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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过哪些关于「龙」的脑洞故事?

1

「三爷,您这身鳞,可真是世间罕见啊!」

我揉搓着澡巾,站在洗龙池里啧啧称赞。

三爷缓缓挪动硕大的龙头,半睡半醒地眯起眼看我,老神在在地打趣说:「嗨,我也就是沾了出生在东海的光,不像那些北岛上的,打小就从泥浆里泡着。」

我点头称是,顺带拍了拍他的龙脊,说:「转个身儿,给您搓搓肚子。」

三爷慢悠悠地翻身,青亮的龙鳞摩擦起一阵水雾,朦胧中,露出白花花的柔嫩龙肚。

「小泥鳅啊,使点劲儿。」

他又懒洋洋的闭上双眼,四爪朝天,龙角触地,咧开一张密布獠牙的大嘴,模样别提有多舒坦。

「请好吧您嘞~!」

我吆喝着,弯起胳膊肘蹭去额头的汗,再将双掌叠放在他的龙肚上,开始卖力搓动。

片刻后。

「三爷,行了。」

我抖落掉澡巾上的污垢,拍了拍三爷的肚皮。

他打了个哈欠,足有数丈之长的龙身轻灵一跃,便顺势落入沸腾翻滚的浣龙泉之中。

下一刻。

龙头率先出水,再是龙身,龙尾。

通体青绿如玉,净无瑕疵。

三爷悬于空中,转头对我呲牙一笑:「走了,小泥鳅啊,下回爷来了,还找你搓背。」

我挥手与他告别,陪着笑脸儿说:「我随时恭候大驾,三爷,慢走啊!」

下一刻。

一条青龙,扶摇直入九霄。

漫天挥洒纤毫细雨,云海之中,雷霆滚滚。

隐有龙鸣不止。

2

我叫年余,小名泥鳅,做的是堂倌营生。

且不要小瞧了这「堂倌」二字,虽然民间俗称「搓澡」,但我这一行截然不同。

因为我只给龙搓背。

整间澡堂不大,只有洗龙池与浣龙泉两座池子,可洗龙手法却甚是考究。

首先,要顺着龙角下三寸,搓洗掉角根污垢,再用刀具将龙角刮擦雪亮,力求焕然一新。

其次,龙鳞间隙易进灰尘,尤其是三爷这种东海青龙,整日翱翔于云空,沾染的风尘多,更是容易显脏,需要我用手指伸进每片龙鳞下,细心揉搓,才能将顽固泥垢尽数清除。

最后,劲儿不能差。

一身龙鳞坚硬犹如金甲,非自小练就的特殊掌力,常人只怕用手指轻轻一触,便会被锋利如刀的龙鳞划出一道血口子。

总而言之,洗龙这份差事不易做。

但我坚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只要用心,哪怕是条北岛上的脏龙。

我也能给他洗的干干净净,保管他龙颜大悦。

下回还来。

3

于我而言,经手洗过的龙不少。

也曾有地蛟来此找我搓澡,想成龙前洗去一身疲惫,好精神抖擞的去赴那九雷天劫。

但平心而论,一身龙鳞不论质地优劣,个中出类拔萃者,又当属三爷最佳。

三爷化龙前,曾是东海的一只蛟。

古语有云:

蛟,龙之属也。

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

大意是说,嗯。

三爷很厉害的意思……

他成龙前,便常在我这洗澡,一来二去相谈甚欢,言语间就与我少了许多生分。

不像那些腥气熏天的北岛地龙,个个遍体泥泞不说,就连脾气都和圈养的母猪一般臭……

由此说来,顾客里,我最亲近的还是三爷。

可等修够了年岁,化作青龙后,三爷却很少来了。

原因我从来不问,只是在他的龙角之下,曾发现过缕缕血迹。

龙的厮杀,不像凡人所想那般神通广大,更多拼的是一种蛮力。

像山羊,以角相怼。

为的自然是赢取母龙芳心,胜者可与母龙耳鬓厮磨,共谱一段佳话。

而败者,必要自断龙角,千年内不能腾空,哪怕驾一朵云,也要遭众龙耻笑,不复昔日威严。

但我想,如三爷这般清心寡欲的龙,应该不会为了母龙而奋力厮杀吧?

因为他曾跟我说:

「小泥鳅啊,你可知成龙后,哪怕天天有母龙围着你转,但最闹心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当时懵懵懂懂的摇头反问:「是什么……?」

三爷叹了口气,像兽吼却又尖锐刺耳,从斗大的鼻孔里喷出两条白烟。

他仰天望日,只说了三个字:

「寂寞啊……」

4

这天,三爷突然造访。

他化作人形,扶着门框颤巍巍的进来,像喝多了酒。

我赶忙上前扶住他,关切的问:「三爷,您这是怎么了?」

「泥鳅,先别问,给爷去泡壶茶。」他摆摆手,一屁股墩坐在地板上,震的房梁落灰不止。

我刚要欠身去找茶壶,突然惊觉三爷身后,拖拽着一条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

「三爷,这血,血,是您的?」我的嗓子发抖,别过头问他。

谁知三爷喘起粗气,面色骤然苍白如纸,他咬着牙说:「泥鳅,爷的话你信不信?」

我毋庸置疑的点头:「信。」

他俊朗的脸颊抽搐着,好似痛苦万分,「若信,你就别问!」

我怔怔看着三爷颓然的背影,他的脊梁中正不断涌出股股血液,顷刻间染红了翠绿长衫。

情况似乎比我预想的还要复杂万分。

我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去寻茶壶,却在转身的刹那间,听到一声闷响。

再回首,三爷倒在血泊之中。

我迈步冲过去,一把将他抱起,厉声呼喊:「三爷,三爷,您醒醒?!」

三爷睁开混沌的双眼,再无往日调侃时的神采奕奕,嗫喏着说:「泥,泥鳅,再给我搓一次澡吧……」

我分不清是突发眼疾,还是心思所致,凝望着三爷竟让我泪如泉涌,刹那间模糊了视线。

「三爷,您到底是怎么了?」

三爷迟疑的摇头,艰难的抬手指向北方。

「北岛龙乱,神,神派我去平反,不料地蛟倾巢而出,将我围困在岛上,抽,抽了我的……」

他说到这,竟哽咽的厉害,一排洁白牙齿,似要硬生生咬碎。

我失声追问:「抽了什么?!」

三爷低下头,脸上的怅然愈发浓郁,他缓缓伸手摸向后背,低声悲吼:

「龙筋!」

5

夕阳半轮如坠池中,待微风缕缕吹过,水里便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晚霞。

沸汽弥漫,三爷幻化回龙,安静的躺在洗龙池边。

我端起木盆走近,将热水缓缓淋在三爷的身上。

「三爷,烫不烫?」我问。

三爷眯着眼,龙头摇动间,轻声呢喃:「正好……」

我拿起澡巾,撸起袖子,沉声说:「今儿就不那么用劲了。」

「别。」三爷打断我,咧着嘴角说:「搓一寸,是一寸的劲,一分都不能少……」

「那您可要撑住咯。」我抬起头,深呼吸,尽量平复焦躁的内心。

这恐怕会是最后一次给三爷搓背。

旋即,我按部就班的拉开架势,伸出手指轻轻掀起三爷的一片龙鳞。

夕阳下,薄如蝉翼的龙鳞几近透明,依旧不减丝毫锋利,只是沾染上一层淡淡的褐红,分不清是映照的晚霞,还是血。

我注视着三爷龙脊上撕裂的伤口,迟迟不肯下手。

三爷虚弱的问询悠悠传来:「泥鳅,怎么愣着不动啊……?」

我如实回答:「三爷,我,我下不去手……」

「泥鳅,你别害怕,我不打紧,人命由天,真龙亦然,我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我却是不信的。

老天爷要收谁,便好似何时刮风下雨,全凭他一人说了算。

人也好,龙也罢,不都是要渡劫才能成就正果?

三爷已经度过天劫,可这死劫,又该如何度?

我想不通,索性不再多虑,将双手绕过三爷的龙脊伤口,轻轻叠放在一侧。

双臂蓄力,迎鳞而上,我搓的异常沉稳。

一寸劲,不多也不少,恰如其分。

但三爷的声音却渐渐羸弱,弥留间,他的龙脊处血流成河,斑驳的龙头暗淡无光,好似仅卧在池边,就耗尽了他的全身力气。

有谁真正见过,一条龙是如何死去的吗?

像冬雪,春来时无声消融。

又像窗棂上的白霜,一夜凝结,却在日出时分,不复朦胧。

我用力的搓着,时而小心翼翼的掀开龙鳞,拿指尖轻轻撩去灰尘。

时而又摸出刀具,替三爷刮去龙角上的污垢。

他的龙尾耸拉无力,而龙头处,柔顺的两根龙须贴在地上,软塌塌的毫无一丝灵气。

他紧闭着双眼,就连露出苍凉的目光,似乎都成了一种奢侈。

不知过了多久。

我搓着搓着,双手之下,除了澡巾,再无一物。

我愣在原地,想起三爷的笑容,想起他飞入云霄时的壮阔。

一瞬间,心如石坠。

等我回过神来,只见缤纷的白碎如素湍一样徐徐飞过。

漫天都是三爷。

6

我在洗龙池边静坐了整整一夜,于破晓时分,才怅然若失的起身。

只见面前的洗龙池内,龙血掺杂进水,早已混肴不清。

我凝望着满池的红汤,恍惚中又觉得这是三爷遗留的眷念。他生而为蛟,修炼千年化身成龙,却在拼杀中被硬生生抽去龙筋。

若论龙之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但我又能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介凡人,只是会点儿给龙搓澡的本事罢了。

难不成要拿肉身,去跟坚硬的龙躯相抗?

