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画像背后

【21】

盯着那画像,我许久没有说话。我在回忆着过去几千年漫长的时光中,究竟是否有这样的一瞬,我怀抱琵琶,静静端坐,望着那正画着我的某个人,强装着笑意,眼中却暗暗压抑着刺骨的冰寒。

其实我想到了一个人。

可是莫连风忽然开口,声音幽幽,打断了我的思绪。

「吾莫家先祖,莫镜云,林大人可认得?」

「谁?」 我忽然看向莫连风,心中一震。

莫连风重复道:「三千年前楚国的虎林军统领,雪桑谷第一任谷主,莫镜云。」

我盯着莫连风:「莫镜云是你家祖上?」

我心中一沉。莫镜云…惜娘…殷如惜…原来是她,是他们…

莫连风眼角一颤:「看来林大人还记得。」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淡得说了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莫连风脸成酱色。

我看着他的眼睛,冷冰冰道:「我说你莫家当有此报。虽有人因,实乃天谴。」

「天谴?」 莫连风面色冷硬,手指骤然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究竟是天谴,还是诅咒。」

说着,莫连风指着那橘色烛火映照下的画像,嘴唇微抖,极力压抑着情绪,颤声说道:

「三千年了,任什么样的债也该还完了。我莫家世世代代于此供奉着你的画像,三千年烛火不灭,香火不熄,还不够么?」

我面色平淡,毫无闪躲得迎上莫连风的眼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 莫连风瞪大了微微发红的眼睛:「你说我莫家当有此报指的是什么?世世代代恶疾缠身,不得善终!这是你给莫家的诅咒,是莫家先祖背叛你的代价!」

我冷冷看着莫连风,没有说话。

莫连风眼睛里的愤怒已经丝毫掩饰不住,他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了我:「你说文珠惹下祸事,徒增冤魂…那你呢?我莫家世世代代有多少人因你而死?那些因诡术送命的冤魂又有哪一笔不应该算到你的头上!」

这时候我忽然听明白他说的一句话——算到我的头上。我盯着莫连风:「所以你们莫家世世代代都在寻找治愈顽疾的方法,是么?直到你遇到文珠,她告诉了你诡术的另一半秘密。你虽然选择放弃,可莫琼还是知道了。」

我一直先入为主,以三千年前的押魂使殷如惜和那个疯皇帝的事来揣测莫琼的行为,认为他也是在行还阳之术。却忘了那诡术可令亡者生的前一句,是「病者愈」。

「此事既因你而起便该由你结束。你既立下诅咒,就应该有破除诅咒的办法。」 莫连风寒声说道。

我看着莫连风,一字一字道:「我再说一次,你莫家之事与我无关。虽是代价却非因我而生的代价,而是…」

我话还没说完,莫连风便失去了耐心。只见他眼角动了动,咬着牙阴森森道:

「好…既然你不愿意结束,那就让我帮你结束这一切。」

说着,莫连风轻轻吹了一声儿口哨。几乎是同时,我听见脚掌落于地上的声音,沉重而急促,伴随着喉咙处发出的轰隆声响,正从这幽暗洞穴的某处向主墓奔来。

「是䖋…」 我握紧了剑,喊道:「苏温快跑!」

话音刚落,那䖋便忽然出现在墓室外,嘶吼着扑了过来。此刻莫连风早已不知在何处静静看着好戏了。

石洞之内无法接引天雷,发挥的空间实在有限。我看来看去也只瞥见那笼着画像的香烛,于是只得双掌运气,将那烛火全部聚于眼前,一个推掌,几十支火烛向那凶兽飞去。

岂料那凶兽张开血盆大口,扭着九头,很快将几十支火烛吞进了肚子。而后咕隆咕隆几声儿,再张开嘴,竟喷出滔天火焰。

我这完全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多年来,地府为防止有人进入袅袅林,从不会告知押魂使关于那凶兽的任何弱点。如果再这样一下一下得试下去,不等找到它的弱点,恐怕我就被它给吃了。

我忙着躲避火焰,一抬眼却瞧见苏温竟还没有离开。盯着那凶兽,他的眼底透出锐利的锋芒,毫无往日嬉笑谄媚的模样。

「你先走!去抓莫连风!」

说完这句话,他迅速抽出佩刀,一跃而起,迎面向那䖋扑了过去。那把刀扎在凶兽的前胸处,他奋力抵着那凶兽,冲我大喊:

「走!」 

下一秒,那凶兽将他并刀一起拖离了地面。苏温的双腿悬在半空,只片刻工夫便被重重甩落到地上。那九头的凶兽抬起一腿,死死踩在苏温的胸口处,张开无数张血盆大口,发出嘶吼。

苏温口中的血喷射而出,青筋暴起,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冒出,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我嘶喊道:「走啊!」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我听不清楚苏温究竟在说什么,脑海里无端浮现出一些零星破碎的画面,一些不属于我记忆的画面。

画面中,带着银色面具的人被许许多多的什么人给团团围住,黑色白色的光影交错,十分刺眼,那带着银色面具的人正冲着我大声喊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清。

画面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时苏温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我紧紧握住了剑,腾空一跃,自上方向那凶兽的颅顶狠狠扎去,却被它一个抬颈给甩到了身后的石壁上,砰然落地,肋骨似乎都断了几根。

那九头的凶兽似乎被我激怒,竟松开苏温,向我冲了过来。我浑身散了架子动弹不得,就在那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我极不甘心得闭上眼睛前,瞥见一道黑影闪过。

烛火颤动,那凶兽忽然痛苦嘶鸣,声音之凄厉,我在地府都不曾听到过。

我睁开眼睛,看到有人挡在我面前,生生拔出了那凶兽的利齿。紧接着,趁那凶兽后退的功夫,他扬起手臂,以利齿为刀,狠狠扎进了凶兽的喉咙处。不大一会儿,那凶兽轰然倒地,地面随之一震。

所以,那凶兽的弱点原来是喉咙么?

我如是想着,大口喘着粗气,深感捡回一条鬼命。

一切在瞬间恢复平静,只有满地血渍和空气中还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22】

彼时,挡在我身前那人动作干净利落,倒显得我与苏温此前的挣扎十分蠢笨了。

刚刚那䖋的血喷洒在那人的身上,他缓缓转过身时眼角还在滴着血,那头䖋的血。

「鬼王?」 我目瞪口呆。

「废物。」 他冷冷看了一眼苏温,只说了这两个字。

苏温没有说话,艰难得从地上爬起,过来扶着我站了起来。

「大人,你没事吧。」 苏温问道。

我摇了摇头。

莫连风想跑,却被鬼王飞出去的利齿穿透肩膀,翻滚倒地。

鬼王的举动吓了我一跳。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冷静而守规矩的主儿,却不想下手如此凶狠,连我都自愧不如。

莫连风捂着肩膀,恶狠狠盯着鬼王:「鬼王荻珏…手段阴狠,早有耳闻。」

「阴狠?」 鬼王皮笑肉不笑:「文珠是这样说我的?」

莫连风微微一顿,喉咙滚动,没有说话。

我有些懵了,蹙眉道:「文…你知道文珠是鬼差?!」

苏温似乎比我更快明白过来,他看着我说道:「看来…莫连风要等的人…不是文珠,而是你。」

我猛然看向莫连风,心里一股火嗖的窜到了头顶。

莫连风仰头大笑,声音凄涩古怪,而后盯着我道:「不错,我是在等你。千年来,莫家的人都错了,错在不该痴迷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真正的症结是你!你才是这石门后最大的秘密,只有让你魂飞魄散,才能摆脱这世世代代的诅咒!所以我要为莫家除了你这个祸害,无论你是林拂,还是…」

莫连风拖长了调子,阴森森从喉咙初挤出了最后那三个字:

「姜叶颂…」 

他的一字一字阴沉刺骨,如利剑一般刺透我的心脏。我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姜叶颂?」 我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睛直直盯着莫连风,声音忽然变得死气沉沉:「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莫连风眯了眯眼睛:「当年如果不是那个少年一直暗中阻挠,你根本无法活着离开雪桑谷,你死后的魂魄也无法安然回到地府。你该感谢他。」

我盯着莫连风,攥紧了拳头,使自己的手臂不至于剧烈颤抖:

「我的身份是文珠告诉你的对不对。她进过石门,见过画像,此前在阴间也一定见过我,知道我的事…是她告诉你我来阳间执行任务…告诉你我的身份…」

尽管在尽量保持镇静,但我其实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苏温似是察觉到了,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担心地看着我。好像是因为能够偷偷倚靠在他的身上,我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这件事我越想越可怕,我的手心发凉,沉声道:「当年,有许多京都名门之后来雪桑谷求学,你吃准了我会来…你…苦心谋划,留在这谷中近二十年,竟只是为了等我。」

