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氏是巴蜀一带的世家望族,家中子弟多在当地为官或经商,唯有殷父,从科举入仕,外放江南做官,因路途遥远,将家中妻儿老小留在了巴蜀。
锦衣卫来抄家的时候,殷百里犹在灯下温习明日的功课。
他从小天赋过人,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四岁知声律,五岁手不释卷,八岁熟读四书五经,乃巴蜀有名的神童,其后被免去院试,允许直接参加乡试。
一试中举。
十二岁的他,是大邺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举人,名声远传京师。
作为家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他被寄予厚望,正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
只一夜,一切都天翻地覆。
殷父不慎卷入江南官场贪污案,依据大邺刑律,官吏贪赃者枭首示众、剥皮楦草。但他因不堪忍受酷刑,在家中书房自缢。
巴蜀的殷家大宅里,灯火通明,一片混乱,数十根火把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殷家一家老小跪在地上,听候司礼监的太监宣旨。
凡十岁以上男童,没入奴籍;七岁以上女童,充入教司坊,其余人等,流放岭南。
父亲死在了江南,母亲听闻噩耗后,趁锦衣卫破门而入前,带着八岁的妹妹,吞金自尽。
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押解进京的路上,他一身镣铐,衣衫褴褛,曾经的凌云壮志,雄心抱负,统统化为灰烬。
宣旨的太监瞧上他了,打算把他孝敬给宫中某位贵人,故而着人牢牢看紧他。
入宫为奴,那真是再无翻身之地。
但他跑不了,更死不了。
送进宫后,他被洗刷干净,身无寸缕地送上了汪徵的床。
因着汪徵特殊的变态嗜好,他没有被阉。
但几乎生不如死。
每个不眠的夜里,他咬着牙无声泪流,无数次在想,为何偏要独留他一人苟活呢?
他曾试过逃跑,但因不熟悉宫中地形,竟跑到了李明月的宫中。
见他慌不择路,满眼惊恐迷茫,李明月便以为他新进宫的小太监,因受不住打骂跑了出来。
司礼监来拿人时,九岁的小公主出声护住了他,说是见他长得好看,便邀他一起玩耍。
李明月的这番佐证,让他免于被汪徵丢进暗室,放血而死。
对汪徵来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没用的废物自然要处理掉。
因李明月的打岔,他逃过一劫,但也曾怨恨,为何李明月要多管闲事,救他性命。
因为折磨还在继续。
汪徵自己没了子孙根,便也见不得别人好,兴致来时,召他作陪,三杯酒下肚,便开始对他动手。
有几次起了反应,竟招来了更变态的对待,汪徵拿着特制的鞭子抽打他下身,用蜡烛滴上去,甚至拿开水淋过。
汪徵最是想看他哭,尤其是一个美玉般的男子,在自己身下梨花带雨的模样,但他以前都是咬着牙不肯哭的,因此汪徵下手更狠了。
最狠的一次,他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恍然明白了:只要汪徵一天不死,自己将永无自由。
包括死的自由。
犹记得在司礼监的大门前,汪徵曾问过手下,「这便是那个神童?瞧着是个可造之材。」
这便是收下了——这份「供奉」。
他想,他要把这句讥笑变为现实。
他一面对汪徵假意逢迎,小心讨好,一面渐渐显露出神童的才能来。
使得汪徵起了培养他的心思。
用童子孝敬汪徵的人太多了,很快他便将兴趣投在了别处,这让殷百里有了喘息之机。
他趁机为汪徵办了几件漂亮的大事,汪徵对他更刮目相看了,决定让他成为一把有用的刀,命其跟随大内高手习武。
十四岁,根骨已定,已无法在武学上有所成就,偏偏他都死命地扛下来了。
因他办事牢靠且聪慧,十五岁那年,汪徵提拔他为秉笔太监。
纵然面容依旧昳丽,可他年纪大了,再不复孩童稚嫩模样,汪徵便想起命他净身,以免日后行走宫中,惹来大祸。
司礼监的暗室,是汪徵处置娈童的地方。
路上,他很平静地走着,并无恐惧或厌恶。
下身早就废了,于他而言,多挨一刀和少挨一刀,并无区别。
途中,他遇见了李明月。
她独自偷溜出学堂,却不慎脚滑落水。
此处偏僻至极,若等人发现来救,怕是人早就一命呜呼。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但眼见李明月不再扑腾,思量再三,还是跳入水中。
漆黑的水下,李明月紧紧攀附在他身上,窒息让她憋得小脸青紫,他不得不渡了些气过去。
她拼命争夺着他嘴里的空气,人却不老实地挣扎,他单手难以约束住人。
然后,她一只手滑到了某处,却将它当成救命的石头,往下一压。
痛的他倒吸一口凉气,竟稍稍有了感觉。
这令他心下大异!
