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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上西楼

母后生得很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在冷宫里近乎成鬼,父皇从来不管不顾。

因为,父皇也是个疯子。

为了容贵妃活,他将自己的亲女儿沉入十月的江底,活活冻死。

而我,即便化作厉鬼,也要让伤害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1.

我站在城墙上,猎猎的风将袖子吹得扬起来,连绵成一望无际的海。

回头看向身后,江沉只带了一个小太监,焦急得连说话都结巴了。

他说:「西儿,西儿,你快下来。」

西儿?

我有些恍惚。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谁这样叫过我的名字了。

是了,我叫楼西,母后惯爱叫我西儿,而这世上除了母后,也只有江沉会叫我西儿了。

可是,母后不是我一个人的母后,江沉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江沉。

母后还有另一个死去的女儿,江沉也还有满后宫的妃嫔。

说到底,我并不是任何人的唯一。

2.

我出生的时候,母后还只是太子妃。

我曾听到老一辈的嬷嬷们嚼舌根,说我母后心机太重,说这太子妃的位置,明明应该是尚书府的容二小姐的。

容二小姐容欢跟父皇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先帝原先钦定的太子妃人选,也确实是她,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婚当夜的新嫁娘却成了候光的郡主姜婉柔,也就是我母后。

他们都说母后不择手段,心机深重,可是没有人看到,是母后把原本并不受器重的我父皇,一步一步扶着走上皇位的。

记忆里,父皇也曾对母后温柔到极致,对我亦是极尽宠爱,直到他登基为帝,后宫妃嫔日益增多,我才真正晓得男人的薄情为何物。

他不顾母后的反对,坚持让容欢进宫,为此甚至当着阖宫下人的面,第一次扇了母后巴掌,冷道:「朕可不是同你商量!」

母后脸色煞白,捂着脸愣住了,不敢相信一直以来都对她温声细语的枕边人,如今竟为了另一个女人这样对待她。她高扬起手,想要狠狠还回去,可落下的力道却是不轻不重——母后向来不是愿意吃亏的性子,却偏偏在父皇身上栽了跟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争吵,母后肚子里已怀了三个月的妹妹。

她哀哀泣诉,父皇却失去了往日的耐心,留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便愤愤甩袖而去。

那段时日,他夜夜宠幸新人,就连初一十五都没有再踏足过母后的坤宁宫。

母后最终还是妥协了。

对着父皇,她总是一再妥协,以为这样就能换来对方感念她的好,能多看一眼身后的她。

可是母后忘了,父皇是一个不知足的人,妥协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无数次,就像个无底的深渊,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容欢刚进宫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答应。

她是个和和气气的女子,言行举止都十分得体。

刚开始母后很是厌恶她,将在父皇那受的气全都撒在她身上,甚至明里暗里挑了几回刺,但不论是硬钉子还是软刀子,容欢都受了。

她依旧日日清晨都会来母后的坤宁宫奉茶伺候,用了半年时间把母后心里的刺,一根根拔除。

母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太爱父皇,才会患得患失。且自容欢进宫后,父皇来坤宁宫的次数反而变得频繁,以至到后来,母后对容欢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甚至以姐妹相待。

我也曾以为,过去的温馨回来了。

后来再回望,才惊觉原来这竟是父皇对母后最后的温柔。

3.

我十岁那年的深冬,妹妹出生了。

妹妹是个安静的孩子,只在刚出生的时候啼哭了一场,其余时候,乖得像个没有声音的娃娃。

到寻常孩童口齿伶俐的年纪时,妹妹也只能用手语跟我们交流。

母后给妹妹取名楼安,希望她一生平平安安。

楼安还未曾学会吃饭,就先学会了吃药,太医说,哪怕是一点冷风,都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

似柔弱的花苞,经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

又或许,用七皇叔书房里的那尊琉璃像来比喻,会更为恰当。

那天我不过轻轻一碰,琉璃像瞬间就裂成了无数道碎片,每一道都泛着美丽的光泽,像是要努力让人记住它最后的模样。

七皇叔向来是个爽朗豁达的人,平日里我爱翻他的旧物,也弄丢过许多东西,他从来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可这一次,他的目光一触到碎裂的琉璃像,眼神却瞬间变得阴郁。

我有些怕这样的他,于是硬着头皮捡碎片,手指被割伤了几道小口子也不敢哭出声来。

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然后摸摸我的头,让我别再捡了。

「左不过是一些小玩意而已,碎了就碎了吧。」

七皇叔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捡地上的琉璃碎块。

帕子一角从指尖的缝隙中露了出来,我注意到上面绣了个「喜」字,看式样,定是女子赠与的。

似乎有点儿眼熟,我忽然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我问七皇叔,他却摇了摇头,只说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我也就没有在意,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在容欢的身上也看到了绣着同样小字的帕子,心里才隐隐感到有些奇怪。

彼时,容欢早已从答应,晋升至贵人。

那几年里,也陆续晋了好几位妃子,都是朝中权贵的女儿,尤其是秦太傅家的独女,一进宫便是贵妃,一时风头无两,由于嚣张跋扈的性子,在后宫里也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父皇更是沉迷声色,心安理得做了一个昏庸荒淫的君王。

而母后也从一开始的悲愤,渐渐淡然。

容欢抱着妹妹,她劝母后,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姐姐,你还有楼西跟楼安。」

阳光透过紫藤花架打在我的脸上,逆着光,我竟看不清母后当时的表情。

可我的耳朵听到了,母后温柔的声音。

她似乎笑了,「是啊,我还有这两个孩子。」

她们还在说些什么,可我全然不知道了,促织的鸣叫声占据了我的听觉,我抬头,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白云如薄雾飘渺,像一幅会流动的画。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欢喜了。

4.

楼安六岁的时候,很是讨喜,只是没想到,一场灾祸正在暗中编织。

在母后的悉心教导下,楼安早早的就学会了习字读书,她很聪明,一点就透,七皇叔甚至半开玩笑的说,如果楼安是个皇子,那定是太子的好人选。

我将这话告诉母后,母后却只抿着嘴笑,「你七皇叔真这么说?」

我点点头,一旁做功课的楼安转过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母后忽的又止住了笑,楼安功课也不做了,同我一起乖乖伏在母后膝边。

母后轻轻抚摩着楼安细软的头发,叹了又叹。

「不是皇子才好,生下的两个都是女孩儿,我都不晓得有多欢喜。」

这是母后少有的,自称「我」而不是「母后」或「本宫」的时候。

母后告诉我们,她其实从来就无心政权,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卷入权利的斗争中,那些骨肉相残的戏码,她一点儿也不想看到。

「我只希望我的西儿跟安安,一生平安顺遂。」

楼安握住母后的手腕,露出近乎天真的笑容。

大约,我的表情也是和楼安一样的。

可惜,人总是失去之后才会明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天真其实是一种极致的残忍。

我在母后的庇护下顺利长大,楼安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容欢做了贵妃后,依然像刚进宫时那样日日来坤宁宫,一个人,一盏茶,以诚相待,以心与母后相交,成了深宫里一个特别的存在。

年幼时,我也爱黏着这个温柔和善的「容姐姐」。她会给我绣香囊,给楼安织围巾,会在下雪的时候陪我一起打雪仗……她一直给我们制造快乐温暖的氛围,可后来长大了,我却总在她那双含笑的眼里,看到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她不开心么?

