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太子很爱我。
嫁入东宫五载,我们一直都伉俪情深,感情甚笃,是世人口中的模范夫妻。
直到我做了个梦,梦里太子登基后广纳后宫,一群莺莺燕燕舞到我头上。我赏每人一耳光,结果被废去后位,晚景凄凉。
既看到结局,为何不直接退休,眼不见为净。
因此太子登基第二天,我自请去了冷宫。
1
日头晃得厉害,彼时我正躺在玉簟上看话本,我的贴身侍女瑶倩匆匆地跑回凤仪宫。
「小姐,太……陛下又驳回您的折子。」
「哦。」
我随手从案上拈一块米糕塞嘴里,继续读着话本里「追妻火葬场」专栏。
瑶倩适时地小声询问,试图让我回心转意:「小姐,您为何如此想不开向陛下请示要去冷宫?」
我没有回答,拍拍手中米糕碎屑,回头对洒扫小太监示意道:「你再去试试!」
「不必再去,朕就在此。」
萧铭则身着龙袍,他站的地方恰逆着光,整个人都笼罩在光影里。
呸!瞧他那一张禁欲脸人模狗样的,谁知道登基后会不会和他父皇一样荒淫无度,整出那么一堆美人。
萧铭则还像在东宫那样坐到我的床沿边,自然而然地抽走我手里的《深宫传奇》。
「听瑶倩说爱妃今日午膳比昨日少吃一碗,近来天气热,你绿豆汤也不喝,当心中了暑气。」
他扫了眼琉璃盏中的糕点,捏了块绿豆糕递至我唇边。
我没有搭理他,偏过头往榻上一靠,闭目养神。
萧铭则满头黑线,沉声道:「你到底在闹什么?从昨日开始就给朕递那劳什子折子,去冷宫做什么,去数蚊子吗?」
我在闹?我闹什么,他还好意思问?
萧铭则软了语气:「可是御膳房不合口味,朕把东宫那些厨子调去御膳房可好?」
我睁开眼,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一身玄色衣袍的男子。
是了,他如今已是天子,是一国之君。
昨日是太子登基大典,紧随着封后圣旨就送至凤仪宫,我欢欢喜喜地接了圣旨,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晕了过去,然后做了一场梦。
在梦中太子同一名女子共处一室,我看不太清那名女子的容貌,但肯定的是那不是我。太子温柔地瞧着女子隆起的腹部,那般温柔似水的眼神,几乎很少在他脸上见到。
画面一转,又是一群美人围着萧铭则,有说有笑。
我这个人,很少做这么清晰的梦,就像是真的一般,那般窒息感,我有过三次。
第一回是年幼时阿娘的忌日,我梦到阿爹割腕,我从噩梦中惊醒,跑去找祖母,我和祖母去我梦到的地方,只见阿爹躺在血泊里,一脸死气,所幸救得及时,阿爹醒了过来。
我哭了好久,阿爹才扯出一抹笑,摸摸我的头,再次执起刀剑,踏上战场,重振花家。
第二回,是我在东宫当太子妃的第二年,安王谋反,太子被先帝任命去西北平叛军,我又梦到敌军中伤太子,他被压在死人堆里,只剩一口气。
醒来后我偷偷地离开东宫赶去战场,冒着倾盆大雨,在敌军纷繁的处境下,把太子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为此我被叛军砍了三刀,身上还留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而这一次梦,比前两次更真实,我这个人是小性子,无法做到淡定 ,再说凡事当防患于未然,未雨而绸缪,一旦水来闸都刹不住。
我心里连着绞痛半日,于是直接以身体抱恙为由免去参加大典,萧铭则命人请了太医过来,自个儿并不曾来,只让人传了话,说初登基政务繁忙,无暇抽身。
「慕卿其实知道殿下的想法。」
我没有改称呼,依旧用的是殿下。
萧铭则闻之脸色微变。
「别再闹了好不好?朕如实招来还不行吗?」
我心口一窒,招什么?难道他早就金屋藏娇,已经心虚到不愿再虚与委蛇了吗?
其他人识趣地退下。
萧铭则垂下眼眸,薄唇紧抿,似是有万语千言而难说出口。
我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略带薄茧的手覆在我眼上,淡声道:「别这样看我。」
我挣开。
「说吧!」
萧铭则叹了一口气,坐到我对面,开始细数瞒着我的事:「是这样的,卿卿昔日养的那只名唤小明的幼犬是被我送走的,那只叫阿泽的乌龟是我让人丢去荷花池的,还有你看的那些绝版话本,也是被我撕掉的。」
我:?
陈年旧事破案了,我青梅竹马小将军送的小灰犬、神医好友送的延年益寿小乌龟、闺中姐妹送的话本子当年齐刷刷地不翼而飞,那时我还伤心好久,整日食不下咽,最后还是太子带我去江南游玩一趟才忘记。
这些事原都是太子搞的鬼,他才是始作俑者。
看吧,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见不得我开心,把我快乐的源泉全弄走,当真是可恶至极。
「我……」
萧铭则还想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
我心里一口气堵着,闷得难受,再联想到梦里他也是这般姿态和我商议接谁谁谁进宫,当即两眼一翻,直接起身下榻,带着瑶倩头也不回地往冷宫方向去,完美地推开萧铭则伸过来试图挽留的手。
2
萧铭则一个趔趄,眉目已然沉了下去,衣袖下的五指捏紧,明显地动了怒,是我扔出了火星子,争吵一触即发。
侍奉新帝的李公公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抹一把额头冷汗,还是硬着头皮作势去扶他的主子。
萧铭则甩开李公公,阴阳怪气道:「扶朕做什么,去给皇后带路,内宫人多路杂,多是野猫,小心皇后被吓着。」
说罢拂袖而去。
李公公让人备轿,我揉着额头,摆摆手:「不必了,本宫自个儿过去。」
想当年和萧铭则就是在冷宫附近遇上的,冷宫大方向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前面走,瑶倩贴心地给撑着伞,后头跟着空轿辇,李公公不断地打着圆场,明里暗里都说着新帝怎么怎么不容易,希望我能够服软。
我虽有些不舒服,走得却更快了!
