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白月光贵妃死了。
我杀的。
她拽着我的裤腿不让我走,跪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拿脑袋磕砖,磕得满头的血污,只为了求我杀她。
我抿着唇不应。
于是她便叫了我的乳名。
她说,小核桃,求你成全姐姐吧。
唯独这个名字,是我的软肋。
我没有办法,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执的是一柄宽约两指的窄剑,剑法极快,手臂一抬一落,她已倒在了地上。
出手太快,对手往往没什么痛苦便死了,这是我之前的主人一直诟病我的地方。
那道细颈上极窄的伤口来不及往外渗血,她的瞳孔已然慢慢失去了焦距。
我只是不明白,关在这富丽皇宫里受尽皇恩隆宠,却三年都不曾笑过的美丽女子,怎么偏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绽了如昙花般短暂一现的笑颜。
1
我在琉璃殿杀了贵妃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皇帝带着一干侍从,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时,我已将她脸上的血污收拾干净,重新抱回床榻。
脱去那始终萦绕在眉间,几年未曾消散过的愁绪,她像是彻彻底底地变了一个模样,面容安详地卧在榻上,若是换身白裳托个净瓶,想必像极了那慈悲的观音娘娘罢。
不过这模样,如何都不能让皇帝满意。
皇帝跌跌撞撞地进来,服冠不正。
一个趔趄扑到榻边,指尖颤抖地探着心爱之人的鼻息。
他半生踽踽独行,唯独这一点藏在心尖上的白月光。
可是我做事从来很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拿下!」那两个字,从他死死咬着的牙关里蹦出来。
宫里的侍卫武功非同江湖三流,十几个人一时蜂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来便不太想抵抗,可大抵他们如临大敌的表情实在让我觉得有些发笑,我便擎着刀鞘穿行于摧枯拉朽的疾风招式之中,陪他们玩了一会儿。
片刻工夫,十几个侍卫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声声痛吟。
我一通切磋后,觉得有些疲乏,便坐回了凳子上,心想着歇息一二。
「冷心!你好大的胆子!」悲愤交加,皇帝夏逢延踩着那躺了一地的人不管不顾地冲我杀来,赤红的目布满了血丝,仿佛下一瞬就会淌血。
我不做抵抗,他轻而易举地一把扼住我的细颈。
「她救过你的命。」五指微收,我颈间的青筋一道又一道突起。
我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算是默认。
「你这人,当真是没有心吗?」
2
我没有心。
或者说,我的心是冷的,之前的主人给我饮下绝情散,便是希望我做一柄无情无爱的快刃。
皇帝将我收为阶下囚,命慎刑司加派人手,日日对我严审拷打,十八根钢钉穿过我的皮骨,将我死死地钉在木板上。
鞭挞之下,身上的血衣湿透又干,干了又湿。
可那负责拷问的衙役只把我当怪物,每次来审我,眼神里都透着恐惧。
施刑用的鞭子大概有半个拳头那么粗,甩鞭子的衙役忙活一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
他气喘吁吁地拖着鞭子,「你……你当真不会疼吗?」
一个时辰,我虽然从头到脚都像嵌在血水里,最后却还是一声都没有吭。
「不疼。」相比之下,我的口气像闲时交谈。
不会疼,不会痛苦,不会良心不安。
新伤叠旧伤,全身上下布满了血道子,已然没有一块好皮。
一桶辣椒水当头泼了下来。
「还是不疼?」
我垂着头,辣味有些呛鼻,只抿了抿嘴,润湿了嘴唇,「咳咳——」
他觉出我这时还有闲情逸致喝点辣椒水,润润嘴唇,眼神里写满了惊惶。
「除非人头落地,除非一箭穿心。」
不然,没有人能杀得了我。
3
我分明将自己的弱点全部告诉给了衙役。
可是他们还是没有照做。
也许是皇帝不想让我死,我不太清楚。
我摸不清权势争夺,利益勾连,我不懂为什么她明明说,让我进宫保护她,最后却只跪在地上求我杀了她。
太难了,这些事情,比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难上百倍。
我只会杀人。
她救过我,我对她说过,我的命是她的。
她就是我的主。
可是这几年她从未对我下过什么令,我隐于街市乱巷蛰伏已久,做个浑浑噩噩的普通俗人。
直到两个月前,收到了她托宫人传的消息,说宫中有人要对她不利,叫我进宫保护她。
「冷心,我倾慕圣上,所以你能不能永远都不要与圣上为敌?」
她说那话的时候,眉间藏着深沉的心事。
「不与他为敌的意思是?」大抵是因为我太过迟钝的缘故,在没有弄清楚自己的问题之前,我总是会不停地提问。
「不伤害他。」她长久地停顿,像是在考虑还有什么漏下的,最后却突然来了句,「顺服于他。」
顺服。
「我不喜欢这样。」我斩钉截铁地坦白了自己的心迹。
杀手一次认多主,从来都是忌讳,是杀手自己的忌讳,也是雇主的忌讳。
彼时她正坐在榻上,从容地添着灯油,葳蕤火光,她的脸半边沉浸在阴影之下,半边又置于极致缱绻的暖光里。
「小核桃,姐姐求你。」她这一生拢共求过我两次。
一次是叫我顺服于皇上。
一次是叫我杀了她。
我全应了。
可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对是错。
4
阴冷潮湿的地牢,明黄色的皇袍娑动,他轻挑起我的下巴,问道:「死了吗?」
蓬散的长发掩住了我的视线,可听那冷到极点的话声,再无旁人了。
听到我微弱的鼻息,不等我回复,他又开了口。
「若是死了,倒真是便宜你了。」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可大概是他的确对我恨之入骨,指尖狠戾地刮过我的脸皮,削起一层带血的鳞屑。
我抬起头看着他,如死潭般凝寂的眼神倒映在他戾气丛生的瞳孔里。
相较于帝王一词总给人的沉重威严感,他却有些不同。
常伺汤药,即便他今年二十六七了,体格仍然单薄,行止之下都透着股苍白萧索的病弱感。
