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金戈铁马,后半生留在深宫,却再不曾碰过甘蔗了。
她能为他脱胎换骨,也能为他母仪天下,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无法告诉他,那个藏在甘蔗里的秘密。
萧冉从树上跳下来,发带飞扬,跃在司慕南面前,一拍他脑袋:
「小结巴,怎么来得这么晚,磨磨蹭蹭的的,快,把甘蔗拿出来,今天教你连云十三式!」
司慕南不乐意了,慢吞吞地从背后掏出两根水汪汪的甘蔗,仰头撇嘴:「不,不是说好,不叫我小结巴嘛……」
萧冉随手接过一根啃去,另一根照旧一敲司慕南的脑袋:「好啦好啦,不叫就是了,啰嗦。」
他比司慕南高出半个头,树下舞剑,哦不,树下舞甘蔗的身影潇洒飘逸,已初具翩翩少年郎的风姿,让坐在一旁,撑着下巴仰望他的司慕南,颇有些自惭形秽。
但司慕南很快调整过来,在看完萧冉的连云十三式后,对着满头细汗的他开口道:「我今天看到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萧冉正抹了汗,低头去咬甘蔗,闻言一愣,抬首望去,只见司慕南一本正经:
「不过,她是个女的。」
他撑着下巴,自顾自地说着:「我其实已经看到她很多次了,但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
他盯着萧冉手中滴汁的甘蔗,眨了眨眼:「因为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你们其他都不一样,我能分出来。」
有风掠过长空,许久,萧冉肃然起敬,为才九岁就有分辨能力的司慕南竖起拇指:「好徒儿,有眼光,不枉为师教你一场!」
他咬了口甘蔗,席地而坐:「你看到的那个多半是山野狐精,见本少侠生得妙,便画了皮东施效颦,可惜再像也不是正主。」
他说着哈哈大笑,司慕南却没有笑,而是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
「你是说萧丞相的女儿是狐精吗?」
遇见萧冉那天,司慕南只是想出来散散心。
司慕南是个太子,一个结巴、瘦小、弱不禁风的太子。
也不是完全的结巴,只是着急起来就会说不清话,像足了他的母亲,皇后秦氏的小时候。
所以为了保持太子的威严,他很少说话,久而久之就落下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形象。
宫中私下多有议论,不外乎是些「太子不及昭帝万分之一」的话,他听多了也就没觉什么,只是在不小心听到那番叹息后,躲在暗处仍不免有些难过。
发出叹息的是两个人,南齐除却皇上以外,地位最高的两个人,萧丞相与兰国师。
此番出宫,他们也随帝后一同来到这座避暑山庄小住。
亭中对坐,他们把酒间忧心忡忡:「太子木讷成这样,将来恐怕继承大统都有问题……」
「是啊,文不成武不就,秀气得像个小姑娘,未有一丝男儿该有的阳刚之气,只盼望年长一些会好点……」
后面的话司慕南就没听了,他默默走开了,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南齐,为他的父皇母后难过。
他们应该有个更聪明的孩子,有个更优秀的太子。
带着这样沉重的念头,他走在避暑山庄里,不觉间竟来到一处荒芜后山。
一抬头,便看见树上坐了个人,他发带飞扬,拿着一根甘蔗正吃得欢快。
司慕南从没见过这人,他与他年龄相仿,低头间也发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他正要开口时,那人却忽然大喝一声,从树上一跃而下,拿着甘蔗直朝他扑来——
「畜生找死!」
风掠耳畔,司慕南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预料中的「甘蔗爆头」却没有来,他只听到脚边一响,睁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游来的一条毒蛇,已被甘蔗打成了两半。
方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若是少年晚跃下一步,恐怕那毒牙就要咬在他腿上了。
他救了他一命,司慕南怔怔眨眼,望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背上已有冷汗流出。
少年却两眼一瞪:「都怪你,好端端浪费我一根甘蔗,快给我赔来,听见没有?」
