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带回来一个小师妹。
小师妹哪哪都好,人人都爱她,可我就是讨厌她。
不对,我不是讨厌她,我是既恨她又怕她。
因为小师妹杀了我,就用她手里那把芙蓉未雨剑。
1
小师妹长得玉软花柔,秀美荏弱,连我那一向高居神坛之上,只管捡不管教的师父都对她嘘寒问暖,悉心教导。
小师妹性子天真无邪,活泼可爱,连我那一向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未婚夫对她说话时都忍不住放轻声音,放柔语调。
小师妹天生冰雪聪明,天资过人,连我那一向即眼高于顶、惯会瞧不起人的小师弟都对她百般维护,大献殷勤。
小师妹哪哪都好,人人都爱她,可我就是讨厌她。
不对,我不是讨厌她,我是既恨她又怕她。
因为小师妹杀了我,就用她手里那把芙蓉未雨剑。
我被她一剑贯穿胸膛,本命佩剑如是我斩在我手里悲鸣不已,滚烫的鲜血从我胸口喷涌而出,飞溅着落在小师妹执剑的素白手指上。
泥土混着暗血黏在我的脸上身上,我颓然倒地,世界变得一片朦胧,然而,在朦胧间我依然清晰地听到——
我奉若神祇的师父对小师妹说:「别怕,你做得对。」
我一心相待的未婚夫祁而对小师妹说:「她早已入魔,算不得人,你无须自责。」
我悉心教导的小师弟盛时留对小师妹说:「小师妹杀得好,这祸根早就该死了。」
小师妹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地怯生生问:「阿蓉真的没有做错吗?」
所有人都忙着安慰她,没有人听到我的悲鸣。
我没有入魔!
我没有陷害小师妹!!
我没有杀害同门!!!
我没有!!!!
没有!!!!!
但是没人在意,我连丧家之犬都不如,在一片唾骂声中死去。
然而我却奇迹般地又一次睁开了双眼,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如是我斩也仍然被我牢牢握在手里,并且又回到了此时,站在了此地,看着师父将小师妹带到我们面前。
小师妹娇娇怯怯地拉着师父的衣角,躲在师父身后歪着脑袋欲语还羞似的看着我们。
师父将她引至身畔,看她的眼神是罕见的柔和,说:「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十七师妹了。」
小师妹拿着芙蓉未雨剑,手指无措似的绞着剑穗,如玉的脸庞上飞起两朵红云。
我看着她这般人畜无害的情态,恍然间觉得芙蓉未雨剑贯穿胸膛时凉彻心扉的疼痛和惨淡悲凉的死亡只是我撰想出的幻觉,但如是我斩却突然嗡鸣不止,从我手中挣脱,不受控制地向小师妹刺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盛时留皱眉扫我一眼就转头关切地去看小师妹,各位师兄师弟们差不多都是如此反应,只有祁而一直挑着眉看我,没有去关切小师妹。
如是我斩当然没有伤到小师妹,师父只一挥手就将它打落在地,但小师妹仍被吓得不轻,花容失色地拽着师父的袖子连连后退。
见小师妹并未受伤,师兄师弟们这才放下心,又向我义愤填膺起来。
「小十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对小师妹出手!」
「是啊十师姐,你的如是我斩那么厉害,万一不小心伤到小师妹怎么办?」
我张口欲解释,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如是我斩突然不受控制了,我并未有伤小师妹的意思。
但师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连让我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意图伤害同门,心思如此恶毒,去思过崖跪一个月反省自己。」
我本张口欲解释,可师父那一眼是那样冰冷,甚至夹杂着几分厌恶,我便闭上了嘴不再言语,召回如是我斩,转身去思过崖。
这确实是我的错,如是我斩与我心灵相通,刚才应当是受我心绪影响,才会突然失控,不论有意还是无意,我都差点伤到小师妹,这是事实。
直到走远了我还能听到师兄弟们围着小师妹热烈地讨论着。
「小师妹你长得真好看!」
「小师妹你是从哪来的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师妹在师门里排第十七,那名字就叫做十七,只是取哪两个字好呢?」
徒弟拜入师门后要抛弃本名,再由师父赐予新名,这是剑门的规矩。
我师父在各位剑尊里是少有的爱收徒弟,平均下来几乎一年就收一个,但徒弟多了赐名也成了问题,师父干脆就按照在师门中的排名给徒弟们取名字,排在第几就叫什么,只不过会选个寓意好的字来代替数字。
像我排行第十,就叫做姜拾,我的未婚夫是第二个,就叫祁而,小师弟排第十六,就叫盛时留。
不论徒弟们天资禀质如何,在凡尘家世如何,都从无例外。
所以即使祁而天赋异禀,被誉为惊世之才,后起之秀,也没有例外。
即使盛时留的父亲贵为人界帝王,家中富贵泼天,权势滔天,也没有例外。
曾经我也以为按照师父一视同仁的性子,小师妹的名字会叫作十七,但是从取名起师父就对她展现出毫无保留的偏爱。
果然,我听见师父如玉撞泉鸣般清冷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
「你们十七师妹天生灵体,十七,无论是哪两个字都配不上她,她是我在芙蓉花中捡到的,又似芙蓉般娇美,便取名为阿蓉吧。」
这一句话如水入油锅,瞬间激起更热烈的讨论,但却不是说师父偏心,而是纷纷赞美小师妹的名字。
我漠然地拐进石林走向思过崖,与身后的热闹彻底隔绝。
2
思过崖,如其名,是陡峭万分的悬崖峡谷,悬崖上终年飞雪,峡谷下飞流湍急。
传说几百年前这里还是高山平地,也不叫思过崖,剑门的开山鼻祖在此悟道成仙,渡天雷劫时不慎留下一道剑气,就这一道剑气,生生将苍山劈下一角,变成巍峨陡峭的悬崖,余下的剑气仍然凛冽,在山顶盘旋不去,化成片片飞雪落下。
因为老祖留下的剑气太过纯粹,连飞雪都带着三分寒意,即使是修仙之人也难以忍受,所以后来此处就成了惩罚犯错之人的好地方。
思过崖崖顶有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剑门的门规诫训,受罚的人都是跪在石碑前思过反省。
我站在石碑前,抬头望去,正好看见在石碑最显眼的正中央,在规矩死板的诫训上,被人以剑气龙飞凤舞地刻了四个大字:老子没错。
我挑了个正对着老子没错的地方,扫清了地上积雪,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下,将如是我斩放在身侧。
雪花飞落,不一会就落了我满身,确实寒意刺骨,我本想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几遍筑基口诀,就当是巩固基础了。
可我一闭眼,就仿佛又回到了还未身死于芙蓉未雨剑下之前的那段时光。
在小师妹还没被师父带回来之前,师门上下一共十六位弟子,只有我一人是女孩,所以我一开始是真的很喜欢小师妹的,她也确实如师父所说那般,和芙蓉花一样娇美,更难得可贵的是,小师妹的性子也十分温婉可人。
我那时当真喜欢她。
自己如获至宝珍藏已久的心法秘籍,她一句想要,我可以眼都不眨地双手奉上;她在修炼上不得其法,我就舍弃自己修炼的时间教她剑法;她私闯后山禁地险些丧命,我拼着瘴气入体也要救她出来;她自不量力去魔域找草药,我明知九死一生也要护她周全。
可是小师妹却楚楚可怜地对众人说用了我给的心法秘籍后元神不稳,练了我教的剑法后险些走火入魔,之所以私闯后山禁地是因为十师姐哄骗,险些命丧魔域也是因为十师姐入魔后对她举起了屠刀。
人人都爱小师妹,人人都信小师妹,没人相信我笨口拙舌的解释,他们甚至连我的解释都懒得听就给我定了罪。
最后芙蓉花般娇美的小师妹,用名为芙蓉未雨的本命佩剑将我一剑贯胸。
愤怒、委屈、不甘、痛恨,种种情绪在我心里交杂,犹如烈酒一样越经发酵越变得浓烈。
我猛然睁开双眼,明明满身飞雪却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行,不行,修炼时最忌讳心神不宁、情绪波动,我吐出一口浊气,不再想着背什么心法口诀,而是仰头去看刻满诫文的石碑来平复心绪。
一抬起头,我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老子没错上,那字深透石碑,即使时过经年也依然清晰,可见刻字之人的实力不俗,并且这字迹十分飘逸潇洒,刻字之人的恣意肆为透过石碑扑面而来。
据传闻,这字是大师兄一次酒后受罚,心中不服,醉意上头时刻上去的。
据传闻,这位大师兄是师父的收的第一个徒弟,叫做邬夷,本命佩剑名为长恨水。
据传闻,这位大师兄相貌俊美无双,在九年前的仙剑大比上引得无数女子一见倾心,再见沦陷。
据传闻,这位大师兄天赋异禀,实力强悍到在年轻一辈里几乎无人能敌,甚至能与全盛时期的师父连过三十招而不落下风。
据传闻,这位大师兄之名在仙剑大比后响彻天下,长恨水被人誉为一剑霜寒十四州,一势蓄成万骨枯。
据传闻,这位大师兄……
关于这位大师兄的传闻多得数不清。
总之,这位大师兄是活在传说里的人物,自我拜师入门起,就从未见过他。
这倒不是因为我拜师入门的时间太晚,也不是因为这位大师兄闭关了云游了,而是因为他……入魔了。
无论心性何等坚韧之人,一旦入魔都会性情大变,丧失人的感情,视人间性命如草芥,置公道正义于无物。更何况入魔后的修炼方法也变得残忍血腥,以他人功力为食,能硬生生将人吸干,最后变成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
所以正道之人对魔修恨之入骨,见之杀之。
所以当小师妹说我入魔后狂性大发伤了她时,所有人把将剑对准了我,连探一探我的灵脉,检查一下我是否真的入魔都等不及就杀了我。
但传闻中的这位大师兄并没有和我一样被杀,而是只身一人逃过千人围追,万人截杀,在这世间销声匿迹了。
从此大师兄的名字和长恨水成了剑门里不能提的忌讳,只有祁而曾在无意中和我说起过一次大师兄,说他拜入师门那年正好赶上十年一次的仙剑大比,当时大师兄一把长恨水无人能敌,夸一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我入剑门第五年时,师父给我和祁而指了婚,这之后我几乎是掏心掏肺全心全意地待他,所以至今仍能回忆起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羡慕,憧憬,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嫉妒,以及为了掩饰嫉妒而故意露出的不屑。
祁而的天资不说在剑门,就是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大师兄是何等实力可想而知。
我曾坚定不移地相信剑门的话:孽障邬夷堕入魔道,日后不必顾念同门之谊,见之即杀之!
