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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意山河欢(上)

「公主要去和亲了,要去嫁给大周朝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听说他是个毁容的病秧子,公主定是不愿意的,会不会选我们代她和亲……」

墙角,几个小婢子叽叽喳喳。

偷听的我躲在暗处,克制着激动,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被人贩子带来这遥远的吐蕃国三年,我忍辱负重做玛沙尔公主的侍女,终于等来了机会,返回自己的国家。

回去复仇。

 

1

听了一耳朵墙脚后,我回到下人住的偏房,从床底翻出一个东西。

一枚凤凰状玉佩。

——是我十二岁不小心被掳时,藏在肚兜里才得以保全的凤凰令,我身上唯一能代表我身份的东西。

握紧玉佩,我闭眸吐出一口气,就听偏房的门被推开。

我把玉佩揣进怀里,看到进来的婢女春桃,像往常一般冲她笑道:「小桃,你怎么没服侍公主?被她知道你偷懒,又要挨鞭子了。」

玛沙尔公主是吐蕃王唯一的女儿,受宠至极,也因此养成了嚣张跋扈的刁蛮个性。

春桃白了我一眼,「小宋,公主叫你过去呢!」

我点头:「这就去,估计是又嫌我惫懒了。」

塞好怀里的玉佩,我对着小床边的铜镜理了理发鬓,勾出一抹练习许久的笑,镇定走出偏房。

春桃远远地在我身后笑骂:「小宋,你真是臭美,都被叫去问话了还不忘照镜子!」

走在去往主院的小路上,我暗笑一声。

春桃,你真是个蠢丫头,方才我练习的那抹笑,分明是学着公主平时的模样练的。

公主有四个大丫鬟、八个二丫鬟,但其中不管是身量还是样貌,与公主最像的,都是我宋意欢。

简直是公主和亲的最好替身。

来到主屋门前,我恭敬敲了敲门,轻声道:「公主,婢子小宋来了。」

一道刁蛮的声音响起,「进来。」

我噙着那抹笑,走进去,伏在座上那个五官深邃精致、衣着红艳张扬的女子腿边,「不知公主唤婢子来是做什么?」

玛沙尔凤眼一挑,抬手勾起我的下巴。

对上她乌黑湛亮的眼眸,我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满意。

「小宋……」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本公主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2

转眼就是公主出嫁的日子。

盖上红盖头,披上出嫁服,我坐上了和亲的轿子。

听着耳畔的音乐热闹悠扬地响起,随着一声「起轿——」,我感受到轿子一阵颠簸,开始徐徐前行。

我轻吐口气。

三年给人做牛做马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摄政王,我来了。

从吐蕃到大周约莫一个月的路程,中间不管是歇息还是吃喝拉撒,都有专门的婢子照顾我。

轿子晃晃悠悠,转眼间就走了半个月。

我微微掀开盖头,问轿子外的婢子:「到何处地界了?」

婢子恭敬回道:「已经进入大周三天了。」

我放下轿子的帘子,摩挲着怀里的玉佩,思索着记忆里关于摄政王的传言。

传闻,摄政王萧浔,自幼就是神童,惊才绝艳,貌比潘安,俊逸的样貌让满京城的女子趋之若鹜。

但因为十年前一场神秘事件,导致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摄政王受了重伤,闭门谢客足足两个月。

随后,摄政王就不能再轻易出门,据说是因为那场事件毁容残疾了,还落下了病根。

从此,虽权倾朝野,却也如同虚设。

思及此,我狠狠掐紧了玉佩,内心恨意如洪水滔天,直到感受到硌得手疼才松开。

那件导致萧浔发生意外的事是什么,除了我,再无人知晓。

他,亲手杀了我的父亲,杀了大周最忠诚的名将。

武宣将军——大周名声赫赫的开国将军、我的父亲,于我五岁时被杀。

哪怕我十二岁时落入人贩子手里,从京城第一美人,沦落为吐蕃最卑贱的女婢,也日日夜夜都提醒自己,要亲手杀了萧浔,为父报仇。

正思索着,轿子突然猛地一晃,周围响起骚动声。

我惊诧睁眼,看到面前红艳艳的盖头,怔了一下,忙问:「发生了什……」

「啊——」一声惨叫在我耳边响起。

紧接着,头顶传来空气快速流动的轻啸,我挑起帘子就地一滚,躲开了那支夺命之箭。

是谁要我命?

盖头轻飘飘滑落,我半跪在轿子旁,顿了顿身子,看到地上躺满护送公主和亲的侍卫。

耳畔传来稳重的脚步声。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穿过一地尸体,缓步朝我走来的男子。

头戴墨色玉冠,剑眉斜飞入鬓,凤眼狭长,嘴唇紧抿,五官仿佛刀削斧刻,俊美得不似凡人。

他黑眸紧紧盯着我,手里的长剑还滴着血。

我心头一紧,站起身来慢慢后退,盯着他厉声道:「你是谁?为何杀护送本公主的侍卫?」

男子脚步一顿,复又继续向我走来,提了下手里的剑,潋滟的黑眸里染上一抹玩味,「你说你是那个愚蠢的玛沙尔?」

我冷眼瞪他,「本公主不蠢。」

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先不说他怎么会有这般冷漠逼人的气场,光是这一剑封喉的手法,整个大周就难有人做到。

玛沙尔是吐蕃唯一的公主,所以这个男子的目的是——让和亲无法成功?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脱口而出,「你是萧浔的人。」

男子挑眉,脚步彻底顿住,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我身上打量着。

我故作镇定地与他对视。

我与玛沙尔长得有五六分相似,此时又浓妆艳抹,不管他是谁,都绝对分辨不出遥远的吐蕃公主是否狸猫换太子。

男子终于打量够了,几声凉薄的轻笑溢出喉咙。

他挑起唇,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道:「原来玛沙尔公主的一言一行,都充满着大周权贵的礼仪教导。」

我霍然盯向他,心头冰凉一片。

他怎么看出来的?

