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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魂造骨

【38】

「幽冥…」 我脱口而出。

「鬼族背叛,幽冥覆灭…我的全部信仰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不是恨,而是悔…后悔自己信错了人,后悔不能阻止这一切。」

我瞪着眼睛看向桑俞。只见他轻轻动了下嘴角:「也许吧…遗憾有时候比恨来得更让人痛苦。」

「遗憾…比恨更让人痛苦。」 我重复着桑俞的话,自言自语道:「所以想要破除幻境,就要弥补她的遗憾。在幻境之中,阻止那场大战,或者说是…阻止幽冥的灭亡。」

桑俞轻笑,摇头道:「可即便是在幻境,那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一招不慎,便可能破坏幻境,连你也随着幻境的破碎而彻底消失。」

我眉头紧锁:「破除幻境需要消除执念,可若如你所说,幻境可能随时因随意的改变而破裂。那岂不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么?」

桑俞看着我,眼里放出幽光:

「随意改变自然不行。可若你能找到曾存在于那幻境之中的人,借他之手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何人?」 我问。

「阎王。」 桑俞声音幽幽。

「阎王?」 我一怔,随后又想起幻境之中的那个回眸,惊呼:「没错…阎王确在幻境之中出现过。」

桑俞看着我,锃亮的眼眸中铺满笑意。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一般,露出一副「你竟还不知道」的神色。

「你笑什么?」 我不客气问道。

桑俞面不改色,淡淡道:

「我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笑…神仙最爱自作聪明。昔日鬼族以为俯首之后能有些好日子,可是大罗天又岂是吃素的?大战之后,冥府整顿,更名地府,为了压制鬼王,他们造出了阎王。然万年已过,如今竟瞧不出,是谁算计了谁。」

桑俞又开始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我蹙眉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可否说得明白些?」

桑俞笑道:「鬼王算计了幽冥,可反被九重天压制。而九重天自以为可以用阎王控制地府,却不料…阎王也是鬼王亲自挑选的。」

我心里一沉:「你说阎王是寻渠亲自选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桑俞抬眸看了我一眼,很快又看向别处去了。他的声音十分轻缓,仿若不仔细听,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气中了。

「你可听说过阎王的来历?」 桑俞问道。

我老实道:「骆无极说他曾是天悬境的犯人。」 

微微一顿,我又道:「还有,在幻境之中,我看到他战死沙场,被帝鸢带走。」

桑俞点了点头:「没错。传闻两万多年前,阎王本是黎国的太子,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来到冥府后多次妄图逃回人间,甚至闯入禁地盗走了一把古剑,斩伤了无数官兵。后来为荻珏亲手所擒,自此关押于天悬境近两千年。直到幽冥覆灭,大罗天清算冥府,才将他放了出来。九重天挖去他的心肝,令其做了阎王,此后岁岁年年…永镇地府。」

我叹了口气,心里为阎王拧巴着难受。

「九重天选择他…是因为他心中有恨,所以必然会打压荻珏…压制鬼族…对么?」

桑俞点了点头:「可却不止于此。昔日他偷盗的那把剑,是上古凶剑,能拔出来的已非常人。但是他甚至用得趁手,就好似那剑本该就属于他一样。所以这天上地下,没人比他更合适坐阎王这个位子。」

我疑惑问道:「既是九重天的选择,你又为何说是鬼王寻渠亲自挑选的?」

桑俞道:「因为刚才的版本,是应付九重天的版本。少年死后,确实因偷盗古剑、破坏冥府秩序而被关押于天悬境,可三百年后,帝鸢将他救了出来,并培养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凶煞。那时候少年才知道帝鸢完成了他的遗愿,将那乱葬岗所有黎人的尸骨,送回了都城。乱葬岗堆砌了多少枯骨,天知道帝鸢是如何分辨出哪些是属于黎人的。」

「你说的…凶煞…」 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剑,手心霎时冒出许多汗来。

桑榆古怪得笑了一下:「听闻你是阎王养大的。你就从不好奇他的名字么?」

「林…」 我的嘴唇微微打颤:「少原。」

「少原…那是他的字。」 桑俞点了点头,缓缓抬眸,静静望着我,一字一字道:「阎王姓林,名拂,字少原。那黎国的最后一位太子,就是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

