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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篇

【56】

我原以为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却没想到又耽搁了好几日。自我们将小弗珠带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别院,等了两天也没等到寻渠。

「这地方…有这么难找么?」我有些懊悔,早知道再将陷阱布置得简单一些了。

在小弗珠的书房中,我与阎王隐了身,悄然躲在房梁之上,暗中窥视着这房间的一举一动。

房梁上空间极小,我与阎王离得极近,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盯着房间弗珠的头顶,聚精会神,一个抬手,剑柄却不小心打中了阎王的头。

我似乎听见一声极为压制的咬牙的「咯咯」声响。

「抱歉。」我咧了咧嘴。

「荻珏说过,隐身之术,骗不过寻渠的。我们又何必自讨没趣呢?」阎王说道。

我依旧盯着弗珠,低声儿道:「我们将弗珠藏得如此隐蔽,他找来就要费些功夫,五感六觉都达到了最高的消耗,一时错乱都是有的。」

阎王有些无奈,微微侧头看着我道:「你又在赌。」

我不骄不躁,轻轻一笑。

长夜漫漫,我与阎王低声儿闲聊,我的声音细若游丝,阎王要么「嗯嗯啊啊」简单回应,要么说几句极其无聊的笑话。

不知在那房梁之上待了多久,终于,我忽然感觉到耳边有丝丝声音划过,似有似无。一股淡淡的熟悉味道跃于鼻息处,短暂停留,便又消散在空气之中。

「嘘…」我伸出手指。

果然。

不大一会儿工夫,那门甚至没开,寻渠便出现在了这书房之中。

他目不斜视,直勾勾盯着那背对着他站在架几前的小弗珠。他的脚步轻缓,几乎没发出一丝声音。那小弗珠也很配合,活像失去了五感六觉,乖乖站在原处。

我屏住呼吸,不错目地盯着地面上的一举一动。

寻渠距离那小弗珠愈发近了,就在他那惨白而细长的手向小弗珠肩膀抚去之时,小弗珠忽然回过头,一把抓住寻渠的手臂。

寻渠眼神骤然锋利,右手伸出掌去,那小弗珠一个侧头躲过一掌。

就在这个时候,荻珏忽然推门而入,高呼:「兄长住手!」

但这四个字显然是屁用没有。

就在寻渠分心回眸的功夫,那小弗珠的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笑意来:「寻渠吾弟,我来凡间历劫,你也穷追不舍,难道如此舍不得我么?」

「你…」寻渠怒目圆睁,怔然片刻,阴沉道:「你不是弗珠!」

小弗珠笑了起来,再抬眼,那张脸忽然变了,变成了骆无极。

「真是沉不住气。」我一拳头锤在房梁上,这时候寻渠终于发现了我们。

「动手!」

我一挥手,与阎王飞身而下。

我们几个很快扭打在一起,现场一度混乱,直到荻珏将我们分开。

寻渠的目光越过其他人,盯着我轻笑:「这就是你说的好戏?」

果然,寻渠一直在暗中窥视我们。望路涯边的一切,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笑了一下:「寻渠,很抱歉,没有好戏给你看了。」

寻渠侧眼看向骆无极,冷冷笑道:「只是帮你把你兄长的骸骨从灵海带出来而已,你倒是很容易感恩。」

寻渠阴阳怪气,可骆无极似乎不吃他那一套。骆无极在知道自己被寻渠利用之前,对他的恨意就已经很深了,更别说后来从我口中得知了真相。

骆无极看着寻渠,冷幽幽道:「寻渠,你我之债,无关他人。我兄长之死我不会这么算了的。」

说着,骆无极又伸出手去,寻渠一躲,不屑哼笑:「凭你?就是你兄长今日枯骨再生,也未必就是我的对手。」

骆无极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却忽听荻珏颤声道:「哥,收手吧。」

荻珏将手按在寻渠的臂弯处,眼底一片哀色。

「收手?」寻渠一抬手,甩开了荻珏,冷笑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寻渠假装听不懂,可神色却十分敷衍。好似我们信与不信于他而言并不重要,只是这形式上的否认是个必要的过场。

荻珏眼角微微发红,晶莹透亮的眼睛里悲愤交错,涩涩道:

「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你一直在暗中窥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从你留下帝鸢一魄开始,你就已经全都计划好了,不是么?你想以帝鸢探路,看看那塑魂造骨之术究竟有几分胜算,要付出些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

寻渠没有说话,眼神却也毫不躲闪。

空气仿佛凝固,许久,才终于听到寻渠冷僻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寻渠问着,却偏过头来盯着我,冷目灼灼,嘴边却不合时宜得扬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神色平静,回忆道:「我嗅觉自来敏感,第一次在宣琅殿外见到荻珏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那时候并没有多想。毕竟地府之中百鬼游行,各种味道混杂在鼻息处,大多时候都难以分辨。但是直到我在幻境之中第一次闻到你的味道,那种与荻珏极其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血液味道,我才开始怀疑,我之前所闻到的,根本不是荻珏的味道,而是你的。万年来,你并未离开地府,确切来说,你一直在我们身边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又或者更确切一些,你一直在用你的手将我们像棋子一样,一个一个放在你所希望的位置上。至于你要做什么,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得通。」

说罢,我微微停顿,又接着道: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骆无极身在地府,连异诡阁的门都踏不出去,原本极好控制,可异诡阁偏偏独立于地府而存在,甚至对阎王都可以「不问则不答」,这样的自由,根本无异于放虎归山。你不会想不到,除非在初设地府之时,在你决定让骆无极做这阁主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打算。当荻珏告诉我,你要复生禄筝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始渐渐明白过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寻渠微微蹙眉,眯了眯眼睛。

我继续道:「寻渠,可笑么?若没有你费尽心思的设计,幻境就不会存在,那么我便永远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委。你自以为了解我们每一个人,你自以为算无遗策。可最后却将自己也算计了进去。你说这是否就是远古众神所说的,乾坤滔滔、生死有道呢?」

「生死有道…」寻渠笑了起来,眼角流露出极度的不屑与讥讽。

笑着笑着,他却忽然肃色,偏过头去盯着荻珏问道:「荻珏,你也这样认为么?」

荻珏眼露哀色,喃喃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你自来心思缜密,又疑心深重,怎么会轻易相信九重天的话呢?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你将我们几个皆算进这棋局,不过就是为了迎面更大一些罢了。我、林拂、帝鸢,甚至是骆无极,为了各自的目的,与这《拂生引》中的塑魂造骨之术,与那九重天诸神纠缠不清、不死不休,你就站在暗处,坐收渔利。」

荻珏声音沉郁,面如死灰。微微一顿,颤声道:「我从不信道,可我信你。我那样相信你…我是你亲弟弟,你为何要利用我?这万年来,你可知我是如何度过?」

片刻失色,却是一闪而过。寻渠很快便恢复了面若冰霜的模样,幽幽问道:

「利用?我给了你选择的,是你自己放弃的,如今又来怪我么?」

寻渠看着荻珏,脸色苍白,阴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种快意的恶毒,让人看着笑脸却恨得牙痒痒。

「若昔日你能离开地牢,联合帝鸢,取我而代之,成为鬼族的新王。我想我也会很欣慰。可惜你没有,你懦弱胆怯,终究不敢有所突破。你做了最后悔的事,可真正让你痛苦的是,你心中知道若是重来一次,你依旧不会踏出那一步。你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消磨自己的意志。所以自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荻珏,我的弟弟,你终究难堪大任。这也就是龙阁林拂如今还在地府的原因。」

「这就是你利用我的理由?」荻珏声音轻颤。

寻渠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而问道:

「荻珏,帝鸢回来了,你难道不开心么?」

声音沉沉,带着阴森笑意,好像过了许久,才终于消散在凄冷的空气之中。

「不…」荻珏唇角轻颤,眼中含泪:「她不会回来了,禄筝也不会。」

寻渠脸上的笑意在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瞬间消失,眼底骤然蒙上一抹寒色。

「你说什么?」寻渠声音阴冷,犹如袅袅林中的恶鬼怨灵。

「我说…禄筝她不会回来了。即便让你为她塑魂造骨,她也不会回来了。」荻珏涩声说道。

寻渠唇角颤抖扯动,脸上挂着僵硬的笑意,伸出手指指着我,瞪起眼睛道:「帝鸢既然能,她为何不能?我看你是糊涂了!」

寻渠质问的声音犹如裂帛,划破寂静,又归于寂静。

接着,是我幽沉的声音刺穿这诡异般的沉默。

「你确定,帝鸢真的复生了么?」

我盯着寻渠,眼底露出一丝极其轻浅的古怪笑意。

「你想说什么?」寻渠冷声问道。

「你看清楚了。我不是魄,而是鬼,不是帝鸢,而是林拂。我的确是有帝鸢的部分记忆,可我终究不是她。昔日的龙阁帝鸢已经魂飞魄散,就连那最后的执念也已经消失了。」我沉声说道。

寻渠瞳孔放大,愕然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不过片刻,他便反应过来,咬牙怒目:「你一直在假装?!」

我扯了扯眉毛,皮笑肉不笑,盯着寻渠道:「若非如此,怎能引你现身呢?」

寻渠横眉盯着荻珏:「你从最一开始就知道了?」

荻珏摇了摇头:「起初我也以为…那塑魂造骨真的成功了,帝鸢真的回来了。可惜,学得再像也罢,终究不是她。」

荻珏面容疲惫,眼神黯淡。那日当他跑来质问我究竟是谁的时候,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一度哑然失声,让我以为他要气血耗尽,灰飞烟灭了。

寻渠脸色阴沉,问道:「所以没什么半缕精魂,根本与弗珠无关,是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事情是真的。我的确是拿弗珠的性命连同这个秘密一起要挟了九重天。可他们真正想要隐藏的秘密并不是只给了你禄筝的半缕精魂,而是那塑魂造骨,本就无法令人重生,不过是造出另一个人罢了。不然你以为,神祖玉赞那般留恋世间,为何终究身归混沌,再未回来。」

寻渠喉咙哽动,眼底涌出了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生剥活吞了一般。

「哥…收手吧…」

荻珏脸色惨白,神色苦凄,再次劝道。

「没那么容易…」寻渠眼底猩红,身子微微发颤:「禄筝不会白死,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

我目光如炬,盯着寻渠问道:「禄筝究竟是怎么死的?」

寻渠嘴唇微微扬起,面部的肌肉不受控制似得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重复道:「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

我握紧了剑,早已准备好随时死战。可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弄清楚。

「寻渠,我问你,林…」

我话说一半,忽然被阎王打断,那声音苍凉凄冷,隐隐透着一着强烈的压迫感:

「你不能接受的究竟是她死了,还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好好待她?」

寻渠眼睛死死瞪着,眼珠儿几乎要夺眶而出,原本鲜红的嘴唇早已色若死灰。

阎王向来色淡如水的脸上难得闪过一丝怒色,接着阴沉道:「你与你弟弟荻珏真是亲兄弟。都喜欢在错误的时间做自以为正确的事情,结果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寻渠苍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今日我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作一步错步步错!」

说着,寻渠一伸手,佩剑应召而出。

须臾之间,寻渠与阎王剑锋相抵,蓝光与白光交融,迸发出刺眼的锋芒。

我伸手去帮阎王,伴随着身后荻珏的一声「小心!」,我便被那剑气震出足足半米之远。

寻渠手中剑气冷冽,我连靠近都十分艰难。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传闻之中,那龙阁林拂是有资格做十三凶煞之首,甚至是取鬼王而代之的。这些年来,我原来从未见识过他真正的力量。

可阎王渐渐有些抵不住寻渠之力,变得有些被动。只见他额头渗出汗珠儿,嘴唇青白。

寻渠盯着阎王,沉沉笑道:「你的龙阁剑如今镇于灵海,如今无论是论兵器还是论功力,你都一定是我的手下败将。林拂,从前你可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万年已过非但没有长进,倒愈发不自量力了。」

阎王持剑抵抗的手臂在抖,他紧紧咬住了后槽牙,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了一句话来:

「可我想…你大抵是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寻渠眯了眯眼睛,声音略带挑衅,剑气丝毫没有收敛。