李公公将我们引至冷宫西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这院落不怎么大,干干净净的,应是每日都有人打扫。
屋内有许多手工的玩意儿,比如折的纸鹤、木工的凳子、竹篾编的篮子……窗外种了棵香椿,院子里长着许多萱草。
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像是冷宫,倒像是温馨的小窝。
李公公乐呵呵地介绍道:「这是先帝时商美人住的地方,娘娘缺什么就让瑶倩和咱家说……」
商美人住的地方?商美人可是新帝生母,所以说此处也是萧铭则幼年时住过的地方。
不行,我要挪窝。
李公公苦着一张脸,小声地提醒:「皇后娘娘,冷宫其他地方正在修缮,只剩这儿和安和殿,安和殿乃先帝弃后所居,娘娘过去实是不妥。」
「算了,本宫将就将就,公公先回去吧。」
李公公松了口气,和瑶倩交代了些什么后,就带着人离开了。
窗外蝉鸣声声,瑶倩打下竹帘,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我躺在木床上,想我这两日的所做所为确实是有失风范,「作」得很,其实我不过在试探萧铭则,试探他对我的纵容程度。
细数回京的六年岁月,把所有记忆掰开,无论如何拼凑竟都有他的身影,我真心诚意地对他,不能忍受他有事瞒着我。
敢骗我,我带着阿娘留给我的信物回北方自在逍遥去。
3
住进冷宫后,我白天练武,晚上能睡个好觉,那些糟心的梦皮球一样地被我踢到脑后,果然离了狗男人舒心多了。
不过听说新帝很忙,为安抚北方几位节度使一事忙得焦头烂额,每晚都只能留宿在御书房,凄凄凉凉的,上朝时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火气特别大。
瑶倩和我说时,状似无意感叹道:「陛下好可怜哦。」
「你好可怜哦,竟然同情一个皇帝。」
瑶倩恨铁不成钢,摊牌了:「小姐,您怎么能这样呢?听李公公说,近来朝臣联合上奏,提议让陛下选秀,您怎么能如此淡定,和陛下冷战这么久?您也要为花家想想啊。」
「他选他的妃子,我过我的生活,我们互不相干。」
我复又想了想,笃定道:「别担心,萧铭则他还动不了咱们花家,除非他这皇帝不想当了。」
瑶倩终于乖乖地闭嘴,不再给萧铭则当说客。
不对,不对劲,瑶倩日日在冷宫,怎地和李公公碰头呢?还故意说皇帝多凄惨,需要我去贴贴,笑话,我又不是解语花,贴个毛线。
瑶倩默默地给我盛一碗水晶虾饺,我扫了眼桌上摆着的菜,几荤几素,什么时候冷宫的伙食这么好,还全是对我胃口的,晚上我甚至睡得更香,连噩梦也不做了。
我仔细地端详照顾我的瑶倩,嘿,她也跟着白了胖了。
「瑶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瑶倩布菜的手停在半空,筷子轻轻地抖着,明显是心虚的样子,眼睛左躲右闪,支支吾吾。
「哪里有啊,小姐多想了。」
什么时候我的人和别人串通了,我当即冷下脸来。
瑶倩在我「友好」地逼问下还是招了,确实是和我猜的差不多,她和萧铭则那边串通好了,说得好听,等皇后气消了,若是饿着可如何是好。
我心里的气消了不少,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回去吃啥,但是现实很快地打脸了。
新帝登基按照惯例都要充实后宫,不过萧铭则近来脾气极其不好,总会殃及池鱼,朝臣一时捉摸不透,上奏都如履薄冰,更别提选秀开后宫这等需要中宫去主持的事儿了。
他们不敢劝新帝,就曲线救国地往冷宫里送折子,来劝我!
那些折子话里话外地都在阴阳我,说我嚣张跋扈、骄纵善妒、品行不端,独占太子多年,又无所出,不会顾全大局,无一国之母风范,应自请废去后位,而不是蜗居在冷宫当缩头乌龟。
我:……
这就是你们曲线救国的法子,往火上浇油。胆子真是不小,明目张胆地给我安一堆贬义词。
太高估我了,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出身,陛下没管过我,我爹没管过我,用得着他们瞎逼逼?
尤其是喊的最凶的梅尚书,自己本就无小妾、无通房,和夫人感情甚笃,到了新帝这边就疯狂地劝谏,让新帝广纳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激化帝后矛盾,咋那么双标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拱火是吧!
我当即写一封信递给瑶倩:「请堂兄送几个年轻妖娆美人去梅尚书府上,务必让梅大人收下。」
我郑重地重复一遍:「可一定要交到堂兄手里。」
瑶倩会意:「奴婢一定会的。」
余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折子,我一封一封地怼了回去。
听说梅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第二天肿着脸来上朝,回去后又被夫人逼着跪在府门口,成了说书先生的素材……
这些桩桩件件惊动了太皇太后,老人家以心疼皇孙为名,给萧铭则塞过去几个美貌宫女去侍奉。
当然关于皇后失宠的消息也不知因何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连堂兄都偷偷地问我是不是又耍小性子。
嗯,我还是在冷宫长住算了。
4
入夜,我心血来潮地在灯下翻起了志怪传奇,一时读得入神,比平日迟休息,夏夜晚风灌入冷宫,带来丝丝凉意,我忍不住咳了几声。
屋外有细微动静,等我察觉时,贼人已至门外,我确保瑶倩没事,当即假装困倦,打个哈欠,蹑手蹑脚地灭灯上床,和衣躺下,呼吸均匀绵长。
果然那道人影鬼鬼祟祟,单手撑着窗沿,纵身一跃,双足已踏入屋内。
我握紧手中金钗,内心冷笑一声。
那道颀长身影慢慢地行至床边,静默片刻,并没有动作,我猛地睁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金钗攻过去,本想再来一个回旋踢打趴来人,却被对方知己知彼地一把按住。
「是我。」
熟悉的嗓音,我松开手,借着月光看清来人,呵!
我在心里腹诽,这皇宫哪里你来不得,大可以光明正大,有必要偷偷摸摸的吗?
萧铭则换了身便装,墨发拢在金冠中,敛去白日里作为上位者的威严,眉眼低垂,温柔了很多。
「哟,原来是陛下,陛下大半夜不就寝,来冷宫做什么,数蚊子吗?」
萧铭则被抓了个现行,仍旧是死鸭子嘴硬,摸摸鼻子,语调不疾不徐。
「朕,朕只是思念故地,这原就是朕的家,朕怎地不能来?」
「是是是,但是陛下,思念故地大可以白天来,臣妾自会欢迎,现在很晚了,臣妾恭送陛下。」
我作势将他往外推。
萧铭则肉眼可见地脸黑了下去,直接握住我的手:「半个月了,爱妃还在生气?」
我闷闷道:「臣妾看到陛下就开始自动生气。」
萧铭则从背后拥住我:「那怎么办?离了卿卿,为夫每夜都孤枕难眠。」
「……」
他趁我犹豫瞬间,抓准时机顺势放倒我,自己躺在我身侧,床很小,显得拥挤,我一时动弹不得。
我睡眠不好,夜间总是噩梦,萧铭则一如往昔,习惯性地以十指为梳打理我的头发,给我按摩头部,动作轻柔,我全程都十分恍然,时刻在破防边缘横跳。
翌日东方既白,望着枕边人背影没入晨曦当中,没由来地一阵心酸,咽下喉咙里久违的腥甜。
我们之间恢复诡异的平静,闭口不谈所有矛盾,萧铭则放着好好的承乾宫不待,每晚偷偷地跑冷宫和我挤一张小床,脑子大概被驴踢了。
我并没有戳破,也没有继续闹下去,大概维持一个月。
萧铭则每晚越来越迟,几乎算是偷偷摸摸过来,明明是最名正言顺正的牌夫妻,他迟来早走,真的很像是贯彻到底的偷情。
加之近来天象异常,西北方向成日灰沉沉的,天上横亘一条紫光,就如撕开一道口子,那道紫光直接劈开城外一棵古木。
清修多年的大国师突然出关,陛下和国师秉烛夜谈,国师于观星台测得此异事关国运,因而萧铭则晚上也不再披星戴月地过来。
我依旧吃吃喝喝睡睡,悠闲得很。
直到又是一个夜晚,大雨瓢泼,积水成河,隐有雷声,我心里发怵,早早地灭了灯上床,佯装睡着。
我总会想起年幼时那个雷雨夜,我去找阿爹,差点儿被雷劈死。