将昏迷的李明月半拖半拽地救上岸,趁无人发现前,他匆匆离去。
却没有朝司礼监而去,而是回了住处,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自己。
他突然不想净身了。
他要拖延时间,以便找出个逃脱的万全之策来。
不出意料,第二日,他染了风寒。
与此同时,苏家大公子救下落水嫡公主的佳话,也在宫里传开了。
汪徵找他问话,他拖着病体,将那日的事一一道来。
末了,他说当时自己全身湿透,未免身份暴露,便舍下了这救人的功劳,如今苏家领了赏赐,再改口已是不妥。
汪徵赞赏了他,许他病愈之后,再行净身。
他得尽快想出办法来。
2、
偏偏这次,送来「枕头」的又是李明月。
汪徵赏了他御前行走的资格,因此,他见着李明月的次数也多了。
不愧是大邺的嫡长公主,气质高洁,神采风扬,明眸皓齿,灼灼其华。
好一朵国色天香的皇室牡丹。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李明月笑,笑起来两只梨涡若隐若现,就像九岁那年的浅浅一笑,把他的心都暖化了。
明媚鲜活的,只想让人将她藏起来,独供自己采撷,品尝其中娇美。
南怀太子很是疼爱这个妹妹,对她无有不应,只差将天上星、水中月捧给她。
她被偏爱的有恃无恐,竟对皇帝谎称,要去皇家寺庙礼佛一个月。
实际只带了个宫女,偷偷南下。
他在御前颇为得脸,便斗胆自荐,愿下江南秘密寻人,南怀太子不放心,要与他同去。
净身之事,一再打断。
他和南怀太子兵分两路,暗中搜寻李明月的踪迹。
路过当年殷父做官的地方,他趁机去乱葬岗祭拜了亡父。自戕而死的罪臣,哪里会有体面,草席一裹便扔到这乱葬岗来。
费时费力三个月,他在一间破庙找到了——饿到昏迷的李明月。
彼时她浑身脏兮兮,在他怀里像只猫儿一样蜷着,好不可怜。
他既生气又心疼,气她不知好歹,心疼她挨饿受冻。
侍女说,几日前她们的包袱被人偷了,于是主仆二人只好露宿街头。
他把人匆匆交给南怀太子,便马不停蹄地去了楚地,因为汪徵下令让他去杀一个人。
李明月醒后,抱着兄长大哭了一场,头也不回地回了京城。
她以为是哥哥在江南苦寻到她,正如她当初以为是苏暮白救她溺水。
楚地的刘太守,藏有汪徵卖官敛财的证据,正要联合朝中大臣上奏。
这刘太守在当地素有贤名,声望极高,在殷百里看来,也确实如此。
可他如今还有心吗?
指望一个身处地狱的疯子,化身救苦救难的菩萨?
别贻笑大方了!
他干脆利落地杀人,放火,彻底解了汪徵的后顾之忧。
证据却被他悄悄隐匿起来了。
而后他在各地辗转,替汪徵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脏事。
他出手凌厉且做事狠辣,从不拖泥带水,总是一击必中,汪徵越发地倚重他了。
等他被汪徵急召回京,朝中党派斗争已是十分激烈,汪徵左右支拙,这才想起将他召回。
满腹阴谋诡计,尽是威逼利诱,他在京城贵人圈里混的如鱼得水,表面虚与委蛇,宾主尽欢。
谈笑间,却是杀人不眨眼。
他这番尽心,自然不是一心为汪徵。但汪徵被斗倒,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更何况,这是天降良机:收集汪徵罪证,培植己方势力,挤进京城权力上层。
最终,宦官一党压过了文官。
那些斗败的文官,汪徵怎会轻易放过,抄家灭族,诏狱酷刑,只是平常。
殷百里主动揽过了这项差事,且做的令汪徵大加赞赏。
经此一役,他开始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深得圣心。
皇帝沉迷炼丹,将朝政大事全数甩给旁人,偏他做事体察入微,别出心裁,于是更得皇帝喜爱。
如此宠命优渥,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汪徵。
十七岁,他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离掌印之位只差一步之遥。
自他回京后,汪徵渐渐对他有所提防,再未提起净身一事。
现下竟直接勒令他不许净身。
想来是要留他把柄,可这正中他下怀。
无论他在外如何风光,但在汪徵面前,他总是一如既往的谦卑恭顺,伏低做小。
不管是不是被拿捏住了七寸,总之,他这般忠心听话的样子,令汪徵很是满意。
下一步,他想,他该是杀了汪徵的,顺带查明当年殷家之案。
3、
殷家之案并不复杂。
当年的江南官场贪污案,牵连甚广,朝廷不论银钱多寡,一律以连坐论处。
殷父不能说完全有罪,但确实牵涉其中,一切皆因他恻隐之心,包庇了同僚好友的贪污受贿,祸及殷家。
这下,殷百里也进退两难,既不能翻案,为殷家沉冤昭雪,也不知该向谁报仇雪恨。
但杀汪徵的时机很快便到了。
汪徵新得了一对绝色双胞胎,颇为喜爱,常常命两人一起上阵,但他已年老体弱,气力不济。
此时,殷百里及时奉上一种助兴的香料。
这香不仅会令人上瘾,且有毒,一旦过量,就凭汪徵那副被掏空的身子,必然受不住。
在李明月及笄礼的前夜,他亲自加重了香料,等着汪徵一命呜呼。
然后,他不慌不忙来到李明月的寝宫。