阎王颤抖得愈发厉害了,眼瞧着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可他忽然笑道:「幻境中的寻渠吃过这亏,可惜了,你却不知道。」

寻渠露出狐疑之色,他显然没听明白阎王的意思。

「哥…这一次,我不会你失望了。」

惨白的月色透过窗子滑进屋子里,荻珏忽然幽沉开口,声音在这诡异的氛围中显得更加恐怖。

寻渠一愣,手下一顿,剑力褪去三成。趁此机会,阎王忽然拼尽气力,逼出剑气,眼见着似有一股白浪向寻渠奔腾而去,一下将他推得向后半米远。

就在寻渠趔趄向后之时,荻珏忽然向寻渠伸出掌去,寻渠愕然瞪着双眼,伸手去挡的功夫,阎王以极快的速度横剑划破手掌,只见他满手鲜血,自侧面飞身上前,一伸手,将半张沾了血的大破灵符狠狠拍在了寻渠的额前。

「林拂!!!」寻渠大声嘶喊,双手抱头,浑身剧烈颤抖着,不久便轰然跪地。

符纸遮住了他三分之二的双眼,可那露出的三分之一所透出的寒光却丝毫没有减弱。

我蹲到他的面前,急促问道:「林拂的心究竟在何处?!」

他死死瞪着我,苍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死死瞪着的几秒,短暂而漫长。又过了不知多久,他那双溢满怨毒之色的眼睛终于缓缓闭上,整个头也骤然低垂下去。

月色朦胧,阎王的手掌还在滴血,可他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面无表情。再看荻珏,整只鬼瞧着就像是当日在雪桑谷看见的干尸一样,血色全无,一张脸青白干枯,眼神空洞,毫无生机。

【57】

寻渠被封印后,荻珏也离开了地府。

他又开始四处云游,一时杳无音讯,偶尔神出鬼没。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在何处见到他。

骆无极随魔族一同离开了地府,去了一个叫作九阎涧的地方。这名字是他取的,我深度怀疑他是为了踩地府一脚,甚至直接踩到阎王的头上。

所以我要纠正我对骆无极的看法。除了极善于利用别人,极容易信任别人,还有一个,极愿意记仇。

如今我依旧做押魂使,在地府却是一鬼之下万鬼之上。有的鬼习惯了叫我林大人,有的鬼却十分执着得喊我帝鸢大人。

不明就里的一些新鬼,还以为林拂与帝鸢是两只鬼,一个脾气暴躁,一个冷若冰霜。

我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无法再回来的帝鸢比较可怜,还是被当作是帝鸢的我更加可怜。

异诡阁如今已由原任于第五层的燕奴荷接手,与阎王殿的关系比往日亲近了不少。

这日,燕奴荷找到我,说昔日那《十三凶煞•拂生引》尚未完成便发生大战,十三凶煞魂飞魄散,又说既然万年前执笔的是帝鸢,如今也应该由我收尾。

阎王殿里,我端着那笔,默默盯着那摊开来的卷宗,迟迟没有下笔。

阎王实在忍不住走了过来。

「墨都要干了。」他说。

我点了点头:「少原啊,你说我写点儿啥呢?」

如今无旁鬼之时,我都是叫他的「少原」的。总叫阎王显得生分,叫他「林拂」,我又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喊自己似的,有些羞耻。「少原」这名字好,叫着亲切。

阎王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瞥了他一眼:「对牛弹琴。」

阎王蹙眉:「你嘟囔什么?」

我高举双手:「没什么。」

说罢,我眼珠儿转了转,起身道:「我去檀逢那儿找灵感,用饭不必等我。」

说罢,不等阎王磨叨,我绝尘而去。

宣琅殿外,远远看见檀逢拎着一串稀稀落落的葡萄走过来的时候,我真的无语。

「就这?」我看了眼那串青绿青绿又寥落不堪的葡萄:「你就拿这东西招待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檀逢问。