对着碎成一地渣的甘蔗,少年痛心疾首,司慕南始料未及,一开口话又说不清了:「可,可是,我,我并没有叫你救我……」
磕磕巴巴的话还未完,少年已经瞪大眼,恍然间大笑起来:「原来,原来你是个结巴呀!」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笑过司慕南,即使他真的是个结巴,他就那样看着少年叉腰大笑,直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停下来却是又一拍他脑袋,以老大对小弟的口吻道:
「喂,小结巴,拜我为师吧,每天过来给我送两根甘蔗,我就教你武功防身,怎么样?」
在队伍即将启程回宫的时候,司慕南才知道了萧冉的真正身份。
他双手被捆在马车后面,腰间别着一根甘蔗,脸上笑嘻嘻的,仿佛并不觉得自己闯祸惹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有多丢人。
倒是马车里有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探出一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是萧丞相的大女儿,萧淸,她一声叹声:
「二弟,莫犟了,路途遥远,松口乖乖向父亲认个错,上车来吧。」
这不肯向司慕南透露名姓的「甘蔗师父」,居然是萧丞相家的二公子,难怪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后山,当下他依旧笑得三分洒脱,七分无赖:
「大小姐,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二弟身子骨硬朗得很,风吹雨淋都不怕,可不像某些人,养在深闺跟娇花似的,只会做几首诗扮乖巧,说些好话讨父亲欢心。」
呛声十足的一番话把萧淸说得脸色都白下去几分,而前方马车里默默回头,一直注视着这边状况的司慕南,耳边却不由回响起后山树下,萧冉席地而坐啃甘蔗时,对他哼哼的话:「你看到的那个多半是山野狐精,见本少侠生得妙,便画了皮东施效颦,可惜再像也不是正主。」
他眨了眨眼,忽然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却是不远处马上的萧丞相上前来,抽过萧冉腰间的那根甘蔗,狠狠一下就排在他了身上。
「你姐姐一片好心,你就这么不识抬举吗?」
那一下极重,萧冉额上冷汗都出来了,却依旧笑得浑不在意,仿佛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似的,连司慕南听了都觉得疼,更别说他还认出了那根甘蔗还是自己「孝敬」的。
而气得不轻的萧丞相又打了两下,冲前头探出脑袋的萧淸道:「清儿莫管他,好生坐你的车,让他吃点苦头,简直无法无天了!」
从头到尾被打的萧冉都没吭声,除却几声闷哼外,却在这时阴阳怪调地顶了句:「那是,天塌下来都还有您顶着,做孩儿的自然就无法无天了。」
他一开口,司慕南就知道不好,果然,萧丞相更加怒不可遏,高高扬起那只甘蔗,就要打下去时,他心跳如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声——
「萧相。」
这一喊,两边目光交汇,天地间像静止了般。
司慕南与萧冉遥遥对望,第一次以不是在后山的情况下碰面,司慕南明显看见萧冉眼睛一亮,那声「小结巴」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说来也是奇妙,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许是怕萧冉闯祸,萧丞相并不许他出现在帝后面前,是故每到群臣列宴时,他总是一个人跑去后山,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去没想到有一天会遇到司慕南。
两个君不识臣,臣不识君的半大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厮混成了一对「师徒」。
如今司慕南情急之下喊出那声「萧相」,待人上前询问时,倒也编得像模像样:「车里坐久了,头有些晕,左右父皇母后也在兰国师的护送下先行回宫了,咱们这一队就别太急了,沿途风光可喜,不如让车队停下来原地休息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萧丞相面前说出这么长的一串话,而且还没结巴,叫萧丞相都瞪大了眼,甚是吃惊,可天知道,他藏在下面的手心攥得都全是汗了。
