送走了?」我垂着眼睫,入眼是淡青色旗袍绣着精密暗纹,佣人一早送来的,生生衬得皮肤雪白几分。
二哥「嗯」了声,「送去了香港,那边儿有我相熟的人。」
一顿,他又关心:「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抬眼看他,「挺好的。这身旗袍很漂亮,你挑的吗?」
二哥下意识松了口气,见人并没追究问下去,他不由得眉梢微挑,抿着唇低低地笑了声,「我眼光一向好,很衬你。」
我侧眸望向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心不在焉地回以一笑。
二哥眼光一向好,唯独在我身上栽了个大跟头。
忙忙碌碌转了一周。
真到了成亲那天,天还没白,二哥就等在门外打转儿。他屈指叩了叩门,悄声问:「醒了吗?窈窈。」
「你怎么来了?」我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对着镜子抿唇,侧眸回了声。
二哥沉默了下,含着笑意回:「枝头有喜鹊叫,把我吵醒了。想着是个好兆头,过来同你说几句话。」
最近天气阴雨连绵,我心头发闷,但还是没忍住笑了声儿,「还信这种玄学,怪幼稚的。」
身后的年长女佣人手上轻柔地顺发,沉木色的椭圆梳子刻着花雕,齐齐的梳齿一上一下地滑过,「夫人还真别不信,这都是有说法的。」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我最近心里总觉发慌,正巧二哥又低声回了句,「我先走了。」
下意识就起身靠去窗边,欲言又止,想和他说些什么又吐不出来。
「二哥……」
皮鞋清脆的踩踏声停了下来,二哥的身影透过窗覆盖过来,他低低问:「嗯?」
「窈窈?」
我抿了抿唇,眼眶莫名地红了,分不清是伤感或喜悦掺多,问了句极其无厘头的话,「今天天气会下雨吗?」
二哥笑着说,「今天的天气,出奇地好。不要担心,乖乖等我。」
我舒出口气,应了声,「路上小心。」
等人走后,我回身坐回去,却见女佣人表情晦暗不明,额上夹着汗看过来,「夫人……」
「这、这……」
她捧着手里断了一根梳齿的木梳,大气都不敢多喘,「这梳子……断了。」
我眉眼一扫,刚才安下来的心瞬间一沉,推开窗去看外面,天色看似平静,却压着风雨欲来的气势。
最近局势越发地乱,前线气势虽好,但窝在后面的敌人便越发地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真倒了哪个爆发的节点,一场风摧雨淋,昏天暗地浇个痛快。
众人只好自求多福,刀光剑影面前,无一例外。
(十一)
宣誓,礼成。
二哥又宴请了手底下不少兄弟,觥筹交错,人影绰绰。
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中午却听外面旗鼓锣鸣不停,不用打听都知道是林迢迢作的妖。
林迢迢虚荣心重的很,偏偏蒋钦这个脑袋进了水的也纵容着她,非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地迎进家门里。
我不准备细听,且随他们去吧。
晌午时分,街外却猛地炸响几道枪声,好在只是乱哄了一阵儿,又飞快平静下来了。
夜色垂落,到了洞房花烛夜。
我坐在床沿等二哥,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后,微醺的酒气漫过来。
二哥似乎停在了门口,我下意识唤了声:「二哥?」
他鼻音上扬着「嗯」了声,站那儿打量了我一会儿,这才转身,关上了门。
又是一声带着缱绻醉意的低唤:「窈窈。」
我心跳紧了几分,直到他递过来一杯微凉触感的酒杯,沉沉道:「窈窈,喝交杯酒。」
我抬眼看他,有些好笑,「这套流程走下来,说洋不洋,这会儿又要喝交杯酒……」
二哥醉得眯了眯眼,肌肉结实的臂膀揽过我的肩,低着气音,几乎是有些撒娇的意味道:「不管别的,我就是想和你喝交杯酒,想和你做……很多事情。」
他又莫名溢出一声笑,脸颊凑过来蹭了蹭我的脖颈,低低地落下一个湿软的吻,问:「你不愿意吗?窈窈。」
霎时间,心口酥了一半,我抿着唇,低低叹了句:「愿……」
门外猛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哥猛地抬头看过去,沉声呵斥道:「谁在外面?」
外面的人急出了一身冷汗,闻言打了个哆嗦,赶紧低下头回话:「二哥!东街那边出事了!」
二哥闻言,给了我一个眼神,低声安抚道:「先听听怎么回事,」又朝门外的人讲:「说!」
「今日除了您和夫人喜事,还有一对夫妻办得动静很大。白天的时候,一个小鬼子之前似乎是玩过那个新娘子,嘴里骂嚷着要闹事儿,让新娘子跟他走。」
外面的人深吸口气,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原先,我们想着出面摆平了,毕竟是大喜的日子,那新郎官也算好沟通,结果那新娘子一手把他男人裤子里的枪掏出来,把人给毙了!」
二哥不动声色地点了支烟,淡淡问:「然后呢?」
「我们这才知道,那位新娘子是咱们夫人的亲妹妹!她男人给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拿给夫人过目!」
我扭头看了眼二哥,烟雾缭绕中辨不出他的喜怒,抢在他开口之前率先道:「让他走吧,林迢迢不配做我妹妹,你也见识过的。」
外面的人干站着,听了这话也不敢动弹,他们这群兄弟们都只听二哥的!