「你为什么要杀若芷。」这大概是他第一百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而我的回答,也从奉她之名,逐渐变成了越发敷衍的答案。
「想杀就杀了,没有什么原因。」
他一把扼住我的脖颈使我不能再说一句话,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留下的青痕还未消除。
他望着我的眼神,活像月夜下的孤狼,不吝于露出自己的血盆獠牙。
可是我知道,过不了一刻,他又会松手,向来如此。
「我知道,你想故意激怒我,求个解脱。」他转而笑,越笑越大声,高仰着下巴,语气透着怨毒,「放心,没那么容易。」
「我不明白。」我淡淡道。
我突如其来的开口,倒是让他一怔。
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为什么秦若芷……会喜欢上你这么软弱的人。」
5
贵妃薨了的消息传到了边塞,皇帝十二道金牌加急之下,大将军秦以溪不得不放弃形势一片大好的战局,班师回朝,回京吊唁。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秦以溪一身戎装未解,手足无措地停在我面前。
「冷……冷心。」大将军举刀杀敌的手从来都不手抖,眼下捧着我的脸却一阵接一阵地发颤。
长久不曾进食我脱水得厉害,眼前一片湿糊,费了好些功夫睁眼细查,待真真切切确认是他,方才答应,「嗯。」
他眼圈点点的红,像是在哭。
「将军,你在伤心吗?」
「嗯。」他喉头沙哑。
我一顿,又问,「是因为娘娘的死吗?」
他将我的发挽到耳后,随后又挥刀斩下自己的长巾,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替我擦着面上的血污。
真笨啊,就算下手狠了又如何呢,我分明不会疼的。
「不是。」他斩钉截铁。
「那就好。」我蓦地笑了,惹得他一顿,手下失了力道,帕子飘飘然落到了地上。
「傻丫头,你笑什么?」
「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伤心。」
6
那审讯的衙役早早就被秦以溪驱逐,他亲手将我身上密密麻麻的钢钉取下,那拇指大的钢钉嵌在我的身体里时间久了,留在身上一个一个黑窟窿眼。
秦以溪的眉头都蹙成了结,他环抱着我,大步阔然地要带我离开。
「将,将军,不可啊。」几个衙役拦在他身前,双手作揖面容恳切,「我等奉皇命看守女匪,将军贸然将人带走,我等该如何向陛下交差啊……」
他抽出长刀,如风卷雪似的凛冽刀风,震得挡在他面前的一众衙役统统软了脚。
「我要人,还需给谁交代?」
话音未落,我听到夏逢延的脚步一顿。
「哈哈哈——秦将军好大的官威啊,连朕都不放在眼里。」夏逢延本就单薄,若芷去世后由于悲恸更是消瘦不少,刺耳的话语,配上他消瘦惨白的病相,竟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诡秘。
「还请陛下行个方便。」
「秦以溪!她可是杀了你妹妹的凶手!你要带她走?!」
秦以溪比我更快留意到夏逢延身后闪出的暗卫,他后退几步将我妥善地放在草垛上,便面无表情地举起长刀。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冷心绝不会对那女人出手。」秦以溪卸下笨重的盔甲,牢房逼仄,带着这些累赘留给他施展的空间不大,他步子一动,跟在夏逢延身后的暗卫如临大敌地抖了抖。
「没想到油盐不进的秦大将军,还会有相信的人。」他笑了声,随后苍白的指尖下意识地在腰间的玉佩上来回摩挲,「秦将军要带走朕的人,总得拿出些什么筹码与朕交换吧。」
看上去好商量,秦以溪也软了口气,「臣北上连破的七座城池,悉数奉上。」
夏逢延微微一怔,敛起了脸上虚伪的调笑,肃声阴冷道,「秦将军好大的手笔。」
「可陛下的胃口只会比这更大。」
「朕要你手上一半的兵权。」
7
秦以溪长久不作声,气氛一下跌入冰点。
夏逢延正要开口。
「好。臣允了。」
话谈到这里,事情也就了结得差不多了。
秦以溪俯身抱起我,眼里流淌着缱绻的温柔,这种目光,我曾在秦若芷看夏逢延的时候见过。
「小核桃,我们回家。」他对着我笑,如一泓坚冰化开的春水温暖荡漾。
「……」
夏逢延转身要走的步子猛然收住,回过头来,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你、你叫她什么……」水色的唇翕动发颤。
8
夏逢延一路疾行跟出地牢,嘴上连声地问,秦以溪俱是不应。
见秦以溪带我登上马车,情急之下,最后实在无法,他全不顾帝王威仪,以手扶辕,破声问道,「朕,朕只是想知道……你方才叫她什么?」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一旁的宫人要扶,被夏逢延驱赶开。
秦以溪掀开车帘,冷冷地往外挑了一眼,「这同陛下有何干系?」
「咳——朕……朕少时被贼人所俘,幸得一姑娘相救,那人……」他说得急,连咳带喘。
「原来陛下是要同臣在这儿讲故事。」秦以溪不等他说完,骤然打断,「只不过臣今日无这闲心,还是改日再听吧。」
说完,便利落地撂下帘子,「阿德,动作麻利些!」
马车起步,外头的喧闹便停了下来。
「去哪里?」我睁着乌黑的眼,淡淡问道。
一路颠簸,许是怕我震得厉害,他一直将我抱在怀里,一开口,声音柔成了一摊水,「我府上。」
「……去不得。」我皱眉直起身子要动,却挣不脱秦以溪的怀抱,「我回我自己那里。」
秦以溪是秦若芷的哥哥,虽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庶出女,但毕竟血浓于水,我杀秦若芷,再入秦门府邸,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若是去了,便摆明了是要险秦以溪于不义。
「城西破庙?一出走两三个月,如今那里挤满了乞丐,你这副样子怎么去?」
「那也不能去你那里。」我伸手去取剑,被他截了住。
彼时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按在剑柄上,他不费吹灰之力,一根接一根地扳开我的手指头,露出掌纹凌乱的手心。
这只手惯持剑,前前后后杀过的人,数不胜数。