虽然给萧丞相留下了一个「太子不仅木讷,还略娇弱」的印象,但当休息时,萧冉拖着长长的绳子,趁人不注意凑上马车前与他说话时,司慕南还是觉得,这桩「鬼使神差」做的挺划算的。
「原来你就是我爹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结巴太子啊,我早该想到的,毕竟男生女相,胆子小,又结巴的人实在不多……」
萧冉说得正兴起时,注意到司慕南嘴角的笑容略僵,赶紧反手抽了自己一嘴巴,笑嘻嘻地弥补:「那个,好徒儿,够意思,多谢了!」
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后,当队伍再次启程时,萧冉正欲悄悄撤走,却忽然被司慕南一声叫住:「甘蔗打得疼吗?你……还会教我武功吗?」
坐在马车里的小小孩童眼眸漆黑,望得萧冉一愣,阳光下四目相对,半天没说话。
直到有人开始起身走近,萧冉才快速上前拍了一下司慕南的脑袋,「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疼不疼呢,你这小鬼头倒是有情有义!」
他吸吸鼻子,左右张望下,趁最后一点时间回头眨眼:「放心,好徒儿,我一共吃了你四十八根甘蔗,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师父,你等着,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你的!」
兰国师有副星算盘,擅算天机,很多年前萧丞相家一对龙凤胎降生时,他便算出,其中一者命格为文曲星,一者命格为武曲星,一文一武,注定是要辅佐将来的君王,振兴南齐江山的。
而这个「将来的君王」,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司慕南。
所以当日那个「师徒约定」在两年后得以兑现,司慕南在大殿中再次见到了萧冉,同姐姐萧淸一起被父亲带入宫的萧冉——
一文一武,他们从今日起,便是他的两位师父了。
看着跪在萧丞相旁都不安分,时常抬头冲他挤眉弄眼的萧冉,座上的司慕南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就被身旁的母后瞪了一眼,他赶紧咳嗽两声,正襟危坐。
这一年的盛夏,有蝉鸣有烈日有和风,司慕南还多了两位师父的教导。
萧淸为文,教他琴棋书画,智谋良策;萧冉为武,教他刀枪棍棒,骑马猎射。
两位师父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性情爱好全然不同,也带给了司慕南水与火般夹杂的奇妙体验。
往往上午他才从萧淸那抚琴出来,谨记修身养性之功课,下午就被萧冉带着满马场乱跑,心脏都要飞出来。
萧淸与萧冉的关系并不好,这是才十来岁的司慕南都能得出的认识,但他从不会去问,除非萧冉主动告诉他些什么。
比如几年后的一个深夜,萧冉拉着他在屋顶上看星星,抱着酒坛喝得有些醉了,忽然扭头对他道:「其实,我原本不想当你师父的。」
夜风迎面袭来,他眨了眨眼,只在萧冉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已初长成少年的自己。
他没有开口问为什么,而是听醉得满脸红晕的萧冉自己道:「他们说我是武曲星的命,注定要给当朝太子做师父的,所以从小我就得起早贪黑地练武功,风吹日晒都不能喊一声累……」
「可萧淸多幸运,她是文曲星的命,生来娇花一朵,养在深闺,只需写几幅字,做几首诗,就能得到父亲的夸赞与疼爱,而我呢,即使武功练得再好,招式耍得再漂亮,也难得见父亲对我笑一笑……」
「我们明明长的一模一样,可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她有的,我通通都没有,除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说到这,萧冉扭头望向司慕南,一双醉眼笑得贼兮兮的:「她居然不能碰甘蔗,一吃就会上吐下泻,浑身长红疹!哈哈,太逗了,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比甘蔗还好吃的东西了!又能吃又能打,重要的是,它只属于我,是我独一无二的武器,我后来才不在乎父亲笑不笑了呢,我有甘蔗了,才不在乎他了……」
翻来覆去的几句「不在乎」,醉醺醺地飘在夜风中,叫司慕南听得心头酸楚,更是隐隐明白了萧冉为何原本不愿做他的师父。
因武曲星的命格而遭受了那么多不公,任是谁也不会甘心接受,总会在极度的压抑中产生逆反的念头吧?