「破葡萄。」我老实说道。

「什么破葡萄!这可是黄泉夜沙陀的果子!我跟琉轩说破了嘴,才要来这么稀稀落落的半串。」

檀逢眼里写着无奈,仿佛在嘲讽我没见过世面。

我怀疑地看着檀逢,又看了一眼那果子:「你说那黄泉鬼…肯把夜沙陀的果子给你?」

说着,我拎起那果子,嗅了嗅。

嗯…还是葡萄味儿…

「爱吃不吃!」檀逢说着,便上手来抢。

「我吃我吃。」我伸出手,挡住了檀逢。

檀逢看着我哼笑了一下。

「哦对了,听你之前说的,你好像对帝鸢也是有些了解的。」我说道。

「又怎么了?」檀逢问道。

我懒散道:「燕奴荷要我为那《十三凶煞•拂生引》结笔封卷。我只想找你参谋参谋,你觉得帝鸢…如果封卷的话,她会写些什么?」

檀逢笑了:「你不是有帝鸢的记忆么?需要来问我?问阎王也好过问我啊。」

我摇了摇头:「我虽然有帝鸢的一些记忆,但是我好像…还没有你们了解她。至于阎王…」

我撇了撇嘴:「对牛弹琴…」

檀逢又笑了:「林拂,你现在出息了,敢这么说阎王。换作以前,你可是绝对不会的。」

我该自豪么?好像是的。

我点了点头,拍了拍檀逢的肩膀:「放心吧,以后兄弟罩着你。」

「得了吧…」檀逢轻哼:「就怕你哪日嫁到阎王殿里去,此后夫妻同心,再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这墙一样厚的陈年老脸唰地红了。

「你…你放屁!」我呵道。

檀逢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把剑横在他脖子上,他才告了饶。

「不开玩笑了。」檀逢呼了口气,看着我道:「其实如今封卷的是你,你又何必去想那帝鸢会如何做呢?」

听了檀逢的话,我苦笑了一下,而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好兄弟,难为你分得清我俩。昔日也亏了你帮我守住地府,我和阎王才能放心去人间找那个寻渠。多谢了。」

檀逢笑了一下,看着我道:「其实当发现你还是林拂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如骆无极期望的那样,大开杀戒。可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愿意与九重天修好。」

我昂首伸眉:「不是修好,而是定盟。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鬼族继续守着地府,妖魔二族亦得以安身,难道不好么?」

「好。」檀逢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当然好。」

看着檀逢的眼睛,我笑了一下,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我在幻境中见到过寻渠,万年前,他便已经是那样极致的狠毒、机敏,目空一切。万年来,他只为了一件事而准备,就是复生禄筝,若这样的信念一夕毁灭,如果让他知道昔日他牺牲幽冥换来的,不过是九重天的一场骗局,他一定会发疯的…其实他早就疯了不是么?到时候不说魔族,那鬼族一定会追随他大开杀戒。届时,天下大乱,不仅神妖魔鬼,人族九州也会随之震荡。万年前,接连三场大战,昆仑、凃河、神纪武战,六界千年不曾安宁,人族几近灭顶。几千年休养生息才有的平静,难道又要因为所谓的复仇而毁于一旦么?」

檀逢看着我,眼底露出一丝欣慰的温柔来:「林拂,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曾经纠结过的。可是在那幻境之中,昔日的龙阁林拂告诉我…过于执着过去,只是对现在的辜负。那时那刻的那个人,若死不能复生…他便希望就此终止。如果以战止战,各族将永无宁日。」

我眼底忽然蒙上一层薄雾,不再说话了。

檀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笑了笑,说道:「如今也算守得云开,你还愁眉苦脸得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少原他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比如?」檀逢问道。

「比如…那颗心。他明知道我要跟寻渠问他心的下落。可是他好像故意没有给我机会。」我说道。

檀逢沉默片刻,又问道:「其实这么多年了,他自己都不在意,你又何必执着呢?」

「可这对他不公平。」我说罢,又补充道:「你知道么?我在那幻境之中看到了他万年前的样子,勇敢、张扬、明媚而坚定,与现在不苟言笑、遇到任何事都沉着冷静的样子大不相同。被剜去心肝,他失去的何止是笑容,还有他所有的热情与锋芒。」

「但…」

檀逢刚说了一个字,我便伸出手阻止了他:「我知道你想说规矩。可这规矩是寻渠与九重天定下的。如今寻渠被封印,我已与九重天重新定盟,过去的规矩,全都不作数了。我只是希望他可以回到以前,这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可惜…」