想到这,我笑了,仰止不住的疯癫大笑。

可我笑着笑着,又突然想哭。

所有顾客里,只有三爷曾厚待我,其他的龙,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人之心愿,不一定会上达天听,但遇到艰难险阻,总归要去试一试。

不然谁又能知道结果呢?

于是我背起行囊,站在洗龙池边轻声祈求:

「三爷,小泥鳅虽然惜命,但不是不讲义气的人,这趟远门是福是祸,您可得佑着我点儿,万一我真遇上事儿,到了那边,一样给您搓背。」

说罢,那一汪血池内忽而翻起细小浪花,水珠滴落间,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深深错愕,又苦笑着补上一句:「您放心,咱不差劲儿。」

洗龙池重归平和,好似一面红镜。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就此踏上征程。

走在路上,我想了很多。

也许多年以后,人间会有这样的传闻:

南山曾有一堂倌,号泥鳅,年方及冠,一身搓澡技艺已是炉火纯青。

然泥鳅有一至友,乃青龙三爷是也,岂料与地蛟搏战后,痛失龙筋,不日殒命。

泥鳅悲愤之际,以凡胎肉体,勇往恶蛟所居之北岛。

欲斩龙足,嚼龙肉。

寻龙筋。

7

沿途我经过多番打探,才从路人口中,得知了北岛的大体概况。

据说,北岛属东海以西,南山以北,为四面环海之地。

于海之前,另有一座大山,横拦而成天险。

名曰:烨山。

而在大山之前,还有一条大江,如同天工手笔,宽约百丈,且万分汹涌,非人力所能蹚渡。

因沿岸百姓信奉天工之神,故称其为,工神江。

由此说来,我要先过江,再翻山,才能入海,以登北岛。

可等我出了澡堂,来到依江而建的一座城池,却率先犯了难为。

不为别的,自然是出门时太过匆忙,忘记带上盘缠。

「还真是一分钱难倒搓澡汉……」

我嘀咕着,顺手摸向咕咕直叫的肚子,站在一家面馆前望而却步。

老板抄起汤勺搅动锅里的热腾汤面,生怕旁人听不清似的,还非得大声吆喝:「来诶,好吃的面嘞~!一碟酸甜可口的腌咸菜,配一碗热气腾腾的暖胃面嘞~」

我默念忍字诀,强行挪开步子,谁知那老板却吆喝的更加起劲儿:「诶~吃一碗还想第二碗诶~走过路过,填饱肚子才有劲儿诶~」

呵呵,我泥鳅虽然饿的前胸贴后背,但岂是那轻易言败之人?!

于是我大手一挥,朝老板卯足了劲儿,怒声大吼:

「老板,来一碗面!不要葱花,多放醋!」

「好嘞~客官您请坐,汤面即刻就好!」老板眉开眼笑的回应着,顺手就往锅里下面,生怕我反悔似的,动作别提有多麻利。

约莫一炷香之后……

「老板,再来一碗……嗝……」

我揉着肚子,只觉得五脏庙还欠点儿香火。

老板啧啧摇头,收起我面前的碗,说:「客官,您这可都第三碗了,还要啊?」

我皱着眉头反问:「怎地,没吃饱不行啊?」

「行行行,马上就来啊!」老板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忙不迭的去煮面。

等第四碗面下肚,我站起身,将双手撑在桌子上,转头四顾后,瞅准机会刚想开溜。

突然!

一声稚嫩的呼喝从身后响起,惊的我十指深深嵌入桌木之内,脆弱的木板当即由我指尖处,蔓延出丝丝裂纹,如久旱之地,龟裂丛生。

「爹!有人想吃霸王餐!!」

我寻声转头望去,竟是一个模样娇俏的女孩儿。

她鼻梁高挺,下巴圆润,肌肤水嫩比之羊脂白玉也不遑多让。

我盯着她咽了口唾沫,呆愣在原地,是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那姑娘目露深深惊恐,又怯生大喊:

「爹!」

老板双手握持菜刀,气势汹汹的冲到近前,朝我瞪圆了一双铜铃大眼,怒声发问:

「咋了闺女?!」

我本以为这俊俏姑娘,是对我非比寻常的过人指力,心生惊疑。

谁知她一手捂嘴,一手指着我的双掌,放声娇呼:

「他还把咱家桌子给抠烂了!」

8

星垂平野,月悬中天。

面馆内,我站在父女俩身前,打定了主意悉听发落。

俊俏姑娘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一碗面三文钱,你吃了足足四碗。一张木桌十二文钱,你给抠的烂乎乎。统共二十四文钱,何时补齐才算完。」

我无比汗颜的低下头去,偷偷瞄向老板。

他仰起脸,用手里的菜刀不停拍打臂膀,面露凶狠,好似杀猪的屠户。

于是我轻声解释说:「姑娘,您这算术可真好,小生着实佩服。但我离家时太过匆忙,忘带了盘缠,所以能否看在……」

姑娘冷哼着打断:「不能!这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大手大脚那是富贵人家,像我父女俩这等小本营生,吃喝衣住全在一分一文里出,你别墨迹,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行了行了。」老板急不可耐的说:「闺女,依我看啊,让这小子洗上个把月的碗,权当补账了。」

话说完,他又眯眼看着我问:「诶,小子,你是做何行当的?」

我连忙应答:「小生是南山一名堂倌。」

「哟,堂倌?」老板挑起眉毛,饶有兴致的再问:「手艺如何?」

我苦笑着撸起袖子:「一试便知。」

良久……

「再往左边儿一点,诶诶对对对,就是这,使劲儿!」

老板坐在浴桶里,握着菜刀往胸口淋水。

我遵照指引,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揉搓。

人之肌肤,与青龙迥然不同。

然而老板常年做苦力,黢黑皮肤中又满是积郁的湿气,经我双手搓掉的泥灰污浊不堪,且长如蚯蚓,看的我直犯恶心。

于是我忍不住出言指点:「老板,我斗胆说一句,您以后尽量远离灶台,尤其还得勤洗澡。」

「咋了?」他回脸看我一眼,目露疑惑。

我将澡巾递到他眼前,耐心解释:「您看啊,这搓掉的灰得有半指长,证明您肌肤闭塞,不常搓澡。再说泥灰的颜色,暗而深,乃是湿气积多的表象。由此,小生敢大言不惭的问一句,您平日里,是否常感腰酸背痛,体虚乏力?」

于我而言,这些不过是搓澡过程中,最为浅显的经验之谈。

毕竟做一行,要爱一行。

但于老板而言……

「乖乖,你当真只是个搓澡的?!」老板瞪大了眼珠子,满脸不可思议。

「呃……」我略作沉吟,点点头:「如假包换。」

老板猛地从桶里站起,将水花扑腾的满地都是。

我受惊之下,还未有所反应。

只听他朝门帘外大声呼唤:

「闺女!快!去把邻居们都叫来!!」

片刻后……

「嗨呀!舒坦~!」

老板揉着臂膀,着一件宽大麻衣,袒露胸腹,大摇大摆的迈出门去,活脱脱像是玩畅快的大爷。

我咬着牙,凝望聚集在门前的一众老少爷们儿,着实欲哭无泪。

但见老板侧开身,朝众位邻里拱手,豪言道:

「今儿个,鄙人请搓澡,大家伙放心,不花钱!」

我心心念念,全是要去北岛寻龙筋。

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群男女老少,蜂拥而上。

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9

一听老板说请客搓澡,众人皆排起等候的长龙。

我挨个伺候着,心中起先略有抱怨,但也在过程中渐渐消磨了烦躁。

这搓澡即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我赖以度日的本分,更是我所仰仗的名声,自然马虎不得。

所以我给每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搓的异常用心。

每寸劲,都实打实的贴着肌肤,一上一下,缓而不急。

趁擦汗的空当,我回忆起为龙搓背时的情景,深感个中迥异。

龙之肌肤,比不得人细腻。

尤其是苍龙,鳞片大小不均,心性也是最凶,略有不悦便会龙颜大怒,得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不说,还得确保搓澡中不出差错,每一下都按照它的心意来。

地蛟虽恶,却不拘小节,他们不管你劲力足不足,只在乎洗的干不干净,然我并不否认,某些恶蛟确实脾气极臭,但大多数都像顽劣的孩童,从不过分计较。

可给人搓背,却是另有讲究。

就拿我面前这位客栈老板来说,他背部光滑,鲜有粉刺,再观面相更是油红似白,搓澡期间却多次抱怨生意惨淡,且赌博手气不佳,晚上输了不少银子,言谈中又颐指气使,尽是优越。

于他而言,我便是可供差遣的下人,不必正眼相待,所以我搓的满心厌恶。

反观上一位摊饼的汉子,每日起早贪黑,为了膝下一儿一女赚取辛苦的糊口费,虽然背如荒地,粗粝不堪,但语气平易近人,说起话来极有教养。

我于是为他多搓了半刻,也更舍得下功夫。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世间以小见大的事情甚多,别的行当我不敢造次,但仅搓澡一门,我若说以背能观心,只怕无人敢出言反驳。