是的,当年的萧冉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山庄被父亲勒令不许出席时,一个人忿忿跑到后山,遇到傻不愣登的司慕南,说要给他做师父。
既是一时兴起,更是万般赌气。
他们要他以后教太子,他偏不,他就是要擅作主张,随随便便地给一个小毛孩当师父。
「可是还真他娘的巧,我撞来撞去居然还是撞上了你,兰国师那神棍果然有两把刷子,星算盘上命定的轨道,是我的,躲也躲不过……」
长长叹息的语气中,萧冉打了个酒嗝,冲司慕南嘿嘿一笑:「还好小徒儿识趣,省去我和老头争吵的许多麻烦,不然还真未必老老实实进宫做这个师父……」
他说着顺势在司慕南脸颊上捏了几下,捏得司慕南各种龇牙咧嘴,最终却按住他,忽然冒出一句:「会一辈子吗?」
他定定望着他,星空下四目相对,有风掠过,一字一句:「一辈子做我师父?」
萧冉愣住了,好半天,伸手摸向腰间,醉眼迷离中,吃吃笑开:「能陪我一辈子的……估计只有甘蔗。」
司慕南面不改色:「比起甘蔗,能陪你在这喝酒闲聊的徒儿不是更知冷暖?」
经过萧淸多年的一番教诲,他伶牙俐齿多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结巴太子了。
夜色下,萧冉望了他许久,终是哈哈大笑:「行,那就一辈子,说好了,谁也不许变!」
两只手在月下一击掌,氤氲了心跳,震碎了漫天繁星。
承平十五年,皇后秦氏开始为司慕南大选太子妃。
但司慕南却常常和萧冉厮混在一起,他们去驾马、去练枪、去弯弓射箭,看落日西沉,晚霞无边……风中望向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只为曾击掌共同立下的那个约定。
都说好了一辈子相伴不离,还要什么太子妃?
每每不知醉倒在皇宫哪个角落,都是萧淸提着灯笼寻到他们,不动神色地为他们隐瞒遮掩下来。
但到底有风言风语开始传出,在秦氏与萧丞相各自都察觉到什么时,司慕南被请去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
出来时有冷风迎面扑来,空中落下三三两两的雪粒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是初冬了,难怪会觉得冷呢。
太子妃人选很快定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有南齐第一才女之名的萧淸。
萧家一片欢天喜地中,萧冉连夜进了宫,找到在凉亭独自饮酒的司慕南。
当他难以置信地再三求证后,终于颤抖着手,嘶声开口:「为什么?」
「我明明比她先认识你,你一身武功还是我教的,你说好要当我一辈子的徒儿,一起学到老,玩到老,你为什么要骗我?」
司慕南握着酒壶,唇边含笑,清俊的脸颊泛着红晕,静静听完了萧冉的质问,头一抬,一指他腰间别着的甘蔗,笑得醉眼朦胧:「你不是有它了吗?」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萧冉半天没缓过神来,过了好久才像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喜欢她什么?那张脸吗?」
他眸中已有泪光闪烁,语调从未有过的发颤:「我也有啊,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呢?」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争赢过她,原以为除了甘蔗外,好不容易还能多个一个永远相伴不弃的小徒儿,却原来说好的「一辈子」那么短,眨眼就到头了,而抢去的竟还是她……
月下亭中,司慕南始终含着笑,星子落入他眸中,碎成一片荧荧微光,他忽然对萧冉道:「阿冉,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这是他第一次没叫他师父,而叫他阿冉。
鹅毛般的雪花落入手心,轻轻盖住,他问:「阿冉,你猜有什么?」
萧冉与司慕南比肩站在亭外,头顶星空,脚踏雪地,他闷闷回答道:「总之不会是甘蔗。」
司慕南哈哈大笑,两只合住的手一用力,在萧冉眼前打开,答案揭晓:「你看,什么都没有,我把雪花变走了。」
多无聊的把戏,雪融成了水,从指缝间流去,什么都不会有,一如浩浩天地间,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尽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司慕南对萧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冉,世间千般万般求不得,你何必执着?毕竟南齐的律法还没有一条是为两个男人而设的。」
风掠四野,萧冉在那一瞬间,脸色尽白。
第二年春暖花开,萧淸以准太子妃的身份搬入了东宫,不日完婚,而萧冉则怀揣一根甘蔗上了战场,归期无定。