男子见我沉默,忽然身形一动,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薄薄的剑就贴上了我的脖颈。

极度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冷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替代公主和亲,你好大的胆子!」

我身体冰凉,大脑却愈发冷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冷笑:「劳烦摄政王亲自走一趟,小女受宠若惊!」

原来萧浔毁容残疾,通通都是假的!

空气陡然一静。

许久,萧浔轻笑一声,带了点微微的愉悦。他慢慢凑到我耳畔,声音凉薄却动听。

「小野猫,真聪明。」

没等我缓一口气,萧浔话音一转,薄剑贴得更近。

「小姑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太聪明……容易红颜薄命?」

冷森森的剑,让我一阵阵地胆寒。

抬眸对上他微眯着的眸,我心里一凉。

这个男人,想要杀了我这个冒牌货,不是说笑的。

「摄政王,」我盯着他,勾起唇,「有时候,留着一个冒牌货在身边,也是有好处的,不是吗?比如,你能拿捏住我。」

虽然我并不想这么说,但我得先活下去。

萧浔挑了下眉,呵了一声,收起长剑,「那些侍卫中了麻沸散,一刻钟后能醒来。平安来到京城,本王等你。咱们后会有期。」

话毕,他轻点足尖,翩然跃起,消失在层层密林中。

我看着他彻底消失后,才狠狠松口气,失去力气跌坐在地。

意外见到了萧浔,却发现他如此难缠。怪不得当初父亲会死在年仅十五岁的他手里。

捂着脖颈缓了口气,我慢慢站起身,重新坐回轿子。

护卫们在一刻钟后纷纷醒来,迷茫地问方才发生了什么。见我也是一脸迷茫,护卫们只得放弃思索,继续向大周前行。

十日后,和亲队伍抵达大周的京城。

皇上派了禁卫军在城门口迎接。周围百姓将路围得水泄不通,欢庆声、唢呐声不绝于耳,极为热闹。

我坐在轿子里,悄悄撩起帘子往外看去。

路边的人都是好奇的神色,屋舍街坊与记忆中相似,又多了几分不同。我打量了几眼便放下了帘子。

终是物是人非。

我刚坐回去,人群中突然响起惊叫声。

「那个人……是摄政王!」

「摄政王居然坐着轮椅亲自来了!」

「……」

我心思一动,又撩起帘子看去。

人群前面,一个男子,穿着鎏金滚边的玄衣,坐在轮椅上,自己推着轮椅朝我这里来。

冠起的长发,潋滟的黑眸,微挑的眼角,抿着的唇,都是十日前那张熟悉的脸。

只不过,这张俊美的脸上,从左眼角到右脸颊,横着一道恐怖的疤痕,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打量,视线往我这里一转。

我迅速放下轿帘,盖上红盖头,压住心头汹涌的情绪。

我幼时记忆里的萧浔,停留在父亲死亡的那晚。

那日我赶到时,血泊里的父亲已经了无生息。我当时只看到萧浔一人立在尸体旁,握着滴血的剑,小小的年纪,气息低落狠戾。

而今日的萧浔,看似落魄失意,但实则在韬光养晦。伪装残疾毁容,他图的是什么呢?

几番思量下,萧浔已经近在咫尺。

轿子外的男声不温不火,「我乃摄政王,特来迎娶公主回府。」

我清了下嗓,「我乃吐蕃公主,摄政王客气了。」

寒暄了几句,萧浔就护在轿子外,一路随着众多侍卫来到摄政王府门口。

轿子停下。

「公主,到了。」

我撩起帘子,伸出胳膊,刚要下轿,手就被一只粗糙温热的手握住。

隔着红盖头,我有点怔愣,就听萧浔在我身旁淡淡道:「本王身体有疾,只能这样牵着公主的手进入王府,过程一切从简,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我抿了下唇,「无事。」

鞭炮声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颇为喜庆。耳畔有很杂的讨赏钱声,随后漾开孩子们的笑闹。

被人握着手,路就好走很多。盖着盖头,我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心情却异常沉重。

迈进摄政王府大门,背后传来吱呀的关门声。

前方是王府热闹的宴席。

萧浔牵着我的手立刻就松开了。

「公主,本王还要去敬酒,只能委屈公主在房内等上片刻。」

现在是傍晚,离晚上还有不少时间,正方便我探查摄政王府的布置。

「王爷放心去便是。」

萧浔没有立刻走开,他坐在轮椅上,在众多喜婆小厮的注视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我肩上,微微用力让我弯下腰,另一只手抬起,微挑起了红盖头。

我愣住。

他坐在轮椅上,倾身凑在我耳边,薄唇轻抚了下我的耳垂,「今晚洞房,记得别做小动作。」

我全身汗毛在这刹那乍竖而起。

转眼他已放下盖头,坐着轮椅远去。

我跟着下人往里走,最终来到了布置得喜庆红艳的卧房。

「公主,王爷说若您饿,就先吃点糕点。」下人在桌上摆了些甜食,恭敬地退下。

待下人远去后,我一把掀下盖头。

前院隐隐传来热闹的推杯换盏声,我见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红艳艳的卧房,来到庭院里。

我在庭院观察了一番它的布置,抬脚离开了院子。下人都在前院伺候吃喜宴的客人,这里看守的人寥寥无几。

把周围的大体建筑都细细记清楚后,瞧着天色已黑,我才回了房。

萧浔还没回来。

我盖上红盖头,倚在床头闭上眸。

接近弑父仇人只是第一步。萧浔武功高超,非传闻所言那般体弱多病,所以杀他,对我而言是件可能性为零的事。

但今晚是个好机会。

我抬手摸了摸发鬓上的簪子,坚韧锋利。

只要我能近他的身……

房间门口突然传来推门声。

我垂下手,抬眸看到眼前一片红,一愣,反应过来是盖头后,萧浔已经带着酒气坐在了我旁边。

「王爷。」

萧浔伸出手,慢慢挑起我的红盖头,让我一点点看清他绝艳的面容。

他勾了下唇,「怎么没有褪干净衣裳等着我?」

我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王爷,您喝多了。」

「没多,本王很清醒。」他懒懒一笑,将红盖头丢在一边,「公主……或者说,小姑娘,玛沙尔派你过来,是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代替和亲,这是想挑战两国的和平关系?」

