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他揽我入怀,耳边投来炽烈又令人恶心的气息。
「那件事,是朕误会了你。」
我顿时清醒,冷笑着回眸,看向他的眼睛。
「陛下没有误会,就是我害死了楚云月的孩子。」
我轻轻笑着,极尽讽刺,挑起了他的怒意。
他双唇紧抿,紧拧的眉宇告知我他对我早已丧失了所有的耐心与兴趣。
「朕就不该给你解禁,喜欢凤栖殿?那就待在这里,待到你想明白为止。」
1
楚贵妃小产,掖庭查无证据,只听她一面之言,他就咬定是我所为。
萧崇啊萧崇,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从什么时候起,我在你心里成了这幅不堪的样子?
我拭去眼角滚落的泪水,握住他扼在我喉间的手腕,坚实的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曾也是这只手臂,将我护在怀里,告诉我,天塌了也没关系。
可现在,他护的是别人,待我,如临大敌。
我从来不是一个软脾气,他怀疑,我偏印证他的怀疑,偏笑给他看,千娇百媚的挑衅。
「陛下怎么不用力?再用力……」
我娇滴滴的故意摆出妩媚的姿态,直视着他的眼睛,想看到他眼中因为愤怒而积蓄的晶莹,他越生气,我越开心。
这成了我唯一能报复他的方式。
也唯有这种方式,能让我在深宫与痛楚的记忆里,获取些许可怜的慰藉。
「是不是你。」
他到底没敢用力,只是将我纤细的脖颈的掐在手里,气的粗重喘息,血红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泪,还有种我读不懂的哀戚。
他希望我卑躬屈膝,求眼前千尊万贵的帝王饶命?
还是企图要我承认我根本没做过的事?
到底为什么,要把我逼到此等境地。
可惜,可惜。
我姜雨霖的字典里,从没妥协二字。
「有本事,你就把我掐死,如此,你便是古今第一个掐死皇后的皇帝,一定会有很多人夸赞你的英明。」
他暴怒的攥起拳,在砸下前骤停,略作偏移,狠狠砸上我耳边的大理石地面,将拳头砸出一片刺目的血腥。
我竟有点羡慕那沾血的地,为什么这一拳没有砸上我的脸,如此,我便能魂归九泉,去见我的父亲、母亲,还有那不满十岁的弟弟。
如此,我便不必像一缕幽魂困在这深宫禁地,生不如死。
2
萧崇下旨,将我禁足一月。
昨日刚刚解禁,今日又禁。
自从楚云月进宫,禁足就成了我的家常便饭。
好像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都会得罪楚贵妃。
只要得罪她,萧崇就不准我出凤栖殿,免得被她撞见晦气。
说来也有趣,入宫五年,做皇后五年,失宠五年。
连民间百姓都知道我这个皇后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偏偏楚云月对我如临大敌,处处针对,这次小产,不免又是她觊觎后位耍出的把戏。
也是,她那样得萧崇喜爱,却只能长长久久的做个贵妃,自然想把我从皇后之位上赶下去。
想必萧崇也乐意许她这个后位,只是又不想为人诟病,说他无情。
说他狡兔死,走狗烹,说他……赶尽杀绝。
他到底怕那些闲言碎语毁了他帝王的威信与清誉。
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就死在他们夫妇手里。
「来,这边一点。」
我挥了挥手,示意阿婷将镜子摆正,好让我扑粉将脖子上的淤痕掩去。
阿婷一双泪眼,楚楚可怜,怯怯睨着我,满腹委屈。
「娘娘,您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明明就不是您!可您那样表现,倒显得像您。」
「清者自清。」
这话说得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讽刺。
什么自清,何来自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真相如何并不要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倘或肯听解释,当年就不会任我跪在养心殿外三天三夜也不肯一见,只凭那些文官三言两语,就将爹爹下了大狱。
我仍记得那晚养心殿屋檐上的积雪,苍白、无力,随着长夜消散而融化,落入我的眼睛,化作泪,凝结成霜气,渗进我的心底。
那一晚,我哭尽了这一生所有的委屈,也明白了什么叫所谓夫妻情意。
明月伴我整夜,直至替换了晨曦,哭到最后我没了眼泪,才明白一个道理。
——解释没有意义。
他是皇帝,他喜欢谁,讨厌谁,都是一瞬间的事。
根本不值得努力。
3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又讽刺。
禁足半月之际,掖庭传来消息,楚贵妃小产乃因之前生过一场大病,病弱体虚,压根儿留不住这个孩子,而非有人陷害。
我不禁想起,当年爹爹被下大狱,得了鼠疫,我拖着刚刚小产的身子跪在养心殿外,求他见我一面,求他看在死去孩子的份上,派一位太医。
他说:「他不配。」
我伏地不起,哭声撕心裂肺,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求他看我一眼,求他饶父亲一命,不尽的鲜血滑过大腿,淋了一地,都未能换来片刻怜惜。
爹爹死后两个月,大理寺将案件查清,说爹爹从不曾犯过那些罪,至少罪不至死。