但直至我因入魔之名被杀,又再一次睁眼回到现在,跪在思过崖的石碑之前,我才恍然想到,会不会大师兄也是像我一样被人误会,百口莫辩的。
3
神思飘忽间我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无需回头去看我就知道来人是祁而。
我十五岁结成金丹那日,师父给我二人指了婚,其实我对祁而并没有什么男女情爱之意,只是想着既然日后要结为道侣,要携手共度这漫长的修仙岁月,那么就得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多好都不为过。
我并不清楚祁而待我的心意如何,但这并不妨碍我一门心思地待他好,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其实现在想来,显而易见祁而并不中意我,他崇尚实力,仰慕强者,之所以同意师父的指婚,无非是因为我是他可选择的范围里天资最好修为最高的人。后来小师妹来了,我不再是祁而可选范围里的最佳选择了,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我另择明珠。
但当时的我看不出,还幻想着与祁而天长地久同生共死,觉得应该对祁而比对旁人更好千百倍才行,我留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关注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一皱眉我就知道他是在不耐烦,他一捻手指我就知道他是在心中犹豫。
六年来祁而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对祁而好也成了我的习惯,就像每天都要练剑一样习以为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像了解如是我斩一样了解他。
以至于此时我只听脚步声,就能认出他。
祁而从我身后踏雪而来,撑着伞在我身旁站定,见我面前正对着石碑上的老子没错,他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不服气?」
我虽然不欲与祁而再有瓜葛,但也不想让他以为我因师父责罚而心存怨气,剑门规矩最为尊师重道,一句师父比天高,如果他因此误会我,传出去我又少不了一顿责罚。
于是我开口道:「没有不服气。如是我斩差点伤到小师妹,这本来就是我的错,师父罚得对。」
祁而向我走近几步,将我也罩在伞下,闻言又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师父本不欲罚你,只是今日阿蓉拜师入门,你在那么多师兄弟前险些伤了她,不斥责你几句又置剑门规矩于何地。其实你只要服个软道个歉解释一下缘由,师父和阿蓉都不会与你追究计较,结果你倒好,倔得像条小驴,连解释都不曾扭头就走。」
只要我解释缘由,就不会与我追究计较?
祁而这话真是说不出的可笑讽刺,让我心里止不住地觉得酸楚苦涩。
他亲亲密密叫着阿蓉的小师妹说练了我给的心法秘籍元神不稳,练了我教的剑法后走火入魔时,我不曾解释吗?
不会与我追究计较的小师妹污蔑我引诱她私闯后山禁地,入魔后又将她重伤时,我没有解释吗?
可有谁听了?有谁信了?又有谁不与我追究计较了?
所有人都把我原本的好意当成叵测的居心,把我竭力的解释当成拙劣的谎言。
然后还要再充满厌恶又鄙夷刻薄地补上一句:做了这些恶毒的事还不承认,与其在这绞尽脑汁地扯谎不如赶快去领罚,看她都脏了我的眼!什么东西!呸!
我垂下头,不让祁而看见我脸上的冷笑,说:「没什么好解释的。」
虽然我们同门五年,又订婚六年,相伴走过十一载时光,但祁而从不曾懂我,否则从前他就不会听信小师妹之言毫不犹豫地给我定罪,现在也不会以为我因被师父责罚而心中不忿。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就像此刻我跪在石碑前,而祁而长身玉立地站在我身旁,他身形高大,体量修长,即使将伞撑在我头顶,也是高高在上,并不能为我挡去风雪,乱雪依然飘飞着落了我满身。
祁而屈膝在我面前半蹲下来,左手依然将伞稳稳地撑在头顶,右手却伸出来捉住我的下颔,手腕施力逼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在我脸上逡巡,似在观察我是否真的言如其实。
我心中厌恶,扭头从他的手中挣开。
祁而却突然勾起嘴角,轻笑了一下:「脸都冻白了,还嘴硬。」
我低头看着如是我斩剑鞘上的古朴纹路,心中实在无语至极,随他怎么高兴怎么想好了。
祁而不了解我,我也不想让他了解了。
我沿着那纹路摩挲着如是我斩的剑鞘,垂着眼睫对祁而缓慢而坚定地说:「虽然师父为你我订下婚约,但当时我实在年少,还不明白道侣究竟意味着什么,就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现在想来,这婚约订得委实有些敷衍。近来我于剑法上有所领悟,觉得像剑门开山老祖那样功成飞升才是煌煌正道,只是大道难行,需得断情绝爱。既如此,我们便择日禀明师父解了婚约吧,到底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
祁而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越来越阴沉,他皱眉看我:「你是在怪我并未在师父面前为你求情?」
他身量实在是高,即使屈膝半蹲在我面前,我也得抬头看他。
我叹口气,直视着祁而的眼睛,说出了我一直想对他说的话,「二师兄,我所说之言句句属实,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呢。」
「你使性子也要适可而止。」祁而彻底冷下脸来,霍然起身将手中纸伞扔在我面前,瞬间激起一阵雪屑飞舞,「枉我好心前来看你,我看你倒真是应该好好在这跪一跪,清醒清醒头脑!」
他带着怒意拂袖而去,思过崖上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我看着那纸伞被风雪裹挟着渐渐远去,心想就这样吧,日后可千万别再有什么纠葛了。
思过崖上没有日月更迭,只能听剑门中豢养的仙鹤每日一次的长鸣来分辨时间,我数着鹤鸣响了三次后,思过崖上又来了人。
小师妹阿蓉怀里抱着件叠得板正的银狐披风,那披风实在厚实,她抱在怀里,雪绒绒的狐狸毛几乎堆到她的下颚,更衬得她面如芙蓉色若春晓。小师弟盛时留亦步亦趋地跟在阿蓉身边为她撑伞,不让她受半点霜雪侵袭。
他们来时,我的眼睫和鬓发上已经结了许多细碎的霜花,肩上也落满了雪,阿蓉一脸不忍地看着我,张口便是道歉:「都是我不好,刚拜入师门就惹得师姐受罚。」
我在思过崖罚跪的这几日里想了许多从前的事,扪心自问从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阿蓉的事,为什么她要这样陷害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思来想去我久久不能释怀,此时她却又出现在我面前,我能感到如是我斩已经开始躁动嗡鸣了。
阿蓉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歉意和羞赧,似乎真的为我因她受罚一事感到抱歉和不好意思,对我说道:「我今日才知思过崖终年飞雪,气候如此恶劣,想着师姐虽为修仙之人,但到底还是女子,必然受不得这风刀雪剑的,就急忙央了十六师兄同我前来给师姐送件狐裘来抵寒。」
她语气里的怜惜不忍之意和意图补过之心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我甚至在想难道我前生真的无意中做了什么伤害阿蓉的事而不自知,才让她之后如此对我。
我将手按在如是我斩上,安抚它的躁动,语气平静地对阿蓉说:「我无意伤你,但险些伤到你确是事实,所以理应受罚,既是受罚,又岂能想法子舒坦。」
阿蓉脸上笑容一顿,但转瞬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便是受罚也不能因此罚坏了身子,放心吧师姐,师父知道也不会怪罪的。」她说着将怀里抱着的狐裘抖开,就要上前来为我披在肩上。
我根本未曾动她,也一直抑制着如是我斩的躁动,但阿蓉却比祁而扔下的那把被风雪席卷而去的纸伞还要脆弱似的,在离我几步远时突然惊叫一声重重跌坐在雪地中。
盛时留急忙上前去扶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一顿喝问:「小师妹好心为你披衣,师姐你怎可出手伤人!」
阿蓉忙按住盛时留的手臂,咬着唇皱着眉泪水盈盈地说:「十六师兄莫要乱说,不是师姐,只是此地风雪太大,我一时不慎才跌倒的。」
听到阿蓉这番话盛时留更加愤愤,「小师妹你还为她开脱,你也是修仙之人,怎么会因为风雪就不慎跌倒!我看师姐她就是不忿因你被罚之事才将怨气撒在你身上!」
我看着他二人这一番唱作俱佳,前生种种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我缓缓起身,肩上的白雪簌簌落下,如是我斩受召霎时飞到我手中,我紧紧握住剑柄,因放在雪地中太长时间,剑上还淬着三分凛冽寒意。
他们俩惊讶不解地看着我,不知我意欲如何。
我微笑着给他二人指点迷津:「若是不曾伤你害你,我岂不白担了这恶毒罪名。」
话音未落,如是我斩已似月下流火一般破空而出,薄如蝉翼寒若霜雪的剑刃瞬息间贯穿阿蓉的左肩后又深深钉入雪地三尺,当阿蓉后知后觉地开始悲鸣痛喊,盛时留手忙脚乱地去捂住她的伤口时,空中还留着如是我斩疾飞而过的残影。
滚烫的鲜血从阿蓉左肩伤口处喷涌而出,飞溅着落在素白的雪地上,宛如朵朵红梅迎风傲雪盛开,当真漂亮极了。
我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压在我身上的那么多罪状终于有一次是名副其实的。
阿蓉上前做出为我披狐裘的姿态时,我还想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之死,前生之事到底已经过去,我不该深陷过去耿耿于怀,她还不曾做过陷害我污蔑我的事,我也不能因还未发生的事去怨恨现在无辜的她。
可是谁知,阿蓉还是那个阿蓉。
不过,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阿蓉已疼得说不出话,盛时留也惊得说不出话,我捏指掐印召回如是我斩,剑身离体又带出一泼晶莹剔透的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纷纷坠落跌破在雪地上。
我随手挽了个剑花,涤净如是我斩上残存的血丝后收剑入鞘,看着阿蓉冷汗涟涟血流汩汩的惨状,实在心中快意,「便当这一剑是报往日之仇和今日之怨,剑出血落,恩怨两讫。从今以后,你若安分守己,不招惹于我,我自然不会伤你分毫,但你若再做出今日之事,我必千百倍奉之还之。」
4
要说我这小师弟盛时留真是不愧被人赞一句「才思敏捷,其应若响」,听了我的话当即反唇相讥道:「小师妹刚拜入师门,人又温婉娇怯,与你哪里来的往日之仇今日之怨?」说着又换了副失望厌恶至极的语气冲我恶狠狠道,「你竟然如此恶毒,无故伤人不说,还满口鬼话连篇意图乱泼脏水,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
这种话我听盛时留说过不止一次,从前我一直想着我这小师弟在家中备受偏宠溺爱,养出些眼高于顶唯我独尊的毛病也正常,但说到底只是小孩子心气,因着年纪尚小说话不过脑子,许多话虽然听着刺耳伤人,但多是有口无心。
当时身在山中迷雾遮眼,走不出也看不透,一心找借口为盛时留辩白:小师弟只是不知道事情真相才会这样恶语相向,如果他知道原委明由,断然不会如此出口伤人,更何况他这样说也是因为在他心中有我一席之地,所以才会在以为我做了恶事之后如此愤怒激慨。
如今我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盛时留哪里是话不过脑,哪里是有口无心,他分明是恶意中伤,专往我心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扎刀子,他也不是因为太过看重我才那么愤怒激慨,而是因为心疼温婉娇怯的小师妹阿蓉啊。
从前听了会难过伤心好几日的话,现在听来我竟然心中毫无波澜。
也是,不过几声犬吠,又何必在意,浪费心神。
「是啊。」阿蓉脸颊苍白眼角绯红,不知疼成什么样了还抖着嗓子附和着盛时留追问我,声音是说不出的委屈无辜,「阿蓉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师姐的事才让师姐如此对我!」
盛时留已经给她封了几处大穴,血虽然勉强止住了,但阿蓉仍脸色苍白,虚弱得站都站不稳,半靠在盛时留怀里气喘吁吁,冷汗涟涟。