为街坊邻里们搓完背,已是午夜时分。

我收拾了澡间,换了一身利索衣物,背着行囊走向面馆前院。

老板还未睡,正坐在摇椅上举杯邀月,口中含糊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俊俏姑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低着头走到我身边,看我的眼神中再无不屑,反而多了几分真诚。

她好似鼓足了勇气,将面举到我眼前,柔声说:「累了一晚上,吃碗面吧。」

我看着那碗面,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便朝姑娘点点头,一把接过碗,不顾吃相的狼吞虎咽。

「你慢点儿。」姑娘柔声宽慰,「没人跟你抢。」

「嗯。」我囫囵吞枣的应着,却吃的更急了。

姑娘于是笑出了声,扶着腰问:「你叫什么啊?」

我咽下一大口面条,头也不抬的说:「叫我泥鳅就行。」

「泥鳅?」姑娘长大了嘴,苦笑说:「你这名字可真够接地气儿。」

我咧了咧嘴,却差点儿被噎着,急忙捶胸顿足,那姑娘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竟乐完了腰,花枝乱颤间笑声愈发银铃悦耳,脆脆如蝉鸣。

月光下,她一袭素衣,美貌脱俗。

如同不慎下凡的瑶池仙子。

我呆呆的举着碗,像傻了一样。

正如痴如醉间,只听姑娘好奇的问:「那泥鳅,你说有要紧事,是去做什么啊?」

我回过神来,继续低头扒面,闷声说:「去北岛。」

谁知姑娘竟哑然失笑,站在原地,瞪大一双美目。

「你说你要去哪儿?」她好似没听清楚,但嗓音却开始不自觉的发颤。

我擦着嘴角,皱起眉头反问:「去北岛啊,怎么了?」

姑娘脸色当即发白,她深深的看我一眼,转过身,留给我一道黯然削瘦的背影,漫步走回堂屋,好似丢了魂儿一样。

我不明所以的咽下最后一口面,只听大醉酩酊的老板,躺在长椅上似梦中呓语,轻声呢喃:

「娘子啊,嗝,好酒。」

10

这夜,我辗转难眠。

实在无心安睡后,我索性起身,依靠着门栏托腮凝思。

关于未来如何,我并没有那么多的深谋远虑。

对人对事,更是远远谈不上心思活算。

在南山整日为龙搓背,说难听些,无异于闭门造车,此次来到江城,已是我人生中行至最远的一处。

这般想着,我渐渐意志有些消沉,前途未卜,寻龙筋看似简单,实则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能达成的壮举。

一看天色,时辰确是不早了,我叹口气,刚要回屋躺下,却听到一声娇柔的轻呼:

「泥鳅,睡了么?」

我连忙转身回望,竟是俊俏姑娘,她手里提着布包,一身出行打扮。

见此情形,我很是心惊,便疑惑发问:「姑娘,你这是?」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里有泪,泪中更有掩藏不住的期许。

「我想和你一起去北岛,最好即刻启程。」

听了这话,我呆立当场,急切的开口劝说:「我虽去北岛,但此趟万分凶险,所为的事情也不便与旁人说。非是我小瞧了你,实在是你去不得。」

「不。」姑娘摇头,神情执着,「你不知道我为何要去。」

我怔怔凝视她的决然面容,月色朦胧,恰似寒风过境,平添一抹袭人的清冷。

良久,姑娘叹口气,独自走向院门。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个人去北岛。

我不知她是何动机,更不能让她独身前往,无奈下只好狼狈的抱起衣服,背着行囊快步跟上。

马不停蹄的出了城门,在江边,姑娘渐渐放慢了步子,我走在她身后,一时间相顾无言。

耳畔浪涛翻涌,于夜色中更具澎湃,树林沙沙作响,枝影虚晃间徒显大风飘摇。

我将行囊抱在胸口,艰难的走到姑娘身侧,一步一步的沉默向前,却未曾感到丝毫有人相伴的喜悦。

「你知我为何执意要去北岛么?」

姑娘忽然开口问。

我摇头,紧了紧肩上的行囊说:「愿闻其详。」

姑娘轻吐一口长气,单薄背影微微颤动。

于是她转身面向我,娓娓道来:

「三年前,我突发癔症,父亲为我在城中四处求医未果,后来偶然结识一名江湖郎中,我的母亲忧我心切,便轻信了郎中的妄言,只身前去北岛寻草药,至此,已经整整三年杳无音信。」

听了她的叙述,我微微错愕,便问:「那你的病?」

姑娘侧过脸,双手提着布包,耸肩讪笑说:「在母亲失去音信后,竟日渐不治而愈,我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其实我本打算再过几日,便去北岛寻找母亲,正巧你的出现,让我下定决心提前动身。」

「哎!」我重重叹息,对她的勇气倍感钦佩,却又以她所言为引,不由勾起了我对三爷的执念。

想来,我和这姑娘是同病相怜,却各有所求。

她去北岛,为寻亲母。

我去北岛,为寻龙筋。

殊不知,哪个更伟大些?

我心里胡思乱想着,姑娘已经先我一步向前。

「姑娘,等等!」我叫住她,这才想到还不知她的名讳。

姑娘疑惑着停脚,轻声询问:「怎么了?」

我微微弯腰,拱手作揖,遵照礼数恭声说:「敢问姑娘芳名,小生这厢有礼了。」

姑娘浅浅一笑,嘴角漾起半分娇羞,掺杂着半分月色,好似晨间雾漫下含苞的花蕊。

而后,她欠身施了个万福,柔声应道:「小女子名叫一朵,公子不必多礼。」

一朵姑娘?

妙哉。

我细细品味她的名字,只觉得这小姑娘年纪轻轻,肩上所担责任,足有千斤沉,万斤重。

等我回过神来,两侧的密林早已过眼而退。

一条大江,好似银河泄地。

怒涛翻滚间,映照满天星斗。

生生不息。

11

来到江堤,已是黎明。

我迎着凛冽寒风,与一朵驻足于渡口。

遥遥望去,满江银波,被朝阳烘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仿佛一卷浸染朱砂的百丈丝绸。

又见许多渔船扬帆归来,起浮于波涛之中,好似一闪一灭的陨陨繁星。

可这副波澜壮阔的美景,却由不得我静心赏阅。

我用手提着行囊,皱起眉头对一朵说:「看此情形,那些渔船也不敢跑远,一朵姑娘有没有渡江的好法子?」

一朵将眉边秀发撩到耳后,柔声回答:「我在之前曾有所耳闻,渔夫们口口相传,早先江边有一位饲养江豚的老翁,常骑豚游江,说来也怪,其所养江豚在那湍急的江水里,竟能灵活自如,所以我就想,倘若能找到那老人家,兴许他能载我们渡江。」

「养江豚的老翁?!」我惊呼出声,「那江豚得有多大?」

一朵蹬起纤细的小腿,绷直了脚尖,在沙土里缓缓画圆,迟疑的说:「大概,有这么大吧……」

「这么大啊……?」我怔怔注视地上歪歪扭扭的圆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嗯……」一朵面露羞怯,喏喏点头。

我看着她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心觉柔柔弱弱的一朵姑娘,着实可爱。

对此我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息:「哎,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老翁再说吧。」

话音方落,正巧有一位年轻的渔夫身背竹篓,向我与一朵迎面而来。

我急忙上前拦住他,拱手说:「敢问这位小哥,附近是否有一位饲养江豚的老翁?」

渔夫挑起眉毛,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反问:「你找那老翁,所为何事?」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喜,料定这年轻渔夫与老翁相识,便恭声回答:「我和这位姑娘想要渡江,又听闻方圆百里内,只有那位老翁有这番能耐。」

谁知渔夫竟嘿嘿直乐:「你当真听别人这么说?」

「那还有假!听闻老翁大名,如雷贯耳。」我陪着笑脸,心中愈发笃定。

渔夫闻言面露欣喜,忽而抱着膀子爽朗大笑:「哈哈哈哈,既然如此,实不相瞒!没错,我正是你口中所说,方圆百里内唯一能渡江的养豚老翁!」

我倍感错愕,打量着他全身上下,惊疑着说:「可你的年纪,是一点儿都不老啊……」

「我有说自己很年轻吗?」小哥目露不屑,又问:「难道你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大海不可斗量吗?」

我顿觉无比汗颜,咧着嘴说:「好像确有几分道理,但是……」

「行了!」小哥急不可耐的把我推开,径直往前走,「你二人到底还想不想渡江?!」

我心中当即升起一股忐忑,遂向一朵投去询问的目光,她也显出几分犹豫。

经过一番抉择,我只好将一朵护在身后,快步跟上年轻的渔夫,中途却不曾有一刻放松警惕。

直到……

「怎样?看清楚了么?」

渔夫站在用纱网圈出的一块池塘前,洋洋得意。

我瞪大双眼,颤声说:「一,一朵,这江豚,可比你画的还要大啊……」

话说完,一只江豚见人靠近,竟欢快游曳,旋即轻灵跃出水面,凌空翻转后,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我亲眼所见,足有八尺之长的豚身光滑如玉,形似梭箭,在日光的照耀下,褶褶生辉,有如稀世灵物。

不仅是我,就连一朵也呆立当场,反观渔夫,则跟吃了两碗大米一样,淡定如常。

「这下相信了吧?我便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渔夫,虽然工神江确非人力所能蹚渡。」渔夫笑笑,抬手指向水中江豚,平声静气道:「但它能。」