雷声轰隆隆地撕扯,我额头冷汗涔涔,风雨入门,来人冒着雨推门而入,解下外袍,熟练地爬上床,拥着我躺下,我放松下来,靠在熟悉怀抱中昏沉沉地睡去。
我又做了个梦,梦里女子容颜依旧不怎么清晰,却能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身着铁甲的将军抱着女子低声悲泣,而穿着龙袍的那位怀中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
整个画面相当模糊,只清晰地看清了瑶倩。
我突然惊醒,屋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我吓得抱住身边人。
「别怕,卿卿,别怕。」
我无意识地呢喃:「阿则,阿则,你不会骗我的,对吧,不会的,对吧?」
良久,头顶上方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理所当然第二日起来得迟了些,我再次毫不留情,没有犹豫直接撵走一国之君。
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好好养着身子,莫要多想。」
说罢扬长而去。
瑶倩进来伺候我梳洗,她揉揉惺忪睡眼,嘴巴撑得滚圆:「那个是,陛下?」
少女喜极而泣:「就知道陛下不会忘了娘娘的,呜呜呜。」
我白了少女一眼,回得漫不经心:「是一只狗溜了进来,被你家小姐我赶了出去。」
瑶倩笑得「嘿嘿嘿」,放下手中的活,悄咪咪地跟我说:「小姐,二小姐明日进宫看你。」
5
花家二小姐是我那堂姐,其实原本嫁入东宫的该是她,可是终归圣意难测,堂姐如今依旧待字闺中,陪着祖母,承欢膝下。
此番她借觐见太后之名转来冷宫看我,想必也是祖母担心我,是我不孝,祖母那么大年纪还得记挂着我这个晚辈。
堂姐给我带了满满一盒长安城的吃食,又在兜里偷偷地塞满话本子。
堂姐打开食盒,夹起一片青菜,送到我嘴边。
「我亲自下厨炒的,快尝尝,好吃不?」
我摇头戏谑她:「亲爱的堂姐,你难道不记得有位大明湖畔的秦公子,就是被你这厨艺嚯嚯得躲进西山不出了吗?」
堂姐叹息:「别提秦风,你是不懂我的意思?」
我低头看着满食盒的绿色,不置可否。
「也罢,当局者迷。」
堂姐从丫鬟手中接过药包:「说到秦风那家伙,这是他新制的药,不会很苦,卿儿妹妹,你记得按时喝,还有啊,别再练功了,你的身子撑不住!」
堂姐开始喋喋不休地嘱咐我一堆事,明明是个闺秀,在我面前像个话痨。
我盯着乌漆嘛黑的药材,忍不住蹙了眉头,安抚性地拍拍堂姐的手:「知道啦,二姐。」
瑶倩匆匆地回来,和我耳语几句,堂姐睁大那双杏眼,支着耳朵偷听。
原来是我那个青梅竹马小将军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子。
我吃瓜的灵魂熊熊燃烧:女子?怀孕?陆允这小子挺能干,直接先斩后奏,越过成亲,娃都有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想他那一张冰山脸,到底是哪个姑娘这么牛批。
还未见面,我已然对这位女子万分好奇,由衷敬佩。
瑶倩话锋陡转,神色哀怜而愤恨:「但是娘娘,陆小将军把那位夫人送进了宫,陛下,陛下亲自去迎的,如今住在揽月台。」
哦豁,吃瓜又吃到自己头上。
手中汤匙捣进汤中,原本躺着的翠绿菜叶子「一跃而起」挂在我发梢上,堂姐果然是在暗示我。
6
时隔五年,我又见到了我的青梅竹马。
看到他我又想起那只机灵可爱、喜欢黏着我的灰狗子,养的那么大一只,就被萧铭则说送走就送走。
他送走的哪里是狗子,明明还有我和陆允之间的牵绊,心机得很。
好了,现在我和故人之间只剩下客套的寒暄,甚至于我的脑子只是在不住地回旋「陆将军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他将女子送进了宫,陛下亲自去迎的」 。
陆允还是板着一张脸,倒像我那冷若冰霜阿爹,真是跟着我爹久了,深得我爹精髓,我反而像是路边捡来的。
陆允有板有眼地向我行礼:「皇后娘娘。」
「陆将军,阿爹他还好吗?」
「花将军很好,将军唯愿娘娘安好,臣也是。」
我轻咳几声,装作无意问道:「那个,听说你带回来个姑娘,送进了宫?此事是真是假?」
陆允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很快地又被遮掩:「霜寒夫人有陛下的信物,臣就将她带回来了,臣已经请示过陛下。」
潜台词,不关我的事。
「哦。」
萧铭则个狗东西。
一阵风飘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允抬手,下意识地想像小时候那般捏捏我脸颊。
「陆允!」
思及如今身份有别,于半空中怔然又缩回去。
他稍稍地打量我,目光中满是担忧:「慕卿,你过得好吗?」
我笑了笑:「我过得很好。」
「可是我感觉你变了,你变得有些像陛下。」
我一怔:「毕竟我们在一起也有五六年,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同化。」
陆允神色淡淡,却有一丝失落。
「听闻我送你的灰灰自己跑丢了?」
「嗯,太可惜了。」
难道说被我那无良夫君给送走了。
「再送你一只?」
「别呀,你可以直接送我吃的,吃完省事儿,也不用担心夜长梦多,患得患失。」
陆允:?
7
萧铭则再次过来的时候,不是在夜晚,而是在正午,我坐在秋千上懒懒地摇着,鼻尖被一股很淡的香味萦绕,像是女人身上的,又不像是。
来人眸中晦暗不明:「陆将军来看过你了?」
呵,你自己身上还带着别人身上的香水味,还来兴师问罪了?
「哦,陆哥哥来给我传家书的,陛下这也要过问。」
萧铭则那双凤眼清凌凌地看着我:「什么哥哥?卿卿的兄长何时姓陆的?」
「打小就认的义兄。」
「哦,既如此,都是一家人,不如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如何?」
哥哥个鬼,想骗我喊哥哥,门儿都没有。
萧铭则也不再强求,转头吩咐瑶倩收拾收拾,闭口不提那位进了宫的孕妇。
「河朔那边内乱,新任节度使不日进京,对了,他特意提到此行想见皇后。」
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和他一同接见三镇节度使,兹事体大,终归还是要出去的,不能总是躲进冷宫不问世事。
「臣妾遵旨。」
萧铭则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关切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说完拿来扇子给我扇风,我其实想说你走了我就凉快了,不过看他那殷勤样,还是闭上了嘴。
「卿卿,同我说一说你母亲吧。」
我阿娘?我瞬时间清醒过来,神情肃然,他无端地提我阿娘做什么,莫非是想试探冷家玉印?
眼前这张脸还是那张清风冷月的脸,可是有些话着实让我心惊。
「陛下知道了?」
「皇后想让朕知道什么,朕便知道什么。」
他说得模棱两可,我们的交流很快地恢复官方,我隐隐约约地猜到他想做什么,瞬间心里千回百转。
我不卑不亢地冷冷开口:「臣妾阿娘是臣妾家避而不谈的存在,无可奉告。」
想到陆允说如今河朔三镇,节度使割据,群龙无首,动荡不安,朝廷收复不了,也约束不住,而皇上有收复三镇之志。
他难道在试探我和冷家关系,我不寒而栗,当即推开他。
「陛下请回,等会儿臣妾自个儿回去,不敢劳驾您。」
萧铭则弯腰一把横抱起我,当真是猝不及防:「不用等了,朕抱着皇后回宫。」
「你放我下来。」
「不放。」
说罢在我额头上轻吻一下。
他低低地在笑:「朕不懂你成日里想的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朕,朕也不过问。为解你烦闷,朕找了一个人去凤仪宫陪你。」
萧铭则找的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是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瞬间就明白她是谁。
确定是来陪着我,不是让我照顾,抑或者说挡枪的?
