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昨夜的事我们都埋在心底。
过去只能铭记,而不可沉溺,活着的人总有新的一天要过。
初一大早,桃金娘便给我扎了两个胡人样式的小辫子,又将所有头发高高束成一股,显得我极精神。
换上桃金娘做的新衣裳,我拉着他去给长辈们拜年。
第一便是阿翁大母。
我们到时,阿耶已经到了好久了。
倒是省了去他那里的时数。
「愿阿翁大母,鹤算同添,寿域同登。松柏同春,华堂偕老。」
我领着桃金娘磕完头,顺从长辈的话站起身来。
「翁翁大母,我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刚站好,我便迫不及待地给大家炫耀我的新衣裳。
「好看,好看!」大母拉住我的手,与有荣焉,「婴奴怎么样都好看!」
「桃金娘给我做的!」我得意极了。
大母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桃金娘手巧,做的衣裳也精美。」
她打开手边的匣子,从里头拿出一只长命锁:「要是戴上大母给你打的长命锁,就更好看了!」
长者赐,不可辞。
我低下头,任由大母将项圈挂在我的脖子上。其实我这个年岁,已经不大适合戴长命锁了。但是长辈的心意珍贵,在他们面前,我乐得做个孩奴。
阿翁大母每年都会替我打一只新的长命锁,以前小的时候,锁是铜铁制的,后来慢慢地变成了银制,今年更是给了我一只金灿灿的。
每一只上面,都只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再无其它。
翁翁大母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他们的小婴奴平安活着就够了。
「我的孙孙真好看。」
大母满眼的疼爱,还转头问阿翁阿耶:「是不是?」
阿翁阿耶忙不迭点头:「好看,好看!」
她老人家说什么是什么,翁翁耶耶向来是不敢反驳的。
我和桃金娘顺着大母的意思,在她身边的软蒲垫上,盘腿落座。
刚坐定,阿翁便开口了。
「婴奴。」他唤了我一声,脸上挂着揶揄的笑意,「听说,你要娶妻啦?」
听说?
听谁说?
我瞥了一眼佯装无事发生的阿耶,立马猜到了这个「谁」是何人。
难怪一早就跑了来,阿耶也真是的,动作这样麻利,都不同我商量商量,好叫我有个准备。
也罢,说便说了,无甚大碍。
阿翁惯爱逗我,我早就习惯了,才不会害臊呢,于是我回答得极其理直气壮:「可不是么?」
「且我成亲的筵席,还得您亲自操持呢!」
「恭喜恭喜!」阿翁给我道贺,又神色郑重地点头,「请小婴奴放心,这筵席——阿翁定然是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大母见不得我们阴阳怪气地说话,她不打我,她打阿翁:「好些说话!」
明明没用多大力气,阿翁却委屈坏了。
他刚想反驳,大母一句话又堵住了他的嘴:「尽教些怪动作,婴奴也跟着你学!」
好像人愈老便愈像个小孩。
阿翁说不过大母,索性抱着手臂,赌气地「哼」了一声。
大母一个眼风扫过去,他又悻悻地放下了手臂。
我使力憋着,免得一个不小心笑出了声,阿翁觉得更委屈可怎么办。
不过显然,大母是不太关心阿翁心里多委屈的,她更关心我的婚事,见阿翁只顾着和我玩闹,干脆自己揽下了事端。
「再过不久,婴奴便能扶冠。」她有些感慨,摸了摸我的脸,「……也快是个大人了。」
「大母不喜欢绕弯子,直接问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桃金娘:「婴奴和桃金娘可是两情相悦?」
我使劲儿点头,悄悄偷看桃金娘。
或许是我眼里的期待太明显,他的脸色又悄悄红润起来。
「祖老。」他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妾也心悦郎君。」
说罢看向我,眼神脉脉。
一向不懂得什么叫害臊的我,在长辈们的注视下,竟难得地感到了几分脸热。