我强行镇定过后,试探着问渔夫:「如此说来,你愿意帮我们渡江?」

「自然不会无偿奉献,这些豚儿,可都是我悉心养大的,而且渡江本就是一件玩命的差事,闹不好就葬身于此,所以。」渔夫忽然绕过我的视线,歪头看向一朵,轻笑着说:「事成之后,得让她嫁给我。」

闻言我心如石坠,脱口而出惊呼道:「你说什么?!」

渔夫撇撇嘴,懒洋洋的抱起双臂:「那你们就只能乖乖呆在岸上了。」

我转头望向一朵,她楚楚可怜的咬着嘴唇,脸色愈发苍白。

于是我冷笑着斥责渔夫:「哪有你这般趁人之危的?!」

岂料渔夫还未答话,一朵却前踏一步。

我愣在原地,恍惚中,只见她眸里突闪一丝不忍,更掺杂几分诀别。

下一刻,一朵面朝怒涛江水,又直视年轻渔夫。

她忽而笑靥如花,轻启朱唇:

「好。」

12

一朵为何会答应渔夫无理的要求,我暂且不予深思。

因此次去往北岛之行,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尤其是眼下,我死命拽着缰绳,踩在形似马鞍的木板上,愣愣看着脚下的江豚乘风破浪,心中愈发惊骇。

渔夫所养的江豚不愧为渡江首选,游速迅猛,且姿态稳健。

反观我与一朵,均竭力稳住狼狈的身形,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无处不在的浪涛打落水中,更是无暇顾及彼此。

只有那渔夫,好似入定的老僧,在江豚的背鳍上盘腿而坐,中途还不忘伸手撩拨翻滚白浪的江面,望其神色,始终轻松淡定,不曾有一丝慌乱。

「啊!」一朵的尖叫声自打入水后,便从未停止过。

我奋力拉扯着缰绳,想朝她呼喊以示慰藉,但刚张开嘴,吼出的话音却在风中瞬间消融。

江豚疾速向前奔袭,左右摇动身躯间,两侧携卷起雪白浪花,如同在水里伸展的羽翅。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奇异感受。

若论陆地之上,替代人的脚力,能日行千里者,当属赤兔马可摘魁首。

但要说这水中,除去神灵一般存在的青龙外,恐怕只有江豚能傲视群雄,令无数鱼类望尘莫及。

而我,就驾乘着一匹堪当灵兽的江豚,向着壁立千仞的烨山嘶风疾驰。

沿途时有齐膝的礁石露出水面,我略一提拽缰绳,脚下的江豚便扬跃而起,轻灵避过。

风儿柔韧有度,虽寒凉刺骨,但轻抚着我的面部肌肤,却令我产生天地之大,任我畅游的豪迈胸襟。

放眼望去,浩若烟海的工神江衔接云空,一轮朝阳自东方遥遥升起,两相对照下,更显尘世苍茫。

不消多时,一豚当先的领头渔夫劈开晨雾,我紧随其后,视野豁然开朗。

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山,如同遮天蔽日的青石帷幔,凌然立于眼前。

江水由此受阻,激起汹汹怒浪。

我怔怔抬头,望向若隐若现的烨山之巅,心中惶惶难安。

只觉神迹二字,莫过于此。

13

「到了,这就是烨山。」

渔夫缠着凌乱的缰绳,还不忘朝浑身湿漉的一朵挤眉弄眼。

我心里早将这人划为衣冠楚楚的登徒子,实在不愿多看他的丑态,急忙去帮一朵解开捆扎在腰间的麻绳。

也不知那渔夫用了什么法子,着实费了我好大的劲力,才将一朵身上的束缚尽去。

待我二人上了岸,衣服几近全湿,却听那渔夫在身后调侃道:「我在这等你们,办完事尽快回来,这烨山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呆的地方。」

我转头冷冷瞥他一眼,他抚摸着江豚的头颅,朝我耸肩一笑,似乎料定了我们若要返回,必定还要来此找他,所以满脸轻笑,丝毫不担心我和一朵就此逃走。

一朵伸出皙白的双手,紧紧搂住臂膀,冻的全身哆嗦不停,轻声对我说:「别管他了,咱们先上山吧。」

「嗯。」我重重点头,赶忙上前搀扶她。

再次抬头望去,只见这烨山若要攀爬,比我想象中还要艰难许多。

先不说突出山体的嶙峋怪石,单是那些郁郁葱葱的崖间树枝,便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天然屏障,有如十分冷漠的主人,将我和一朵这两位不请自来的生客,阻隔在山壁之外。

我搂着一朵柔嫩的双肩,望着前方的密林说:「一朵,咱们要不先歇一会儿?暖和暖和再走?」

一朵煞白的脸上不停滚落豆大的水珠,她略作沉思,便点头赞同了我的提议。

我帮她坐在潮湿的泥路上,用双掌不停揉搓她的冰凉左手。

兴许是常年为龙搓澡的缘故,我的体力,还有忍耐严寒的能力,都比常人要强上不少,眼下苦无火炭,不能烘烤湿透的衣裳,我只好用这种笨法子,帮一朵交替着搓热手脚。

一朵看似生性不拘小节,此刻却略显拘谨,想来也对,她是寻常人家的娇柔女子,我是血气方刚的青壮男丁,孤男寡女,虽未共处一室,但在这荒郊野岭,仍免不了有些尴尬。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琢磨了小半天,才从口中硬生生问出一句看似极蠢的问题。

「一朵,你饿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从出发到现在,我二人几乎滴食未近。

随身携带的干粮经过江水冲洗,早变成软糯的一团浆糊,拿出来充饥,倒还真不如硬挺着挨饿。

谁知一朵这时候显出耐苦的美德,她摇了摇头,扯动嘴角笑着说:「我不饿,你饿了吗?」

「我也不饿。」我咽着唾沫,着实觉得这句话有违良心。

一朵渐渐红润的脸上绽放笑容,用能看穿我心思的眼神,打量着我轻声问:「当真不饿?」

我心心念念全是寻龙筋的事儿,让她这么一问,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真不饿!哎呀,咱俩能否不纠结这么无聊的问题。走,我背你。」

然后我不由分说,握着一朵的胳膊,将她一把背在身上。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没有多少分量。

我踩在起伏蜿蜒的山道上,颤颤巍巍的向前行进。

一朵轻咳连连,她从布囊中摸出水壶,缓缓递到我的唇边。

我喘着粗气,像一头苦耕不倦的老黄牛,蹒跚着步伐,冲她摇头,示意她先喝。

于是一朵将脸贴在我的肩膀上,啄饮了一小口后,再次把水囊递来,我这才顺从的仰起头,慢慢喝下清凉的水液。

由此,我二人如同落难的燕尔夫妻般,虽相顾无言,却悉心陪伴着,彼此心照不宣。

直到……

「一朵?」我感受着略微生疼的背部,双手撑在膝盖上,停在半路。

一朵疑惑着柔声反问:「怎么了泥鳅?」

我皱起眉头,轻耸肩膀说:「你身下是什么东西?硌的我有些难受……」

一朵歪着小脑袋,略显凌乱的湿发垂落在我耳边,只听她小声嘀咕着说:「什么啊,我身下哪有什……」

话说到一半儿,她突然噎住。

我见她迟迟不肯言语,忍不住关切问道:「一朵,你没事儿吧?」

「我知道是什么硌的你了……」一朵说着说着语调渐弱,竟细若游丝。

我瞪大双眼,惊疑的问:「啥?」

岂料一朵用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好似羞涩到极点,缓缓说出一句话:

「是我的肚兜儿……」

14

不多时。

我背着一朵,稳稳立于烨山之巅。

此处视野极佳,待我极目望去,只见一座圆岛在海雾中若隐若现。

我微微错愕,遂将一朵轻轻从背后放下,忍耐着席卷全身的疲乏,轻声问:「一朵,要不咱们歇会儿再走?」

一朵点点头,干涩的嘴唇更显面色憔悴,她整个人如一颗摇摇欲坠的小草,在风中晃动不止,我眼疾手快,连忙将她搂在怀里。

「你这个样子,怕是沾染了风寒,不能再前进了。」我于心不忍的劝阻着,一朵却扯动嘴角,摇头浅笑。

她说:「无妨,让我睡一会儿,醒来还能走,既然都已经到了,哪有半途而废的说法。」

我心知肚明,虽然与一朵相识不久,但她所表现出来的坚持,已经远超寻常女子的范畴。

尤其是一路行来,她从未叫苦,更无任何抱怨。

她就像一只斑斓的飞蛾,明知前方有足以焚身的烈火,也要义无反顾。

哪怕是三年未曾谋面的母亲,说难听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见不到母亲是死是活,只怕这辈子也不会过的安稳。

我重重叹了口气,与一朵相比,我此生确是颇为顺利。

这般想着,我头脑渐渐发昏,不知不觉难挡困意,竟沉沉睡去。

再睁眼,已是半轮明月挂树梢,海雾尽散,远处的孤岛一览无余。

而山下一角,奇迹般的亮起灯火,似有连排小院,更有歌舞声循循传来,不由令我惊讶万分。

我连忙叫醒一朵,她眨动惺忪的睡眼,呆懵的看着我问:「怎么了?」

「一朵,你快看!」我兴奋的抬手,指向山下,「那里好像有住户!」

她皱起眉头,凝视片刻后,难掩欣喜说:「真的有啊,走,咱们快过去看看!」

我点点头,刚要弯腰背她,却被一朵婉言阻止,她说怕我太累,山里又太冷,晾了汗容易着凉。

听了这话,我倍感温暖,遂加快了脚步在前开路,带着一朵迅速下山。

过不多时,等蹚过一片密林后,我二人终于行至灯火亮起处,还未靠近,便听见有人在豪迈大笑:

「哈哈哈哈!他们也是真糊涂,也不打听清楚我烨公是什么人,就敢冒然过海,这下,全完了吧!」

另一人沙哑着嗓子陪笑:「是是,烨公所养奇兽,乃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凶物,那些个酒囊饭袋,别说是蛟,就算是真龙来此,也能一并将其擒了!」

「你小子啊,这么多年拍起马屁来,真是一点儿不拐弯,行,这马屁舒坦,来咱哥俩儿走一个!」

话音方落,便传来瓷杯碰击之响。

他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开怀大笑。

我心中渐渐提高警惕,转头示意一朵噤声,便猫着腰向前探视。

透过树叶的间隙,只见一排青竹小院,整齐坐落于岸边,背靠大海,面朝烨山,端的是藏风聚水之地。

我蹲下身子,躲在树叶后,打定主意静观其变,想看看这两人究竟搞什么名堂。

果不其然,那被称作烨公的男人,抖着一身丝绸大褂,在这寒凉夜里袒胸露腹,大摇大摆的走向海边。

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举着酒杯,口中念念有词,风起风落间,我只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

「今儿个,就让你开开眼界!」

这话一出口,身后的那瘦弱家伙,便欢天喜地的在原地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莫大的赏赐。

我愈发觉得这二人行径古怪至极,更是不敢发出丝毫响动。

但见那烨公,先是放下瓷杯,随即将壶中酒尽数倾倒于海水之中。

随后他高举起双手,面朝平静的海面,朗声呼喊:

「我烨公虽好龙,但坐镇烨山五十余年,以一己之力抗衡北岛蛟祸,免遭生灵涂炭。

古有轩辕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

今有我烨公统万千貔貅,坐镇烨山。

试问苍天,吾辈功绩,能否与轩辕大帝并论乎?!!!」

语罢,音波远荡,如洪吕大钟,顷刻间响彻四野。

我顿觉耳膜撕裂般生疼,于是下意识低头,伸出双手紧紧捂住双耳。

反观一朵,她瘫坐在我身后,面色惨白瘆人,却紧咬牙关,强逼着自己不出声痛嚎,浑身上下剧烈抖动,如同身患痉挛。

恍惚中,我抬头望向前方。

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忽而如巨鲸摆尾,掀起惊波怒涛。

白浪片片翻滚,胜却千朵万朵梨花开,又好似星河倒灌,璀璨夺目。

天边的半轮残月,立时散作一汪粼粼波光。

我只见。

万头凶兽,扬跃出水。

由远及近,踏浪而来。

15

关于出发之前,我的所有顾虑,所有担心。

仿佛都在此刻得到应验。

无人曾告诉我,烨山之后,北岛之前,会有一支兽兵。

更何况那些凶兽通体金斑,形如马,又似虎豹,仅是头颅前伸,便透出一股嗜血凶悍。

不论远观,还是近看,都非人力所能抗衡。

我不禁陷入了两难,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如果冒然冲出密林,恐怕会被撕咬成碎片。

但若就此返回,又实在心有不甘。

想来想去,我身为一名搓澡的堂倌,能见到这些堪称惊世骇俗的大场面,也算不枉此生。

看着那烨公,也着实不像什么好人,他疯疯癫癫的站在海岸,摸着一头凶兽的头颅,像极了喂养家猫的主人。

而那头绝非善类的畜生,在他掌下更像极了温顺的猫咪,还时不时的蹭蹭脑袋,以示享受烨公的爱抚。

我是真闹不懂眼前的局面了。

一朵似乎缓了过来,她睁开略显混沌的眸子,呆呆的看着我,过了良久才开口问:「那些,究,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沉吟一声,尽量平静的解释说:「听那烨公所言,好像是貔貅……」

「貔貅?」一朵瞪大眼睛,满脸匪夷所思,「貔貅会游水?还能踏浪?」

我皱着眉头,试图用调侃的语气反问:「你又怎知貔貅不会游水?亲眼见过?」

一朵轻咳两声,撇撇嘴说:「也对,我确实不曾得见,可,可这世上怎会有貔貅的存在?」

我呵呵干笑,忍不住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轻声言语:「我要说还有龙,你信不信?」

一朵闻言脱口而出:「有龙?在哪儿呢?!」

「嘘!」我连忙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小声点儿。

却还是太迟了……

「谁在那儿?!」是烨公的声音,「鬼鬼祟祟的,还不快出来?!」

我咬了咬牙,一时间无法抉择,只好僵在原地。

一朵迎着我的目光,身上又开始打起了哆嗦,害怕的不成样子。

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丧命钟般,一下下敲击在我的心中。

任由我背后直冒冷汗,双脚发软,一头庞然大物却渐渐走近。

终于,我身旁的枝叶之间,忽而金光大作,竟是一头凶兽钻出脑袋,瞪圆了一双铜铃青目,呆呆愣愣的注视着我和一朵。

它好像个哑巴,又像个脑袋不灵光的傻子,既不出声吼叫,也不有所动作。

由此,我和一朵,便在诡异的气氛之中,不敢动弹,与那凶兽这般尴尬的僵持着。

直到……

「你个憨猫啊!干啥呢?!我让你把他们揪出来!」烨公气的咬牙切齿,在原地直跺脚。

那凶兽好似听懂了人言,这才起了反应,它咧开一张血盆大口,装作一副十足别扭的凶狠表情,冲我和一朵嗷嗷乱叫。

我愣了,一朵也愣了。

我二人对望一眼,均不知如何开口。

这,这真的是那传说中「只进不出」的神兽貔貅?

恐怕连三岁孩童的心智也不曾达到吧……

我这般想着,不知为何突然浑身放松,再无方才警惕。

那凶兽似乎也意料到了自己吓不到我们,便又加重了声音,恶狠狠的吼了两嗓子。

可它却一步也不向前……

这下可彻底惹恼了站在院中的烨公。

他撸起本就松垮的袖子,迈开大步,提起一壶酒,骂骂咧咧的冲到我和一朵面前。

我顺势搂紧一朵,心中开始忐忑不安,于是颤声问:「你,你想干什么?」

岂料烨公歪着脑袋打量一番,却挑着眉毛,犯起了嘀咕:「我倒想问,尔等又是何人?」

「咳咳。」我佯装不怵的清了清嗓子,拱手道:「阁下你好,在下是南山一名堂倌,这位是一朵姑娘,途径宝地,实属无心打扰,还望多多包涵。」

「哦。」烨公重重点头,又问:「相好的?」

「嗯?」我以为自己没听清。

「你俩若不是相好的,大晚上在这密林里头作甚,孤男寡女的搂搂抱抱,又成何体统?!」烨公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毫无遮拦,喷的我满脸都是。

我看着眼前这分不出具体年岁的烨公,不禁咽了口唾沫。

岂料他拍拍我的肩膀,朝着我挤眉弄眼,打趣说:

「不过你小子有我年轻时的风范,我很中意你啊~」

「啥?」

我愣愣的看向面若桃花的一朵。

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16

经过一番深入的交谈,我才了解到烨山的详情。

原来,烨公乃烨山之主,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一边通过喂养貔貅,抵御北岛上的蛟龙越界,一边做着往外界倒卖蛟皮的营生。

据他说,每年经手宰杀的蛟龙,不下十条,且多是生性鲁莽者,一心想着翻过烨山,到那江城中屠戮生灵。

作为黎民百姓的守护者,烨公自然不允许此事发生。

但烨公这人有个小缺点,但凡是喝多了酒,便会唤出这万头貔貅,供他作乐的同时,也自我陶醉有此家业。

总而言之,烨公是个好人。

虽然他此刻让十余只大猫围着我和一朵,恐防我俩逃跑,但仍旧不会改变我对他的看法。

「说罢,你二人来这烨山,到底所谓何事?可别糊弄我啊。」烨公仰头灌下一口酒,抹了抹嘴角,冷漠的注视着我和一朵。

我忐忑的环视左右,在心中想好措辞后,轻声解释说:「烨公,我有急事,要去往北岛,而这位一朵姑娘,也要去北岛,她是为了寻母。」

「寻母?」烨公挑了挑眉毛,「年纪轻轻的,就敢只身闯进烨山,也不知你俩是不知者无畏呢,还是憨傻至极,这烨山是常人说来就来的地方?」

我连忙讪笑着回话:「是是,您说的对,那依您之所见,我们俩?」

「回去吧。」烨公摆摆手,「这北岛你们是真去不得。」

一朵抢先开口问:「为何?」

「为何?」烨公嗤笑一声,「你可知那岛上住着的,都是些什么怪物?」

一朵耿直的摇头,说:「我不知,但我还是要去。」

「那你是真傻,告诉你吧,那岛上住着的,是一窝地蛟,还有三两只蟠龙,你一介女流,别说是登岛了,恐怕刚入了海,就会被靠近岛屿的蛟龙活生生吞入腹中。」

「啊?」一朵开始表现出一丝慌张,她又看向我,目露震惊的问:「这世上还真有龙啊?!」

我苦笑着说:「刚才就告诉你了,你不信……」

一朵低下头去,躲避着四周貔貅的视线,扣着手指头,低声说:「我以为你是故意吓唬我的,可,可这也太超出寻常人的理解了。但无论如何,我也想找到母亲,这可如何是好?」

烨公打了个哈欠,向站在一旁的瘦弱中年人招招手,懒洋洋的吩咐道:「六子,你带两头貔貅,往北岛近海游两圈,找放哨的貔貅问问,就说有没有见过一个中年女子往岛上去过。」

「领命!」瘦弱中年人拱手施礼,骑上一头貔貅,眨眼间冲入海内。

烨公再次看向一朵,说:「这下行了吧?我已经差人去帮你打探了,你放心,那些放哨的貔貅,数十年来如一日,不曾离开过哨点,要有人从烨山路过,必定会有所察觉的。」

一朵还是有几分不信,但又苦无别的法子,只好点头答谢:「小女在此先谢过烨公了,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耐心等待了。」