萧家一文一武两颗星辰,开始各散光芒,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发挥着最大的作用。
婚期前一月,萧冉从边关被召回,在大殿与昭帝商讨战事出来后,竟不防在御花园里遇见了司慕南与萧淸。
他为她摘下一朵花,她接过别在耳后,柔声问他:「好看吗?」
这画面极美,却让萧冉觉得极刺眼,他深吸口气,还来不及避开,对面说笑的两人已抬起头,同时望见了他。
那一瞬,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萧冉握剑的手心在颤抖,他第一次后悔进宫太急,连身上风尘仆仆的铠甲都没有换下,也至少应该梳洗一番,才不至于在如今这照得人无所遁形的阳光下,显得那般窘迫与无措。
依旧是同样的面容,他却饱经风霜,铠甲下的身体伤痕累累,花与剑,光与夜,这悬殊的对比自小到大都是这么残酷。
在眼眶里那点藏不住的热流就要涌出前,萧冉赶紧跪下,嘶声开口:「见过殿下。」
雪地一别,不过半年,恍如隔世。
依稀记得那时的他仿若天塌,冲动又绝望,他是争取过的,但在挨了父亲一顿鲜血淋漓的鞭笞后,他就被送往了战场。
从此天各一方,从此杳无音讯,他想,他约莫是认命了,不是认了兰国师为他算的武曲星命,而是认了他与他求不得,不得求的命。
所以如今再度相逢,他极力将所有情绪都收敛下去了,自始自终连头都不曾抬过。
他们问他,他便如实开口,一字一句都极清晰:「怕是没福分喝这杯喜酒了,战事告急,下臣即刻便将返回边关,唯祝太子与太子妃大婚顺利,白头偕老。」
许是萧冉的祝福不心诚,大婚没有顺利,这杯喜酒也谁都没能喝成——
边关战况紧急,敌方连破数城,昭帝决定御驾亲征,而原本都要做新娘的萧淸也跟随上了战场,只因敌方擅设妖诡阵法,而她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可能是南齐唯一能破解那些阵法的人了。
萧冉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与萧淸并肩作战。
一文一武,过往多少嫌隙都在这个关头尽数泯去,在战场上,他们就只是配合默契的搭档,是生死与共的同袍,是解黎明苍生于水火中的文武曲星。
有了萧淸的加入,战局果然扭转,她接连破获敌方数道阵法,趁胜追击,捷报频传,叫千里之外坐镇皇城等待的司慕南安心不少。
但老天爷兴许总见不得世人好,在队伍班师回朝的途中,意外发生,巨大的爆炸声响连皇宫的那片天都震了震。
是敌方战败后不甘心派出的死士,在皇城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设下了一个同归于尽的死阵,连萧淸都猝不及防地着了道,根本来不及解开。
轰隆一声,方圆百里瞬间夷为平地,焦尸难辨。
当司慕南率人赶来时,只看见一道身影失魂落魄地坐在废墟间,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片已烧焦的树林。
那一瞬,他浑身剧颤,几乎是从马上翻下,踉跄上前,一把抱住那人,泪水夺眶而出。
幸存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地围上来,泣声不止地唤「殿下」,而那被司慕南紧紧搂着的人,也像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推了推他。
那人满身血污,在风中嘶哑开口:「殿下。」
她说:「陛下与二弟走在前头,他们的人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里了。」
语调里含了哭腔,正是幸存下来的萧淸,即使血污染面,也被司慕南一眼认出的萧淸。
话一出,司慕南的身子便一震,双手颤抖着不能自持,但随即他却将萧淸搂得更紧,紧闭的双眼淌下汹涌的泪水,混着萧淸衣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东宫里,将所有婢女都支下去后,萧淸浸在雾气缭绕的浴桶中,总算能从梦魇里挣脱出几分。
她捧着热水捂住脸,耳边仿佛还是那声巨大的轰隆,紧咬的双唇漫出鲜血,她哭得压抑而昏天暗地。
人一点点沉下去,脑海中的画面也愈发清晰,最后的最后,一片混乱中,是那只擅奇门遁甲之术的手将她推了出去,她哭得撕心裂肺:「姐姐!」
大火里却只传来一声被吞噬的:「好好活下去——」
轰隆一声,记忆戛然而止,碎成无数片。
浴桶深处的萧冉,直到这时,才终于能够以自己的身份,呜咽着喊出:「姐姐,姐姐……」
是的,她不是萧淸,她是在生死关头被姐姐推了一把,幸存下来的萧冉。
一场从天而降的劫难,不仅让她失去了唯一的双胞胎姐姐,也让她的人生,从此面目全非,再不能回头。
很多年前,萧家降生的不是一对龙凤胎,而是一对姐妹花。
萧冉从小就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一定要她扮作男儿,宁死也不准她揭露女儿身,难道就因为她是武曲星的命格?就因为她注定要为皇室为南齐奉献一生吗?