「好好好!」大母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揶揄我,「大母知道的,但总是要问问……不然,婴奴害臊的稀奇样子,可不就错过了么!」
大母错了,明明阿翁教坏的不是我,是她自己才对。
不过没关系,我大方着呢,她要笑就笑好了,反正最后,能将桃金娘跟我捆在一处就行。
其实阿翁正经起来,还是很靠谱的。
见大母逗我逗得开心,他也就忘了刚刚的委屈,重新开心起来,最后他叫我放心:「婴奴和桃金娘的婚事,翁翁和大母记在心里呢,不过还得等段时日,赫之的扶冠礼过了,翁翁还有事情要托婴奴去做。」
我不问翁翁要我做什么事情,他老人家自有安排。
不过说起赵赫的扶冠礼,也确实该办了。
他早已到了扶冠年岁,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始终未能行扶冠礼,这次趁着阿耶他们都在,怎么也得给他办得热热闹闹的。
待他行过扶冠礼后,下一个便是我了,阿翁大母便能放下心了罢。
毕竟——
冠礼未成,便不能算作真正地长大。
三十一
赵赫的扶冠礼办得很简单,但很热闹。
来的都是些亲近的人家,皆是与阿耶他们出生入死的叔伯们。
堂前,赵郎将肃着脸,为自己的儿子扶了冠。
赵赫如今算个真正的大人了,再过不久,等我的阿耶为我扶上冠,我就和他一样,是个大人了。
我看了一眼阿翁,又看了看阿耶,想着我的扶冠礼,也毋须太过繁复,只要……长辈们在就极好。
之前虎湛枪被我拿去做了赔礼,是以今日,阿耶重新选了别的物什赠给赵赫。
筵席上,他跑过来敬酒,余光瞥见自家阿耶,硬生生地憋下了那声快要脱口而出的「仲父」,唤了声:「将军。」
阿耶接了他的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感慨:「赫之真是个大人了。」
赵赫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生得黝黑高大,可在阿耶面前,却浑身都泛着一股子傻气。
周围的叔叔伯伯们瞧着他这模样,都在打趣他,怎么看怎么傻。
不想,赵赫笑得更傻了。
叔伯们又是一阵笑话,筵席热热闹闹地继续下去。
等送走了所有宾客,已到了晚间。
赵赫阿母忙着收拾琐碎,桃金娘早已护送着大母回邸去了,阿翁唤了赵郎将和赵赫,去了我们邸中,在客室又搭了一席。
我知道,翁翁有事要讲。
且是极重要的事。
不然,他老人家不会早早地带着大母来了泺邑。
「毅之,长生。」
阿翁开门见山:「留着你们,有要事相商。」
在宋氏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是以他没什么要顾忌的。
「我打算让两个孩子去南赵。」
南赵?
我与赵赫面面相觑,去南赵作甚?
翁翁不卖关子,说出自己的打算:「去南赵不为别的,只替我送封信给齐晸。」
齐晸,我知道他。
最近南赵剿清流匪的名录里,他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
此人集结流民匪寇,组成了一支军队反赵,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揭竿者时时有矣,也不差他一个。
但他所率领的这支队伍,两年间竟接连占下南赵十二座城池,来势不可谓不凶猛。南赵朝廷这才收起自己一身的傲慢气,意识到此人已成祸患,急下七道击杀令。
可人家气候早成,这七道击杀令,晚了不是一星半点。甚用没有,齐晸仍旧猖狂。
他甚至还在南赵北部大肆招兵买马,气得南赵的老皇帝上朝时,跳脚乱骂称齐晸乃卖竹席的孽障卑种——齐晸反赵前,为谋生计,卖了十几年的竹席。
我虽自负,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这般气魄,确是有几分本事的,微末之时起势,像极当年的阿翁。
至少这点,我就比不得。
不过……南朝的事,同北朝又有何关系?