二哥屈指点了点烟,吐了口烟圈儿,抿着唇笑了,「我倒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拿来看看就是。」
他倒是想看看,蒋钦那废物能写点什么信?他怎么有胆子让人送来的。
二哥盯着我,问:「你还念着他?」
我觉得脸烫,又不由得涌上一些期待,颤着心尖摇了摇头,要去握二哥的手,却被他下意识躲开了。
二哥一怔,眸间的醉意散了大半,手攥紧成了拳。
其实——
他很介意,哪怕最开始的意图并不正经,但真到了这种堪称纯洁的时刻,他开始下意识拒绝……
二哥掐灭了烟,垂睫,淡淡问我:「这信儿,要看吗?」
说不出地冷,我心口麻木,闻着周遭醉醺醺的味道,只觉像是踩在云间,「算了……二哥,如果你要我看,要一刀两断,那么,拿来吧。」
爱恨情仇,哪怕真能蒙蔽一个人的眼睛,又真能蒙蔽一辈子吗?
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二哥真的会一辈子对我这样好吗?
可他现在甚至都不敢碰我,或者说,脑海中潜意识里是厌恶我的。
花期花期,芍药花期有多久?
二哥「嗯」了声。
他醉了。
我叹了口气,从门外人的手中接过信来。
展信后,黑字白纸,字迹匆匆。
林窈窈:
我并不是求你。但还请看在你妹妹之前护着你,为你挡了四爷的份上,尽一次姐姐的身份。你只需要带走她,送到滇池路的东海咖啡馆,我们之前的账一笔勾销。还望速来!
蒋钦。
看完后,我捏着信角的手都在打颤儿,为什么?纯粹是气的。
蒋钦这封信充斥着满满的高高在上,仿佛人死了还要踩上两脚,唾一声,他妈的便宜你了!
好一个一笔勾销!
二哥见我反应剧烈,眸光沉了些,「窈窈——」
我抬眼望过去,又气又觉得好笑,颇有些羞恼地意味道:「二哥,我原先确实不想管的,可看到这信,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二哥半晌没出声,「去吧。」
我心头翻滚的是醋意、妒意,亦或者只是想争口气?说不清了。
「二哥。我确实,欠他一条命,也欠他一个答案。」
二哥喉结一滚,笑得很淡,「怪我,不该强求看这封信。」
蒋钦一封轻飘飘的来信,抵得过唯一一次的,洞房花烛夜。
再或者,他也有点累了,不想拦,想摆脱。
我走时,他没抬眼,只倚在红被旁,又点了一支烟。
(十二)
大喜之日,手下不少人都喝得多了,甚至于大部分都在前方的铺子里。
二哥的两个手下陪同我过去。
到了之后。
酒水碎了一地,枪子乱飞几颗,嚓地一下点爆了易燃品。
火光一跃而起。身旁两人对视一眼,赶忙开口:「夫人,我们回去吧。」
心头的那股火气也基本上烧到了末尾,但我还是硬撑着一口气,想告诉蒋钦真相,让他后悔不假。
但我没必要冒那么大风险,甚至可能赔上我的命。
可我一旦想起那段过往里,蒋钦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依恋又执着地盯着我,怎么也说不出「回去」两字。
我原先在意他,便不敢承认身份。然而越在意,越是拢不住。
我恨他清高、假正直,明明只要问一句话的事情,他偏偏不说。
予我满心怨怼,次次骂我下贱。
可我再怎么恨,蒋钦是我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唯一陪伴我的,忠诚的「小狗。」
我舍不下,恨不得,更不愿眼睁睁见着他死。
喉头一紧,我飞扑进宅子里,朝两人道:「你们两个先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出来。」
好在火光微弱,并不能真的燃着我。
站在原地的两人面面相觑,俱是下了决定,回去汇报情况,请示二哥定夺。
烟熏呛鼻,脚下碎片绊人,绕着庭院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小院子里见到蒋钦。
蒋钦一身黑色长衫,修身衬得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冷淡,身上以及额发却有几道隐隐约约的血痕。
他紧紧抿着唇,见着我,一蹙眉头,「迢迢不在这儿,我带你去找——」
「蒋钦,当初是我救了你。」我冲过去,正正直视着他,身下的婚纱被火燎了一圈,黑漆漆。
蒋钦一怔,瞳孔微缩,「别开玩笑了,我带你去找迢迢——」
我低头,一言不发,手上使劲去撕扯后背的婚纱。但角度不对,怎么都不好搞定。
蒋钦愣愣地盯着我,犹豫了下,艰涩地问:「真的?」