「只是…只是?!」 莫连风的眼神愈发阴冷恐怖起来,喉咙处挤出一种十分奇怪刺耳的声音:「如果不是你,我莫家何须世代被困于这药谷之中,终日与百草奇药为伴。天下人以为我雪桑谷救扶苍生,又怎知我们想救的从来都只有我们自己!」

我抓着剑的手剧烈抖动着,许久,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冷颤问道:

「你说的那个少年…说若不是他,姜叶颂早就死了…那个人是谁?」 

莫连风眯了眯眼睛:「你这样内心冰冷的人。还会记得他么?」

「我问你他是谁!」 我举起剑对准莫连风的额头,厉声喊了起来。

莫连风却笑了,似乎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开心让他格外高兴。他看着我,笑道:

「昔日那大将军府的嫡子,李穆禾。林大人还记得他么?」

「李穆禾…」 我心中一堵,像有一块大石重重砸了过来。许多我不愿意记住,拼命忘记,也已经被我忘记的记忆再一次翻涌而来。

那城墙之下,身中数剑,血染玄袍,却高昂着头,对姜叶颂高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少年,竟在那之前,已经悄然保护了她许多年。可他死后,被暴尸城墙之上,来收他尸骨的是雪桑谷莫英,那被他保护了许多年的人至死也未曾去瞧过一眼。

冥冥之中,我其实清楚,莫连风说的可能都是假的,他很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心生愧疚。

我摇了摇头,冷冷说道:「李穆禾…他只是一个凡人。他如何才能知道你要做什么?又如何阻挠得了你?」

「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莫连风哼笑了一声儿,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挑衅。

「够了…」 鬼王忽然幽幽开口。

我抬眼看去,他的脸色铁青,很是难看。听了这么久的废话,他的耐心似乎已经被消耗得干干净净。

可苏温没什么眼力见,一眼也没有去看鬼王。你说他平日喜欢谄媚,见着鬼王又爱搭不理。我估计着是刚才那声儿「废物」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话说回来,苏温没理睬鬼王,而是看着莫连风,蹙着眉问道:

「说了这么多,你就从未想过,这头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么?」 

莫连风冷冷道:「先祖之事,无从探听。」

「好啊!」 苏温忽然掐起腰,怒气冲冲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这凶兽是你家祖上从地府偷走的。莫家那位夫人原是阴间的押魂使,偷练诡术还阳。她欠下的孽债,都要你们世世代代来偿!」

「你说什么?!」 莫连风显然愣住了。

我看着惊愕的莫连风,沉沉说道:「看来你的文珠没能忍心告诉你。你莫家世世代代皆是短命,并非是因为什么诅咒,而是因为莫家祖上娶的是阴间的押魂使,即便她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可终究是在地府呆过上千年,所以自那时候起你们莫家世世代代便都沾着鬼气。再加上血契加身,加重了煞气。你们生来,就不完全属于阳间。这不是诅咒,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报应。」

「不…」 莫连风眼神一顿,表情僵硬,口中喃喃:「不…不是这样的…」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步步紧逼,眼里透着幽光,压着嗓子冷声道:「你家祖上对那公主不起,欺骗故人、背弃故国换来无上荣耀。供奉画像乃是心虚,也只是心虚。三千年烛火不灭又如何?香火不熄又如何?故国已亡,公主已死,过往虽如云烟然历历在目,你这恨,恨得不羞愧么?」

此时,莫连风的脸已如土色,口中一直喃喃念叨着:「不可能…」

莫连风受了刺激,眼神慌乱起来。而接下来鬼王的一句话简直是雪上加霜。他说:「昨日夜里,莫琼死了。」

「什么?」 莫连风不可置信得瞪大了眼睛。

而我同他一样,愕然万分。

「他的诡术没有成功,病情恶化,死,不是很正常么?」 鬼王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样,淡淡说道。

霎时间,石洞内万籁俱寂,我几乎可以听见烛火轻轻摇曳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声来回重复的「终于…终于…」 是莫连风苦笑落泪:「雪桑谷三千年…如此终结…也算我莫家的解脱吧…」

鬼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幽然道:

「时候不早了,莫连风,你该上路了。」

说罢,看着我道:「林大人,好生将他带回去。今日这样难看的事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我喉咙一哽,方才的悲伤几乎片刻消散,只剩下一肚子火气,轰得冲上颅顶。

可我没出息,终究只是持剑拱手,道了一声:「是!」

「等等…」 是莫连风的声音。他不肯罢休,紧瞪着通红的眼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以为他会问文珠的事。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涩声问道:「你既是鬼王,通晓幽冥诡事…我便想最后问你一句,莫家有今日…与当年所亏,当真没有关系么?」

其实让一个人接受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不过是一场虚幻…是很艰难也很痛苦的事情。我以为鬼王会毫不留情,岂料他却说道:

「虽说无关诅咒,可天道有轮回。人生鬼世,总是你在做天在看。就拿莫琼来说,他修炼诡术,害死无辜性命。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今生所欠下的债,以后总要偿还。至于莫家…」

顿了顿,鬼王又问道:「䖋乃上古凶兽,曾为鬼族坐骑,幽冥三大护卫兽之一。但你可知道它为何如今只剩下区区几头?」

莫连风看着鬼王,却没有说话。许久,他摇了摇头。

「因为背叛。」 鬼王淡淡笑了一下,可瞧着却格外阴森:「它不是一种忠诚的生物,所以必须与主人缔结血契。可即便有了血契,它仍不牢靠,只要重新缔结血契,它就可以随便易主。所以鬼族总是留他们不得。兽类尚且如此,你们这样自以为更高级的人,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莫连风没有说话,直到鬼王消失,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伸出了双手。

我一个眼神示意,苏温从腰侧掏出锁魂铐铐在他的手腕上,循例说道:

「吾乃第三号牢房鬼差,编号 2731 苏温,今日奉命抓你,可有遗言?」

莫连风想了想,说道:「雪桑谷莫家已无后人,既再无人供奉祭拜,便索性烧了这墓陵吧。」

于是走前,我在石门处燃了一把火。

滔天的火光在身后熊熊而起,那被镣铐铐住的鬼面无表情得落下泪来,却是始终没有回头。

【23】

自打回到地府,有了一阵清闲日子。可这好日子没过多久,骆无极便找上门来。

我知道这老贼是跟我讨债来了。于是见到他我直接便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骆无极也毫不遮掩,直白道:

「我想要一把剑。」 

「剑?」 我狐疑看着他:「什么剑?」

好家伙,我以为多大个事儿,一把剑也至于让他费好大把劲跟我要?难不成…

我眼睛一眯,后退半步:「你该不会惦记阎王那把龙阁剑吧…那把剑我可给你整不来。要是那把,免开尊口。」

骆无极看着我,笑了起来:「林大人,昔日十三把龙阁剑只剩下一把。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打它的主意。况且…阎王大人把那把剑藏在何处谁都不知道,自然不是那把。」

听了这话,我才放下心来,半步跨了回去,说道:「那你到底要什么剑?哪里能找到?」

骆无极依旧笑着,说道:「说来容易,就在人间。」

「人间?」 

我松了口气:「多大点儿事儿,人间我常走动。说吧,怎样一把剑,现在何处?不过前提我得说好了,一不偷二不抢,买剑的花费你来出。」

骆无极慢悠悠说道:「三千年前楚国绥东裴氏祖传之剑,蚩鸣。」

我猛地抬眼,死死盯着骆无极。那一刻我才恍然,他为何一定要我给他找这把剑。

「我帮不了你。」 我冷冷道。

说着,转身便要走。骆无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林大人,这是你答应过我的。言而无信的事你可从来不做。」

「那这就当是我林拂言而无信的第一次吧。」

我向后摆了摆手。

「林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一脚跨出去,此后可就别想再进我异诡阁。」

骆无极声音幽沉,软的不行,开始威胁起来。

我脚下一顿,微微侧过头,不耐烦道:「骆无极,你到底想干什么?天下的剑那么多,你为何一定要那蚩鸣?」

说着,我转过身冷眼看着他补充道:「难不成是存心找我不快么?」

骆无极道:「自然不是。」

我正头顶冒烟,又听骆无极幽幽道:

「如果我说那把剑本就属于地府,林大人也不肯帮我这个忙么?」

「地府?」 我蹙起眉毛。

这地府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丢了凶兽,一会儿丢了剑。看来鬼王肃查地府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来阎王的确是管得过于松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可别告诉我…裴家祖先也是你们异诡阁的鬼差。」 我问道。

