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一、
杨过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应该是那晚在襄阳城中，把匕首贴肉藏着，准备刺死郭靖的时候。
郭靖人品端方，行事光明磊落，又是国之砥柱，民之寄望，杨过为何要做此恶事？且郭靖对杨过，一直视如己出，慈爱有加，杨过又如何能狠心下得了手？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郭、杨二家三世恩怨纠缠，一言难尽。与杨过初次见面时，郭靖一家三口态度迥然：
郭靖念他是义弟之子，怜他江湖漂泊，意欲将他收养，传他武功，眷眷之意，溢于言表；
黄蓉见他面容神情，无一不似杨康，又想起杨康的种种旧恶，心头不无嫌恶；
郭芙虽年幼，自恃父母名高，也嫌弃他身份低贱，给杨过心头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这种态度，已经昭示了以后发生的故事，以及杨过一生的挣扎。
——郭靖、黄蓉、郭芙三人，可以说是对杨过一生影响最大的人。此三人，分别指向杨过生命中的三大心结。
先说郭靖。
郭靖指向的，是杨过关于身世、自我的心结。
郭靖与杨过，性格天差地别。郭靖重道德，杨过重感情；郭靖以理性来行事，杨过凭冲动做选择；郭靖奉仁义为圭臬，以救民水火、解民倒悬为终身使命，杨过在自我的世界中兜兜转转，国家、天下在他的心中，远没有个人、尊严、爱情重要。
总之，郭靖是完美的侠客，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杨过是有疵的凡人，颠倒梦想，难得如意。
郭靖对杨过，那是极好的。虽然杨过总是违忤他的观念，看起来不受教，但是郭靖不仅总是体谅他、宽宥他，且那种从心而发的关爱，实在令人感动。
譬如有一次，杨过因与郭芙、大小武争执，被他们欺负，一怒之下推石下山，险些闯下大祸，又因害怕被责罚冤枉，索性离家出走：
他（杨过）挨着饥饿，躲在石缝中动也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沫。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己。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哪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远远望见，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硬咽。
此处写杨过出走后的心境、处境，细节熨帖入微。暮色四合，海风猎猎，天高地广，无处容身——杨过本来就是敏感偏激的性子，当此境况，情何以堪！他以为自己出走后，郭靖一家围炉夜话，背后谈论指责自己，这虽是少年的幼稚想象，却十分贴合他的年纪和个性。这两三天中，虽然风餐露宿，孤寂迷茫，但他气不曾稍屈，并未决定要回去，可一听到郭靖的呼喊，却「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的画面，是杨过一生中少有的温馨图景。
杨过既是重情之人，又怎会不知道郭靖对他的一番真情？虽然郭靖诸事皆不好宣之于口，但杨过自是了然。
后来，世事乖舛，因欧阳锋的关系，杨过无法继续留在桃花岛，郭靖只好送他去终南山学艺，路上，杨过一方面满腹委屈愤懑，一方面又遗憾不甘，好几次「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要跟你学」的话差点说出了口，终于忍住。
数年后再相见，杨过已经成年，他遍尝生活的酸辛，几番在生死边缘挣扎，好在终于遇到了真心待他的小龙女并与她相恋，但这份恋情又受到郭靖的强烈反对，以致后来生出无数波澜。
——郭靖真心待杨过，杨过也并非不念他的好。可是造化弄人，他们的选择、价值观似乎总是乖忤的。这，只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金庸正是要通过郭靖和杨过的不同甚至对立，来写侠客、英雄的不同类型，写江湖的不同面貌，写人生的不同道路。
二、
杨过的人生道路，前半段与郭靖截然不同。
郭靖幼承庭训，以忠义为一生的信念。他身在蒙古，心系南宋，后来学成武功兵法，自然要将一身大好本事报效国家。
郭靖的一生，说报父仇便去报父仇，说抗金便去抗金，说守襄阳便去守襄阳，纵然也曾经历万般艰险，但他始终坚定，内心几乎未曾有过挣扎和犹疑。
郭靖颇似《阿甘正传》中的阿甘，遇到事情，做就好了。别人看他好像有点呆呆傻傻，却不知他心中有绝大多数人没有的平安喜乐，能「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这样的人，阳光、开阔、坚毅、刚强。
杨过却正好与他相反。
杨过最大的心结，就是父亲的身份和死亡原因。幼时，母亲对父亲之事讳莫如深，所以他设想父亲是英雄豪杰，为人陷害而死。后来又得知郭靖黄蓉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想要找他们报仇，一则力所不能及，二则心犹有不忍。
多年以来，心中萦绕着如此沉重之事，心境自然不可能开阔。
杨过从未见过父亲，又幼年丧母，世情冷暖，人心鬼蜮，他看得多了，于是，性格本就敏感的他，更是自怜自伤起来。而后来曲折的经历，似乎正是在确证他心中「我不被世界所欢迎」的认知。
所以，他的前半生，都在自我的天地里跌跌撞撞，找不到方向。
他希望父亲是豪杰，又隐隐觉得他似乎是个小人——如果父亲是个小人，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感觉到郭靖对自己真心怜爱，后来又偏以为他是杀父仇人——如果一个看起来如此慈爱的长辈竟是披着人皮的狼，那他还怎么再相信人心呢？