这间屋子里没有别人,萧浔没有坐轮椅,脸上的疤也不知所踪。

我镇定与他对视,「王爷说笑了,公主并不想破坏两国的和平关系,只不过还想在吐蕃王膝下尽孝,这才派了我。」

萧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想破坏两国关系,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被他黑沉沉的眼眸一盯,我心头突然一跳。

在吐蕃待了三年,我很清楚他们不敢对大周做点什么,我不能被萧浔一句话吓到。

我稍稍安定下来,「当然,吐蕃绝无欺瞒大周之心。」

再说了,就算他们欺瞒了,又关我何事?我本就是大周人,是忠将的后代。

萧浔嘲弄地扯了下唇角,抬起手勾起我的发丝,一圈一圈在指尖转着把玩,低沉的声音染上点点引诱,「你到底是谁?」

我面上扬起一抹笑,抬起手抓住他作乱的手指,缠上去,触感微凉,「王爷,小女只是玛沙尔公主的普通女婢,没有名字,一直被唤作小宋。」

「小宋?」

萧浔突然猛地起身,将我往后压在床榻上,粗糙的双手按住我的手,唇畔噙着笑,却未达眼底,「你家公主竟敢拿一个女婢来糊弄本王?」

末了,他的头垂下,唇附在我耳垂上,惩罚似的咬了一口,「嗯?」

缠缠绵绵的声音,仿佛情人温柔入骨的呓语。

我被压住动弹不得,心里涌起一阵排斥和憎恶,几秒后,我生生忍下这口气,伸出一条腿勾上他的腰,对他笑道:「王爷,婢女也是女人,更是一个美人,足以服侍您洞房欢愉。」

萧浔的黑眸沉沉地盯着我,「是吗?」

我笑着点头,抬腿勾住他的腰,细细感受他的身体有无薄弱处。

他低笑一声,突然起身放开我,笑容淡漠,「本王不想碰你,相信你也不想碰本王,今日的洞房就此作罢。本王今晚在隔间睡,明早见过皇上,你就搬去新院子住吧。」

我愣了愣。

洞房花烛夜,这就没了?

虽然不与弑父仇人洞房让我欣喜不已,但是他这样的态度,我还怎么寻找可乘之机?

深吸口气,我起身下床,走向萧浔。

「王爷,」我娇笑一声,抬臂轻轻环住他的腰,抬起眸,「小女一直都愿与王爷花好月圆,不承想竟被王爷嫌弃了。」

萧浔盯着我不言语。

按捺下内心的恨意,我一只手沿着他的腰侧,缓缓向下探去。

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此人肌肉坚实,线条流畅,贸然刺杀绝对不行。

萧浔猛然伸手钳制住我,狠狠攥着我的手指。

我呼吸一顿。

他的手指在我手腕动脉上摩挲了下,「既然进了我摄政王府,就得记得要乖乖的。」

这是警告。

说罢,他松开了我,一挥衣袖走向隔间,几秒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毫无留恋。

我握着手腕,慢慢坐回床榻,在冷寂的房中,回忆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几次交锋。

对付此人,不可操之过急。

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

一夜无眠。

 

3

次日一早,皇宫。

明和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萧浔和跪在地上的我,开口道:「公主远道而来,朕还没为公主接风洗尘。」

「陛下客气了,不用大费周章。」我站起身。

明和帝盯着我,话锋一转,「玛沙尔公主果真天香国色,朕瞧着,竟与我大周武宣将军三年前失踪的爱女,长得有几分相似……」

我心头猛地一跳。

皇上怎的把我的容貌记得如此清楚?

萧浔坐在轮椅上,移动到我面前,盯着明和帝淡淡道:「皇上,玛沙尔公主在吐蕃生活了十五年,就算与武宣将军失踪的爱女再像,也不过一个巧合,不必过多纠结。」

明和帝把视线投到了萧浔身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声音不辨喜怒,「原来如此。」

我安静地垂着头。

萧浔与皇上明显关系不太好,既然如此,皇上还要吐蕃公主嫁给他,说明这场和亲只能维持短时间的平静。

怪不得他昨日对我说的两国和平表示了质疑。

身后一直保持安静的和亲侍卫队的侍卫首领突然开口,「大周皇上,吾国公主在和亲途中,大周境内三日路程处,遇到了袭击。」

大殿一静。

明和帝神色不明地看着他:「竟有此事?」

侍卫首领不卑不亢,「对方似乎是单枪匹马,但武功卓绝,吾等侍卫损失惨重,还请大周皇上能给吾国一个交代。」

萧浔面无波澜,只是那道疤让他显得可怕又冷僻。

明和帝眉头拧起,「朕一定会将此事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侍卫首领躬了下身,「吾国会等待陛下的解释。」

我轻扯了下唇角。

是摄政王干的,我知道,皇上或许也知道,但能奈他何?

既然要彻查此事,那么和亲护卫队就只能暂且留在京城。

就在事情都说完了,我准备告辞时,明和帝突然看向萧浔:「摄政王,你留下。」

萧浔眉眼微敛,偏头看着我,「公主,你先回去。」

「是。」

离开了皇宫,我坐上摄政王府的马车,才松了口气。

暂时身份还藏得住。虽不知萧浔为什么会替我解围,但我还是在心里道了声谢。

马车驶向摄政王府,我听着外头的议论,掀开了帘子。

「这里面坐着的就是吐蕃和亲的公主,据说长得颇美,很像武宣将军的独女长大的模样……」

「嘘,那宋小姐虽是个美人坯子,但如今已经失踪三年了,八成是死在外头了……」

我放下了帘子。

被掳走时,府里只剩祖母一人苦苦支撑,也不知如今的将军府怎么样了。

等我在摄政王府安定下来,我得回家看看。

马车停了下来。

被下人簇拥进府,我走到主屋门口,就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

见僻静的院子里此时四下无人,我抬脚走向书房。

书房门闩并未闩上,显然萧浔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被留下,给了我可乘之机。

我刚抬手准备推门,一个人影就闪到我面前,拦住我进书房的脚步,「公主,书房乃王府重地,您不能进去。」

竟然有人?