阿翁还要给齐晸送封信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不明白,但翁翁乐意为我解惑。
他看向我,声音温宁:「……婴奴,你可知道,阿翁当年为何要举义?」
我点头,当然知道原因:「是阿翁您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不错。」
阿翁微笑起来,接着道,「但这只是其一。」
「翁翁举义,更多的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好婴奴……其实阿翁没有那么多阔大心气,也不讲究什么国之忠义。」
「阿翁只是不想再失去了。」
「从前是,如今也是。」
宋氏扎根陈国三十几年,做了这么多年的客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阿翁不过是想为后人多栽些好乘凉的树。
我懂得他的心思。
就像他也懂得我的心思。
「阿翁知道的,婴奴不喜欢打仗。」翁翁看着我,声音慈爱,「阿翁也不想再让婴奴打仗了。」
我恍然,原来阿翁一直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回信林抱着他哭时,说的那些话。
「阿翁没有看着长生长大,长生也没有陪着婴奴长大,翁翁不想婴奴也如同我与你父亲一般,再多这一桩人生憾事。」
这话听了,叫人心里难受得紧。
阿耶看了一眼阿翁,轻声道:「阿耶,长生没怪过您,世道艰难,您也是没办法。」
「但能叫婴奴不打仗,也是好的……」
阿耶转头瞧着我,眼里是满满的疼爱。
似乎对着我又似乎对着阿翁,又或者自言自语,他喃喃着:「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是想着我儿以后,能再不打仗……」
阿耶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不打仗。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所坚持的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老牛有舐犊之情,阿耶深知,若是他不冲在前头,又还有谁能护得住自己的孩子呢?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阿耶最大的念想,也就只一个我了。
我们祖孙三代,真是一脉相承的心思,总觉得做个俗人也未尝不好,不必硬要求个什么名垂青史,流芳千古。
做了这许多,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心。
阿翁也如是,他轻轻叹了口气,但并非消沉。
「乱世之中,对这苍生心怀悲悯又如何?我救不得,阿翁没这个本事。」说罢他摇头,接着道,「长生救不得,婴奴也救不得。」
「但别人或许有这个本事。」
这个别人——
我突然明白了阿翁的意思:「齐晸便救得?」
阿翁没肯定,也没否定,他只是微笑:「但至少,婴奴活着的时候,不用再打仗了。」
老人家絮叨着以后,眼里是全然的欢喜。
「等到两朝合一,阿翁奉送出宋氏所有的兵权,婴奴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什么都好,去打猎,去射鹰,烤麻雀……婴奴不爱念那些死书,爱看游记,还想看看各处的名山大川,学一学篆刻……阿翁都知道,都记在心里。」
我忍着眼珠内的肿胀,宋氏的小郎主可不兴流眼泪,恁没出息,可我一开口还是哽咽了:「阿翁……」
婴奴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不然菩萨怎会赐我一个这般好的阿翁?
不不不,不只是阿翁,我身边还有那么多疼爱我的人。
想来我不是做了一辈子的善人,而是十辈子的善人,才换得这辈子身边全是待我好的人。
因果业报,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老阿翁心里全是他的小婴奴,甫一出生便替我打算,直到如今我快扶冠,他仍在替我着想,为我铺路,做了他能做的所有,只盼我余生顺遂无忧。
「婴奴,阿翁老了。」
阿翁知晓自己的老迈,轻轻说道:「阿翁顾不得太远的事了,阿翁只能多顾着眼下,多顾着你……只要婴奴过得好,阿翁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要我好,阿翁就好,是么?