骆无极轻笑:「剑是我异诡阁的剑,但人不是我异诡阁的人。你姑且将那剑理解为我异诡阁送出去的东西好了。」

我无语至极:「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个词你没听过么?」

骆无极道:「本来呢,我也没想要回来。可鬼王他不同意啊,一定要把剑收回来。」

「鬼…」 我嘎巴着嘴,一脸问号,随后笑了起来,抱臂道:「好哇,你异诡阁也有今天。」

「林大人就别说风凉话了。」 骆无极挑了挑眉:「那把蚩鸣剑就在裴玄度的墓陵中。我知你和他曾是故交,从他墓中取一把剑应当不难。」

古剑皆有剑灵。守墓的剑灵邪气重,也更加忠心,对于无端闯入主人墓陵的任何生灵都会充满敌意。而骆无极这老贼是打定了那蚩鸣剑的剑灵一定认得我,并不会与我为难。

我冷笑了一下,盯着骆无极道:「骆大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找我前难道未曾打听打听,那裴玄度是怎么死的么?」

骆无极没有说话。

于是我又笑了一下,压着嗓子道:「是我杀了他。」

说罢,笑意乍然消失,我转过身去。

「林大人!」

骆无极的声音洪亮而散漫:

「你便是再不愿意,恐怕你也不得不回趟故都。顺便下趟墓,又有何为难你的?」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得不回故都?」 我再次停下脚步。

「呀!」 骆无极作无辜状:「檀逢大人没有告诉你么?鬼王大人盯上了一只恶鬼,要送进袅袅林。檀逢大人已经接到任务,恐怕此事会求到你身上。」

我深深吸气,努力压制自己想要骂人的心。

「又是鬼王。」 我点了点头:「好样儿的。」

我咬着牙,想来想去还是过不去心里这道槛儿,开口问道:「咱们这位鬼王究竟什么来头?」

骆无极笑了:「连林大人都不知道,何苦来问我骆无极呢?」

我哼了一声儿,眯眼道:「我不是在问你骆无极,而是在问异诡阁。」

「无关任务,无可奉告。」 骆无极摆出一副极其欠揍的模样,我这手心一阵痒痒。

看着我面色难看,骆无极似乎十分满意,终于幽幽笑道:「行吧,当我此番赠你个答案好了。林大人没听说过咱们现任鬼王,但应听说过鬼王寻渠。」

我点了点头:「幽冥三王之一,昔日领鬼族归顺了大罗天那位。」

骆无极「嗯」了一声儿,说道:「如今的鬼王荻珏,乃是寻渠的同胞弟弟。自打寻渠隐居,便把王位给了他,可这位起初是不愿意接这烂摊子的,于是索性云游去了。不知怎么的,最近忽然又来了兴致,大刀阔斧一番,什么模样你也都瞧见了。」

「怪不得…」 我挑了挑眉。

「什么怪不得?」 骆无极问。

我道:「怪不得他下手如此凶狠,原是昔日幽冥鬼王的亲弟弟。」

「还有呢…」 骆无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道:「这位据闻还是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龙阁帝鸢的知己。你且想想,帝鸢是什么人物?能同她比肩的,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儿。」

我深深呼了口气,又听骆无极笑着说道:

「所以林大人做决定前还是三思啊。」

我心里秤砣已落,然死鸭子嘴硬。

「我再考虑考虑吧。」

说罢,我潇洒踏出门去,带走了异诡阁一阵歪风。

【24】

袅袅林边的无路亭中,檀逢摆了一桌子瓜子茶点,说好了今日以茶代酒为我庆功。

我抓起一捧瓜子,磕得开心,忽听檀逢道:「你听说了么?」

「什么?」 我微微抬眼。

檀逢说道:「鬼王有意把押魂使并入第三号牢房。」

我蹙起眉毛,顿时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什么叫把押魂使并入…那不就等于是把咱俩并入么?」

檀逢点了点头。

我差点掀了桌子:「这小子是让我领三号牢房办差还不够,非要把我们和三号牢房粘在一起是吧!」

「诶呦祖宗,你小声儿点儿。」 檀逢吓得五官乱飞,双手慌张地扑腾着。

「老子怕他?」 我怒目圆睁,一拍桌子。而后仔细想了想骆无极的话。上古幽冥后裔,昔日鬼王寻渠的弟弟,龙阁帝鸢的知己…

行吧,还真是惹不起。

不用人劝,我自己消停了,缓缓坐回凳子上,许久没再开口说话。

檀逢缓缓说道:

「我其实也理解他的意思…地府乱了上千年了,不说别的,就咱们几个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鬼差出了岔子咱们擦屁股,上头出了岔子咱们顶缸。我也真是受够了。要我说,并入三号牢房也好,总归是跟他们桥归桥、路归路,省了好些麻烦。」

我冷笑了一下:「咱们这鬼王心眼儿多着呢。他既让咱们进第三号牢房,必会再重新划分地府管辖区域。你瞧好吧,三号牢房以后只会擦更脏的屁股,顶更大的缸。」

檀逢一阵沉默,许久长叹了口气:「老林,你说的对。鬼王已经对我下手了。」

「啊?」 我一惊,迅速上下打量了檀逢几眼。

檀逢无奈道:「鬼王昨儿指名要收邺阳的一只鬼进袅袅林,限我半月内办了这差事。我看他想借机弄死我。」

「哥们儿,不怕奥,你已经死了好几千年了。」 我拍了拍檀逢的肩膀,希望有安慰到他。

许久,檀逢搬着凳子向我这边挪了挪,一脸谄媚,竟让我想起苏温那小子。

「老林,要不…你替我上去把她逮回来?」 檀逢试探问道。

此时我终于想起骆无极说的我总归是要回故都的那句话来。他是吃准了檀逢一定会跟我开口,而我也多半不会拒绝檀逢。

「能不能不去?」 我侧眼瞥着檀逢。

「行。」 檀逢挺直了身板,唉声叹息一番,说道:「只是以后地府可能就剩你一个押魂使啦。我估计是有命回来,也得被降职。」

「得了吧你。」 我翻了个白眼儿:「你姑且跟我说说,什么鬼那般能耐,劳鬼王亲自开口不说,还至于让你堂堂一个押魂使丢了鬼命。」

檀逢一见有戏,又凑了过来,问道:「还记得霍姚么?」

怎么回事儿,最近这些鬼怎么扎堆在这儿跟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 我装作听不懂,扔进嘴中一粒花生。

檀逢无语至极:「霍姚啊!三千年前你在人间的名字。」

「哦,是么?」 我点了点头。

「你故意的是吧!」 檀逢眼睛一瞪。

「啊啊啊,想起来了,抱歉。」

我笑了一下,仰头抿了口茶,而后慢声问道:

「无端又说起她做什么?」

檀逢慢条斯理讲道:「昔日霍姚的执念在凡间留下了一个影子。本是被封在阿摩寺中,可三年前阿摩寺的最后一个守印人死了,便给了她破印而出的机会。好家伙,怨念极深,法力极强,是六亲不认十分豪橫。那是恶鬼中的恶鬼,怨灵中的怨灵。」

「鬼王要收的恶鬼就是她?」 我狐疑得看向檀逢。

檀逢认真且乖巧得点了点头。

我眉头紧蹙,捏着瓜子皮的手悬在半空。我就说,这鬼王绝对没安什么好心思。从雪桑谷到蚩鸣剑再到这影子鬼,他决心是要把我的老底都翻出来晒晒,伤疤都掀起来瞧瞧。如此居心叵测,宛若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既做局到如此地步,不接他的招儿倒显得我林拂玩儿不起了。我心下冷哼,眯了眯眼睛。

「老林…」 檀逢见我一脸精神病样,推了推我的胳膊。

「嗯…阿摩寺…」 我扔了瓜子皮,举着茶盏,想了好一会儿,又看向檀逢,问道:「三千年前…有这个寺么?」

檀逢摊了摊手:「三千年前,我早是黄土一抔,哪里还会知道上面的事。」

顿了顿,他问道:「霍姚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三千年了,本应是记得十分不真切了。但就他们这么反复提醒,我原本想不起来也早就想起来了…