如此酣畅淋漓的喜事,他迫切地想要和人分享。
可唯一想到的人,只有李明月。
此时,因明日的及笄大典,李明月心神不宁,尚未入睡。
他潜入时,她贪凉只穿了件小衣,昏暗的烛火中,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
他悄悄上前地捂住了她的嘴,又顺带拿披帛蒙上了她的眼。
李明月骤然受惊,便要挣扎喊人。
「嘘,公主,不要乱动,否则刀剑无眼……」他贴着她耳畔幽幽开口,压低了嗓音,匕首悬在她颈侧,渗出森森寒意。
如同被阴冷的毒蛇缠上,她吓得小脸煞白,再不敢动。
馥郁的女儿香窜入鼻端,手下是温热滑腻的触感,从他的视角向下望去。
小衣上绣着大片的凤穿牡丹,花叶交缠下,隐着一对含苞待放的芽包,顶端缀着红樱,煞是可爱诱人。
他将冰凉的手探了过去,她的身体不自觉抖动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手中的玉兔颤颤巍巍,令他恍然想起了那天水里的事。
但在楚地时,他曾乔装去过一次青楼,不知是那里的脂粉气太重,还是淫词浪语太过喧嚣,即便花魁用手撩拨了许久,他也无半点反应。
所以,他现下很想试试,试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他扳过李明月的身子,压着她的脑袋,咬了上去,长驱直入。
李明月气得对他拳打脚踢,却被他一一化解。
外间的宫人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便隔着屏风悄声询问。
他大发慈悲地放开了她,她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喘息。
李明月喜出望外,张嘴就要喊,好教人进来抓住这个登徒子兼刺客。
「公主,明日便是您的及笄大礼,您想让满朝文武都知晓您被人轻薄了吗?」
殷百里又含下了她的欲语还休,手上轻巧地捏了一下,惹得她嘤咛一声。
宫人未得到回应,便想进来查看,李明月不得不出声制止。
「无事,本宫做噩梦罢了,你且下去。」
宫人走开后,李明月小声乞求他能放过自己,并发誓绝不告发他。
可殷百里并不理她,将人压在八宝屏风上,按住她的脑袋继续兴风作浪,右手却牵起她的手,一路向下。
他扶着她的手,缓缓揉捏。
肉眼可见的,她满脸通红,想要大骂于他,嘴却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来。
他有了感觉,却是十分微弱。
被轻薄了好一会,李明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惹得他心内邪火更甚,下手再没个轻重。
最后,李明月哭累了睡着了,他强硬地抱着她,不肯罢手。
第二日的及笄礼,他站在下首仔细瞧着,她的眼睛红肿一片,便连脂粉也盖不住。
皇后问她怎么回事,她白嫩小脸上瞬间腾起了红霞,低着头嗫喏:因今日及笄,昨夜心内欣喜若狂,不能安眠。
这般小女儿家的姿态,惹得帝后俱是欢喜,也惹得他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想要她,想狠狠将人揉在怀里,肆意蹂躏。
待朝臣献礼时,苏暮白代相府送上红玉珊瑚一座,李明月顿时喜笑颜开,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也不知是红玉珊瑚更美,还是如玉公子更美。
但殷百里很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想发疯。
当天晚上,他故技重施,在李明月的梳妆台上,对镜将人磋磨了一顿。
最后她哭的嗓子都哑了。
嫡长公主及笄日,宫内外喜庆连连,达官贵族齐齐入宫拜谒,汪徵却被人发现莫名暴毙。
多么晦气的一件事。
于是他「很贴心」地在及笄礼的第二日,才向皇帝禀告。
皇帝得知汪徵暴毙的原由后,恶心坏了,但对他印象很是不错,命他暂代掌印之职。
随后,他趁机将汪徵的罪证抖落给文官一党,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于他殷百里而言,死了的汪徵,比活着的好用多了。
不过三月,他便彻底成了司礼监掌印。
没了汪徵的桎梏,他这才发觉,权势真是个好东西,竟有人会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吓到两股战战。
这种肆意主宰他人命运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
如若自己爬的更高呢,能否光明正大地,将那轮皇室明月纳入怀中,肆意品赏。
及笄之后,南怀太子为李明月选婿,选了苏暮白。
他听罢,只心里一紧,但转念一想,这桩婚事绝无可能定下。
果然,苏暮白拒婚了。
李明月偷跑出宫,想要问个清楚明白,却被对方拒之门外。
得到消息后,他气地差点掀了桌子,带着一身煞气,在酒肆里找回了醉醺醺的李明月。
马车上,她也不发酒疯,只在他怀里乖乖躺着。
他徐徐善诱地问,那个苏暮白就这般好?