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阿翁,婴奴省得。
三十二
赵赫的扶冠礼我没喝多,可晚上阿翁留的席上我却喝多了。
赵赫和他阿耶摇摇晃晃地回家去,阿耶执意要送他们,跟着一同去了。
阿翁倒是清明,大母不允他多喝酒,他也听话。
一直等到桃金娘来接我后,他才随着小仆回自己的房室去。
我趴在桃金娘背上,浑身难受。
以后再不能喝酒了,这玩意儿沾不得,也幸好是在自家,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桃金娘将我放在床上,贴心地打了热水替我擦洗。
等到将我收拾好,也快小半个时辰了。
他摸摸我的脸,还热着,便绞了帕子给我敷在脸上,一边敷一边叮嘱:「饮酒伤身,郎君下次可不能这般无节制,一点都不沾才好。」
我哼哼唧唧,心里也后悔。
但我确实没想到那酒这么烈,不过多喝了几杯而已,自己便醉得走路打飘。
老话说得好,不要试图同一个醉鬼讲道理。
是的,我又开始歪缠桃金娘了。
抱住他的手,我蛮横地宣布:「桃金娘今晚不许跑,要和我困觉!」
夜深人静的,声音传得老远,羞得桃金娘轻轻捂住我的嘴,急忙小声哀求:「好郎君,千万小声些!」
我瘪嘴,听见就听见,反正他迟早都是我的,我才不害臊。
「这么晚了,妾哄您睡觉,好不好?」
「不好。」我十分不满,扯开他的手,「一会儿你就不见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打算,等我睡着他就跑掉了,我得捉住他才行。
「妾就在偏室里,怎么能说不见了呢?」
他好声气地哄我,可惜我不买账,拉着他就是不放手。
或许是醉意的驱使,还委屈上了。
「我都要走了!」我呜咽两声,声音小下来,「要走了你都不肯多疼疼我……」
「你不疼我,不疼我了!」
我满心不得劲,恨不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疼你疼你,最疼你了。」他无奈地看着我,蹲下来柔声相询,「如此仓促,郎君要去往何处?」
我看着他,双手搂住他脖子,头埋在他颈间,半晌,声音闷闷地传了出去。
「南赵……」
阿翁都安排好了,两日后便走。
这大半年来,我与桃金娘未曾一日分离过,叫我好生不舍得。
可我又不得不去南赵。
为长远计,即便我心里再不情愿,儿女私情还是只能先放一边。
不过是忍一忍,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阿翁说了,等我从南赵回来,便将我的扶冠礼与婚礼一齐办了。
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等我回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我放开桃金娘,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桃金娘做我的卿卿,我一定会像阿翁阿耶待大母阿母那般,待你好,疼爱你的。」
「不——比阿翁阿耶还要好。」
「你想作甚,都依着你。」
「等到尘埃落定,我便带着你,带着阿翁大母,唔,还有耶耶,咱们一家人回信林去!」一想到这些,我便极快活,兴奋地看着他,「那时我便能日日陪着你,再不同你分开,桃金娘说好不好?」
桃金娘将我搂进怀里,摸摸我的头,温声应道:「好。」
「郎君怎样都好。」
我蹭蹭他,认真地想了想,笑起来:「桃金娘也怎样都好!」
桃金娘拍着我的背,声音柔柔:「睡吧,妾的乖郎君。」
「……妾不走,等着您明晨醒来。」
临睡前我迷迷糊糊的,想着桃金娘这般好,待他做了我的卿卿,我定要使劲儿地疼爱他才好。
我安心闭眼,黑甜的睡意蔓延,不多时便席卷了全身。
三十三
白驹过隙,两日眨眼便过。
府邸大门前,阿翁他们送我与赵赫离泺邑。
此次南赵之行,我们打着去秦关边陲巡营的旗号,实则悄悄绕过白鹤山周围几个淮夷部落,潜去齐晸军队驻扎的地方。
干粮行李桃金娘早已为我备好,盖因路途遥远,衣食住行一切从简,也未曾收拾太多。
此刻他站在大门前,一双眼看着我,全然的不舍与疼爱。
我规规矩矩跪下,给阿翁大母磕了个头,大母的眼睛已经带上了湿意,但她老人家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又怕我在外头惦念,硬生生忍住了。
说来惭愧,才陪了他们不到半月,祖孙便又要分离。
下次团聚,也不知是何时。