我愣了下,抬眸看去。

此人穿着黑衣,容貌中上等,打扮利落,腰间还别着刀鞘。

他主动拱手解释,「我是王爷的贴身暗卫兼属下,叫俞彻。王爷入宫,属下就在府里等待王爷,不知王爷为何没有与您一同回来?」

居然有暗卫看守,是我疏忽了。

我淡淡点头,「王爷被皇上留下了,我先回来替他取个东西,应该在书房的一个抽屉里。」

俞彻一愣,「果真如此?可书房多数抽屉是上锁的。」

我面不改色道:「自然是真。」

俞彻怀疑地瞥了我一眼,见我低眉敛目,犹豫了下让开身子,「那属下在门口等着公主,公主找到东西就快出来吧。」

我微笑着点了下头,镇定走进去,关上门。

书房面积极大,一层一层的书摆放得很整齐,书桌上放了几张文书。

我深呼吸了一下,快步走向书桌,翻了下桌上的文件,去书架上找了一会儿,都没有太大发现。

我弯下身,拉了拉抽屉,锁着的。

书桌一排有不少抽屉,我一个个去试,能拉开的里面都没有重要东西,不能拉开的我又开不了锁。

一直来到最后一个抽屉前。

这抽屉的锁和别的都不一样,是用不同长度的铁块按照不同方位拼在一起的巧锁,无法用暴力解开。

对平常人来说,这个锁是最难解开的。

我摸着在传说中才存在的琳琅锁,勾唇笑了起来。

琳琅锁,在上一个朝代就已经销声匿迹,是一代大师匠心独运,凝尽智慧,花费十年倾心打造的。

好巧的是,在公主身边待了三年,我偶然见过一次解开这锁的秘诀。

我将锁上的机关按顺序抽出打乱,重新排列,一会之后,整个琳琅锁焕然一新,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终于,一炷香后,啪嗒一声,锁开了。

拿掉锁,我打开抽屉。

里面是一个令牌。

这令牌形状奇怪,像是什么东西的底座,但又确实是一个完整的令牌,单独躺在抽屉里,显得孤零零的。

令牌上刻着几个神秘的字符。

我猛地深吸了口气,整个人颤抖起来。

梧桐令!

这分明是我父亲武宣将军死后,就消失不见的那个贴身令牌!

虽然我不知道这令牌有什么用处,但父亲在世时,就一直视它为最重要之物,从不离身,如今怎么会在萧浔上锁的抽屉里?

我狠狠攥紧拳头。

难怪他要杀了我父亲!

不仅是因为武宣将军是皇上最忠诚的人,还因为他觊觎父亲的这个宝贝,所以杀人夺物!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我去拿令牌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

糟了。

「王爷。」我强装镇定地收回手,转过身去。

萧浔脸上贴着疤,坐在轮椅上,沉着脸挡在书房外。

「王爷误会了,我只是碰巧看到这个锁很奇怪,一时好奇才把玩了下。」

他视线落在我身前打开的抽屉,顿了顿,又盯紧了我,直接走下轮椅来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冷笑道:「好一个好奇!随手一把玩,就把罕见的琳琅锁给开了?」

我提起心来,张口道:「我……」

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伸手钳制住我的手肘,让我动弹不得。

强烈的危机感迎面而来。

我挣扎着要反抗,但他加大力气按住我,眸里带着探究。

「我真是娶了个好王妃啊,你说是不是,武宣将军的女儿……宋意欢?」

迎上他冷冽的视线,配合那道恐怖的疤痕,我整个人身子都僵硬起来,咬了咬唇道:「放开我!」

虽然一开始就没想着瞒过他,但这么快被猜出来,还是让我很挫败。

萧浔沉沉地盯了我几秒,松开手,走到书房门口,关上门,然后走到书桌旁,坐下,慵懒地往后一仰。

「过来,坐,我认为我有必要跟宋小姐聊聊。」

我默默坐到了他旁边。

他打量着我,勾唇,「真的是宋意欢?」

我面不改色回道:「是又怎样?」

萧浔轻笑一声,低沉的声线带了点磁性,「从遥远的吐蕃千方百计地进了我摄政王府,翻我的书房、近我的身,我猜不到你到底想做什么。」

虽被当场发现,但我不能慌,更不能跟此人硬碰硬。

我垂下眸,面上露出一丝软弱,「我不过是想寻个庇护之所罢了。待在公主身边三年,每日被欺压虐待,如履薄冰,让我不敢过于依附您,就擅自想要寻找您的把柄,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如有冲撞之处,还望摄政王多多包涵。」

宋意欢,你真是扯得一手好谎。

不过玛沙尔喜欢虐待婢女是真的,我身上现在还有被她鞭打未愈的伤口。由于长期战战兢兢生活,我也锻炼出了惊人的演技。

所以,萧浔虽多智近妖,但我也不是个善茬。

萧浔定定地看了我一会,漫不经心道:「本王暂且相信你的话。现在你得回答我,为何当初突然失踪,最后又成了吐蕃公主的婢女?」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慢慢回忆道,「那时候我还不大,祖母嫌我玩心大,不让我经常出门。十二岁那年,我找到了机会,偷偷溜上街玩闹,结果与唯一的婢女走散,被人捉走敲昏。」

