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当刘备来到草庐前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六岁了，前半生的风刀霜剑摧残着他，令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态更加稳健。
即使是面对再尴尬的情况，他都不会尴尬。
比如他说：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
草庐前的童子说：我记不得许多名字。
风雪呼啸，张飞关羽都替自家大哥尴尬，刘备不尴尬。
刘备笑呵呵的，说没事，你就说刘备来访。
童子还是不理他，说主人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天天都在外边浪，跟农人研究种地，跟商贩研究账目，更工匠研究制器，要是他对什么繁杂的东西感兴趣了，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回呢。
刘备笑得更灿烂，说那行，那我下次再来。
一回头，张飞兴冲冲等着大哥变脸。这么多年了，大哥变脸这种戏他百看不厌，前一刻大哥对着曹操泪眼蒙蒙，谈及少年时同在洛阳的时光，一转头就沉下脸来，把曹操的情报卖给袁绍。
刘备没变脸，刘备还是笑得很开心。
关羽若有所悟，说大哥是觉得这孔明值得？
刘备说岂止是值得，简直是值得！
张飞：？？？
刘备给他解释，说这年头，士人群体里知名的读书人，还能去涉猎百科，博闻强识，这样的人完全能胜任一切工作，有了他我能把他往死里用！
张飞：……
张飞说，这会不会不太地道？
刘备还没回答，关羽先开口了，关羽说，这群士族有几个能坚持劳心劳力，还不是把事务都交给下人？然后在下人里提拔些跟自己关系匪浅的，提拔些自己手里握着把柄的，最后抱团牟利。这般士族，我就没见过一个干净的。
不远处牵马的简雍遥遥听见了，说哎哎哎，云长你开什么地图炮啊，要不是玄德，我至于跟你们沦落到此吗？
关羽也不认错，也不理他。
简雍笑了，说你有种晚上别跑，跟我拼酒去，谁输谁是孙子！
关羽微微点头，片刻后又开口道：「我便是输了，你也不敢当我爷爷。」
刘备听得哈哈大笑。
……
·1
诸葛亮回草庐的时候，一脸的风轻云淡，要不是童子喊了他两三声他都没听到，心里的跃跃欲试是怎么都没法暴露的。
童子：……
童子心很累，要不是童子拉住了诸葛亮的袖子，自家主人还没停呢。
诸葛亮低头，说怎么了呀？
童子也不说正事，反而兴致勃勃，说主人您刚才又想什么了？
诸葛亮来了精神，说我见到了一个女工匠，厉害得很，我们一起待了十几天，想到一个法子，可以让弓弩多矢齐发。我跟她图纸设计好后，就相约回家各自打造，等见面一决高下。
童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主人，您一天天就研究这个，还跟徐庶他们自比管仲，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诸葛亮唇角的笑忍不住绽开来，他拍拍童子的脑袋，说天下大势，执政论兵，我已经没什么可学了。这东西讲天赋的，徐元直的天赋已经不错，但比起你家主人还是差了一点点，没奈何的。
童子：……
这年头的诸葛亮年少轻狂，童子已然习惯了，他对连弩的事也不关心，径直把刘备来访说了出去。
诸葛亮兴冲冲去找木头的脚步停下了。
诸葛亮回头，亮闪闪的眼睛眨啊眨，他说：「刘备来访？」
童子懵了懵，他说是啊，主人您感兴趣？
诸葛亮哈哈大笑，说岂止是感兴趣，我知道他在荆州，这些日忙来忙去未曾见，没想到他来找我了！
童子说，那要不要我去找他，递上拜帖，约好见面时间？
诸葛亮捋了捋短须，忽而一笑道：「不必，刘玄德除了信义满天下，识人之力也不在话下，他既然已经来了一次，就一定会来第二次。」
童子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诸葛亮好像是在夸自己。
而且信义满天下这件事，百姓认归认，曹操可不服的呀！
就这么着，两方并没有约定好时间。
诸葛亮在草庐里做了许久的连弩，没等来刘备，就兴冲冲抱着连弩出去了。所谓无巧不成书，刘备还真就这会儿来了草庐。
童子：……
刘备：……
童子都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家主人真不是故意的。
刘备抬起手，说我懂，我知道，没事我下次再来。
一回头，刘备没变脸，关羽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了，他说大哥，我看这诸葛亮也不过沽名钓誉之徒，你让我砍了他。
张飞的胡子也开始炸，他说砍了他倒不至于，但大哥你是什么人，这又不是我们在平原的时候，大哥你救徐州，受衣带诏，新野击退夏侯惇，早就天下知名，这诸葛亮谁啊，你让我烧了这草庐得了。
刘备想笑，但他没笑，他说不着急，不着急，总要见一见的。
刘备又笑着说，反正等见完之后，这人真沽名钓誉，再烧他屋子不迟。
这一刻，曾经的洛阳少年黑社会老大，幽燕亡命之徒首领，老游侠头子刘玄德也开始准备重操旧业。
后来，后来这两人没见面，刘备就知道自己没法重操旧业了。
荆州忽然传开了一个消息，黄承彦家那个又黑，头发又黄的姑娘，被一个丰神俊朗的书生疯狂追求。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并成婚了。
那个书生就叫诸葛亮。
关羽为之气结，跟张飞简雍讨论片刻，就一致认定诸葛亮是个投机者，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刘备不置可否，他喝了口酒，说万一是真爱呢？
关羽想起刘备那个周身如玉的甘夫人，说大哥你至于这么骗自己吗？
刘备笑了笑，他又端起酒，说我还真对这个诸葛亮越来越感兴趣了。
无论是不是投机者，冒天下之大不韪总是需要勇气的，一个有勇气的，涉猎百家的读书人，刘备胸中的热血久违地沸腾起来。
冥冥之中，刘备有种预感，似乎这个叫诸葛亮的年轻人，他们彼此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在等一场相遇。
刘备放下酒杯，暗下决心，要赌这一把。
……
·2
其实娶黄月英，说是日久生情不对，说是一时冲动更不对。
黄月英问过诸葛亮，说你爱我吗？
诸葛亮挠挠头，说爱不爱的，但我就看不惯那些人欺负你，你哪丑了……最多是有点异乎寻常嘛，但你这性子，你这想法，你这温度，你浑身上下透出来的气息，明明就是最令人瞩目的，凭什么没人娶你呢？
黄月英就笑，笑声越来越大，她说诸葛亮，你很会啊。
诸葛亮啊了一声，一脸懵逼。
那天诸葛亮几经试探，终于把黄月英搂进怀里，此时此刻他还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诸葛亮是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黄月英，他只知道自己如果能跟黄月英这么过一辈子，那再好不过了。
这个姑娘让他敬也让他心疼。
反正有这么件事耽搁，诸葛亮分分钟把刘备丢在了脑后，一直到冬去春来，三月里花开烂漫，他才想起这茬。
那天还是因为前夜跟黄月英忙得晚，连弩制作已经提供了量产可能，两个人兴致高昂，又前后合辙，努力了一夜，次日黄月英在家补觉，诸葛亮来草堂午睡。
就撞见了三顾茅庐的刘玄德。
当诸葛亮睡醒，伸了个懒腰，甚至还忍不住吟了句诗，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回头就发现刘关张还有童子站在窗外门前。
诸葛亮：……
这么尴尬的社死现场，诸葛亮没有社死，因为刘备不尴尬，甚至还满目热忱，双眼里都是火，说诸葛先生，备冒昧来访，万望海涵！
诸葛亮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刘备眼里，隐约窥见了自己见黄月英时的目光。
无论这种目光是不是装的，诸葛亮一瞬间就捕捉到了刘备的意思，他想用这种见到同类的，真诚热烈的目光先打动对方，然后自己掏心掏肺，把对方的心也引到自己怀里。
这是阳谋，无处躲藏，只看你会不会被他的掏心掏肺所打动。
刘备的眼睛望过来，似乎在问诸葛亮，说你愿不愿入局呢？
诸葛亮来了兴致，困意顿消，他原本就对刘备这个人极感兴趣，如今更想与之促膝长谈。
于是二十多岁的诸葛亮，跟四十六岁的刘玄德，坐在了一起。