她迷迷糊糊地咕哝,因为他救过自己。
娇花般的红唇一张一合,就在他眼前,头一低便能啄到。
她一脸无辜懵懂的模样,让他心头怨念迭起:救你的人,明明是我。
所以他低头去啄了,更深入地啄了,搅着滑嫩的丁香不肯松。
又不自觉地去捉她的柔夷,放在自己腰下。
微弱且熟悉的感觉,丝丝缕缕地窜上来。
李明月上车时,尚能行走,待下车时,却是两腿发软,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殷百里索性直接将她抱回了寝宫,第二日她酒醒,却是半点不记得事了。
4、
李明月十六岁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南怀太子被废,发配边关领兵。
偏偏此事,殷百里也无法插手干涉。
有宫中旧人揭发,皇后当年产下的是个死婴。
皇帝嫡长子竟是个死胎?皇后内心惶恐,竟然铤而走险,从宫外抱来了一个孩子。
虽然证据确凿,但帝后少年夫妻,情分非比寻常,故而皇帝犹豫了。
此时的殷百里,权势如日中天,皇帝十分信任他,事无巨细,皆过问他意见,且特赐下「九千岁」的称号。
当皇帝询问他,此事该如何是好。
他便明白皇帝还念着二十年的夫妻情分,顺着皇帝心里最想听的话,回了。
于是此事被隐而不发,但帝后之间的情分,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李明月连带受了牵连。
但她不知内情,她只以为是哥哥惹父皇发怒了,才会被废,父皇迁怒于她们母女,所以她们渐渐无人庇护。
她哭的很伤心,但他却突然冒出一个很古怪的念头。
他想看她哭的更厉害,尤其是在某些方面。
他曾以为,他与李明月之间差距,怕是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大。一个众星拱月的嫡长公主,一个是活在臭水沟里的罪奴阉人。
可染指这样一个明媚灿烂的人,只会让他觉得愈加兴奋。
如今,皇后空有名头,李明月失宠,他觉得若是搏一把,也未尝不可。
此后,他多次夜潜佳人香闺,却从来只抱着人入睡。
有几次被李明月发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抱着他默默流泪,偶尔还会絮絮叨叨地说想哥哥。
李明月常常给南怀写信,对方却极少回她。
不是不回,而是不能回。
*
这朵皇室牡丹,自及笄之后,愈加芬芳灿烂,又怎会只有他殷百里一人惦记。
陈达作为大将军府的嫡子,立功颇多,请求赐婚嫡公主。
皇帝问殷百里怎么看。
怎么看?他只想一刀劈了陈达,再也不看,但反对的话不会从他这里流出,于是他提议,应当看看公主的意愿。
他知道李明月从未见过陈达,谈何喜欢。
谁知她竟和南怀吵架了,将自己赌气嫁了出去。
赐婚时,他正在京外办差,替皇帝去请张天师的一味丹方。
听闻这一消息,他怒从心头起,恨不得把陈达扒皮抽筋,再将李明月锁起来不见天日。
他一路快马加鞭,接连跑死了几匹马,终于在新婚夜抵达了京城。
骏马在长安街上一路疾行,领头之人周身气息凌厉,腰挎绣春刀,身披飞鱼服,面具下的双眼阴森诡谲,行人纷纷闪避。
他要先入宫面见皇帝,再作打算,却在宫门前被心腹告知,今夜本该洞房花烛的陈达,为争夺花魁,在画舫上与人大打出手。
有些东西,有人求不得,有人暴殄天物。
他朝下吩咐几句,进宫不过半盏茶时间,便听闻陈达溺水而亡的消息。
李明月刚过门,便守了寡。
但很快她的婚事,又被人张罗了起来。
第二任夫君,乃书香门第的嫡公子,年及弱冠,极有才名,
殷百里当然有本事搅黄了婚事,可这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没了这次,还有下次,下下次……
倘若她再守一次寡呢?
据厂卫情报,这位嫡公子,家里别说通房妾室,便是连个洒扫的侍女也没有。
不收通房妾室,尚可理解为洁身自好,一心功名,可连个侍女也无,倒教人起疑。
这位嫡公子原是个龙阳之好。
所以,依他所见,李明月还是守寡最好。
于是,他略施小计,弄死了这位嫡公子。
经过这一折腾,李明月的克夫之名渐起,稍稍全了殷百里的心思。
正待他摩拳擦掌,意欲将人收入怀中时。
户部尚书的嫡次子有意迎娶李明月。
这位嫡次子,可谓能言善辩,皇帝对其赞不绝口,于是赐婚旨意再下。
事到如今,他都要气笑了。
怎么,李明月不嫁人,便活不下去了吗?
大婚当天,他以贪赃枉法为名,带人抄了户部尚书的家。
如此也算为民除害,毕竟他可没污蔑户部尚书贪污,这位嫡次子更是暗中喜好凌虐女子。早前是懒得动手,如今犯到他头上,哪里能落得个好字。
李明月的克夫之名,彻底坐实。
他亲自监刑,看着奄奄一息的嫡次子,心头一阵畅快。
李明月只能他的,他殷百里的掌心花,什么狗东西也敢来肖想。
他原想寻个时机,哄得李明月跟他,但他过于得意忘形,导致一时疏忽大意。
谁能料到,南怀即便被废,二皇子也仍不罢手,竟设计他战死沙场,皇后不堪打击郁郁而终。
徒留李明月一人以泪洗面。
他恨的牙痒痒,却只能在暗中照拂李明月,以免引人注目,给她惹来麻烦。
夜探香闺,偷香窃玉,他哄着做噩梦的她入睡,温言细语。
她也不排斥于他,从不问他姓甚名谁,是何官职,家住何方。
孤男寡女,共处一榻,昏暗中,不知是谁点燃了火苗。
意乱情迷,情潮迭起,却从未越过雷池一步。
后来,当李明月大着胆子,过来勾引他时,殷百里甚至觉得,莫不是自己夜夜孟浪,带坏了原本冰清玉洁的人儿。
二皇子一党为斩草除根,又心生一毒计。
大邺乃女帝开国,祖宗律法言:男女皆可继承大统。
他们为保万无一失,鼓动周边小国皇室,求娶李明月。
如若李明月身死异国,他们便挑起两国战争,趁机吞并周边小国,到时二皇子军功赫赫,无可出其右者,太子之位便是板上钉钉。
这塞外小国,愿五十年称臣纳贡,朝贡中有塞外神药天山雪莲,竟使得皇帝有些意动。
于是皇帝问他,该如何是好。
他说,「依臣之见,这对公主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如今朝中上下已无人敢求娶公主,皇后仙逝,大皇子为国捐躯,只留公主一人在宫中孤苦无依,若是以嫡长公主之身和亲,想来小国之中无人敢欺辱于她,更能换的边境安宁。圣上嫁女和亲,此等利国利民之事,若载入史册,可谓青史留名,令后人无不称赞。」
试问,哪个帝王能抵得住青史留名的诱惑,炼丹的皇帝也不例外。
青史留不留名,他殷百里哪里知道,但李明月身为皇室公主,再怎么落魄,也比那些奴才们过得好。
所以,他夸夸其谈了。
他在等,等着李明月来找他。
他知道,苏暮白在暗中调查李明月克夫一事,但他无惧对方查出真相。
但苏暮白若隐瞒下去,免不得要他亲自出马,让李明月「不经意」间知晓。
他已经走了许多步,该是李明月主动朝他走一步了。
倘若她不走呢?