我想看看她的容貌,可惜她带着块面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我转头怒气冲冲地杀到御书房,一屁股坐到案上。
「萧铭则你什么意思?你带回来个怀孕的女人也就罢了,你还把她送到我宫里?」
「咳咳咳。」
我这才注意到满是淡香的御书房还有另一个人,满头银丝,白衣翩然,眉眼寒如冰雪,还带着一股冷香,是个神仙人物。
此人我认得,乃当朝大国师。
8
幼时国师曾点过我灵台,点了四次,那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而今我都快双十年华,他还是这个样。
国师双指敲着桌面,不疾不徐地给我解惑,他说那位女子事关国运,不得轻举妄动。
我惊掉大牙,那个除了长相之外平平无奇的女子,还会影响国运。
可去他娘的。
但是国师威望极高,一言千钧重,是稳坐神台而不会撒谎的。
难道说,我跳了下来,转而怒瞪案前气定神闲的某位:「萧铭则,那孩子是你的?」
或许皇位继承人和国运会息息相关。
萧铭则无辜摊手:「我这半年都在京城!每晚都去的你那儿!你不记得了?还是说皇后不满意,要不朕今夜帮你回忆回忆?」
这什么跟什么。
我不依不饶:「会不会是你灵魂出窍,和别人春风一度?」
屋内两人拿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萧铭则这大半年诚然一直在宫内,而这女子出现在边疆,如今又尚未显怀,由此可见女子腹中孩儿绝不是他的。
那么问题来了,宫中也没有其他嫔妃,就连之前太皇太后赐过来的两位美人,也早被他打发去了御花园扫花瓣。
那他因何让一位有了身孕的夫人进宫,还住在我这儿,未免有点儿离谱。
国师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少安毋躁,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您就静待花开,顺其自然即可。」
他说得玄乎玄乎的,我听不懂,总之意思就是别瞎操心思。
好吧,暂且相信国师大人。
我回了凤仪宫,霜寒夫人在窗前浇花,浇的是苗疆进贡过来的那盆,据说是五十年一开的护心草,还是用南疆蛊王做的肥料。
花香幽幽地袭来,女子就站在花前那么温温柔柔地看着我,她一双眼睛明若秋水,总感觉很亲切,也很难令人生厌,一下子我竟自惭形秽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有一种若即若离,随时都要乘风而去之感,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不知为何我竟有丝丝难过。
瑶倩小声地提醒:「娘娘,您眼珠子都黏在人家身上啦,注意点儿形象。」
「诶?那姑娘的眼睛好像您啊,娘娘。」
我如醍醐灌顶,像我,难怪总有熟悉感。
萧铭则傍晚过来用膳,命人多搬一张凳子,请夫人过来上座,好像这位夫人是他娘似的。
他以茶代酒敬她:「霜寒夫人,请。」
霜寒夫人微微颔首,解下面纱饮下杯中茶。
我注意到萧铭则那震惊的神色,他性子比较淡,在外头甚少有什么能引起他情绪波动。
不过我看到面纱下那张脸,也是一愣。
熟悉感再度扑面而来,这不就是两次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
关键她与我竟有六七分相似。
恍然想起我当太子妃那年,恰逢国师闭关,国师打量我许久,只淡淡地说了几句话:「像,长大了真的更像。」
如今想来这个像,是像霜寒夫人,况且揽月台就在国师所居观星台不远处,他们必然和国师会过面。
我的心裂开一条缝,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瞬间对我自己、对这个陌生女子的定位都开始模糊起来。
9
萧铭则每日都会来凤仪宫用膳,晚上回自个儿寝宫去处理政务。
深宫寂寥,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发呆,对这凤仪宫还没有冷宫熟悉,月影瑶瑶,突然想到阿爹阿娘。
前十三年我多在西北边陲陪着阿爹,十四岁回京被赐婚,在东宫的时候我还年少,总是会思念阿爹,扯着别人死命地夸老爹。
「我阿爹可是盖世英雄。」
每每这个时候尚为太子的萧铭则总会含笑地凑过来问:「那孤呢?」
我想了想认真道:「殿下是盖世英雄的女婿。」
至于我阿娘,萧铭则他知道阿娘是我家几乎闭口不谈的存在,以往他从未问过。所以他问及阿娘的时候,我委实震惊。
我本质上和萧铭则一样,有很长一段时日,我和他在东宫互相交换彼此童年。一个自出生便没有母亲,一个有父亲约等于无,这种情感共鸣极其强烈,导致我和他排除赐婚缘由,倒也算是琴瑟和鸣。
我知道阿娘姓冷,因为我有一枚小玉印刻着「冷」字,她像是一颗明珠被蒙在尘土里,除了阿爹,几乎无人记得她。
对她的生平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是当年横空出世助阿爹扫平西北敌寇,可她又如流星飒沓,转瞬即逝。
我大概能想象出阿娘她经常男装加面具示人,军中那些叔叔们以为我阿爹是断袖,甚至她和阿爹的婚礼都是天地为媒,山河作证,无人祝福。
我遥望西北方,默默地为阿爹祝福,但愿他能真正放下。
很意外的是霜寒夫人也喜欢翘首望着西北方,目光深邃,像是在思念着谁。
思及这些时日相处,虽言语甚少,然我能发现她只是生得温柔,必要时自带凌厉锋芒,不怒自威。
不像我只是色厉内荏,纸老虎一样,每次吵吵,总是哄一哄就好了。
国师说霜寒夫人关乎国运,自然得把她当国宝供着,然而结果是反着来,瑶倩不知天天做什么去了,这些时日多半都是霜寒夫人在陪着我。
她默默地给我做好吃的,在一边静静地听我瞎扯淡;或者自己缝一些小娃娃用品,几乎每一件衣服上都绣满花朵,煞是好看。
那些花花瞧着也好生熟悉,我对她莫名地生出好感。
一半理智告诉我她和我夫君有牵扯,另一半感情告诉我我很喜欢她。这种割裂情感真的很煎熬,必须搞清楚,所以萧铭则再次过来,我拉着他直接单刀直入:「陛下,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霜寒夫人既然喜欢望西北方,或许夫君就在边关,我怕萧铭则做出抢臣妻这种糊涂行为。
萧铭则却是答非所问:「你现在,连我的名字也不唤了。」
「阿则?」
萧铭则笑得清浅,握住我的手:「我说过此生有卿卿足矣。你不必担心,她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亲人。」
我觉得这回答有些好笑,你何时说过有我足矣,我又如何多出一个亲人出来,可是他真的说得过于正经。
萧铭则默了默,继续道:「同样她是我恩人,我很感谢她,但愿她能平安地诞下孩子。卿卿,夫人胎像不稳,我希望你能请秦小神医出山。」
呵!!!!
10
我带着令牌悄悄地出宫,策马前去西山。
山脚下盖了座小茅屋,青衫公子对着夕阳,焚火煮药,口中还哼着江南小调,好不自在。
昔年秦风差点儿被流寇害死,我恰奉阿爹之命随陆允剿匪救下他,那时可狼狈得很。秦风性格潇洒,我们很快地就成了朋友,他送了只乌龟给我,说是祝我福寿绵长。
后来他和堂姐不知怎地成了欢喜冤家,连夜跑路躲在西山避世不出。
秦风放下扇子迎接我,笑得有些傻。
「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中酒壶扔给他,他喝一口赞道:「好酒。」
秦风原是丞相家小公子,偏偏喜欢医术,并且极有天赋,后偶遇医圣收他为徒,开始潜心研究医术,他师父说他医术假以时日定天下无双。
「有事求我?」
「秦风,你是不是号称神医,妇科圣手?」
「昂,说吧,用酒贿赂我,又惹事了,莫不是这回惹了孕妇?」
「也差不多。」
我向秦风阐明此行目的,秦风直接拍案而起:「你让我回去,给你情敌保胎?」
「谁说是情敌了?」
秦风指着缸里小乌龟,懒懒道:「你可别学那玩意儿。花慕卿,你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当初你可以抗旨单枪匹马远去河朔借兵,可不是如今这般唯唯诺诺。」
我饮了一口酒,眺望满山翠色:「不是我大度,是我狠不下心肠,况且那夫人还是他救命恩人。」
秦风不屑:「恩人?是什么恩,以身相许的那种恩吗?」
我听着很是刺耳,遂避开话题:「先别说我,你呢?长安城一回顾,我家二姐可是等了你三年呢。」
秦风瞬间哑声,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随我回去。
少年撞撞我胳膊:「你身体如何了?可有按时吃药?你说说你,有病也不告诉旁人,亏的我还得和你那无良堂姐替你隐瞒。」
他似是叹息:「年纪轻轻,怎么会中南疆那玩意儿呢?连孩子都要受牵连。」
我瞪了他一眼,他才悻悻地闭嘴。
回京途中,街道扫清,兵马入皇城。
莫非是三镇节度使入京了,我回来迟了?
我当即先和秦风道别,让他回府稍作整顿,便快马加鞭回宫。
宫门口同离开时并无不同,不过是一路守卫士兵怎么看都很奇怪,都不知道找个人接应本宫一下?