他曾经的师母黄蓉、师公柯镇恶、师父赵志敬，对他或提防、或讨厌、或憎恶——如果人人都这么讨厌自己，是否真的证明自己不该得到爱，一生都要坎壈下去呢？
杨过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也长久得不到让他心安之爱，而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他的心灵已被诸般阴霾填塞，又怎么有多余的爱和力量，可以施与他人呢？
所以，当他遇到黄药师昔年的弟子冯默风之后，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冯默风道：「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我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杨过觉得他话是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捆，负在背上，对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见一位师父的传人，实是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此处，明显可以看出二人价值观的激烈冲突。冯默风的心思，和郭靖是一路，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丈夫死则死矣，也须死得其所；而杨过觉得现世的人生、自我的需求，才是真正重要的。
二人有分歧，但无对错。其实，郭靖选择是是儒家的人生道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杨过则更亲近道家的人生道路，认为找到自我在天地之中的位置，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他的前半生，与其说在与人斗，不如说是与自己相斗。
他最激烈的一次挣扎，正与郭靖有关。那日，杨过受了忽必烈之托，又因误认为郭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再兼身中情花之毒，解药的所有者裘千尺又勒令他去杀郭靖黄蓉，所以他终于狠下了心，要对郭靖下手。
郭靖不疑有他，与他同榻而眠，他却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么襄阳城的百姓，甚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
杨过心中明白，如若郭靖死去，不仅襄阳不保，大宋的半壁河山也岌岌可危，而一旦铁骑临城，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也是可以想象之事。但是他转念又想，自己受苦之时，「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
凡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站过的人都明白，做抉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这抉择，不仅关乎自身幸福，还关乎万民福祉。
是「自己」重要，还是「他人」重要呢？真的要为了「我」的私欲，去牺牲千万人的幸福吗？而千万人的幸福纵然重于泰山，「我」自己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就可以弃之不顾吗？
明眼人不难看出，这里其实并不是「人」、「我」之争，而是杨过的理性与感性、道德与情感、良知与欲望的激烈冲突。
杨过一生中的大事，又有哪一件，没有这些冲突呢？
书中，金庸借一灯点化裘千仞之言，点化了杨过：
一灯柔声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甚么用，你打胜我有甚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
为何一灯这简单的一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呢？因为杨过内心早就感觉到，他的痛苦，是来自于内心激烈的冲突，来自那些解不开的心结。《道德经》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杨过的成长，就在他的自知和自胜的过程中。
所以那次，他不仅没有杀郭靖，反而在千万乱军中救下了他。不久之后，金轮法王趁黄蓉即将生产、郭靖受伤，到襄阳城趁火打劫，郭靖刚要将黄蓉护在身后，黄蓉忽然问了一句：「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简简单单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此刻，他做出了抉择：将个人情爱恩仇放在一边，做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金轮法王见杨过又与他为敌，讽刺他是反复小人，杨过的反应是：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复的了。」
所以这里，他并不是在个人和国家之间做出了选择，而是与自我鏖战，终于将一颗零乱跳脱的心收归胸膛，看清楚自己的存在。
所以这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颇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意味。这内心平安、天地明澈的一刻，何尝不是杨过一生中极幸福的一刻呢！