我不懂这样复杂的情绪,很想问一问她,但意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容欢就病倒了。

不是寻常病症,而是一种奇毒,据说这毒物已藏在她身上有些年月了,却不知为何如今才发作,宫里最厉害的太医对此束手无策,完全只得依靠汤药缓解毒性的蔓延。

宫中所有的人里,最焦急的首当其冲就是母后了,她日日衣不解带侯在一旁照顾,连自个身体都不管了,可容欢依旧日渐衰弱下去,不过几天功夫,竟是出气多进气少,已然命若悬丝。

而父皇终于不再装作不在意,他罕见的焦急起来,多日来的隐忍也终于爆发,他疯了般推开疲惫不堪的母后,言语里全是猜忌不满。

他总觉得是母后没有照顾好容欢,又或者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才把母后当出气筒。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真正深爱一个女人,是可以为之抛弃脑子跟理智的。

而那一次的母后没有再与他争吵,只是轻声道:「你一直是这样。」

是怎样的呢?母后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父皇从来不是个相信民间医师的人,他向来对这些游方术士深恶痛绝,然而容欢昏迷的这段时日里,宫里流水般涌进了大批的人,个个都说有独门秘术,信誓旦旦表示定能治好贵妃。

但直到七皇叔出现之前,容欢都没有再醒来过。

印象里,脾性温和的七皇叔郑重伏跪于大殿中央,父皇沉默半晌,才冷笑嘲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死心?」

七皇叔不卑不亢:「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皇兄也该放下芥蒂。容贵妃身上的毒,臣弟倒是有法子可以一试,只是不知……皇兄是否还愿意信任?」

5.

容欢醒来,已是半月后了。

这半个月来,发生了两件事情,先是楼安误食离幻果发了高热险些丧命,再是七皇叔遇刺,被一剑贯胸打进了凉亭边的荷塘里,溺毙而亡。

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太过紧凑,原就焦头烂额的母后,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精力去照看楼安,让我留下来多照顾着容欢。

我在容欢的床边支了张小桌,偶尔疲乏了便倚着手臂休息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我忽然想,容欢真好,有这么多人关心她。

我想起了七皇叔。

七皇叔遇刺的前一夜,才刚刚将容欢身上的毒给解开,他像是即将解脱般缓缓吐出一口气,眼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但我知道,七皇叔很开心。

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语气里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他不再像对小孩儿一样摸我的头了,而是半弯下腰与我平视。

他说:「我要走了。」

走?我感到不解,忙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七皇叔终于笑眯眯摸了摸我的头,「楼西,你被你母后保护得太好了,才会十五岁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你将来总会知道的,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

七皇叔说完这句话,怅然长叹口气,只道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七皇叔没有再解答我的疑惑,他捏了捏我的脸,说下次若要再见,估计得等我成亲了。

我目送着即将迎来新生的七皇叔走出皇宫,却不曾想,这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满室氤氲的药味在推窗的瞬间,总算一点点淡了下来。

容欢缓缓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母后,她的神情有一瞬的怔然迷惘,然后她又看到了我,再是姗姗推门而入的我父皇。

容欢脸上的怔然消失,但随即便落了泪。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的,将母后握住她手腕的手推开。

母后明显愣了一下,「阿欢?」

容欢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母后看了看容欢,又看了看身侧的父皇,默然片刻,终是牵着我,慢慢跨过那半臂高的门槛,将空间腾出给他们二人。

我不甘心的回头,却看到父皇抱着容欢,像拥住了失而复得的宝物,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容欢神情些许恍惚,眼角朦朦漫了一层水色,似乎是察觉我的目光,她朝我露出一个很难过的笑。

大约就是从那之后,容欢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逐渐走向一个极端,她变成了深宫里的那一张张烙着幽怨不甘的脸。

只是母后似乎并未曾发觉,每每握着她的手,依旧同从前一样说着体己话。

这更加让我心惊,而每当对上那张温婉的芙蓉面时,我下意识忽略了她满脸的笑容,只看到那双深藏心事的双眸。

与此同时,父皇对容欢的宠爱逐渐攀升至巅峰,大约是经历了生死,便更加懂得了失而复得的珍贵,他再也不愿意掩饰。

6.

十月初的风,刮得人脸生疼。

我自幼畏寒,却喜爱玩雪,因着这事母后不知说了我多少回,从小到大,也只有容欢愿意同我一起玩,年年如此。

昨夜下了场小雪,外头全是白茫茫一片,我站在木格窗下,出神的望着院子里那株只剩下光秃秃枝干的桃树,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白,太阳一出,便融融化作了水。

临近年关,我即将满十六岁,母后已经在开始操心我的婚事了,平日里也在留意京城有哪些好儿郎,说是要挑一个品貌才情皆不俗的,才能配得上我。

这些天来,也悄悄给我看了不少画像,但没有一个能让我中意的。

我搓了搓手,转身进屋里喝了杯热茶暖身子,母后正靠在软榻上绣一副百鸟朝凤织锦,父皇的生辰快到了。

百无聊赖中,我只得去找了楼安,她裹着狐裘,雪白柔软的皮毛微微蹭着那张白净可爱的脸,正在翻一本书封破烂的古籍。

我清清嗓子咳了声,她猛然抬头,眉眼弯弯的看着我,像只讨人喜欢的小猫。

「这么用功啊,比我可有出息多了。」我抢走她手中的书,晃了晃。

楼安看了我一眼,忽然朝空气中呵了几口热气,白雾顿现。

好像在说:「姐,你看。」

我也学着她撅起嘴呼了口气,用手笼着白雾试图留住,只逗得楼安忍俊不禁。

隔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似的扯了扯我的袖子,走到一旁的书案边写道:

「父皇什么时候赐府邸给你?」

我笑了笑,抢过她手中的毛笔,也有模有样的学着她写字:「母后说等我生辰那天,我就可以出宫住了。」

可惜,我写的字没有楼安的工整好看,字迹也因为墨汁不够,看得人难受。

我只得放下笔,从广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开给楼安看,「呐,就是这几个,母后给我挑选的男人!」

楼安乐了,比划着手指告诉我,这些未来的「姐夫」们都生得好看,且文采斐然,都是朝堂上的中梁砥柱。

我双手环胸,哼道:「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嫁。」

「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要是他们尚公主做了驸马,是不是就不能再继续做官了啊。」

楼安愣了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我知道,她已经在可怜她未来的「姐夫」了。

这算什么,我拍拍胸口:「没关系,我将来的驸马呀,可以不醉心朝廷,反正我是公主,不怕饿着他。」

楼安似乎很欢喜我的「豁达」,温热的小手裹住我微凉的手,此情此景,反倒像她是姐姐而我是妹妹一样。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既算不上枯燥,也不能说毫无乐趣。

父皇生辰的前一夜,楼安忽然抱着枕头站在我床前,说是前夜里做了噩梦,想跟我一块儿睡。

我们姐妹俩感情向来很好,但因着她病弱的体质,从小到大跟我躺一张床的次数屈指可数。

母后犹不放心,再三叮嘱若是有什么不对,外头的医官随时候着。

「西儿,夜里不要睡太熟。」

我连连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母后你真啰嗦。」

楼安捂着嘴,无声的笑了。

母后走后,我跟楼安玩起了小游戏,小声说着姐妹间的悄悄话。

楼安向来安静沉稳,从不曾像如今这般缠着我玩闹,临睡前,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说是提前送我的生辰礼物。

我忍不住笑道:「现在送是不是太着急了。」

楼安摇了摇头,按着我的手让我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只式样简单的银簪。

「姐姐,好看。」她比划道,意思是说这簪子适合我,我戴上好看。

我并没有多想,开开心心的收下了。

礼尚往来,我也打开我的宝贝箱子,把最上面那件淡青色的襦裙送给了楼安。

这是我特意央求母后身边的大宫女采伶去宫外给我带来的,两边袖口上是我亲手绣制的图纹,原本打算出宫那天再送给楼安,但现在她提前把簪子给了我,那我也提前把裙子送她。

我说:「等到时候我出宫了,你就穿这件衣服送我,我也戴这个簪子,你说好不好?」

楼安重重点头。

7.