萧浔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继续。」

「然后我再次醒来就落入了人贩子手里,他们几乎快要把我带出大周的疆土,不知是打算把我当女奴卖进哪个藩国。但我不想等死,在夜里寻了个机会逃了。」

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非常惊心动魄,如今想来,心情已然归于平静。

「这也解释不了你为何会到达吐蕃,还待在玛沙尔身边。」萧浔淡淡看着我,「玛沙尔受宠至极,一般的流落女奴是见不到她的。」

「这说来也巧。」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不由唏嘘,「逃出人贩子手里,我正走不动路时,碰巧遇到途经的商队正往吐蕃皇城运输货物。车主心善,载了我一程,来到了吐蕃皇城。我被玛沙尔公主瞧见,她见我的眉眼与她有一点像,就把我带了回去,让我做她的婢女。」

然后就是三年的小心低伏的婢女生活了。

萧浔听完后,沉默了会,开口时带着微微的波澜,「武宣将军是我大周的英雄,你是他唯一的孩子,本应锦衣玉食,却经历了这般辛苦,挺不容易的。」

我一愣,内心涌起感动的同时,又感受到一股抗拒。

杀了我父亲的是你,现在假惺惺的也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他呢?

我平静道:「我父亲已逝去多年,很多事都过去了。」

萧浔潋滟的黑眸带着点笑意,「只要你当好摄政王妃,不给本王带来大麻烦,摄政王府还是能为你提供三分庇佑的。」

我抿了抿唇,「多谢摄政王恩悯。」

萧浔唇边的笑容出现了一瞬便褪去,意味深长道:「宋意欢,其实你很聪明。但如果你真聪明,就不该回来。」

我一怔,抬眸,「什么意思?」

他淡淡移开视线,「没什么,本王想到了某些事,须得亲自查查看。」

这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思索不出他话里的深意,我站起身欲要告辞,「王爷,不知能不能允我偷偷回家看看祖母?」

「可以。」

我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我顿住脚步,微微偏头,「王爷,不知我父亲的梧桐令,为何藏在你这里?」

萧浔方才还轻松的气息瞬间一凛。

半晌后,他冷声道:「虽然你是他女儿,但现在这个问题,恕难回答。」

我垂下眼帘,乖巧地应道:「是。」

下人已经把主屋隔壁的院子腾给了我。回了屋,我稍微掩饰了一番,从王府后门离开,独自往将军府步行而去。

两刻钟后,我在将军府不远处停住脚步。

我绕到后门,见到守门的小厮,走近。

小厮抬臂拦住我,「此乃将军府后门,若姑娘想上门拜访,请走正门递拜帖。」

我微微一笑,欠身道:「麻烦你帮我给宋老夫人通报一声,就说有个小娃娃都快被蜜子糕馋哭了,她一定会同意见我的。」

小厮狐疑地打量我几眼,还是进去帮我通报了。过了一会,他恭恭敬敬地走出来,冲我弯腰,「老夫人说请您快快进来。」说着,他让开了后门。

我走了进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小跑到了祖母的院子外。

一草一木,都与记忆里的有几分相似,恍惚间我好像还是当年的小姑娘,懂得多,成熟得早,却又最爱把头埋在祖母她老人家的怀里,撒娇嚷着吃蜜子糕。

「祖母。」我有点哽咽地唤道。

屋子大门立刻被打开,一个长了不少白发的老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她脸上布满褶子,双目有神却饱经风霜,身子骨尚算硬朗,只是常年的府中事务劳累,让她的腰微微弯下。

见了我,祖母睁大眼睛,直到我跑到了她面前,她怔愣了半晌,才小心地摸着我的脸,颤声道:「意儿,是我的意儿!意儿回来了!」

我眼眶也发酸,扶着她往屋里走,「祖母,是我,我回来了,咱们快进去说。」

扶着祖母坐下,撵走一屋的丫鬟下人,我给她倒了杯水,摆好茶点,才伏在她腿边,仰头撒娇,「祖母莫慌,意儿真的回来了。」

祖母此时才消化了我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这一事,双眸慢慢回神,露出慈爱的笑,「祖母一直在等你,就想着,我的意儿哪天一定会出现的,没想到真的出现了。意儿,这三年你去哪了?祖母一直在寻你,以为你……」

她不忍再说出口,只一遍遍地摸着我的头发。

「祖母,三年前,我是被人掳走的,根本没有机会传家书……」我忍住心头久别重逢的酸涩和喜悦,向她细细道来。

祖母静静地听我说完,沉默了好一会,才心疼地叹气道:「我的意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这些年,苦了你了。」

「都过去了。」我笑着说,「代公主和亲虽然有些冒险,但对于我来说,那是逃离吐蕃公主回到大周唯一的方法,我就冒险一试,现在看来,成为摄政王的正妃,说明我当时做的决定没有错。而且摄政王这个人……」

我略一犹豫,斟酌着道:「算无遗策,运筹帷幄,有点冷血凉薄,却也仍有最基本的人情味。」

排除掉个人偏见,他这个人确实是难得的优秀。

祖母蹙眉,「但还是冒险了,被皇上知道了,一个满门抄斩的罪名逃不了的,但看在你爹战功赫赫的分上……」

她戛然住了嘴,顿了片刻,认真地盯着我,「意儿,你既然已经是摄政王妃,就千万记得给王爷服个软,一定要尽力让他当你的靠山。到时候事情败露,他有能力替你扛下皇上的雷霆之怒。」

我一时没有吭声。

摄政王与我有弑父之仇,我无法将他当作自己人。再者,摄政王凭什么庇佑我呢?