如今却同他双掌相合,十指扣着,妄图做那太平安和的美梦。
我醒了神,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思绪已然胡乱,仍执拗道,「我不去。」
他轻笑,「这可由不得你。」
秦以溪带我入的是将军府,而非原来的秦府,也算他没有疯过了头。
将军府的随从下人统共不超过十人。
替我看诊拿药,将军府上下忙得像是乱世打仗一般。
我却极为不争气,疲乏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此刻坐在我面前剥蒜的是将军府唯一的女流,专管生火做饭的刘婶婶。
她煞有其事地描绘着昨日乱象,兴致极高,「将军叫我去找大夫,我寻思那城里的寻常大夫能招架你这血呼啦碴一身窟窿眼儿吗?我就急忙托阿德去军营请军医过来,谁知也是奇了,一走到门口,那七八个太医排得整整齐齐等着使唤呢……」
我全身被木板子白布条捆得严严实实,一下也动弹不得,上上下下只露出一颗脑袋,睁着眼睛一眨一眨听着,不敢打断。
「我那会儿见你闭眼了,都还以为没救了」她又兴趣盎然地说上了半个时辰,中间掺杂了几声啧啧,「姑娘,你命是真的大哟~」
「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好好养咯。」
「十天。」
「什么?」
我原意想说,这种程度的伤,于我而言十天就差不多能好全,只不过肚子一直在唱空城计,我实在不想再去纠结这些问题,「刘婶婶,我饿了。」
「这倒是奇,那太医说一醒过来得疼得吃不了饭……那这样,我去给你盛碗粥。」
「有馒头吗?」我咽了咽口水,眼神晶亮,「我想吃馒头。」
「有有有!」刘婶一面称奇一面笑,笑声爽朗得整个院里的人都能听着,「阿德!快快,告诉将军去,姑娘能吃下饭咯!」
「刘婶你小点声,将军守到天明这才刚睡下……」
9
刘婶的大嗓门着实厉害,三两下吆喝倒真把秦以溪吵醒了。
秦以溪黑着眼圈进来时,我刚好吃完,被刘婶扶着躺下。
「好些了吗?」
我还未出声,刘婶接道,「好,怎么不好?大馒头都啃了仨呢……」
「……」她说的没错,只是不知为何,我胸口平白多堵了一口气,闷了半天,只低声为自己辩解了句,「我饿。」
「没事。饿了就多吃点。」秦以溪贴心地将我靠着的枕头又垫得高了些,随后便坐在床头,看着我若有似无地笑。
「将军,你傻乐什么呢。」刘婶问道。
我同样不明就里,看看刘婶,又看回秦以溪。
「咳——」秦以溪咳了声掩饰尴尬,皱眉道,「刘婶您老是闲得没事做吗?」
说话间,秦以溪的侍从停在了门口。
「将军。」他面色不善。
今日秦以溪无故缺朝,夏逢延雷霆震怒,不顾三两大臣出言好话,斥他目中无人,要缴他兵权,治他的罪。
秦以溪不紧不慢地自斟了杯茶水饮,冷笑道,「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他演这出,不过是为了敲打敲打朝中,不必理会。」
「之前你说,会交还给他一半兵权。」我想起牢里的那些对话,有些忧虑。
「嗯。」
「那他这么说……」
莫不是有要趁火打劫的可能性,若全部收缴去了,秦以溪不就成了个空壳将军?
「缴我兵权,我只怕他没这么好的胃口。」
秦以溪说这话不无道理,京城当中可堪大用的武将并不多,他领三万大军一路北上连拔七座城池,不光收复失地,更震慑了边境对我国土虎视眈眈的异族。
厥功甚伟,只怕无人可取而代之。
我稍稍宽了些心,剩下些问题,也便觉得无关要害,不想问了。
「换药吧。」秦以溪将那不相干的人都逐了出去,合上门便替我解开了缠在手上纵横的布条。
不过安安稳稳地躺了一夜,刨去上上下下打在身上的十八个窟窿眼儿,看上去可怖的鞭伤已全部止血收干,饶是壮年男子,都比不上这般的恢复力。
他眼中闪过一讶,随后显然是将心宽下了,眉间都舒展许多,「看来这药再上个两天就能好全。」
「你不想问我为何杀秦若芷?」这问题夏逢延苦苦追问了我一百来遍,秦以溪却不曾提过。
他稍地一顿,随后淡淡道,「我能猜到。」
「那你能不能替我解惑。」
为什么她要求我杀她。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里掺杂着太多我不明白的情愫,「小核桃。」
「你不会想知道的。」
10
这几日,举国上下都在为秦若芷服丧。
为寄哀思,夏逢延特赐秦贵妃八字谥号,可谓是历朝历代宫妃先例,人人都称秦贵妃得如此殊荣,可含笑九泉矣。
黄昏时分,我觉得屋里闷,行至院中,独自念了句,「生前不展眉,死后安解颐。」
她生前便终日忧愁,难道指着这单单八个字,让她身后展颜。
「哎哟姑奶奶,你怎么又下床了!」刘婶本来走在廊下,瞥眼瞧见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连筛子都甩飞了,「不过五日,你这又是下床又是溜达,赶明儿是不是就得上树了!」
我身上筋骨好得差不多,躺得久了反倒浑身不自在,唯独脸上身上的一些皮外伤看上去可怖了些。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容我多辩,百般讨价还价之下,才允我在院里躺摇椅吹吹风。
「将军营中有事,说是要晚些回来。」为防止我上蹿下跳,刘婶搬了个小板凳陪我一道坐着,手上活计不停,挑着花生粒,「姑娘若是饿了,我们便先开饭。」
正说着,门口突然有异响。
一个着宫服的宦臣进来,后头跟着一串人,手里都托着个盘子。
「陛下有旨,将军府上下听旨。」那宫人掐着嗓子念叨,将军府上下一时便全到了前厅听令。
我走得慢了些,落在最后。
正要跪,听那宫人又开口道,「陛下有令,冷姑娘有伤在身,可不必跪,看座。」
那宫人将旨意宣读完毕,便把圣旨递给了府里管事的。
「这非年非节的,陛下赐御膳究竟是……」
「咱家不是说了吗,体恤将军辛劳。」宫人敷衍说完,便扭头过来招呼我,「陛下特地托咱家问问,冷姑娘可缺短些什么。」
我一怔,回道,「不缺。」
「那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湘菜姑娘可欢喜?宫中请了个专做湘菜的厨子,手艺极佳,冷姑娘若是想尝,可随咱家一道……」
他越说越兴奋,我却忍不住泼盆冷水,「我吃不得辣。」
「冷姑娘难道不是出生湘西?」
「……」
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出生,可一个寻常宦官如何得知?