如是我斩的剑身是取了我三根肋骨炼成的,最是与我心灵相通,刚刚我盛怒之下催动如是我斩,虽然未存杀意但也是使了全力的,看阿蓉方才诧异的表情就知她毫无防备,根本没料到我会突然发作,这一剑伤势必然不轻,思过崖上又寒意凛冽,她再不医治,只怕要废掉一条胳膊。
我看着她这副惨状还要摆出誓不罢休的质问架势,不由好笑,反问道:「你们确定不赶紧去找医修疗伤,而是在这质问与我有什么仇怨?」
我本是好意提醒,可盛时留面上的厌恶之色愈盛,揽起阿蓉扭身便走,还不忘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最好老实在这跪着!待我将你做的这恶毒之事禀明师父,看师父如何惩治于你!」
我本怀着一腔好意,打算让盛时留早些带阿蓉诊治伤口,可听他这不知好歹的一番话却突然改了主意,厉声喝道:「站住!」
原是我想错了,犬吠虽不必在意,可听多了难免觉得刺耳心烦,就该给他个教训让他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从此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
我抱着剑踱步到他们面前,盛时留眉眼落雪,衬得一张脸越发光华隽秀,他揽着阿蓉脸上难掩心疼怜惜,抬眼向我看来时立马换了副厌恶至极的表情。
我看着盛时留这副情态也忍不住皱眉,道:「师弟你相貌生得虽好,只是说话实在不中听,一张口便叫人心生厌恶,不若以后便不要再开口讲话了吧。」
我缓缓抽出如是我斩,不忘向他安抚道:「放心,师姐的剑很快的。」
我的剑确实很快,盛时留喉间血线喷涌而出时,他还在皱着眉一脸嫌恶地看着我。
率先尖叫出声的是阿蓉,盛时留温热的鲜血溅了她半张脸,连如云鬓发上也坠了几滴血珠,她看我如见厉鬼,整个人都缩在盛时留怀里瑟瑟发抖,不住地摇头后退。
盛时留茫然地伸出手摸了摸脖颈,见到掌上血痕才露出痛苦神色,他徒然地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音来痛斥我心思恶毒了。
他们满身鲜血淋漓滴淌,惶惶如丧家之犬般搀扶着匆匆离去。
思过崖崖顶又只余我一人,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声。
我站在雪中,天苍地茫,好似漫天霜雪都为我而舞一般,只是雪地上四处蔓延的暗红血迹和沾染了污秽的狐裘平白玷污了这雪巅仙境。
我手中掐诀,如是我斩应声出鞘,剑随心动伴雪而舞,将狐裘和脏雪凌空挑起,我握紧剑柄一式风起云涌使毕,那狐裘混着脏雪在我身后炸成一团烟霁,又随风散去无影无踪。
我如方才对盛时留所言那样,就在此地静候他口中的师父惩治,但当然不会再跪,我有没错。
别说师父惩治,便是失踪的大师兄又现身,飞升的剑阁老祖再出世,我也没有错。
我剑术精湛,灵力强盛,亦是同辈中的天之骄子,凭什么担这冤屈罪名,白白受一肚子窝囊气。
这样想着,我心中竟然生出缕缕反意,一抬头,又看到石碑上硕大的老子没错,那字傲雪凌风越发显眼,似乎在向我勾手,引诱蛊惑我上前在它身旁留下些什么。
我心中蠢蠢欲动,如是我斩亦发出清越剑鸣,既然如此,那就顺随心意吧。
如是我斩破风斩雪而出,我以剑刃为笔,把石碑作纸,操控着如是我斩在老子没错旁笔走龙蛇,剑刃与石碑相撞,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但压不住我心中的快意。
剑入鞘,字已成。
我凝望着石碑上新增的字,心中既酸涩又畅快,前生不论我被如何污蔑陷害,如何惩罚责辱,如何嗤之以鼻,从没有一刻背弃剑门规训,放下心中道义,但结果如何,规训与道义化作无形的枷锁樊笼将我层层束缚囚禁,呐喊无人闻,哀求无人理,污泥满身,屈辱死去。
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快意恩仇的感觉这样好,叛道离经的滋味也不赖。
飞雪漫天,风声呼啸,我心中豪气顿生,大吼道:「老子也没错!」
石碑上两道大字凌越其上,一道如铁画银钩,一道似游云惊龙。
老子没错。
老子也没错。
两行字彼此眷顺,相互依偎,简直浑若一体,仿佛它们天生就该被刻在这代表思过自省的石碑上,来遮盖虚伪惺假的正道规诫。
我在漫天飞雪中放声大笑,又在笑声中听到身后传来祁而不可置信的低喃。
「你真是疯了。」
5
我心情实在是好,好到此刻见到祁而也能笑意盈盈心平气和。
「我不是疯了,我只是终于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了。」
祁而神色复杂地看了我半晌,最终只道:「走吧,去戒堂,师父有话问你。」
我欣然应是。
「我不管你到底是因何出手伤了阿蓉与十六,但到了戒堂,可不要再使性子,师父若要问罪责罚,你乖乖应下就是,切不可同师父顶嘴。」走进戒堂的萃石拱门时,祁而倾身低头在我耳边叮嘱道,他顿了顿,又说,「我会替你求情的,你听点话。」
我轻声一哂,默然不语。
我跨过青玉门槛走进戒堂正殿,师父高坐在尊座之上,还是一贯那副宛如冰霜的无喜无悲模样,而盛时留侍立在师父身侧,脖颈间缠着一圈纱布,看脸色就知道他在强忍怒火。
他见我进来,终于忍无可忍怒火喷涌,连眼眶都气得通红,颈间缠绕的雪白纱布上也渗出淡淡血痕,只可惜再气恼愤恨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阿蓉也在戒堂内,她偎在师父身后,一身素色衣裙衬得那苍白脸色更加惨淡,她一看见我,就仿佛受了什么极可怕的惊吓似的,圆润秀美的眼睛里霎时滚落出大滴泪珠,满目惶然地攥紧了师父的衣袖。
师父拍了拍她的手,怜爱之意溢于言表,转头看向我时却眉目冰冷,声音里也淬着寒意,「姜拾,你可知罪。」
我被师父的冷漠神情刺痛,心中委屈且酸涩,徒然地张口欲解释,可我话还未出口,师父的眉头就微微蹙起,好似驱赶蝇虫那般厌恶地冲着我摆了摆手,他声音已不耐至极,「你谋害同门,可已知罪。」
我的心坠入谷底,方才的委屈显得可笑无比,再抬头时只剩失望厌恶。
我心中冷笑不止,果然如此。
祁而曾对我说,只要我解释,师父是不会与我追究计较的,但我奉若神祇敬仰了十一年的师父却不问缘由只问罪。
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我,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我带着讥诮开口,「不知我何罪之有?我不过是教训了意图伤我的蛇蝎与满口乱吠的疯狗,难道畜生也算同门?」
盛时留气得发抖,祁而也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忘了言语,连师父一贯冷若冰霜的脸上也出了裂痕。
阿蓉发出微弱泣音,字字泣血道:「师姐,阿蓉本是好意才央了十六师兄同往,为你送去御寒衣物,阿蓉从未想过害你!师姐你怎可如此污蔑折辱于我!」
师父更是勃然大怒道:「你这混账心中可还有半分剑门规诫!」
祁而挡在我身前向师父躬身认错道:「师父息怒!此事确是师妹不对,还请师父念在师妹年纪尚小的份上从轻责罚。」
师父怒意未消道:「剑门规矩,谋害同门,鞭一百。」
在师父身后,阿蓉看着我露出一抹隐秘的微笑,她眉眼冰冷,不复以往娇憨作态,此般神情竟与师父三分相似。
祁而急道:「师父不可!此刑受后伤势太重,下个月便是十年一度的仙剑大比,如此师妹便参加不了大比了。」
师父眉头皱起,「这混帐也配参加仙剑大比。」
祁而毕恭毕敬答道:「仙剑大比乃重中之重,还望师父三思。」
师父略一沉吟随即改口道:「既然如此,便将惩处改为去魔域寻条炽炎蛇吧。如是我斩剑气太盛,思过崖上又严寒凛冽,阿蓉伤势颇重又寒气入体,染了寒毒,魔域的炽炎蛇倒是昧解寒毒的良药,你就将功补过,五日之内将炽炎蛇替你小师妹寻来吧。」
祁而躬身抱拳,「谢师父!」
待出了戒堂正殿,我看着祁而的背影逐渐远去,不明白今日他为何会替我求情解围。
阿蓉从我身后靠近,她表情楚楚可怜,眼中恶意却咄咄逼人,讥讽道:「别以为今日二师兄为你求情你就能趾高气昂了,你以为二师兄保你免受责罚为的是什么,仙剑大比迫在眉睫,大比双人赛头筹奖赏是可遇不可求的青云剑谱,师兄心仪神往已久,若不是你伤了我,剑门只余你一个女剑修,你以为师兄今日会在师父面前为你周旋?」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间想起前生仙剑大比我并未参加双人赛,是祁而和阿蓉参赛,最终拔得头筹,赢下青云剑谱,当时世人皆赞他们一句卧龙雏凤。
如今我出手重伤阿蓉,她伤势太重,无法在下月仙剑大比前恢复,自然不能如前生那般参赛,祁而为了拔下双人赛头筹赢得青云剑谱,只能全力保下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蓉眼神一动,看着向我们走来的盛时留,突然毫无预兆地声泪齐下道:「师姐,你好狠毒的心思,此番故意重伤于我竟是为了让我参加不了仙剑大比!」
她掩着唇,星眸滚泪,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阿蓉是不会与师姐争抢什么的,师姐何必这样视我于眼钉肉刺!」
阿蓉凄惶地摇着头不住后退,盛时留疾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神情戒备而厌恶地看着我。
我冲阿蓉森然一笑,威胁道:「看来你是没长记性,如果你还在我耳边乱吠,我不介意再赏你一剑,让你也做个哑巴,与你十六师兄作伴去!」
盛时留简直怒不可遏,但又说不出话,将手中的本命佩剑三春雪拔出鞘半寸,寒光闪烁。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抬起手施力将三春雪缓慢而不容抗拒地重新压回剑鞘里,嗤笑道:「算了吧师弟,你这种货色可挡不了我一剑。」
霎时间,震惊、难堪、屈辱还有一丝无措在盛时留脸上齐齐浮现,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我看着他的脸色变换,心中快意翻涌,这三寸软舌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剑,从前我只被它伤,如今也能拿起它来伤人,可我本无辜,他却是罪有应得。
我步步紧逼,拿起如是我斩用剑鞘轻拍阿蓉的脸,做出疑惑语气问道:「师父说你是天生灵体,可我瞧着你却是徒有其表,明明是金丹修为,实力却连我筑基时都比不上,难不成天生灵体就是你这种货色?」
我没想到这句话威力竟如此之大,阿蓉脸上神情瞬间崩裂,她对我怒目而视,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
我不想再和她多做口舌之争,如是我斩出鞘,我越身其上御剑离去,将阿蓉与盛时留远远扔在身后。
我心中仍有道义,但却不会再任人欺辱践踏。
6
魔域在千丈崖崖底,千丈崖虽然叫千丈,但绝不止千丈,几乎万仞有余,而且崖顶有一层毒气烟瘴沉浮缭绕,算是魔域第一道门户。
我捏了个闭气诀,御剑穿过瘴气下降到崖底,如是我斩速度极快,风几乎化作了刀子割在我脸上,撕扯着发丝与衣袂向上翻飞。
越下降瘴气便越稀薄,等我落到崖底,将脚踏在魔域的血壤上时,空气已如外界一般,只是夹杂着潮湿黏腻的血腥味。
魔域魔气浓郁,在此处扎根生长的怪树异木诡花奇草受魔气滋养,都长得奇大无比模样诡异,有的是无比奇毒,有的是救命良药。而在这些诡秘的花草树木里生存盘踞的虫蛇走兽亦是如此,但却比植株树木危险得多,因为这些畜生虽然未开灵识,但个个生性狡诈阴毒且身怀秘技好食血肉。所以虽说魔域里机缘数不胜数,但危险也步步丛生。
我要找的炽炎蛇,喜炎热,好群居,盘踞在魔域西南方的烈焰荆棘中。
魔域密林丛生,枝大叶阔,不便御剑飞行,我就按照如是我斩指引的方向步行寻找,不多时就看见一大片火红的荆棘丛,寻常荆棘本是贴地生长,这魔域中的烈火荆棘却藤蔓粗壮直逼树干,以遮天蔽日之势长得犹如苍树。
我用剑斩出一条通道,朝荆棘丛深处走去,谁知一进入深处,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觑着我,我握紧了如是我斩,更加谨慎地向前走去找炽炎蛇的踪迹,在斩断了一根横栏去路的荆棘后,我如愿看到了一条炽炎蛇,光是尾巴就比我的腰还粗,它通身鲜红似血,好像刚饮足了血,正盘踞在荆棘上小憩。
我心中喜忧参半,既高兴于运气如此之好,竟然碰到一条睡着的炽炎蛇,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忧心于刚才斩落荆棘的声音太大,可千万别把它吵醒了。
我屏息站在原地等了一会,见那炽炎蛇没有睁眼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提起剑缓缓靠近。
谁知当我离它几步远,正举剑要斩它七寸时,这畜生突然睁开了眼,澄黄竖瞳狰狞,猩红的蛇信子嘶嘶作响,张口便朝我喷吐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来。
我忙闪身躲避,火球在我脚边炸裂,慌乱间依然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糟了!炽炎蛇好群居!