真正认识了自我以后，杨过的天地终于开阔了起来。所以十六年后，归来的神雕侠，已经和当年那个孤僻纠结的少年大不相同。与小龙女重会后，再上沙场，杨过心中想的是：「此生得与龙儿重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无憾。男几汉大丈夫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此时，他真是和少年时判若两人了。
襄阳围解，杨过居功至伟：
二人携手入城，但听得军民夹道欢呼，声若轰雷。杨过忽然想起：「二十余年之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
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哪有今天和他携手入城的一日？」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浃背，暗自心惊。
其实，这时的杨过，完全不必去后悔少年时的事情。
我之为我，正是所有我走过的路构成，那些吃过的苦、跌过的跤、流过的泪，最终铸成了今日的千帆过尽、云淡风轻。
郭靖对杨过而言，是什么人呢？如父，如师，如偶像，也如乌云。
郭靖那样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大侠，杨过做不了。可是谁说人生只有一种样子？如杨过一般，抓了一手烂牌，却总也不服输，化险为夷，屡蹶屡振，最后登至高峰，不也令人景仰吗？
三、
杨过与黄蓉的关系，更是复杂。
其实杨过和黄蓉，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善于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又机灵多智，甚至有点狡黠。
对于对方的智计，他们也彼此认可。英雄大宴上，武三通的师兄弟等远道而来，郭芙赶来向黄蓉通报，她只出一语，黄蓉便猜到下文，郭芙懵然不知，杨过却心领神会：
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欢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
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甚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甚么？妈，是甚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聪明智慧，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用提。」
杨过看到黄蓉料事如神，是真心「骇服」，而黄蓉对杨过的聪明，也十分赞许。这黄蓉与郭芙虽是母女，但由于智商差，说起话来总是隔了一层，反而是黄蓉一直不喜欢的杨过，倒像是她的知音。
高处不胜寒，黄蓉和杨过，都是站在高处的人。既然如此，应该互相体惜，又为何总是心有嫌隙呢？
黄蓉不喜欢杨过，有多重原因。
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因为杨过的父亲杨康。《射雕》中，杨康心术不正，又诡计多端，曾利用郭靖对结义之情的看重，多次谋害郭靖、黄蓉。这些过往的阴影，心胸开阔而粗线条的郭靖，可以因为杨康最后的凄惨下场而既往不咎，但心细如发又兼洞明人性的黄蓉，却不能不提防。
当年杨康想要害黄蓉，反误了卿卿性命，在黄蓉看来，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今他的儿子就在眼前，自然心中百感交集；而杨过的长相又颇肖杨康，口舌还带着三分油滑，这很难不让黄蓉想起昔年之事。
再深一点的原因，是因为黄蓉和杨过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能看到人性犄角旮旯之处，能了然于事情的前因后果，由于聪明惯了，他们也便习惯了这种对于世态人心的掌控感，这是他们感受和把握世界的重要途径。
可是，杨过猜不透黄蓉，黄蓉也猜不透杨过。黄蓉曾对郭襄说，「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甚么主意」，习惯性的揣测和揣测不得而生的疑虑，让黄蓉与杨过的关系蒙上了一层烟幕。
杨过与黄蓉说话，也很有意思：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却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
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传我功夫，今日才传，也还不迟。」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哪里敢？」
你看，杨过对黄蓉，是「以退为进」，暗藏机锋，而黄蓉则一语点破，连消带打，既亲近，又疏远，既云山雾罩，又两心了然。好一对隔世的知音，好一对宿命的对手！
四、
其实，杨过和黄蓉的关系，也曾经有过高光时刻。襄阳城外，黄蓉遭厄，杨过出手相救，黄蓉传他奇门遁甲之术，以共同御敌：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甚么，他当真是百死无悔。
在《神雕》之中，杨过救过不少人。
救陆无双、完颜萍，表面上看，是因为觉得她们蹙眉薄怒神似小龙女，其实是少年人的情窦初开，借着救人，做些不越轨的试探和荷尔蒙驱动下的炫示；
救大小武，是看到武三通为其二儿兄弟相残伤心欲绝，又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何不舍数日之命，「让这位老伯终身记得我的好处」；
救郭靖，是被他的人格风度折服，所以不问前代恩仇、自身生死，也要救了再说；