祖母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你还是那么倔,一点没变。听祖母的,不管你是否心悦他,不管你是否对他有成见,既然他已经是你的夫君,既然你已经做了这个选择,那么你这辈子注定与他绑在了一起,不管有什么前嫌,往后的命途才最重要。」

我沉默片刻,闷声道:「意儿心里有数。」

可我不甘心就这么应下。

祖母,你不知道,你战功赫赫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将家族发扬光大,就死在了摄政王的剑下。

祖母摸着我的头发,叹息地摇摇头,把我搂在怀里,「好孩子,祖母只盼你平安快乐。别出来太久,被人捉到把柄就不好了,快些回去吧。」

她抚摸了几下我的背,把我送到院子门口,「只要你没事,祖母就安心了。」

「祖母,我以后还会来看你的。」

抱了祖母一会,我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再度掩饰容貌后,去街上寻了间铁器铺,买了个东西,才换了条路返回摄政王府。

王府里,摄政王又不知去向。

我坐在自己床边,在身上摩挲了下,掏出刚买的一柄匕首,握紧了几秒,然后藏在枕头下。

下一步,取得他的青睐。

 

4

在摄政王府的生活很平静。

王府里人不多,事也不多,萧浔渐渐地把掌家琐事都交给了我。由于他成天往外跑,不知道在忙什么,我见不到他人,报仇一事就搁置了下来。

但我也没闲着,每日都早起强身健体,为一击就杀掉他打基础。

当我习惯了没有萧浔的摄政王府后,在半个月后的清晨,看到他起得比我还早,站在空旷的大院子里练剑时,我是当场蒙掉的。

王府里有个很空旷、没有多余的事物的废弃院子,被改成了能跑步锻炼的场地,我之前无意间发现此地后,一直在这强身健体。

「王爷,你怎么出现在这了?」

萧浔练剑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向我,视线在我紧束的袖口、腰身、腿脚处停顿了下,淡淡移开目光,「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你前阵子还一直在外面。」

现在街上都有人说和亲公主不得摄政王宠爱,一嫁进来摄政王就往外跑,晾着姣美新妻空守闺房。

要不是我清楚他真的有事在忙,我差点就信了外面的流言了。

「前阵子出了一趟城,安排了一下萧家军。」

他收回了剑,拎起地上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放下水壶,「公主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每日都会来锻炼身体。」

我刚要像往常一样开始锻炼,瞥见他手里的剑,忽然心思一动。

「王爷,你能不能教我练剑?」

萧浔终于彻底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会,忽然轻笑一声,「公主为什么要学这个?」

「多学点东西,才不至于被无端弄死。」

我给自己做了三次心理暗示后,小步走到他身前,伸出手指扯了下他的袖子,抬起头,眨巴了下眼睛,「好不好?」

萧浔一怔,饶有趣味地挑了下眉,「王妃都这么说了,本王当然没法拒绝。」

热热的气息扑在耳垂上,我赶忙拉开了距离,垂下眸,「多谢王爷。」

萧浔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一会,片刻后拿了一柄薄薄的剑递给我,「这剑不锋利,我送你了,你把它握紧。」

我伸手去握剑。

他看到我拿剑的手势,啧了一声,先把自己的剑插入剑鞘,然后走到了我身后,环住我的身子,左手捏着薄薄的剑,右手包住我的手,放在握剑处。

粗糙的温热从外面的掌心传到我手背。

身后是一个男子宽厚的胸膛,安全有力。

我开始莫名地紧张起来。

「这样握剑,记住了。」他专心地纠正着我的手势,目光认真地投在我握剑的手上。

我抿了下唇,尽力去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驱逐出脑海,紧紧握住剑。

宋意欢,你是来学剑的。

萧浔终于纠正好了我握剑的姿势,走到我面前,拉开安全的距离,抽出自己的剑,迈出一步,「跟我学着做使剑的最基本动作步法。」

我照样去学。

萧浔给我展示了三遍,一开始我很生疏,但后来慢慢流畅起来,甚至能自己猜到下一步的剑尖走向。

练了一会,他把剑放了回去,拍了拍掌,「公主学得很快。」

我有点高兴,扬起唇笑了笑,「当然了,我从小就聪明。」

撇去仇恨,他对我还算不错,所以我朝他弯了弯腰,由衷地道:「王爷指导得很好,我很感谢你。」

「你是应该感谢我。」他懒懒地往身后的墙壁一靠,歪头看着我,冠起的长发微微飘动,「我,萧浔,第一次教一个女子学剑,还是手把手地教。」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突然倾身,挑唇一笑,「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我张了张嘴,无意识地道:「好。」

他又轻笑了声,胸腔发出微微的震颤,在我还在怔愣时,抬起手,往我头顶摸来。

我心头一凛,淡淡的排斥涌上心间,下意识就想后退。

「别动。」他目光扫了一眼我的头顶,碰了一下就移开了手,摊开掌心放在我眼前,「有一枚树叶。」

确实是一枚苍绿的叶子,原来方才是我想多了。

我有点尴尬地撇开眸。

他扬手将叶子扔在草丛中,拔出剑道:「继续吧。」

半个时辰后,他就彻底停了下来,哪怕我说我体力还够也不肯继续教了。

「第一次练,贪多无益,你先把这些消化了,明早继续过来,我检验一下。」

他看了看我的胳膊,淡道:「回去捏一捏,揉一揉,不然明早会酸痛。」

「多谢王爷。」我欠了欠身,拿走了这把小剑,先回去了。

走到拐角处,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那抹身影还在院子里,拔剑出鞘,挥剑腾空,削叶踩风,衣袂翩然,动作行云流水。

分明是在小院里,我却生生看成了边疆沙场。领头的是一个久经磨砺的战将,担起血海深仇,奔赴未知的疆场。

我匆匆撇开视线,扭过头来,加快步伐回了屋子。

从这以后,我每日清晨都会跟着萧浔学剑。

他教得也仔细,挑不足的时候能刻薄得毫不留情,但该表扬的时候也不会吝啬,优点缺点都会指出来。我有不会的也多次示范。

凭良心讲,如果非血亲仇恨,他是我今生能遇见的最值得倾心的良人。

可惜了。

我练习已有月余,算了下,今天正好一个月半。

但我如今却有点不满足只在早晨练了。

我想进步更快,想在傍晚加练。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外边微微擦黑的天色,拎起剑走出院子,去找萧浔。