对此,他面无表情,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恢复了他的爵位。
哈,爵位。
我的爹爹死了,他还我爵位。
怕世人诟病,他将爹爹葬以厚礼,告诉群臣,他再怎么不堪,都是我朝的大功臣。
就像此时,真相大白,他便让太监来通知我解禁,还我那早就一文不值的体面。
「告诉陛下,本宫喜欢凤栖殿,求陛下再多禁几个月,最好,禁一辈子,如此,便可死生不复相见,他不必见我,我也不必糟心。」
自从夫妻情尽,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说话阴阳怪气,让他生气成了我活着的唯一意义与乐趣,只盼他气到深处,能赐我一死,大家都干净。
偏偏他想做个别人眼中有情有义,善良温厚的好皇帝。
因此才给我解禁,夜里便来了我这里。
他来的时候,我刚刚入睡。
难得安睡一次,才入梦便被一双手搂进怀里。
许久不见面,我早已不能适应身边有男人的气息,感受到盘上腰间的结实手臂,我惊惧的弹起,尖叫一声,瑟缩进了角落里。
他伸出的双手微凝,似未料到我会如此恐惧,在半空中悬停须臾,来扯我的袖子。
「是朕,霖霖。」
正因为是你。
你身上,有令人恶心的气息。
我毫没掩饰自己的脸上的厌弃,这让他失了面子,冷下脸,狠狠将我扯回怀里。
我用力挣动,到底没能挣过他那双坚实有力的手臂。
他冷冷将我禁锢在怀里,像一只野兽狠狠咬住了猎物的脖子,强硬的令我窒息。
我浑身僵硬,从挣扎,到放弃,到昏昏欲睡。
眼看要入睡,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那件事,是朕误会了你。」
我顿时清醒,冷笑着回眸,看向他的眼睛。
「陛下没有误会,就是我害死了楚云月的孩子。」
我轻轻笑着,极尽讽刺,挑起了他的怒意。
他双唇紧抿,紧拧的眉宇告知我他对我早已丧失了所有的耐心与兴趣。
「你在怪朕。」
我哪敢怪你?
你是天子,九五之尊,天底下什么人有资格怪你!
瞧见我眼里积蓄的恨意,他冷笑出声,换上衣服,去了楚云月那里。
离开前,他说:「朕就不该给你解禁,喜欢凤栖殿?那就待在这里,待到你想明白为止。」
4
四月初一,高太监来禀,说萧崇要去安化寺,要带我一起去。
我不肯去,强力举荐楚云月,说她会跳舞,还会弹小曲,更会讨他欢心。
可萧崇不听,点名道姓,非要我去,除我之外,不带一人。
不知道他又酝酿什么阴谋诡计,他是皇帝,他要我去我只得去。
安化寺离皇城并不远,那里的牡丹总被写进文人的诗句,犹记得我们年少时初次在那里相遇,我是意气风发的将军府千金,他是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
一见钟情。
说出来都没人信。
还记得之前在御花园遇到一个小宫女悄声问带她的嬷嬷:「陛下对皇后娘娘那么厌弃,那当初为什么会娶她为妻?」
嬷嬷言:「厌弃不是从一开始就厌弃,动心……也不会永远都动心。」
一语中的。
只是那时候我很年轻,哪里明白不会有一辈子的动心。
一片真情实意,尽错付予那如诗似梦的岁月里。
马车里,我们都还是少年时的样子,并没怎么变。
若非要说变化,就是他更英俊,我更憔悴。
我望向窗外的街景,这条长街,书写了我们所有的青春岁月,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我们年少时的影子。
新婚燕尔,我们整日整日的泡在这里,仿佛将时间停滞在了花开时,彼此在对方眼中,都是盛久不衰的艳丽,却忘记,是花,总会凋谢。
人间,没有不凋谢的情意。
故地重游,他好似也捡起些记忆,看着窗外跑过肩并肩追逐跑过的少男少女,问:「皇后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收回视线,不肯多看他一眼,阖上双眼,忽想起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爹爹下了大狱,她和弟弟以及三百四十五口家人都被流放到了北寒之地,结果还没抵达目的地就冻死在了荒郊野岭里,死前,抱着我那不满十岁的弟弟,企图用自己的余温,给他留一线生机,可到底还是凄楚冷寂中双双丧命。
我不作回应。
萧崇回眸看来,鲜有的流露出几分柔情。
「十年前的今日……」
「我娘死在了边城。」
我打断他,冷冷向他诉说着我那难以启齿的不幸。
因为他不在意。
他不关心我母亲是死在四月初一还是三月初一,亦或死在哪里。
我甚至都不应提起,只会让他感到矫情。
果然,他眼中划过一丝厌弃。
确切的说,我又伤到了他那敏感的自尊心。
他会觉得,我是在挑衅,在责怪,在怨恨。
我在挑衅他作为帝王的尊严与情面。
他看着我,神情冷峻,未发一言。
我感到无法呼吸,起身将马车叫停,想要出去。
他却扼住我的腕子,将我扯回原地,冷冷盯着我,说:「哪里也不准去。」
5
抵达安化寺的第一夜,我们分房睡。
翌日清晨,高太监前来,说牡丹园的花开的很美,萧崇请我去一同用早膳。
泪水涌上眼睛,我感到不可思议。
尽管是父亲、母亲死在他手里的第五年,我仍旧不敢相信他竟这般冷血、这样无情。
他明知是我母亲的忌日,却还要我去牡丹园用早膳?
要我在姹紫嫣红的艳丽里,看看自己有多可悲?!
萧崇啊萧崇,我真是小看了你,小看了你的蛇蝎之心!
我冷冷回绝,说自己身体不适,径直前往金佛殿,请求大师为我的父母还有弟弟,以及那三百四十五口家人日夜超度诵经。
大师双手合十,说昨夜已经收到旨意,萧崇让他们给我娘做一场盛大法事。
呵,法事……
慰藉自己的良心?