救郭芙，往往是「热血一冲，管不住自己」，不知为何就救了。
但是除了小龙女，何曾有人能让杨过觉得「不论教他干甚么，他当真是百死无悔」？为何黄蓉只是传了他奇门遁甲之术，他就如痴如醉，生死以之？
这是因为，杨过一生所望，不是声名、武功、地位、甚至不是爱情，而是被接受，被看见，被认可。
而黄蓉的看见，一直是他最期盼、最在意，又因过于在乎和总是失望，还时时要装作不在意的。
《神雕》中，杨过出场时，已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他寄身破窑，偷鸡摸狗，饥一顿饱一顿也就罢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旁人不经意的白眼。
油滑和俏皮，是他为了自我保护而形成的防御机制，其实他的内心，是热情、单纯、炽热的，但炽热的火总遇到冰冷的雨，热切，也就往往化为自怜，甚至成为刺，伤人亦伤己。
得遇郭靖黄蓉，被他们带到桃花岛，本应是杨过人生的转折点。可惜的是，他没有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而是步步在意，处处别扭，时时都有意外。
郭靖对他一片赤诚，掏心掏肺；黄蓉则对他多方提防，甚至有些嫌恶。
那么杨过心中，更在乎的，是郭靖还是黄蓉呢？
表面上看，应该是对他推心置腹、真诚关怀的郭靖。但是，答案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
杨过对黄蓉，最开始自然是有怨的，在心理上，他感受到了黄蓉的排斥提防，在现实中，他也因为黄蓉使了个心计、教他诗文而不教他武功，而屡屡被郭芙、大小武霸凌。
长大之后，再见黄蓉，他几番发现黄蓉身上有他不曾看到的一面：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怕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
小时候，杨过只觉得黄蓉是一位不喜欢他的长辈，直到长大，才能作为成年人，去看到黄蓉身上的多面性。黄蓉是美貌的，亦是多才多智的，杨过见她被金轮法王所困时所摆的阵法，不禁真心佩服：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井世再无第二个了。」
这时，杨过不再单纯把黄蓉视为「那个不喜欢我的长辈」，而能用接近平视的眼光，去看她的立体之美。
那一年，他武功初成，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丐帮的英雄大会，既想去见郭靖黄蓉，又心有顾忌，所以便有了这番怪诞举动：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癫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
他为何心说自己已对郭靖黄蓉不抱期望，却又自轻自贱，乔装落魄，要「瞧他们如何待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成年以后、有了自我保护能力的他，表面上看是想证明「他们轻贱我、拒绝我、侮辱我」，其实恰恰相反，他想证明的，是无论自己如何肮脏、如何落魄、如何荒唐，都还是能够被接受。
十余年后，杨过已成为盖世大侠，武功、事业、声名，都不逊于郭靖黄蓉，但哪怕到了这时节，他还是做了一件颇类当年乔装落魄行为的事，那便是在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年，送了她三件大礼。
有读者读至此，便将其作为杨过也心仪郭襄的证据。殊不知，这礼物，与其说是送给郭襄的，不如说送给郭靖、黄蓉看的。
这三件礼物是什么呢？一是剿灭了蒙古军的前锋队伍，二是将杀害丐帮帮主的真凶霍都的伪装戳穿，并让达尔巴杀了他，三是烧了蒙古大军的粮草。
这三件礼物，哪一件都不像是为十几岁的小姑娘准备的，而且，蒙古军情、丐帮大仇，不正是身为襄阳督守、丐帮帮主的郭靖、黄蓉最在意的事情吗？
成为神雕侠的杨过，早就独当一面。可在他年近中年时，却还在重复少年时做过的事，抚舐着多年来都没愈合的伤痕。
黄蓉对杨过，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他不敢想望自己能够有福拥有的母亲，是一个和他心智同样高超、能惺惺相惜的朋友，又是一个高手过招、各有胜负的对手。
所以，金庸特地安排，杨过与小龙女的数次分离，都有黄蓉好心办坏事的搅局之「功」，黄杨二人，既是宿命之敌，又是冰释前嫌之后，不交一言、便能心领神会的一对。
以上是从人物性格、心理而言。如果我们再跳出一层，从小说技法的层面来考虑，自然会有新的领会。
金庸小说写主角的成长，最常采用的一种模式，叫做「英雄之旅」。
所谓「英雄之旅」，是一种超越时间、空间和文化的故事讲述模式。「英雄之旅」的结构，往往是一个怀有使命的主人公遇到意料之外的障碍，陷入了危机，踏上了征途，但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克服挑战，浴火重生，王者归来。
「英雄之旅」模式中，会有各种常规要素，如冒险的召唤、导师、挑战、试炼者、盟友、敌人、苦难折磨等。
回顾《神雕》中杨过的经历，会发现这是典型的「英雄之旅」故事。而黄蓉，就是他的「试炼者」。
其实在《射雕》之中，黄蓉不也碰到过这种对她最开始提防、质疑，多次给她苦头吃，让她屡历风雨，但是最终对她真心相信，从此终身不疑的人吗？这人便是柯镇恶。
《射雕》的第三十五回《铁枪庙中》，黄蓉为保护柯镇恶、也为自证清白，挺身而出，冒死与欧阳锋、杨康等人周旋，不正和杨过屡救黄蓉，最终让她看清自己一样，是顶顶让人感慨的情节吗？
这种复杂的人物关系，有「虐」有「甜」，有情节的起伏，也有感情的升华，所以最撩动读者的心弦。