她承认,她的父亲为相忠心耿耿,对国家百姓太无私,但对她,真是太自私了。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女儿身,她同姐姐的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从小到大她要吃上比姐姐多十倍的苦头,才能换来父亲的一句夸赞,父亲总是对她更加严格,更加苛刻,把她当成真正的男儿来教导。
但她毕竟是个女孩,父亲从不知道,她也会疼,也会累,也会想要漂亮裙子,也会想要大哭一场。
命运多么不公,姐姐抢走了她一切的东西,包括明明她先遇上的司慕南。
剜心之痛有多鲜血淋漓只有她才知晓,边关的多少个苦寒之夜,她死死咬住唇齿,泪湿枕巾。
曾经有一度她对姐姐恨入骨髓,但那些恨在后来她们并肩作战的日子里,渐渐消散,直到爆炸的阵法中,姐姐将她推出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
曾经那些恨有多深,实际上她骨髓里流淌着对姐姐的爱就有多深。
她不是有意冒充姐姐的,而是在司慕南掠马而下,冲过来抱住她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将她认作了萧淸,认作了他深爱着的萧淸,他在她的肩头喜极而泣。
回过神的她,在将士们围过来的那一瞬就苍凉明白,真相将永远埋入黄土。
她不敢让他知道姐姐已死去,不忍他天崩地裂,余生失去挚爱,孤独终老,更害怕即将为新帝的他一蹶不振,置南齐江山于水火中……
那一瞬,她有太多的想法,太多的顾虑,她终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陛下与二弟走在前头,他们的人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里了。」
果然,在她说完后,那双搂住她的手变得更紧了,泪水汹涌落入她脖颈,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后怕与……不幸中深深的万幸。
万幸活下来的是她,是「萧淸」,是必将母仪天下的「萧淸」。
那一瞬,她就知道,她赌对了。
文以治国,武以安邦,能守疆打仗的将军还有很多,但能母仪天下,长伴君王左右的贤后却只有一个,若定要陨落一颗星辰,必当是武曲星——
萧冉死了没什么,但萧淸却万万不能死。
实际上,她也宁愿活下来的是姐姐,而不是自己。
所以,从这天起,她成了「萧淸」,成了一辈子的「萧淸」。
许是老天爷也想帮一帮萧冉,宫中有处药泉,能去腐生肌,萧冉以养伤之名在里面待了两个月,身上的疤痕旧伤尽数褪去,整个人「脱胎换骨」,恍如新生。
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她识穿,当披上鲜红的嫁衣,一低眉一垂眼都仿极萧淸后,连扶她上轿的父亲,萧丞相都没能认出来。
那一刻,锣鼓喧天,她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凉。
承平十九年,太子司慕南登基为帝,册封萧氏长女萧淸为后,帝后情意甚笃,同心协力将南齐带上了一个新的辉煌。
只是太平盛世下,谁也不会知道,荣耀与光芒是属于萧淸的,而午夜梦回时的孤冷才是属于萧冉的。
她收敛本性,在后宫里做个人人称颂的「贤后」,一做就做了好多年。
司慕南是极爱她的,或者说,是极爱萧淸的。
但长长岁月里,有那么一时半会,她总是分不清他投向自己的漆黑眸光里,映的究竟是萧淸,还是萧冉。
并非她奢望,而是与他朝夕相处间,她发现了太多细微末节,太多他怀念死去「萧冉」的细微末节——
他会在从前那座凉亭里赏雪,一坐就是好久;
他会叫宫人打扮成游侠少年模样,陪他蹴鞠赛马,玩着过去同「萧冉」玩过的游戏;
他甚至会命人将每年最新鲜的甘蔗给她送去,总要得到她一句「陛下难道忘了?臣妾是不能吃甘蔗的」,他才会慢慢「哦」一声,怅然若失;
……
太多的细节叫萧冉不得不怀疑,或许,司慕南也是爱过「他」的,爱过那个幼年相遇,怀揣甘蔗,却求而不得的「他」。
只因「他」为男儿身,他才将目光投向与「他」模样相同的姐姐身上。
一旦这样的念头冒出,简直如春蚕抽丝般疯狂滋长,即使荒唐却也如烈烈火光,叫早已身化飞蛾的萧冉一刻也忍不住地想要扑上去。
毕竟一辈子伪装成另一个人太苦了,如果有可能,做回自己何尝不好?