父皇生辰那天,外头下着茫茫大雪,听底下的宫人们说,昨个夜里容贵妃突发恶疾,太医潮水般涌进去,却没一个敢贸然用药的,都怕出了事脑袋不保。

母后是今早才知晓的,急匆匆赶过去,却被挡在了门口不让进。

据说这恶疾来势汹汹,年长些的太医瞧出了端倪,说怕是早已失传的巫蛊之术。

「施术者以自身怨念为引,将巫毒做咒下在另一个人身上,不出两日,被诅咒之人必受尽噬骨之痛,血液逆流而亡。」

老太医这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父皇急得眼睛都红了,连连追问此术可有解法。

老太医叹了口气,似是极不忍道:「老臣也只在古籍中看过这种巫术的记载,至于解法,」他迟疑了片刻,「容贵妃发高热,症状犹如火中炙烤,五行中水克火,只要寻一小童沉于水中,以命换命……则此术方可化解。」

「但此术过于歹毒,若想解咒,那便不能是寻常孩童……怕只得是陛下至亲骨血……」

老太医战战兢兢说完,立即跪伏于地,再不敢抬头。

——

寒冬腊月的天气,树枝被积雪压断。

楼安自幼身子骨差,向来最是畏寒,往常天气一入了秋,就得往身上多套几件衣服。

但现在,她披着厚重的狐裘,被几个小太监制着,立在这冰天雪地中。

我扑上去抱住楼安,抱住我的妹妹,试图阻止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

我的父皇一脸痛苦纠结,却始终不肯松口,我跪下去哭着求他,我说父皇,若是非要一个女儿去给容贵妃以命换命,那就杀我好了。

反正我已经享受了近十六年的富贵,寻常人求也求不来,但楼安不同,她才只六岁,自幼便被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她还没享受过多少人世间的喜乐,她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父皇并没有理会我,一挥手,宫人们便从我怀里强硬地将妹妹扯走,推着她走到湖边。

楼安面无血色,嘴唇被风吹得干裂,可她却回过头来,朝我轻轻的一笑。

好像在安慰我说,姐,我没事,你别担心。

「不!父皇,求求您,求求您不要那么狠心——」

我疯了般想要挣脱,可几个大人的手像铁钳子一样桎梏住我,无论我如何挣扎,都始终只是徒劳。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小的楼安被推入结了冰的湖里,没有挣扎,无声无息地死去。

而我的父皇,却只是对着虚空喃喃道:「这样,她就能好起来了吧。」

8.

母后疯了。

她被父皇被底下的宫人们瞒得死死的,等她匆匆赶来,楼安才刚被打捞起。

寒风一吹,楼安早已青紫的脸立刻便结了层薄冰,整个人像冰雕的人儿,脸上还挂着微笑。

我抱着妹妹,将身上的厚衣服一件件脱下往她身上裹,试图捂热她僵硬冰冷的身子。

妹妹,妹妹,求求你睁开眼,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母后崩溃了,她歇斯底里痛哭出声,她抢过妹妹凄厉尖叫:「不是让你照顾好妹妹么?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安安,我们回家,母后带你回家……我的安安……」

耳边母后的哭声渐渐化作虚渺,我在雪地里冻得直哆嗦,不愿接过身旁宫女递来的棉袍,像是在惩罚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是梦吧,这只是一场梦吧。

梦醒了,妹妹就躺在我的身侧睡觉,我叫她的名字,她就会睁开眼醒过来。

可我真的睁开眼,周围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肆虐卷着飞雪,采伶拥着我往前走去。

我回头看,我们的脚印很快就被厚厚的雪覆盖了,再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深夜,屋子里烧着暖烘烘的炭,我赤脚走到偏殿,听着里面母后与父皇的争执。

「婉柔,你要明白,朕真的是没办法了,」父皇哀哀叹气,「难道朕就不心痛吗?那也是……是我疼着宠着的女儿啊……可,你也想想,安安自幼便身子骨不好,太医也说了,很难顺利活到她长大成人……」

母后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婉柔,」父皇软着语气劝,「容欢她也是你的好姐妹啊,难道你忍心看着她死吗?」

「楼允明!你还是人吗?!」

在父皇面前素来温婉贤淑的母后,再也绷不住情绪,猛地拔起一旁的长剑就直往父皇身上砍——

父皇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剑,神情骇极,「来人!快来人呐!」

他话音未落,几名暗卫立即闪身出手制住母后,打落她手中长剑。

父皇惊魂未定,捂着左肩的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许是自知理亏,他敛下愤怒的情绪,最后只道:「你,你简直是疯了!」

母后死死瞪着父皇,眸中翻滚着滔天恨意,「是,我是疯了,可那也是你逼的,我真不明白,你如何就能下得了那样的狠手,你如何能下这样的狠手!」

父皇别过脸,许是想起了白天里他做的一切,眸中隐隐似有泪光,他痛苦道:「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有西儿,我们还有一个女儿……」

「婉柔,是我对不住你,」他试图握住母后的手,「往后余生,我定会好好补偿你。」

「补偿?」母后目眦欲裂,「我不要你什么补偿,我只要你把我的安安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父皇掩面,再不说话。

我倚靠着石柱,听着里头的动静渐歇,我好想,好想跑进去抱住母后保护她,可浑身却像是被抽去骨头般,除了捂着脸哭泣,我什么都做不了。

无助又绝望。

自这日起,母后的精神便日渐颓靡,慢慢就开始幻听,总待在妹妹生前住的屋子里,常常对着无人的虚空,面带微笑地说着往日里的叮嘱。

就好像,妹妹还活着。

我终于意识到,母后疯了,她真的疯了。

9.

妹妹死后第二年,母后就被打入了冷宫。

母后神智失常,总把我和妹妹给认错了,父皇说,她这样整日疯疯癫癫,实在难当一国之母。

我靠在母后的怀里,也曾试图逃避。

直到,我再次看到容欢。

不,现在应该叫她皇后娘娘了。

说起来,楼安死后,她的身体倒真的日渐好转了。若是放在平常,我定是替她高兴,可为了她活,却要牺牲我妹妹的性命!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与她两两相对,半晌无言,最后谁也没有率先打破僵局。

容欢看着我,眸中凝了许多情绪,哀伤,愧疚,痛苦,又统统化作了怨,化作了恨。却并非是对着我。

转身离开前,她忽然低声喃喃:「楼西,对不起。」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这话的意思。

在一个风雨刚歇的午后,一尺白绫,结束了母后的生命。

而容欢,就站在那里,亲眼看着她死去。

心底的最后一根弦终于还是断了,我死死抱着母后,试图留住她最后的温暖。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总要这样?

这一年多来,我没有一天不做噩梦,每一个梦里,楼安都流着血泪,她在问我为什么不救她。午夜梦回,随着痛苦一起滋生蔓延的,是渐渐深入骨髓的恨。

我恨父皇,为何如此狠心绝情?我恨母后,为何不能放下过去,日日夜夜折磨自己?

我更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用?为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我流下泪来,就像过去一年多里,辗转难以入眠的每一个深夜。而今,那流着血泪的眼睛又多了一双,如影随形般跟着我,再也摆脱不去。

「为什么?」我哽咽着,终于开口。

「这是皇上的意思。」她说,「与其让她这般痛苦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死去。」

我愣住了。

容欢抓起一旁摆放的花瓶,狠狠往地上砸去,瓷器顿时四分五裂,只余一地残骸。

她看着我,目含哀悯,「如果你只是一个漂亮的花瓶,那么除了摆设,毫无用处。你母后把你保护得太好,才会让你到现在还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

「楼西,你该长大了。若真想报仇,就不要再做如今这样的无用之人!」

仿若站在阴暗幽深的宫道里,我拼命往前奔跑,试图留住一线光明,可无论我如何努力挽留,那微光还是一点点黯淡,随着风慢慢消逝在虚空之中。

原本,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是母后娇宠长大的公主,曾以为只要顺着他们替我铺好的路走,这一生都将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大概是习惯了,才会错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吧。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呢?

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很多事情,单靠想与不想,都是不成的。

我不愿意往前走,可身后总会有人推着我走向一条既定的路,命运在冥冥之中给所有人安排好了各自的结局,谁都不能例外。

10.