我眼皮一掀,近乎麻木地看他,「我不骗你,蒋钦,是你自己从没问过。每当我要说,要坦白,你总是骂我下贱,求我顾着点妹妹。蒋钦,我没欠过你的。」
背后猛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尖锐的呼啸声自耳边擦过。蒋钦猛地拉紧我的手腕,重重的身子压了上来。
我反应过来正要推他,却听他压低声音说:「别动。后面有人。」
我心跳如擂,屏着气去听,那些破碎的音节,确实像是日语。
好在我和蒋钦待的地方比较隐蔽,比较老式的柴房,火光中如果不细看,确实不容易发现。
过了约莫一会儿,蒋钦沉沉地吁出口气,四周的火势越发地大,烤得如同火炉。
「他们走了。」
我盯着他,语气有些嘲讽,「那你还不起来?」
蒋钦耳尖一红,夹在火光中并不明显。但我依旧看得清晰,因为好久之前,蒋钦总是这样容易脸红害羞。
我没有叙旧的心思,可不知为什么那么不争气,又或者是火烟熏到了眼睛,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蒋钦赶紧站起身来,垂着眼睫道了句歉,「对不起,事态紧急。」
「你看吧。蒋钦,我不欠林迢迢,也不欠你的。」我提起一旁的菜刀,在蒋钦震惊的眼光中,拽着婚纱划了道痕。
刀锋隐约擦过我的肌肤,但我没那么在意。
今天是我和二哥结婚的日子,我只想彻底了结这桩事情。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再也没有愧疚,没有波动,没有怀旧。
林迢迢、蒋钦,对我来说,以后都是路人。
这么想着,再抬眼时——
眼前的腐旧的房梁终于不堪重负,直直地朝着蒋钦的头顶砸去——
一旦砸下去那是一条人命。
我下意识扑上去,眼前一黑,后背传来割裂一般的钝痛,火舌以及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
痛得要窒息了,可连蜷缩身子也做不到。
蒋钦怔怔地看着身上挡了一道火光的人,眼角倏地红了,他喃喃道:「大小姐……」
他赶紧起身,推开木梁,撕下一部分衣角扑灭火光后。忽然跪在那儿,怔住了。
我强忍着痛意,侧脸问他:「看清了?」
他没回我,耳朵一动,压着颤音抱起我,「你现在这里躲一躲,我……那群人刚刚去了迢迢藏身的地方,我听到她的哭声了……」
我一怔,分不清是痛还是什么,有些浑浑噩噩的缓不过来。
因为她哭了,所以抛下我。
蒋钦……
眼前一晃,他的动作小心,可被塞进水缸里,本来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顺从地蹲进来,后背顺着粗粝的缸沿一阵阵摩擦,水线没过我的脖颈,又冷又痛,我要僵住了。
蒋钦压着急切的嗓音,盖上木盖之前,还不忘嘱咐我:「你在这儿等我回来,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等我、一定好好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好好看清那枚、芍药。」
抬起霜一样冷的眼皮,我望见这盖中的火光,彻底被黑暗吞没,突然挤出了一声笑。
「蒋钦,你怎么就没想过,我在等你来的路上,也会哭呢?」
「我……再也不会等你了……」
(十三)
一阵搜罗声传来,脚步细碎又急切。
「找!找她!」
我心口一跳,牙齿不断打着颤,抱着腿往水里埋了埋。
二哥还在家里等我。
我和蒋钦告了别,还要回家洞房呢。
我想要,活下去。
可无论再怎么祈祷,头顶的木盖还是预料之中被拨开了。
当人有了祈祷的欲望,自然而然地会有害怕,只不过,为了一个活着。
我害怕,往下缩,不敢喘气,寒腥的水仿佛从每个毛孔钻进来。
「找到了!找到——二哥!」
二哥冲过去,当他看到那只水缸时,心口警铃猛跳,振得几分恍惚几分痛。
小小的一团,白得纯洁的婚纱,染了一缸血色。
他眼眶瞬间酸了,颤着手去抱,可怎么都不敢下手,「窈窈……窈窈,乖。是我来了。」
真真切切地被二哥拥入怀中时,我才缓过神来,抬脸,朝着他笑,「二哥……」
他低低地「嗯。」鼻音间的哭腔,沙哑而直白,一听便知。
「我来了。窈窈,不怕了……不怕……」
我打了个哆嗦,刚刚一直隐忍着的眼泪,在听到他的安慰时,忽然决堤而出。
二哥抱着我的手臂,特意避开了被砸的地方。真的,没那么疼了。
我抬脸,贴了贴他白色西装的胸前,蹭了蹭,「二哥,我们回家吧。」
二哥说,「好。我们回家。」
我抿着唇笑了,抬起手来,轻轻拉住他黑色的领带晃了晃。
一晃一晃,窝在他怀里。一步一步,家越来越近。
(十四)