或三月,或半年,抑或是更久,全看齐晸的态度如何。
阿耶过来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好婴奴,你且去。」
他胡须散乱,只看见眼睛弯起。
「阿翁阿耶都在呢,婴奴只管做自己该做的事,不必挂心家里。」
我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阿翁大母。
「翁翁,大母。」心里全是不舍,我缓缓呼出一口气,仔细叮嘱,「婴奴去了,孙儿无别事挂念,只盼着翁翁大母千万要保重身体。」
大母摸了摸我的脸,明明自己也难过不得了,却还要强撑着安抚我:「好孩子,翁翁大母省得。」
人活七十古来稀,白氏的老郎主六十花甲不禄,已经是十分的高寿,而我阿翁大母,两位老人皆已古稀之年,更是难得。
人老了,身体也老了,再不比年轻时康健。
阿翁还好,尚能顾好自己。
可大母为着年轻时吃了许多苦,埋下了许多病气,身体时时总要不好,须得吃着汤药。
也幸好,这次南下,他们决定在泺邑等着我回来,有桃金娘侍奉照看着,我总安心不少。
阿耶打算回信林看阿母,然后直接由信林出发,带着军队,去陈国西北边陲驻扎。
等他下一次回泺邑,便是为着我的婚礼。
我不再赘言,翻身上马。
早些出发,便能早些归家。
我转头,看见桃金娘有些失望地垂下头,他定然是以为我将他给落下了。
使坏似的,我像小时候那般喊了他一声。
「桃桃!」
桃金娘飞快抬头看我,脸上已经开始难为情了。
我坐在马背上,笑吟吟地瞧着他:「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讲。」
桃金娘微微抿嘴,勾出一个极隐秘的笑。
然后我便看着他提了提裙裾,姿态端丽,缓缓地向我走来,在我近旁站定。
「郎君……」
我从马上俯下身去,用极轻极轻,只有我与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唤他:「卿、卿。」
桃金娘愣住。
而我则趁着他不防备间,左手突然一把搂住他脖颈,在他额间狠狠地亲了一口。
「……等我回来娶你。」
知晓他怕羞的性子,我并未说得多么大声,先前当着众人的额间一吻,已是做了不得的坏事,我哪敢继续撩拨他?
再说,刚刚那般全凭了自己的心了,难道我就不害臊?
我直起身体,不做停留,顶着个大红脸打马离去。
要出西巷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阿翁大母他们仍在,桃金娘也站在原地不曾走动,刚巧我与他的眼神对上,刹那间,我突然就明晰了那句诗——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我想娶桃金娘,想同他在一起,不单单只是为着喜欢他、依赖他,还是因为我心悦他,就如同他心悦着我一般。
思及此,心里突然感到莫大的欢欣,我朝着他露出一个淘气的笑。
队伍正在前行,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不过没关系,桃金娘会一直等着我的,我总有亲口告诉他我有多么爱着他的一天。
好桃桃,好卿卿。
等婴奴回了家,咱们就成亲吧。
三十四
「一个多月了。」
赵赫趁着队伍整顿,站在河边感叹了一句:「快马加鞭,没日没夜地赶,终于到白鹤山了!」
说着就拿起水袋,我刚想提醒他这是烫水,他已经猛灌了一大口,接着便看见他被烫得龇牙咧嘴。
我摇了摇头,这人恁傻,懒得说他。
使力把干饼上发霉的地方抠下来,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给了赵赫。
「喏。」
我含糊不清地唤了声,赵赫转身接过,咬了一大口。
唔……其实有些硌牙。
虽然阿翁一再叮嘱,要喝烧开的水,发霉变味的食物万不能再吃,可在外头,能饱肚子就行,哪有那么多讲究。
干饼是临行前桃金娘给准备的,我和赵赫吃了一路,还剩一个,瞧着只是零星几点发坏,浪费粮食又总觉得心慌,索性我俩也囫囵着给填下肚了。
随行小将端来一碗野菜汤,我就着汤吃完了干饼。
看着见底的碗,我突然想到,若是此时桃金娘在,定然十分诧异他那娇气挑嘴的小郎君,竟然肯乖乖吃着发霉的干饼,喝着寡淡的野菜汤。
可也只是心里想想,以前我倒是会将自己的可怜说与他听,叫他多多地心疼我,可如今大了,我是万万不敢再告诉他。
若叫他知道了,又是好一番难受,我也是舍不得的。
再说了,阿翁阿耶早些年还吃不上干饼呢!