不,不不不——
应该说夏逢延如何得知。
我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去取腰间的剑,却突然发现自我进将军府七日有余,从不离身的佩剑竟然还一直放在秦以溪那里,未曾讨要回来。
宦官像是看出我的警惕,出言安抚,「姑娘莫怕,姑娘莫慌——」
「张公公。」
秦以溪不知何时现的身,立身于石阶之下,声沉如铁,「传完旨便回宫去吧。」
11
夏逢延赐的玉盘珍馐,我和秦以溪却是一口没动。
「这皇帝赐的菜,一口不吃是不是不太好……」刘婶眼见秦以溪的脸色越来越差,后头的话也全然咽回了嘴里。
那煞有其事的御膳兜转了一大圈子又原封不动地转回了宫中,我和秦以溪都没有起身,默契地坐在饭桌前。
「我叨扰时日已久,该走了。」最终,还是我先打破了平寂。
「小核桃……」
「这名字早已同我没有干系。」我微蹙眉,出口才觉出自己的声音不由得冷上了几分,「早几年将军说是觉得亲切,我便也没有拦着您叫。冷心毕竟江湖中人,还是莫要让旁人知道太多过去的好。」
我这话说得冷硬,他面上也是一僵。
「你在意那传菜宫人的问询?」
我微微一滞,不由感叹秦以溪的洞察力实乃我平生见过之最。
可除去那宫人若有似无的探听询问,他不知道,白日里秦府的妇人和老奴会来门口哭喊,骂他秦以溪罔顾族亲血脉,包庇弑妹凶手。
他也不会知道,我身背人命无数,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一旦身份为朝廷所知,会给他惹上太多麻烦。
「将军府容我不得。」我不再犹疑,兀自起身去取自己那挂在墙上的剑。
屋内灯影幢幢,我停在那处不动。
目睹过将军百战,横刀立马。
却头一回见他那般低声下气,像是求着什么。
他拥我入怀,「若将军府你容不得,我秦以溪可留得下你?」
12
翌日,我从屋里走出来,佩剑又原封不动地被挂回了墙上的架子。
刘婶笑言道,「将军脾气差,姑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好端端地吵什么架呀。」
他脾气很差吗?
我倒觉得,他脾气其实挺好的。
「您忙什么呢。」
「啊,厨房给姑娘蒸着馒头呢,还有将军爱吃鱼,我这刚好要去收拾……」
她话音未落,我便接起,「我要帮忙。」
鱼被摔过,放上案板仍然弹跳得厉害,我蹙着眉头,眼里闪过茫然。
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向来是饿一顿饱一顿,要说起来,都不曾踏踏实实生过火做过饭,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刘婶瞅我愣在那里,心下了然。
一边背过身提柴火,一边调笑道,「还是放着我来吧,这鱼呀,得先剖腹挖腮后去鳞削骨,你一个大姑娘家又没下过厨房,哪能收拾得了……」
不过片刻工夫,她转身之后,便没了话语。
我手里举着尖刀,面无表情地看着摊在案上骨肉分离的鱼,「是这样吗?」
「姑……姑娘,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
这头一通热火朝天,刘婶突然惨叫了声,「呀!」
原来是漏买了样大葱,眼看着集市要散,鱼汤又刚下锅,我便请缨自去。
于是,此刻的我和菜贩蹲在摊前面面相觑。
「姑娘,您到底带没带钱啊。」
「没有。」
「那您究竟买是不买啊!」
「买。」
「你、你你你……你这不是和我闹着玩儿呢吗?!」
「……」我低头不语,眼睛只盯着手里的大葱。
刘婶说,秦以溪喜欢喝鱼汤。
鱼汤没有大葱,不好喝。
「姑娘,人都散伙了,您,您要不明日再来?也让小的去吃个饭?」
我置若罔闻,仍是握着大葱没放,同他僵持,「……」
正是此时,身后一架软轿落地。
「哟,哟,哟哟哟哟……」昨日来过的那传菜宫人,不知为何今日又招摇过市,此刻慌慌张张地从轿子里下来,「这不是冷姑娘吗?天巧地让咱家在这儿遇上了。」
13
我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进这浩浩宫墙之内,自然也顺理成章地把答应秦若芷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
或许是自知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无心之人,一开口也全然忘了什么忌讳,「你要见我。」
「朕……你,你先坐……」他不仅不怒,反倒显得有些局促紧张,苍白的脸透着不自然的薄红,急声吩咐宫人布菜。
「不必。」我虽拒绝,却好像根本拦不住他的兴头。
「咳、咳咳——」他一激动咳得越发厉害,眼睛一直盯着我,摆明了是想透过我,搜寻某个人的影子。
「你、你爱吃什么,朕的宫里有湘菜厨子……」
「我吃不得辣。」
听到那话,他眼里的光,微微熄弱了些。
他仓皇一笑,随后便要端茶饮,「是,是吗?朕听闻湘西一带都好食辛辣,便以为你也会喜欢。」
迟钝如我都能觉出他招呼我过来,并非只是为了探究我到底爱吃什么。
连着两天,最后都兜转地回到了这个问题,既然他成心要打听,我又如何都绕不开,不如就对他坦然些。
「我出生湘西,少时也的确喜辣,平日里都要揣几个干辣椒放兜里当作零嘴。后来……不知陛下可对湘西蛊毒有所耳闻?我不幸被掳,施在我身上的蛊太多了,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得有几十个……」
他听闻那言,杯中的茶水抖洒了一地。
仓皇去拭,再抬头时,眼眶红了一圈。
「究竟是哪只蛊起了用处,让我吃不了辣,我也说不清了。」见他反常,我没有再继续坐下去闲谈的打算,「若陛下问完了……」
「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平静地回视他,示意他问。
「你究竟叫什么?」
「冷心。」我回完话,便起步要走。
「不,除却这个名字,冷心,冷心又是谁?!」他挡在我身前,荫翳狭长的眼一向诡秘莫测,此刻却坦然地泄露出太多破碎的情绪。
是什么,我看不清。
也不想分神去辨。
「我杀人卖命,几乎每换一个主人,便会换一次名字,着实不知道,陛下想听的究竟是哪一个。」
「最……最初的那一个。」
「记不真切了。」
太晚了,我不想逗留了。
我错身走过他,如蚊蝇般的细声沙哑,「求你。」
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直到他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唇又一次开合,「我求你。」
13
生我的人在核桃树下初遇相恋,随后给了我这个名字。
小核桃。
「叶底青丝乍委纕……」我低头忖了许久才想起儿时他们总念叨的一句诗,眼底也难得泄出点柔软来。
枝头碧子渐含浆。
「枝头碧子渐含浆。」
这后一句,是从他嘴里念出来的。