「阎王…是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

我颤声重复着桑俞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口冷气霎时堵住了喉咙。

桑俞看着我大惊失色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很难想象是么?那我再告诉你件不起眼的旧事,那把被他拔出的古剑,就是十三把龙阁剑之一。那剑选他做了主人,帝鸢也因此选他做了凶煞。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是么?」

「天?」 我脸色煞白:「几被屠杀殆尽的妖族,还信那九重天么?」

桑俞眼睛一弯,故作高深道:「天,不是九重天,而是乾坤的法则。连九重天那些自以为是的神仙都受法则的束缚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这妖是说话原本就如此玄妙,还是万年以来被困于袅袅林让他变得神神叨叨了。总之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我是听不太懂的。

我正想着,桑俞又幽幽说道:

「所以啊,九重天以为他们选择了最合适的人,却不知是鬼王让他们选择了自以为合适的人。被挖去心肝的阎王并非被关押了两千年,而是做了两千年的凶煞。鬼王抹掉他的过去,与其缔结盟约。所以岁岁年年,阎王非是为九重天压制鬼族,而是为鬼王镇守地府。」

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幽冥因鬼族覆灭,十三凶煞只剩下他一个。若阎王就是龙阁林拂,他怎会甘心向鬼王称臣?」

桑俞看着我,目光炯炯有神,说道:「也许和帝鸢有关吧。」

「帝…鸢…」 我重复着两个字。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一切事情的指向已经越来越明晰了。阎王也好,鬼王也罢,霍姚、雪桑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那诡术以及帝鸢有关。那一瞬间,好似一道雷直直劈进了我的太阳穴,我微微启唇,喉咙一哽:

「他们…要复生帝鸢?」

说罢,我旋即摇了摇头:「可骆无极说…帝鸢是魄…魄散了便永世不得超生…可…」

我抬头看着桑俞,犹疑道:「可若是永不超生…那被诡术召回的执念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否因为这袅袅林中腐朽的味道以及久不散去的雾气,我脑袋晕晕沉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桑俞似是看出了我的纠结,淡淡道:「不要忘了你为何而来。过去的故事如何难以看透,与现在站在这里的你毫无关系。」

「为何而来…」 我缓缓呼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没错…帝鸢的执念…」

我默默念着,桑俞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挥了挥袖子,道:「既然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答案,你便可以该走了。我说得已经够多了。」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沉了口气,问道:「霍姚…你可听说过这个人?三千年前楚国的一位公主。」

桑俞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霍姚是三千年的一个凡人罢了,一只被关押了万年的妖,又怎会知道她呢?可是霍姚的尸体为何会同时召回她和帝鸢的执念?

我沉默功夫,桑俞忽然幽幽道:「虽不知你说的霍姚是谁。可你提这姓氏,我倒想起件旧事来。三千多年以前,袅袅林中送进来一只鬼,整日疯癫咆哮着要地府还她孩子。她那孩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阿弦,也是姓霍。好像还是个太子…至于是不是楚国,我倒记不真切了。」

「太子?」 我蹙起眉头。

桑俞点头道:「因为记得她口中总念叨着,她那麟儿是未来的国君,那便该是太子吧。」

我有些疑惑:「可地府为何抢一个孩子?」

桑俞笑了一下:「哪里是什么抢了孩子?听闻是个死胎,在她临盆时候一同死了,一尸两命。那女子是个皇后,死得心不甘情不愿,总说什么差了一点儿,她的孩子就能出生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差了一点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切都是运簿早早安排好了的,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本可以’和’本应该’。」

「可便是个死胎…临盆时候也成了形…也有了一定的意念。地府不会随意处置…那那个死胎后来去哪儿了?」我问道。

「死胎…」 桑俞声音幽沉,夹杂着丝丝笑意:「死胎的去向有很多种…有的直接送去投胎…有的被扔进袅袅林,有的…林大人,你当年不也是一个死胎么?」

我攥起了拳头,盯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桑俞笑了笑:「你既然花了高价买我的消息,我便把自己想到的都告诉你。成熟的鬼胎可不多见,被留在地府的恐怕更是没有。林大人想知道霍姚的事,或许该先想想自己与那小太子有什么关系。」