果然,在铺天盖地的火红中,一双双猩黄竖瞳如点点鬼火亮起,数不清的炽炎蛇从荆棘上游弋而下,吐着蛇信子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心跳如鼓,深知我一人对上这么多炽炎蛇绝无胜算。
炽炎蛇喜火,我捏了个诀,在空中炸开一朵硕大烟火来吸引这些畜生的注意,趁机转身就跑。
我一跑这些畜生也闻声而动,在我身后游弋着紧追不舍,接连不断地冲我喷吐着火球,我在仓皇间根本找不到来时的路,只能胡乱找个方向逃跑。倒也真叫我找到了逃跑的路,我虽跑出荆棘丛,但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些炽炎蛇还紧追其后,或大或小不计其数的火球从我身后袭来。
在我简直要走投无路心想大不了殊死一搏时,竟无意间跑进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花田里,谁知这些畜生竟然停下了,在花田边缘盘旋游弋,嘶嘶吐舌,但就是迟迟不敢再向前一步,我心想大概是这花香有蹊跷震慑了炽炎蛇,忙不迭捏了个闭气诀。
这些畜生蛇瞳腥黄冰冷,阴毒狰狞地死死盯着我,似乎不甘心到嘴的肥肉跑了。
我往花丛深处退去,炽炎蛇群躁动地拍打着尾巴,但却不敢再向前一点。
盘旋僵持半晌,蛇群终于离开,但那意图假寐引我上钩的体型最大的蛇王,本来已经随蛇群离开,但却又停下阴鸷而不甘地盯着我,突然张口朝我喷射出一个巨大的火球。
我自然不会被这畜生的伎俩伤到,那火球在花丛中炸裂,瞬间燃起一场大火,火舌狂舞着舔舐着花丛,激起浓郁芬芳。
我这才发现这竟是一片芙蓉花田,心道晦气,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要靠它保命。
但我马上就被打乱了思绪,因为我好像听到那滔天的大火中,除了烈焰燃烧的噼啪声,似乎还有别的声音,火焰里也有阴影绰绰晃动。
我心中一惊,突然意识到,那炽炎蛇止步花丛,可能不是惧怕芙蓉花香,而是恐惧这花丛里的……东西。
我额角流下冷汗,不敢再做停留,却在转身欲走前眼尾一瞥,看到一个男人从漫天横流的火海中缓缓走出。
我愣住了,生平从没有见过这样瑰丽的景色。
他赤脚踏着满地落花飞蕊从火光中缓缓走出,未束的长发与松沓的黑衣一同随风猎猎,衣襟半拢半遮,露出大片苍白如冷玉的胸膛,细碎的火星亲昵地绕着他的袖袍和衣摆飞舞,犹如流萤般落在他的发丝与眼睫上,身后的滔天火光为他勾勒出鎏金身影。
他左手托着一个人头大小的火球,似觉有趣般轻抛了两下,又猛然捏碎,顿时火星四溅,他抬眼向我看来时眼睫上还缀着细碎的火花。
即使月华与星辉碰撞也抵不过他眉间风景,我被美色震惊,甚至疑心他是云与花幻化的精怪。
「你是谁?」
我听到他这样问,声音散漫而颓唐。
「我是姜拾。」
我又听到我这样答,声音无措而紧张。
我的心怦怦直跳,但仍忍不住与他搭话,「你又是谁?」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如玉碎,似泉鸣,「我啊……我是这花丛里生出的精怪。」
美色蛊惑人心,我听到自己说:「我本来最讨厌芙蓉的,但如果你是芙蓉幻化成形的,我就又觉得似乎芙蓉也没有那么令人厌恶了。」
7
「哈。」他歪着头打量我,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我怔愣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发笑。
他眼神里闪烁着戏谑的粼粼波光,带着细微的笑意说:「我不过信口胡诌,你竟然信了,真是白长了副聪明伶俐的好相貌。」
我有些窘迫,是啊,魔域里魔气浓郁,怎么可能生出能幻化人形的天精地怪来,我刚才竟然将他的随口胡诌信以为真,果然是美色误人。
我羞窘地低下头,却看到他身后火焰狂舞,张牙舞爪地步步逼近,眼看就要舔舐上他的袖摆,忙施了个避火诀打过去。
火舌退却,但依旧气焰猖狂,马上就要将整片花田都灼烧殆尽。
我心中有些抱歉,说:「真是不好意思,白白毁了你那么多花。」看着这火焰漫天横流,绝不是避火诀能压制得住的,我忐忑不安地问:「你有没有法子能灭了这火,不然这花就全保不住了。」
谁知他却挥了挥手,满不在意道:「随它去吧,既然你不喜欢芙蓉,那烧了又何妨。」
他俯身向我靠近,嘴角勾起的笑意比最醇香浓烈的美酒还要醉人,「若能博得美人一笑,便是将这庸俗难耐的东西从世上都烧尽,也是值的。」
烈焰燃烧产生的滚烫气流盘旋着汇聚着化成灼热的风,从他身后吹来,缱绻地带着他的发丝拂过我脸颊,仿佛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似的。
我猛然向后退了两步,觉得这火势实在太大,热浪咄咄逼人,将我的脸颊与耳朵都灼烧得滚烫难忍,禁不住泛起绯红的胭脂颜色。
我将手按在胸口,眼神飘忽不敢正眼看他,竭力装作平静地说:「你……你不要……做出这般情态,蓄意乱……乱我心曲。」
他的眼神和脸色顿时都沉下来,毫不留情地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冷酷字眼,「滚。」
我震惊于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来不及伤心难过,就见他指间拈着一枚花瓣向我甩来,那纤薄的花瓣被注以内力化作最锋利的剑刃,以破空之势向我袭来。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闪躲,我带着满心的震惊,满腹的难过,和越发强烈的愤怒,眼睁睁地看着那花瓣擦着我的脸颊向我身后袭去,然后听到身后传来巨蛇濒死的嘶鸣。
我急忙转身察看,居然是那条体型巨大的炽炎蛇王,它这一刻正在我身后未被火势波及的花丛中痛苦地翻滚扭动,下一刻就停止了挣扎,整个死亡过程就在瞬息之间。
炽炎蛇生性喜火,估计是火势太盛,助长了它的胆量,竟然去而复返不甘心地藏匿在花丛中意图偷袭我。
我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不是在对我说滚,也不是在对我出手,而是为了救我。
那男人还是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魔域鲜少有活人踏足,我这园中的小宠们饿了太久,一看见你,居然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他随手甩出一瓣花瓣就能将炽炎蛇一击即毙,又将这些凶恶畜生唤作园中小宠,而且在步步危机的魔域里也自在散漫得如同闲庭信步一般。
我猛然向后退去,拉开与他的距离,提高警惕问道:「你是魔修?」
话一出口我就察觉不对,刚刚那片擦着我脸颊而过的花瓣,里面灵力纯粹凛冽,他绝不可能是魔修。
他听了我的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眉宇间拢起一道细小的褶皱,眼底仿佛有风从韶远的旧时光里吹来,在虚空中卷起一场浩大风暴。但下一瞬,他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自嘲道:「我怎么会是魔修,我只不过是个只能在魔域里苟活的可怜人罢了。」
他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不待我有所回应,便又开口戏谑道:「怎么,刚刚以为我要杀你?」
可恨,我的注意居然真的被他转移,讷讷着应道:「嗯。」
他顿时大笑,「怎么会呢,我很久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趣的人了,何况你还是个有趣的美人。」
我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心中腹诽,你在魔域里苟活,怕是这么多年根本没见过几个活人吧。
他靠近我,姿态自然而又亲昵地替我拂去肩膀上的落花,却在手指触到我肩膀时眼神一变,喃喃道:「天生灵体?」
他虽然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但我还是听到了,就答他话道:「你看错了,我不是天生灵体,倒是师父新收的师妹是天生灵体。」
「我怎么会看错。看来,这么多年,正道依然虚伪得令人作呕。」他讥讽地嗤笑一声,后撤了几步,赤脚踩在花骸上,与我面对面地对视,第一次收敛起语气里的散漫,「虽然你现在不是天生灵体,但马上就是了。」
他伸出左手,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仿佛寒潭冻玉雕琢而成。
我看着那无瑕的手并拢食指与中指,然后在我眉心处轻轻一点,就这么蜻蜓点水似的轻触,却让我痛不欲生。
一股强劲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指刹那间进入我的眉心,又在瞬息间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到我的四肢百骸,难以言喻的痛楚席卷我全身,我仿佛又回到了身死芙蓉未雨剑的那一刹,不,比那一刻还要疼,还要痛,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生生打碎,全身的经脉都被活活切断,灵台识海一片混乱,灵力修为一刻尽散。
极度的痛苦过后是重获新生般难言的滋味,犹如点点酥雨落在身上,打碎的骨头重生,断掉的经脉再连,灵台识海恢复清明,灵力修为突飞猛进,像凤凰涅槃般重获新生。从前我虽然实力不俗,但也只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师父一挥手就能打落我的如是我斩,但现在,我感受着体内浩瀚充沛的灵力流转,觉得自己未尝不能与师父一战。
我从疼痛中恢复神智后,发现自己瘫软在地上靠在那个还不知名姓的男人怀里,他见我清醒过来,干脆地把我从怀里推出去。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怎么样,现在你是天生灵体了吧。」
我一手撑着地,一手去拭额上的冷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发出一声嗤笑,满是讥讽,「还能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你本是天生灵体,却被自诩正道的伪善之人封印,然后等着时候到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这灵体化为己用。」
他在我面前俯身蹲下,看着我冷汗涔涔的脸,眼神似乎透过我陷在某段难以言喻的旧日时光里,「天生灵体,你是我见的第二个。被封印的天生灵体,你也是我见的第二个。许是第一个的下场太过惨烈痛苦,我不想让你步他后尘。」
8
「欸。」他忽然又将话锋一转,语气里似乎还带着点蠢蠢欲动的雀跃,「我给你讲一讲那个第一个被封印的天生灵体的故事吧。」