怕晚上梦见爹爹和母亲向他讨命?!
可笑至极!
「你怎么回事?!还要不要命!」
门外传来打骂声,一个小沙弥被两个太监粗鲁的扭打在地,白皙清秀的脸颊上,全是骇人的手印。
我示意阿婷上去,几个太监瞧见阿婷,回头看了我一眼,慌忙跪地,瞥了一眼倒在一边狼狈不堪的小沙弥,委屈的解释。
「娘娘,这小东西把陛下昨夜抄的佛经全掉进了水里,可是足足十卷的《地藏经》,陛下抄的手都疼……他居然……」
我上前,将瑟瑟发抖的小沙弥扶起,护在身前,冲地上的人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几个太监连滚带爬的逃走,手边的小沙弥僵硬的肩膀随着他们的远去,也总算柔软下去。
我低眉,恰对上他刚刚抬起的、一双无辜纯澈的眼。
酷似我那未满十岁的弟弟。
他从小长在我的身边,说是姐弟,更似母子。
我永远忘记不了他的眼睛,像天空一样纯净,如此美好又纯净的人,亦不可避免的死在了贼人手里,还遭受了不可饶恕的羞辱。
每次想到,我都心痛的想要毁了这天地,却无能为力。
「小人有罪,是小人太大意,将陛下抄写的经书掉进了水里……」
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帮助而自认无罪,反倒伏地,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竟丝毫没因为脸上的手印而丧失掉勇气。
我轻笑,欣赏的再度将他扶起,告诉他——
「那经文掉进水里,是佛祖的旨意。」
连佛祖也见不得萧崇的虚情假意。
6
回宫前,我向主持讨要了那个小沙弥。
主持说,他的法号叫静云。
静云。
好美的名字。
人如其名。
他就像一朵安静的云。
也许是从小在寺里长大的原因,静云身上总带着淡淡檀香味,他守在我的榻边,我便能轻易入睡。于是回宫后,我要他守在我的床边,替我诵经哄我入睡。
没多久内廷司便有太监来,说按照规矩,在内庭侍奉的男子都得是太监才行,即便是静云这般十一二岁的孩子。
即便他们没说这是萧崇的旨意,我也知道是他动了阴毒的心。
他见不得我身边有完好无损的人,也见不得我能有片刻安宁。
我拿前朝太后召法师入后宫做法事的事迹为例,将内廷司的太监怼了回去。
静云倒对此表现的很随意,他说他本就遁入空门,做太监也没关系,只盼我别为他为难,坏了后宫规矩,又伤众人和气。
瞧,难怪他能长那样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他就连心,也同泉水一样洁净。
我捧着他皎月般无暇的脸,拥在怀里,向他承诺:「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内廷司太监被我赶走的当夜,萧崇来了凤栖殿。
他一进门就奔着静云去,看到他那张脸,他有些许诧异,大约也想起十多年前,有个和他长相酷似的孩子经常跟在他的身边,三哥哥三哥哥的唤,问他可不可以娶他姐姐,因为他想每天都跟三哥哥在一起玩。
过往记忆与他而言,如烈火般惨烈的焚烧着他的心,烧的面色惨白,他再不敢看静云那张脸,要将他阉了做太监的事情,亦不再提。
只是这一夜,他比往常都狠心,不但凌虐我的身体,还要求我忘掉过去,说他才应该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我劝他有病看病,要么把我掐死,别跟我这疯言疯语。
他果然更生气,折磨的我第二天都下不了地。
不仅如此,自那日起,长达两个月他都宿在我这里。
我不求饶,他也不客气,以至于我有点想寻死。
我叫阿婷给我寻条白绫,说我要学跳惊鸿舞,阿婷无言看着我,说她只是年纪小,不是蠢。
我花重金贿赂小太监出门给我买点鹤顶红,我就想看看是什么颜色。
没有小太监敢去。
我趁人不注意去撞大殿的柱子,却一头撞进了静云怀里。
静云看着我,满目疼惜,许久未被人这样注视,我竟生出一丝委屈。
「让我去死。」
「不可以。」
他摇摇头,神色恬静,伸手拭去我的眼泪。
「娘娘死了,还有谁会记得将军,还有谁会记得夫人的忌日,又有谁,还会给那枉死的三百口人做法事?」
我从悲伤中警醒,望着他明澈的眼睛,那样真诚,所言非虚。
是啊,我若死了,有谁还记得爹爹是九死一生立下赫赫战绩的大将军,有谁还能提醒萧崇曾对我、对我们姜家犯下的罪孽。
不行,不可以。
我不能让他过的开心。
7
我不再寻死,麻木的承受着一切。
萧崇仍旧日日来我这里,每一次都要筋疲力尽。
我从挣扎,到不再哭喊,不再落泪。
他无力的趴在枕边,刹那平静似让他回想起往日情意,轻抚我的脸,目光轻柔,恰如从前我们真正恩爱的那些日夜。
「霖霖,给我生个孩子。」
他没有自称朕。
从前,他从不对我自称朕。
我伸出手,将他的手掌从我脸上扒开,侧过眼,笑容冷冽。
「陛下不是不让我生你的孩子?当初那个孩子,三个月,还在我的肚子里面,陛下都迫不及待,要了他的命。」
戳到他龌龊的过去,萧崇又一次红了眼。
「朕说了,这件事休要再提!」
「你说不提就不提?」
泪水滑落,我忽然感到很疲倦。
「是啊,你说不提,还有谁敢提?你瞧如今这世间,就好像没人记得当年那个征战四方的大将军,没人记得皇后曾经怀过孕,他们都说,他是坏人,说我是不下蛋的鸡,他们根本不在乎姜家为这江山流过血,恰如陛下你……毫不在意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更不在意,臣妾腹中……属于陛下你的骨血!」
啪——
寂静的深夜,沉重的耳光声尤为清晰,惊动的守夜的宫女。
阿婷心痛的想要前来,却又畏惧他的怒气。
明明他就是施暴之人,可当耳光声响起,他亦如梦初醒的震惊,不可思议看着自己方才用过力的那片掌心,眼眸轻抖,欲言又止。
他喉结轻滚,下定决心,居高临下看着我,冷声警醒:「那件事,不许再提。」
言罢,他赤着足离去,身后追随着一串宫女太监,求他穿鞋。
他的身影很快消逝在夜色里,像是逃离。
我轻笑,抚着自己肿起的面容,感慨这就是他萧崇的本事。
真了不起。
我不禁庆幸,我没生下那个孩子。
否则,我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孩子有着如此一个不堪的父亲?