我怔然而立,一言不发。桑俞慵懒活动了两下手指,盯着我道:「给你一个建议。出去之后再去找骆无极,我想…《十三凶煞•拂生引》中也许能找到你想找到的东西。」

我冷声道:「想看《十三凶煞•拂生引》的全卷…恐怕骆无极不会答应。」

桑俞笑了,连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都显得那么诡异。他压着嗓子,幽幽说道:

「骆无极会答应你的,我保证。」 

【39】

出了袅袅林,我没去找骆无极,而是去了檀逢处。一见面,檀逢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我一脸疑惑。

「害…」 檀逢叹了口气:「那妖不是没告诉你么。」

「什么没告诉我?」 我更疑惑了。

檀逢眯眼睛看着我:「他跟你说了帝鸢的事?」

我点了点头:「基本上吧。」

檀逢一脸无语,也不安慰我了,而是一屁股坐在石头凳上,说道:「那你垂丧个脑袋作甚?」

我瞟了他一眼,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檀逢见我如此,也正经起来。

「我的身份…」 我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才问出了口:「你知道多少?」

檀逢一愣:「什么身份?」

我微微一顿:「你们说我原本是个死胎。」

檀逢点了点头:「没错啊。」

「可…死胎也有原本的身份。我好像…从未了解过自己的过去。」 我说道。

檀逢笑了:「你都没出生,哪里有什么过去?」

「不对。」 我摇了摇头:「地府平白留下一个死胎做什么?况且…一般能够在地府继续成长的死胎…都是在人间足月死掉的,已经有了一定的意识。可是我…对当年腹外的一切…都没有感知的记忆。我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地府孕育…根本没有存在于凡间一样。」

檀逢没有说话。我不知他是没什么可说,还是根本不想说。

我试探性问道:「你是否还记得许多年前…有个分娩死去的皇后一直吵闹着跟地府要她那胎死腹中的孩儿。那皇后死后化为厉鬼,被关押进了袅袅林,最终魂飞魄散了。」

檀逢想都没想,摇了摇头。

我看着檀逢,幽幽道:「可你三千多年前就已经是押魂使了。袅袅林中的鬼,你不可能没有印象。」

檀逢尴尬得笑了一下:「你也说了,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又怎会样样记得?」

「你撒谎!」 我一掌拍在石桌之上:「别人可能不记得,你是檀逢,我难道还不了解你?三千年前的早上吃了什么你恐怕都记得,还会忘记这样的事?」

檀逢没有抬头,肉眼可见得,喉咙滚动了两下,终究是一个屁也没放出来。

「檀逢!」 我怒呵:「如今连你也要瞒我?」

许久无声,檀逢铁青着脸色,依旧一副知道却说不出口的神色。

我腾然起身,盯着檀逢道:「亏我以为与你相识多年,总归有一些真心。如今看来,倒是有些自作多情。」

说罢,我转身要走。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身后忽然响起檀逢略微急切的声音:

「非是我刻意瞒你,只是此事我们两个皆发了誓言,永世不再提起!」

我回过头,蹙了蹙眉:「何至于此?」

檀逢咬着牙,欲言又止。许久,摇了摇头:「林拂…你为什么就如此执着得想知道当年的事呢?三千多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不也生活得好好的?」

我无奈苦笑,长叹了口气:

「是…三千多年来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也活得好好的。可我现在想知道了…却发现这竟是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怎么,我的存在…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么?」

「是你想知道了,还是有人想要你知道?」 

檀逢盯着我,忽然如此问道。

「什么意思?」 我蹙起了眉。

「我不知道此事与帝鸢有什么关系,但是你不觉得这段时间你一直在…什么人的摆布之下行动么?」

「是鬼王。」 我说道:「雪桑谷、阿摩寺…诡术…幻境…鬼王一直都在。他是帝鸢的旧人,如此设计,肯定有他的用意。所以我更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 檀逢摇了摇头,一双眼里闪过幽光:「我说的不是鬼王,而是骆无极。」