脖上蓦然一片冰凉,已经架上一把刀。
「花少将军,别来无恙。」
11
难得出一回宫,一出就来事儿,或许我不该那么自负,甩开跟着的暗卫,这下好了,只能靠自个儿脱身,但愿我不要成为别人的负累。
我暗暗地找机会准备反击,可敌人先发制人一下敲晕我,一路颠簸,也不知他们将我带到了哪里,关在何处。
不过在暗房屁股还没坐热,又被捉起来——绑到城楼上。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绑架我的人,哦吼,居然认识。
也对,还叫我少将军,肯定认得的。
抓我的是我少时的手下败将:幽州范家范彦。范家从属于三镇,由于上任节度使不知所踪,范家蠢蠢欲动,总想取代冷家地位,这也是河朔内乱的根由。
「不会吧,范将军,本宫小时候不过就无意地打了你个落花流水,害得你一个月下不了床而已,你就这么记仇,快放了本宫。」
「装备齐全,你是想造反?」
「闭嘴!」
范彦此人,绣花草包,越着急越自乱阵脚,就适合挑衅他。
「你有那个本事造反吗,范将军?谁在指使你!」
闻言范彦眼里划过某种恨意,我一时心彻底地安定,这家伙估摸着被人当枪使了,敢在泾阳这种地方拿我当人质,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
「你抓我有什么用?大家都知道皇后并不受宠,你抓我威胁陛下是没用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呸,滚吧你!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在河朔都被冷家搞得像丧家之犬,范家都快被你挥霍完了,如今还敢来京撒野?」
范彦恼羞成怒,拔出佩剑横在我脖子上,威胁道;「皇后娘娘,冷家玉印可是在你手中?交出来饶你一死。」
这么迫不及待地就露出真正目的,果真是想要玉印,一引就上钩。
我大咧咧地站好,索性闭上眼:「不在,要杀要剐,随便。」
范彦有些着急,回头问下属。
「陛下怎么还没来?」
真俗套的剧情,话本子里那些追妻火葬场都这么写,可惜他没有对照组可以绑。
我站在城楼上吹着风,从早上到大中午,站得晕乎乎的。
我笑着道:「我说吧,没用的。」
话音刚落,远处尘烟四起,有人来了。
为首那位将军高呼:「玉印在此!放了皇后娘娘。」
我睁开眼,怎么会?一半玉印明明在我这儿。
军阵中央那位,登基几月,已喜怒不形于色,颇具帝王威仪。
他真的来了,我原以为像范彦这种小虾米,不值得一国天子亲自前来。
萧铭则接过那枚玉印在手里把玩:「范将军,朕记得三镇节度使一直都是姓冷,何时玉印轮到给你了,你怕是狗急跳墙?勾结反贼,私自关押朕的皇后威胁朕,你可有想过你的亲人!」
萧铭则说得是对的,河朔三镇一直都是冷家的,不受天子控制,节度使有两块私印,地位同虎符,乃是身份象征,可调三镇兵马。
而范家一直虎视眈眈,挑起内乱,可惜名不正言不顺,又无民心归顺,所以他定然是与人勾结才有胆子威胁新帝,我不过是误打误撞地被抓,更添了他们手中筹码而已。
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破罐子破摔,一招出错满盘皆输。
萧铭则淡定地挥挥手,陆允押上来一位小女孩,少女双手被反绑着,对着城楼「嘤嘤」地哭泣:「哥哥。」
诚然,威胁谁不会。
「范将军,你要想清楚,你妹妹既然在朕手中,可见与你谋划之人已是何结局?」
范彦怒不可遏,刀刃压入我脖子些许。
「范彦,你住手,你若敢伤她,朕定带兵亲自灭了你范家。」
范彦仰天大笑,使出绝招,从玉瓶中捏出一只恶心巴拉的虫子。
「此乃南疆蛊虫,若皇后娘娘陪我上路,看看陛下舍不舍得。」
我心底一阵恶寒,我宁死也不想再中这玩意儿。
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押着我的兵士心口,另一支箭矢上有特殊标志,勾开我身上的绳索。
我趁机用尽全力地推开范彦,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我不愿被人牵制,更不愿再被蛊虫所累。
「萧铭则,接住我。」
但我好像忘了自己中了软骨散,若是无人接住我,大概就要粉身碎骨。
先接住我的并非萧铭则,而是另一个人,那道身影快如闪电,稳稳地抱住我,我倒在一双温柔臂弯中。
那人白袍银甲,戴着面具,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有肃杀之气,可不似养在闺阁,更像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
萧铭则策马上前,弯身致谢:「承蒙夫人相助!」
我竟忘了,萧铭则武功不太好,不该指名道姓地让他接我,有点儿失颜面。
将军冷冷道:「陛下为人夫,可要保护好娘娘,可莫要再像今日一样。」
萧铭则朝将军抱拳。
哇,这么酷飒的将军竟然是霜寒夫人。
我想到她有孕在身,不禁出声询问:「夫人,您的孩子?」
夫人转了脸色,温柔笑了笑:「无事,于末将而言,娘娘的安危最重要。」
我对她的敬佩之情恍若滔滔江水,泛滥不绝,这一队兵马人数不多,可皆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我认得是河朔兵马,现下他们皆听命于霜寒夫人。
她和我在容貌上超过一半相像,几乎很快地就能将她定义为冷家人,冷家除了阿娘一族,旁系也不少,何况霜寒夫人有冷家那枚象征身份的私印。
她约莫是小舅舅派来助我一臂之力,顺带过来养个胎吧!