门口守着的小厮很会见风使舵,见我这阵子与他走得近,没细问就放我进了他的院子。

一道黑影闪出,拦住我,「公主,您带着剑去找王爷做什么?」

我看着俞彻道:「我想在傍晚加练,来问王爷愿不愿意多教我一会。如果你们怕我对他不轨,完全有实力在我出手前拦住我,所以不用担心。」

俞彻默了一瞬,闪身消失。

我顺利地走进去,来到亮着灯的书房外。

书房微掩着门。

我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偷偷朝里看去。

萧浔背对着我,伏在桌上正仔细地看着什么东西,神态极其专注,一时间没有发现站在门外的我。

我有点好奇地看了看他桌上的东西。

他左手边是高高堆积的公务,大概是刚被他处理完,所以没来得及收拾。

他正前方正在看的东西被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看不到。他右手边是一份写满了字的文书,我看不清小字,只能勉强认出大字题目中的「xx 军」。

萧浔在研究军事?

我心里的好奇更添几分,又把他左右的东西扫了几眼。

萧浔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将面前的东西对着油灯举起,将它竖着放。

我心头一喜,凝眸看到,那是一份地图。

地图很详细,上面绘画了地理形势,山山水水,各种大路小路,有的地方用朱砂标记了,有的地方用炭笔圈起来,打了个叉。

他看了一会,将地图放下,开始拿毛笔在纸上写字,圈圈画画的。

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

我好像撞见了萧浔秘密的冰山一角。

再也没心思晚上练剑,我故作平静地转身离开。俞彻又闪现在我面前,疑惑道:「公主怎么了?」

「王爷在书房忙于公务,我就不打扰他了。」

俞彻点点头,消失在我面前。

我垂着眸离去,直到进了自己的院子,方才慢慢舒口气。

外面晚上的冷风吹得我清醒了几分。

我在外面站了许久,直到感受到逼人的冷意才进了屋。

次日醒来,我刚坐起身,就因头脑昏沉而躺了回去。

摸了摸额头,并不太烫,没有发烧。

我还没来得及喜悦就打了个喷嚏,无奈地擦擦鼻涕,我强撑着翻身坐起,下床洗漱。

昏昏沉沉地来到练剑的院子,我刚站定,就又打了个喷嚏。

萧浔抱着剑,蹙起眉,「怎么受凉了?」

「昨日吹了会风。」

萧浔沉默了会,终是没说什么,使出一招,完毕后让我模仿练习。

我照做,但眼前昏沉,刚一拔剑迈步,脚步就开始打滑,最后一个踉跄就往地面栽去。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我的腰,摸了摸我的额头,「不算烫,但也不能再练了,你去歇着吧。」

「没关系,我还可以。」我挣扎着就要站起。

萧浔拂开我的手,顿了一下,将剑插回剑鞘,另一只手直接把我捞起来,双手将我横空抱起。

我一怔,反应过来后脸上腾起一股燥热,躲开路边下人的目光,低着头,闷声恼道:「萧浔,放我下来!」

「你都走不动了,我这样不是更省事?」他低下头,与我对视了片刻。

我看到一双漂亮的、带有玩味视线的目光。

「你!」我羞恼地哼了一声,咬着唇撇开头。

他轻笑起来,声音带着几分轻松愉悦,「别闹,这不到你院子了,再想让本王抱也没机会了。」

「谁想让你抱了!」我闷闷道。

他把我放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等着。」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我悄悄探出头,看着他离去。

没一会,萧浔去而复返,手里端了个碗,坐在我床边。

闻到空气中的苦味,我身子一僵,见碗里黑乎乎的药汤,忙往后躲了躲。

「我不要吃药!」

萧浔不理睬我,搅了几下放到我面前,挑起唇角,盯着我似笑非笑。

「乖乖喝了。」

苦味一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往后面仰去,却躲无可躲。

一碗汤药被他锲而不舍地端在我眼前。

「怕苦?」他啧了一声,对门外小厮招招手,示意他去拿蜜饯。

我咬了下唇,接过碗,一饮而尽。

是挺苦的。

小厮端来蜜饯,萧浔拿了一颗递到我嘴边,我下意识就吃了下去。

甜丝丝的。

萧浔淡淡道:「虽然我对你没有夫妻之间的情分,做不到伉俪情深,但已经娶了你,我就会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尽一个夫君的义务。」

我一时间哑然。

看了看他的手腕,我蜷了下手指,最终还是没有去触碰枕头下的匕首。

他似乎并没有传闻的那般狠厉无情,我近日都承蒙他照顾,这次虽是好机会,但罢了吧。

他端着蜜饯站起身,「公主今日休息一天吧。」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给我掩上门。

我闭上眼睛躺下,却辗转许久才浅眠了会。

这几年,已经再无人给我备好汤药,怕我嫌苦,还送一颗蜜饯到我嘴边。

次日。

也许是昨天喝了药,今早起来,我头脑清晰了不少。感受了下身体状态,我洗漱好,拎着剑,来到学剑的院子。

萧浔果然抱着剑站在中央。

「感觉你会来,果然来了。」

他刚说完,就抽出剑面向我,「学的时日不短了,今日你跟我过几招,我考校一下你的水平。」

我一愣,「这么突然?可我打不过你。」

「废话。」

「……」

他眼底闪过几不可察的笑意,「我不会伤着你的,你尽管出剑,两刻钟内,能划到我的衣角算我输。」

这也太嚣张、太瞧不起人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微微欠了下身,我脚尖使劲,拎起剑就往他胸口刺去。