他心神受创,说完那话便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我停在原处,面无表情地俯看着他,着实不知道他这又是要演哪一出。
「陛下!陛下!」布菜的公公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要扶起他。
他却如抓紧救命稻草般的死死攥着我的下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口里囫囵的血吞咽不及,混杂着眼眶中的泪水一道淌了下来,「我以为你已经……可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他动情地说着些什么,说他十几年来夜夜梦魇,说害他的人他可以全杀了,可救他的人,他却如何都寻不到了。
「你记得我的,我是那个一直不肯吃饭的哥哥呀,你替我吃了十几次蛊毒,你给我带山野果子,我一直在寻你,小核桃,我一直在寻你……」他声泪俱下。
14
要说起来,那是陈年旧事了。
大概是十三四年前,湘西多山,我少时贪玩在路上迷路,反被人掳去了。
抓我的人把我关在一个阴暗的屋子里,那里有七八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哥哥,不肯吃养蛊人给我们的饭,就总是被打。
可即便他被打得浑身是伤,也不肯吃他们给的吃食。
养蛊人借助我们的肉身饲蛊,有些蛊毒会让你满身脓疮,有些会让你终日发花癫,有些会让你七孔流血,有些则会让你骨节扭曲。
死亡的恐慌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不停蔓延。
一起关着的孩子死了一些,疯了一些。
直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不肯吃毒食的白衣哥哥和每天安静听话吃饭的我。
白衣哥哥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灰色,可他还是不肯吃毒食,仍在每天挨打。
养蛊人特别关照我,几乎每日都会来看我,一边叫着我好孩子,一边在我身上下一些新的蛊虫。
那日,我正准备吃饭。
穿白衣的哥哥一把打翻了我的饭碗,「饭里有毒,吃不得的!你看,他们,他们都死了……」
以身伺蛊,佐以吃食里的毒草药,可以使蛊毒的毒性在最短的时间里挥发到最大。
他瞪着瞳孔,面目青白,看上去怕极了。
我却笑,「我知道。」
只是,我身上的蛊虫好像很厉害,百毒不侵,百毒不诱,活像一头沉睡的猛狮。
我连着吃了十几天有毒的饭食一点事都没有,解释道,「我怕疼,我不想被打。」
从那天开始,我在每次吃完自己的毒食后,都会去他的盘子里扒拉两口。
这样他就也不用被打。
他很虚弱,时常靠着我和我说话, 说得最多的是,「我不能死。」
「我要把那些妄想害我的人全杀了,全杀了,一个不留!」
我身上的蛊虫出现异样,是一日天降暴雨,雨水顺着茅草顶渗了进来,滴落到我的皮肤上。
我能感觉那处的筋骨如同被虫噬咬,一寸一寸钻心的疼。
那种疼痛,我几乎把牙咬碎,时至今日犹刻骨铭心。
我痛得几欲昏厥,而养蛊人却一脸兴奋地抱起我,「成了!成了!」
百毒不侵,百毒不诱,偏生是最为平淡最为无奇的雨水,成了诱蛊的引子。
他说,我身上种的蛊里,有蛊王。
把几百种毒虫毒物闷在容器里互相厮杀,杀到最后剩下的那一只最厉害的毒虫,便是蛊王。
我做了那个容器,我便成了蛊王。
以人练蛊,人亦成蛊。
自那日起,幸与不幸,都是我。
我被允许出门望风,风带着雨泽渗入我的每一寸皮肤,钻心刺骨的疼,每次回来我都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习惯靠着我,我便掏出几个山间果子,递给他吃。
我和他说,叶底青丝乍委纕,枝头碧子渐含浆。
我和他说,我想回家。
少年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时间久了他也会和我说些话。
他和我说,他不能死。
他和我说,他要带我一起回家。
15
再后来他便真的逃走了,只不过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带上我。
不过,我不怨他。
我的命运,其实早就注定好了。
逃与不逃,都是那样。
我黯下眼色,「我真的得走了,望陛下保重。」
那角布料一点一点从他的指缝中被扯出。
「拦!拦住她!」
黄昏时分。
我趿拉着单只鞋子又终于重新站在了将军府门口。
一身风尘仆仆,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乞丐,至于另一只鞋子,也早就不知道丢去哪儿了。
刘婶就停在门口,一声大叫,仓皇小跑过来扶我。
「这是怎么了?这衣服怎么又破成一缕缕的了?姑娘,你这通走悔得我肠子都青了,将军,将军他都调兵去寻了——」
不到一刻。
「冷心!」秦以溪翻身下马,穿过庭院回廊,穿过冗长岁月,最后停在我眼前,望着我时眉间皱褶。
「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我弱弱开口,只是猜他的心思。
「嗯。」他软着调子,却让我觉得比什么脏话都要让我不安。
我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跟宫里的侍卫从内廷打到外朝,没有带佩剑便只能逃,一会儿上墙一会儿窜树,费了好一些功夫才把这帮子人甩开。
「我没事。」心口像淤了一池子的话要说给他听,临开口看到他担忧的神色,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我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他摸了摸我的头顶,取下片枯黄的叶,「在外头一天饿了吧。」
啊……对。
我猛地记起这茬,从怀里掏了又掏,最后却只剩下小半截被捂得干瘪的白葱段。
脸皱成了颗闷瓜,「吃……吃葱吗?」
秦以溪却意外地笑了开,神情比打了胜仗还要快活,「吃!」
16
听闻夏逢延病得厉害,连着几日没有上朝。
秦以溪留在北境的麾下一支有所疏忽,致边防失守,异族踏入国土疆界,一向喜好用各种由头打压秦以溪的夏逢延却迟迟没有动作,想必是真的病得太厉害了。
北境战事告急,皇帝又迟迟不肯下令出兵,秦以溪愁得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米水未进。
刘婶实在没办法了,便想到了让我送一趟饭。
好在他倒真的不赶我。
「北境失守,你会如何?」
「不过就是再去把过去几年打过的仗,从头再打一遍。」那话说得轻飘飘,乍一听好像的确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一回事。