12
萧铭则下令攻城。
泾阳本就不大,也不惹眼,可惜范彦太过急躁,倒是误打误撞,顺藤摸瓜地查出昔日安王余孽。
兵马长驱直入,很快地便扫平一切,揪出反贼。
萧铭则罕见地红了眼眶,一把拥住我,铁臂箍得我喘不上气。
我拍拍他后背,安慰道:「这不没事嘛。」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疏忽,我不知你回来得这么早,我明明……」
「你明明让人拖住我了,不是?」
其实我知道萧铭则借出宫为由,自己在京中布局,那些昔日叛党蠢蠢欲动,早就埋在各处准备伺机而动。这是他的瓮中捉鳖之计,借三镇节度使入京引出反贼,毕竟那地方兵马若是得到,造反简直可以一步登天。
可惜敌人算盘打错了,他们这个反造得,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结束,被掐灭在摇篮中,只余和他们利益一致、目的不同的范彦当死灰。
我心里喜忧半杂,我的夫君已经逐渐成为合格君王了。
车马行至内宫门,萧铭则含笑朝我伸手。
「朕想和卿卿从这儿走进去。」
思及他让我换上盛装,再看他亦是龙衮加身,心下了然,随即搭上他的手掌,携手前行。
好像我们一直携手走过半生,走过浮世万千,一直要走到人生落幕。
我心里所有的疑虑打消,希望宫里的路更长一些。
行至宣政殿,我们十指紧扣,一同登上玉阶,受百官朝拜。
我还是懵的,又有亿点点感动,封后大典我没有参加,如今这情景倒像是补了那大典。
无论何时何地若是都能被坚定地选择,哪怕是结局赴死,亦心甘情愿。
13
来回折腾,一晃入了秋。
自从回宫后,我生怕霜寒夫人有半点闪失,亲自去请旨和夫人同吃同住,磨了许久,甚至牺牲我的腰,萧铭则才勉勉强强地同意,往往他来的时候也是直接被忽略在一边。
但霜寒夫人总会恰到好处地热情招呼他,比如她厨艺很好,往往最后都是我俩等着,在殿中下棋消磨。
总有一种她是长辈的错觉,我很荒谬地想,如果把她给阿爹凑成一对也不错。
我和阿爹已经五年没见过,我总是想起阿爹教训我的样子,在寒夜孤身擦着剑身,抑或者在灯下笨拙地给我缝补衣服……
当年阿爹也是冠绝京城、鲜衣怒马的少将军,哪怕他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可是架不住他生得俊朗,剑眉星目,一身傲骨,虽早生华发,仍不失风雅,还有好多同岁的女郎想当我后娘来着。
霜寒夫人闲来做了几件御寒冬衣,托我随着家书送去边关,她的一些小心思我看在眼里,比如她总眺望西北方,她喜欢那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临摹的满纸皆是。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有情,阿爹自从阿娘离开后,再没有续娶打算。
再者我不理解的是,夫人腹中孩儿的生父,自己妻子有孕在身,因何丈夫不在身旁?而夫人又说孩子生父尚在,不过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不能相见。
霜寒夫人和我关系愈发亲近,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她看着柔柔弱弱,谁知会深藏不露是个高手,就算身怀六甲还能舞枪弄刀。
我悄咪咪地搬出已然生了锈的长枪,打算拜其为师。
夫人一杆银枪舞得行云流水,枪上红缨随风四散,摆成花开模样。
我看得眼花缭乱。
「卿儿,记住,这招叫作漫天流云飞花散。」
夫人枪法惊艳绝伦,能同我爹比肩,她这一招一式甚至于和我阿爹的枪法相得益彰。
「这招,叫满堂……」
她顿了顿,干涩道:「是满堂花醉三千客。」
阿爹就叫花满堂来着,她定是和阿爹关系匪浅,或者她思慕阿爹,我这么想着。
我偷偷地跟着耍了几招,没忍住用了内力,试图慢慢地找回当年在沙场上的感觉。
忽然眼前一黑,血色染红,晕了过去。
14
我中了一种蛊毒,名曰「双生缠」,其实并非我被种下,而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玩意儿开始并不致命,越长大越难受,到某一个节点爆发,慢慢地抽干体力,行如傀儡。
原本这毒也是隐而不发,一直到十七岁那年意外小产,我才知道原来这毒竟能从母亲腹中过给胎儿,直至母子俱损。
从那之后我的身体陡转之下,可我还是奢望能活久一点,多陪一陪在乎的人。
后来我总陷入噩梦,越发频繁,时常走不出来,伤春悲秋的,竟不像我自己。
「双生缠」出自南疆,解药其实近在眼前,正是陛下赏的那盆护心草,可惜有什么用呢?这花只对我母亲有用,可阿娘芳魂已逝。
她活着的时候这花没开,而我的解药却不是这花,只叹造化弄人,一种毒毁了两个人。
我在萧铭则怀抱里醒过来,底下太医跪了一排,皆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时秦风又提了只小乌龟过来,他对萧铭则说:「娘娘心悸多梦,小乌龟好难找的,臣养了许久,陛下,这次可别再扔了。」
我知道一切都瞒不下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汤匙抵在我唇边。
「朕都知道了,先别说话,把药喝了。」
我摇摇头。
「不喝朕亲自『喂』你!」
「……」
他挥手斥退众人,面色不虞得很。
我取笑他:「你这样子很难看。」
他又拈来几枚蜜饯塞我口中。
我盯着他俊秀脸庞,认真道:「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嫁给你。」
他明显地一僵,沉默良久方叹道:「后悔又有何用,我此生只认定你了,你不可以耍赖,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我死了,你不正好可以后宫佳丽三千了?我心眼子小,如果我在,头破血流也不会允许你纳妃。还记得在东宫时你幕僚送你几个美人,后来我总会梦到你和那些美人你侬我侬,我真的非常生气啊,总是将你臆想成负心人。」
「听话,别胡思乱想!」
「阿则,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过几年再娶妻?」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你不会离开我的。」
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能这么矫情,抓着萧铭则哭了好久,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
再次醒来陪我的成了霜寒夫人,她喉间微微哽咽。
「娘娘放宽心肠,你和陛下,你们都会好好的。」
「借您吉言。」
我笑得苍白无力。
她离开凤仪宫时步子蹒跚,那道背影一时让我恍惚。
我整日昏昏沉沉,头晕目眩,眼前叠影重重。瑶倩说陛下亲自去皇觉寺给娘娘祈福,娘娘一定能好起来。
若求神佛有用,我何苦困自己于宫墙之中,变得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若我身体康健,此刻一定是阿爹身边的得力干将,或者是三镇最年轻的少将军。
可是没有如果,没有这些假设,我的一生从娘胎里已被注定。
我都如此痛苦,那我的母亲呢?明知不可为,又是怀着多大勇气生下我,还让原本该一起死的孩子活到成年。
15
十月,西北蛮夷趁乱攻打玉门关,当真是多事之秋,外敌来犯,阿爹又受了伤,请求朝廷增援,然而朝中竟一个能挂帅领兵的大将也没有。
陆允向天子请命领兵出征,可是他毕竟还年轻,作战经验不足,况且天下初平,兵马尚在养精蓄锐,一时凑不齐去支援。
我冒着欺君之罪,将手中那枚节度使私印上交,对比于那个守了很久的秘密,我只希望阿爹平安。
而萧铭则好像都知道一样,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
陆允用两块完整玉印去调三镇兵马,一切都很顺利。
我能见霜寒夫人的日子亦越来越少,一来她月份大了,怕血光冲撞了皇后不好;二来希望我能安心养病。
诚然,让孕妇瞧我这病容满面着实是不好的。
边关那场仗打了三个多月,阿爹继续创下「不败战神」的神话,甚至于直捣黄龙,杀得敌军片甲不留,于明年亲自来我朝递交降书。
边关大捷,阿爹即将凯旋。
堂姐进宫来陪我,告诉我阿爹寄了家书,不日就要回京了。
随行而来的秦风欲言又止,最终才像是下定决心道:「我今日是想告诉你另一件事,霜寒夫人和你的脉象很像。」
「双生缠」早就随着南疆养蛊世家覆灭而失传,霜寒夫人怎会中此奇蛊?