想来,那次小产,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它也不想叫我那么恶心。
「娘娘……」
床边,有个声音将我从思绪中唤醒。
是静云。
他跪在床边,望我的眼神充满疼惜又小心翼翼,好像我比世间任何脆弱不堪的事物都更加易碎,想让他捧在手里。
我拭去眼泪,摸了摸他的脸,示意我没事。
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伸出手,抚上我肿起的半片脸。
他的手好柔软,清清凉凉,像西国进宫的软玉,只是触及,便能将我治愈。
「娘娘,要不要和静云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心头涌上一股无力,酸涩的我想要哭泣。
我说,这辈子我都离不开这里。
生是他的人,恐怕死还要被他拉去陪葬在皇陵。
「静云,我早已不是我自己。」
从遇见萧崇的那日起,就注定了这一世的身不由己。
8
离开凤栖殿那夜,萧崇去了楚云月那里。
将她从贵妃,抬为了皇贵妃,赐予协理六宫之权。
她升为皇贵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从我身边赶走静云。
她说静云马上十三岁,一个健全的少年深居内庭,不合礼制。
我打了她一个耳光,让她滚出去。
她哭哭啼啼去了养心殿,傍晚,萧崇就来了我这里。
他命侍卫捉拿了静云。
「有人状告你与此子有奸情。」
我感到荒诞:「少血口喷人。」
他看了眼楚云月,楚云月不知从哪拉来一个宫女,宫女跪地,怯怯指认:「奴婢,奴婢亲眼所见,皇后娘娘靠在静云怀里,二人耳鬓厮磨,甜言蜜语……」
「贱婢——!」
我怒吼,上前将那贱婢踢倒在地。
萧崇坐在上面,闭着眼睛,轻轻揉捏自己的眉心,表现的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此事属实?」
那宫女也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胆,竟从地上爬起,一口咬定:「奴婢敢以性命担保,所见属实!」
我着了急,想要辩解,对上楚云月幸灾乐祸的神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情绪如数退却,只觉疲倦,我抬眸,看向座上的萧崇,想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理。
是杀了静云,还是褫夺我的后位。
回眸间,恰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明亮,坚定。
他在等待,大约是等我向他辩解、求情。
我动了动唇,只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多余。
随便。
随他心意。
长久的静寂,他垂落眉眼,一声令下,处死了那宫女。
楚云月很是诧异:「陛下!皇后与静云有私情……您……」
「静云长的像她的弟弟,他们之间,不过是姐弟情谊。」
萧崇对此做出了解释,并非是说给楚云月听,而是说给这阖宫的奴才们听。
有他此言,想必再也没人敢以此生事。
楚云月脸上露出了计谋败露的惶恐神情。
而萧崇好似转了性,他没再跟我耀武扬威,不但做了件明白事,还当着我的面将楚云月从皇贵妃降为了妃。
说她年轻气盛,料理不好家事。
楚云月难以置信。
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却弄巧成拙,反失了新得的皇贵妃之位与协理六宫职权,这好像让她更加确定,萧崇对我并非真的厌弃。
只可惜,她还是不够了解他的为人。
他哪里是不对我厌弃,他不过是更在意自己的体面。
他怎么可能承认我与别人有了私情?岂非让自己沦为天下笑柄?
楚云月刚离去,他就现出原形。
他轻轻踱步,上前打量静云,看似平静,字字诛心。
「你若有心,就不该叫皇后坏了规矩。」
静云平顺的垂首,伏地一拜,起身走了出去。
我想要追,被身后的人拉住了手腕。
他盯着我的眼睛,表现的仍旧平静,只是眼眸里隐匿着难以察觉的暗沉。
「你思念弟弟,朕成全你,不过,你最好别忘记,朕,才是你的夫君,你的唯一,你的身体,你的心,都应该属于朕。……只属于朕一人!」
瞧着他真挚隐忍的神情,我只感到这一切荒谬至极。
如今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身,我的心……你不早就弃如敝履?