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黄蓉总是能够最深地影响杨过的命运，为什么他们似乎互相理解、又似乎总有嫌隙，为什么黄蓉一旦对杨过温言软语、推心置腹，杨过就能刀山油锅，百死不悔。
黄蓉，其实是杨过心中极在意的人啊。
五、
杨过与郭芙的关系，则是《神雕》中最有意味的。
先问一个问题：杨过救过次数最多的人是谁？
答案竟然是郭芙，是那个小时候鄙薄他、欺负他，长大后又害得他肢体残疾、夫妇别离、半生漂泊的人。
杨过救过郭芙几次呢？让我们细细数来：
襄阳城外，金轮法王欲擒住黄蓉和郭芙母女，黄蓉以家传奇门遁甲之术，暂时拒敌僵持，杨过孤身一人，难敌金轮法王，情知若是出手，恐怕要性命难保，还是出手相助，最后自己身受重伤，救了黄蓉郭芙母女；
终南山下，郭芙莽莽撞撞，用冰魄银针打伤了小龙女，使得正在逆运经脉疗伤的她毒入肺腑，无药可救，使得杨过对她恨之入骨，直欲杀之而后快，但旋即，杨过看到她被李莫愁点住穴道，困于火中将被烧死，还是于心不忍，救了她；
绝情谷中，裘千尺对郭靖黄蓉满心怨毒，见到他们的女儿郭芙，口吐枣核，忽施暗算，旁人无一及时知觉，只有杨过此前一直提防，间不容发之际，出手救了她。后来郭芙被带刀的渔网阵所困，又是杨过出手相救；
十六年后，万兽山庄之中，郭芙困于野兽群中，命在顷刻，杨过出手救了她；
羊太傅庙中，尼摩星暗夜突袭，欲擒住郭芙和郭襄，情势危急之际，杨过并未现身，借郭襄之手，轻轻巧巧结果了尼摩星，救了郭芙姐妹二人。
丐帮帮主选举，假扮成何师我的霍都被达尔巴打伤后假死，意欲偷袭近前查看的郭芙，杨过与黄药师同时以弹指神通石击霍都，再一次救了郭芙。
——这一系列情节，可谓是金庸小说中最让读者「无力吐槽」，也最让人难以索解的情节。
因为郭芙，几乎是杨过数十年来所有不幸的缔造者、推动者，且杨过对她，心中也确实有怨，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屡次出手相救？
金庸写这些情节，是为了表现杨过胸怀超拔、不念旧恶吗？是为了倡导放下仇恨、以德报怨吗？
都不是。要读懂这些情节，有一个关键，就是怎么理解郭芙这个人物。
在《神雕》之中，郭芙不仅是情节的「发动机」，也是具有隐喻意义的人物。
郭芙对杨过所作的恶——折辱他、轻贱他、欺负他、冤枉他、毁掉他的肢体、爱情和希望——往往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这是显而易见的。
更重要的是：她是杨过的情结的具象化，是他的心魔的诱动者。
什么情结呢？作为遗腹子的他，从小不知道父亲的身份事迹，又幼年丧母，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和关爱，心性敏感，既自卑，又自傲。
为何每次杨过见到郭芙，都会愤愤不平，心情抑郁？因为郭芙的眼光，集中代表了他感受过的、想象中的世人的眼光。
那眼光里面，有冷漠、不屑、鄙夷和评判。
杨过对郭芙，真的只是记恨和讨厌吗？
其实，在这之下，还隐藏着羡慕和亲近之意。杨过长到了十八岁，已有自立之能，武功不错，长相不俗，可是一见到郭芙，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缺爱的孩子：
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是憎恶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侮辱。你再来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无意味。
郭芙瞧不起人，是她的个性使然，并非单独针对杨过——对李莫愁，郭芙曾瞧不起是个「恶女人」，对陆无双，郭芙曾瞧不起她是个「跛子」，对程英，郭芙曾瞧不起她「来路不正」，程陆等诸人，都未被郭芙所伤，为何偏是杨过，被伤得那么厉害呢？
因为她所挑破的，正是杨过最深的伤口，是他永难弥补的伤痛。
也因为杨过内心深处，其实万分羡慕他父母俱全、身世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而且，第一次见面，见她雪肤花貌，自然心生仰慕，心有亲近之意。但没想到却受到郭芙的鄙视：
（郭芙）向那少年招手，说道：「你去摘些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杨过的手掌漆黑，是因为中了冰魄银针之毒。郭芙此语，虽然失了家教，也并非过分得不可原谅，对郭芙的误解，杨过不屑解释，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还有一次，他与郭芙、大小武斗蟋蟀。他的蟋蟀个头小而斗技高，郭芙称它为「小黑鬼」，又在它斗胜之后愤而将其踏死。蔑视和影射的态度，让杨过十分愤激，他冲动之下，闹出不小的风波。后来，杨过离开桃花岛，谈到郭芙、大小武等人，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口吻，但他其实是在意的。
所以长大后，小龙女问他古墓之外的世界为何让他牵念，他的回答中，就有摘花、捉蟋蟀的内容。与其说这是对郭芙难以忘怀，不如说这是对当年那个骄傲又自卑、敏感而无助的自己难以忘怀。
杨过与郭芙势成水火，与郭襄却一见如故，其中的区别，正是因为郭芙好轻贱人，而郭襄善尊重人。尤其是当郭襄知道杨过的坎坷爱情后说出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杨过：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
为何「一言之恩」，终身不忘呢？不仅因为这一言，是被相思苦熬的杨过所需要的暖心之语，也因为杨过知道郭襄的身份后，自不免把她与郭芙放在一起设想，在郭芙身上，他何曾得到过这种善意和温存？
自幼及长，杨过与郭芙嫌隙渐深，终至不可解——郭芙砍去了杨过的右臂，又害得小龙女与他分离十六年，这种仇恨，如何能解？