「被逼死的。」 我云淡风轻。

檀逢翻开一旁的卷册,找了好一会儿,盯着某页轻轻笑了一下:「说得还挺文明…」

「楚国大业三年,长公主驸马起兵,攻临柔,入长安殿,杀景成帝及长公主霍姚。」

檀逢念罢,抬头看向我:「长公主驸马韩言赢,给了霍姚一杯鸩酒。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可笑。」 我拿起白色绢帕擦了擦嘴角:「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檀逢一愣,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册,说道:「地府名录•大楚卷。有什么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 我叠好绢帕掖进袖口,认真看向檀逢:「让我来告诉你有什么问题。昔日,韩言赢打算一杯毒酒送霍姚归西,可霍姚没有饮下那杯毒酒,而是一回身,撞死在了龙椅之上。所以你当那周国的开国皇帝韩言赢不惜劳民伤财,也要扒了那长安殿,在平地起一座长息塔,是为了什么?不过只是为了抹去霍姚昔日撒在龙椅前的一摊血罢了。」

檀逢蹙了蹙眉,又低头去找,翻了一页,眼睛一瞪:「还真的是…韩言赢登基之后…真的不顾群臣反对毁了长安殿,建了一个长息塔。」

我满意得笑笑,扔进嘴里一颗蜜饯,身子向后仰着,眯起了眼睛。

想起这事,我还是觉得好笑。即便过去几千年,那好笑的程度真是只增不减。当年背叛霍姚的两个人,莫镜云神神叨叨隐居幽谷,供奉画像三千年。韩言赢疯疯癫癫修建佛塔,只为镇压一摊血。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檀逢嫌弃地扔了那地府名录,气得恨不得踩上两脚,愤愤道:

「那些个整日拿着笔杆子满地府晃悠的,就不能考证考证再写么?真是浪费感情。」

我捡起地府名录,轻轻掸了掸,又放到了桌子上,看着檀逢,道:「你不用在这儿跟我演什么刘备摔阿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进地府时候就是拿笔杆子起家的。我告诉你,别的鬼也就罢了,这个霍姚的影子鬼,我可收不回来。」

檀逢十分谄媚地笑了笑:「老林…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是这影子的主人,由你出面,方便许多啊。」

「我…?什么主人?」 我微微愣了一下:「你说…作为霍姚?」

檀逢点了点头,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我摆了摆手:「讲个故事听听还行,什么霍姚不霍姚的,已经过去三千多年了。姜叶颂我都快不记得了,更何况霍姚了。你让我以主人姿态去收回影子,脸皮忒厚了,我可做不到。」

檀逢不肯罢休,此时有些急了,说道:「那怎么能一样呢?姜叶颂你不在意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是林拂,可霍姚不一样啊!你那时候不是犯了错,被九重天扔下度魂台,才入了轮回的么?你又不知自己是林拂,那一世的记忆和感觉不是应该无比真实、无比深刻的么?共情这个词你听说过没有?你和那影子你俩有共情,那能一样么?那…」

「等等,你能不能别那么激动…」 

我试着让檀逢调整一下呼吸。看着他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抽了。

「我纠正你一下,昔日我不是犯了错,被扔下度魂台。而是我去九重天办事,不小心被撞下度魂台。」

我十分认真得和檀逢解释,可他似乎也听不进去。

我叹了口气:「我这些破烂事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实在费解,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么?天上地下的八卦丑闻,闲来无事,都互通有无?此事说起来怪我的好奇心。昔日九重天的南殊神君渡劫归来,一帮神仙守在度魂台。那日我碰巧去上界送卷名录,不过凑热闹去瞧了一眼,就这一眼,转身功夫便不知被哪位冤家挤了个趔趄,众目睽睽之下栽下了度魂台。

如此一栽,我便浑浑噩噩在人间呆了二十五年。说是韬光养晦吧,半生斗智斗勇不说,最后还激愤而死。说是渡劫去了吧,说到底就是被挤下度魂台的,实在是个意外,也不算在修行上。

你说我冤不冤?

真乃旷古奇闻,比人间的窦娥还要冤。

我正回忆着,檀逢忽然问道:「你还想不想飞升上界了?」

「废话…」 我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对那些滞留凡间的鬼娃子那么有耐性?我早就一斧头砍下去,叫他们不听话的统统魂飞魄散。」

檀逢咧了咧嘴,又凑得近了些:

「你想想,若你能把这影子解决了,那寺僧必然感激你,到时候一激动给你立了鬼像,供奉起来。往后千百年的,吃着香火不说,添了多少修行?」

我微微有些动摇,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檀逢趁热打铁,又道:

「还有,那地府就难道不算你立了功么?好家伙,千年老鬼栽在你手上,想想它不刺激么?那鬼…」

「行了,够了。」 我伸出手,幽幽道:

「去阿摩寺,即刻启程。」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画像背后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