母后死后,我成了阖宫最受宠的公主。

我立于高楼,冷风猎猎扑面,唯有这样,才能让心稍稍安宁。

我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黑暗反而成了温暖的栖息地。

初识江沉,是在我十七岁的生辰宴上。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父皇话里话外都对其赞赏有加,他有意想要将我许给江沉,以此作为笼络的筹码。

近来边关战事频频,蒙古人的大王子在今年年初的围猎中看上了我,有意以结亲的方式止歇战事。

真是好笑,矛盾是他们先挑起的,战事也是他们先发出的,无非就是想用这样的方式,逼父皇把我送去和亲,毕竟我朝近年式微,骁勇善战的于老将军已到花甲之年,年轻一辈的又没几个能担当重任的。

父皇并不愿牺牲我,面对朝中大臣的上书,他拍桌怒道:「只有无能之辈,才会用女人去换取短暂的和平。」

我是他亏欠良多的女儿,无论如何他都想要保全我。

可,那又怎样呢?对于目前的困境,不是他说几句话就可以解决的,朝堂上同意将我送去和亲的声音那么多,即便他贵为天子,也难堵众口。

为此,好一段时间父皇都愁得食不下咽,夙夜难安,就连鬓边也生出了几丝白发。

直到江沉的出现。

他年轻,但不莽撞,跟了于老将军半年,便披甲上了战场。

江沉少年老成,心思稳重,用兵如神,很快就将敌人打得节节败退,那段时间捷报连连,父皇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被抚平。

这次是他凯旋而归的时间点,刚好就撞上了我的生辰。

宴中推杯换盏,台上水袖舞动,我看着高位之上的帝王,身侧美女云集,他的目光却永远专注的看着一旁的皇后。

他似乎早已忘记了,曾经陪他吃苦受罪的枕边人。

也许无论怎样的感情,深爱,怨怼,还是愧疚,最终都无可避免地随着时间洪流而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不过没关系,还有我替他们记得。

我垂眸,敛去眸中情绪。

面前的酒杯盛满了酒,我端起一饮而尽,起身去了外头看雪夜里的景,将一切喧嚣短暂地抛之脑后。

我凭栏望去,湖中映着一轮残月,周围没有一颗星星。

月亮可真孤独啊。

不多时,寒风夹着细碎飞雪,拂面而来,我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腊梅,轻轻别在耳边。

「殿下好雅兴。」

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我回头,却见少年白衣胜雪,眉眼含笑地望着我,正是父皇属意的驸马的不二人选江沉。

「殿下是在想念过世的亲人吧。」

「那么您想不想,」他停顿了一会,「亲自替他们报仇雪恨?」

11.

「想不想重要吗?」

「重要。」江沉笃定,「如果您想,臣愿意帮您。」

「帮我?为什么?」

「因为殿下和我,都是一样的人。」

我淡淡打量他,明明是大将军,却给人一种文人墨客的羸弱感,实在是难以想象他在战场上厮杀的英勇。

「我要如何信你?」

江沉替我拂去肩头雪粒,亲昵地靠近我的耳畔,「殿下只要看着臣就好。」

他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的落在我脸上,里面充斥着野心和欲望,还有我难以理解的感情。

但足够了,「你想要什么?」

「臣只想要殿下。」

我笑盈盈将耳边腊梅摘下,和着贴身手帕一同送给了他,「既然如此,那便多谢将军。」

父皇的旨意很快便下来了,婚事就定在明年的二月初二。

我拈起一张薄薄的宣纸,无声的笑了,深宫里的真感情,怕是比这纸还要薄上一层。

这个年过得不算快,好在并不枯燥,父皇特许江沉带我出宫,提前看看京城的富饶热闹。

马车轮声被喧嚣的人声淹没,我掀帘往外看去,只觉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从未出过皇宫,如今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客栈茶馆里小二的招待声,艺坊里哀婉的歌声,檐下清脆铃声……全然是新鲜的,令人惊奇的。

一扫我长久积郁,我瞪大了眼,控制不住地往外探去、看去,目不暇接。

江沉好笑道:「殿下莫急,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慢慢看。」

他带我去了他还未做将军前的家,小而且破败,房檐上的瓦已经有些脱落了,角落处还结了许多杂乱蛛网,尘埃漂浮在日头下,看得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住人。

其实我并没有多大兴致看这些,小屋子虽然新奇,但因无人打理而又脏又乱,连一处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正踟蹰间,江沉递手给我,弯着眉眼护我下了马车。

干净的鞋面很快便沾了点点污泥,我忍不住皱眉,未待发作手便被握住了,江沉推开老旧的木门,牵着我走了进去。

「委屈殿下了。」

他这话一说,倒奇异的抚平了我内心的焦躁,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屋内陈设虽极其简陋,看着倒也舒心,只是太久没人打理,积了厚厚一层灰。

墙上挂着的一副泛黄发潮的字联,笔锋遒劲,写着「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看向他,「你写的?」

江沉取下字联,平铺在满是灰尘的书案上,「我爹。」

「那他……」

「死了。」他说,「在我很小的时候。」

我愕然。

他像打开了话匣子,「爹死后,我娘为了我没再嫁人,以前的日子很苦,常常吃不饱饭,衣服也是捡别人丢掉来穿,但她一直努力让我读书,将来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你知道吗殿下,如果我娘最后没有死,我一定会遵从她的心意从了文职做个清闲的文官,那么今日绝不会站在这里。」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嘲讽一笑,「我没来得及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就走了。」

我实在想不到他的过去竟是这样的。自那日雪中交谈后,我跟他日渐有所往来,尤其是父皇下了旨。他并非第一眼给人印象的清冷,却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可现在,他却忽然跟我剖心。

我想起了母后,她这一生亦是为了我和妹妹操心,最后却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我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头,「你也别太难过,如今你做了大将军,也不算辜负了你娘一番苦心……她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感到开心。」

江沉看着我,眼里闪动着微光,好像有话呼之欲出,却终是半晌无言。

12.

长街上热闹无比,到处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江沉带着我走走逛逛,果然如他所说,京城繁华之地,到处都是好吃好玩的。

他还带我去了一个叫揽烟阁的地方,里面的女子长相或艳丽或清雅,有抱着琵琶其声铮铮,有在跳舞轻盈曼妙,有悠扬飘渺的萧声……

每个人好像都会那么一两样才艺,却在见到江沉的瞬间都停下了动作,那个抱着琵琶的女子急急迎上来,抓着江沉的袖摆激动哽咽:「你没死,阿沉你回来了……」

江沉轻轻将她推开,「抿烟姐,秋姑娘在哪?」

「秋姑娘……」抿烟似乎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她就在你以前住的那间屋子里。」

江沉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回来。她们都是好人,不用怕。」说罢便匆匆走了。

我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怎么说走就走了?那秋姑娘是谁?

一旁的抿烟朝我友好一笑,「他这人一向这样,姑娘不必担心。」

另一个跳舞的女子也笑了,「你总是替他说好话,」她走上前来自报家门:「我叫清涟,姑娘是?」

我犹豫片刻,「西儿。我是江沉的朋友。」

「朋友?」清涟的目光细细打量我,语气里带着八卦的揶揄:「真的只是朋友吗?我刚可看得清清楚楚,他可是一路牵着你走进来的。」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我的活泼善言只在母后、妹妹跟七皇叔的面前,即便今时不同往日,我还是没能改掉这毛病。

好在抿烟及时出来打了圆场,「西儿姑娘想必也累了,先进里屋歇歇吧,阿沉待会就会回来。」她看了清涟一眼,道:「你去烧壶茶。」

清涟于是不情不愿地走开了。抿烟把另一个吹箫的女子也支走后,才拉着我进里屋,道:「她性子如此,姑娘莫要同她计较。」

我点点头,问道:「那秋姑娘是谁?」

抿烟笑了笑,「秋姑娘原名叫秋云,是阿沉的救命恩人。至于我们几个,是跟阿沉从小一块长大的至交好友。三人中我年纪最大,他俩就都把我当姐姐,清涟年纪最小,阿沉向来把她当妹妹疼。」

她直接把我心里想问的都回答了,我也不好再多问什么。

抿烟又道,「阿沉从小就不爱说话,除了跟我们两个比较亲,这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姑娘这样上心,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你。」

我愣住了,一时竟有些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江沉很快便回来了,也不知道那秋姑娘同他说了什么,面色实在难看,什么都没说就拉着我走出了揽烟阁,一路直奔将军府。

他从贴身的荷包里翻出条长长的红绳,串了暖色玉质平安扣,然后强硬地往我脖子里套,说这是他家的祖传宝贝。

哪有硬塞给人东西的道理?我发恼想要去扯,却被按住了手,他耳尖微微发红,语气也是轻轻的。

「我娘说这是留给我未来媳妇的,现在,是你的了。」

我不由愕然,心中升腾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吃了一块糖糕,甜意蔓延。

13.