可是，杨过不仅多次救了郭芙，最后，也轻易地原谅了郭芙：
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硬咽了。……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此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救了郭芙多次，郭芙并不感激，总觉得他在炫示己能，直到这次他救了自己丈夫耶律齐，方才悔悟过恶，真心感激。
郭襄一言之恩，杨过终身不忘，郭芙一言之悔，杨过既往不咎。
为何对郭芙，杨过曾恨得这么彻底，又原谅得这么轻易？
因为郭芙指向的，就是杨过一生害怕自己不被接受、不被认可的心结。郭芙固然可恶，但她的言行，之所以对杨过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其实「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所以，当十六年后的杨过，艰难地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之后，方始发现，当他内心坚如磐石之后，再烈的罡风，也不会让他心动了。
而郭芙的道歉，恰恰弥补了他心中最后一个空洞，让他的人生，从千疮百孔，到雨霁天开。
六、
杨过是个个性奇特之人。
他总是有着极端的经历：拜西毒欧阳锋为义父，并因此对郭靖的师父柯镇恶口出忤逆之言，不容于桃花岛；在终南山学艺，因为不惯成为赵志敬的出气筒，反出师门，进入古墓派；入了古墓派，与小龙女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不顾礼教之桎梏，天下之物议，自行其是；因误认为郭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被忽必烈招致麾下，决心杀郭靖来报仇，又因见到郭靖一片丹心，一腔忠义，终于把自己的「父仇」和心魔放下。
杨过一生，大起大落，剑走偏锋，任何选择，总是往难了选，任何处境，都比旁人所遇艰危数倍。
他也总是面临极端的好恶：爱他者众，恶他者，亦复不少。世人因他在武林大会上打败了金轮法王而敬他，旋即又因他与自己师父相恋而鄙薄他。
怜爱者如孙婆婆，初一识面，即怜他孤苦，待他热忱，甚至为他付出了生命。
知赏他者如黄药师，虽然比他年龄大了数十岁、辈分高了两辈，名望也如日赫然，但见他性情行事颇类于己，竟与他平辈论交，一生引为知音。
爱重他者如公孙绿萼，明知他心有所属、不暇他顾，但还是情深一往，为帮他解情花之毒，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鄙薄他者如郭芙，从幼时初逢到少年重遇，心中之厌憎，丝毫未减。
嫉恨他者如大小武、赵志敬，丝毫见不得他好，总是想让他登高跌重、身败名裂。
提防他者如黄蓉，纵然他多次舍身相救，却还是心存疑虑，其情多次反复。
——发现了吗，喜欢杨过的人，初见就能与他高山流水，生死以之；不喜欢杨过的人，无论时间过了多久，他做了多少，往往还是不喜欢，真可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为何如此？金庸已经给出答案：
杨过呆呆的出神：「她（公孙绿萼）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那么，杨过的个性是怎样的呢？用三个关键词来概括，就是敏感、孤傲、自恋。
因为敏感，所以容易自卑。譬如杨过成年后与郭芙、大小武等重逢的这一次：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惮郭靖夫妇这才离去，还道三人的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内力，逼得她非逃不可。……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两番殴打，郭芙则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强，却不肯传授，将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己，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怎敢轻视我姑姑？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突然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
郭芙、大小武的武功，其实远不如他，但他多年来不平于自己的遭际，先入为主，自惭形秽；李莫愁诬陷他与师父不清不白，杨过便觉得程英、陆无双等红颜知己听了，恐怕也会信以为真，轻贱于他，故而不告而别，落魄癫狂。其实所谓「瞧不起我」、「轻视我姑姑」云云，全是他因自卑而胡乱揣度所生的误解。
因为敏感，所以容易冲动。《孟子》云：「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孟子认为恻隐之心，是人所共有之心，也是善之起始。其实，恻隐之心，就是对他人遭受的苦难能感同身受。
杨过便是因为敏感，具有极强的同理心。又因这种同理心，往往不能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是凶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金轮法王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是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