我看着他眉毛挑起的形状飞扬,嘴角上勾的弧度恣意,脸上明明是个欢欣的微笑模样,但眼神却落寞荒芜,里面埋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我就知道了,他不是想给我讲故事,只是想借机说一说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往事。
他席地坐在我身边,满头墨发和飒沓衣摆迤逦散了满地,在火焰与飞花交舞缠绵激起的浓郁香气中缓缓开口:「从前有个人,他相貌俊美无双,英俊潇洒,美如冠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高大威猛,气宇轩昂……」
本来我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悲壮人物,但看这样子八成他是在说他自己,我实在是不忍卒听,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你倒也不必这样自夸。」
「哪里是自夸,我明明说的是从前有个人。」他亲亲密密地撞了撞我的肩膀,撒娇似的,「你听我继续说嘛。」
滔天的火光以燎原之势席卷而来,流金的光影映照在他的瞳孔里,他的眼里有波光流转,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那是泪光。
他继续说道:「那个人不仅相貌生得好,运气也出奇得好,他拜入的师门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门派,授业的师父亦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而他自己呢,也特别争气,天赋超然,实力强悍,灵力充盛,一柄……剑无人能敌,谁人不赞他一句天之骄子。若无意外,他的人生几乎一片光明,他的前途几乎一片坦荡。」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眉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应着面前的火光烛天,整个人好像在此刻变成了一片单薄的霜花,一触即碎似的。
但这副情态转瞬即逝,他又笑嘻嘻道:「接下来,不可思议的来了。他代表师门参加了一次大比,这之后真是美名传遍天下,赞扬处处可闻啊。就在他最风光得意的时候,授他心法教他剑术,如同慈父般的恩师突然跟他说,『你大道将成,我教无可教,唯剩一部心法不曾授予你,今晚你到来后山禁地,我将它传授给你。』为什么要到后山禁地呢,他心中很疑惑,但那是师父啊,师父说什么是什么就对了,于是晚上他就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地去了后山禁地。」
「你猜怎么着。」他转头看向我,眼角泛着诡异的绯红,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对我说,「他到时,师父已经等在后山了,一见他来,出手便是雷霆招式,他毫无防备,被这一记杀招击倒在地,震惊地看着师父向他一步步走来,师父脸上还带着和蔼的笑,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不愧是天生灵体,即使被封印了也不是俗物能比的,不枉我悉心教导到今日。』他心中又惊又惧,什么天生灵体,什么封印,他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只能祈求地看着师父,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祈求什么,可师父看他的眼神那么冷,好像在打量一件死物。师父说,『乖徒儿,到了你报答为师的时候了,就将你那天生灵体孝敬给为师,助为师突破瓶颈吧!』」
我心里的弦慢慢绷紧,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然,他依旧用神神秘秘的低声继续道:「他伤得太重,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师父拿着剑走近,轻轻松松就剖开了他的丹田,灵息顿时像洪水倾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极度绝望之余,心头也涌起了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不甘。就在师父要取出他的灵体时,他终于忍不住悲愤绝望地大吼了一声,谁知澎湃的灵力似乎随着这声大吼回到了他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他夸张地转了一个音,好似说书先生讲到精彩之处时自问自答一般,「哦,原来是他濒死时突破了封印,他运转着体内浩瀚的灵力,一挥手就将师父击倒在地,看着师父惊惧的眼神,他又愤怒又失望又心酸,本想杀了师父一了百了,可要动手时,从前那些授业光景又在脑海里转个不停,他实在下不了手,就扭头走了。本来他想着天大地大,何处不能栖身,可谁知他放过了师父,师父却没有放过他。就在他走的那晚,师父向天下诏告,我徒弟入魔了,狂性大发差点没杀了我,如果见到他就赶快杀了他,千万别让他危害人间呐。这下可好了,那些名门正派最喜欢诛杀魔头彰显正义的戏码了,连探一探他的灵脉都等不了就迫不及待地讨伐追杀他,他百口莫辩,又不敌对方人多势众,重伤濒死之时无处可去,只能躲到魔域里苟活喽。」
他讲完了故事,转头看着我,语气期待地问:「怎么样,精彩吗?」
我背后冷汗直流,看着他期待的眼神,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东西。
他说「他」代表师门参加了一次大比,这之后真是美名传遍天下,赞扬处处可闻啊……
祁而说我拜师那年正好赶上十年一次的仙剑大比,当时大师兄一把长恨水无人能敌,夸一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他说就在「他」走的那晚,师父向天下诏告,我徒弟入魔了……
剑门说孽障邬夷堕入魔道,日后不必顾念同门之谊,见之即杀之!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一切都拨云见日显山露水。
我死死咬住嘴唇,没想到我当日在思过崖上的胡乱揣测竟然是真的,大师兄邬夷真的没有入魔!
我抖着嗓子开口,确定他的身份,「你是不是有把剑名为长恨水?」
邬夷闻言嘴角的笑意未变,但眼神却冷了下来,「本来瞧着你年纪小,八成不晓得我这号人物,想与你吐一吐心中苦水,谁知你竟然知道这些旧事。」
邬夷朝那死在花丛中的炽炎蛇王的方向一颔首,问我道:「你知道为什么它的体形能如此巨大吗?」
我不知道,他也没想让我答话,自顾自道:「这是因为,这些年来,踏足魔域还见过我面貌的人都被我杀了喂那畜生了。」
「本来今日心情好,不仅不想杀你还替你解了封印,我高兴,你受益,这原是两全其美的事。」邬夷转头冲我森然一笑,道:「谁知你竟然认出了我的身份,为了少惹些麻烦,看来是留你不得了。」
9
虽然邬夷嘴上说着留我不得,脸上也笼着沉沉杀气,但却依然姿态随意地席地坐在我身边,眼神也并不似认真的样子。
我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见他还没有立即动手取我性命的意思,急忙抓紧时机道:「等等!」
邬夷挑起眉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出什么让他留我一命的理由。
我咽了咽口水,嗓子发紧,「既然你给我讲了个故事,那么礼尚往来,我自然要还你一个故事。」
有冷汗顺着我的额角缓缓流下,前生种种又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些被我忽视和遗忘的细枝末节也一一浮出水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显露雏形。
我竭力镇定,但声音仍然抖得厉害,「从前有个人,虽然没有你说的那个人那么厉害,但也勉强称得上是天资出众。好巧不巧,她拜入的师门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门派,授业的师父亦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并且她还是师门里唯一的女弟子,虽然不说是众星捧月受尽喜爱,但也是一直很得偏宠。可直到有一天,师父带回来个小师妹,一切就都变了个样。她与小师妹无冤无仇,自认对小师妹也很不错,但这个小师妹却平白无由地接二连三污蔑她陷害她,无论她怎么解释,师门上上下下全都中了邪似的只信小师妹的话,对她嗤之以鼻,恨入骨髓。就算这样还不够,小师妹是对她存了杀心的。一次小师妹在魔域身受重伤,她好意相救,谁知却被小师妹反咬一口。」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的声音,那么急,那么快。邬夷应该也听到了,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斜觑着我等着下文。
我知道死而复生这种事实在太过离奇,可若我的猜测为真,那我前生之死就是一场阴谋,我不甘心那样平白背负一身骂名,然后屈辱死去,成了他人的踏脚石。此刻我便是要背水一战,将这秘密说出来去博得邬夷的信任与帮助。
我用力按住胸口,尽力平复心跳,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小师妹对众人说,自己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师姐入魔后狂性大发对她举起了屠刀。我也说不得她的运气到底是好是坏,若说运气好的话,她却没有像你口中那人一样逃过正道围杀,而是最终屈辱地死在小师妹的剑下。可若说运气不好呢,她却在身死后又奇迹般地回到了小师妹刚拜入师门那日,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之前。然后她又机缘巧合地在魔域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替她解了天生灵体的封印,却被她识破身份,要杀她灭口。」
邬夷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蹙了起来,狐疑、惊讶、若有所思在眼中交替闪现。
我按在胸口的手并没有用,心还是要跳到了嗓子眼,我紧张地觑着他的脸色继续试探着说:「说来倒巧,不仅他的师父就是要杀她灭口那人的师父,而且她和那人还都是被封印的天生灵体,此刻她觉得她前生之死实在有些蹊跷,不知道那人怎么觉得?」