回到宫里后,只觉做什么事都索然无味。

我学着过去楼安的习惯,也开始研墨挥毫,将心中所思所想落于纸上,却总是不得其法,行文杂乱无序,心中则更加烦闷。

转眼间就到了二月,窗外的小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的颜色昭示着初春。

战场上,江沉再一次扭转乾坤,得胜凯旋。

父皇龙颜大悦,一方面是为着战事已歇江山安稳,一方面则是因我朝驸马不得干政。

多好的算盘,我拨弄着簪子上的花纹,冷笑出声。

当天晚上,我做个了梦,梦见母后妹妹皆被一方牢笼囚困,我想救她们,却始终不能如愿。头顶苍穹渐渐变了颜色,化作钢铁一般的坚硬。举目望去,我亦是早已逃脱不得——原来这竟是牢中牢!

我猛然惊醒,室内一片黑暗。原来是个梦啊。

我松了口气,正打算下床去倒杯水喝,然被子还未掀开,咽喉便被人扼住,一瞬间只觉要窒息而亡。

「殿下,你怎么还是这般不设防?」

是江沉,他松了手,转而环抱住我,凑在耳边暧昧轻笑,「还是说,你故意的?」

我努力挣脱开,瞪大了眼去瞧他,白日里那张清隽的脸被浓雾遮掩,让人看不真切。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我再度睁开眼,醒了过来,方发觉自己原来是做了个梦中之梦。

一旁的蜡烛还在燃烧,只剩下一小截烛身,火光已极其微弱。

我垂眸,手覆上火芯子,掐灭了。

14.

我出嫁那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父皇握着我的手嘱托了许多话,我全都没有听进去。

然后是容欢,她似乎想要上前替我整理婚服上的褶皱,察觉她的意图,我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把红盖头掩好,转身便上了轿。

轿起的瞬间,我终于跟那重重宫墙有了实质性的割裂,我想,只怕下一次再见,便是兵刃相向了。

新婚一个月,江沉待我是极好,他不用上朝,也不用再带兵打仗了,便整日整日的陪着我。

真正相处了,我才知道他竟也有少年心性的一面,对许多新鲜事物有着浓重的好奇心。

我练字,他就在一旁看书,我发呆,他就逗鸟逗蛐蛐。

他在后院给我扎了秋千,天气晴好时总爱腻着我去玩;他还学着自己扎纸风筝,牵着线非要缠我一起去郊外放风筝。

他拉着我的手,在长风裹挟中,踏着柔嫩草儿往前走去,跑去,我已许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了。

我甚至难以自抑的想,或许我真的遇到了一颗真心。

直到那一天,我无意间撞见他与一女子在假山后旁若无人拥吻时,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男人,真的没有专情的。

我笑自己愚蠢,也庆幸自己没有陷太深,心里的涟漪终归平静。

我依旧日日同他玩闹,与之前无二,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隔了几日他刻意带着那女子出现在我面前,似乎想要借此试探我。

他告诉我,她就是秋姑娘。

秋姑娘生得貌美,脸上扬着自信笑容,看向我时,眼中敌意不加掩饰。

我自然知道那敌意是为了什么,面上却只做不知,笑着同她点了点头,便找借口走开了,我实在没有兴致同他们做戏。

当天夜里,他非拉扯着我问是不是吃醋了,我没有回答。

他却以为我是默认了,欢喜地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衣襟上,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

我怔然,却是笑了笑,忍着心中的不适抚摩他的脸。

「你是我的夫君。」

是啊,他是我的夫君,我如何能拒绝?

15.

入夏,我被诊出了怀有身孕。

彼时天气已逐渐炎热,江沉亦是日益忙碌,他找来抿烟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说是交给外人他不放心。

抿烟确实细心周到,把我照顾得很好,还常常在我耳边灌输江沉待我极好的话,我也只是抿嘴羞涩笑笑,就算是回应了。

其实好不好旁人说了是不算的。

大概怀孕的女子都比较脆弱,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我很明显的觉察到自己的情绪渐渐与往日不同了,我的心很需要慰藉。

但我没有人可以诉说,所以只能闷在心里——抿烟再好,她也是江沉那边的。

至七月盛夏,在一场沉闷的雨过后,天色被洗成干净的瓦蓝,连一丝云都没有。

这时我的肚子还未显怀,只微微有弧度隆起,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我站在檐下,望着院子里的秋千架发呆。

阳光逐渐灿烂,照得整个院子里的一切都亮堂起来,我就在这时想起了母后,想起那日紫藤花架下的阳光,隔着记忆,又再度重临。

我莫名打了个寒战,才知危机从来都是掩藏在岁月静好里。

抿烟握着我的手,惊道:「怎么这么凉?」

我没有说话,目光凝在虚空。良久,才缓缓闭上眼。

宫里乱了。

我日日待在这一方庭院里练字,心中却总不免去想宫里现在如何了。想得多了,字也就没能写下去,墨汁洇透纸背,染黑了大片桌面。

这一幕落在抿烟眼里,她又皱了眉头。

大约是希望能有个人来开解我心中积郁,她犹豫再三,还是把清涟给带进了府里陪我。

清涟比我小两岁,性子活泼开朗,肚子里攒了一堆有趣的事,自她来了之后,确实驱散了我不少烦闷。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给我的感觉很像妹妹,跟她相处,我觉得心里很放松,没有那么压抑。

于是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当初楼安没有死,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楼安也能开口说话,她也会这样围着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吗?

可惜,我永远都没办法知道答案了。

那天我把关于妹妹的事情告诉了清涟,我问她:「这是我的错吗?」

眼睁睁看着妹妹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无力阻止,这是我的错吗?

清涟抱着我,她流下泪,「这不是你的错。」

「西儿嫂嫂,让我来做你的妹妹吧,」清涟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膝上,「把我当做妹妹,好么?」

我没有说话。

16.

蒙古人蠢蠢欲动,我心里知道,时机快来了。

为求江山安稳,大约九月,江沉就要受命前往边塞守护疆土,届时皇宫兵力不足,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提前让人把信送去候光的外祖父那里。半月后,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

他是跟随我外祖父多年的丁伯伯,此行是受外祖父的所托,带了虎符与一支兵马,作为我们的支援。

这虎符可调动皇城中三分之一的兵马,加上江沉手中的兵,足够了。

「不过,那于老将军向来与王爷不对付,若遇上了他,只怕胜算不大。」丁伯伯沉吟半晌,提醒道。

「无妨,」江沉握住我的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们只需把宫内搅乱,其他的交给我。」

「好啊,好啊,」丁伯伯欣慰点头,朝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殿下,王爷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唯一的心愿便是为郡主跟小殿下报仇雪恨,至于其他,便全由您安排。」

我接过虎符,眸中含泪,「请伯伯转告外祖父,这也正是楼西的一直以来的心愿,楼西定不辜负!」

九月初,天气已经微凉。

我以安胎为由请命进宫,拿出虎符与外祖父当年留下的兵马汇合。与此同时,江沉也在半路调转,领着部分兵马悄无声息包围了皇宫。

很快便是重阳节。

皇宫里已经沉浸在过节的氛围中,大殿上载歌载舞,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任何硝烟即将到来的恐慌,席中不乏朝中重臣,个个喝得正尽兴。

我以茶代酒敬高位上的帝王,目光望向左侧,清涟已经开始戒备。

杯沿碰上嘴唇的瞬间,又缓缓移开,片刻,我高声道: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问,不知父皇可否解答?」

「哦?」父皇看向我,「你且说说。」

我搁下杯子,定定盯着他看:「如今父皇也算是坐拥江山,美人入怀,可还曾记得,儿臣的母后姜氏?」

话音将落,父皇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母后算是他心里的一道禁忌,否则这两年来他也不会一边想要以我做筹码去笼络重臣,一边又因着亏欠尽力弥补我。

但很快,他又换作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容欢抢白道:「殿下这是醉了吧,怎的说这等胡话。」

又是掩饰,再怎么遮掩,也真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我冷笑道:「父皇不说话,是不敢说么?还是说您心虚自己做过的事——」我顿了一下,「您因宠妾,灭妻杀女!」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但只一瞬,便成了落针可闻的静寂。

没有人敢说话,我看着高位上的帝王明明脸色铁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我闭上眼,重又拿起杯盏,狠摔于地。

瓷器触地声响脆亮,原先推杯换盏的朝臣们率先拔剑而起,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父皇沉下脸,终于开口怒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父皇,欠下的债,总没有不还的道理。」我冷道:「动手!」

17.