那他大抵是要采取某些非常手段了。
金窝窝还是金笼子,端看李明月怎么做了。
5、
李明月自荐枕席时,他着实惊了一下。
惊的不是她的处子身,而是金牡丹竟然沁了黑,开了一朵黑心莲。
15 岁的李明月,是皎皎天上月,19 岁的李明月,是落入他这恶鬼怀中的残月。
舍掉礼义廉耻,舍掉嫡公主的尊严,抹杀过去天真烂漫的自己,只为不择手段拿到她想要的一切。
这简直是太令他感到……愉悦了!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她一同永坠黑夜,陪他活在这修罗地狱里。
这样的李明月,只会让他更欲罢不能,不想放开。
他的金窝窝,终于套住了这只金凤凰。
可这只金凤凰有她自己的想法。
她是知道殷百里看上自己了,才敢有把握来勾引。
温柔乡,亦是英雄冢。
她对他每日嘘寒问暖,小意温柔,衣服破了便为他悉心缝补,天冷时为他笨手笨脚的熬汤,风寒时小心照料于他,酒宴散去归家时,灯下一定有她守候的身影……
甚至做噩梦时,假意呼唤他。
这些年来,殷百里独自行走在阴暗中,游走在悬崖上,稍有不慎,便是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他活的太累,也太孤独,内心渴求一份独属的安宁。
所以他逼李明月下来陪他。
可她陪的太好了。
这轮明月高悬在上,愿意纡尊降贵,在地狱里中许他一片清辉。
纵然知晓李明月只是在利用他。
他却上了心。
久而久之,他彻底陷进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开始便是一场交易。她将自己卖给了他,他给她想要的。
但从来不包括她的真心。
偏偏他就想要那颗真心。
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6、
他原本只图李明月这个人,也不指望李明月会对他有情意,只要人在他这里就好。
所以行事肆无忌惮,总是顾着自己高兴就行。
可如今,他想要那颗真心,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
只能用尽一切法子去讨好她。
明明内心深处卑微地渴求着,表面却要虚张声势。
他多次向她许诺,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拿来。
李明月听罢,只是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
但他不以为意,左右人都在他这金窝窝里,养着她,宠着她,比南怀太子还要爱她,谁说不会日久生情。
情动时,他问李明月有什么心愿,她说盛世明君,尧舜之治。
既然这是她李明月的心愿,那也就是他殷百里的心愿。
以前他一心向上爬,要杀了汪徵;遇见李明月后,他一心要得到这个人;如今,人得到了,他又要人家的那颗心。
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天爷让他来人世一遭,仿佛就是要他受苦受难的。
一直到他死去。
但世人都想要快活一生,他殷百里也不例外,他觉得,他的快活在李明月身上,但是如果李明月不快活,那他也不快活。
所以他要成全李明月的心愿,让她也快活。
最好让她爱上自己,两人白首不分离。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活法。
于是他设计逼二皇子的表妹——兆阳郡主去和亲,与二皇子相斗,在皇帝的丹药里下毒,宫变时借刀杀人,几乎将整个皇室赶尽杀绝。
让她名正言顺,干干净净地登基为帝。
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先帝留下了个烂摊子,要花百般力气才能收拾好,他舍不得她吃苦受累,便擅自将所有权力牢牢抓在手心,替她扫平一切障碍。
但归根结底,他不愿意放权,是怕她跑了,一旦她收归皇权,怕是要迫不及待飞出金窝窝,再也不回来。
到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他是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罪奴阉人,亦或是阶下囚。
他拿什么爱她。
又拿什么留住她。
只要他依旧权倾天下,她就不得不依附于他,纵使她厌他,惧他,却还是需要他。
他想,他能护住她一世的。
那些朝中蛀虫,他随便找个由头便杀了。
那些言官骂她,骂她不辨忠奸,堂堂一国之主,竟与太监厮混,不知廉耻。
疯子杀人还需要理由?
他索性杀鸡儆猴,将蹦哒最欢的几个,活活吊死剥皮在城门上,朝野之中再无人敢骂她。
死在诏狱里的既有奸臣,也有名士,只因他们让她背负骂名,明月蒙尘。
李明月的手上,从始至终未沾染一滴鲜血。
因为盛世明君怎么会乱杀无辜呢。
而他,地狱里的修罗恶鬼,阴沟里的刽子手,手上的人命数都数不清。
再多几条又有何妨。
肮脏的事他来做,她只要在金窝窝里安心当个盛世明君,等着流芳百世便好。
狡诈阴险如他,又怎么会不知,李明月最想要的是自由。
尤其是一个皇帝的自由——生杀予夺,大权在握。
偏偏他视而不见。
说他自欺欺人也好,太过自负也罢。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疯子,越是得不到,越是最想要。
7、
殷百里隐隐觉得,李明月大抵对他,还是有些情意在心。
那些温言细语里,那些妥帖照顾里,难道真的连半分情意也无?