又何必在乎它属于谁。
9
入夜,静云被内廷司的人抬了回来,奄奄一息。
我以为他们对他用了刑,想要上前察看,被阿婷阻拦。
「娘娘,静云……成了太监。」
虽然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可当真的成为事实,亲眼看到他因为疼痛与失血过多而惨白憔悴的脸,我还是心痛不已。
「静云……」
我轻轻抚摸他毫无血色的眉眼,他从疼痛中苏醒,伸手拭我的泪。
「阿姐……我可不可以这么叫你?」
「阿姐别哭,静云愿意……静云,心甘情愿。」
这一声『阿姐』刺痛了我的心,却又同时将它治愈。
我捧着他冰凉的手放在唇边,泪流不止。
看着他强颜欢笑的病容憔悴,瞧着他奄奄一息却仍旧努力想要让我好过一些的纯澈的眼睛,我仿佛看见了好多人。
爹爹、母亲,明华……我的弟弟。
他们都藏在他的眼睛里,让我问心有愧。
10
为了静云,我打算振作起来。
他为我失去了健全的身体,我不能让他孤苦无依。
我重新振作,每天早起,梳妆打扮换新衣,叫来内廷司的人将我这年久失修的凤栖殿焕然一新,甚至还移了几株新开的月季在院儿里。
静云说,他喜欢睡莲,喜欢濯而不妖的沉静,于是我让他们往大殿里修了一片窄池,一字排开,在里面铺满睡莲与睡莲样式的灯。
瞧我为了这些小事如此上心,重拾了生活的信念,静云不住后悔,说早知如此,他就应该早早去做这个太监。
别说身体不健全,就是掉颗脑袋,也都值。
他的话像阳光细语,滋润着我笑靥明媚,我取笑他六根不净,惯会甜言蜜语,倘或没有出家,定也是风流公子。
他却红了脸,在我耳边低语:「这些话,静云只想说给一个人听。」
我依偎进他怀里,嗅着他肌肤上能让我安睡的气息,忽然好渴望,能够离开这里。
11
我去了养心殿,做了萧崇爱吃的小点心。
父亲在世时就总说,凡事别咬定不可能,先行尝试。
所以我想试一试。
见到我来,养心殿门前的太监们都很是惊异,仔细算算,自从萧崇杀死我腹中孩子,我已有五六年没来过这里——更别提还拿着点心。
萧崇本在里面听楚云月演奏小曲,一听我来,便召我进去,演奏了一半的楚云月抱着月琴,好看的桃花眼里,充满了对我杀之后快的怨气。
「霖霖。」
看到我的第一眼,萧崇眼中有忧虑。
他仿佛也很怕与我徒生怨气,落个伤人伤己,两败俱伤的结局。
可看到我手里的点心,他又很惊喜。
他不太敢相信,所以试探的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我靠过去。
我略有犹豫,还是靠进了他怀里。
他身体明显的怔停,心跳变快,乱了呼吸,好像年少时我第一次靠进他怀里时的样子。
小太监拿着银针要来试验他的饮食,这是皇帝进食前的规矩。
他却不肯让我觉得他对我有避讳似的,强行赶走了小太监,直接拿起点心放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说味道一点没变。
骗人。
今日的点心,我明明没加蜂蜜,没有甜味。
他从哪里吃出甜意?
「霖霖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他也了解我为人,当初过着那种不堪的日子,也从未低头向他求过一句,如今无事献殷勤,无事才有鬼。
我却一口咬定没事,只是想为他做一道点心。
他欣喜的不能自已,恰如当初那个第一次吃到我做的点心的少年。
他吃尽了盒子里的点心,仍意犹未尽,捏着我的手问想不想去放风筝。
想当年我们新婚的那个春天,几乎天天跑出去踏青游玩,风筝放了满天,那时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兴致,傻呵呵的描画出了天上所有神仙,制成风筝放上天,也铸就了皇城上空的一道绝景。
那时母亲还艳羡,说世间难得有夫妻能像你们二人,有着一样的志趣。
我笑说什么志趣,不过一样幼稚。
今日,我们又一次出现在了这里。
不同于往日,我们不会再被先帝的侍卫驱赶,太极殿前的整片广场,都可以任由我们恣意。
太监拿来许多风筝,都是神仙眷侣,拿来牛郎织女,他说不吉利,拿来姮娥后羿,他说不吉利,拿来白蛇许仙,他有点生气。
「难不成民间典故里就没有善终的夫妻?」
他们从那风筝里翻了半天,还真没翻出什么从头到尾都顺顺利利又善终的爱情。
瞧着太监们为难的样子,我笑了笑,从风筝里翻出一只二郎神递给他,自己拿了哮天犬。
他略有怔凝,大约也想起了当年的事,鲜有的放下了自己的帝王尊严,把二郎神君递还给我,从我从中拿走哮天犬,深深看着我的眼睛:「你放二郎神。」
玩儿了一整日,他脸上都挂着吃醉一般的笑意,看着我的眼神如往日深情,说怀念与我的过去,说……希望我们的余生能日日都这般光景。
余生?