父皇没有任何的戒备,但我们也并非真的轻而易举,好在江沉及时赶到,竟联手于老将军带兵直直闯进太和殿逼宫。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说动于老将军的,但只要结局是好的,我不在乎过程。

内忧外患,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我的父皇终是惨败。

这一次,终于换做是我站在他的面前。

我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想起当年我也是这样跪在他的面前,哭着求着他放了楼安一样。

我说:「没想到吧,我的好父皇。」

他闻言却也只是惨笑一声,「自古成王败寇,朕没什么好说的。」

「是么?」我也笑了,「那容欢呢?你也不在意她的死活?」

他面色瞬间变得灰白,翕动着嘴唇半晌才发出声音:「她……你放了她。」

我又问:「想不想看看她?」

父皇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想,毕竟他手心都快给掐出血来了,那我自然是选择成全了。

「带上来!」

此时此刻的容欢早没有了东宫之主的矜贵,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像粽子一样被丢到父皇的身旁。

她软软躺倒,被父皇温柔拥进怀里,任由他解开绳结,然而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恨,她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就那样看着我。

她轻轻的说:「楼西,你长大了。」

我别过脸去。

下一瞬,父皇忽然发出一声惨嚎,他捂着胸口,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人。

我亦是丝毫没有料及,却并不打算出手阻止。

容欢猛然大笑,再没有过去丁点儿温婉的模样,她握紧了匕首,将尖刃再度刺入父皇的左胸里,狠狠贯入。

她低下头,欣赏父皇痛苦挣扎却始终不反抗的模样,犹不解气般又将匕首拔开,冷道:「痛吗?」

「你这样的人,也会知道什么是痛吗?你杀他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的下场?」

她忽然又笑又哭,那凄然模样让我想起了母后,不,她的痛苦更甚!

「他究竟碍着你什么了?不要皇位,也不要我,你为何还要痛下杀手?为何啊?」

父皇好像想要说话,可嘴里全是血,一开口,粘稠的深红便聚成一团团往下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溅出一朵朵血红的花来。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了,他看着容欢,那目光里依然是熟悉的温柔,交织着茫然痛楚,却丝毫没有恨意。

容欢冷眼看着地上分明痛苦却依旧深情的男人,看着他沾了血的面容,言语全都化作更尖锐冷硬的利刃,「你可真恶心。」

父皇眼里剩下的光,瞬间暗淡。

容欢又看向我,「我自知欠你的还不起,但我也早就不在乎了,至于要他死还是活,你自己选择。」

她就在我身旁咫尺距离,只要我拔下头上簪子,就可以置她于死地。

但我不会这么做,这太便宜她了。

母后跟楼安死前的惨状历历在目,那萦绕在梦中的眼睛,此刻再度浮现,似乎在无声劝说着我快快动手。

快啊,快啊。

我抖着手,簪尖于是又对准了另一个人的头颅,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我的眼前只剩模糊残影。

我终于替母后妹妹报了仇,但是我的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没有任何快慰感,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四周细微的声响都放大数倍,许久之后,我似乎听到了江沉的声音,他紧紧扶着我,不知道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但都不重要了。

我闭上眼,想哭却哭不出来,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我低头看着手中染血的簪子,心里泛起一阵恶寒,扭头便干呕起来。

18.

我是江沉名正言顺的结发妻,他登基那日却只封我为贵妃,而皇后,是秋姑娘。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知晓秋姑娘的身份,她是于秋云,于老将军的独女,她才是真正扶持着江沉坐上帝位的人。

我不在意,但心中总归是有些嘲讽的意味,原来他跟我父皇,竟也是一类人。

不过这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清涟告诉我,容欢在牢狱中自戕了,据说用的就是那把杀了父皇的匕首。

手中笔倏地停下,我怔然片刻,只说:「知道了。」

清涟担忧道:「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我摇了摇头,继续书写。

在宫里的日子一如既往的枯燥乏味,我常常坐在木窗边,看着外头的梅树发呆。

等下雪了,梅花就会争相开出艳丽的颜色。我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初见江沉那日的腊梅,雪白与梅红交错,织成我心中最美的画卷。

皇后对我敌意很大,几次给我使了绊子,我都默默忍受了。后来她再看到我时也只是扭过头冷哼一声,不再单方面与我针锋相对。

说真的,我真羡慕她,无论是爱恨,还是喜怒,都可以毫无保留。

至于江沉,他倒也来看过我几次,但都是来去匆匆,就连清涟都觉得他太过于薄情寡义,总在我耳边说他的坏话。

清涟问我:「姐姐,你怎么都不生气啊?」

我只是笑笑,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并不反驳。

如今心事已落,那些事情对我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要将孩子生下来,然后看着他平平安安长大。

直到抿烟来找我,我心中的平静终于再度掀起波澜。

她犹豫着告诉我,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恨错了人,真正害死我母后的另有他人。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急匆匆赶来的江沉打断了。

江沉阴沉着脸,看着抿烟的目光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抿烟姐,话可不能乱说。」清涟抽剑护住我,神色竟有些紧张。

抿烟叹道:「你们一个两个,倒是把我骗得好苦。罢了,罢了,即便是我不说,她也是迟早要知道,你们又能骗她多久呢?」

19.

入冬时,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这时朝堂已日趋稳定下来,江沉来看我的次数,也愈加频繁。

转眼十八岁的生辰将至,只是一年的时间,朝代更迭,仇恨将歇,去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瞬就被新的事物全然取代,我穿着新制的衣裳,望着院子里已经缀了许多花苞的腊梅,几多感慨。

抿烟当日说的话犹在耳畔,我也并非没有怀疑,可惜,自那次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风雪交杂的数九寒天,梅花开得最盛时,我因跌了一跤,早产了。

是个男孩,也是个死胎。

最后的一盏灯,生生熄灭在了眼前。

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自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想,这个冬天可真冷啊。

江沉小心翼翼握住我的手,说孩子将来还会有的。

我抽不开,只好别过脸去不说话,用沉默逼迫他自己主动放手。

我不是没有看到,他通红的眼睛。

他或许是真的爱我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君王之爱,雨露均沾,而我也不过是这后宫中的一滴雨,一点露。我不想去重复母后的命运。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抱着小小的空襁褓,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20.

我站在城墙上,猎猎的风将袖子吹得扬起来,连绵成一望无际的海。

我曾经想要追逐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却终究不能得偿所愿。

身后是江沉几乎嘶哑的声音,他不停喊我的名字,语气几乎要低进了尘埃里。

我回头朝他笑:「江沉,你敢不敢过来?」

敢不敢过来,陪我一块去死。

他愣了一秒,眼里忽然有了一丝光。

他开始一点点靠近我,似乎怕惊到我,他轻声安抚:「西儿,别怕,别怕。」

他的手终于要够到我。

可惜,晚了。

我张开双臂,像一只自由的鸟儿,恣意感受最后的快活。

在他陡然惊惧的目光中往后退去,风呼啸着从我耳侧擦过——

坠落那一刻,过往一切犹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随着呼呼风声,最终都湮灭在生命逝去的时刻。

(正文完)

【容欢番外:南柯一梦】

1.

我躺在发潮的稻草堆上,回忆这荒唐的一生。

允明最后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烙印进了我的心里,如何也不能忘记。

我不停的想,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

2.