邬夷转头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直白道:「你不必说什么这人那人的来试探我态度,我明白告诉你,我曾经就是剑门大弟子邬夷,我也确实有一把剑名为长恨水。」
他轻轻嗤笑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讽刺道,「至于你说的蹊跷,当然蹊跷。天生灵体何其罕见,若有门派收了天生灵体,珍惜宣扬还来不及,除了别有用心之人,怎么会将之封印。你的好师父,剑门大名鼎鼎的剑尊,无非是在我身上吃了教训,见识了天生灵体的实力,不敢再对你这个天生灵体轻举妄动。若他要夺你的灵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因不可赦的罪名死在万人之前,然后他再道貌岸然地替孽徒敛尸,如此一来,名利双收,真是妙哉!」
我心中虽然早有猜测,但此刻听邬夷将这话说出口,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心酸失望与愤怒。
我奉若神祇般敬仰的师父,在我心中既是恩师又为严父的剑尊,竟然图谋我的灵体,为此甚至不惜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与伎俩。
我本以为师父是过分宠溺相信小师妹,才会连我的解释也不听就急于给我定罪,原来这才是原因。
邬夷总是如此喜怒无常,上一秒他还在满脸讽刺地嗤笑,下一秒就能拍着我的头笑嘻嘻地说:「怎么啦小师妹?委屈啦?难过啦?失望啦?气愤啦?」
他捏着嗓子装出一种知心前辈的声音,循循善诱道:「大师兄当年也是如此,名门天生伪善,正道向来虚伪。这种事,我不会是第一个,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声音里的蛊惑之意愈盛,「其实说来这魔域也不错,有花有树,有鸟有虫,唯独我身边还缺个美人作陪,不若你便留下来与大师兄做个伴吧?」
我狠狠地盯着他,语气激烈道:「我不甘心被人如此欺骗利用!难道你甘心永远苟活在魔域里,永远与你口中这花鸟虫树作伴?!从名满天下的天之骄子沦落到见不得光的无名之辈,我不信你会甘心!」
他脸上故作调笑的表情渐渐隐去,露出原本拢着淡淡哀愁的模样,但开口时语气同样激烈,「不甘心又怎样,即便我不甘心不也照样被逼得只能在魔域苟且偷生,即便你不甘心不也照样无能为力,否则又怎会只身涉险魔域!」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转淡,「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自诩正派的人最是道貌岸然虚伪惺假,身陷圄囹百口莫辩的滋味你我都尝过,这世间的公道正义永远都在人多势众的那一方,势单力薄的永远都会沦为众矢之的。」
我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让他直视我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那我便要做这名门的领袖,当这正道的魁首,凭我之力来还公道于世间!」
邬夷眉目俊美多情,多是做出些调笑讥讽的表情,现在他罕见地露出欲言又止的诧异模样。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的未言之意,他想说,怎么可能。
我并非一时热血上头,我是经年隐忍一朝爆发,我是真的不甘,既然世间不能给我公道,那便由我来主持公道。
我用力地握着邬夷那双玉石般剔透的手,骨骼相互挤压,血肉紧紧相贴,我说:「风光无两的天之骄子不该沦落为人人喊打的魔头。我听过师兄的传说,也知道师兄的心气,思过崖诫碑上的老子没错时过经年依然不改当年锋芒,师兄不应就此消沉。」
邬夷的眼神变得怅惘悠长,似乎被老子没错唤醒了那些深埋心底的,从前的,意气风发的记忆。
良久,他恢复了一贯那副调笑的表情,反握住我的手说:「那便由我来做领袖的拥趸,魁首的护法吧。」
他看我时眼里氤氲着世间最闪耀的星辰,那些当年的棱角与锋芒从不曾逝去。
10
我和邬夷既然下定了决心,便不在魔域多做停留,带着那条死在花瓣下的炽炎蛇王回剑门复命。
邬夷自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便化作炽炎蛇的模样,只有一根手指粗细,游弋着爬上我的手腕,以口衔尾,安安静静地伪装成一只艳丽而无害的镯子。
师父命我五日内替阿蓉寻来炽炎蛇,我便掐着时间在第五日回了剑门。
师父仍然是在戒堂等我复命,也依旧高坐在尊座之上,他向来以实力强横且面若冰霜著称于世,世人皆赞他一句「风雨起而挽狂澜,泰山崩而色不改」。
可当我跨过青玉门槛,走进戒堂正殿,师父坐在上首端着茶盏随意地朝我投来一瞥,就那么轻巧至极的一眼却让师父面色大变,连手腕都轻颤了一下,将几滴色泽浓郁的茶水溅了出来。
我还未开口,师父就将茶盏摔在桌子上,豁然起身喝问道:「谁将你的封印解了?!」
我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但他这般情态却佐证了我和邬夷的猜想,师父果然是图谋我的天生灵体。
我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却学着记忆里阿蓉那副无害无辜且无助的神情,怯生生地问:「什么封印,师父?」
师父脸上的诧怒还未退下,那是被坏了大事后的愠怒与震惊,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强压着怒火般缓缓回身坐下,握紧了雕花扶椅的手骨节泛白,很疲惫似的对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怕魔域凶险,恐伤你性命,便在你前往魔域前在你身上打下一道封印以保你性命。」
他冲我向外挥了挥手,那是一个打发我走的姿势,说:「既然寻到了炽炎蛇,就去给你小师妹送去吧。」
我轻轻露出一抹嗤笑,心想难道我以前这样好哄骗,他竟然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
我心中讥讽,面上却乖乖应是,转身便要告退。
谁知我刚转身要离开,师父又猛然开口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去,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
师父眼神晦涩难明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沉声嘱咐道:「可千万别将此事告诉别人,若是叫你师兄妹知道了,人人下山前都叫我打道封印,那成何体统。」
我低眉顺目地应了是,然后出了戒堂,给阿蓉送那炽炎蛇去,路上邬夷对我传音道,「如今他知道你天生灵体的封印已解,是绝对不会让你参加仙剑大比了。」
我本来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也对,现下我封印已解,灵力修为都突飞猛进,如果我参加了仙剑大比,即使同辈之人看不出我是天生灵体,可各位观赛的剑尊一定不会看不出。
如此一来,必然会有人来问上一句,为什么得了天生灵体却秘而不宣?为什么要将其封印?这样师父便成了众矢之的。
更何况,如果我是天生灵体之事被公之于众,那修真界便不会让我不明不白地死了。
邬夷掺杂着讥讽的声音在心间响起,「只怕他狗急跳墙,要在仙剑大比前对你下手了。」
我亦冷笑着回他:「我不怕他对我下手,只怕他不敢下手。他要主动将把柄送到我手里,我求之不得。」
说话间,我已经到了小师妹阿蓉的住处,看样子阿蓉是真的伤得不轻,现在仍在卧床休养,虽然脸色红润,但嘴唇却失血般苍白,看见了我,还微微瑟缩了一下。
祁而和盛时留此时也在,祁而见我来倒没太大反应,只是冲我一颔首,道声师妹来了。
而盛时留则是秉持着一贯嫉恶如仇的作风,没什么好脸色给我,他颈间仍缠着纱布,只是又可以重新开口讲话了,想必是师父给他医治了。
我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将装着炽炎蛇的灵囊袋子交给阿蓉转身便走。
谁知祁而一路跟着拦下了我,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到一处树荫下,他眉头微微蹙着,我本以为他又要说些教训斥责我的话,不想他开口却是说:「你既替阿蓉寻了炽炎蛇回来,那此事便算了了,以后不要再如此意气用事了。待过了仙剑大比,我便禀明师父为我们举行道侣大典,如何?」
我感觉手腕上那条红色小蛇正在警告般缓缓收紧,便在衣袖遮掩下用手摩挲镯子似的摩挲那条小蛇,开口对祁而讽刺道:「二师兄这自以为是的毛病真是半点没改,当日在思过崖上我便说过不会与你结为道侣,怎么你还百般纠缠!」
祁而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口不留情,脸上一阵青白交加,我继续补充道:「还有,什么叫做意气用事,你瞧好了,若那阿蓉再来招惹于我,就不是一剑那么简单了。」
祁而的脸色一变再变,气得直上前两步来,我的如是我斩铮然出鞘半寸,露出凛冽剑芒来阻他脚步,祁而怒视我半晌终于愤愤拂袖而去。
他一走,紧紧勒在我手腕上那条小蛇也放松了力道,邬夷含酸拈醋夹枪带棒的话音也传到了我耳朵里,「一口一个师兄叫得好不亲热,我竟不知原来我在人家的未婚妻手腕上待着,真是罪过。」
我心中既无奈又好笑,「你刚才你明明听得清楚,我可从未承认我是谁的未婚妻。」
我捏一捏他鲜红似火的蛇身,他便气哼哼地不再说话。
但没过一会,邬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小师妹是天生灵体,可我刚才以灵息探过,她不是。」
我颇为惊讶,问道:「会不会她也被封印了?」
邬夷又有些气哼哼的,「你不该质疑我的实力,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看不出。她身上没有半点天生灵体的灵蕴,甚至连根骨都算不上好。」
我心中不止一星半点的惊讶,这怎么可能,阿蓉拜师入门那日师父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阿蓉是天生灵体,十七,无论是哪两个字都配不上她,所以才为她取名阿蓉。
我揣着满心的疑惑,满腹的惊讶离开,直觉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此时天色已晚,我与邬夷本打算明日找时间试探一下阿蓉,可谁知,三师兄和九师兄的死讯来得比明日还要快。
11
子时末,夜色正浓时我被剑门里豢养的仙鹤哀鸣惊醒,那悲戚的鹤啼哀婉久绝,直将长夜划破把众人惊醒。剑门豢养仙鹤只做两个用处,一是计日报时,二是鸣丧报哀。此时仙鹤长唳定然不是报时,那便只能是在报丧了。
剑门里有谁死了!我心中悚然一惊,翻遍前生记忆也没找出死的是谁,后知后觉才想起前生此时根本没有人死!