「骆无极?」 我一愣。

檀逢道:「看似所有事情都是鬼王主导,可是你没有发现么?所有的信息都是骆无极给你的。」

我微微顿了顿:「可异诡阁就该如此啊。」

檀逢沉声道:「他大可给你关于任务的最直接的信息。可是每一次,他都在有意地引导你去寻找,将碎片化的信息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雪桑谷也好,裴玄度的剑也罢…还有这次,你去查帝鸢却偏偏牵扯出当年的往事。难道都是偶然么?」

我愣了许久,久到周遭陷入安静,连细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我无可奈何呼了口气:

「若他想让我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檀逢道:「若最一开始他就直白告诉你,你会信么?或者说…你还是会自己兜转一圈,亲自找出答案。」

我微微启唇,却是哑口无言。

檀逢随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骆无极究竟想做什么。你的过去又和他有什么干系。但是很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你正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真相。甚至…兜兜转转,你总会回去找他。」

我屏气沉声道:「当年的事我有权利知道。至于骆无极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终究也要看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么?既选不了出生,难道…连真相都无权知道么?」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檀逢。他脸色煞白,喉咙一哽,问道:「其实当日阎王既放你进袅袅林,证明他已经选择让你知道过去的一切。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这功夫了,我总觉得檀逢还在跟我搞笑。若我能问阎王,我何苦兜转一圈过来找他?又或者说,若阎王肯直接告诉我,又何必让我进那袅袅林。阎王既是当局者,便忌讳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其实他已经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也把分辨真相的机会留给了我。

但其实仔细想想,我自己的选择又为何要累及他人?如此疾言厉色,倒真像只恶鬼。

「是我心急了,你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吧。」

如此说着,我缓缓起身。

「你去哪儿?」 檀逢扯脖子问道。

「异诡阁。」 我答道。

檀逢又沉默了,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转过身去,就在腿刚迈出一步的时候听到身后一声无奈叹息:

「罢了…罢了…骆无极狗嘴吐不出象牙,由他告诉你,倒不如我先告诉你。 」

我背对着檀逢,心里乐开了花,可脸上装得平静,复转过身来,淡淡道:「你放心,阎王那里自有我帮衬,他不会怪你破坏誓言的。」

「废话…」 檀逢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指道:「我可警告你,我若吃不了,你替我兜着走!」

我伸出三根手指,严肃道:「我发誓!」

「讽刺我?」 檀逢怒目圆睁。

我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不闹了,还是说回当年的事。那个死胎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声轻叹,檀逢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那楚国的皇后难产而死,心有怨念,滞留阳间,是我亲手将她抓回。她腹中的胎儿若顺利出生,便是楚皇的长子,楚国的太子、未来的国君。可惜那孩子没能出生,到了地府后我本打算送他去投生,却被阎王拦下了。」

「阎王…」 我心里一沉。

檀逢继续道:「阎王带走了他…并要我立下誓言…永世不得再提。」

说着,檀逢的喉咙似乎被卡住了,忽然又不说了。

「然后呢?」 我急切问道。

檀逢摇了摇头:「之后阎王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几千年来,我也有许多猜测。只是猜测终归是猜测,真相如何,我并不知晓。」

「猜测…」 我喃喃念罢,苦笑道:「让我也来猜猜…三千多年前阎王从你手中带走那个死胎,并让你发誓保守秘密。那死胎自此不知去向,而数年之后我在地府降生。可你心中明明知道,地府近日并未出现过我这样一个死胎,对么?」

檀逢没有说话。

我接着问道:「我是那个小太子么?可我为何会是只女鬼?」

檀逢缓缓摇了摇头:「具体过程我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你和那太子一定有什么关联。只是阎王不想再提起,多年以来我也不犯蹚这趟浑水。」

我叹了口气:「那此事与骆无极又有什么关系?」 

檀逢说道:「我说了,当年立誓之人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他骆无极。其实我知道的也很零碎,我只知道你并非什么死胎,而是与那小太子有着某种联系。只是这联系恐有些见不得人。如今骆无极引你入局,证明他知道的远比我要多。可此局他执黑子,你执白子,总要等到他先下,十分被动。我劝你还是三思,是否要入这棋局。」