我吃的这点小苦头,比起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赵赫喝完两碗汤,抬头看我:「小郎主,干看着碗作甚?」
说罢,又以为我是吃厌了干粮,连忙拍了拍我的肩,豪气得很:「等绕过淮夷,林子多了,咱们打猎去!」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蹲在河边顺手把碗涮干净。
甩掉碗上沾的河水,我瞧着大家都歇息得差不多了,看了看赵赫:「一刻钟后,继续赶路。」
赵赫三两下涮干净自己的碗,然后站起来,接过我的碗重在一起,安排去了。
这回南下,我只带了十来个人。
毕竟人多扎眼,虽说小皇帝是个蠢的,可氏族不是没有心眼子,这回去南赵,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为上。
泺邑有阿翁坐镇,倒是不必担心出什么幺蛾子。
就是不知道齐晸这边是个什么态度。
翁翁要我带的信,就装在锦囊里,挂在我的皮鞶革上。
我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甚至于这布帛上的字,还是我亲手所写。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八个字——
南北相合,天下归一。
然锦囊中除了布帛,还有一束白发,阿翁亲手割下放入其中,代以项首起誓——若此言有假,必当身首异处。
刎颈相谋,是宋氏的诚意。
同聪明人不必言说太多,齐晸见到了阿翁的断发,自然能明白我们的意思。
如今,单看他肯不肯接受了。
齐晸的军队,驻扎在淮夷与南赵交界处的山林里,颍阳已然被他占领,但他的主力仍旧警惕,没有留在城里。
我在舆图上看过,他驻扎的地方是个关口,易守难攻,所以即便知道他在哪里,南赵的老皇帝还是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徒然在朝堂上叫骂几句罢了。
「小郎主!」赵赫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扯了扯红骢马的辔头,「可以行路了!」
我转身回转走去,翻身上马,还剩最后三日的路程。
方才进了食,不宜快马赶路,马儿慢慢地走着,身后传来小将们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我和赵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都是少年人,由得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赵赫也跟着唱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千年前,将士们因为外族的侵犯,而靡室靡家,不遑启居。
如今千年后的将士们,仍旧日戒,玁狁孔棘。
王侯将相换了一拨又一拨,战事频繁,肉食者高台飨乐,金银作土。
独独百姓哀鸿遍野,劳苦久矣。
我并非心怀天下的圣人,但人非草木,为在恻隐之心。
齐代陈赵——
可成耶?
必成也。
三十五
靠近齐晸驻扎的地方有片草地。
我和赵赫合计着,估计过了草地再翻过小山丘,就是齐晸的势力范围了。
咱们不做亏心事,只管大大方方地去,争取天暗前赶到。
但齐晸没见着,先看到了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怎么回事?」
赵赫皱眉,看着逮兔子的小孩,喊了他一声:「娃娃!」
「怎的一个人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兔子蹦跳着蹿进林子里,男娃也不管了,他警觉地瞧着我们:「你们是谁?来作甚?」
还挺机警,我和赵赫对视一眼,由我开了口:「我们是谁么……这个不能告诉你,不过来作甚的嘛,倒是可以与你说一说。」
这娃娃南边儿口音,胆子恁大,不怕生,又是出现在齐晸驻地附近,想来与我们要找的人倒是有些关系。
「娃娃。」我坐在马上,笑着问他,「可晓得齐公齐晸驻扎于何处?我么,是来与他送封信。」
「送信?」那孩子重复一遍,突然转身朝着树林大声呼喊,「叔父——叔父——」
不过半刻钟,一个青年穿过密林间,飞速赶来,左手持刀,右边手臂上还圈着个三四岁的娃娃。
青年身形高大,和赵赫都有的一比,长相嘛——比我是差了些,不过放在泺邑,也勉勉强强算个英俊郎君。
他人刚到,便把唤他叔父的男娃护在身后,一脸的防备。
这……是齐晸?
不不不,此人定不是齐晸。
我在心里否定了自己,齐晸今年三十几的年岁,除非吃了灵丹妙药,否则断不可能这般年轻。
「来者何人?」
青年开口了,眼里全是审视与警惕。
我不答他,反问道:「齐公齐晸,阁下可识得?」
青年冷嗤一声,「……识得如何,识不得又如何?」
「你这郎君!」赵赫受不了他这般傲气,刚想开口冲一冲他,被我伸手拦下。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我拱了拱手,朗声道:「若是郎君识得,还烦请带个路,在下寻齐公实乃有要事相商。」
「若是识不得嘛——」我微微一笑,「便请郎君让个路,当我兄弟一行从未来过。」
话音落下,青年郎君蹙了蹙眉仍旧疑虑:「我怎么晓得,你们是不是狗皇帝运作来的细作?」
这便是识得了?