刘备闭了闭眼，过往的岁月在他眼前淌过，他知道自己的评价很两极分化，在很多大人物眼里，自己喜怒不形于色，是个高明的影帝，在许多百姓与寒门眼里，自己又是信义满天下的君子。
如今面对诸葛亮，自己是影帝还是君子？
落魄四十年，当君子或者当影帝似乎都不能改变，所以刘备睁开眼，决定袒露真实的自己。
买定离手，这么多年，刘备不信自己赌不中一个谋主！
他说，我智术短浅，不度德量力，我会经常做一些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无论是因为救人还是因为冲动的义气。我有时又很会藏拙，汉室蒙尘，奸臣窃命，我跟奸臣的关系一度也很好，这是天下共知的。事到如今，我的冲动一无所获，我的藏拙无计可施，可我还有理想。我想伸大义于天下，我想把汉初的公正严明，汉武的一统盛世恢复于当代。我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望着刘备陈恳的目光，诸葛亮感受到了四十年的重量。
志犹未已四个字，多少屈而不折心，多少暗夜里的悲歌，视死如归的拔剑。
诸葛亮能懂。
·3
第一次听到刘备这个名字的时候，诸葛亮还是少年。
那年他刚刚离开徐州。
弃家远走，少年不免回头望，他见不到烽火狼烟，也见不到刀锋折射的光线，鲜血淋漓之下的风声。
他只能见到倒毙在路旁的尸体，这些尸体肚子高高鼓起，少年知道他们是吃土吃死的，尸体旁边偶尔还有嚎哭的孩子。
少年也知道，这些孩子很快就不会哭了，有些孩子哭着哭着就永远睡倒在尸体旁边，还有些孩子饿花了眼，开始吃倒在地上的尸体。
然后肚子饱饱得死在路边。
少年知道，因为他都见过。
叔叔拉着少年的手，说别看了，这世道能活下去，不成为他们，已殊为不易。
少年还是一步三回望，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黯然，声音却还是昂扬的。
少年说，以后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让这一幕永远不出现在天地之间。
叔叔努力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说那要等你有大本事才行，曹操那么大的势力，那么多的兵马，他屠城抢掠，寻常人可拦不住他。
你不能学刘备刘玄德，听闻他带着三千人就要来救徐州，徒劳而已。
少年点了点头，他也认为叔叔说得对，自己要先苟全性命于乱世，等到时机到的一瞬间，才能风虎云龙。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回头望了一眼看不到的天边。
他想见见这个刘备，刘玄德，也想见见曹军的刀光，是不是比其他人的更亮，更凶残。
或许是少年驻足的愿望强烈了点，叔叔拉了一把，竟没拉动。
于是叔叔又道：「孔明，走了。」
少年回神，跟上叔叔的脚步，离开徐州，去往新的江湖。
今时今日，诸葛亮已不再少年，他在新的江湖里，见到了故事中的刘备，刘玄德。
那一刻诸葛亮似乎有种感觉，他这十几年里，上下求索，满腔的豪强满腔的热血，似乎都是在等刘备找到自己。
诸葛亮站起来，望着刘备唇角绽出笑容。
他忍不住想说：霸业可成，汉室可兴，主公你听我慢慢道来。
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要让刘备从头到尾都相信自己，他从董卓以来一步步给刘备分析，说世间强弱的转换，说天下大势的变迁，说如今的机会所在。
诸葛亮把三分天下，后图中原的局势给刘备指了出来。
指出来的那一刻，诸葛亮就已经决定，他会倾尽所有，帮刘备完成未来二十年的蓝图，他想：我曾经说过的，要这世间再没徐州的惨像。
但他还没表态，就见到刘备比他更激动。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诸葛亮也不知道刘备是演的，还是真的绷不住了，他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就凭一个不甘心，一个不服输，一个大义所在支撑到此，没人给他正经分析过，说你是真的有机会。
刘备噗通一声跪下来，咬着牙，泪水没落下。
刘备说，凡我所有，无不可托于先生，但请先生出山，共扶汉室！
他低着头，诸葛亮看不见刘备的眼，却感觉到有一片火海淹过来，转瞬就淹没了他。
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心思与谋划都不存在了，或许是命运的捉弄，或许是前世的注定，两人相逢的一瞬间，所做的戏都变成了真的。
他们就是一类人，他们就是不死不休，卓尔不群的灵魂所在。
诸葛亮不知何时跟刘备一起跪倒，他手里还拿着羽扇，羽毛颤颤巍巍的，他想我本该回去找月英商量商量再做决定的，但我就是没办法了。
诸葛亮一拱手，继而叩首在地。
三顾茅庐的诚意，螳臂当车于徐州，剖心沥血于草庐，这些东西一瞬间就落到诸葛亮心里。
这玩意，怎么说呢，跟爱情差不多吧，没什么来由，徐州的往事诸葛亮早就知道了，三顾茅庐也都是阴差阳错，剖心沥血可能也不过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理性想来，都不足取。
但就是没来由的感动。
诸葛亮望着刘备，刘备刚大礼参拜过他，抬起头来还有努力不落下来的泪。
这滴泪诸葛亮没看到的时候，他就已经跪下了。
冥冥之中似乎就有个声音告诉诸葛亮，这就是你要等的人，天底下只有这一个人，他此刻孤注一掷在你身上，你不用看都知道他是真的信你，也是真的笃定你。
似乎你们天生就该一起创造不朽的功业。
你愿意选他吗？
诸葛亮跪倒，叩头，说亮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光复汉室，还于旧都。
关羽张飞面面相觑，看他们两人抱在一起，努力忍住彼此眼角的泪。
关张对视一眼，心想这什么玩意儿啊？
黄月英也不是很能理解，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呢，多大的冲动能让你不回家跟我商量呢？
诸葛亮跟刘备不约而同，说出了类似的回答。
或许基于不同的经历，刘备谈他在幽州的过往，谈他在平原处理的不公，谈他三十年寂寂无名，为大义奔走四方。
刘备说，我如今找到跟我一起实现梦想的人了。
关张茫然，说大哥，我们特么不是吗？
刘备笑了笑，说你们是来实现我的梦想，而不是跟我一起实现同一个梦想。
诸葛亮也跟黄月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那一瞬间，我要是不答应他，我这一身所学就废了，他的坚持也都变成了笑话。我们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能有名望，有本事，有决断，去一起把这些东西付诸世间。
黄月英想了想，她说，片刻也等不及吗？
诸葛亮叹了口气，他说：「主公等了三十年，我等了十几年，我舍不得他再等，我自己也没办法再等片刻了。」
黄月英跟着叹了口气，说我只怕你太认真，蹉跎了自身性命。
诸葛亮又笑起来，说放心吧，夫君我的才华你是清楚的，又有你来帮我，别说二十年，十年之内一定能让主公威震华夏，进逼中原。二十年就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回头我跟你一起归隐隆中，你可别嫌我老态龙钟呀。
黄月英也笑，她说完了完了，我发现我最近喜怒都跟你一样啦，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好奇怪，我不由得跟着你走，好奇怪呀。
诸葛亮笑得又很开心，他抱着黄月英，说哎呀，人生志得意满，莫过于二十岁的诸葛孔明。
·4
跟着刘备去新野后，诸葛亮时不时会发现四周出现不善的目光。
循着目光望过去，是左右看风景的张飞，是拎着酒坛的简雍，是冷冷哼出一声的关羽。
回头诸葛亮笑着问刘备，说这什么情况啊？
刘备焦头烂额，说还能什么情况，这群人又没啥战略眼光，觉着你画饼功夫固然高明，但画饼终归只是画饼，吃不到嘴里的就没人信服。
诸葛亮了然，他笑道：「那你就给我找个空着的肚子，我给他填张饼吃。」
刘备懵了半天，穷困潦倒了三十年的他哪打过这种仗，哪听过这种要求？什么叫你只管找饿着的肚子，什么饼我都能给你做？
这得多嚣张？
刘备看着诸葛亮温润如玉的笑，忽然觉得自己对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演真谛还有些理解上的偏差。