可若真是这么简单,他便不会这般忧虑了。
「你有顾虑。」
听到这话他微微一怔,随后抄起盘子里的馒头掰开递给我,算当作奖励,「小核桃越来越聪明了。」
「咱们这位陛下向来就不信人,所以功高盖主的事情,他绝对容不得。」我一口接一口嚼着嘴里的馒头,就着他晦涩难懂的话咽下。
行军打仗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之前一片大好形势的时候,夏逢延拿十二道金牌把秦以溪硬生生拉回来,如今举国服丧,一国之主又身有恶疾,秦以溪被困在京中,异族得了好一会儿的喘息功夫,可不就趁此东风,卷土重来了。
「功亏一篑有这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北边能不能占下他向来不在意,他在意的……」
「只有他自己。」我接上这话,随后心底一沉。
突然茅塞顿开,福至心灵地想通,为何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儿,秦若芷非要让我杀她,「所以,秦若芷一心求死,是为了帮他。」
用自己的死,将秦以溪引回来,以帮夏逢延制衡秦以溪的权。
「是我动的手,我逼你回来的。」我不自觉收紧了力道,手里的馒头瞬时被捏成了一个面饼。
「小核桃。」他将我拉近怀里,温热的手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我的背脊,「我只庆幸自己赶上了。」
他庆幸自己回来及时,再晚两日或许就要看我曝尸荒野。
他不想我死,所以他觉得庆幸。
可我不想做个累赘。
至少,我不能做你的累赘。
17
十三年刀口舔血,我杀过无数的人。
可也有没杀成的。
我唯一一个没杀成的人叫秦以溪。
夜入营帐偷袭,却没想被他节节逼退到角落。
窄剑被打落在地,借着帐外的火光,他彻底看清了我,叹道,「竟然是个姑娘。」
也叫我彻底看清了他,澄泓湛碧,水萤镜明,眉宇之间有君子的坦荡磊落。
他评道,「功夫不错。」
「……」趁人不备还输成这样,我担不起这个不错。
「你受何人指使?」
「……」我默不作声,他也不着急。
他要叫人将我带下去收监慢慢审讯。
我淡淡地跟了句,「严刑拷打对我不管用。」
说完,我折了自己的手骨,又面无表情地接上,给他看。
「……」他哑然失笑,沉默了片刻回道,「那什么对你管用?」
「人头落地,一箭穿心。」
「你这丫头……」他收起了一直架在我颈上的长刀,显得些许挫败。
「好端端地怎么一心求死?」
我为何一心求死,因为我死不了。
我身上饲养的蛊王,让我即便连死都受制于人。
可为何他能轻而易举地一眼看出?
不仅如此,他将整个后背都交给了我,丝毫不设防我会再对他出手,转而去捡我落在地上的窄剑,端在手里瞧了又瞧,笑道,「是把好剑,怎么非要干这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轻而易举地看出我一心求死,也能轻而易举地放了我。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久我就去找他。」
他什么都知道,同我在营中几番周旋,似乎只是为了在错身时,摸摸我的头。
随后叫我,「好好活。」
那夜我分明毫发无伤,却险从马背跌落。
滂沱大雨中,我似乎明白,秦以溪是我一辈子都伤不了的人。
18
我终究取下了挂在墙上的剑。
我曾设想过就窝在将军府里安平度日。
只不过这半月余的安平,果不其然又成了南柯一梦,转瞬即逝。
「你做什么?!」他一路跟着,见我面无表情地在束袖子,脸色一变,「我不许。」
夏逢延身边的宫人这几天天天往将军府跑,张口闭口都是夏逢延病情告急,要见我。
每日晨时都抬着一架空空的软轿来,到了日落又抬着轿子灰溜溜地走。
夏逢延想要的,从来就摆在面上不加掩饰。
只有我进宫,秦以溪才能去他想去的地方。
既然闭目塞听没有用,那我便做我能做的。
「我与他有旧时渊源,他不会伤我。」
「我说了我不许!」秦以溪气势汹汹,空手如刀要来夺我的剑。
他向来杀招凛冽,若他尽全力,我必为手下败将。
只不过即便是此刻,他仍没有忘了要顾忌我之前的伤,刻意保留。
我站在原地不动,如河湖摇船般随意一晃便躲开他的招式。
他劈掌而下,我拿剑鞘顶上。
与此同时,剑柄上的暗格豁开一道狭窄的口子,我飞快地取了根细如发丝的银针,绕身到他后头。
银针落下,他猛地一滞。
「好好睡一觉。」我淡淡说完,就扶着他躺下。
「小核桃……」
临出门,我听到他叫我。
心想着莫要回头,莫要看他,若看了这一眼,就走不了了。
可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他在哭,九尺男儿落泪两行。
我想,我大概还是让他伤心了。
19
我留在宫中,他便能去北境做他的事情。
夏逢延批了调令,允秦以溪离京。
他的确病得厉害,脸色苍白如纸,骨瘦如柴的手却固执地牵着我不放,我只好坐在床边。
「小核桃。」
「别这么叫我。」我收回视线,将怀里的药汤推给了他。
「你喂喂我,好不好?」
「宫里有很多人。」我眨了眨眼,他却好像听不懂我话里拒绝的意思。
「我不要他们,我只要你……」他喉头微哽,猩红着眼看我,「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伤你?」
我脸上微红的暗印从嘴角蜿蜒直至耳后,全身上下也唯有这道口子,是他拿指尖刮伤的。
他伸手碰,我头一偏便避开了。
「我知道,你怨我,没事,你气我也是应当的,你气我也是应当的……」他低声哄着我,一遍又一遍,我不理会,他便又开始兀自说起旧事。
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串红绳,上头缀着一颗核桃,深浅的纹路渗着血渍,太多年了,已经擦不干净了。
他说,湘西多山地,他逃出后,命士兵寻了半月有余,可最后带回来的,只有这个属于我的物件。
他说,他以为我死了,心底徒生出许多业障,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厌弃人世,直到遇到秦若芷。
他说,天下之大,他唯独笃信秦若芷真心待他,所以在知道她被杀之后,才会那样待我。
我说,哦。
他说的陈年旧事,我一点都不在乎,终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唯独在听到秦以溪的消息时,眼里才有些光彩。
有一日,秦以溪托人送进宫一只白鸽,说是给我的。
我每日看着鸽笼里的鸽子就想,我要给他写些什么。
有的时候一想就是一个下午,在夏逢延面前便显得愈发沉默。
夏逢延看出来了,他很生气,气得发狂,所以他将那鸽子宰杀了,就悬在窗台,叫我每日开窗便能见着。
夏逢延可真是个疯子。