倘若没有,那她可真是唱戏的一把好手,他心甘情愿被骗,也是活该。
是的。
渐渐的,他也发觉了。
李明月愈加对他不耐烦了,却依旧小心讨好他,虚与委蛇,只等有朝一日彻底反扑。
正如当年的他,对待汪徵一样。
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李明月的虚情假意骗不了他,他便只好自己骗自己:他们之前也是好过的,纵然如今她的情意只余微薄,可也是有情的,不是吗?
但当她的太傅,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时,那一刻她垂下的眼里,闪出了仇恨。
在仇恨什么呢?
答案呼之欲出。
他强行逼问她,只想从她口中亲耳听到,当初没有后悔求过他。
她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为何他竟然会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呢。
自己的下身,早在她登基时,便彻底没了知觉。
或许潜意识里便知道她不爱自己,于是身体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
等不到她的两情相悦,他又开始宽慰自己。
李明月不爱他也无妨,靠着那点微薄的情意,他也能活地很好。
可他后来万万没想到,连那点微薄的情意,也是他幻想出来的。
李明月的眼里,有南怀,有先皇后,有朝堂天下,但唯独没有他的影子。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不过又选择自欺欺人罢了。
早在李明月勾引他时,曾借他的手,设下圈套,意图捉住那个胆大包天的「采花贼」。
他杀他自己?索性随便丢了个尸体给她。
你看,连曾经互诉衷肠的「枕边人」,她都不愿放过,又怎会对他留情。
6、
真正打破他幻想的时机来了。
有一日,小云子吞吞吐吐地禀告,女帝与苏相达成了同盟,意欲铲除他,并且许诺迎娶苏暮白为皇夫。
闻言,手上扳指应声而断,指间鲜血淋漓,他双眼赤红,几乎要当场发疯杀人,恨不得将苏相一家及九族,统统凌迟。
他真想把她关起来质问,为何要这么做,是自己对她还不够好吗。
但他又开始自欺欺人了。
或许,她只是被自己惯坏了。
还是,再给她一个机会好了。
她封他为异姓王,江南富庶之地尽归于他,他随了她的愿,甘愿去江南等她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
每日密探都会来报,李明月今日做了什么。
她与苏相的每一步部署、苏相每一步的部署,他都了如指掌。
苏相大肆在同盟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她或许不知道,又或许知道但无可奈何。
怪他,是他将她护的太好了,导致她手里无人可用。
明明李明月厌恶他,一心想杀了他,他却爱她入骨,恨不得永生永世与她守在一处。
爱而不得,患得患失,殷百里觉得自己越来越疯了。
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到时不是他死,便是他们一起死。
他不会选择独活,可他更舍不得李明月去死。
那便只能自己去死了。
于是他趁着没疯之前,劝自己放手。
罢了,该放手了。
你害她三嫁三寡,凭什么以为她会爱上你。
她终究是要过上正常女子的生活,生儿育女,你这样一辈子困着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满身罪孽,是她执掌天下,力图抹去的污点。
你是弄权奸宦,她是盛世明君,明君杀奸臣,可谓天经地义。
倒不如用你这条烂命,为她的青史留名添上一笔。
……
他坐在江南的烟雨朦胧里,看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不舍得从枝头坠落,绵绵秋雨打在他身上,冷彻心扉。
纵使悲凉入骨,却也哭不出来。
他的眼泪,早就在十二岁那年流干了。
江南,是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地方。
7、
李明月在京城忙着害他性命,他在江南替她谋划一切事宜。
既然她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回京去找她好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不若再给她和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罢。
只要她肯听话,听话地待在金窝窝里,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好,不是吗?
问:何谓自取其辱?
答:便是他殷百里这般自欺欺人。
她与苏暮白皆是一身红衣,同坐高台,十指相扣,而他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多像个笑话!
那身皇夫衣冠,他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上。
在她的洞房花烛夜,他第一次狠心欺负了她。
他喜欢看李明月因他情动的样子,那会让他觉得,她是属于他的,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事后,他给她套上了金链子,他不希望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她与苏暮白有所亲近。
他杀了苏相的棋子,致使同盟的谋划满盘皆输,她定是怨恨自己的。
她去见苏暮白,不过一会儿,耳珰便到了他手上,他知道苏暮白是故意的。
挑拨离间,大抵是想看他发疯。
他果然又忍不住去找她,发了一顿疯。
然后,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哭着喊着不要自己碰她,要杀了自己,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他这卑微且卑劣的爱,令她心生不齿,万分嫌恶。
他原本奢望,她至少是对自己有情的。
现下,果真是心死如灯灭,
一切皆是他痴心妄想,她恨不得在梦中都要他死,又哪里来的半点情分。
那又该如何呢?彻底囚禁她,折磨她,逼她爱上自己?