邬夷依旧化作炽炎蛇的模样,他在我手腕上缓缓游弋,拍打着尾巴安抚我道:「莫急,先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邬夷话音刚落,我就听到师父的传音,命座下所有弟子到戒堂集合。
因为豢养仙鹤,并因仙鹤生性惧火的缘故,平日里夜间是禁止明火的,但今日整个剑门都烛火明亮,灯光晃眼,直将黑夜照得恍若白昼,我远远就瞧见戒堂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我去得算早了,可当我匆匆进到戒堂正殿时,阿蓉已经在了,正站在师父身侧抽抽噎噎地拿着帕子轻轻拭泪呢。
不知是不是烛火映照的缘故,我总觉得她的脸色和嘴唇都红润得近乎诡异,明明白日时还是一副卧病在床重伤不起的模样,现下却能娉娉婷婷地站在那哭得梨花带雨,连芙蓉未雨剑都佩在腰间。
我悄悄与邬夷传音,「难不成阿蓉白日里那副虚弱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只是想引得祁而和盛时留对我不满,挑些矛盾出来?」
邬夷略微思索了一下,「不像是装的,我探她灵脉时,她确实是寒毒入体重伤难愈的症状。」
我大吃一惊,「难道那炽炎蛇的功效竟能如此立竿见影吗?」
邬夷在我手腕上盘旋了几圈,似乎也觉得奇怪,「炽炎蛇只能解寒毒,可治不了剑伤。这个阿蓉现下灵力充蕴强盛,远非白日时能比,变化大的就像你未解天生灵体封印之前和现在一样。」
在我和邬夷秘境传音时,各位师兄弟们陆陆续续都到了戒堂,祁而一到就拿出了师兄的派头,安抚了乱作一团的师兄弟们,率先向师父询问道:「师父,今晚门中仙鹤长鸣,可是出了什么事?」
但盛时留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一见阿蓉落泪顿时心疼得不行,不等师父回答就急忙先问了几句缘由。
阿蓉并不理他,只捏着帕子哭得声泪俱下,盛时留没有法子,想转移阿蓉注意似的扭头环视了一周,故意引阿蓉说话,「怎么三师兄与九师兄还没到,可是没听到师父传音?」
谁知盛时留话一出口,阿蓉的泪珠滚落得更急,几乎哭得肝肠寸断。
我呼吸一顿,察觉到不对。
果然,师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掩着无限惋惜扼腕道:「想必你们也听到了鹤鸣,我此时命你们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诸位师兄弟们都明白鹤鸣代表的含义,此时神情明显变得惊惶,都不安地骚乱了起来,连祁而的面色都微微发白。
师父掩了掩唇,似乎伤感得难以自己,轻咳一声方继续道:「我座下三弟子陈叁在今晚因练功走火入魔,对巡夜的同门九师弟许酒拔剑相向,陈叁入魔后狂性大发,灵力暴涨,许酒不敌,不幸命丧他剑下。陈叁杀害许酒后因体内灵力混乱,爆体身亡。这灵息波及已死在他身旁的许酒,他二人一同化为烟齑,身死魂销了。」
这一番话太过石破天惊,将所有人都震得瞠目结舌,偌大的戒堂正殿一时间静得屏息可闻,只有阿蓉的细细的抽泣声响起。
率先回神的不是我的师兄弟们,而是邬夷,他在我心间传音,声音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一派胡言!走火入魔后爆体身亡的灵息威力何等巨大,就是爆体身亡的那人灵力再低,我也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
阿蓉犹如幼猫啼叫般的泣音若隐若现地在我耳边响起,电光石火间,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声音激动得发颤,「会不会阿蓉的灵力突飞猛进与三师兄和九师兄的死有关!」
邬夷在我衣袖的遮掩下烦躁地拍打着尾巴,「无论如何,都与我们那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好师父脱不了干系!」
此时,殿中众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个满脸不可置信,满目震惊痛惋,几个师兄弟异口同声问道:「三师兄一向道心最稳,平日里也勤于锤炼心法,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
这次回话的是一直未曾出声的阿蓉,她抹着泪珠,声音异常惋惜痛心,「三师兄日前曾同我说,想在下月仙剑大比前突破大乘境,以求在大比上为我剑门争光,许是三师兄太过心急,这才不幸在练功时出了岔子。」
师父掩面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叁儿这孩子,最是看重剑门荣誉。」
一时间所有人都默默垂泪,为三师兄痛惜,为九师兄扼腕。
我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开了口,向师父问道:「若是因走火入魔而爆体身亡,那身体爆炸的瞬间爆发灵息威力无比,甚至有人以此作为杀招来引敌人同归于尽。可为何,我今晚却没感到一点灵力波动?」
师父垂眸向我看来,烛火映照在他眼底,那一瞬间,我分不清师父眼中闪烁的是因心痛徒弟之死而产生的泪光还是对我的厌恶,师父的语气淡淡的,「陈叁入魔时灵息波动,我便察觉不对,可当我赶到时,许酒已死,陈叁体内灵力也开始紊乱,即便我身为剑尊,当时能做的也只有打下结界,将他二人封在结界里,以免伤及无辜。便是因为这道结界,陈叁暴动的灵力才没有外泄。」
师父话音刚落,阿蓉就将矛头转向了我,她的声音虽然尖利,但却底气不足,咄咄逼人里带着难掩的心虚,「两位师兄不幸身亡大家都很伤心,师姐你何必在此时咄咄逼人!」
真是笑话,她居然反而说我咄咄逼人。
我握住了如是我斩的剑柄,学着阿蓉往日里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心平气和地反驳她道:「师妹这就是误会师姐了,师姐只是不忍二位师兄惨死,忧心太过,这才追问一句,怎么就成了咄咄逼人了呢?」
阿蓉注意到我的动作,许是还记得被如是我斩贯穿肩膀的惨状,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到底不敢再言语。
12
这一次,满殿师兄弟们罕见的没有为阿蓉帮腔,连盛时留都站在一旁默默不语,倒是师父见阿蓉在口舌上落了下风,开口圆场道:「同门如手足,失了手足兄弟,伤心难过是人之常情,但你们切不可因此心生嫌隙,反而更要互珍互重,谨记你们这两位师兄弟的教训,万不能再出这等事,叫我这做师父的痛心。」
戒堂里的气氛再次回归正常,做师父的惋惜弟子,做同门的缅怀兄弟,一时间正殿里又是一片愁云惨淡。
就在这当口,阿蓉眼中又蓄满了泪珠,她握紧拳头信誓旦旦地对师父说:「师父,阿蓉想参加下月的仙剑大比,为三师兄九师兄一了夙愿!」
所有人的目光都豁然转向她,盛时留嗫嚅着嘴唇,想劝阻又怕惹得她不快,「阿蓉你的伤……」
祁而也微蹙着眉头,语重心长道:「阿蓉你切不可意气用事,你寒毒入体剑伤未愈,可不要一时冲动。」
阿蓉噙着泪转头冲我盈盈一笑,说:「多亏了师姐替我寻来炽炎蛇,我伤势已无大碍,师父与各位师兄不必为我忧心。」
师父极欣慰似的喟叹一声,眉目极尽柔和地对阿蓉道:「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仙剑大比本就是为你们这些少年天骄准备的,只要伤势无碍,你想参加便参加吧。」
阿蓉脸颊上腾起两朵红云,语气羞赧又决然地说:「师父,我还要参加仙剑大比的双人赛,赢下青云剑谱,替师兄为剑门争得荣光!」
我不知她这副情态这种语气在旁人眼中是何模样,总之在我眼中就是得寸进尺蹬鼻上脸,真是十足十地令人作呕。
师父却对她的话大为赞赏,「阿蓉好志气!」
阿蓉立即满含孺慕地望向师父,师父也动容地回望,真是好一派师徒情深的戏码。
我真是忍无可忍,开口讥讽道:「仙剑大比双人赛不似单人赛一般于人数上无甚限制,而是要求每个门派只能派出一男一女参赛。此时阿蓉你大言不惭地提出要参加双人赛,倒是将我这师姐置于何地啊?」
盛时留简直成了阿蓉身边忠心耿耿的一条狗,露出满嘴獠牙冲我吠叫,「姜拾你别太过分!阿蓉明明是好心,你何必如此口出恶言!」
我闻言立即露出一副心碎受伤的表情,委屈非常地说:「师妹是好心不假,可就怕她没有自知之明,反而因好心办了坏事,万一输了比赛,赢不赢得青云剑谱倒是小事,但丢了剑门荣誉可怎么办。我也是出于好心才提醒几句,师弟又为何对我口出恶言。」
祁而眉峰隆起,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十师妹说得在理,阿蓉你到底伤势未愈,入门时间又颇短,若是没有十足把握能赢得比赛便不要逞强了。」
我果然没有看错祁而,无论何时,他永远将自己的利益看得最重。我方才故意提起青云剑谱,便是为了提醒祁而不要因小失大。
邬夷突然悄无声息地绕紧了我的手腕,与我传音道:「这倒是个机会,不如你趁机提出与她比试一番,交手时我定然能发现她灵力的端倪。」
我便依言道:「二师兄言之有理,但仙剑大比双人赛向来是强者参与,便是为了剑门荣誉也不能随便定下人选。」我抬头望向师父,语气诚恳道:「不如今日我和小师妹比试一场,瞧一瞧谁强谁弱,由胜者参加仙剑大比,也好叫众人心服口服。」
阿蓉的脸色明显慌乱了一刹,几乎是口不择言道:「今日不行!师姐当日突然对我出手将我重伤,虽又替我寻了炽炎蛇解了寒毒,但我剑伤未愈,怎么可能是师姐的对手!今日不行!明日……明日再比!」
她这一番话前言不搭后语,先说自己伤势未愈今日不比,又说明日便可比试,自相矛盾得可以。
我心觉蹊跷,越发怀疑两位师兄之死与阿蓉脱不了干系。
我不动声色地瞧着阿蓉,见她与师父对视了一眼,不知怎的,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她整个人突然就镇定了下来。等她转头向我看来时,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势在必得的笑,道:「我们明日再比,师姐觉得如何呢。」
邬夷的声音在我心间响起,「这个阿蓉实在可疑,她对上你毫无胜算,可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说与你明日再比,那她今日必定要做出什么手脚,不如就答应了她,看她能露出什么马脚。」
我正有此意,就顺势答应了她。
可待人群散去,等了一天也没见阿蓉有什么动作,倒是盛时留在阿蓉住处附近鬼鬼祟祟地滞留。
我和邬夷隐息匿气等至深夜子时,即将要打道回府时却见阿蓉身穿一袭夜行服,无声无息地朝后山禁地方向而去。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邬夷一眼,他对我传音道:「快跟上!」
我隐匿身形气息,悄无声息地跟上她,谁知盛时留竟然也蹑手蹑脚地远远跟在阿蓉身后,看样子似乎也在跟踪她。我为了不被发现,只好缀在盛时留身后。
我们三波人就这样各自心怀鬼胎地到了后山禁地,见了此地情景,我捂住嘴,心中最坏的猜想成真。
13
后山禁地静谧非常,师父的声音从远处那么清晰地传来,「来了,今晚我就将他二人的灵力全部传于你。」
然后是阿蓉急躁地发问,「得了他们两人的全部灵力,明日我对上姜拾可有胜算?」