此前，因为郭靖对杨龙二人恋爱之事震怒阻挠，杨过已与郭黄二人再生嫌隙；而黄蓉自以为「我是为你好」去劝说小龙女，又导致她离杨过而去。杨过正心急如焚地追寻小龙女，却偶遇黄蓉、郭芙被金轮法王所困。
杨过本就不敌金轮法王，此时既然路见不平，稳妥明智的举动，是回报郭靖，请他出马。但他「激于义愤」、「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这并非「傻里傻气」，而是恻隐之心和同理心超过了对得失的功利性考量，实在是深具仁心者所为。
孤傲，是杨过性子里有点病态、又极端吸引人的成分。
何谓孤傲？孤傲之中，有孤独，有愤懑，有信念，也有坚持。如屈原《渔父》所说，是绝不「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绝不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其实，金庸在小说中，常常写主角的孤寂与傲岸，写他们面对生活的苦难、命运的挑战、世人的误解时，如何明心见性，坚持自我。
《飞狐外传》中，胡斐面对袁紫衣、周铁鹪等人的求恳，依然冲冠一怒，绝不肯饶恕凤天南；《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被朱元璋设计，得知他的野心，虽然要杀他易如反掌，但依然不肯违了自己做人的原则，宁愿挂冠远走；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面对任我行的威逼利诱，不卑不亢，告辞而去。
孤傲之人，深深的感受到坚持自我的孤独感，但是无论如何孤独，如何沉重，他们还是要守住那个「我」，旁人或者为他叹息不值，而他却是九死不悔。
但是，没有哪个金庸小说的主角，有杨过这般孤傲。
那日，杨过因心伤世人皆不知我，姑姑亦不告而去，自暴自弃，上了华山，偶遇云游四方的洪七公。二人饱餐一顿之后，洪七公说连日奔波辛苦，正拟大睡三天三夜，叮嘱杨过为他守护，杨过应允之后，变故突生——洪七公追击的藏边五丑正巧路过，见洪七公仰卧雪地，初时畏惧不已，后见杨过亦唤不醒他，以为他已死去，便要趁火打劫，毁他「遗体」。
其实，洪七公早就醒来，只是为了试杨过的心性，所以闭气装死。杨过此时的武功，自然不敌藏边五丑，但他一诺之下，以死相报：
杨过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狭隘处，使个「魁星踢斗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晓风中轻轻晃动。瞬时之间，只觉英雄之气充塞胸臆，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是这般一夫当关。
这一守，就是三天。三天之中饥寒交迫，强敌在侧，且洪七公看起来并无醒转之兆，对一个「死人」，还需要为守诺而送命吗？一般来说，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杨过想：
「他明明已经死了，我偏守着不走，也太傻了。再饿得半日，也不用这五个丑家伙动手，只怕我自己就饿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缓和，心想：「我对父母不能尽孝，对姑姑不起，又无兄弟姊妹，连好朋友也无一个，『义气』二字，休要提起。这个『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怕母当年和我讲书，说道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百世。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在他看来，说三日就是三日，少一分一秒，都不算守信全节。
重诺，本是侠之共性，而杨过之重诺，除了侠客的重义重信、不顾其身外，还有一种不同的意味。
在他的认知中，他是孤立无援地与全世界对抗的，而在这种孤独感中，他似乎又体会到一种骄傲，找寻到了自己的价值，那种「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是这般一夫当关」的状态，不正是杨过一生与外物、与内心对抗的写照吗？
杨过的性格中，还有极强的自恋的成分。且看这段对话：
（杨过）于是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变作甚么东西？似这般难看的鳄鱼，我是说甚么也不变的。」
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道：「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罢，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
水仙花，在全书中就出现了这么一次，既与当下情境无涉，也与前后情节无关，看起来有点没头没尾。
其实，金庸是暗用了古希腊神话故事，来寓示杨过的性格：河神刻菲索斯娶了水泽神女利里俄珀为妻，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纳喀索斯。孩子出世后，他的父母去求神，想要知道孩子命运如何。神说了这样一句话：「不可使他认识自己。」后来，纳喀索斯竟然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憔悴而死，死后成为水仙花神，而「纳喀索斯症」，后来也就成了自恋症的专称。
杨过的自恋，体现在有时容易自怜自伤，有时，又风流自赏，好去招惹异性。为何他已经与小龙女倾心相爱，又先后对陆无双、完颜萍、程英、公孙绿萼等诸多女子似有情、似无情？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倒不是轻薄花心，而是他往往在这些女子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美好，这种自我投射后的满足感，让他欲罢不能。