之后刘备把关羽张飞简雍等人找来，粗略分析了当前局势，北方的曹操是肯定要南下的，荆州刘表的身体每况越下，是迟早要凉的。
当刘表凉了的时候，曹操必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届时自己要有所作为，就一定要有足够的力量。
问题就是新野这小破地方，按户籍征兵已经达到饱和了，再征难免劳民伤财。张飞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大哥放心，我练出的兵马，个个以一当十，抗揍得很。
刘备：……
是抗揍啊，你特么天天喝多了酒揍人，手底下兵马能不抗揍吗？
关羽没说话，但他看微闭的双眼，俨然也是类似的意思，吕布死后看谁都是插标卖首，自己带精兵冲上去全能一刀砍死。
刘备叹了口气，刘备望向简雍，表示心很累。
简雍说大哥你别看我啊，你是了解我的，要是我出手，应该就是出去搬救兵了，我是个外交使臣啊。
刘备：……
刘备这会儿的心情很复杂，一边为自己找出了空虚的肚子而终于可以对诸葛亮有所交代，一边又觉得自己这边的肚子实在很难填饱。
回头刘备把这事告诉诸葛亮了。
诸葛亮想了须臾，这须臾有多短呢，就是诸葛亮咬了一下指甲，还发现手指上有根肉刺，就顺口咬掉了。
刘备在那等。
诸葛亮咬完肉刺，就说其实刚才咬指甲的时候已经想出法子了。
刘备：？？？
诸葛亮笑着说，主公游走天下，该不会以为户籍上的人丁，就是真实的人丁吧？
刘备说那肯定不是啊，但这么多百姓为了避开徭役，隐瞒人口，托庇大户，我要是强行征兵，无异于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诸葛亮又笑，说那就不用主公出手，让刘表来当这个恶人好了。
刘备：！！！
刘备宛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天诸葛亮跟刘备建议，令荆州游户落籍，那些因战乱而成的流民，从此就有了户口。
那荆州也就多出了一批兵马，这建议刘表没道理不听。
几天后，刘备写给刘表的建议信就得到了通过，能落户的百姓得了些安稳，刘备手里的刀自然也更加锋利，这明明是个很简单的计策，借刀杀人的方向却令许多人想不出来。
简雍开始试探着找诸葛亮喝酒，嘿嘿笑着，说以前我觉着你小子太年轻，现在发现可能年轻人酒量更好。
诸葛亮也给他面子，笑着说我试试，万一酒量不好，你别见笑。
简雍眼前一亮，说能喝就行！
关羽则更委婉些，诸葛亮喝完酒一步三晃，发现关羽捧着本《春秋》在门前徘徊来去，就是不走。诸葛亮想进去，关羽还拦在了他的身前。
关羽只看《春秋》，看都不看诸葛亮。
诸葛亮都忍不住有点懵。
懵了挺久，诸葛亮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关二爷表达善意的一种方式，他凑过去看关羽正在读的那一页纸，开口就给他解释里边的微言大义。
关羽终于有了反应，表情先是认真，后是受教，最后还给诸葛亮施了一礼，恭恭敬敬退下了。
诸葛亮笑了笑，觉得这群人不失为有些好玩。
除了关羽简雍，张飞的善意就简单很多，这货直接送了副字，正面是小子你谁啊，背面是老子我服了。
诸葛亮把这张纸给刘备看，刘备哈哈大笑。
至于赵云，赵云是从头到尾没变化的人，他从一开始就对诸葛亮很恭敬，诸葛亮出谋划策，初露锋芒，他还是很恭敬。
诸葛亮对他很感兴趣，他去问赵云，说沙场刀光剑影，你怎么这么冷静？
赵云没笑，他说因为我没在沙场活过多少年，我从公孙瓒那来主公这里，更多的时光是在联络各地豪侠，无论主公奔走到什么地方，都能拉起一波基础兵马。
诸葛亮就明白了，这活儿必须冷静，也必须有识人之明。
而且能愿意隐身幕后，为刘备默默付出，这位赵云赵将军，一定也有自己的念头。
诸葛亮笑起来，冲赵云举杯，忽然道：「多谢，容我一道来匡扶汉室。」
赵云没什么变化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丝讶异，他也难得的笑了笑，说日后还请军师多多指教。
回头诸葛亮问刘备，说你从哪拉出这么一群人的，虽然个个都有脾气，个个都有性子，但偏偏个个都这么可爱。
刘备嘿嘿一笑，说我也没干什么，二弟三弟是同乡，简雍赵云来找我，就是你，不也是见我一面就当场跪倒，要效犬马之劳了吗？
诸葛亮失笑，说哟，主公您飘了啊。
刘备哈哈大笑，说这不是飘了，这是有你之后，我难得轻松！
这样的一群人，这样的相处环境，让诸葛亮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的所有建议，只要有用，刘备就一定会认可。
诸葛亮跟着刘备他们去往襄阳，交好刘表的大公子刘琦，并给他出谋划策，令他去往江夏。
反正现在刘表的二公子刘琮摆明了要夺位，只有让刘琦离开襄阳，去往江夏，才能手握兵权，还能暂时远离夺嫡之争。
至于什么立刻劝刘琦先下手为强，那固然也有夺嫡成功的可能性……但有屁用啊。
真是刘琦当了荆州之主，那跟刘备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刘琦在江夏，回头有机会与刘琮相争，刘备才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性力量，才能趁机在荆州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番布置，足以展现诸葛亮一流谋士的布局能力。
诸葛亮还是温润如玉，笑意俨然，在众人开会的时候点出了自己的这些后手，结果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张飞咔咔竖大拇指，关羽眯着眼笑，赵云面无表情，简雍眼前一亮，说孔明牛逼，孔明晚上喝酒不？
诸葛亮：……
诸葛亮：忽然就很没有成就感呢！
刘备还笑呵呵的，拦住笑容略有僵硬的诸葛亮，目光里水火交融，又想哭又想大笑，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希望，他说孤得孔明，如鱼得水矣！
但刘备第一次不听诸葛亮的建议，就是在如鱼得水之后不久。
那会儿荆州出现了变数，刘表病逝，曹操的兵马随时可能攻过来，而刘琦却被刘琮的人挡在了襄阳之外。
诸葛亮也没想到一个长公子，能菜到这种程度，你在江夏又不是没有兵马，怎么就能活生生被人挡在襄阳城外，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呢？
两子夺嫡的一幕没有出现，刘琮俨然就要继承刘表的基业。
诸葛亮不能放任情况这样下去，刘琦不在襄阳没关系，反正自家主公刘备还在襄阳，没有强有力的继承者，那就自己造一个继承者出来。
襄阳城里开始传出一个消息，曹军随时可能南下，所以刘表在弥留之际嘱托刘备接管荆州。
当刘备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刘备找到诸葛亮，诸葛亮已经开始安排张飞关羽各带兵马，要如何阻止刘琮夺权夺城了。
刘备一声就叫停了诸葛亮的布置。
诸葛亮：？？？
诸葛亮说，主公你觉得就刘琮的水平，能挡得住曹操？
刘备叹了口气，说刘表总算对我不错，我不能侵占他儿子的位置。
诸葛亮气极反笑，说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为这点小义丧失对抗曹贼的机会，主公，你真把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放在第一位吗？
这话说得有点过了，但确然是诸葛亮真实的想法。
乃至是任何一个年轻谋士真实的想法。
明明是你按我的想法来，你按我的布置走，绝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损害，你就可以完成我们一起制定的蓝图，一起梦想过的世界。
你凭什么不做？
类似这般的疑问，一定也存在于后来的荀彧脑海，只不过跟荀彧不同的是，曹孟德给不出回答，刘玄德可以给出回答。
刘备目光笔直，坦然与诸葛亮对视，他一字一句道：「如此为之，光复的还是大汉吗？」
诸葛亮被这几个字击中心头，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个他们梦想里的大汉是什么样的？
大一统是最基本的要求，还要世间没有饥馑，还要世间力行公平，无论是公平还是没有饥馑，其实都指向同一个路径： 那就是大一统之外的，新的世界要有新的道德秩序。