我看了一眼赵赫,他会意,立即开口:「你这郎君,怎的这般磨叽?齐公千军万马,我们不过十几个人,难不成还降服不了?」
不得不说,赵赫虽然看着憨,实则心里精得很,一席话,不着痕迹地将齐晸捧上了天。
想来这青年确与齐公关系匪浅,听到赵赫说「齐公千军万马」,紧绷的脸皮立即有所松缓,等赵赫说完,神色早已不如先前防备,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得意。
他冷哼一声:「你们说的,倒是不无道理。」
几番拉锯之下,他也终于同意了带我们去见齐晸。
「贤允贤安。」青年将长刀插入背着的刀鞘里,一手仍卷着小娃,另外一只手牵上七八岁的男娃,「咱们得回去了。」
接着打了个呼哨,一匹快马从林间奔来,想来是方才情急之下,直接赶来忘了快马。
将两个孩子在马上妥帖安放好,他又抽出了长刀,转身冷淡道:「跟上。」
赵赫瞧着他那模样,又是好一阵气闷。
我用眼神劝了劝他,眼下要紧的,先见到齐晸把信送出去再说。
一行人便跟在牵马的青年身后,慢慢行进。
马背上,七八岁的娃娃突然唤了一声:「叔父……」
「怎么了?」
青年对这俩娃娃说话的语气,真真算得上温柔。
那娃娃大人似的叹口气,看着十分苦恼,又喊了声叔父,接着他哀哀地说:「……您忘了咱们是偷偷跑出来的么?」
「散人先生留了课业,未曾写下一个大字,现下将他们带回去,阿爹知道咱们跑了出来耍,又要骂了……」
青年脚步一顿,我和赵赫看着,不厚道地笑了,心里全是幸灾乐祸。
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贤允错了,咱们不会挨骂的。」青年笃定极了,继续向前走去。
男娃抱着小男娃,惊喜地问:「真的么?」
「嗯。」青年淡淡地回应,但男娃还来不及高兴,又听得自家叔父肯定地补了一句,「咱们这回会挨打。」
「叔父!」
最后一行人伴着男娃的叹气声,在天黑前赶到了齐晸的营地。
我和赵赫实在想不通。
这么小的娃娃,哪里来的那么多气要叹?
三十六
齐晸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很不一样。
见到他之前,我总觉得他应当是一个严肃寡言的美髯公,可见到了之后,却发现全然不是这般。
齐晸的脸极其普通,总带着笑意,看着便觉得是个老实敦厚的人。
身量与我阿耶差不多比齐,只是没有大胡子。
简单寒暄后,他接过我递去的锦囊,拆开后一眼便看见了布帛与断发,有些愣住,但很快神色郑重起来:「宋老司徒之诚意,齐晸必不相负。」
齐晸拱了拱手,颇为感动:「天色已晚,宋小郎君奔波劳累已久,先好好歇息歇息,择明日再细细商量可好?」
「也好!」我回之以礼,「如此,便叨扰齐公了。」
一个小将士跑来替我们引路,我跟赵赫客随主便,撩开帘子离开。
刚走没两步,就听得营帐里头齐晸的声音传出来,正和蔼地问:「……逮的兔子呢?」
「跑、跑了……」
回话的是那个叫贤允的孩子,声音很是气弱。
「这样啊……下午没写字吧?」
「兄长——」是青年郎君的声音,也透着几分心虚,越来越小,「您别逼问贤允了……是、是我带的头……」
刚说完便被打断:「不是的!是我非要缠着叔父逮兔子的……阿爹莫要生叔父的气。」
小的那个娃娃口齿还不太清楚,却也捡着自家阿兄的话学舌。
「倒是会打掩护。」
齐晸生生被气笑了,似是在吩咐小将士:「去,把我那根荆条子拿过来。」
「要你们好些读书,你们硬是跑去给老子逮兔子撵猪——散人先生肯抽空教,我就日日都念阿弥陀佛了!你们还敢溜出去疯耍?太久没给你们松松皮子,嚯!简直是要无法无天了!」
「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三个兔崽子,格老子就不姓齐!」
接着营帐里便全是「兄长」「阿爹」的一通乱叫。
我和赵赫不约而同,都捂了嘴偷笑,看热闹不嫌事大。
下午那般神气,还不是挨了打?