那么她住凤仪宫多半是因为护心草了,她真是比我阿娘幸运多了,若可以,唯愿她和腹中孩儿皆平安。
当天上飘满雪花的时候,阿爹带着将士抵达京城,而我的身子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不少,至少看不出大病一场。
阿爹先进宫面见圣上,随后奉旨来探望我,简单地嘘寒问暖后,阿爹声线颤抖着问:「卿儿,你给为父写的信是什么意思?」
在最后一封书信里我提到了霜寒夫人,提及她是如何救我于水火,如何藏着那些思慕花大将军的小心思。
我不禁疑惑阿爹为何这么激动,回道:「我还以为阿爹认得她呢。」
阿爹闭了闭眼,跌坐在椅子上,容色痛苦:「你知不知你阿娘叫什么?」
我知道阿娘是昔日大名鼎鼎的三镇节度使,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的秘密。
「你阿娘闺名便唤作霜寒,只因她自小女扮男装,代替兄长接掌三镇节度使一职,位同藩王,一直用的兄长名讳。因此世人从不知他们口中的英雄真名。」
可惜为国为民的大将军遭人毒害,身中奇蛊,命运悬浮。
二十年前天上也生异象,阿娘一夜之间杳无音讯。
而那时花家正是最混乱之际,阿爹处理族中事务焦头烂额,分不开身,阿娘一人远在西北,留信一封,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爹疯了一样地满世界找她,直到半年后有一道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扣响将军府大门,那张襁褓上绣满花朵。
那个孩子就是花慕卿。
我直接站起来,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
压下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我平静道:「您的意思是说,她很有可能是失踪许久的阿娘。」
我猜到她和阿娘关系颇深,一直都以为她是阿娘哪个妹妹,怎会知……
阿爹反而显得沉静,抬手抚上衣衫上绣的花朵,徐徐道:「不是很有可能,她就是。」
我一时心乱如麻,不想管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哪来的,也不想管她是如何容颜未老,我现在只想再见她一面。
算算她就这半个月就要分娩。
「走,阿爹,我们去见见阿娘。」
可是迎接我们的却是承乾宫里秦风汇报的一句:「陛下,霜寒夫人早产,情况不是很好。」
「什么?」
「臣查阅古籍,护心草按理说可以母女平安,可是夫人早年受过重伤,怕是凶多吉少,臣只是凡人,只能尽力试试。」
沉默一阵,里头送来萧铭则说了一句。
「先别告诉皇后。」
16
「我已经知道了。」
萧铭则垂眸,给我披上大氅,拉着我的手:「朕带你出宫去看她。」
「陛下又是何时知道的?」
若非阿爹亲口这么说,我压根儿都不信,简直太过匪夷所思,若按正常年岁,冷霜寒断然不会活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我抬眸望向萧铭则,认真道:「鬼神之说,你从前是不信这些的。」
「可是事关你,朕如何都该信的。」
事关我?原来冷霜寒肚子里怀的竟是我,她是从过去来到现在。
我愕然,接连后退几步,一切线索串联起来,一切真相变得明朗起来。
他们都知道,从头到尾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若只能保一个,那么冷霜寒定然选择保下我。
马车行至平安坊,一声婴儿啼哭在夜幕当中尤其响亮。
我推开门扑了过去,头一回有机会唤一声。
「阿娘。」
榻上的女子原本目光涣散,眼中瞬间亮了起来:「卿儿?」
我泣不成声:「您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救你自己,为什么要救我!」
她抬手摸摸我的脸,声音虚弱:「多年上位如履薄冰,我本就命数无多,可卿儿你多无辜,受我当年所中『双生缠』牵连,虽生下却不长寿,我不忍心,求了国师,恰逢百年难遇天机,我就来到二十年后,我想见见你们!如今我也该放心了。」
可如此逆天改命,怎会没有代价?她不说不代表没有。我的心里似是有一根线,攥住心脏不停地缩紧。
阿娘目光后移,落在我身后,我让到一旁。
阿爹俯下身,颤颤巍巍地握着她的手,眼角泪珠滚落。
二人视线相接,中间隔了二十年,多少万语千言尽在这一场对视中。
昔日神仙眷侣,落得这般结局。
比失去更悲哀的是得而又复失,满腔希望被无情揉碎,阿爹从不信阿娘死了,只固执地认为自己惹她生气了,她不愿意回来见他。
阿爹抱着微弱希望等了二十年,才看到希望,等待的竟又是一场离别,真正的离别。
我无能为力,只能躲在萧铭则怀里哭。
「真的没有办法救她吗?」
阿爹向秦风跪下,我看着心如刀绞,阿爹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会向一个晚辈下跪?他该有多痛苦!
秦风摇摇头,陈述残忍事实:「回天乏术,花叔叔,冷将军能平安地生下孩子已是多亏有奇花相助,晚辈尽力了,只能用药延缓些时日。」
萧铭则默了默,行至床前,微弯脊背,随后弯身抱起婴儿前去观星台。而国师早就准备好,摆上一个星盘一样的宝贝,那道紫光再度出现,年轻帝王怀中婴儿慢慢地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缠绕我心头多年的隐痛真的消失无影,头部晕眩感亦是了无痕迹,这次道士送回去的是健康的慕卿。
一切归于平静。
算命先生曾说我命有大劫,是否度过看造化,如今算是造化圆满,年轻的阿娘留在二十年后,这是一场迟来二十年的一家团聚,虽只是昙花一现。
17
阿娘陪我们三日便离开,我左右心里绞得难受,反观阿爹一脸平静。
「阿爹,怨女儿吗?」
阿爹目光悠远,隐有悲色:「卿儿可是霜寒拼死也要生下,况你在边关陪爹爹多年,阿爹怨你做甚?」
一个月后,阿爹准备带着阿娘回河朔,临行前他交出兵权,向陛下引荐陆允,而他自己准备潜心做善事,给阿娘积福,但愿轮回路上能相遇。
河朔三镇暂时由小舅舅管辖,我向萧铭则提及河朔形势,此时收入囊中其实轻而易举。
「河朔三镇朕交给冷家,倘若有一日你不相信朕,那三处地方便是你的仰仗。」
我吓得跪在地上:「慕卿不敢。」
萧铭则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眸中布满柔情:「你为何将朕想得这般复杂,朕所求的不过是两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慕卿不敢奢望。」
「功高震主」四个字是将门世家的诅咒,前车之鉴太多,善终者稀少,花家一直不敢公布阿娘的身份更是在此。
是以从东宫开始我对萧铭则就多有戒备,他的身世注定他不会是简单的人,所谓感情甚笃、琴瑟和鸣,我强迫自己不能当真。
「我希望你不再视皇宫如牢笼,你是我唯一的妻子,皇宫别无他人,这里是我们的家,你无需将自己视作臣子。」
「余生还很长,愿你给我机会对你证明,我萧铭则绝非始乱终弃、见异思迁之辈,以往我只觉得相濡以沫便好,从未对你承诺过什么,今日我对天郑重承诺,我们一起慢慢地等待结果,可以吗?」
当初冷家玉印在我手中的消息,是我通过堂兄传出去,我在赌他到底信不信我,他会不会顺势利用我对付河朔,赌我们五年夫妻抵不抵得过权力。
所幸,我赌赢了。
18
三月桃花开,春水溶溶,我和阿爹带着阿娘的骨灰,准备启程送去河朔。
花家葬着的是花夫人,而送去河朔的是大名鼎鼎的三镇节度使。
萧铭则送我们到城门口,依依不舍地叮嘱道:「早些回来,别乐不思蜀。」
河朔春短冬漫长,抵达幽州时那里尚未入春,和阿爹镇守的漫天飞沙的边关不同,也和四季分明的京城不同,河朔满是冰雪,一派琉璃世界。
如今三镇政权重回冷家手中,我去见了小舅舅,小舅舅性格仁善,表哥、表姐也是性情中人,一时当真乐不思蜀,不自觉地在河朔待到入夏。
直到一封加急信从长安飞到遥远的河朔,烫金信封上的字体行云流水。
「卿可缓缓归矣。」
实际上拆开后,只有委屈巴巴的两个字:「盼归。」
番外 1(萧铭则)
说出来无人相信,朕对自家皇后一见钟情,她虽是大将军之女,可朕向父皇请旨求娶她,无关权力,只是真心而已。
然朕自娶妻之后经常做噩梦,梦里朕和她陷入死局,她回回都呕血而亡,怎么都撑不到二十,朕做一切皆是徒然。
朕总是半夜惊醒,偷偷地看她的睡颜,眉头紧拧,十分不安,朕忍不住抚平她的眉头。
那年朕带她去江南,有道士拦住朕,私下同朕说:令夫人寿数不长。
但道士也说她有大造化,有人隔着山海跨过浩瀚岁月也要救她,是否能捉住也看造化了。
朕且惊且喜,偷偷去地佛祖面前祷告,希望喜欢的姑娘能长命百岁,祈求造化早些来到。
朕虽为帝王,然自小母亲经常念叨愿得一人心,朕铭记于内。
朕喜欢她,便不愿她成日规规矩矩地将自己约束在一片天地当中,总会在闲暇之际偷偷地带她去玩。
那年在姑苏游玩的时候她听了一折戏,讲的是岳家精忠报国,功高盖主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从那之后她对朕开始疏离,尤其是她无端小产后,更是愈发冷然,都开始客套用了「妾身」这些谦辞。
朕并不知该如何做,只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她在朕登基那日耍性子闹着要去冷宫,朕除了有些惊讶之外,更多的是惊喜。
真好,卿卿又开始和朕闹腾起来。
可惜后来朕才知道,她去冷宫居然是为朕筹谋,放出消息引幽州叛将来京,之前为河朔一事,父皇焦头烂额,将这烂摊子甩给了朕,朕也是一筹莫展,她帮了朕大忙。
朕的心肠又软了几分,朕的卿卿,总会为我着想,又傲娇地不说。
也罢,朕不要脸面也罢。
可是朕知道她身体也是大限将至,朕丢掉小乌龟时,发现龟壳上浸着一种药,南疆之物,朕派人去查,最后得知那是一种奇蛊,朕一筹莫展,先将南疆送来的护心草向父皇求来送给她。
她气色好看了不少,朕松了口气。
朕日也思夜亦忧,该怎么解毒,可查来查去都是无解,朕深感无力。
直到大国师深夜造访,大国师说,几日前那道紫色天雷,是将一个人送过来,那个人和国运息息相关,他可以救卿卿。
朕问国师:「因何说是与国运相关?」
国师道:「若按正常发展,皇后娘娘必死,她那毒从娘胎里带出来,无解。因此陛下丧妻之后性子变了。」
国师说得很是委婉,孤家寡人,性子难免偏激,初始还算圣明,老来愈加暴戾,朕以为的确很符合朕的人设。
「该如何救?」
「由果溯因,从娘娘生母身上入手。」
朕骇然,她生母早就不在人世,如何入手?