当扭曲了这个秩序，所建立的新世界，还能是梦想中的大汉吗？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诸葛亮也曾想过，说主公你别闹了，我们先来大一统，我们先把一统天下的事作完，再来清算我们过往的罪孽不好吗？
胜者为王，只有胜者才有资格说自己有错。
但诸葛亮开不了口。
襄阳城里乱象丛生，刘备所在的府邸举足轻重，此刻却一动不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因为诸葛亮沉寂。
关羽张飞当然是听刘备的，乃至赵云都按兵不动了，但他们也都看着诸葛亮，想知道军师怎么想，怎么说。
这一瞬间，诸葛亮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从前的自己，有本事，有决断，想杀回徐州，想一统天下，然后再凭自己的见识来厘清天下所需要的规矩与道德。
这条路，与曹操并无二致。
诸葛亮豁然惊醒，自己如今可以劝刘备投取荆州基业，来日是不是就可以为更远大的目的屠城滥杀？
或许自己永远不会，但面对屠城的刘备，自己也很难开口劝阻了。
幸好刘备永远都不会是屠城的刘备。
诸葛亮忽然笑起来，他冲刘备施了一礼，他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主公对谋臣言听计从，并不是谋臣最好的归宿，而是主公能引领出谋划策的方向，才是谋臣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础。
回家之后诸葛亮跟黄月英说，我好像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谋士了。
黄月英：？？？
诸葛亮：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主公的形状，渐渐往幸臣方向发展了……
黄月英翻了个白眼，说我最近发现甲胄不是越厚越好，甲胄厚到一定程度后，锻造材料越来越多，但防破甲的能力却没有显著提升。
诸葛亮来了精神，说那个临界值你找出来了？
黄月英扫了他一眼，忽然笑道：「看来你当主公的幸臣，心里也不是很抵触嘛？」
诸葛亮：……
诸葛亮开始在床上打滚蹬腿，说哎呀怎么办嘛，我脑子告诉我主公不听我的一定会有麻烦，我心里又告诉我主公这么干贼他么有魅力，我忍不住就同意了。
黄月英笑呵呵的，抱住诸葛亮说，那你就别管咯，只要你自己心里舒服，多出来的那些麻烦，你还解决不了吗？
「你可是我的夫君啊，是我的夫君诸葛孔明呢。」
诸葛亮又吸口气，忽然来了精神，反手紧紧抱住了黄月英。
之后因为刘备没取荆州，荆州理所当然就变成了刘琮的。
只是诸葛亮也好，刘备也好，都想不到刘琮竟然连抵抗都丝毫不抵抗，商量也丝毫不商量，果断决然地投降曹操了。
这特么是乱世之中占据一方的诸侯，所能揣测的脑回路吗？
刘备揣测不到，诸葛亮也揣测不到。
直到那个叫宋忠的，曹军杀到新野了，才姗姗来迟，找刘备说不好意思，刘琮已经降了。
诸葛亮刘备等人才知道，这群人连面面相觑的时间都没有，第一时刻就涌上来莫名的愤怒。
但凡跟这群人商量片刻，他们都有对敌的谋划啊。
刘备面无表情，缓缓拔出刀来，旧日老游侠头子的气场展开，压在宋忠的颈上，宋忠吓得屁滚尿流，只知求饶。
刘备沉声道：今断卿头，不足以解忿，亦耻大丈夫临别复杀卿辈！
是啊，此时只能道别，不想被曹操俘虏，就只能继续奔走。
刘备轻骑快马，祭奠完刘表，就问诸葛亮接下来该怎么走？
诸葛亮郑重说，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去襄阳劫走刘琮，凭汉家大义与主公在荆州的名望，退守江陵。二是轻骑快马，直奔江陵，凭江陵的军资招兵买马，亮自去江东连横。
刘备沉吟片刻，说刘荆州托孤于我，我不能背信弃义，走去江陵！
诸葛亮也没说什么，跟着刘备就走。
这条路本可以走得很快，人一多，走得就慢了，从樊城到襄阳，都多的是从徐州逃难而来的百姓士人。听闻曹军要来，屠徐州的惨像口口相传，数以万计的人出来盯着刘备，想让刘备带他们一起走。
刘备望了望天，又转头问诸葛亮，说孔明，我该带他们走吗？
诸葛亮叹了口气，说携民渡江，迟早被曹操追上，到时候江陵保不住，他们也会被留在荆州。
「所以呢？」
「所以主公非要携民渡江，那也没办法，我当年在徐州见到曹操屠城引发的一系列惨像，我万分希望此刻有天降圣主，把这些人统统带走，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如今我得遇圣主，亮又有何憾？」
这一刻，诸葛亮抛掉了胸中所有的学问，笑着冲刘备施礼，那些利弊得失，前程与否，都在诸葛亮的心底划掉了，他在这一刻彻底接受了自家娘子所说的。
反正我就要我心里的圣主，至于圣主随着心走，要面对多少难关，没关系……
我都能替他解决。
刘备也望着诸葛亮，泪光闪动，关张赵云简雍这群人追随他，刘备自己清楚，是因为这群人没有别的路走，他们放弃的是生命，是功名，是世界所承认的利禄。
但诸葛亮不同。
诸葛亮此时还愿意跟着自己，放弃的是梦中蓝图，是大业，是其余更有胜算的路，是战胜这个世界最容易的路途。
诸葛亮愿意跟刘备一起，走战胜这个世界最难的一条路。
刘备没哭出来，演义里总说他容易哭出来，其实刘备这种影帝很少哭的，他只是拍拍孔明的肩膀，这几天里难得展颜一笑，回头冲关张又复述了一边，他道：「孤得孔明，如鱼得水也。」
有了他，我才真切得明白，我活在这个世上。
我并不孤独。
浩浩荡荡的部队就此南下，关羽带水军先行，诸葛亮跟刘备带十万百姓缓缓移动。
当阳长坂坡上，还是被曹操追及，刘备一路狂奔，妻儿还是赵云护着杀出来的，张飞断后大喝，硬是唬住了曹操追兵。
再往前看，就是关羽带着水军赶到，而与关羽一起到的，正是如今的江夏太守刘琦。
诸葛亮提前做出的安排，还是起到了用处。
只是来不及松口气，诸葛亮又要跟刘备告别了，两人几乎是执手相看泪眼，万一此次分别两个各自不能成功，就将天人永别了。
但不知为何，两人的伤感氛围也不太浓。
刘备只是挥挥手，笑着说早去早回。
诸葛亮也笑，说放心吧，有我在必让主公兴复汉室。
于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诸葛亮去江东结盟。
·5
之后的几年里，诸葛亮差点就忙成了狗。
出使东吴固然是借到了兵，联盟把曹操一统天下的雄心断送在长江上，但其后周瑜就盯上了刘备诸葛亮这个虽然弱小，却名满天下的组织。
诸葛亮也不是没跟刘备提过，说你低调一点，这会儿要从孙权手里借点地盘。
这事儿刘备没任何道德负担，刘备也想骗孙权的地盘过来，这两人虽然有底线，但对于坑孙权这事上还是心有灵犀，都打定了借完地盘就再也不还的谱儿。
但问题是刘备也没法低调啊，自己屡败屡战，还联合孙权打退了曹操，谁都能猜到你现在野心暴涨啊。
更别说孙权那边关注了这件事的人还是周瑜。
诸葛亮只能跟周瑜隔空见招拆招。
周瑜要攻下曹操占领的荆州南郡，诸葛亮就派关羽去阻挡曹操的援军，然后悄然令赵云带兵去招降荆南四郡。
周瑜：？？？
周瑜没空理诸葛亮，只以为刘备是穷怕了，反正等周瑜打下南郡，居高临下，又有水利又有地利，没道理不能把荆南四郡收复。
刘备有些许的惶恐。
他这一生，也不是没有过希望，在徐州，在荆州，都有过希望，最后全特么破灭了。
刘备问诸葛亮，说这到手的荆南四郡，不会也被周瑜拿走吧？
诸葛亮笑呵呵的，这会儿跟他出山前预测的天下大势，虽然也有细节上的差距，但总体没变形，他还是可以很自信得笑，他说就是周瑜想拿走，真正能做主的人也不是周瑜啊。
刘备怔了证，旋即恍然。
江东能做主的人，只有孙权，孙十万。
刘备孤身下江东，娶了孙尚香，他又听了诸葛亮的嘱托，开始跟孙权讨价还价，说南郡也好，荆南四郡也好，总要给我们留点地盘。
无论如何，我刘备也是汉室宗亲，孙刘联军就天然拥有大义。
你不跟我联盟，你凭什么跟曹操对抗？
真就拼硬实力，胜者为王吗？那显然江东是迟早要凉透的呀。
孙权觉得很有道理，鲁肃也觉得应该把周瑜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地盘借给刘备一点，毕竟是，自家妹夫嘛，人家不远千里，冒着生命之危过来联姻，不表示表示，不合适。
周瑜：……
周瑜嗔了，敢情你们就拿我表示啊？
而且拼硬实力江东为什么不敢拼啊，江东就不能一统天下吗？我们跨有荆州之后，就能逆流而上，直取益州了啊，自此以长江为天堑，南北二分。
但凡有机会，我周瑜领水师北上，必能跨过长江，占据淮南。
由南到北，鲸吞天下，未有不可。
只是周瑜的风格跟江东太格格不入了，诸葛亮听闻周瑜的筹谋时，也不由屏住了呼吸，以周郎的才干，两分天下绝非虚言。