「你说过,你的心是冷的!」即便我如傀儡木偶般一动不动,他还是会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抱我入怀,在我耳边低声质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偏偏对秦以溪用情?!」
「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对我多用点真情?!」他近乎疯狂地揉搓着我身上的藏蓝衣裙。
他说第一次见我,我穿的便是这个颜色,他喜欢看我穿这个,好像只要我穿着这件衣服,我便成了他想见的那个人。
我却知道,我裹着这一身不属于我的衣裙,从不曾有过半分熨帖。
它终究遮不住我身上深深浅浅的疤。
十八根钢钉打下的痕印触目惊心,夏逢延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冷心,小核桃,我是爱你的……你看看我,好不好?」
滚烫的泪落在我的肩上,我终于回了神。
夏逢延,他长着一张陌生的,我不在乎的脸,说起爱我时声色动容,伤我时恨不能将我生吞入腹,他哭,眼泪顾不得体面似的拼命地落。
可此刻,我才发现,我近乎疯狂地思念着的人,一直都是秦以溪。
他的笑,他的泪,他的隐忍克制,他抱着我小心翼翼,生怕把我弄疼了。
我分明是想留在他身边的。
我分明……
20
两月有余。
入了夏,夏逢延的身体总算是好了些,能跑能跳,能动起脑筋给我下毒,妄图除去我的武功。
我并非热衷于陪他演戏,几次按捺不住险些抽剑。
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因为我应过秦若芷,顺服于夏逢延。
我偶尔会问起秦若芷的事情,可夏逢延总是借各种机会避开。
直到我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看,他才会软着口气讨好,「若芷是秦家庶出,她入宫当日便同我说明,她已决意抛弃秦家,只为我所用。」
夏逢延嗜杀,不喜欢身边的人对他有异心,所以秦若芷为他斩断了和秦家的一切联系,也绝意抛弃了秦以溪。
他将我的发绕在指尖,一寸一寸,丝丝入扣。
「可我也对你有异心。」
「小核桃,你不一样。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行。哪怕你心里还有他,真的……」
北境失地已收,秦以溪想回京复命,夏逢延不许。
于是秦以溪便反了。
说反就反,带着离京时调配的一万五千兵马浩浩荡荡地杀回了京。
「是不是他要来了,你就没有心思留在这里了?」夏逢延喜欢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我的头上插满珠花金簪,仿佛我就是他圈养的一只金丝雀。
固若金汤的京城不消几日便被攻破了,秦以溪当初允给夏逢延的一万五千精兵只剩下五千,仍在负隅顽抗。
宫墙之内很乱,稳不住的人落跑上吊,稳得住的人此刻托着我的下巴,冲着我笑。
夏逢延叫我看铜镜里的倒影,「小核桃,你看,只有我们才是最般配的。」
他早就不在我面前称朕,即便我只是一只光鲜亮丽的外衣下,戴着手镣脚铐的金丝雀。
「如果你不愿意我离开你,你该砍断我的双腿。」江湖郎中配的蹩脚药方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试过比那凶上十倍的毒,尚且毫发无伤。
如果砍断双腿都不够的话,那便砍断我的双手,若还不够,再砍下我的头颅。
叫我走不出去,爬不出去,即便是死,也留在这里。
可是他却说,「小核桃,我不会伤害你的。」
可笑。
他说,「我想听你说一句爱我。你说一句,随后叫我去死,我也愿意。」
可笑至极。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作声响。
他又趴在我的腿边,「骗骗我吧,就骗骗我吧……」
「我骗你,你便会信吗?」我觉得无趣,起身想走。
可他握住了我的手。
他说,「我信。只要是你说的……」
「报!」门外一声响亮的吼,打断了对话。
「禀陛下!城西一役大捷,乱贼秦以溪的项上人头已悬于城头示众!」
21
我一生动荡不安,却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只觉得世间万千,皆有其定数。
死在我手上的人,有他们的命数。
秦若芷一心求死,有她的命数。
势要与我生死纠葛的夏逢延,也会有他的命数。
可秦以溪的命数,我不认。
我不认。
眼里墨色翻涌,泼天的黑。
我折断了一只脚骨,只为了脱去脚铐时能方便些,究竟是怎么出的皇宫,我自己也不知道。
脚下锒铛作响,我一步一步踏上城头高处,身后还有源源不断夏逢延派来追我的人。
斩人如切瓜,毫无章法可言。
我登上城头,才发现城墙上果真挂着一个头颅,头戴翎羽,血肉模糊,看不清样貌。
我心里想着不是,应当不是。可泪却不知为何落了下来。
我分明饮下断情散,此生断情绝爱,怎么会哭呢?
我妄图念他的名字,「秦……秦……」
张着口,却如何都念不出来。
只觉得心口的位置像被连续用钝刀捅了千万记,血肉模糊,却不致死。
「我好疼。」
秦以溪,原来我这半生无所感知,便是为了积攒此刻失去你的痛不欲生。
22
夏逢延说,我无处可去。
我应该同他一起回皇宫,死心塌地地守在他的身边。
「秦以溪已经死了,你亲眼所见。」
我置若罔闻。
城墙内满目疮痍,城墙外一片焦土,再远处,有驻扎的军队。
主帅死了,军队为何不退?
我猛地打了个激灵。
主帅死了,军队为何不退?!
我心头一紧。
「小核桃,来,同我一道回宫。」夏逢延越靠越近。
而我只是看了他一眼。
在一片惊呼声中,义无反顾地从城墙一跃而下。
夏逢延以为我跃下城墙是要一心求死,舍身扑过来拦,可其实我只是将剑刃抵在石砖上,一路疾滑到了地下。
我怎么会死。
我要好好活。
秦以溪叫我好好活。
我策马扬鞭,一路向城外百里的营帐狂奔。
那里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
身后全是追兵,夏逢延形销骨立,却依然如鬼魅般跟在后头。
「陛下!穷寇莫追!再往前就入敌营了!」
「给我追!给我追!」
「……」
巡逻的人早就发现异动,号角大作,盔甲士兵人头攒动,烽火尽燃。
帅位空缺,补上的那个人是秦以溪的副将。
他不在。
他真的不在……
「冷……冷姑娘!」他先认出我,向手下喝道,「不要放箭!」
马跑得脱力,腿一软倒伏在地,我被甩出老远。
「秦以溪呢?」我开口,嗓子像破锣似的,哑得厉害。
副将追上我,「冷姑娘!将军今夜只身前去皇宫寻你,可你怎么会在此处?!」
「他……他去寻我了?」
「是啊。属下要拦拦不住,冷姑娘在这里,那秦将军呢?」
我来不及解释,只接着问,「城西一役……」
「城西一役我军大捷,将军怕惊动废皇,陷冷姑娘于险地,便差我等鸣金收兵。」说话间,副将往侧翼方向望去,「看,将军回来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不是秦以溪,又是谁?