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还能有余生这回事。
多谢你的美意,可惜余生已不是我所求的东西。
至少不是和你。
我不置一言,到了夜里,我强忍恶心,给了他最炽烈热情的回应。
他紧紧将我搂在怀里,不断呼唤我的名字,语气里充满感激。
月色寂静,静云站在珠帘外面,月光拉长他的身影,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我总算讨得了他的欢心。
12
小别胜新婚,连续几个月,他都宿在我这里。
也许是天意,很快,我便有了身孕,我欣喜的告诉静云,静云眸色黯淡,低声道喜。
怀胎十月,萧崇表现的很欢喜,又小心翼翼,为我搬来整座太医院,且日日陪伴在枕畔,哪怕不能侍寝,他也不肯去别人那里。
我强颜欢笑,努力隐忍,一朝临盆,是个皇子。
我十分欣喜,萧崇却比我要欣喜十倍。
他抱着孩子,问我该给他取什么名字。
我抬眸望他,恳切的请求:「求陛下准许臣妾出宫修行。」
此言一出,阖宫静寂。
萧崇脸上的笑容凝却,他素来聪敏,不过须臾就回过味来——原来我这些时日的柔顺,不过为着他一个准许。
他低眉,沉溺于静寂。
「叫承业,继承我萧氏的江山大业。」
我起身,强撑着刚刚生产完病弱的身体,屈膝跪地。
「求陛下看在臣妾诞下皇子的情面上,准许臣妾出宫修行。」
殿内再度沉寂。
气氛凝结,宫人们惶恐的纷纷跪地。
而静云亦才从讶然中回过神,眼含热泪,伏地求情:「陛下恕罪,娘娘并非此意,娘娘只是……想出宫小住几日。」
「不,不是!」
我抬眸,望着萧崇:「臣妾想离开这里,获求新生,臣妾诞下了皇子,一命换一命,求陛下成全!」
「一命……换一命?」
萧崇艰难的从唇间吐出几个字,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不可置信,痛苦的失笑出来,冷冷盯着我的眼,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哀戚:「姜雨霖,这可是我们的孩子!」
他将孩子递进一旁的乳娘怀里,深吸一口气,隐去眼眶中的泪,只剩恨意。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迫使我看他的眼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朕说过,你是朕的妻子,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你死了这条心!」
13
据外面的太监说,萧崇回去就生了一场病。
太医言,乃急火攻心,更有伤情之症。
我又一次被囚禁在了凤栖殿。
翌日,殿门外来了一群侍卫抓捕静云,说奉了皇帝的旨意。
他要处死静云。
我拖着刚刚生产完还没安稳做过一天月子的病体,跑到养心殿前,长跪不起,恰如五年前父亲被言官弹劾入狱的那日。
我跪了一天一夜,哭哑了嗓子,他还是不肯放过静云。
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傻子,傻傻期盼着他会怜惜我,会网开一面。
得不到他的回应,我趁着清晨太监们换班之际,闯入了养心殿。
才进去,就瞧见楚云月衣衫不整的躺在他的怀里,空气里都是暧昧的气味。
我忍住想呕吐的冲动,跪地恳求:「臣妾知罪,求陛下放过静云。」
「知罪?」
萧崇冷笑着重复一遍,暴怒的摔碎了茶几上的杯子。
楚云月惊叫起身,屈膝跪地,不慎跪上那杯子的碎片,膝盖渗出了血。
她身边的宫女一惊一乍:「哎呀,血!」
萧崇平息了怒气,忙上前将她扶起搂入怀里,痛惜的让人取来药物,给她清晰去膝盖上的血迹,一边涂药,一边轻轻吹气。
我瞧了眼自己渗血的膝盖,想到了静云,倘或他看见,一定也万分疼惜。
上头的恩爱戏码演到一半,萧崇忽然不耐烦,让楚云月先出去。
待她离去,他上前一把将我拽起,抱进怀里,掀开衣裙,拿清水沾洗我跪到红肿渗血的膝盖,像方才对待楚云月那样,一边给我上药,一边给我吹气。
我忍不住讽刺:「幸亏只是伤了两个人,要是后宫姐妹都伤了膝盖,陛下还不得吹的断了气?」
很奇怪,他没有生气,反是勾了勾唇。
隐忍住心头的厌弃,我恭顺的低眉:「求陛下宽恕静云,他如果死了,臣妾也活不下去。」
他的动作凝顿,被情绪冲乱了气息。
他看着我,染泪的眉眼轻颤,带着不甘与愤恨。
「姜雨霖,朕等了五年……五年!这五年里,朕无时不刻等着你的宽恕,等着你能跟做回曾经那对恩爱的夫妻,等着你来求一句情,或只是给朕一个讨好你的机会。可你多硬气,你多骄傲,满怀仇恨,死也不肯原谅朕!」
他喉结滚动,拂去滴落的眼泪,连连点头:「好啊,那你就一直这么硬气,一直这么赌气下去!可你,竟然真的回到从前的样子,给朕做你最拿手的点心,最可恶的是朕居然相信!你……姜雨霖,你如此骄傲的一个人,你竟为了那个人委曲求全至此!你假意求宠,为朕生下孩子,卑微的屈膝求情,都只是为了别的男人!」
我冷笑:「难不成为你?」
萧崇愕然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深邃的眼底,有些东西肉眼可见的破碎。
他双唇颤抖着,泪如雨下,一点没有一个做帝王的尊严,真是可悲。
「滚,滚出去。」
14
我被赶出了养心殿。
回到凤栖宫的时候,静云正等在那里。
他完好无损,身上一块伤都没,我终于安了心。
看到我受伤的膝盖,他十分痛惜,捧在手里,轻轻吹气。
我笑着靠上他的肩:「你知不知道,你只是把它捧在手里,就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
他浅浅笑了笑,将我揽入怀里,轻声低语:「阿姐,静云想带你离开这里。」
我拭去眼泪,告诉他:「会的,会有那么一天,他总会死,等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他一定会成全我,送我们出去。」
这句话不知怎地,就传到了萧崇那里。
他当夜就派人来,将我的孩子抱了出去,交给了楚云月抚育。
阿婷急的哭泣:「娘娘,奴婢早就说了,要您谨言慎行!明知道陛下生气,您我是……为什么还要如此?」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一个杀我全家、害死我孩子的人低头求情?