他的脚步迈出这座院子前,身后忽然有男声喊:「林窈窈。」
只一句林窈窈,他停在门槛前。我们没搭理身后的声音,我只恹恹地抬眼看他,「二哥,我有点后悔,你不该把表妹送走。」
「怎么?」二哥眉梢微压,垂睫看我,火光中他的眉眼格外地缱绻温柔。
我咬了咬下唇,眸光只盯着他,「当初应该是你和我,远走高飞。把那臭宅子留给你那表妹。」
那宅子,是四爷造的囚笼。亦是,我做过的一场噩梦。
二哥低声答应我,「现在也不迟。」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身后的蒋钦,喘着粗气又喊了我一遍,「林窈窈,你不是答应要给我看那枚芍药胎记吗?我想……」
一直被蒋钦护在怀里的林迢迢,闻言白了脸,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红着眼问:「蒋钦,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对吗?」
蒋钦唇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低低否决道:「不。我只是想自己看……自己看清楚。」
二哥抱着我的力度,悄然收紧了下,尽管他竭力掩饰。
我盯着二哥,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回话:「不需要了。二哥,我们走吧。」
二哥一挑眉梢,唇角一掀,莫名看出几分自得,「窈窈,真乖。」
院内,猛地又窜出一堆土黄色统一制服的人,个个举枪,踩着步子绕成一圈。
这群队伍里最当其先的人,嘴唇子上有两撇小胡子,正气得打哆嗦,大呵一声:「八嘎!」
我们一旁的人凑过来,朝二哥低语了句,「二哥,这位估计就是山田太郎,最近嚣张得很,偏偏这家人又杀了他不少手下,怕是不好收场。」
二哥皱眉,「派人上去沟通一下,夫人在这儿,也不好发作。」
「是。」
山田太郎环视一圈,犹如吃人般的目光掠过林迢迢,嘴里咬牙切齿地蹦出了几个汉字,「尼、敢、杀、倭、手、虾!」
林迢迢猛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躲到蒋钦身后,却发现蒋钦往门口处走了几步,又朝着二哥问了句,「她是大小姐,她脊背后有一枚芍药胎记,对吗?」
山田太郎见状,一挺下巴,指使几个手下过去,绑了。
林迢迢尖叫一声,不断往后退,嘴里不断喊着:「蒋钦!蒋钦!」
蒋钦缓过来,扫了她手上的镯子一眼,迈腿回身要护着她。
「别!别过来!」林迢迢却彻底疯魔了,眼看退无可退,两腿颤颤,身下激出一股水流。
她狠狠擦了把泪,忽然死死瞪向我,「林窈窈!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你算什么啊……我们不是长得一样吗?」
我和二哥对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林迢迢,你……」
我未说完的话,被林迢迢歇斯底里的声音打断——
林迢迢伸手一指我,奔着山田太郎冲过去,每一个字眼都念得极其大声,「她!她才是芍药!她嫌你恶心!故意要我骗了你!」
山田太郎胡子一抖,倒三角的眼皮猛地一瞪大,怒不可遏地一挥手:「杀!」
「乒乓」一阵,震耳欲聋。
林迢迢腿一软,嘴里吐了一大口血,猛地倒在了地下。
她死前,依然不甘心地望向我,嘴里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老师喜欢你,四爷喜欢你,谁都……」
林迢迢闭眼前,忽然回忆起她为了欺骗山田、为了瞒过蒋钦,借了一块烧得滚烫的铁在背后烙过的芍药花。
疤痕丑陋如虫,只求了个型,怎么也不如姐姐的美。
她突然增了些后悔,骗人没用啊,身上好疼……
火光烟枪中,我看不清她的口型,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悲哀感。
山田太郎不断气得跺脚,又对着林迢迢突突一阵,还是没泄气。
对方转而看向我,二哥神色一冷,将我放下后,往前走了几步,沉声道:「山田,我同家妻,与此事无关。还请给我一个面子。」
山田太郎眼睛一眯,丝毫没在意二哥说了什么,只不断朝我们凑近脚步,用着拗口的腔调大声道:「骗、我,花姑娘!跟、我、走!」
二哥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另一边山田太郎却像是疯了一般,着魔了。
此起彼伏的尖锐声一颗颗炸响!