秦以溪策马向我奔来,马蹄疾行,他满脸肃杀,扬起长鞭,像是恨不能叫马儿再跑快一些。
我趔趔趄趄地朝他奔去,直到走到他的跟前,被他一把环住带到了马上。
「乱跑什么?!」他又气又急,「你可知我翻遍了皇宫,都……」
我吻住他。
吻住那凌乱的话,吻住那破胸要溢出的诸多情绪。
「秦以溪,我再也不要同你分离……」
【秦若芷-番外】
我的生母,是青楼名妓,我九岁时,她将我给了一个夫人。
那夫人给了我娘五十两银子,便欢喜地抱着我说,「像,像极了我那可怜的若芷。」
我后来才知道,那夫人是秦大人养在外头的情人,秦夫人一死,她便摇身一变给人做了续弦。
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同我一般年岁是个女孩儿,叫秦若芷,只不过很早就死了。
秦大人做梦都想儿女双全,夫人一直瞒着秦大人孩子的死讯,不敢说明白。
而那天以后,我便成了秦若芷。
秦若芷有鲜花般绚丽漂亮的衣裳,可以吃好多精美的吃食,有使唤不完的丫鬟小厮,进进出出都有人抬轿子,有人教她功课,有父母亲疼爱。
我享受着秦若芷独有的待遇。
直到一日,秦大人叫我出院子。
「若芷!快出来看呀,你哥哥回来了!」
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秦若芷有数不尽的好处。
可偏生那一刻,我不想做秦若芷。
我想做个能站在秦以溪身边的寻常姑娘。
……
相较于我的落花有意,秦以溪不太喜欢我。
对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他总是带着刻意的疏离,后来他屡建奇功,一成年便迫不及待地迁出府住了。
我去寻他,十次有七次寻不得。
我好不容易学会了大家闺秀那套知书达理,温孝淑贤,却听到他府上的刘婶咋咋呼呼地扯着嗓子调侃。
「阿德,将军最近还惦记那个在营帐里刺杀他的姑娘呢?我昨晚都听他说梦话了……」
「刘婶,你说咱们将军是不是指定哪里有毛病?放着京城里如花似玉的姑娘不喜欢,偏生喜欢一个江湖杀手。」
……
他二十四那年,有了心上人,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我若知道,又怎么会将她赎回来。
那日有一群玩得开的公子哥儿,带着我和一堆小姐去逛黑市。
冷心就被关在笼子里,恹恹地软在地上,像极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驱使她的哨子在一个男人手里,他一吹,她便一下接一下面无表情地往笼子上撞。
她撞得满头血污,底下的人拍手叫好。
身旁的小姐不忍,都捂住了眼睛。
于是,我便花了五百两将冷心买了回来。
所有人都恭维我是菩萨心肠。
我摔碎哨子,允她自由,大家拍手叫好。
我摸她的头,给她悲悯,大家泪湿衣襟。
五百两,享此盛名,不算冤枉。
可她的眼神却叫我害怕,她望着我,漆黑的眼宛若深潭。
能将我看清多少,我不知道。
「有没有好听一点的名字?不要这么杀气凛冽,可爱一点的。」我笑。
「……」她默了半晌,「小核桃。」
「小核桃!」最后,叫这名字最多的人,不是我,而是秦以溪。
自从我将冷心领回府,秦以溪回来的次数便骤然多了起来,起初我还暗自欢喜,以为他是听闻我要进宫,觉得不舍。
可后来我才知道,他回来,只是因为冷心。
他喜欢拉着她练武,喜欢给她带各种吃食,喜欢叫她小核桃。
叫得冷心蹙眉,挥着剑把他从前厅打到后院,「将军,莫叫。」
「追上我,打赢了就不叫!」他眼神熠熠生光,笑得张扬。
我才知道,除了不近人情,他还有那生动的一面。
「冷心,退下。我同哥哥有事要谈。」
我将他叫到屋里,掩上门,求他带我走。
我不想入宫,我只想同他在一起,哪里都好,荣华富贵我都可以不要。
可他在冷心走后便刷地阴沉下了脸,叫我不要胡言乱语。
对了。
他还说了别的。
临出门的时候,他丢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说冷心以后和我没有关系了。
「秦以溪,你若不带我走,我便抛弃你和秦家!陛下今日打压你,往后我若得宠只会越发变本加厉!」我急急地追出去,撕下那端庄秀丽的面具,「秦以溪,为什么你宁可喜欢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也不喜欢我!」
可他只是步子一顿,「你比她,更像怪物。」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
我想我真的很会演戏。
我与秦府切割开来,重新在夏逢延面前扮着从前那可怜的白花模样,满心满眼皆是他。
三年,整整三年。
我厌倦极了。
我厌倦夏逢延几乎病态的占有欲,厌倦他的疑神疑鬼,厌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装模作样。
「秦以溪连拔七座城池,他不会回来了。」夏逢延自觉大势已去,躺在床上苦笑不已,「爱妃,你与朕,都回天无力了……」
夏逢延说,秦以溪会在北境称王,然后等一日时机成熟,踏平京城。
可他错了。
冷心在京城,秦以溪怎么会踏平京城。
他会回来,把他的心上人接上,即便他的心上人,只是一柄无情无爱的快刀。
「小核桃,姐姐求你。」
求你赐我解脱。
但我不会让你好过,不会让你和秦以溪好过。
你杀了我,夏逢延就不会放过你。
天涯海角,他都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他同我都是一样的人,一样执迷不悟,不死不休的疯人。
哈哈哈——
窄剑抹喉,我突然笑了。
我这半生当真是了然无趣。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