诸葛亮把消息收起来，目光如星辰闪烁，他跟刘备说没事，周瑜不会成功的。
刘备身居高位多年，但他还是不懂，说为什么周瑜不会成功？
诸葛亮笑道：「如果你是孙权，无论是文治武功，都不如麾下将领，这位将领又驳斥你的筹谋，说要两分天下，带你一统江山，你是选择信他，还是选择提防他？」
刘备坦然道：「废话，当然选择信他。」
诸葛亮：……
诸葛亮解释道：「所以你不是孙权嘛，当然孙权也很可能是信周瑜的，但问题是这期间的微妙心态。既然孙权之前跟鲁肃达成了共识，可以借给我们地盘，那周瑜的筹谋，更像是他自己的意思。」
「然后呢？」
「然后只要让孙权知道，两分天下之策要面对的敌人更多，危险更大，周瑜的路就很难走下去了。」
比如刘备以刘璋是同族，普天下对抗曹操的都是同盟，不能擅自征伐为由，出兵挡在了周瑜逆流而上，直取益州的进兵路线上。
几次拉扯，军务内政，原本周瑜身上就有伤，当他再一次回江东，努力说服孙权之后，就病死在回前线的路上。
消息传到荆州的时候，诸葛亮还在跟刘备查访民情，准备统计荆南四郡的切实人口。
赵云跟简雍颠颠儿跑过来，说周瑜死了。
诸葛亮愣了愣，他想怎么就死了呢，这才哪到哪，刚交手两个回合就死了？周郎也没比我大多少岁吧？
刘备反应快些，他说是旧伤在身，又积劳成疾吧？
赵云点点头，说消息如此。
简雍摇着头，拍诸葛亮肩膀，说周瑜也不容易，江东上上下下，大小事务他都要操心，他不操心就不知道会有谁掉链子。毕竟江东那地界，想要两分天下，再一统江山的人实在不多。
简雍顿了顿，又严肃道：「所以公务是忙不完的，只能把人累死，不如抽时间找酒喝。」
刘备笑骂了一声滚。
简雍又笑，说主公，周瑜既死，那南郡的一部分，还有荆南地盘，孙权都要借给我们了，这种好消息你不去喝上几杯？
刘备转头看着诸葛亮，诸葛亮还在发呆，刘备说军师你怎么了呀？
诸葛亮回神，说主公，我想去拜拜周公瑾。
刘备一下就明白了。
亮亮这是兔死狐悲了，那个试图力挽狂澜的英雄，在多方的拉扯中霍然倒地，难免让诸葛亮对自己的未来也产生了一丝唏嘘。
其实又岂止是诸葛亮？
那天晚上这一群人小聚在一起，坐床上喝酒，张飞在周瑜手底下打过仗，他喝了两碗就开始惆怅，说周瑜不该这么死啊。
简雍翘着二郎腿，说那他该怎么死？
张飞比划着，说你是没见，我看他在南郡打仗，身上中了箭还跳起来策马高呼，领着全军把曹仁的反扑给打了回去。这种人要死，至少该死在我手上吧？就算我不是对手，二哥或者军师，乃至死在曹操手下，都比现在强。
关羽补了一句，说英雄末路，壮志未酬，最是可惜。
诸葛亮没插话，诸葛亮时不时就看刘备几眼，端着杯酒一点点抿，从下午到现在，他越看刘备越顺眼，这人不是一个正经的君主，正经人谁会携民渡江啊，谁会大咧咧跟属下凑在床上喝酒，完事还经常拉着人同塌而眠？
所以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刘备身边还是有至死不渝的同道。
这些人跟刘备彼此信任，诸葛亮只来了几年，就很快成了其中一员，觉着刘备这老游侠头子是真能把命交给我。
只要你跟他是同道，你能实现他的理想，那他就能把命借给你赌。
曹操也好，孙权也罢，汉高祖也好，光武帝也罢。
没人能有这种诡异的魅力。
后来刘备跟诸葛亮出门如厕，诸葛亮提了这么几句，刘备笑呵呵的，说我以后也可能变的，这会儿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上哪去猜疑，能玩什么小心思？
诸葛亮就笑他，说主公你要是会变，那早就有基业了。
刘备挑了挑眉，说你怎么忽然不感伤了？
诸葛亮又笑，说因为有主公在，臣就永远不会有周瑜那样的麻烦。
刘备扬声大笑，屋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俩人有说了什么悄悄话。
虽说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但还有某些时候，英雄就是英雄。那天晚上诸葛亮跟刘备这群人高歌慷慨，欢送周瑜投胎转世，纷纷醉倒在榻上。
黄月英过了看了一眼，撇撇嘴，拿了卷纸开始画，要记录名场面。
·6
关二爷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傲娇。
关二爷觉得亮亮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最近越来越啰嗦了。
关羽想了想，这是从大哥去益州时开始的。
那会儿庞统跟着刘备去益州，诸葛亮来来回回晃了很久，有空就拉住庞统念叨，说刘表是个有本事的，又对主公有恩，荆州放了也就放了。但益州不同，刘璋嘴上喊着德政，德都给高门大户了，只要有关系，谁犯法都能睁只眼闭只眼，完全没刘景升的杀伐果断……
庞统不耐烦，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肯定会劝主公拿下益州的。
诸葛亮就很惆怅，也不知道自己在惆怅什么。
还是有天大半夜，刘备把诸葛亮叫出去，也可能是个黄昏吧，反正俩人坐在田亩边，要是那年头有烟，刘备就该点起根烟。
刘备说，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一颗大树，我指着那棵树说，我要乘此华盖，我要当天下英雄。
诸葛亮说，主公志存高远。
刘备笑了，他说高远什么啊，曹阿瞒宦官之后，总也有不凡家世，袁本初常说，他们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志存高远。我那不叫高远，我那叫白日做梦，所以人们不相信一个梦想家的百折不挠，他们只愿意相信织我是个满嘴谎话，虚伪无能的织席贩履之徒。
诸葛亮说，他们是谁啊？
刘备拍拍诸葛亮的肩膀，说你没见过吗？指天谈玄，高高在上，遇到时务一窍不通的士族子弟，刘璋就在益州重用这些人呢。
诸葛亮反应过来，他瞅着刘备，说主公你本来就要取益州？
刘备挑了挑眉，说是有这么回事，但跟你说的那些刘璋不行，民生凋敝没什么关系，那都是对外面人说的。
诸葛亮问，那对自己人说呢？
刘备的目光就复杂起来，里边有些惆怅，还有些笑意，他说以前我在洛阳当过游侠，我很喜欢那段生活，因为很简单，是非黑白也简单，跟着曹操袁绍砍宦官护卫就成了。后来这股气一直存在我心里，我去救徐州，我去请你出山，我没拿荆州还想跟曹阿瞒继续干……是我简单了。
诸葛亮一下明白了刘备。
刘备起身，拍拍土，这会儿该掐掉烟，让烟雾随着刘备的目光袅袅往上飘。
诸葛亮还蹲在地上，瞅着刘备，有点心疼，又有点高兴。
刘备说，要争天下，哪能当游侠呢？既然都在天下这盘棋上，刘璋虽与我无恩无仇，挡在你我身前，便也只能拔去。
诸葛亮起身，坐久了，有点麻，忍不住抓了刘备一把。
刘备低下头，望见诸葛亮仰视过来的复杂目光，忽然又笑起来，他说军师放心，我从益州回来，咱们就一起北伐中原！
游侠气质的枭雄，也终究长成了枭雄。
那会儿诸葛亮还有点不习惯，只是他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忍不住又开始怨恨，怨刘备这个狗东西从没看清楚自己内心。
当个屁的枭雄，你至死也还是那个脑子有问题的游侠头子。
庞统跟刘备带着兵马，浩浩荡荡走了，刘璋请他们去对付张鲁，这群人已经做好准备，要把演刘璋一波。
诸葛亮就跟关羽坐镇荆州，处理各种事务。
要处理荆州事务，肯定免不了要跟世家大族打交道，而这种打交道，向来是关羽最不喜欢去的。
这么说吧，也不太对，关羽无所谓喜不喜欢，要他出席他就去。
就是他出席之后，场面往往会变得很尴尬。
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向来喜欢点评时局人物，只是每次说不了几位，二爷就在主座上冷哼一声，说都是插标卖首之徒，都是不忠不义之辈。
荆州的这群人哪个没换两三位上司的，乱世之中，换上司不是很正常，你关云长也换过啊？
这群人幽怨的目光飘过去，敢怒而不敢言。
诸葛亮劝过二爷，说你能不能收敛点？
关二爷仰着脖子，说忠奸仁义都不能说，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诸葛亮揉揉脑袋，头疼。
后来诸葛亮跑去劝荆州的这群士族，说我们关将军文武双全，忠肝义胆，见面之后别聊太多奇怪的人，你们吹吹他不行吗？
于是下次宴席，大家就开始吹关羽。
关羽的神色终于正常下来，偶尔点点头，甚至还喝了两杯酒。
但真谈起具体事务，关羽又开始沉下脸，阴阳怪气，比如诸葛亮在荆州颁布推行新的法令，严格执法，大族们谈起最近的案件多发，会不会是新法有损民生了。