二哥正牵着我,往旁边躲去,见着一颗子弹角度朝我而来,身子一转,脚步却猛地一顿——
二哥,躺下了。两方人彻底混战起来。
躲在靠墙后,我恍惚地蹲在他身边,眼看着他唇边不断溢出血色,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想拿手背去擦,「二哥、二哥……」
偏偏他这会儿还勉强地掀了掀唇角,一双琉璃浅色的眸光微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说得很轻:「窈窈,对不起。」
我哭了,眼泪流得汹涌,问他,「二哥,对不起什么呀?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活下来!」
他沉默了下,慢慢抬起手,一如既往粗粝而温暖的指腹,轻轻替我擦去眼泪。
「窈窈,我知道你的过去,可我不敢说。我怕你怨我,毕竟我和他血脉相连。」
他顿了顿,又笑着低声哄我,「别哭,别哭啊。今天明明是个大喜的日子。」
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盯着他,手打颤儿,「救你、我要……救你。」
二哥冷嘶一声,偏偏又弯着眉眼,屈指刮了下我的脸颊,「其实我也挺后悔的。」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始终睁大眼睛,试图一直看着他,记着他琉璃浅色的眸,高挺的鼻,唇边时不时带上些缱绻暧昧的笑意。
他说,「后悔……你说过的,早知道该把表妹留下,我们两个远走高飞。」
我哭得眼泪鼻涕横流,死死攥住他的手,急切地回,「可以的,可以的。现在也不迟,我们走……我们回家……」
二哥摇了摇头,有些失意地笑了笑。另一只手在西装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塞给我一把通体冰凉的、铁制的武器。
他说,「没有钻戒,能给你一把保护自己的武器。或许也不错,你会喜欢吗?」
「窈窈,来之前,你的话还没说完……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点头,再点头,「我愿意……愿意……」
我不断重复着这句愿意。
「窈窈,」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我也愿意。」
(十五)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二哥的名字,「宋尔翎!」
「死的人是宋尔翎!」
刹那间,所有人鸟兽状散开了!
甚至有人逃窜之前,对着我骂,「他娘的,都怪这个娘们!」
「二哥没了!二哥,以后我们要去哪啊……」
落得一片干净,庭院内甚至没东西再可燃了。
我用眸光一笔一划勾勒着二哥的面容,半晌,凑近他的胸膛,替他整正了领带,「二哥,咱们回家。」
我心里一片荒芜。
倘若二哥没留在这儿,或许乱世出枭雄,他留了千古美名,他是一定有这个担当和责任的。
我相信,依二哥的性子人品,一定会做得很好很好很好。
倘若二哥没为我挡了伤,或许他一生和和美美,子孙满堂,长命百命,尽享人生之乐趣。
可他偏偏就这么潦草地躺了下来,甚至杀人凶手也畏惧他的名号,只不过……
为了情……
他生前所得俱多,死后却落得干净,白茫茫一片。
(十六)
所有人都走了,蒋钦却没走,还在一旁站着,等我。
就像初见时那样执着,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蒋钦走过来,伸手要摸我的头,被我一退,避开了。
他声音嘶哑:「斯人已逝……你……」
我握紧了那支小巧的、冰凉的、铁制品的武器,慢慢举起,对准了他。
蒋钦心惊肉跳,压着嗓子劝我,「你放下,小心走火。」
我另一只手还握着二哥的手,还带着未完全散去的温热。我抿着唇,轻笑了声,「我不害怕。你怕了。」
蒋钦沉默半晌,往后退了几步,「是,我惜命。我还有信息要传达,还有自己的使命。」
我遏制不住自己唇角的弧度,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要多夸张有多夸张,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蒋钦,你清高,你了不起。」
「我多希望从来没遇见过你啊。」
蒋钦眼眶红得厉害,舌尖流转的话,那番纠结愁肠,总算问了出来,「你是……我的大小姐吗?」
我回他轻飘飘的一句,「不啊……你不配。」
紧随其后地是,一道极其响亮、刺耳的声儿,砰——
刚刚飞来这一枝头上的鸟雀儿,头一抖,爪子一松,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这只鸟雀儿竟然活生生吓死了。