他舍不得。
更何况,若是这法子可行,她早该在金窝窝里,和他互许终身了。
他实在太累了,他爱不起了。
他还政于她,她有了批红权,却不得开心颜。
宫人匆匆向他禀告,说她在金銮殿里又哭又笑。
他不是不见,而是不敢见。
怕见了之后会舍不得离开,会反悔。
小云子端来补药,他垂眼看着碗里发黑的药汁,仿佛还能看见她紧闭双眼,满脸泪痕的模样。
「倒了罢,本座不用了。」
「师父,这……」
他挥挥手,落下最后一笔,将册子锁好。
8、
朝堂上,他主动请缨,前去西北平乱。
自知此一去,便再无生路。
他朝她行了君臣大礼。
月儿,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万里山河,天下民心,以及——我的命。
9、
战场上,望着那支黑羽箭如一道惊鸿袭来,他突然不甘心起来。
他若死了,谁还能护得住她。
苏相老奸巨猾,她怎么可能斗得过这个老狐狸。
他不能死,他要活着,亲眼看她得到想要的一切。
等她真的君临天下,多子多福,他再找个无人之处,长眠于地下。
微微一侧身,那只箭偏了一寸,却也教他难捱。
他跌落马下,口吐鲜血不止,感受到所有生机在飞速流失,眼前越来越模糊。
他看到头顶的天空,渲染着大片大片的晚霞,就像那日的黄昏,她立在斜阳里,对自己浅浅一笑。
「你是新入宫的小太监吗,以后可不要乱跑了哦。」
他不甘心啊!
8、
在小云子的周密安排下,他虚弱地躺在棺材里。
只想看李明月是否会为他流一滴泪。
小云子结结巴巴地告诉他,人前没有,人后……连眼睛也没红。
甚至还拿他的葬礼,笼络了一波人心。
刚能下地走动,他忍着伤痛,站在自己的坟前,疯狂大笑,笑的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而后像个疯子一样狂奔十几里。
他殷百里真是活的够窝囊啊。
偏偏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冷静下来后,他告诉小云子,想进宫看看她。
没了他,她该是肆意畅快的,但为何还是经常愁眉不展呢?
苏暮白打算强迫她那次,他不得不现身,作废了一个假身份。
可她为什么要哭呢?
想来是没了旁人护着,她要独自扛起一切,一时不适应罢了。
他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已然明白,李明月这个女人,是没有心的。
小云子查到苏家的阴谋,却首先告诉了他。
他立即冷声道,李明月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你却先来告诉一个不相干的人,如若还有下次,我直接要了你的命。
小云子低头称是。
他不无自嘲地想,自己再没什么能给她的了,小云子的忠心,勉强还算凑合。
当李明月对随月起了心思时,他几欲作狂,险些当场暴露身份。
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早已自由了,自己哪有资格再插手她的事。
但她在书房里喝的酩酊大醉时,他又忍不住心疼。
只不过少了一条听话的狗而已,何必这么伤心。
偏偏他又犯贱地动容了。
于是他趁着她喝醉,放肆了。
事后,他直觉这次恐无法善了,于是便将她抱回了书房,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可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的人,竟如此机警,很快便识破了他的身份。
甚至反间小云子,设局将他拿下。
9、
好像她这次是真的铁了心,要和他在一起。
该相信她吗?
心口的箭伤,一到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提醒他别犯傻了。
你坐拥无数时,用尽了法子,也得不到她一个回眸。
如今你一无所有,又凭什么以为,她会为你驻足停留。
即便留下来,你连站在她身侧的资格都没有,又拿什么许她,对她好。
你甚至连个真正的男人都不是!
……
所以,他只想离开这里,寻个无人之处,安静地长眠。
她竟然不许。
小心翼翼地待他,宠着他,对他百依百顺。
他当初如何待她好,她比之胜过百倍。
他不无讽刺地想,有朝一日,他殷百里竟然成了笼中雀!
既逃不掉,更死不了。
就像十二岁那年,他被送上汪徵的床。
他的头顶,此刻竖起了一个巨大的金笼子,只要他敢跑,定会撞得头破血流。
到时,她不会再有耐心哄他,会直截了当将他锁起来,困在手中央。
但与十二岁不同的是,他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向汪徵屈服。
而李明月呢,她只留了一条路让他走,那便是和她长相守。
他试探着踏出第一步,却发现她正在身侧,与他执手而立。
「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
望着她笑靥如花,他突然想放手一搏。
这颗心本就烂到千疮百孔,再烂一次又有何妨。
将死之人,何来计较。
他看出了她的谨慎行事,她想让他回来,从身到心,彻底地回来。
于是,他如她所愿,彻底地回来了。
他不在乎两情是否相悦。
只要她肯和自己在一起就好。
毕竟他以前连这个,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10、
他们成亲两年后,她产下一子。
她不无庆幸地对自己说,幸好第一胎是个男孩,她是真舍不得女儿像她这样,吃这权力的苦。
可他的身体状况,没能满足她儿女双全的愿望。
坐月子的时候,她情绪不好,常常梦见往事。
有一次,她梦魇了,大喊大叫他的名字,他连忙将她哄在怀里,却怎么也喊不醒她。
她闭着眼痛哭流涕地大喊,「百里,求你,求你不要走,我会改的,我会改的。」
又突然一脸凶狠的样子,「想走?那就将你的骨灰给孤留下!孤的人,变成鬼也是孤的!」
最后竟小声啜泣起来,「我是真的心悦你,我知道错了,殷百里,你不能丢下我……」
怀里的人儿渐渐安静下来,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一瞬,他仿佛置身于无边花海中。
那颗长久以来空虚寒凉的心,忽然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塞满,源源不断的喜悦,涌向四肢百骸。
「月儿,我也心悦你。」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当年他为自己选的活法,如今终得圆满。
人生之大幸,人月两圆全。