我是尚书府容二小姐容欢,自幼跟六皇子楼允明相识,从小到大,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阿欢,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

他总爱这样说,我听都听麻木了。

许是潜移默化所至,我自己都觉得,将来长大后我肯定是要嫁给他的。

直到我遇见了允清。

那一日我不过心血来潮,好奇那百花楼究竟是个什么地儿,怎么大哥总是瞒着家里偷偷去那里玩儿?于是我也换上男装,翻墙偷偷跟在他身后,就为一睹庐山真面目。

百花楼正如其名,门口许多浓妆艳抹的美人儿正在揽客,我被缠住脱不开身,眼睁睁看着大哥走上二楼,消失了。

美人们拥着我把我挤了进去,逼得我不得不掏出一锭银子,才止歇了这令人窒息的热情。

我松了口气,循着大哥消失的地方上了二楼,每个房间门口都挂了张牌子,时不时有奇怪的声音从门内传出,似叫非叫。

我正犹豫着是进还是退,左边倒数第二间的房门猛地被人推开,衣衫不整的公子哥儿疾步向我跑来,面容扭曲地喊道:「救命啊!杀人啦!」

——他就是允明的弟弟,七皇子楼允清,皇上最疼爱的儿子。

那天我被迫救了他,也就结下了我们之间的缘分。

为了表达感谢,他请我吃了一顿饭,并解释道,他去百花楼不过是追求灵感,却被胆大的花魁一眼相中,硬拖着想要对其霸王硬上弓。

我忍不住喷饭,这经历不可谓不精彩。

允清性子洒脱,放荡不羁,天南地北的事都能聊得开,在他身边,我压抑多年的本性,也终于有地儿显露了。

越是相处,我便越喜欢这个坦荡的少年郎。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跟他在一起恣意快活的日子里,我切身体悟了这句诗的真谛。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又一次我偷偷翻墙想要去赴约,却被允明给撞了个正着。

他皱着眉问我:「阿欢,你在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没什么。」

他一把上前抢走我手中锦盒,不经我同意便打开了,露出一尊小小的琉璃佛像。

他沉了脸,「那这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伶牙俐齿的我,却在那一瞬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允明的目光让我感到一种难言的羞耻,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我捏紧了拳头,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谁允许你擅自动我的东西了?」

允明错愕的看着我,似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阿欢,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猛然清醒过来,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以前我一直想着反正都是要嫁给他,所以很多事情便也随着他的意思去了,况且从小到大,我早已习惯他的干预。

那为什么现在我心里会这么抵触呢?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其实自己并不想要被他管控,更不想要嫁给他。

3.

喜欢允清,似乎是一件毫无悬念的事情。

他足够尊重我,跟他相处我很开心,这就够了。

而且,我能感受到,他似乎……也是喜欢我的。

我在他生辰前天把琉璃小像送了他,并委婉告诉他,我将要及笄。

我期待着他可能会说的话,却没料到他只是愣了愣,然后问我:「你及笄后,是不是就要嫁给六皇兄了?」

我说:「是啊,我爹娘已经在准备了。」

他笑了笑,「那便提前先恭喜你了。」

这回换我愣住了,还未待反应过来,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我咬唇问道:「你,你真是这么想的?你真希望我嫁给他吗?」

允清忽然叹了口气,「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已经要哭出来了。

他又道:「但现在不是。」

他定定看着我,「不要嫁给六皇兄,我会生气。」

我破涕为笑。

4.

我在佛堂跪了三天两夜,还是没能让爹娘松口。

他们照旧准备着喜事,就像从小到大,为我规划好的一切。

从前懵懵懂懂时我尚且习惯,如今却只觉要窒息。

于是我逃婚了。

允清握紧了我的手,将我带去了草长莺飞的南方。

听说后来婚事照常举行,只是上花轿的人,变成了候光的郡主姜婉柔,也不知道允明心里会是什么想法,他曾经那么心心念念着想要娶我。

不过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抬头,撞进允清温柔的目光里,心想,这样就够了。

我们之间没有山盟海誓,彼此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心意。

他是皇上最疼爱的儿子,遇到我之前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如今为了我,却想起要争夺皇位了。

那几年里,他暗自筹谋,加之皇上有意传位于他,一时间竟真有了几分胜算。

可最后,还是败给了允明,毕竟姜婉柔有她爹这个大靠山在,手里握着兵符,包围个皇宫也不算难事。

再次见到允明,是他登基为帝后不久。

允清夺权失败,自然沦为阶下囚,为了救他,我只得答应入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允清,他浑身血污,眼皮都睁不开了,却握着我的手一个劲说,「不许去,不许去。」

我几乎要流下泪来,却咬牙强忍着,我一点点掰开他的手,用平生最大的勇气跟他说:「我不爱你了,你放手吧,允明……他会待我很好很好的,至少我跟着他,比跟着你要过得更好。」

他还是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肯放开,「你不要去,不要为了我牺牲,那会让我比死更痛苦。」

可是我没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5.

进宫后,我做了答应。身为皇后的姜婉柔总爱挑我毛病,把我数落得一无是处。

我知道她在怨我,怨允明厚爱我,可她不知道,这原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低眉顺眼,日日起早去给她奉茶伺候。

心里不是没有过怨恨,如果不是她,允清就不会与皇位失之交臂,我也就不会沦落至此。

红墙青砖瓦是一道无形壁障,四四方方的天地像一座巨大囚牢。

我在里头甘愿被缚,他在外头夜夜笙歌。

6.

意识到姜婉柔同我一般可怜,是在半年后。

那时她喝醉了酒,哭着说了许多话,才真正让我们互相卸下心防。

她是爱而不得,我是得而不爱。

但她总是比我要好上许多,幸运许多。她还有两个女儿,楼西楼安那么可爱。

偶尔,我看着楼西无忧无虑的模样,总会想起跟允清在一起的那些年,是那般快活,心中更难免积郁,我甚至记不起,上一次真心笑过是什么时候。

日子流水般过,我曾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直到,我中了毒,直到……允清死去。

我久病初愈,枕头下藏了东西,是被揉皱的帕子,绣了我的小字,「喜」。

允清把它还给我了。

我该开心的,他终于愿意放下我了。

可我只是闭上眼,宁愿自己从未醒来。

没有人知道我醒来过,于是我清清楚楚听到了宫女们毫不避讳的小声交谈。

她们的声音那样轻,落在我心里又那般重,重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允清死了,尸体泡在水里一天一夜,捞起来都发臭了。

是允明吧,一定是他做的。

这世界上,只有他最想要允清死!

7.

其实我原不想对姜婉柔出手的,但是没办法,想要扳倒允明,我必须折了他最有力的臂膀。

姜婉柔,就是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只是我没想到,允明还真是爱我,当真愿意为了我,而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女儿。

得知消息的时候,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抖着闭上眼。

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是他不守信用在先,是他违背了诺言。

但楼安何辜?

午夜梦回,我总能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冰天雪地里,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我。

那是上天给我的刑罚。

「为什么?」是楼西颤抖的哭腔。

我看了看早已死去多时的姜婉柔,终于意识到她是在问我,于是我说:「这是皇上的意思,与其让她这般痛苦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死去。」

其实这话说得不对,事实上是姜婉柔一心求死,我成全她罢了。

然而,我看着面前少女痛苦绝望的模样,忍不住就在她心头加了一把火。

烧起来吧,快快烧起来吧,最好,把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燃烧殆尽。

8.

楼西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那把精心打磨一年多的匕首,终于没入了允明的胸膛里。

一遍,又一遍。

可为什么,他不反抗?

为什么,他的眼里没有恨?

他好像想要跟我说什么,可我看不清了,也再没有机会听到了。

9.

我被关进了真正的牢房里,却终于感受到心事卸下的自由。

如果,他不出现在梦里的话。

梦境里是我重复的一生,这一次,我终于听清楚了他最后想要跟我说的话。

「不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

眼角似乎又湿润了,我摸了一把,满手心的泪。

我哭了吗?

我不知道啊。

自那梦中醒来,我总爱回忆往事。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允明总爱跟我一块儿玩,还天天喊着要娶我做媳妇。

画面一转,又是漫天星光下,允清握着我的手,同我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过往历历在目,如今想来却恍若隔世。

后来我常常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不然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呢?

眼前,又出现那个小男孩的身影,他咧着嘴朝我笑,他说:

「阿欢,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

有泪自眼角滑落,我颤抖着闭上眼,用那把贯穿他胸口的匕首,狠狠没入自己的口中。

这样,就扯平了吧。

【江沉番外:幻灭】

1.