死了。
(十七)
蒋钦怔然好久,没有哭出来眼泪。
他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回林迢迢,从她手腕上剥下来了镯子。
其实……林窈窈为他挡了那着火梁木时,他已经信了一半了,更何况相处中,他也总觉得林迢迢不是对的人。
可他要达成组织下达的目标,信息就藏在林迢迢戴的镯子上。
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或许还会去,但一定不会把林窈窈抛弃在那儿了。
如今,蒋钦目之所及处——
她安静地伏在宋尔翎的身上,那被火光舔舐掉的肌肤,正正好好在脊背下方,烧得血肉模糊。
一片血色,失魂落魄中,他想起之前好多次——
事后,林窈窈总慵慵懒懒地仰在床沿边儿,衣衫凌乱。好多好多次,他都有机会伸手去掀开她的衣角,去验证,那枚芍药胎记。
可他怨恨被迫地承受这番屈辱,自诩清高,自诩正人君子,自诩真心无疑。千番百次地伤了她的心,直至如今,再也没机会看清。
后来,蒋钦老得不能再老了,却始终孤身一人。但他性子沉静又淡漠,常常有心来练书法,次次提笔落墨,写得是「窈窈」一字。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十八)
「番外:芍药花开时」
宋尔翎说不上是痛,又或者是悔恨什么滋味儿,大概这世道混乱,他心亦然。
以始终安稳不下来,解脱前,竟然可耻地感到清净。
再也不用心烦意乱,困于囫囵。前有国家仇敌的明刀暗箭。后有宋尔翎始终拿不定心意的——妻子,窈窈。
其实宋尔翎第一次见她,并不是在歌厅,也不是哪次小街旁的惊鸿一瞥。
父亲托人送宋尔翎赴美留洋那天,夕阳西下,宋尔翎登船时,对方才姗姗来迟。
宋尔翎从高处仰望来送行的一行人,昏黄的光线给他们披上一层模糊不清的披纱,高高大大的男人身后藏着两个差不多模样的小女孩。
他身旁的随从低声解释,「二少爷,这是之前救了四爷那位小贩膝下的两位孤女,个子稍微高点儿的那个是姐姐,好像是叫什么……」
彼时十一二的小姑娘站在那儿,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皮肤却雪白得很,乌黑的发圈得是两只麻花辫,看着不怎么高兴,手指紧紧攥着,半垂着的眼像是有泪轻擦。
反观另一边的妹妹,虽然模样一致,却时不时探头探脑。对这新奇的、未曾见识过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向往。
随从皱着眉头,使劲回想着那小姑娘的名字儿,一时间抬高了点儿声音,「哦!对,二少爷,窈窕淑女……那对双胞胎的姐姐叫林窈窈。」
林窈窈……
宋尔翎淡淡应了声,朝着父亲挥手,走回船内。
那一幕给人印象极深,或者说是漂亮,因此,再跟着几位老师学素描时,宋尔翎下意识起了那一幅画面的草图。
乌黑,藏青,昏黄的夕阳,安静的姑娘,孤零零地站在码头边儿。
可画中的她,却朝着自己仰着脸,一双被水雾浸润过的眸子,惹得人移不开眼。
太过漂亮。
稍稍安稳两三年后,远房表妹芸瑶时常寄信给宋尔翎,信中无意间提起宅院中发生的事,再后来就是一些龌龊事。
芸瑶说,那对双胞胎姐妹不是什么好东西,主动朝着四爷献身了,折腾得宅院里十分不平静。
宋尔翎一时间竟然罕见地想不出什么话可回,喝了口手旁的咖啡,压下这信,没再回。
只私心里也有偏见,看性格辨未来走向,那位献身的应当是妹妹。
妹妹的野心,一眼皆知,她渴望见识这世间的一切繁华,却不一定有正当的路途,更不一定能坚定做出一番模样。
自荐枕席,也算是个活路,只不过有几分令人不齿,就是了。
虽然宋尔翎偶尔会无端地猜测一下,或许是那位林窈窈呢?
可自个儿看着也不像的。
但,后来芸瑶又给宋尔翎来信,洋洋洒洒写了十来张,末尾提到了林窈窈。
芸瑶说:表哥,我近日十分想你,上次的信怕是丢失了,等了一些时日,还是没忍得住再朝你递信……林窈窈偷偷捡了个小男孩,当作仆人来养,看着怪可怜的。但她心太软了,妹妹明明踩着她的尸骨爬上去,做着劳什子大小姐,她却毫无报酬,活得像个卖的……唉,真是可悲又恶心。芸瑶最近跟着国文老师读的书多了,一时间想的也多了,表哥,你说芸瑶是否太过心软了?表哥……
芸瑶后面说了些什么,宋尔翎记不清,只捕捉出了这些重点。
胸腔中愤愤难免,五味陈杂,只好提笔敷衍了几句,了了回了信。
直到过了些时日,一次晨醒,遐想的梦境里出现了那幅画里的身影。
宋尔翎才恍然大悟,却也羞愤无比,无他,年少时的他青葱无知,一心只鄙夷这种身份肮脏的女人。
毕竟她受于四爷身下……而,四爷却是他血浓于水的父亲。
可又隐晦地心口发闷,反思自己这般不好,不地道。因此更可怜她,为她纠结又失神。
一时间,竟然长长久久地记挂在了心上。
再见林窈窈,便是舞厅,年少时那晦涩的梦再度席卷而来。
宋尔翎不止想入梦,甚至更想……