11、
年少时亏空了身子,后来又曾命悬一线,年过四十,殷百里便逐渐病弱缠身。
五年后,一场急来的风寒,让他形同废人一般,坐卧在床。
李明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自他回来后,李明月便一直细细将养着他,生怕他哪日先抛下自己走了。
如今噩梦竟变成了现实。
太医说他没多长时间可活了,李明月当场发怒,要将人拉下去斩首。
他赶忙制止了她。
这些年来,她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大邺逐渐物阜民丰,内外安定。
谁不称赞一句盛世之象。
她也算实现了当初的宏愿。
努力半辈子,临了却晚节不保,背上随意杀人的污点,那可真是功亏一篑。
他当然不允许。
时间悄然而过,冬去春来。
李明月拼尽了全力想要留下他。
她如同疯魔了一样,四处寻访名医,大兴土木,建寺庙,建道观,建祭坛。
寻医问药,渴望他益寿延年,求神拜佛,渴望满天神佛帮她留下自己。
她日日夜夜守着他,事必躬亲,朝政日渐荒废。
一听说哪里有奇迹,便立刻令锦衣卫奔袭千里,前去带回。
俨然一个昏君做派。
新任丞相的谏言折子都递到他这里来了,上任丞相因上谏她劳民伤财,椒房专宠,被她罢官赶回了老家。
他不是没有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只是李明月不想让他知道,他便假装不知道。
*
今儿早上,旭儿肿着脸来看他时,他问旭儿怎么回事,这孩子却什么也不肯说。
他叹了口气,喊来了小云子。
原来早朝时,旭儿劝谏她不要迎舍利,她顿时勃然大怒,当众扇了他一巴掌。
「那是你父君!」
若她的毕生所愿,因自己毁于一旦,这教他如何能忍。
他说他想去巴蜀一趟,想回家看看。
她哪有不同意。
随即禅位于旭儿,先带着他下江南,祭拜殷父,再去巴蜀。
她尽了最大努力让他活下去,可终是徒劳无功。
临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但他不想让李明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
他骗她说,夫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下厨,想亲手吃你做的东西。
她见他眼里有了光,以为他今日精神大好,便兴冲冲地去了厨房。
殊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是为回光返照。
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在一点点被抽离,全身的血液在缓缓凝滞,四肢逐渐丧失了气力。
他的魂魄飘飘荡荡地在半空游荡,看见她端着一碗辨不出颜色的粥,满脸乌黑,发丝被烧了好一大截,手上也被烫了好几个泡,衣服上还有烟熏火燎的印子。
她放下碗,甜腻腻地唤他,他没有睁开眼。
她想伸手扶他起来,却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冰凉一片。
她抖着手,颤巍巍地去摸他脉搏,又不敢置信去探他呼吸。
「哗啦」一声,玉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瓣,粥洒了一地。
紧接着,是她的嚎啕大哭。
「殷百里,你给我回来!」
「这世上,没有孤的允许,你怎么敢离我而去。」
「你怎么敢……」
「殷百里,你个骗子!」
……
他多想伸手去抱抱她,去哄哄她,可他的意识在逐渐消散。
身后突然出现一团巨大的白光,将他吸入其中。
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月儿,我心悦你。」
空中似乎有谁在轻言细语,可李明月抬头一看,却是虚无一片。
12、
混混沌沌地不知过了多久,殷百里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实体。
这便是下地狱了吗,他不无自嘲地想。
于是他睁开了眼。
却发现他正跪在司礼监的大门前,门口那座瘸了腿的石狮子,他尤为眼熟。
台阶上有人负手而立,尖着嗓子开口。
这个声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这便是那个神童?瞧着是个可造之材。」
是汪徵。
两个太监走下来,要将他带入门内。
他一动不动地任他们摆布。
他想,这大约是个梦,梦里让他重走一世,阎王爷好给他判下第几层地狱。
既是梦,那他在梦里杀了汪徵,谁又能奈他何。
等他在床上,让汪徵一招毙命。
「住手!」
有稚嫩娇俏的童音从身后传来。
「不许碰!他是我的!」
这声音,是他刻在灵魂里的欢喜。
是李明月。
9 岁的李明月,粉雕玉琢的,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身后,南怀太子大步流星地跟着。
「还请汪公公行个好,将他让与本宫可好?」
她笑靥如花,搂着他不肯撒手。
不过一个长相昳丽的少年,这样的货色,他汪徵想要多少有多少。
卖给太子兄妹一个面子,也无不可。
李明月带走了他。
*
南怀太子越发看不懂小妹了,半个月前她落了一次水,醒来后人也不复往日活泼。
今日又急急忙忙地赶到这司礼监来。
她把那个小太监带回了宫,却将他打发了出去,两个人躲在屋里嘀嘀咕咕的。
也不知道那小太监阉了没有,他正要进去提醒他们,注意男女大防。
却听见李明月急吼吼的声音响起。
「快,快让我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
殷百里无奈地拽着残破不堪的裤子,躲着李明月的魔爪,「月儿,你如今才几岁?」
「你管我几岁,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装什么矜持,赶紧让我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
「月儿,你别……」
「嗤啦」一声,是衣帛破裂声。
门口的宫人悄悄走开了,看不见太子殿下的脸越来越黑了吗。
「还好,还好,这东西还在,别动!让我摸摸看……瞧着还能用呢,这次非得生个儿女双全来。」
南怀太子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句。
「李明月,你给我滚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