而她更想确定的,是他的心意。
所以在又一年甘蔗送来时,她终于鼓足勇气找到他,试探问出:「是否陛下真正所爱……是二弟?」
那时他正在亭中饮酒,繁星入眸,衬着一片碎光,望了她许久,却是笑了:
「怎么可能,他明明是个男人,皇后说笑了。」
月下萧冉并不死心,咬紧唇,又加了一句:「那若二弟也和臣妾一般,是个女儿身呢?」
顿了顿,她眼里有波光涌起:「陛下会选谁?」
她没饮酒却也像醉荒唐了般,简直是孤注一掷地问了出来。
「自然是……」他仰头,对她笑,喷出慵懒的酒气:「皇后你了。」
他说:「朕心中,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从幼年拜师到如今共枕,通通都只有皇后一个人。」
酡红的脸颊笑着,慢慢倒了下去,终是一醉不醒。
而无边夜色中,萧冉不知站了多久,才眨眨眼,木偶般上前,拿起桌上歪倒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风掠四野,衣袂飞扬,泪水落在酒中,荡漾开去。
那一瞬,萧冉终于死心。
她想,漫漫余生,她只可能是南齐贤后「萧淸」了。
不知是经年饮酒,还是操劳国事,当南齐江山日趋顶峰时,司慕南的身体也在一日日垮下去。
这一年,他才三十九岁,却已有了白发,眼神更是沧桑如老者。
萧冉想了无数办法也留不住他的脚步,在初冬第一场雪降临时,他写下遗诏传位于他们的孩子,终是至弥留之际。
他们相拥在亭中,看了最后一场雪。
宫人们站得远远的,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陛下。」她贴在他耳边,温柔唤他,却是怔怔落下泪来:「臣妾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埋在她心底多少年的秘密,前半生怀揣甘蔗,金戈铁马,后半生留在深宫,却再不曾碰过甘蔗了。
她为他打江山,开盛世,脱胎换骨,母仪天下,临了能否做一回萧冉?