保护她。
期盼这朵花的盛开。
可事不如人愿,那些他知晓的、她经历过的不堪,如跗骨之蛆,腐化发烂。
一旦真的要碰她,又下意识做了避开她的举动。
宋尔翎救不了她,亦改变不了自己。
人败花枯,死如灯灭,飘飘然了一生。
可——
再睁眼时,一向威严的父亲正乐呵呵地叮嘱宋尔翎:「尔翎,你二姨来信问过,要你赴美留洋,跟在她膝下,也好长长见识。」
宋尔翎恍惚了一瞬间,想起窈窈偶尔会看的小说,昏沉中忽而破开一道光亮,压抑着一切情绪,用了最沉最快的语速拒绝,「二姨自个在那边儿尚且不安稳,我也担心到时候水土不服,连回家的空儿都腾不出,因此还是不要去了。」
父亲沉默地看过来,宋尔翎咯吱着牙,忍着不发声儿,心里发慌又愤怒。
却只见父亲忽而叹了口气,朝他温声笑道:「我儿长大,有自己主见了。父亲不过分为难你,只要你按我铺的路子走下去,我所打拼下来的一切,最后皆会留给你。」
宋尔翎紧促地吸了口气,打发走人后,躺在屋内的大床上,一时间头脑发昏。
他重生了。
而窈窈这时,还未家破人亡,还未被父亲……四爷收为养女。
宋尔翎拒绝留洋之后,转而又避开身旁伺候的佣人,孤身一人去了窈窈父亲生活的小铺子。
她父亲是做鲜花饼的,这条街都是父亲手底下的,因此才会有了后来的挡枪一事儿。
一切祸端的初始,都来自美好被打碎的这里。
「要十个鲜花饼。」宋尔翎说,长长的排队终于轮到他。
在里间忙活的林父,正往摊前送新鲜出炉的饼子,见到宋尔翎一愣,嗫嚅了下嘴唇,小声惊呼道:「二少爷,您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
宋尔翎淡淡笑着回了句,「嘴馋。」
林父「嗨呀」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早说,遣手底下的人来这儿拿,省得您跑一趟了。」
宋尔翎正要回话,他身后冒出来一个少女,穿着乌青色的长衣,头发利利索索地盘在脑后,一双眼睛笑眯眯的,「阿爹,你快去后面瞧瞧火候。」
林父赶忙朝宋尔翎告罪,往回走,宋尔翎一时间也忘记了拦,下意识呢喃了句,「窈窈……」
那姑娘一蹙秀眉,抬眼看宋尔翎,「你认识我?」
宋尔翎垂眼,失笑,不答她这话。
她耳尖一红,撇撇嘴,「你的鲜花饼好了。」
等宋尔翎走后,她又忽然追上来,「欸——」
宋尔翎没有回头,只听见她着着急急地问:「你刚刚是不是没付钱呢!」
宋尔翎一时间却不敢回身,唯恐近距离看到她,情绪崩盘。
林父在里边儿听到声响,赶忙追出来,「窈窈!那是二少爷,你哪能这么没礼貌呢!快到饭点了,迢迢就在一边儿跳毽子呢,赶紧去找一下她。」
林窈窈收敛了表情,闷闷地应了声,转身要走。
忽然,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勇气和冲动,宋尔翎握住了她的手腕,「林窈窈,你记着,我的名字是宋尔翎。」
林窈窈一边唇角咬起,拧着眉瞪宋尔翎:「知道了!什么小二!登徒子一个罢了!」
宋尔翎也跟着挑眉,笑了。
后来,宋尔翎吃了蛮久蛮久的鲜花饼。
以至于林窈窈开始自告奋勇要试试别的口味,「听说,茶饼也挺好吃的,我准备试试怎么做啊……」
彼时,林父已经寿终正寝,但没人再觊觎宋尔翎的窈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
宋尔翎挺喜欢她,她也蛮中意宋尔翎的。
后来,她关了铺子。
存下的积蓄分了妹妹一人一半。
至于分家的原因,是宋尔翎小小的造谣了一下,「林迢迢似乎对你有意见。」
她一皱眉头,老成似的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但是阿爹要我让着点妹妹。」
宋尔翎盯着她,轻而缓地摇了摇头,「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总不能为别人无私奉献自己的一生。窈窈,你这个年纪该去读书了,总不能你辛辛苦苦供她吃喝玩乐。」
顿了顿,宋尔翎问:「万一,林迢迢哪天也对我有想法呢?」
窈窈紧紧抿着嘴巴,说考虑一段时间后再回复他。
从那一别,再见时,窈窈省吃俭用也要来和宋尔翎一同上学。
尽管宋尔翎逐渐疏远父亲吩咐下的事情,尽量走在明面上,并且表达了想安稳平淡的想法,也没有被逐出家门。
四爷自认为精力还足,大号练废了,开小号就是。他的姨太太和私生子也多得是。只不过四爷比较看好自家这位儿,没想到英雄难关美人关。
好在宋尔翎还算个二少爷。
还能再做一回金主,或者说,窈窈的二哥。
下了学,相伴一起回家的路上,窈窈懒洋洋地走在他身边,嘴里时不时念叨几句新学的单词。
大意光明。
宋尔翎也迈开腿,同她并肩而行,顺便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儿,「窈窈,你有想过长大后要做什么吗?」