「谢谢…」 我沉声说道。

檀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来也是我错。若我不是中了圈套,央你替我去阿摩寺,便没有如今这些事了。」

我叹了口气:「鬼王和骆无极一起设下的圈套,谁又躲得开呢?」

檀逢皱眉道:「鬼王我倒是不担心,不管他要干什么,总归瞧着不像要害你。可那骆无极不一样,自我入地府,便是他掌管异诡阁。地府之中,好似无人知道他的来历。甚至…没人在异诡阁以外的地方见过他。」

说罢,檀逢微微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去找他。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大抵分辨出他说的孰真孰假,不要被他骗了。总归是…万事当心。」

「好。」 

我只说了这一个字,深深看了檀逢一眼,便提剑离开了。

【40】

我返回异诡阁第六层的时候,骆无极的手中正拿着那本《十三凶煞•拂生引》,就像一切都是早早准备好的一样。

我盯着那卷宗蹙了蹙眉。

还是骆无极先开了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将那书递给了我。

我没伸手去接,而是蹙眉盯着他,冷淡道: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骆无极轻挑了下眉:「哪里有趣?」

我寒声道:「想让我知道什么直说便可,何必弯弯绕绕?」

骆无极笑着摇了摇头:「林大人,答案和真相总要自己找才有趣。况且我知道的也不过是皮毛,恐有什么记错的、遗漏的,岂不是误导了林大人?」

骆无极振振有词,我一时竟被揶揄住了,想不出什么话来怼回去。

我沉着气,一把扯过那卷宗。

「第二卷,第九页。」 骆无极淡淡道。

我瞟了他一眼,随后乖乖翻到了第二卷的第九页。

「塑魂…造骨…」 

我嘴巴微微张开,震惊得挪不开眼睛。

「这…」 我呼了口气。

我震惊并非是因为所谓的「塑魂造骨」之术,而是这本该有所记载的一页竟是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骆无极。

骆无极眸光透亮,含笑看着我:「《十三凶煞•拂生引》中记载的都是上古幽冥诡术,为帝鸢当年亲手所写,无一遗漏。可偏偏这一页是个空页。你猜是为什么?」

我横眉冷眼:「为什么?」

骆无极幽幽笑道:「因为它够邪、够毒,连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那双手沾满鲜血的龙阁帝鸢都看不下去,不肯将它记载下来。」

我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骆无极眉毛微挑,问道:「林大人,你知道…人也罢,神也罢,最重要的是什么么?」

「是什么?」 我问。

该死!我又被骆无极牵着鼻子走了。这会儿功夫我已经连问了三次「为什么」 「是什么」,活像个愣头鬼。

骆无极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眯了眯眼睛道:「是魄,因为魄是精神。只要精神还在,哪怕只有一丝,借助这塑魂造骨之术,就可重塑鬼身。即便没有生命,即便只是成为一只鬼,那人终究可以回来。」

骆无极手里的石头严重影响了我的思绪,让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在我晕晕乎乎的时候,他忽然又阴森森道:

「可是塑魂很难,首先合适的魂就很难找。有的人终其一生也碰不到,有的人为此等待千年,才终于等来一个。」

「檀逢真的说对了…」我盯着骆无极的眼睛,沉声道:「昔日阎王是夺了那太子的魂,动用塑魂造骨之术才生生造出了我,让我以鬼胎身份重生。对么?」

「不不不…」 骆无极笑了起来:「林大人说错了。严格说起来,不是什么夺魂。而是阎王重塑了那鬼胎,令他做了你的魂。」

说罢,骆无极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子背上,仿若看好戏一般,伸出手来隔空指着我道:

「那死胎是霍家第一任皇帝的长子,本该是太子,可他死后做了你的魂。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林大人,你有恩要报,有债要偿,因而命中当为那霍家守最后一世江山。」

我愣住了:「你…再说一次。」

骆无极露出狡黠笑意:「你就从未想过,霍姚与姜叶颂都只是你在人间的身份,即便一个有记忆一个没记忆,为何你单单对三千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成拳头状。

接着,骆无极幽幽长叹了一声儿,可听着十分虚伪,声音惋惜中透着分明的讽刺:

「因为你的魂曾经属于那个小太子啊,即便被强大的精神压制,难免还有残存的感知。阎王安排你去还债,又不舍得你形单影只过得太过凄苦,硬要插上一脚。可我瞧着,他也不见得让你好过了多少。我一早便说过的,那是你自己的债,背着抱着总是一般沉,终究是逃不过的。不经历这些,你始终背负着这些孽债,又该如何抛却这段故事,重新变回原来的你呢?」

我的心口处就像有人拿着锥子一点点一点点扎入,由浅入深,刺痛感渐渐入髓。

其实此前我从未想过,霍姚与姜叶颂明明都只是我在人间的身份,即便一个有记忆一个没记忆,为何我单单就忘不掉三千多年前的背叛,对那楚国的灭亡耿耿于怀。原是因为我的魂还有他自己残存的记忆与感念,冥冥之中影响着我。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成拳头状。

我蹙着眉,心中一团怒火:「兜兜转转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骆无极摊了摊手:「林大人还满意么?」

我颤声道:「既已发誓永不再提,为何如今又要提起?」

骆无极笑了一下,眼中寒光扫过:「我骆无极最不信誓言。起初我不提,是因为没有值得一提的人。后来那人出现了,时机又未到。如今,人到,时机也到,自然可以提了。」

「好。」 我冷声道:「既如此,还请骆大人不要吝啬言语。我且先问你,你刚刚说魄是精神,那我体内的魄属于何人?」

骆无极没有直接回答我,他向来喜欢让人猜来猜去。此时又露出阴灿灿的神色,说道:

「我说过,帝鸢当年嫌这诡术太邪,不肯将其记载下来。所以这门术法最终只剩下口口相传,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其实我要感谢帝鸢,若非是她,我哪有机会卷入这是非,哪里会知道寻渠当年留下她一魄,以此挟制龙阁林拂,让他做了阎王。哪里会…」

说着,他忽然顿住了,阴灿灿笑了一下:「不知桑俞是否与你说过,能让龙阁林拂甘心俯首的,只有帝鸢。林大人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同,要让阎王冒大不韪,为你塑魂造骨?」

我浑身一震,仿佛让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骤然麻木,手指尖儿不停打着颤。

骆无极幽幽道:「帝鸢当年厌恶这诡术,但是可笑么?她偏偏要靠这诡术塑魂造骨,才能返回这个她含恨离开的世界。」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的脸色一定十分惨白,我能感觉得到我体内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了,干巴巴的嘴唇很艰难才能张开。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林大人…或者,我应该叫你,帝鸢大人。」

我眼睛瞪起,嗓子眼儿好似打了结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极其迟钝地摇了摇头:「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骆无极幽然笑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从你在霍姚的幻境中看到了帝鸢的执念,你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你不敢去想,你怕它是真的。」

我周身宛若冰冻一般,直立在那儿,动都动不了。

骆无极说得对,我早有些不好的预感。地府三千多年,我见过太多的前世今生,闻过太多的悲欢离合,猜到不难,接受很难。

「你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我声音冰冷,直勾勾盯着骆无极:「既是没有记载的诡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骆无极嘴角轻扬:「这诡术本就是魔族秘术,除了魔族,无人会用。昔日你就剩一缕残魄,是我,亲手为你塑魂造骨,让你重生。」

「魔族…」 我愕然一怔:「你是魔族?」

骆无极阴森森看着我:「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稳坐异诡阁?」

骆无极摆弄着手里的石头,诡异笑道:「魔族善战,他们将我困在此处,画地为牢。他们以为这样,我魔族便再无起兵之日。可我偏要唤醒帝鸢,让她带着她的恨,屠尽鬼族,杀上九重天,为我兄长报仇。」