萧浔侧了下身,轻而易举地避开我的攻击,拿剑的手背在身后,有点慵懒地等着我第二次出剑。

我脚下急停,立马转身,提剑从下往上,又疾又利。

萧浔又只是侧了下身就避了开。

几个来回后,我停了下来。

技巧上,无论我拿出什么样的身手,都绝对赢不了他,但我也不能被当猴耍。

「王爷。」我蹙了下眉,垂下眸看了看剑,然后拎起来,慢慢举到他眼前,咬着唇不出声。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才道:「怎么了?」

我后退了一步,欲言又止。

萧浔敛眉向我走过来,「想说就说。」

我待他走近后,向他挪了几小步,小声道:「我感觉这剑……」

话说到一半,我猛地一下倾身过去,提起剑就刺向他的心脏。

萧浔急急后退,千钧一发间,他伸出一直背着的握剑的手,抬起来抵挡我近在咫尺的攻击。

一声清响,我的剑被他挡在半空,狠狠一震,震得我虎口发麻,有点隐隐握不住。

眼看萧浔的身子近在眼前,我顺势把剑脱手而出,右手依照我原来的力道和方向拍过去。

萧浔反应过来,拿没握剑的左手,去挡我拍过去的右手。

下一秒,我的掌心狠狠拍到了他的胸腔上。同时,他的手也握住了我的手腕。

僵持了一秒后,他垂眸看着我,轻笑了好几声。笑够了,他才愉悦地道:「宋意欢,姑娘家可不能太狡猾。」

「兵不厌诈。」

萧浔松开了我的手腕,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抬臂扣住我的腰,用力往他怀里一带,把我箍住,微微垂下头。

我眼前晃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意识到此刻贴着他的身体,我下意识地就要挣扎,「你做什么?!」

他使劲把我箍得更紧,声音带着丝丝引诱,「宋意欢,还没人敢占我的便宜,你是第一个。」

我张口便答:「说不定也是最后一个。」

他又默了一瞬。

我一愣,突然意识到方才那句话好像有点不妥。

萧浔没过多纠缠这个话题。他把自己的剑放入剑鞘,然后弯腰捡起地上斜插的剑,递给我,「行,这次算我输,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那王爷给我一支好剑吧。」

「可以。」他冲我招招手,往外走去,「王府库房有一支适合女子的好剑,跟我来,你看看你想不想要。」

我抬脚跟上。

就在我们走到院子门口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过来,见到萧浔两眼一亮,来不及行礼就忙道:「王爷!皇上派来心腹公公,现在正在府门外等着,说是来通知事情!」

萧浔脚步一顿,点点头,「知道了,本王这就来。」

他回头看着我,「现在我得见见皇上的心腹公公,公主要不先与我一起去?」

「也行。」

我跟在萧浔身后,去往库房的脚步转向府门口,见他贴上了假疤,坐上了轮椅。

一炷香后,我看到大门外站着一个太监,坐在轿子上,趾高气扬。

他看到萧浔后,懒洋洋地从轿子上下来,站在门口道:「摄政王,皇上遣奴才来告诉您一声,当初那个刺杀玛沙尔公主的人,皇上说查不到。」

见到我跟在后面,他有点不屑地笑笑,「公主,皇上说查不到,请问您还继续查吗?」

萧浔没说话,只是眼神阴沉下来,我也保持沉默。

皇上根本就拿萧浔没辙,所以哪怕知道是他刺杀的也不能说,派太监来是想让他这段时间收敛点、低调点,否则皇上就会对他不客气。

因为当初萧浔想杀的是和亲公主,而非我本人,所以我并不很在意这个查案结果,就往萧浔身后站了站,「一切由王爷说了算。」

萧浔开口时声音很冷,「查不到就不查了,告诉皇上,本王知晓他的意思。」

「摄政王明白就好。」

太监坐上轿子准备回宫复命,目光扫到我时,视线一顿,不太客气道:「但奴才觉得,公主委实没有担当了些,当时自己的命都差点交待了,结果现在……唉!」

这太监怕是来找事的。

没等我开口反驳,萧浔就移动到我身前,盯着太监寒声道:「公公,公主是本王的王妃,本王奉劝你,嘴巴放干净些。」

太监脸色一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猖狂,不太自在地道了个歉,匆匆地走了。

萧浔转身看着我,低声道:「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心上。」

我摇摇头,表示无所谓。

不过他肯出头护我,倒是出乎我意料。

正要回府,我瞥见外面路过的人都在好奇地偷看我。

说起来,我嫁进来后,京城的百姓大多数是没见过我的,他们好奇倒也正常。

「和亲公主果然如传言一般有着倾城之貌。」

「可不是嘛,吐蕃王年轻时,可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见外头有人议论,我有点好奇地偷听起来。

「这公主只怕是比当年的宋小姐还美,可以称得上吐蕃和大周的第一美人了!」

「唉,你知道吗?据说吐蕃王当年还有个胞妹,那才是美得惊人,只可惜后来杳无音信了……」

萧浔淡淡看我一眼,「去库房拿剑吧,愣着做什么?」

我回过神,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向库房。

府门被缓缓关上,隔绝了外边细碎的议论声。

萧浔把假疤摘下,丢掉轮椅,脚步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走在去库房的路上,我抬眸看着前面男子的背影,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王爷,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萧浔脚步微顿,没有回头,继续平稳地走着,「你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现在长开了,是大周第一美人,怎能不好看?」

「小时候的事我都不怎么记得了。」我有些感慨。

后来在公主身边待了太久,以至于我做梦都是回到大周去,想家,想复仇,早已没了爱惜美丽的心思,也渐渐磨平了幼时欢乐的记忆。

「到了。」

萧浔停在库房前,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片刻后拿出来一支薄如刀片的晶莹的剑,递给我。

「之前得来的适合姑娘用的空影剑,看看喜欢吗?」

我拿在手里握了一下,轻盈流畅,隐隐带有破风之声,不禁赞道:「好剑!」

萧浔淡淡笑了下,「喜欢就给你了。」

我接过剑鞘,把空影剑插进去,对萧浔由衷地感谢,「多谢王爷。」

「无事,拿了好剑就好好练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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