关羽冷笑一声，说有损民生？之前连百姓都死了，没人告官，案件能不少吗？那时朽木为官，禽兽食禄，岂能跟如今相比？
关羽三连问，那气氛冷的，差点把一桌饭菜当场逼凉。
诸葛亮哭笑不得。
其实这些世家也就发发牢骚，无论是治理荆州还是以后治理益州，诸葛亮都讲究把事情办个公平，就因为太公平，纵然也闹出过很多官吏阴奉阳违的操作，但没关系，诸葛亮还是一个个温和从容地解决掉了。
没把柄，没私心，又敢来杀鸡儆猴，这些官吏身后的世家大族也不敢妄动。
诸葛亮跟二爷开玩笑说，他们要是动手，就是被你气的，你自己回头想想怎么跟主公交代。
二爷皱眉，说当坏人还怕被骂？这届坏人不行啊。
诸葛亮哈哈大笑，说人家都说你好话了，你就嘴下留情吧。
关羽呵呵一笑，捋须道：「他们也只有这一点上公正，说我高妙绝伦，当世无双，难得不失偏颇。」
诸葛亮：？？？
就在跟荆州大族的明争暗斗里，两人还无数次地踏足荆州的田间巷陌，当两人对荆州的了解几乎与底层老吏一般，自然也就没人能欺瞒了。
荆州大治也基本就在眼前。
那些年可能是看诸葛亮太忙，而且一边忙一边鼓励属官给自己进言，千万不能遗漏了什么消息，一天给人提三遍，说你那边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报给我啊？
把属官都快整崩溃了。
关羽有时候也来找诸葛亮，说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啰嗦啊，该休息还是要休息，不然还不等我威震华夏，大哥还于旧都，你就累死了怎么办？
诸葛亮笑骂，说滚，你战死沙场我都不会累死。
二爷一抬头，颇自矜，说这世上让我战死沙场的人还没出生呢。
诸葛亮也照样忙，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是越来越唠叨了，还给二爷解释，说如今荆州的世家豪强还不习惯我们改的律法，我休息一天，可能就有人受到伤害，民生多艰，一点点伤害可能就是一家三口的性命。
所以要事事关心，不敢有一丝怠慢。
诸葛亮还笑，说别等主公打完益州，回头一看我把他治下的子民搞得面黄肌瘦，那我多惭愧啊？
关羽笑起来，说面黄肌瘦得活下去，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其实见到的也不多，军师足以自傲了。
诸葛亮没理他，摆摆手，继续投身案牍之中。
笑话，我要的是朗朗乾坤之下海晏河清，面黄肌瘦算怎么回事？
·7
荆州那些日子，诸葛亮除了管民生，也常去关羽的军营里。
一是为了学东西，二是为了找黄月英。
黄月英：？？？
暮云四合，晚霞横陈，黄月英抬头，望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仍旧卓尔不凡的男人，不由想：这人好帅啊。
然后才反应过来，哦，他是我夫君。
诸葛亮笑呵呵说，夫人回家吧，明日再来研究。
黄月英瞅了瞅自己手里的木头，又回头看了看诸葛亮，纠结，她说要不再等会儿？我刚有点想法，能改良一下运粮的车子。
诸葛亮叹口气，说那我把饭给你端来？
黄月英笑嘻嘻的，两人三十多岁，还是很年轻的模样，黄月英眼睛眨啊眨，说夫君真好。
关羽常见诸葛亮跟黄月英在军营里吃饭，黄月英继续研究机械，诸葛亮趁吃饭的功夫还在翻各地竹简。
关羽过来，说有个坏消息。
诸葛亮没抬眼，示意关羽继续。
关羽沉默片刻，还是道：「庞统死了。」
诸葛亮一愣，扭头发现关羽面沉如水，一双丹凤眼里闪着刀光。
边上的黄月英终于也感觉不对，回头才意识到是那个跟他们同在荆州求学过的庞士元死了，她张了张嘴，忽然望向诸葛亮。
乱世性命如草芥，斩起人来，从不管你是卧龙还是凤雏。
关羽说，主公要你过去帮忙，破成都，下益州。
诸葛亮缓缓点了点头，无论是黄月英还是关羽，都很少见他动作这么僵硬的时候，诸葛亮几乎是一字一句道：「是，荆州不容有失，云长不能走。」
片刻之后，诸葛亮豁然起身，望二人道：「放心，此次入蜀，必下益州。」
这条路上，诸葛亮怀揣着怒火，这怒火催着他更加冷静，他没有冒进的时候，反而如用兵多年的老手，分兵拿下南北两线城池，防止补给线被偷袭，再迅速合兵入蜀。
见到刘备之后，成都终于拿下，刘璋也被简雍劝降，这两位鱼水久别重逢，此刻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这种复杂的心绪，使刘备的脾气越发暴烈，暴烈的对象当然就是益州的那群狗名士。
比如有个狗名士，前脚劝刘璋死守，后脚自己投降，完事还在宴席间冷嘲热讽，说刘备胡子太短，没什么男儿气魄。
再过几年，这人又跳出来说不能跟曹操争汉中啊，争就是找死。
哦，原来这特么叫男儿气魄。
刘备分分钟把那人砍死了。
诸葛亮：？？？
这事吧，理解归理解，但真不至于啊。
诸葛亮劝过刘备，说这些人该用还得用，毕竟名士里也有真材实料的，你不用那些名声大的，这个圈子就不会服你。
刘备还没消气，说就特么因为这群人，庞统死了，法孝直怀才不遇这么多年，我还得用他们？
诸葛亮叹了口气，要不是在荆州跟关羽待了这么久，还真不知道怎么给主公顺毛。
他说没办法啊，这个世上就是愚蠢的名士多，像主公这么目光灼灼，一眼能看出才华的少，我们还是得用这群人的名声来做事。主公就当千金买马骨了，反正也不用他们这些冢中枯骨做什么大事，回头有空了改革吏治，再把他们都削掉好了。
刘备气消了，瞅着诸葛亮，说你觉不觉得这群人很危险？
诸葛亮怔了怔，没理解。
刘备深吸口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拍拍诸葛亮的肩，说行了，以后就按你说的办。
诸葛亮眨眨眼，心说不对啊，主公你不是明明有话没说完吗，不跟我说这是要去找谁啊？
当然是去找法正。
诸葛亮：？？？
暴躁砍人这事诸葛亮没法共情，睚眦必报的法孝直可以啊！
诸葛亮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许多文人骚客喜欢用深宫妃子，深闺怨妇来自比。
说好的鱼水之欢呢？？？
没办法，诸葛亮是前辈，是重臣，不仅不能生气，还要去找法正把酒言欢。
法孝直当然是个聪明人，笑呵呵把刘备跟他说的话又告诉了诸葛亮，法正甚至在怀疑刘备告诉自己，就是让自己转告诸葛亮。
法正说，主公跟我都是寒微之人，血统什么的就不论了，反正家境已经是寒门的家境了。抬头往上看呢，当官的被举荐的全是家世好的人，固然这些人里也有人才，可这群人未免也太嚣张了吧？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这就是高门大户威风。主公知道诸葛先生非同凡人，一定能公正严明，把控选官途径，但这都是一时之事，主公与诸葛先生百年以后呢？眼下这群人不清掉一波，这世道一定会遭逢大变。
诸葛亮沉思良久，缓缓点头，说我记下了。
只可惜这事也没什么好办法，现在掀起大变，无异于自断一臂，唯有携天下一统之威，才有机会变革。
比如异地为官，远赴千里，减少当地士族对本地的影响等等……
这些念头在诸葛亮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又笑着举杯，说多谢孝直告知。
法正也笑，两个人见微知著，相谈甚欢。谈政务，谈兵事，谈益州，也谈天下时局，间或提两嘴个人的荣辱与名利，法正刻意漏出些灼灼的目光表示自己很有兴趣，诸葛亮只淡淡的笑。
法正挑了挑眉，说诸葛先生志存高远啊。
诸葛亮一刹那想起刘备，他不由浮起笑意，说哪是志存高远，不过是走在所图之事的路上，自然没空看道旁风景。
法正一阵大笑，说走在路上，也不耽误道旁采花啊。
诸葛亮举杯敬他，笑着说，那希望孝直兄能多采些绚烂花草，想来这条路走得越远，花草便越珍稀名贵吧？
法正眼前一亮，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他说卧龙不愧是卧龙。
这天过后，法正还观察了诸葛亮很长一段时间，刘备刚得了益州，许多世家都在跳，还以为刘备要收揽人心，必定学高祖约法三章，没有其他严酷法律，所以越发猖獗。
诸葛亮没有，诸葛亮咔咔办了不少人。
把荆州制定的律条修修改改，往益州一颁，瞬间多了许多诸葛亮严刑峻法的诋毁。
法正来找诸葛亮，说怎么着，要不要哥们帮忙，散播消息的背后指使我都查清楚了，你一句话我就把他们都给绑过来。
诸葛亮笑了，说不至于不至于，因言获罪只能让人道路以目，这些律条我自己清楚，没有什么连坐的规定，绝不至于是严刑峻法，只要律条颁出去，我们把公平二字带给益州百姓，届时自然没人诋毁。
法正上上下下打量诸葛亮，忽然一笑道：我怎么越看你越有丞相的风范了啊？
诸葛亮摆摆手，说我还差得远呢。