我惊得汗毛直立,盯着他道:「你兄长是魔王惑英?」

「正是。」 骆无极咯咯笑了起来,眉眼皆颤着,瞧着好不阴森恐怖。

我诧异问道:「为何要告我这些?你就不怕我告诉…」

我还未说完,便被骆无极打断了。

「告诉谁?」 骆无极笑了:「你以为阎王是真心替鬼族卖命?不过是因为他太执着于所谓承诺,又被挖去心肝,才迟迟没有反抗。」

我低哑问道:「那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告诉鬼王么?」

骆无极笑了,直勾勾盯着我,神色十分笃定:「你不会。因为你是帝鸢,万年前你错信了鬼族,万年后你难道还要做出同样愚蠢的选择么?」

我没有说话,脑袋里嗡嗡作响。

骆无极看着我,压着嗓子,一字一字道:「回到阿摩寺,破除幻境,你就会恢复全部的记忆。龙阁帝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我们已经上万年没有见面了。」

【41】

我好像很久没有在地府之中闲逛了。

其实地府里的鬼差不算少,日日来往的鬼魂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可不知为何,几乎不会有鬼与你擦肩而过,偌大的地府幽暗深沉,时常杳无声息,宛若只剩下你一个。

一直以来,比起热闹的凡间,我都更喜欢阴暗凄冷的地方。我总会跟别人说我出生于地府,是个死胎,因而不喜人间的一切。竟不想,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死胎,甚至根本不是一只鬼。

我是龙阁帝鸢,一个只存在于遥远传说之中的上古凶煞。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焦灼似乎漫过了震惊与恐惧。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而是即便你知道了,却无法对过去的自己感同身受。

苏温…哦不,鬼王还等着我回去救他。其实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真的等着我去救他,还是做了一场戏等着我掉进另一个早早设好的圈套。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拂。」

忽然有人喊我。

我低头看去,颈间的玉佩微微泛着橘色的光亮,阎王的声音灌进了耳朵里。

我没有说话。想着几千年来他对我唤着他自己的名字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想着自以为他对别人皆冷眼旁观,唯独待我不同,原是帝鸢前世种的因,叫我坐享其成了去。

「林拂。」 

阎王又唤了一声儿。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急促,却实在听不出什么大的波澜。他没有心,便没有情感,连想表达出焦急与担心都做不到。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叹了口气,应道:「我在。」

「在何处?」 他问。

我仰头看了一眼:「雨廊桥下。」

「就在那儿等我。」

说罢,玉佩暗淡下去,亦再无响声。

我站在桥边,只等了一会儿,阎王就出现了。

他出现的时候幽暗天边似乎划过一道白光,而后就瞧见玄袍随风鼓动,他大跨步向我走来。

他好像很着急,但似乎又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直到我俩面面相觑,他只幽幽说了两个字:「走吧。」

「去哪儿?」 我问。

阎王说道:「你不是要去救人么?」

我微微一顿:「他是真的…出不来么?」

阎王点了下头:「他错过了唯一一次强行破境的机会。只能等幻境消失。但帝鸢的幻境无人能破,除了她自己。」

「为什么?」 我问。

「因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内心深处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阎王说道。

凄冷的潮湿感针扎一样渗透进我的肌肤,我苦笑了一下:「鬼王引我过去就是为了让我破除幻境,对么?」

阎王没直接回答,只是垂目道:「他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我喉咙微哽:「骆无极…他费尽心思引我入局也是为了今天。那么鬼王和他…难道目的是一样的么?」

鬼王荻珏,再情深也是,再愧疚也是,我并不觉得他会希望帝鸢屠尽鬼族,为幽冥复仇。

阎王缓缓道:「这是一场博弈,也是一场赌局。他们两个分站在两个阵营,各自下注,赌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

「那你呢?」 我盯着阎王深棕色的眼睛:「你知道鬼王的心思,也知道骆无极的计划,那你赌的又是什么?」

阎王看着我,一双幽静的眸子在暗处透着隐秘的光亮,声音沉缓而有力:「我什么也不赌,我追随你的一切选择。」

追随…我的一切选择…

我默念着,那一刻,仿佛看见了幻境之中坚韧绝望的少年,还有那个浑身是血消散于帝鸢怀中的龙阁林拂。

「如果说帝鸢的信仰是幽冥,那龙阁林拂的信仰就是帝鸢。」

那妖曾这样说来着。

就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哭,为了我,也为了帝鸢。

我正惆怅,阎王忽然又道:「我知道无论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你都不会放由他消失在幻境之中,你一定会回到那里。这一次,我陪你去。」