师父似乎有些无奈,还有些烦躁,「她天生灵体的封印已解,只有他二人的灵力,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阿蓉的声音陡然转冷,她冷笑着问,「再加上盛时留呢?」
我心中一惊,抬眼望去时,原本藏匿在暗处的盛时留已经痛苦地捂着脖子漂浮在师父和阿蓉面前了。
盛时留满目震惊,挣扎着问,「阿蓉……你怎么……」
阿蓉再不复众人面前的娇俏模样,而是一脸讥讽道:「这芙蓉散真是一昧惑人心智的好药,死到临头了还满心满眼都是我。」
阿蓉话音还未落,师父就已经剖开了盛时留的丹田,星星点点的淡金色灵力从盛时留腹部涌出,如点点流萤飘散在空中。
我虽厌恶盛时留,可却从未想过要他去死,更别提还是这种阴损死法。
如是我斩铮然出鞘,向师父和阿蓉的方向迅疾袭去,我的灵力修为非同往日可比,师父再也不能将它一击落地,反而要全力应对。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立即朝空中放了个硕大的警戒烟花,与此同时向四面八方发出传音:剑尊剑霄亥入魔,在后山禁地残害座下弟子。
我从黑暗中现身,师父和阿蓉俱是一脸震惊愤怒。阿蓉尖叫着:「师父!快!快杀了她!」
我被阿蓉毫不掩饰的杀心震惊,可就这片刻晃神,师父的剑锋已袭至我眼前。
在这紧急关头邬夷现身在我面前,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拂袖挡下这道凌厉剑气。师父见到邬夷更是脸色骇然,但仍把阿蓉护在身后,以雷霆招式向我和邬夷攻来。
我根本无需出手,邬夷一见到师父表情就变得阴沉至极,满头如墨长发仍未束起,随着飒沓的袖摆迎风飘舞,他以猫捉老鼠般漫不经心而又势不可挡的姿态与师父对招,语气森森道:「师父可还记得我?」
师父的招式依旧凌厉,可起伏剧烈的胸膛却暴露了他的心虚,师父咬牙道:「入了魔的孽障怎敢重回剑门!本尊今日便要清理门户!」
长恨水在邬夷手中缓缓流转着华光,那柄通体泛着古朴而艳丽的赤光的宝剑,时隔多年终于又一次重见天日,并且威势不减当年,邬夷一剑斩断师父左臂,鲜血喷涌飞溅,落在邬夷脸上,为他增添几分诡秘的风流俊逸,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师父真是一点没变,只不过,今日被清理的怕是不是我了。」
阿蓉躲在师父身后尖声叫道:「师父!我怕!你快杀了他们!留下她的灵体!我要她的灵体!」
师父额上渗出点点冷汗,脸上骇色愈重,但还是在邬夷百密无疏的攻势下安慰她道:「阿蓉别怕!师父马上就杀了他们,取了这天生灵体为你所用!」
几道凌烈剑气从远方席卷而至,铮然钉入师父脚下,而后在瞬息间节节攀长,化成刀枪不入的牢笼将师父困在其中。
我认出那是属于剑门里几位剑尊的剑气,果然,下一瞬,三位剑尊也随风而至,个个怒目圆睁,向师父喝问道:「究竟出了何事?你身为剑尊怎可对座下弟子出手!还有那入魔是所谓何事?」
师尊在那凛冽剑气化成的牢笼里森然一笑,露出森森白齿道:「几位师兄弟为何将剑对准了我啊?你们还不赶紧睁大双眼看看我那逆徒姜拾身边站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这三位剑尊都亲历过当年追杀邬夷之事,对邬夷早已入魔一事深信不疑,此时目光一落在邬夷身上,他们面上都齐齐露出了惊愕诧怒之色,手中剑锋也寒芒闪烁,直指着我和邬夷。
困住师尊的剑气重回三位剑尊的剑鞘中,师尊鬓发披散,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他单手撑剑半跪在地上,看向地上自己那条被邬夷一剑斩落的断臂,眼神恨意喷薄,咬牙恨恨道:「这孽障原是我座下弟子,当年我对他也是极尽悉心教导,奈何竟看走了眼,错把毒虫当成爱徒,这孽障心性狠辣恶毒又道心不定,竟然甘愿堕入魔道,入魔后半点不顾往昔情分,意图取我性命,所幸我发现及时,逃过他的毒手,召集了天下修士追杀魔头,除害人间。」
师尊咳出一口血沫,眼神在夜色中淬着坚冰一样冷的毒,继续道:「许是这孽障怀恨在心,竟然蛊惑了我座下另一位弟子,他二人已秘密谋杀了我两名弟子,今夜竟还意图联手杀我,如此罪大恶极,师兄们还不快将这魔头斩于剑下!」
师尊话音还未落,几道凌厉剑芒已不由分说地打了过来,邬夷挥剑抵挡,衣袖翻转间灵力纯粹凛冽,如同细碎的流萤飞舞。
天生灵体的威势此刻尽显无余,三位剑尊的攻击在邬夷的压制下竟然无法前进半分。
邬夷蹙着眉,语气不耐地解释道:「诸位可否看清啊,我丹田灵蕴依旧,周身没有半点魔息,怎么会是入魔之人?」
三位剑尊见此果然面色狐疑,连攻势都犹豫着慢了下来。
剑刃碰撞间,唯有师尊的声音尖利刺耳,他厉声道:「魔修向来诡计多端,那些鬼蜮伎俩更是诡谲阴险,三位师兄可千万不要被这魔头骗了去!」
我气极,愤怒道:「世间万物皆可变,唯有修士的丹田灵蕴做不得假!魔修虽可隐匿魔息,却绝不能伪造出灵蕴来!」
师尊一脸痛惜,看着我连连咋舌叹息,痛心疾首道:「你本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如今竟也着了这魔头的道。」
三位剑尊听闻此言,攻势骤然猛烈起来,隔着剑刃相撞时溅起的流溢光芒,我看到邬夷突然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我,千言万语,都融在那双春风翩翩的眼睛里。
长恨水被邬夷换到左手,他右手抬起,手指间华光流转。
邬夷将手探入自己的胸膛,冻玉般洁白剔透的手指破开皮肉,握住了胸膛深处那颗滚烫跳动的心脏,然后施力,生生将它剖出了身体。
跳动的心脏一离开体内就变成光华璀璨的灵珠,邬夷五指缓缓合拢,将手中的灵珠捏得粉碎,一瞬间华光大炽,将后山禁地照得恍若白昼。
待光芒散去,夜空中显出师尊的身影,他罕见的笑得温和,对那时还穿着剑门诫服尚且年少的邬夷说,
「乖徒儿,此次仙剑大赛你夺得榜首,实力超俗,师尊实在惭愧,对你已经教无可教,唯剩一部心法不曾授予你,今晚你到来后山禁地,我将它传授给你。」
然后便是我所知道的那些。
三位剑尊满目诧愕,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师尊也惊慌非常,口不择言地仓惶辩白道:「这是魔修妖术!魔修妖术!师兄们不要被这魔修孽障蛊惑了心智!」
这一次不用我反驳便有剑尊愤怒道:「剖心证道乃我剑门所传古卷秘术,非正道之人不能使!你怎可如此扭曲黑白,为一己之利犯下这深重罪孽!」
我看向邬夷,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腮侧,他的胸膛处空荡荡的,温热的鲜血不停涌出,有猩红的血滴溅落在邬夷脸侧,蜿蜒出曼妙的纹路。
他也定定地看向我,唇畔溢出一抹刺目的红,却将他那张隽秀的脸庞衬得更加流光溢彩,「抱歉啊我的小师妹,师兄可能要食言了,不能继续做你的护法与拥趸了。」
他话还未说完,身子就软软地瘫倒了,我将他抱在怀里,滚落的泪珠在他脸上溅出大滴水花,「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剖心证道?你会死的啊!」
邬夷用沾了血的素白手指拭去我一滴泪,声音低哑道:「因为小师妹你说得对,师兄不甘心永远背负这骂名。」
我的泪滚得更急,明知徒劳还是惶惶然伸出手去捂他胸口的伤口。
不消片刻,剑门内所有内门弟子都被邬夷剖心时的炽盛光华惊动,蜂拥赶到了后山禁地,亲眼看着自己奉若神邸的师尊露出伪善嘴脸下的丑恶面目。三师兄与九师兄的尸体还横陈在此地,盛时留被剖开的丹田亦是铁证,更何况还有邬夷这个活生生的人证。
师父百口莫辩,只得认罪,原来阿蓉本是他的私生女儿,因出生时不慎受伤,根骨灵体俱受重挫,以后基本无缘仙途。师父心生愧疚,不忍唯一的女儿如此平庸,便对座下徒弟起了邪念,习得魔修秘法将徒弟的灵力转移给自己的女儿。
师父说完便举剑自裁,死前还一再重复此事阿蓉毫不知情,全是他一人之过,万望不要牵连阿蓉。
我听闻此言心中如同滚油翻滚般愤怒,凭什么他的愧疚与补偿要别人付出代价,因为他的愧疚与补偿,邬夷一朝从天之骄子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如今更是不得不剖心证道来证明清白,因为他的愧疚与补偿,我前生背负着无尽骂名屈辱死去。
邬夷在我怀里虚弱的咳了几声,我咬牙含恨道:「既然师尊这样喜欢夺别人的金丹灵力,那我便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用他的金丹来为你筑一颗心。」
谁知他却撇了撇嘴,嫌弃至极道:「什么臭男人用过的东西,我才不要。」
我急得眼泪打转,很想劝他说这时候就别挑了。
可邬夷却将唇凑到我耳畔,戏谑轻笑道:「怎么,心疼师兄,舍不得我死?」
我含着泪点头。
邬夷见状一阵大笑,愉悦让他的眉眼间有种别样的昳丽风情,他利落地从我怀里起身,半点不见方才的虚弱模样,调笑道:「别忘了师兄可是天生灵体,刚刚不过是想赚你心疼,傻丫头还真信了。」
我虽然羞恼,可总算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阿蓉似乎因为师尊的死受了刺激,几乎要挣脱捆绑,大吼着利声尖叫道:「你们的灵力全是我的!十六个一个都跑不了!全是我的!天生灵体也是我的!我的!」
她这一番话出口,师尊临死前之语变得何等可笑。我心中难掩失望心酸,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师父以数字给座下弟子命名的缘由了,原来在他心中,我们只不过是为他女儿铺路的工具,迟早要死的,何必浪费心力为之取名呢。
我将如是我斩送入阿蓉胸膛里时,她面孔扭曲地叫着贱人我恨你,再不复师父带她入门那日的娇怯柔美。直至这一刻,我胸口那身死芙蓉未雨剑时的疼痛似乎才彻底消散,那些说不出口的仇怨也就此两清。
说来也奇怪,阿蓉停止挣扎,咽气身亡时,盛时留竟落下泪来,可仔细一看,他眼中没有半点往日的心疼怜爱,而是全然的憎恶痛恨,想来是那名为芙蓉散的秘药在阿蓉身死时失了效。
当一切都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时,邬夷恢复了名誉,重新当回了那个风光无两的剑门大师兄,而我因绞杀剑门害虫有功且实力超凡,成了剑门新一任剑尊。
盛时留因被剖了丹田灵力倾泻,到底从此无缘仙途,不得不回了人界,他临行前对我红了眼眶,颤声唤我师姐,与我说了一声又一声抱歉。我瞧着他的脸,心中无甚波澜。
反倒是在面对邬夷不轻不重的抱怨时慌了神,他的声音似嗔似怨,「这名门正道还不曾为当初污蔑追杀我之事付出代价,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你还愿不愿意为我主持公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十二分的诚恳,「当然愿意。可我还没有成为名门的领袖,正道的魁首,你还愿不愿意做我的拥趸和护法?」
邬夷长睫低垂,眼底有淡淡笑意浮现,恍若梨花压雪,春风过境,他的声音轻柔,「当然愿意。」
有时情来脉脉,有时恨去如狂。
我想人生便是如此。
(全文完)
作者署名:番茄乌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