那几年刘备跟诸葛亮一样，忙得焦头烂额，事情一个接着一个，益州没钱粮了，东吴催着他们还荆州了，不还就作势要打。
钱的事好办，有人提议增发面值更大的货币。
一枚五铢钱，你弄大一点，写上值百钱，值五百钱，国库不就有钱了吗？
诸葛亮反应过来，说这不是把百姓的钱薅到手里了吗？以后百姓若是都不用新钱，那国库如何稳定运转？
那人只说令官员强行推行。
刘备想了想，觉得可行。
诸葛亮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可行归可行，但真干起来贼艰难。
毕竟百姓手里才几个钱，新钱要换的都是大户家里的五铢钱，大户掀动百姓不用新钱，可太容易了。
后来这群人聚在一起讨论，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可以把蜀锦跟新钱挂钩。
蜀锦由官营，那当然要用新钱买。
蜀锦边销天下，连带着新钱也一起走向东吴，乃至东吴百姓都开始用蜀中新钱。
孙权：？？？
那几天估计孙权天天在想，要是自己灭不了刘备，刘备最后被曹操搞死，自己地盘上的钱怎么办？
自家地盘上的钱不值钱了，那国库怎么办？
原本底气十足要跟刘备开战，夺回荆州的孙权，试探性出兵打了打，就暂时稳住了进攻步伐。
毕竟谁都知道，真打起来曹操必然来摘桃子。
这还没打生打死呢，曹操就已经来了。
孙权听说曹操要去攻汉中，长叹口气，跟刘备停战，关羽单刀赴会去跟东吴谈判。
两方重新定盟，划定荆州的疆界，关羽回去的时候，孙权恨不能自己去送他，然后问问他，您大哥自己能扛住曹操对吧？
可惜孙权没问。
不然关羽只会给他一个轻轻的笑。
除了关羽对汉中之战的胜利有迷之自信，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茫然的，那可是占据天下三分之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就是刘备不怂，带着黄忠赵云法正往上顶，那益州世家得有多少怂的？
这群人里就有那个被砍死的，他们说汉中是汉中，曹操打汉中你插手什么啊，惹急了曹操，益州也没了！
刘备想都没想，汉中只能打，绝不能退。
别人都打到我家门口了，还要退，能退去哪里？
再说没了汉中，以后还怎么北伐中原？益州的世家不想北伐，刘备环视四周，自家的兄弟没一个不想回到长安。
诸葛亮走出来，说主公放心去吧，成都有臣在。
那天开始，诸葛亮在成都开始了他的宴饮交游，凭一身学识，坦然而温润的待人接物，硬是把那些世家名门给折服在心里。
即使这群世家子弟都不想打，都怂，他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诸葛亮是个坏人。
甚至诸葛亮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你们的长久，是为了真正能复兴大汉，试问哪个读书人没想过在一开始复兴大汉？
是觉得没机会吗？
诸葛亮对他们笑一笑，如今有我在了，那就一切都有机会。
这场汉中之战打了两年，打到刘备前方的兵马粮饷几乎断绝，又向成都求兵。
后方的一切军政，刘备都交给了诸葛亮，诸葛亮此时如履薄冰，绝不能出分毫的差错。
诸葛亮鬓间开始出现白发，他叩着桌子，一一问府中诸官员，有位叫杨洪的读书人站出来，大声说：汉中是益州咽喉，存亡之机，若无汉中则无蜀，此家门之祸也。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诸葛亮当场拍板，法正是蜀郡太守，这会儿去汉中了，他直接把杨洪提成蜀郡太守。
法正：？？？
诸葛亮也不在乎法正怎么想，大不了回来请他喝酒。
这次诸葛亮派杨洪调兵调粮，终于让刘备坚持到汉中之战的转机，法正抓住机会，谏言突击，黄忠定军山阵斩曹军主帅夏侯渊，汉中之战的主动权随之转到了刘备手中。
汉水之战，赵云再次凭个人勇武劫粮退敌，大量杀伤。
杀到曹操深觉汉中鸡肋，他隔空再次望了一眼自己的老友，这是他最后一次遥遥见到刘备。
他退走了。
汉中之战，以刘备的艰难胜利告终，两个月后，凭这股士气，刘备凯旋成都，进位汉中王。
典礼开始的时候，诸葛亮就在下面笑嘻嘻看着，刘备若有所察，也迎着诸葛亮的目光望过去，然后忍不住报以一笑。
孔明，你的跨有荆益已经完成了，北伐中原还会远吗？
那时诸葛亮以为沉重的路都已经走完了，未来将会是一群梦想家匡扶大汉，再造乾坤的好故事。
·8
进位汉中王之后不久，法正病逝了。
这人死的时候很开心，还劝诸葛亮跟刘备，说我能入蜀攻曹，还能当尚书令，老天待我不薄了，没让我明珠蒙尘，也让我有机会睚眦必报，你们俩还都愿意容我。
法正面色惨白了，还在笑，气若游丝，手指头抬不起来还在点啊点的。
法正说，主公呐，碰见你真是没什么好下场，见了你，我总觉着帮你干成点大事，就死而无憾了。
法正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喃喃说，死而无憾了。
成都城里的哭声响成一片。
由于法正自己的达观，刘备跟诸葛亮并没有太过伤悲，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他们对视一眼，才会撞出满地的火。
刘备说，打曹贼吧。
诸葛亮重重点头，说找机会，打！
其实打曹贼的路线，已经准备好很久了，自从来益州后，诸葛亮已经很久没见过关羽张飞。
打曹贼，还得是他们出手。
前段时间黄月英来了成都，见诸葛亮房间里还挂着三爷那幅「小子你谁啊，老子我服了」，不由失笑。
诸葛亮搂着夫人，说别笑啊，能得背面这句话可太不容易了，你夫君刚被主公三顾茅庐的时候，这群人全都憋着坏。关羽要砍了我，张飞要烧了我家，主公也不是什么善茬，说要拿我往死里用。
黄月英歪歪头，说那你还蛮高兴的？
诸葛亮大笑起来，说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了，只要翼德再领兵北伐，两线并进，曹贼必然抵挡不住！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就在眼前了！
这一天的昂扬还在眼前，这一日的振奋在留在心间，诸葛亮正跟刘备讨论日后的局势该怎么施政，就听到了梦碎的声音。
消息说，糜芳投吴，吕蒙白衣渡江，关云长败走麦城，战死沙场了。
那个傲上而不慢下，自矜高妙绝伦，当世无双，看谁都是插标卖首，不忠不义的关云长，就这么死了。
诸葛亮还记得很多年前，关羽捧着一卷春秋，在他门前走来走去，故意不看人，红着脸一言不发，就等诸葛亮出言指点。
诸葛亮忽然想，他的春秋读完了吗，可惜在荆州的时候太忙，没多问问他。
刘备坐在诸葛亮身边，他的坐姿没有什么变化，只像是忽然没了灵魂，宛如陷入了不见底的深渊里，包括他的心神，他的脑袋，寸寸坠落下去。
刘备听见自己说，孤知道了，你先退下。
诸葛亮慢慢扭过头，他想，我得说点什么。
但他脑袋懵懵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诸葛亮觉得脸上有点痒，他摸了把脸，已是泪流满面。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跟主公匡扶汉室的大业，再难有机会完成了。
诸葛亮噗通跪倒在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跪倒，他只是说，臣有罪，臣有罪。
刘备闭上眼，发出的声音哑起来，他说你又有什么罪呢？
过了很久，刘备才睁开眼，他说如果你真的有罪，那罪行不过是你把匡扶汉室的大业一点点推到了这一步。
这个百折不挠的男人似乎已经冷静下来，声音又变得沉静而有力。
诸葛亮跪在地上，忽然抬头，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从刘备的声音里偏偏听出股玉石俱焚的味道。
刘备站起来，晃了一下，又站稳。
刘备扶起诸葛亮，说没事，我们准备下一步，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这一年，法正病故，关羽战死，曹操也身亡在遥远的北方，同年曹丕篡汉，传言汉献帝也在这时节死去了。
那个刘备所熟悉的时代，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成都里渐渐传出声音，要劝刘备也称天子，这样才名正言顺，才能对抗曹魏，才能带着大家一起成为从龙之臣。
刘备来找诸葛亮，瞅见他鬓边白发，说孔明也老了啊。