我的手臂微微抖动,想笑,却只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我还有一事要办,你先去阿摩寺,半日我自去与你会和。」 

说罢,我转过身去,紧紧抓着我的剑。身后没有脚步声,阎王听话得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知道骆无极要我取剑的事,也不知骆无极取那剑要做什么。但既然答应了,我当去那裴玄度的墓陵走一趟,就当会一会那位故人了。

我到达邺阳的时候,人间已近黄昏。裴玄度的墓陵本是依山傍水,绝佳的位置。可如今在昏暗之中,竟瞧着有几分凄然冷僻。不过与他的性子倒是十分相合,孤高冷傲,连死都那样决绝。

裴玄度十七岁入朝为官,五年间六次南下,治水患、赈灾荒、平流寇,深得民心。可他得了民心,失了帝心。确切来说,是霍姚不再信任他。曾经最倚仗的,变成了最恐惧的。曾经心中唯一的一缕阳光,变成了喉咙处一根无法剔除的刺。于是她送了他一杯毒酒。他饮下那酒的时候十分温静,只说:「愿殿下福泽绵长、百岁无忧。」

其实那酒里没毒,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忍心,她只是想借此敲打他一番罢了。可是夜宫外却传来他的死讯,和只有一行字的遗书:「难忍两相疑,与君从此辞。」

我其实一直都想再见他一面的,所以当在兰宁城第一次见到那个叫作李穆禾的少年时,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分明全然不同的样貌,可举手投足,哪怕是一个抬眼都那样相似。可他也死了,死在了乱箭之中,只留给我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似所有对我好的人,结局都是不幸的。所以我常怀疑,几番红尘,并不是他们的劫,而是我的。

我调整了呼吸,向墓陵深处探去。周遭一片昏暗,竟无一盏摇曳的火烛,空荡凄冷得仿佛一切只是摆设。

一路走着,我在想,那剑当初随裴玄度的尸身葬了,若我开棺,他会不会气到出来见我。

我轻轻苦笑,生时害死了他,死后还要掘他的墓。天底下怎会有我这样坏的人。

我叹了口气,为了不毁坏石棺,我没用法术,而是徒手去挪动棺盖。

「裴玄度…若心有不平,便来地府找我吧。」

我默默念着,使了好大的力气,那石棺却纹丝不动,就好像被什么法术给封住了一样。

太奇怪了。

我仔细打量着,周围一片漆黑,若非鬼可夜视,我怕是要在地上摸着向前爬。

古剑都有剑灵,可如今幽静至极,却连一丝那古剑的低喃都听不见。

我将耳朵贴在棺盖上,依旧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恐怕这剑要么不在这墓陵中,要么就是被谁施术封在这石棺里了。

当然,我更倾向于后者。

我屏住呼吸,双手运气,蓝色火焰一时擦亮了幽暗的墓陵,火光擦过那棺盖之时发出呲啦刺耳声响,伴随着棺盖移动的声音,我听到了低沉的嘶吼,是剑鸣。

棺盖缓缓移动,当露出手臂宽窄的缝隙时,我瞥见了棺底,里面竟没有裴玄度的尸体。

来不及多想,错愕之中,一把剑忽然自棺中飞出,剑鸣震碎了石棺,一抹红光直奔我而来。

我连连后退,就在那剑将扎进我喉咙处的前一秒,有人挡在了我身前,死死抓住了那把剑。

是阎王。

光看他的背影,我就能精准得认出他来。

可那剑并没有立刻安分下来。

剑身在抖,阎王似是被拖拽着跪倒在地。他左手按住了右手手臂,极力控制着那剑,颈间青筋暴起,忽然仰起头来,接着是划破喉咙般的一声嘶吼:

「吾乃龙阁林拂!」

那剑似是受到感召一般,剑身抖得更加剧烈了。

那死死抓着剑的手苍白嶙峋,关节都肉眼可见得使着力气。不一会儿,红光竟渐渐熄去,嗡嗡剑鸣也随之消失。空气归于寂静,那把剑笔直插在地面上。旁边的阎王微微侧过头,脸色苍白,竟然破天荒地,对我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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