烨公心满意足的看了眼一朵,转而问向我说:「你呢?去往北岛又是所为何事啊?说实话。」

我有些不愿提及,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是去办一些私事,不便与您老说起。」

「不便?有何不便?这偌大的烨山,都是我一个人的地界儿,你若想过海而登北岛,可得由我说了算。」

烨公相当不屑的瞥我一眼,索性继续喝酒。

我耐不住被人轻视,遂一狠心,说出了实情:

「我认识一条龙,他在北岛上被抽了龙筋而死,我答应过他,要帮他把龙筋寻回来。」

「龙筋?」烨公饶有兴致的与我对视,「什么龙的龙筋?」

我毫不避让他的目光,咬着牙说:「青龙三爷。」

「咣!」

烨公手中的酒壶脱力滑落,碎成满地瓷片。

他不可思议的站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加重了语气问:

「你说谁?」

「青龙三爷。」我又重复了一遍。

烨公说入戏就入戏,转眼间双手捂眼,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不知所云的看着他,颇为手足无措。

一朵也被吓到,重回一副惹人怜惜的受惊模样。

片刻后,那烨公怅然起身,凝视着我的双眼说:

「走,我带你去北岛。」

「你,你要干啥?」我颤声问。

只见烨公双目通红,从口中艰难吐出一句话:

「我是被三爷,从小看大的。」

17

「当年三爷在的时候,携我麾下貔貅固守海面,北岛蛟孽,安敢造次?

在我心里,三爷如兄,更如父。

我说为何一连数天不见三爷现身,原来他,他早已……哎!」

烨公骑跨一头貔貅,奔袭在汹涌的海面上,哀叹连连。

他言谈中充斥着对三爷的追思,我借着月光,依稀看到烨公脸上滚落热泪,如颗颗玉珠般洒在风里。

人与龙能有这般深厚的情谊,实属难得不易。

这般想着,我与一朵共骑一头貔貅,于烨公身后,劈波斩浪,疾驰向前。

北岛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好似突出海面的巨礁,而岛上一排影影绰绰的树木,随海风翩翩起舞,又如同迎接我们的欢快仪式。

但我心知肚明,眼前一切平静只是暂时的假象,过不多时,我们必将陷入危险的境遇。

想到这,我又将一朵往怀里紧搂了几分。

她感受到我的心意,不由握住了我的手。

自从入了海,一朵的面色便不曾有半分好转,此时已是午夜,寒风肆虐下,更是加重了她的憔悴。

于是我忍不住劝慰说:「一朵,等上了岛,你索性就在海岸边等候,我与烨公先去寻龙筋,事成之后再帮你找母亲,如何?」

一朵轻轻摇头,她睁开黯淡的双眼,柔声说:「无妨,登岛后我自行去找母亲便是,泥鳅你不必担心我的,哪怕前路困难重重,我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这种问题,一路上我不知提及多少次,一朵却始终婉言谢拒,既然她心意已决,我索性不再勉强,而是将思绪放在寻龙筋上,静静等待一场大战的来临。

转眼间,北岛即至。

胯下的貔貅似乎察觉到危险,喷出的鼻息加快,背脊起伏更是剧烈。

我竭力控制着身形,同时压低了声音问:「烨公,咱们接下来……」

「别出声。」烨公挥手阻拦我继续言语,用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说:「先让一头貔貅去探探路子。」

话音方落,便有一头貔貅浮出水面,踩在浅水中,它低下硕大的头颅,眼睛微眯,表情凝重,好似经验老道的斥候,绝非寻常野兽所能比拟。

我心中随之一紧,目光跟着它的身影向前移动。

依稀可见沙滩上布满杂乱无章的脚印,形如龙爪,大多仅有四指。

还有疑似龙尾扫荡过的痕迹,与脚印相互叠加重合,构成一幅凌乱不堪的沙画。

如此看来,方才应有大批蛟龙聚集,此刻望风而动,不知躲往何处。

常言道,兵家多诡诈,敌人既然在暗处,即便烨公统领的貔貅,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兽,但北岛之中郁郁葱葱的雨林,经由夜色掩护,更是形成了绝佳的天然屏障。

幸好遇到了烨公,若只是我与一朵冒然前往,必定会被占得先机的恶蛟所围杀。

想到这,我额头微微冒出些许冷汗,不免对之前的大意有些自责。

那头探路的貔貅步伐矫健,过不多时便从沙滩返回,待到近前,它俯在烨公耳边闷叫了几声。

烨公连连点头,好似真能听懂貔貅的兽语,随即他又抽出背后的长枪,转头对我说:

「沙滩上没有埋伏,你们俩切记要跟紧我,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我闻言重重点头,也从后背抽出烨公给我的银枪,跟随一众通体金斑的貔貅,共同向岸边进发。

月色朦胧,恰适寒风吹着哀哨拂过稀薄云空,波光粼粼间,四周安静的好似被尘世所遗忘。

等踩在软软糯糯的沙滩上,我左手扶着一朵,右手攥紧银枪,再望向密林之后的山峦叠嶂,抑制不住的在心里自言自语:

我一个搓澡的,终是要屠龙了。

18

深入北岛后,凌冽的夜风一刻未停。

我略感几分凉意,摸了摸胸怀却仍觉温热,索性脱了最外层的衣衫,披在一朵的身上。

她本就娇弱,能撑到此时想必已是极限,若不是来寻母,恐怕已晕厥在半路的颠簸之中。

我顺势将她扶住,她微微闭眼,小步向前走着。

北岛极静,虽偶有蛙声阵阵,很快又隐于丛林庇护的四野。

我的周围,仿佛只剩貔貅刻意压抑的喘息,连一丝异响都不曾有过。

「放慢点儿步子,前边应该有蛟龙把守。」

烨公停在原地,抬头张望,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两块略显尖锐的巨石,由密林中横阻而对,形成一道拱门,满洒枯叶的大路贯通而过,看不清尽头通往何方。

护卫在侧的貔貅同时止步,俱是俯首躬腰,怒瞪双眼。

烨公轻轻拍了下手,身后当即跃出一头矫健的貔貅,领会烨公意图后,朝着巨石下的大路踱步前行。

它走的极慢,湿润毛发反衬月华,光泽乌亮,恍恍如灵物。

我凝视着它倨傲的身影,渐渐隐没于阴影之内,着实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烨公则用手指敲打着银枪,见片刻后毫无动静,便让另一头貔貅紧跟而上。

却在此时,当第二头貔貅刚要穿越巨石的瞬间。

一声浑厚龙吟,伴随嘶吼阵阵,响彻四野。

烨公闻声而动,驱使胯下貔貅,放声大喝:「进!」

停于身前的众貔貅先锋当头,一字排开,呈奔跑之势,又变阵如梭箭,笔直冲入巨石形成的拱门之中。

下一刻,血肉撕扯,骨骼碎裂。

不必亲眼观战,我已然想到战况的残暴。

弹指间,浑厚龙吟由盛转弱,再到细不可闻。

烨公静等片刻后,方才策动其余貔貅向里深入,而我与一朵共乘一头貔貅,跟在烨公的身旁,紧随前行。

待穿过巨石拱门,我终于看清了厮杀过后的景象。

甘当先锋的数头貔貅,或躺或跪在地上,皮肉外翻,甚至拦腰而断,另有摔向远处的貔貅,硬是砸倒了许多树木,厮杀过后,原本参天的密林,已是满地狼藉。

居中之处,却有一条污秽不堪的地蛟,鳞片几乎尽数剥落,鲜血淌满庞大的龙躯,染红了目之所及的土地。

龙死,天穹或许会落雨。

然蛟亡,徒留残躯,暴尸星野。

19

今夜,注定无眠。

我叹口气,心中忽然很复杂。

亲眼所见一场残酷拼杀后,某种道不明的情绪逐渐蔓延,兴许我这一生,少有见识血腥的机会,此番亲历,着实让我思绪万千。

反观烨公,却比我镇定太多,可我看着他的侧脸,又发现一丝虚弱。

那是一种,仿佛体力耗尽的憔悴,他似乎距离这北岛中央越近,脸色就越难看,并在随后的行进中,愈加明显。

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照顾起昏昏欲睡的一朵。

她好似也不愿自己成为累赘,喏动着发白的嘴唇,不清不楚的说着胡话。

很快,所到之处无不发生残暴的厮杀,我眼见一条条地蛟从密林中涌出,只片刻,就淹没于兽海,待大队蹚过,我回头望去,心头顿生胆寒。

北岛,俨然已成蛟冢。

我转回头,叹口气,竟开始有些动摇心中的执念。

三爷确是被地蛟所杀,然烨公今夜开展的屠戮,是否已超过复仇本身的意义?