因为,我不肯向那个杀我全家,害死我的孩子的人,低头求情!
为了静云,我硬着头皮,试了一次。
既是如此结局,那便随他的意。
反正,我也不爱那个孩子。
15
然树欲静,风不止。
夺走我的孩子,还不满意。
楚云月授意他的父亲大理寺卿楚荆上告皇帝,要求重新调查当初有关父亲的种种罪行,还天下百姓正义。
他的奏折一起,京城不知哪儿涌来许多孤苦百姓,都状告大将军当年圈地和纵容家仆行凶的恶行,甚至还说他屯养私兵,意欲谋逆。
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未等萧崇过问,大理寺就已经发公文,经查属实,直接上书要求皇帝再度削去父亲的爵位,还要拆掉我姜家的宗庙,从坟墓中刨出父亲的尸体,只因罪臣不当有那般厚葬的礼制!
与此同时,楚荆唆使朝臣提议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皇后,不可是罪臣之女!
他们,真要将我逼至绝境。
得到消息,我下令让太监们将楚云月带来了凤栖殿。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只因自她进宫起,我这里就成了月月禁足的禁地。
可即便如此,我一次都没有向她问罪。
「你想要后位,我很乐意给你,可你为什么要碰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动我的家人!」
楚云月冷傲的站在殿内,并不行礼。
「你父亲作恶多端,狼子野心!他若清白,你又何必怕我旧事重提。」
哈!不愧萧崇近年来最宠爱的女人。
真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来人!」
太监们应声,将楚云月拖了下去,取来了宫中重刑用的大板子。
静云见状,焦急的跪地:「娘娘,万不可如此行事。」
看到静云那张纯净无辜的脸居然在为楚云月求情,我感到诧异。
「你要为她求情?」
静云摇头,焦灼的提醒:「如此动刑会出人命!」
那就出人命!
我就是要出人命。
我要她明白,我姜家的荣誉与安宁,不是她一个贱人可以染指的东西!
殿门外,不断传来楚云月的惨叫与哭喊,十分凄烈,不用看都知道她已皮开肉绽,不用亲自感受,便知道会有都疼。
阿婷害怕的和小宫女们瑟缩在一起,静云低着头,双手合十,不断诵念经文中的咒语。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外面忽然安静。
一个大太监慌慌张张跑来,惶恐跪地:「娘娘……楚妃她……」
「阿月——!」
殿门外,传来了萧崇的惊叫声,震惊又悲惧。
「陛下,陛下不可以——」
萧崇踢开台阶下阻拦他的宫女,一路冲上前,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将我打倒在地。
「贱人……贱人!」
他投来这世间最阴毒怨恨的视线,面目狰狞,血丝染红了眼睛,痛恨使他额头的青筋暴起,攥起的双拳不住颤抖。
看的出,他在努力克制,克制着自己不要亲手将我打死。
否则就要坏了一世英名。
我倒地不起,右脸已经没了知觉,双眼模糊了视线,逐渐什么都看不清。
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满脸是血,到处都是血腥气……
「娘娘……」
静云上前,挡在我的面前,哭哭哀求:「陛下,求您宽恕娘娘,求您……」
话音未落,静云便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我用力看去,只见萧崇正扼着他的喉咙,他的面色惨白,几近勒死。
「静云,静云!不……不要……求你……」
萧崇一凝,很是诧异。
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看着我,怒吼:「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强忍着痛意,拽住他的裤腿,抬头恳切的望着他的眼睛:「求你,求求你,放过静云……」
我的恳求让他双眼染血,他回身,抽出侍卫腰间的长剑,银光闪过,一剑穿心。
「静云……」
我愕然的怔在原地,看着静云心口插入的长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四周的一切都失声,时间凝滞,我头晕目眩,眼睁睁的看着他重重倒地。
「静……」
我才张开嘴,便呕出一口鲜血,腥气黏腻。
心痛将五脏六腑震裂,可一想到我马上能见到静云、父亲、母亲,弟弟……我又很开心。
萧崇松开手中的剑柄,冲上来,将我揽入怀里,大哭着呼唤我的姓名。
我倒进他的手臂,看着他悲痛欲绝的眼睛,伸出手,抚摸他与年少时无异的英俊眉宇,明媚笑靥,微微张嘴。
「我——恨——你——」
身体轻盈,万念俱息。
16
景泰六年年,皇后薨逝。
皇帝有旨,以国母之仪,入葬皇陵,举国同丧。
皇后灵前,群臣长跪不起。
「陛下,姜皇后德行不检,御前失仪,仗杀无罪妃子,又是罪臣之女,实则难当此礼,当褫夺封号,不可入葬皇陵。」
萧崇端坐在灵前,焚烧着身旁堆叠如山的风筝,面无表情。
「朕的皇后,朕了解,不准你们置喙。」
大理寺卿楚荆上前,声震如雷。
「陛下!大将军姜适狼子野心,意图谋逆,乃是不争的事实!陛下当年为保姜皇后之位,将此事镇压下去,恢复姜适爵位,如今……皇后失德,仗杀无辜妃嫔,皇上为何还要包庇!皇上就不怕……失了天下万民的心!」
萧崇低眉,冷笑,仍旧面无表情。
「朕正是怕失了天下万民的心,才失去了霖霖。如今,她既已以死谢罪,诸位爱卿,不若就放过朕,别逼朕……做一个暴君。」
群臣震惊,面面相觑,不敢再言语,纷纷退去。
萧崇捡起手边那只二郎真君的风筝,耳边忽响起她的声音。
「你真笨!」
「我哪里笨?」
她赌气的一屁股坐上湿润的草地,他忙将她拽起,拽的有些用力,疼出了她的眼泪。
「我……不是故意。」
她气红了脸,甩开他的手臂。
「你就不能哄哄人家!让人家放二郎真君?」
他不情愿:「我堂堂皇子,还能给你当哮天犬不成?」
她气的发笑,推开他径直离去。
「好,你是尊贵的皇子,未来尊贵的皇帝,你找别人玩去!」
是啊,他真笨。
明知她赌气,就是放不下帝王的架子。
可他已经足够厚脸皮,只是每次厚脸皮的去她宫里,都生一肚子气。
楚妃小产,他明知不会是姜雨霖,却还是前去质问。
怒气冲冲的跑去凤栖殿掐她脖子,不过是因为……将她禁足数月,想找理由见她一面,却用了这么笨的法子。
他还记得她笑靥妩媚的眼睛,要他用力,要他把她掐死。
为什么,为什么她读不懂他眼中的哀戚。
霖霖,你求求情,只要你求情,朕就可以松开你,可以跪下向你道歉。
朕是皇帝,所以为什么,不能求求朕?