敏感又多情，孤傲又热烈，自恋又自怜，杨过就是这般矛盾、激烈。
七、
第一次看金庸小说时，十五岁的我以为杨过和令狐冲很像。
一样内心赤诚而偶尔口舌轻薄，一样的放荡不羁，视礼法如无物，一样的命途多舛，不被人所理解。
后来年岁渐长，阅历渐多，重读《神雕》和《笑傲》，不禁哑然失笑：杨过和令狐冲，其实真是不一样啊。
最本质的区别，是令狐冲自由，而杨过不自由。
无论是被罚思过崖思过，还是因岳灵珊移情别恋而失恋，无论是被师父以「结交奸邪」之名逐出师门，还是被向问天所骗，困于西湖地牢，令狐冲也许有过惶恐、忧伤、愤懑、焦躁、无助，但是，他从来没有过自我怀疑。
令狐冲是谁？是天地间堂堂一男儿，是华山派中散淡的人，是江湖上腥风血雨闯过去也从来没有改变初心的真英雄，是看过了兄弟阋墙、同门相残、师徒反目，还能笑傲江湖的人。
最重要的是，令狐冲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是谁。
他的人格之确立，自我之存在，不以门派之起落、武功之高低、爱情之得失、世人之毁誉为转移。
何谓自由？拥有真实的自我、内心的自洽和对自我的接受，就拥有了自由。
但杨过是不自由的。他的不自由，来源于三个因素：第一，是身世问题；第二，是缺爱的遗憾，第三，是不被尊重的痛苦。
那么这是不是说，杨过比不上令狐冲呢？
当然不是。
明人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杨过既有疵，又有癖，甚至还有「病」。他的一生，都在疗愈童年；他带着一身的疵、癖和病，不仅自渡，还能渡人。
其实杨过身上最动人的，就是他的别扭和挣扎。
《神雕》中有一匹「黄马」，是一个不能草草过放的「角色」。这匹黄马，是杨过葬了欧阳锋和洪七公，从华山下来后偶遇的。当时，它只是乡民鞭下一匹又瘦又癞的马，杨过看到它被主人虐待的情形，想到自己向来被人辱慢欺负的经历，不禁心生同情，救下了它。
本来只是冲动之举，没有任何期待，没想到将养几天，这马却表露出自己的「千里马」属性：
饭后上马，癫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癫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
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郭靖有汗血宝马，杨过则有黄马；郭靖有双雕，杨过则认识了神雕。
小红马和黄马都是宝驹，但红马还是胜了一筹；双雕会飞，神雕却不会飞，看起来，郭靖的际遇比杨过强。
但实际上，红马和双雕虽然多次发挥重要作用，却主要只有「工具性」，而黄马和神雕，可以说是杨过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师友。
神雕是杨过之师，在他伤残落魄时救助他、鼓励他，助他练成神功，找到自我，这自不待言。
黄马呢？看它的个性，「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种别扭而好强的性子，不正和杨过一模一样吗？
杨过当年遇到耶律齐，耶律齐人品武功样样出众，又心地善良，为人谦和，对杨过也颇为尊重——这样一个人，杨过应该对他不存一丝敌意才是，但其实，他却把耶律齐当成了假想敌：
杨过踏上一步，距她（完颜萍）已不过尺许，正想抛去刀子，把嘴唇凑到她眼皮上去亲一个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齐以礼相待，难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处处都胜过他。」于是低下头来，下颚一摆，将刀柄在她腰间一撞，解开她的穴道，将刀柄递了过去。
耶律齐并无和他争锋之意，他却「偏要处处都胜过他」，和黄马一样，「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不难看出，黄马，就是杨过自我的一种隐喻。
所以，后来黄马葬身于襄阳城外的蒙古军中，黄马殒身的一刻，正是杨过灵台清明、超越了恩仇束缚、自我痛苦的时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种别扭、倔强、不服输的挣扎，可悲、可叹、可敬。
杨过和令狐冲，最后都选择了隐退。他们的选择，是不是不如选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且最终真的殉了襄阳的郭靖高明呢？
当然不是。
何谓「侠之大者」？
虽然《射雕》给出了「为国为民」的「官方」解释，但是侠之大者，真的只有这一种形态吗？
令狐冲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之中，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初心，算不算侠之大者呢？
杨过在人生的歧路彷徨中，一次次战胜自己，救人亦救己，最终找到光明的方向，算不算侠之大者呢？
1926 年，鲁迅出版《彷徨》，自题诗曰：「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说自己在面对无物之阵时那种寂寞彷徨的心境。
我很喜欢这首诗，因为在鲁迅的脆弱里，我看到了他没有宣之于口、却坚持要对抗黑暗的决心。正因没有想过要退，所以才有痛苦，有脆弱，有孤独，有倔强。
战士也有脆弱，英雄也可以失败。
——回到侠之大者的问题，武侠的童话里，我们纵然能够去想象凡人能修炼到神仙一般有容而无求，但是真实的人生中，哪有那么多轻易的卓越？
在无物之阵中左冲右突、头破血流，却始终追着微光、循着良知、最终找到出路的杨过，不最是一位因不完美而可爱的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