我没能抓住她的手。

可我这一生,没抓住的又何止她一人。

小时候娘希望我好好读书,我没做到;后来娶了西儿,也不能一心一意好好待她。

我好像什么都没能做好。

2.

我六岁那年,爹因为被卷入权利斗争,作了他人的替罪羊。娘整日以泪洗面,后来一心只想让我好好读书,延续我爹的遗志——做个心系百姓的清官,然后娶妻生子。她也就了却一桩心事。

我也曾想就这样按着娘的心意走,让她安安心心过这一辈子,毕竟她只有我了。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娘生得貌美,又是个失了丈夫的寡妇,被那些浪荡的公子哥瞧见了,光天化日之下也能随意调戏,娘忍无可忍,却只能尽量躲开那群人,平日里能不出门就绝不踏出门槛半步。

为了供我上学堂,她每天要做好几份活计,有时夜里给人绣花,连油灯都舍不得点太久。

我在心里默默发誓,将来一定要让娘过上好日子。

然而,娘没能等到我长大,就因为心力交瘁给累病了。

其实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就能慢慢好起来。

可是娘为了供我上学,银子全花在我身上了,家里翻箱倒柜,也没有一件值钱的玩意。我实在没办法,就把娘一直藏着的首饰给典当换了药,那是爹留给娘唯一的念想。

原本,娘吃了药,病情已经开始好转,甚至能下地,可偏偏却遇上了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大旱灾!

刚开始还能挖些野菜填饱肚子,后来也还有些树根树皮勉强果腹,再后来,就什么都不剩了,只要是能吃的,我都可以。

可是娘熬不住了,她就在我面前没有了生息!

至今我仍记得那个要将人热到融化的夏天,下游的湖田干涸,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这一次的旱灾,持续了整整两年。城中饿殍千里,更甚者易子而食,简直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上头的那些百姓官呀,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睁开眼,看看这万千流民,看看这遍地哀嚎的土地!

3.

遇见清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很久很久了。

我一路往东而去,竟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的路途,我不知道自己都到过了什么地方,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如何在食人的噩梦里活下来的。

过往那些记忆变得虚渺,轻飘飘就被热风吹散了。

我们都是孑然一身,相遇了便结伴而行。我们走了很远很远,来到了天子脚下,遇到了落魄贵女抿烟,又一同去了揽烟阁谋生路。

清涟手脚麻利又勤快,我善读人心嘴甜活络,最重要的是,抿烟生得好看,加之我跟清涟只想讨一口吃的,揽烟阁的老板心软,也就把我们三个都收下了。

在揽烟阁的那几年,我确实久违的感受到了岁月静好,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是不会懂得这种感受的。

如果我没有遇到于秋云的话,我想,大概我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那日烈阳高照,我不过是打酒经过长街,却差点被踩死在马下,而那当街纵马之人却不见丝毫愧疚,反而怒气冲冲下了马,「又是个不长眼的来坏爷心情!」

那拳头眼看就要落在我身上了,却被一只手截了过去。

那手的主人不过是个小小少女,眉眼间却全然是倨傲,「哟,好大的能耐!」

这便是于秋云了,彼时她也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却能轻松撂倒一个成年大汉,加之又是于老将军独女的身份,在京中自然是谁都不放在眼里。

可当她转脸看向我,眉眼却又软和下来,「你没事吧?」

就是在这个时候起,我心中忽然滋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爹娘一直希望我将来能考取功名,做真正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可如今圣上不贤,即便底下有清官又如何?蜉蝣岂能撼树?

但如果,换个皇帝呢?

4.

于秋云对我挺好的,虽然这好难寻缘由,但总归是给了我一张通行的令牌,我不过是试探着说了一句想要参军,她大手一挥,直接全给我办妥了。

于是我辞别抿烟清涟,加入了行兵打仗的队伍,开始了我六年的边塞生涯。

烽火狼烟下,几次死里逃生,也创下一些不大不小的功绩,终于在第六年,让于老将军注意到了我这号人物。

我终于迎来了机会,在与蒙古一役中脱颖而出,直接就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了领兵征战的将军。

设宴庆功那日,刚好也是楼西公主的生辰,圣上欢喜,直接就一起给办了。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楼西,她身着朱红宫装缓缓落座,目光却始终凝在高位上的帝王王后身上,良久,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她猛然起身,走去了外头,我跟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落雪听梅,背影仿佛融入雪中,徒留无边孤寂。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思,同情,还是利用?我笑着同她说了许多话,甚至亲昵地替她拂去肩头雪粒。

大约在这时,我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沦陷了吧。

所以才会带她去了以前的家,希望她能更了解我一点;才会在于秋云要求我娶她的时候,那样犹豫。

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跟西儿刚成婚的那半年多,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有时我甚至会想,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

可是没办法的,她跟我都是没有办法的,我们的身上,背负着亲人惨死的仇恨,我们活着,都不可能仅仅只为了自己而活。

而我,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就不可能只专心对她一人。

于秋云愿意让步,让我跟西儿顺利成婚,是因为她喜欢我。先爱上的那个人总是要低一头,即连她这样率真骄傲的女子,竟也是不例外的。

但我不知道西儿爱不爱我,我猜不透她的心,那次在假山后的吻,不过是于秋云见到她,自私想要宣告主导权的做法,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西儿已经走了。

她是在乎我的吗?我太想知道,于是我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刻意带着于秋云出现在她的面前,可得来的反应平平,西儿十分淡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吃醋,还是因为不在意?

后来她怀了孩子,我是一半忧愁一半欢喜,好在那段时间我忙着跟于老将军部署筹谋,多多少少也削减了心里矛盾的情绪。

直到蒙古开始有异动,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与于老将军联手包抄了整个皇宫,西儿则从里头控制了局势,一切,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

5.

登基后,我整顿朝堂,下旨兴修水利,尽一切所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我并没有如曾经愿景的那样强大,颁布的政令有所成效,也都是需要财力、人力的支持,层层递推,时间跨度很大,好在那些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事情没有再发生过,也算是告慰爹娘的在天之灵。

于秋云做了皇后,一开始也延续着以往的刁蛮任性,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把满腹心思全然放在我身上,一切

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可唯独,西儿不好。

抿烟姐去找了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真是该死,怪我对她太过宽容。

「阿沉,你当真爱她么?」那一日,她面带不忍,这样问我,「那七王爷的死,跟你有关吧……是于秋云,对不对?」

「还有容皇后的巫蛊之术,也都是你安排的吧。你一直说要帮楼西报仇,可真正害了她的人,分明是你啊!」

我静静听完她的责问,反问道:「真相是什么样的,重要吗?」

我倒是不知道,她竟这样了解我,比于秋云更甚。

若不是清涟求情,若不是从前那些年她真心待我如亲弟,凭借她今日的以下犯上,哪里能有好下场。

最后我不过也只是把她这爱多嘴的舌头给割了,再打发出了宫,至于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后来西儿早产,孩子才生下便夭折了。大概是在这个时候起,她越发沉默,日渐消瘦。

我终于感到害怕,我想起了娘,我再也不想感受这种失去的痛苦。

我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的说,孩子将来还会再有的。

可她只是别过脸去,默默流泪。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她在城墙上,回头朝我一笑。

她说:「江沉,你敢不敢过来?」

那天色的广袖裙裾被风吹得扬起来,如同薄冰般脆弱的美丽,成了我余生永远的疤,从此一闭上眼,便全是她的模样。

6.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佛陀在世,还心系苍生,不过是为一己私仇,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江沉,你爹当年,是为皇上顶的包吧。」

于秋云擦了擦剑尖,轻轻吹了一口,「你知道的,我喜欢你,所以才会帮你这么多,你想要皇位,我可以求我爹帮你,绝对万无一失,而我只要求你娶我,让我做皇后。」

——

我睁开眼,望向这高耸皇城,幼年时那些入目可及的人间惨像就像是场梦一样,我从那干裂的土地中走过,醒来却是满目繁华的疮痍。

也许这世间,本就没有任何的两全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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