诸葛亮沉默着，没理会刘备的寒暄，也没对成都最近的流言表示什么，沉默着搬了一坛酒过来，开口说，主公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婆婆妈妈，做事太细致。所以如果我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也请主公不要怪我。
刘备竟然笑起来，他说我本也没想瞒你。
诸葛亮点点头，打开酒，说粮草异动，主公是要为关将军报仇吗？
刘备默了片刻，抓起诸葛亮脚边的酒坛颠了颠，往自己喉中又倒了些。
喝完这口酒，刘备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我不该去吗？
诸葛亮没话说，伸手去拿刘备手里的酒坛，刘备使了使劲，没抢动。
刘备盯着诸葛亮，说孔明呀，我已经很累了，这次我会顺应那群狗名士的心思，当这个天子，他们都加官进爵吧，我不想再理了，我只想让你当我的丞相。
诸葛亮也盯着刘备，双眸发红，还有纵横交错的血丝，他说主公，你去快意恩仇，那我该怎么办，那匡扶汉室的大业又该怎么办？
刘备面上看着还很冷静，他望着你自顾道：如果我能夺回荆州，给云长报仇，即使要独对曹魏东吴，也努力撑着吧。如果我连给云长报仇都没成功，真有不幸，你就给我监国，替我报仇，替我完成我想完成的一切，成吗？
诸葛亮摇头，说不成。
刘备说，我求你。
这一刻刘备的三个字砸过来，把诸葛亮一下砸回了隆中草庐，他想起四十岁的刘备跪在地上，请先生出山，匡扶大汉，再造乾坤。
诸葛亮忽然哭出来，他说主公，你不讲道理啊！你要是有事，臣又如何能收拾残局？
刘备笑起来，说没关系，我不是也做不到吗？
刘备伸手，擦了擦诸葛亮的泪，或许是越擦越多，刘备竟忍不住越笑声音越大，笑声从正厅回荡到庭院，震得院中树叶瑟瑟作响，不知何时笑声又变成了哭声，这哭声越哭越响，传遍了汉家江山，断肠蚀骨，久久不绝。
那是云长死后的第二年，刘备成了大汉昭烈帝，诸葛亮成了丞相。
起兵，伐吴。
就在伐吴的路上，刘备接到情报，说张飞在关羽死后心情不好，夜夜鞭打士卒，如今被士卒趁他睡着，把他杀了。
这两个小卒带着张飞的首级，就送去了东吴。
许多年前的旧事浮上诸葛亮的脑海，张飞的字还挂在家里，刘备吐槽张飞手底下的兵天天被他打，当然抗揍的玩笑话还挂在耳边。
还有一个场景倏然闪过。
周瑜死的时候，张飞喝了几口酒，说他不该这么死的。
关羽说是啊，英雄末路，壮志未酬，最是可惜。
诸葛亮晃了晃脑袋，扭头望向刘备。
刘备看着这纸情报，低头只看了一眼就抬起头来，四下随行将官心中忐忑，对上刘备的目光却只见到一股死灰色。
然后刘备笑起来。
刘备笑道：噫！飞死矣。
诸葛亮泪如泉涌。
夷陵一场大火的消息传来，诸葛亮赶到白帝城，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内的白发比十年之内长得都要多。
刘备望着他，也笑不出了，他叹了口气，说孔明啊孔明。
诸葛亮说，臣在。
刘备说，别臣了，以后我的志向就是你的志向，所以我的一切也是你的一切，君才十倍曹丕，阿斗能辅则辅，不能辅你自己上，要替我重建大汉。
诸葛亮咬着牙，重重叩首，说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备垂泪，说不能死啊，我不想再看到你死了，你要活着，你最好永远活着……
这话声也渐渐淡了，或许是看到了当初的桃园，刘备离开时又多出了一丝丝笑意。剩下的遗憾与梦想，压力与故乡，都落在诸葛亮的肩上。
此后大汉武乡侯诸葛孔明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他七擒孟获，把南蛮里不愿耕种的好战分子都钓了出来，又把南方善战的勇士选出，单独成军，号为无当飞军。没那么勇猛善战的，就请各地世家雇他们干活，给他们发工钱。
既能改善生活，又能让他们融入大汉，还能选拔精兵。
南中的物资自此之后，也开始如臂使指，诸葛亮望着南中百姓，脑海中又想起刘备携民渡江的场景。
诸葛亮亲自制定教材，要教化这些山林里的生民。
南中识字的人不多也没关系，诸葛亮还能给他们画画，画他们的图腾，画日月星辰，画天地混沌。
再画一张昭烈皇帝刘备。
诸葛亮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同等尊贵的存在，是不死不灭的魂。
然后再画些日常生活，画汉民与他们一起欢笑的景象，那些画里都是生活的气息，都是美好的向往。
没人会抗拒这些东西，大家的向往成为一样的向往，便也没了身份上的隔阂。
诸葛亮还设立堰官锦官，改良盐铁，还有军中的齐发连弩，木牛流马，黄月英望着日渐消瘦的夫君，把自己的全付心思也投入在夫君的事业里。
深夜回家时，诸葛亮也劝过黄月英，说夫人你不必如此。
黄月英笑起来，说那你为何愿为先帝如此？
诸葛亮摇摇头，说总是不同的。
黄月英说，没什么不同的，我的巧思只有你能懂，我的生活只有你尊重，我这一生能活的这么畅快，能造就我自己的功业，也是因为有你。
所以为你生，为你死，跟你为刘玄德也没什么不同。
诸葛亮失笑，说还是不一样的，我们是夫妻嘛。
黄月英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孩子，换了别的狗男人，早就不把我当夫妻了。还有你也是的，为什么要找你哥过继孩子呢，你娶个妾室也没什么嘛。
诸葛亮哈哈一笑，说纳什么妾，过继的也一样嘛。
黄月英翻了个白眼，然后扭过头偷偷笑。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风雪交加，或许是某一次深夜操劳，或许是经年落下的病根，黄月英还是没能熬过去。
缠绵病榻的那几天，黄月英还在给诸葛亮交代图纸，诸葛亮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听着。
黄月英说了这些，终于也乏了，她笑着对诸葛亮说，我死后你赶紧续弦吧，不想跟大族有牵扯的话，纳妾也行。我想以你这么忙，也不会对别的女人有对我这么深的感情了，那即使你明天就纳妾，我也不怨你。
诸葛亮流不出泪，他还有点想笑，他说黄月英，你闭嘴吧。
黄月英也笑，她说孔明，这一辈子我真的好开心。
当黄月英闭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诸葛亮还在床边念叨，直到人们来拉他，说夫人已经去了，满屋的哭声才把诸葛亮惊醒。
诸葛亮没哭，至少没嚎啕大哭，他只是静静地转身出门。
这时才落下两滴泪来。
又有人来找他，说今冬的天气可能影响收成，丞相府里还等着您拿决断。
诸葛亮吸了口气，换上一身素白麻衣，说走吧。
就这样，诸葛亮忙了许多年，他也听了黄月英的话，纳了一个贫苦姑娘，生下诸葛瞻。
生诸葛瞻的那年，诸葛亮准备北伐。
其实钱粮的筹备，本可以再提前些，只是诸葛亮顾及民生，在盐铁丝绸的改良和铺开渠道之前，一直按兵不动。
蜀地是大多面黄肌瘦，但因为诸葛亮的多项改革，经济良性发展，比起魏吴两国，百姓已过得好太多。
有人问过诸葛亮，说这是何必呢，牺牲些民力在所难免。
诸葛亮说，是啊，这已经牺牲了许多民力，若是天下一统，何至于人人面有菜色？
那人又说，丞相已是经天纬地之才，何必这般苛责自己？
诸葛亮摇摇头，说不是苛责，先帝把汉家江山交到我的手里，那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挥袖，诸葛亮开始写《出师表》。
他不是曹操，他的所有政令军令，都要报给阿斗知道的。
阿斗是个好孩子，从没使性子反对过，诸葛亮想过，如果阿斗真要反对，他也没办法，他只能进宫给阿斗讲道理。
他想，阿斗是先帝的儿子，自己哄着他，劝着他，激烈着他，道理总是会听的。
提笔，写什么呢？
诸葛亮脑海中还在想，笔已自己动了。
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存亡危急之秋也。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
……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
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书毕，北伐中原。
以弱战强，人人畏蜀如虎成笑谈。
天不假年，一场秋风星陨五丈原。
那场如鱼得水的佳话，君臣至公的盛轨，直到一千八百多年后，还令人念念不忘。
大汉的魂就是他们，大汉的魂，果然不曾消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