不过由此可见,不管是父亲还是兄长,只要自家顽皮孩子不做课业,对此都是一样的烦气。
我阿耶是这样,齐晸也免不了。
只不过我阿耶舍不得打孩子,齐晸却舍得得很。
第二日再见到青年时,是早晨他亲自为我们送饮食来。
或许是觉得别扭,他放下食盒,转身便走。
我连忙喊住:「……敢请郎君留步!」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界上,又没甚深仇大恨,总是要把关系搞好的。
于是我把赵赫扯起来,欲同这郎君交好。
「昨日还未请教郎君姓名,实在是失礼。」我拱了拱手,率先开口,「宋氏闵之,信林人士。」
赵赫也跟着行礼:「赵赫,宋氏家臣。」
青年郎君见我们主动示好,也不好再绷着脸,他抿了抿嘴唇:「其实昨日,我的态度也不怎么好。」
说罢,他回我们一礼,神情认真:「我名程蛟,无字,直接唤我程蛟便好。」
「齐晸乃我兄长,昨日我身旁的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兄长长子齐颉,字贤允,八岁有余。另一个是兄长次子,齐睿,字贤安,将满三岁。」
南朝北朝不同之处甚多,名字便是之一。
北朝有名无字,不管天子百姓,通常都是取个乳名儿,但只长辈兄姊们唤,外人同辈么,直接唤名即可。
南朝没有取乳名儿的讲究,他们自小便会以名取字,长辈同辈皆可唤之——但取字这项风雅事,同底层的老百姓可没多大关系。
是以程蛟无字也并不稀奇,如今他兄长势大,无字便无字了。
「昨晚兄长已然告知过我,你们来自北陈宋氏,来寻他是为交好。」程蛟看向我,肯定地点头,「你是宋午老司徒之孙,宋岐大将军之子。」
我点头,并不以顶着我阿翁阿耶的名号为耻,相反,心里很是骄傲。
程蛟也是个性情中人,昨日之事翻篇后,他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
「听说你十三岁便上战场了,以后有机会,我也跟着宋岐将军一同征伐蛮族去!」程蛟语气崇拜,不过不是崇拜我,而是崇拜我阿耶。
也是,或许是由着都是汉人,即便南北两朝间互相唾骂,但仍旧维持着诡异的平衡,虽说摩擦不断,可还未曾真正开过战。
程蛟虽是南人,可又不是朝廷的人。
百姓并不觉得两朝间的怨气有多深重,或者可以说他们并不关心罢了,他们更关心自己要如何存活下去。
想来阿翁选择辅佐齐晸,这也是其中缘由之一。
不必担心他怀有偏见。
程蛟的性子很对我与赵赫的胃口,不一会儿便围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原本的两人朝食,也变成了三人朝食。
直到齐晸差人来请,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程蛟带路,我们去了主帐。
齐晸与自己的部下早已在里头等着了,毕竟事关重大,我也理解他为何如此慎重。
宋氏明明手握着北陈的军权,却向他一个小小流寇投诚,换作是谁,怕是都会心存疑虑。
尤其是锦囊里,还有着宋氏家主的断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无故断之,重罪大孽。
连乞儿都知晓不得轻易断发,否则死后魂魄受其波及,寻不得归处,更何况是以此起誓——
若有违背,身首异处。
莫说寻不得归处,连轮回也入不得,更别提接受后世子孙的祭祀供奉,这大可以算作人世间最最恶毒的惩罚。
但阿翁敢坚持这般做,意思便是他绝不背诺。
齐晸若想不通。
我愿意代阿翁为他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