想到这,我沉吟一声,开口问:「烨公,咱们今天,是要杀光北岛上的所有地蛟么?」

烨公面无表情,甚至略显冷酷,他目不转睛的质问我:「怎么,于心不忍了?我可告诉你,替三爷报仇,亦是替天行道,于情于理,我毫无过错,若你不忍心,我劝你现在就走,免得见着那北岛正主,再把你吓破了胆。」

话说完,烨公突然重咳两声,我一边惊讶于他透露出的冷血,一边又震惊于他的体魄。

这夜虽然寒凉,但烨公既然能统领万头貔貅,坐镇烨山多年,体质必然异于常人,此刻却显露出几分疲态,当真让我不明所以。

我只好抱紧怀里的一朵,警惕的看向前方。

一座山,高入云霄,山巅之上,隐有紫电劈闪。

滚滚雷鸣,不绝于耳,好似上天降临人间的刑罚。

我瞧的真切,那浑圆如柱的山体上,竟爬满了獠牙必现的地蛟,张牙舞爪间,让人心生深深胆寒。

烨公策动身后的貔貅大军,众神兽当即止步,遂成合围之势,聚拢在山峰四周。

所过之处,皆是无声无息,似乎脚踩缥缈,不曾有半分响动。

烨公随之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护好一朵。

我点点头让他安心,便抱紧了一朵,由烨公率领着,缓缓靠近山岩。

寒风中,他倒提一口银枪,披挂银甲,举手投足间好似稳若泰山,胜券在握。

我只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做好应战的准备。

一朵依旧沉默,颤抖的伸出皙白手掌,紧紧抓住我的右臂。

天光昏黄下,树叶合拢成翠峰,阵阵龙吟焦躁而起,伴随着寒风呜咽,似哪家的孩童哭不停休。

烨公猛一抬手,我立即顿足,四周貔貅瞬间会意,纷纷昂首挺胸,排开御敌阵势。

「嘭,嘭,嘭!」

貔貅接连重重踏地,携卷地动山摇之势,由远及近,直震的栖息于山体上的鸟儿四散飞逃。

薄云中不知何时被风驱散,露出一轮半遮半掩的明月,与璀璨星辉照耀下,竟难敌云海中猛然乍起的霞光。

当光华照耀山巅,巨大阴影笼罩大地。

百兽齐嚎,地蛟齐怒。

紫雷轰然而落,如神威临世,重砸于山巅之上。

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我直直看向近处。

只见原本行至山前的烨公,不知因何竟然趴伏在地。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好似背负千斤,双掌紧握银枪深嵌入泥泞,全身衣衫骤然炸裂,他的身形好似正在急速变大,并从口中不断发出惊心的痛嚎。

下一刻。

以烨公为原点,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内,迸射出万丈金光,直刺的人睁不开眼。

等光芒渐弱,我用手遮挡着双眸,慢慢望去,却让我整个人不由自主的颤抖。

一只金蟠,口吐龙息,四爪狠狠勾住坚硬的山岩,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它略一仰头,便光芒迭起,庞大身躯好似与云海齐平,竟巍峨如岳。

我呆呆凝望着突然现身的亘古金蟠,一时间心意凌乱,不知所措。

再看向一朵,她睁大本是黯淡的双眸,整个人被惊吓的瞠目结舌,像傻了一样。

而面前的金蟠,分明是在与我对视,他那熟悉的眼神,竟让我产生了深深的错觉。

我嗫喏着嘴角,万般震惊的问出了一个名字:

「烨公?」

20

那金蟠只是看着我,两条龙髯无风自动,通体金黄,好似天帝座下的神兽,来人间巡视众生。

我的身体全然不听使唤,除剧烈颤动外,竟然抑制不住的麻痹。

一朵悄然醒转,瞪大的双眸深处,荡漾着浓浓的惊惧。

她终究只是寻常女子,在城中帮父亲打打下手,莫说金蟠或龙,只怕连皇帝出行的排场都不曾得见,此番亲眼目睹了金蟠临世的浩荡神威,还能保持几分清醒实属难得。

我搂住她的双肩,尽量压抑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怯意,轻声说:「一朵,如果发生任何状况,你只需要记得一件事。」

她哆嗦着发白的嘴唇问:「什么?」

我直直的看着金蟠,「跑。」

貔貅众也陷入了一团混乱,失去了烨公的统领,一群貔貅仰天怒吼,面朝昔日的主人,此时却化作敌对的金蟠,这群骁勇善战的灵兽顷刻间方寸大乱。

有带头奔进密林者,更有跃上山柱,与地蛟奋力搏斗者。

但毫无疑问,原本整齐划一的兽军,眼下形如一盘散沙,战斗力骤然大降。

无数的貔貅冲上去,又有无数的貔貅从山腰坠落,血滴伴随着清风,自高空徐徐挥洒。

我拭去脸上的温热,心中急转着应对的法子,与此同时,那金蟠甩动着庞大的身躯,竟灵活的向下爬动,似乎想凑近我几分。

震惊,无助。

我瞬间呆懵。

金蟠咧开獠牙密布的血口,他好像在笑,然后我听见了,让我刻骨铭心的声音:

「泥鳅。」

如洪钟大吕,穿云透月,而又回旋于天地。

我呆呆的凝望着金蟠,或者说莫名化龙的烨公。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又笑了,滚滚龙息在半空中雾化成气,白蒙蒙的飘散成烟。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一朵把小脑袋往我怀里挤了挤,似乎难以接受面前的诡诞场景。

料是常人,只怕早已吓的肝胆俱裂,前一刻还在身边屠杀地蛟的烨公,下一刻却变成凶恶无匹的金蟠,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来得太过突然。

金蟠好似不予理睬厮杀的地蛟与貔貅,貌若懒洋洋的倒趴在山柱上,自顾自的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地蛟如何与天搏命的故事。

相传,北岛之上,自古有灵。

灵度千年,炼化为蛟,蛟者,非龙也,乃地生凶兽。

然蛟修行数百年,可渡劫而升天,羽化成龙。

天不允,认定蛟为地物,不予授其仙班,于是在北岛之上,竖立天柱,并以紫雷天罚日夜警醒。

蛟却执拗,待期限将至,便硬闯天罚,以肉体抗衡上苍,欲修得正果。

然而,千年来无一成谋,尽数遭紫雷破体,由云空坠落者,不计其数。

且渡劫失败,受领天罚后,必化作貔貅,落入烨山之中。

三爷也曾是蛟,却是东海而生,乃天之正统,修炼千年后,不必渡劫,即可化龙。

于是在成龙后,三爷被天宫派往北岛驻守,一是看守地蛟,防止有心怀大恶者兴风作浪。

二则禁止地蛟攀爬天柱,伺机阻拦。

虽由蛟贬作貔貅,然蛟之本性不改,貔貅修炼百年后,遂成地蛟,于是周而复始,地蛟仍旧攀爬天柱,以求渡过天罚,羽化为龙。

可这次,上苍大怒,认定地蛟死不悔改,从此以后定下死律:

首次犯戒者,由蛟贬回貔貅。

若再犯戒,便直接打回原形,即是遍体生鳞的龙人。

听到这,我大概知晓了来龙去脉。

原来地蛟的天性,且唯一目的,就是成龙。

他们等到修为足够后,便去攀爬天柱,想渡劫飞升,然而上苍认为地蛟不够资格,于是降下天罚,让他们知难而退,可没有一条地蛟甘愿认命。

上苍只得将其贬作貔貅,可貔貅乃是真龙之子,本身就具有龙的血脉,所以等修够了年岁,在大地上化作地蛟后,欲再次去闯雷劫。

但上苍不肯给他们机会,便将所有胆敢硬闯雷劫的地蛟打回原形,也正是烨公口中所说:

遍体生鳞的龙人。

思来想去,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三爷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将这个问题说出口之后,金蟠突然显出一丝不忍,他眨动着巨大的金眸,用雄浑的嗓音说:

「我之前所说,从小被三爷看大,确是如此,因三爷心善,他瞒着上天,将被打回人形的地蛟悄悄收养,否则在变作龙人后,只是婴儿形态的我们,很快就会冻死在荒野。」

我很震惊,全然没有料想到,原来三爷敢违背上天的意图,做出忤逆天意的事情。

「在我之前,其实烨山上有很多龙人,但他们都在四十岁那年,因无法压制天性,而变身成地蛟去闯天劫,最后,该魂飞魄散的,一个也没留下。」

说到这儿,那金蟠竟叹了口气,眉宇间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我本来以为,找到三株仙草就能成龙,可万万没想到,当年竟然被一个女人,呵,她把一切都毁了。」

「女人?!」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问:「难道是?」

金蟠转动着硕大的龙头,看向我怀中的一朵:「没错,正是她的娘亲,不过,我可能要告诉你二人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回反倒是一朵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先我一步问道:「你,你要说什么?」

她好似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这个答案对于她而言,等待的着实太久了。

金蟠抬眼,望着烨山的方向,竟开始惆怅起来,他的五官虽与真龙几无差别,但一颦一笑却灵活显现。

他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戏谑的说出了答案:

「小丫头,我若说你的娘亲,其实也是地蛟幻化的龙人,

你,信吗?」

21

一朵陷入了茫然。

她的眼神开始飘忽,虽然不知金蟠所言真假,但我想不出他为何要欺骗。

他毫无理由不说真话。

不等我回过神来,金蟠继续调侃着讲述:

「正是你娘亲,当年将第三株仙草带离了北岛,才导致我只能化成金蟠,以七分真龙之力对抗雷劫,我本以为能够强行冲过去,可到头来,还是我太天真了。没错,也正是那一次,是三爷从这天柱之巅上将我拦了下来,但当时雷劫以致,他避无可避,被九道紫雷击碎龙筋,最终元神溃散,我的龙力和原本的记忆,也被强行压制在体内,只有变身为蟠后,才跟随记忆一同复原,所以这人啊,当真不可貌相。」

金蟠突然停顿,眯起龙眸望向一朵,猖狂大笑声随即响彻夜空:」而且我毫不避违的告诉你,那女人,上一次竟然敢重返北岛,她早就被这岛上的地蛟撕成了碎片,哈哈哈哈!」

听闻此言,我当真始料未及。

三爷曾说是受到地蛟围困,于拼杀中,被剥去龙筋,然而到了金蟠口中,凶手却变成雷劫。

这,这种缘由,怎能让人相信?!

可比我还要震惊,简直颠覆了以往信念的一朵,却表现出异常的坚强。

她在一阵剧烈的扭动挣扎后,突然沉默了。

安静,恬淡,神情冷漠如冰霜。

我顿觉恍惚,仿佛怀中搂着的,不再是那个为了寻母而义无反顾的倔强姑娘,反倒成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三爷的死因,如此翻转,令我又产生深深的罪恶。

若当真如金蟠所说,那今晚因我而死去的地蛟,该去怪谁?

怪命吗?

我想到这,不由的抬头望向天空。

星辰璀璨,伴随雷云滚滚,好像从云里透出无边的荒唐。

我仿佛能够听到,隔着月亮传来的嘲笑声。

那是众神坐在天宫中,笑望我这只任其摆布的蝼蚁,而发出的鄙夷。

是啊,我只是一介堂倌。

区区一个搓澡的,竟妄想屠龙。

到头来,不过也是一枚棋子,三言两语就让烨公屠尽了原本是同族的地蛟。

我笑了,笑的癫狂,面朝亘古金蟠,面朝高耸天柱,面朝我一生都看不到也触摸不到的天宫众神。

我大声喝问:「现在呢,你要做什么?!」

金蟠冰冷的回答:「杀一朵。」

「为何?!」

「因为她就是那株仙草,当年那个女人带到凡尘的仙草,你是否听她说起,数年前她曾患癔症?那就是仙草幻化成人后的特征,她本应是助我飞升成龙的腹中之物,留着不吃,浪费不成?」

我提起金蟠曾是烨公时交于我的银枪。

我用一只手揽着一朵,让她站到我身后,凝望着那条远非我能战胜的巨大金蟠,在他身上,虽然就连天柱都恍若石棍。

然而,我将银枪抬起,直指那颗龙髯飘飞的金蟠头颅。

「要杀她,先杀我。」

22

金蟠依旧在笑。

尘世间的风卷云涌,雷鸣翻滚,在他眼中,仿佛无所忌惮。

一朵靠在我的背上,娇弱的喘息着,并急切的说:「泥鳅,快走,别管我,他要杀我,我要为娘亲报仇,你不值得为我白白断送了性命,否则我死也不会安心的……」

我用另一只手紧握住她的臂膀,此刻绝不能在谁走谁留上浪费时间。

因为,那金蟠动了。

他嘶风而下,携卷缕缕白云,眨眼间甩动着庞大龙躯,绕过天柱后,向我与一朵凌空袭来。

我避无可避,眼中的一张狰狞龙脸逐渐放大,虽手握银枪,却又无计可施。

因我心知肚明,即便我为龙搓澡,指力过人,但面对这种远非人力所能抗衡的神兽,我仍旧渺小如尘埃。

就在那金蟠即将迎面撞上的千钧之际,一道窈窕身影,突然从我身后跨出,我瞧的真切,她并非冲向金蟠,反而将胸口对准我手中银枪的尖锐。

然后,狠狠倒了下去。

「嘭!」

瞬间通透。

一朵咧着嘴角,血丝从她的唇齿间缓缓流出。

她笑望着我,眼神中满是歉意。

金蟠戛然而止于半空中,顿感错愕。

一朵艰难的抬起右手,冰凉的手掌缓缓触摸我的脸庞:

「泥鳅,谢谢你陪,陪我走了这么远,答应我,如果你能活下去,就好好的活着,可好?」

我浑身如过电般麻痹不堪,更不敢有所动作,我怕微微晃动肢体,一朵就会受到伤害。

我僵直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一朵慢慢滑落,终于,当她还有几分温热的躯体,碰触我虎口的瞬间。

两行热泪,夺目而出。

我抱住了她,搂着她的秀发,让她依旧红润的小脸儿贴在我的肩膀上,我压抑着满腔的悲悯,我更不懂一朵究竟做错了什么,到头来要用这种方式去选择死亡。

下一刻,她给了我答案。

天雷一声强过一声,云空渐渐昏暗,仿佛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漫山遍野吹起了凛冽的寒风,冰凉且刺骨。

而一朵,在我的怀中,枯萎凋零。

我只见,缤纷的白碎纷纷洒洒,萦绕在我的身侧,飞旋,曼舞。

她不肯离去,不肯离开半步。

我只好闭上双眼,张开双臂,任由白碎将我包裹。

刹那间,灵识传遍旷野,世间万物,风吹风灭,皆在我呼吸之间,清晰感知。

我一手撑膝,一手扶枪,缓缓站了起来。

金蟠好似明白了,他惊讶的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

我勾起嘴角,低头浅笑,问:「有何不可?你想升天,想成龙,想让一朵死,现在,你满意了?」

金蟠不出声,只是瞪大铜铃巨眼看着我。

我脚踩虚空,一步一步,踏风而行。

三爷曾说:龙有逆鳞,触之则怒。

既然如此,你若想成龙,我便成全你。

我抬头,不动声色,感受着体内汹涌澎湃的气海,凝聚着全身的蓬勃而出的气力。

右手执枪,左手下摆,躬腰,扎步。

对准金蟠头颅之上,三寸斜方死角,一片顿挫反向而生的龙鳞。

我怒而大吼:

「触!」

银枪破空,双指成芒。

凭借满身洗搓青龙练就的掌力。

蟠鳞如蝉翼,被我一触即碎。

天地间,骤然暴雨滂沱。

金蟠眼眸由金瞳转而猩红,片片龙鳞中渗出缕缕血迹。

一声刺破云霄的龙吟过后,金蟠怒而仰头向天,甩动庞大龙躯,通体绽放耀眼金光,向着紫雷不断轰击的天柱山巅,扶摇直上,搅的漫天云卷云翻。

而我,全身脱力,由半空中狠狠摔落,躺在地面上,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

下一刻。

惊雷炸响,天穹中央,仿若神冥之眼。

一道摇摆的金光猛然射入,但见雷霆万钧下,华光闪耀中,细若金蛇的龙躯剧烈挣扎,扭动。

刹那,万籁俱寂。

当厚重的灰云散去。

我终是借天之力。

灭蟠。

23

金蟠已死,死得其所。

他本因化龙而生,理应因化龙而死。

天道循环,终究是逃不过因果定数。

我重重的喘息着,凝视夜空中的皓月。

身旁不断有貔貅靠近,即便死伤惨重,但这群通灵的神兽们,却各自守在同类的尸首前哀嚎。

我甚至能听出他们是在抽泣,那种挚友,或是亲人逝去后的悲伤,他们也一定如人般感同身受。

三爷的仇,说来是报了。

可又非我亲手所报。

我不过是触了金蟠的逆鳞,使之大怒,继而引起积郁心底的怒气,去渡天劫,这才借雷霆之力将其灭杀。

那一朵呢?

她死得其所吗?

我不知道,也想不通,索性闭起双眼。

我累了,太累了,虽然心有不甘,可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我这般躺着,在星空下,吹着凉风,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但愿那些忧愁,那些恩怨纠葛,都在我入梦后,悄然随风。

如此想着,我沉沉的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睁开双眼,只见月光清冷,我全身上下被汗水染湿,四周也无貔貅在侧。

凌乱的天柱脚下,只剩我一人茫然四顾。

我抱着双膝,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想了不知多久,我缓缓站起来。

该走了。

回到我该回去的地方,即便日后不再有龙来光顾,我还是能凭借手艺给人搓背。

我抬起步子正要落脚,却怔怔停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我的面前,竟然生出了一株奇草。

她的花瓣无比鲜艳,色泽缤纷,嫩绿的根茎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珠。

我的内心仿佛一瞬间被击中,颤颤巍巍的蹲下身,不可置信的伸手去触碰。

她竟微微的晃动了一下,好似在回应。

于是我笑着问:「能否跟我走?」

她又微微的晃了一下,如同点头答应,且兴奋。

这让我不由的联想到一个词语:花枝乱颤。

而后我轻轻的将其托在手中,毫不费力的把她捂进怀里。

「走吧,咱们回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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