高松说,宫里乌烟瘴气,皇后娘娘难免心气不顺,不如出去散个心。
他想到了安化寺,他们初次相遇的牡丹园。
却好死不死,选在了她母亲的忌日。
真笨。
他为什么不查查黄历?
她问主持要了一个小沙弥,他辗转难眠,要内廷司前去,把那小子割了做太监,免得一想到有个男人在她床边,他就难以入眠。
岂知,她竟将人骂了回去,
为了一个少年,她这皇后要不守规矩?
他亲自去,看到静云的脸,方知错的是自己。
他像她的弟弟。
那个年仅十岁,就死在流放路上的弟弟。
可他还是不放心,他怕她爱上别人,于是夜夜宿在那里,得她百般厌弃。
他渴求她给他一个孩子。
她却旧事重提。
她的话,她的泪,皆让他痛心。
可她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他是皇帝,他有万般的身不由己,有时,甚至是杀掉自己会危及江山的孩子。
又一次,演变的不可收拾。
那一记耳光,他又好久不能见她了。
等来等去,终于等来好消息,楚妃说皇后与静云有私情。
他屁颠屁颠跑去与她见面,英雄救美,宽恕静云,当着她的面降了楚妃的位,如此暗示,她当明白他的心意。
可她从头至尾,眼神都只看着那人。
他不容许。
他还是阉了静云。
她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仇恨,对那少年,反倒愈加疼惜。
他每天都能听到凤栖殿的线人传来的消息,传他们二人怎样亲昵,如何整日的腻在一起,她在他怀里笑的多么开心。
他都已经不记得,她多久没这么开心。
一时间,他这运筹帷幄的皇帝,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忐忑不已。
她到底将少年当弟弟,还是……入了心?
那一日,她来养心殿,带了他最爱吃的点心。
他受宠若惊,决心好好表现,一定不能再摆帝王的架子,一定要好脾气。
她前所未有的柔顺,温柔的让他心惊,总怕一觉醒来,一切不再。
他们放风筝,这次,他给了她二郎真君。
他从她眼底捕捉到笑意,却也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厌弃。
他其实早有察觉,却自欺欺人的沉浸在她赋予的美梦里。
可他无论如何无法相信,她竟能拿他们的孩子当儿戏。
什么叫一命换一命?
为了那个人,你把我们的孩子当可以交易的货品?!
他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便召幸楚云月,企图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忘却一切。
可他还是恨,他要处死静云。
不出所料,五年都不肯踏进养心殿的霖霖,跪在地上,为他求情。
楚云月伤了膝盖,他没那么担心,却故意表现的担心,想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一丁点、哪怕只有一丁点的不悦。
可他明显看到,她揉着自己肿痛的膝盖,想到了另一人。
她的眼中,竟流露出甜蜜的神采。
他心痛不已,将她押在怀里,他要她属于他一人。
可她却只为静云求情。
他实在没了力气,他不再要什么帝王的架子,帝王的尊严,他哭了,像个小孩,哭着求她能够选择自己。
可她,选择了静云。
他把静云放了回去,只要她不出宫修行,不离开自己,怎样都可以。
可没想到,楚云月撺掇着楚荆旧事重提。
姜家的案子摆在眼前,百姓上京昭雪,他按下不理,转眼就听到了楚云月被她打死的消息。
楚云月死了,他一点不伤心,他只是表现的很伤心,渴求她能在他的怒气下清醒,能够求情,能够放弃静云,求他保住姜家荣誉。
他发誓,只要她肯求情……
可是,她为静云求情。
她竟卑躬屈膝。
她为了另一个男人,丢弃了在他这里死都不肯丢弃的尊严,为他求情!
他杀了静云。
他要拨乱反正,杀掉那些阻碍他们重回过去的人。
他万万没想到,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心痛而死,就死在他的怀里。
姜雨霖啊姜雨霖。
我也好恨你。
萧崇深吸一口气,拭去眼角溢出的眼泪,将手中那枚二郎真君,丢进了火里。
万年俱息,化作灰烬。
(全文完)
如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