我长吁一声,无可奈何。

檀逢看着我,不急不躁,缓声道:「我不是想说什么规矩,我想说的是,但如果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呢?若他不觉得不公平呢?」

我眉头一紧:「什么意思?这天底下有谁会甘愿被剖去心肝么?」

檀逢叹了口气:「那如果那颗被剖去的心肝还有别的用处呢?」

「别的…作用?」我听得愈发糊涂了。

檀逢没有接我的话,顿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其实你如此执着,究竟只是想为阎王讨回公道,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我喉咙一哽,眼珠儿睁大,心头忽然莫名有一种被戳破算盘的愧疚之感。

檀逢看着我,沉沉道:「逝者如斯、往事难追…其实你也明白这个道理的。过去的帝鸢不再回来,幻境中的龙阁林拂也不再回来。即便你讨回他的心,经万年沧桑,他又怎么可能会变回当初龙阁里的那个少年呢?」

我脑子一震,忽然心若刀绞,死死攥住了拳头。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檀逢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了,他轻叹说道:「其实如果你换一个角度,也许就能不再执着此事。寻渠之所以能将所有人设计进这万年棋局,就是因为所有人都想要帝鸢回来。无论目的是什么,他们心中只有帝鸢。可是阎王不同,他清清楚楚得知道你和帝鸢并非一个人,如果不是他把最后选择的权利交到你的手上,你永远都是被动的。」

说到这儿,檀逢微微停顿,才又道:

「没有了心还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也就只有他林少原一个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阎王殿的。

当我踏进去的时候,阎王正坐在桌前等我。酒菜皆已上桌,可是很明显,他一直没有动。

「你…你在等我么?」我微微瞠目。

阎王点了下头。

「可我说了…不必等我。」我涩声道。

阎王淡淡道:「檀逢今夜执勤,不能陪你喝酒。你又要去何处用饭呢?」

我嘴巴禁闭,眼睛忽然酸涩,垂目走到桌边,缓缓坐下。

那夜我喝了许多酒,不是为了买醉,着实是为了把我这张嘴给堵上。虽然阎王没有心,我也不能再说些什么糊涂话了。

酒过三巡,微风阵阵,阎王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了我。

我愕然一愣,迅速摸向胸前,那玉佩果然不在。

阎王道:「那日在人间,寻渠的剑气将你震了出去,这玉佩掉在了地上。还好被我看到了。如今再交给你,可千万保管好了。」

我接过玉佩,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是夜,那催命鬼燕奴荷便来找我要卷宗。知我还没提笔,是又气又无语。

彼时在她恶狠狠的注视之下,我展平了卷宗,抄起毛笔,哼道:「研墨!」

阎王亲自为我研墨,若叫檀逢瞧了去,又要说些什么夫妻同心的鬼话了。

微微醉意之下,我竟然还越想越开心。

待那墨研好了,我挽起袖子,沾了墨,大手一挥,提笔狂书。

写罢,直接扔了那笔,将卷宗「啪」地一合,拍在燕奴荷的胸前。

「你…」燕奴荷欲言又止。

「我怎么?」我脚底生风,好像要飞。

「你好像醉了…」燕奴荷好像有些嫌弃。

「我?」我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不可能。」

这话刚说出口,身子一栽,向后瘫去。

倒在阎王怀里的瞬间,我眼睛花了,好像看见了那个明媚张扬的少年,他瞪起眼睛看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脸。

此刻,我的心脏剧烈跳动,晕晕沉沉之中我又想起檀逢的话来。

「如果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呢?若他不觉得不公平呢…如果那颗被剖去的心肝还有别的用处呢?」

我闭着眼,默默落下泪来。

阎王将我抱起,送回我的住处。路上,我的双手死死扣着他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来。

他知道我没睡,问道:「你刚刚写了什么?」

我半梦半醒,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半睁半闭,口中喃喃:

地府之前有冥府,冥府三万年,立于上古而亡于凃河,今地府一万一千三百二十又七年,押魂使林拂于此封卷,以前尘之悠悠,谓后来人曰:

红尘拂拂,向死而生,自为己引,方渡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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