林窈窈侧脸看身旁的少年,微风拂过,一时间想得远了些。
莫名的念头像是早就横亘在她心头——想嫁给二哥,做二哥的新娘子。
「想嫁给二哥,做二哥的新娘子。」
她如实说了,她从不是喜欢藏着掖着的人,除非那事儿晦涩到不敢提及,除非她活得狼狈不堪。
宋尔翎近乎是没忍住地溢出声笑了。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坦白直言的模样儿。」
窈窈见他只笑,有些赌气道:「你才认识了我多久,哪就这样让你见不得好呢?」
语气幽幽怨怨的,带着点儿娇。
真可爱。
宋尔翎挑眉讨饶,她就嚷嚷着求宋尔翎今晚多补习一会儿。
她挺爱学习的,但宋尔翎能看出来,她是怕配不上自己,才这般勤勉努力。
也算是好的激励,因此,他乐见其成。
前方有一圈儿行乞的流浪汉。
宋尔翎下意识揽过窈窈的肩膀,身子紧绷起,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
自从重生后,但却不是因着见到聚众闹事的一群人,而是——将来必然会出现的蒋钦。
那里躺着奄奄一息的蒋钦,身上是褴褛的黑色衣衫。
宋尔翎脚步一顿。
窈窈也跟着停下来,抬头看宋尔翎,鼻尖还带着点儿绯红,像是害羞又讶异,「干嘛?」
宋尔翎开始犹豫。
她却像是看出宋尔翎心中所想,有些试探地踮起脚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蒋钦,「你想救人?」
宋尔翎沉默了下,问她:「你想要我救他吗?」
窈窈抿着唇思考了一番。
她看向宋尔翎,一本正经地拧着眉头,「也许我说这番话,你会觉得太凉薄,太不道德。但是如果救了他,容易引火烧身,甚至牵扯到你的话,那我希望是不救。」
胸口忽而燃起一股火焰,澎湃而灿然,宋尔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窈窈真乖,二哥都听你的。」
窈窈又脸红了。
等宋尔翎送她到家后,宋尔翎招来两个佣人去给濒死的蒋钦送了点吃食,一点打发人的钱。
佣人有点不解,宋尔翎想了想,说:「救就救了吧,举手之劳,就当喂狗了。」
后来,宋尔翎自立门户,真的带人远走高飞,去了前世许过的香港。
以至于蒋钦疯狂地寻找梦魇中的人物时,千方百计地也找不着身影。
以至于他再也不会知道,这一回救他的人是谁,梦里有着芍药胎记的大小姐又是谁?
宋尔翎靠着前世的一些经验赚了不少,或者说挺多钱,日子倒也算稳当,平日里就开着咖啡馆,不怎么管事儿。
窈窈读书,什么书都爱读,偶尔写文章送报,借着毫不相干的笔名发表一下感想。
她在一旁的摇椅上读书。宋尔翎就在她养的芍药花坛一旁,伴着凉荫画点儿画,收点儿租。
就像之前下意识画出码头那一幕时,他经常会画窈窈的各种样子。
她一开始有点儿害羞,后来就特别支持宋尔翎,偶尔还会扮各种相,摆姿势,做宋尔翎的缪斯。
再有其他的时间,也都互相陪伴着。
吃饭。
睡觉。
再睡觉——
偶尔也会有食髓知味的失控时间,好在窈窈即便是脸红了,也喜欢得紧。
宋尔翎也非常非常喜欢的。
经历过那么多,宋尔翎发现自己最怀念前世的地方——竟然是在国外学素描时,偶尔描绘着画中姑娘的样貌,想着她的肌肤和眼泪,又遐想着下次来信会怎样提到她。
念念不忘,再者,纠结不解。
天即将黑下来,宋尔翎望着开得艳丽的芍药花,唤了她一声,「窈窈,花开了。」
她慵慵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笑着凑过来,轻轻从他的背后抱着,「二哥,开得最好的这一朵,是我最喜欢的一枚芍药。」
宋尔翎摩挲着她搭在自己胸膛前的手,轻轻沉默了下,「下次不要喊二哥。」
她一愣,好笑地问:「那喊什么?」
「尔翎,宋尔翎,先生,或者夫君。」
她了然地摸了摸宋尔翎的喉结,娇娇软软地凑在他耳边喊:「先生,您有什么指使啊?今晚让窈窈为您绽放——」
话音未落,宋尔翎一把拦腰抱起她。
这也是宋尔翎最喜欢的一朵芍药花,更是他亲手浇灌出来的,无可比拟。
再后来,林窈窈一梦惊醒,擦拭着眼泪抱紧了身边的宋尔翎,紧紧盯着他,看了好久。
直到宋尔翎醒来,将人搂进自己怀里,亲了两口。
林窈窈这才有些丢脸地抽泣了两声,「二哥,我做了个梦,我们前世好像死在了洞房花烛夜,都怪我……我好像为了什么……小黑狗?」
宋尔翎一愣,反应过来她这是想起前世的记忆,下意识抱紧了她,恨不得揉进骨子里。
「窈窈,都是梦。乖啊,睡一觉就好了。」
林窈窈红着眼眶,又红着脸抱紧了他精瘦的腰,顿了好久才扭扭捏捏地小声道:「二哥,院子里的芍药花开得可真漂亮。你喜欢吗?」
宋尔翎一挑眉梢,笑容中流露出一点儿熟悉的颜色,「喜欢啊。更喜欢窈窈,睡不着来做点什么……吗?」
窗外月色是温柔如流水,芍药花开得正瑰丽艳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