风雪呼啸,司慕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满脸泪痕的萧冉笑了:「正巧,朕也有个秘密想告诉皇后。」
四目相对间,他们一点点扣紧十指,齐齐笑了。
秘密要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少年时期他们醉倒的那个屋顶上说起吧,星空下击掌而立的约定,在她抱着酒坛睡去后许久,仍令他兴奋难眠。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她,却在为她小心翼翼地拿开酒坛时,不防将酒水洒在了她胸前,手忙脚乱擦拭间,他身子却蓦然僵住了——
这是他知道的第一个秘密。
此后那段时光他快乐地想要飞起,不理选妃事宜,与她纵情玩乐,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虽然不知她为何隐瞒,但他只想等她亲口告诉他的一天。
但谁知道,他没能等来她的相告,倒等来了第二个秘密。
紧闭的大殿中,他被叫去谈话,彼时皇后秦氏忧心选妃一事,托兰国师与萧丞相对他进行相劝,他却不小心在窗下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内情,他总算知道了为何萧丞相要将萧冉当作男儿来教养,那是就连萧冉自己都蒙在鼓里的真相。
萧家一对双生花被瞒天过海成一对龙凤胎,只是因为降生时兰国师的星算盘上,不仅算出了姐妹俩文武曲星的命格,还算出了萧家必有一女为后,而那个人,绝不能是萧冉——
因为她武曲星之命极硬,恰与司慕南的帝星相克,呈此盛彼衰之势,为臣可为他守疆护国,为后却只会将他克死。
当初得知这一结论时,萧丞相是做过挣扎的,他忠心耿耿,按理说他应当亲手掐死自己这个小女儿,确保万无一失。
但他到底下不了手,多年好友的兰国师也叹息不忍,最终他们对视许久,到底是兰国师心生一计。
他说:「萧相且记,你只有一对龙凤胎,没有两个女儿,听清楚了吗?」
如果从一开始萧冉就是「男儿」,那么便能杜绝她此生为后的可能,也不需要再痛苦做出抉择了。
就这样,萧家一对「龙凤胎」,一文一武,开始了各自截然不同的命运。
萧冉永不会知,父亲对她的百般严格,千般苛刻中,是隐藏了多么深沉的爱,为了保住她,又是费了多少苦心。
但事情的演变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窗下,司慕南听得清清楚楚——
「若劝不住殿下,真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国师放心,吾必当……」
一生忠耿的萧丞相闭上眼,沉痛到一字一句:「亲手了结吾儿。」
那一瞬,窗下的司慕南心头大悸,浑身颤抖着泪流不止。
从此他便知,他此生与萧冉……再无可能了。
而第三个秘密的到来,却是在几年后的那场意外爆炸中。
司慕南从马上掠下,踉跄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一眼就认出来的萧冉。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将她一眼认出,更是将她与萧淸分得明明白白,就像九岁那年在后山对她说的:「因为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你们其他都不一样,我能分出来。」
但很快,他就知道她误会了,因为她对他道:「陛下与二弟走在前头,他们的人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里了。」
他一愣,紧接着却是将她搂得更紧,泪水汹涌不止。
她所有的顾虑心思他了然若揭,但他却愿意将错就错,既是为了保住幸而活下的她,更是为了老天爷这份好不容易的成全。
从那天起,他便看着她成为「萧淸」,成为他的皇后。
他开始饮酒,各种操劳国事,身子一日日垮下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他没有节制好,不会联想到她身上去,就连聪明一世的兰国师与萧丞相都被他骗了,永不会知道此盛彼衰,冥冥中还是她克死了他。
但他多开心,有她相伴的那些有限岁月,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他又多怀念,怀念记忆深处,那个手舞甘蔗,永远神采飞扬的少年。
除此外更多的是心疼,心疼那个伪装成「萧淸」的「萧冉」,余生连看都不看一眼甘蔗了。
他年年送去,她年年婉拒,克制得一丝不漏,却也更叫他……心疼。
但他不会说,因为他知道,她是对的,她漫漫余生只能是萧淸。
她是为了爱他,他是为了保她,殊途却同归。
所以当她察觉到细枝末节,鼓起勇气来问他时,他眯着醉眼,只对她道:「怎么可能,他明明是个男人,皇后说笑了。」
他残忍绝了她的念想,但除此之外,他后面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骗她——
朕心中,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从幼年拜师到如今共枕,通通都只有皇后一个人。
他的皇后,是全天下人的萧淸,却只是他一人的萧冉。
他表明了心意,却是天知,地知,月知,风知,而她,永不会知。
风雪呼啸,亭中暖烟缭绕,相拥的两人做着最后的话别。
「臣妾那个秘密就是……」萧冉贴在司慕南耳边,泪水滑过嘴角的笑:「陛下永远想象不到,臣妾有多么多么爱你,从幼年到如今,只爱过陛下一人。」
司慕南点点头,眸中水雾弥漫,他也凑到萧冉耳畔,学着她的样子,含笑在雪花纷飞中说了最后一句——
「可是巧了,朕的秘密也与皇后一样,从幼年到如今,唯爱皇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