国师燃一支香,缭绕烟火中,朕走马观花般地和一名巾帼女将交流。
后来陆将军亲自带着一位女子回京,朕知晓她就是来救卿卿的。
朕接待了冷将军,冷将军很年轻,和卿卿生得六七分相像。
冷将军并未隐瞒,说她从二十年前来到这儿,只求平安地诞下孩儿,愿她能脱离她原本的命运,活到白头。
这事儿虽然荒诞,可是朕不得不信。冷将军再三叮嘱此事不能告诉卿卿,否则按她的性子,自刎也不愿夫人牺牲自己救她。
朕心里戚戚,将冷将军送到凤仪宫,尽量不去打扰她们母女。
她生母可以牺牲自己跨越万水千山救她,朕又如何能辜负,但朕亦不会放手。
一切尘埃落定,朕同意她陪花大将军去河朔。
不过她去了大半年,已经忘了在京城有人已盼成「望妻石」,朕决定要亲自去河朔一趟,接朕的妻子回家。
番外 2(回忆初见篇)
我进宫那年尚未及笄,刚满十四岁。
作为大将军唯一的孩子,我自幼便爱舞枪弄刀,只是昔年我父母浴血奋战,定国安邦,守住了这太平盛世,外敌不敢来犯,内乱倒是经常有,但是不归我爹管。
我浴血奋战的志向无处发挥,在边境时除了每日打打猎、练练枪法,或者和兄弟们瞎扯淡,四处乱跑,就这样野着长到了十三岁。
后来祖母来信,希望我回京去,说慕卿怎么样也是个女孩子,就算没有母亲,也不能养得和糙汉子一般。
阿爹那夜在灯下擦了许久的剑,素日冷得发寒的语气竟柔化半分。
「卿儿,你回京去陪陪祖母吧。」
阿爹亲自送我到玉门关,在夕阳下目送我很久很久……
我一人一马回了京,因了我爹赫赫有名的战功,和他那响彻满朝的名声,加上我随缘爽快的性格,很快地我就在京城同龄少女们当中立了足。
宫里也知道了我这个花家三小姐,太后给花府递了张帖子,召我入宫参加赏春宴。
祖母亲自给我梳妆打扮,终于像个闺秀模样,老人家又嘱咐我在宫里要谨言慎行,跟紧在堂兄身后。
但我是个路痴,堂兄又是个二愣子,进宫没走几步我就跟丢了,我一个人晃悠悠,越走越偏,不自觉地被一道景象吸引。
春色无边,少年正在绿荫下读书,他读得专注,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展开来。
阵阵清风拂过,光影当中少年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
春景像幅画,而这位柳下温书的少年郎便美得像是泼墨画中的仙,让人移不开眼。
很不合时宜的是,一只小野猫不知从何处窜出,拱起背,喉咙里呼噜呼噜的。眼看就要朝少年扑过去。
我随手拈一枚石子弹过去,野猫吓得「吱哇」乱叫,同时也惊到了树下的那位少年。
少年眉眼清冷,抬眸看了我一会儿,一句道谢的话都不曾说出口,只幽幽地吐出两个字:「多事。」
我多事?好心帮他,不领好意也便罢了,竟嫌我多事。
是的,方才那只野猫的爪子上掺了毒,多半是后宫的手段。
不过看样子少年也是知道的,因为我注意到他书页上被两指捏出的折痕,想必真是我多此一举了。
我当即赔罪,少年神情淡淡,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卷书收至身后,可我还是瞥见书皮内侧那行字:《江湖志怪录》,不过书皮却赫然是「四书」之一的《大学》。
这种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行为我老熟了,当即像是寻到知己一般,两眼发亮,火气烟消云散,已经自动地将少年圈在「朋友」范围。
随便找一块地,撩开烦人的繁复裙摆坐下,我自顾自地开始说着书里那些江湖传奇、豪杰英雄,、美人如花,后来揉着边关大漠孤烟……
反正应该比他那本上卷精彩,他也在认真地听我讲,不过自始至终都不曾说一句话。
就这样我俩很默契地在柳下共叙一本杂书,直到我那堂兄把我揪回去参加宴席。
没多久一道圣旨猝不及防地下到花府。
「大将军花满堂之女,花家三小姐花慕卿端庄明丽,钟灵毓秀,玉质天成,与东宫太子乃天作之合,册封为太子妃。」
我方知那日少年是东宫太子,不过圣旨上那些赞美之词假得要死,更像说的是我那堂姐,被花氏一族托以众望的闺秀。先帝如何同意这门亲事不得而知。
其实我也曾想过是否因为阿爹的战功,可太子储君的地位一直都是稳如泰山,我家权势顶多算是锦上添花,再者若按规矩来论,我娘并非我爹正妻,较真起来我只是庶女,真想借助权势,娶堂姐才是最得益的。
换一句说,我这个位置并非是独立而排他,而相反萧铭则那个储君之位,一直都是板凳上钉钉子,谁都动摇不了。
先帝子嗣单薄,只太子一根独苗苗,其他子嗣无外乎各种意外中途夭折,因此哪怕他生母位份不高,依旧是铁打的继承人。
这自然不是因为后宫嫔妃少,相反先帝宫中百花争艳,先帝临幸后宫都是驾羊车而过,我当太子妃五年都不曾把所有妃子认清楚。
太子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先帝独宠万贵妃,贵妃眼里容不得沙子,所有嫔妃几乎都被贵妃一碗红花灌下去而绝了子嗣。
整个后宫只有身在冷宫的商美人悄悄地生下男孩,宫里老太监偷偷地将男孩养到八岁,贵妃再无法加害。
先帝纵容万贵妃,赐商美人自尽,将太子从冷宫接出过继到贵妃名下,不过我嫁入东宫时,贵妃便已然是强弩之末,我当太子妃没到半年她便撒手人寰。
*
进东宫那日是个雪天,簌簌雪落,衬得整个天地间亮堂堂的。
太子撑着伞在殿门外站了会儿,推开门,抖落满身风雪。
我透过薄薄的绢扇,看到一身红衣的少年新郎原地驻足,合上伞,又后退一步,复而合上门,离开了,不知去了哪儿。
隔了半炷香,太子负雪而归,手持一枝梅,笑意潋滟。
「折一枝梅送给我的新娘。」
我仔细地打量少年,挺好看的,与我那个青梅竹马小将军和神医好友都不一样的好看。
我那两个好友,一个像酒,一个似风,而太子则是一幅泼墨山水画。
「听姑姑说,殿下今晚会和我睡一起,是真的吗?」
「你还小。」
「我不小,殿下也只比我年长三岁而已。」
太子不置一词,只温柔地笑笑。
太子和我在新婚夜看了一夜的志怪传奇,就在短短几个时辰我知道太子并不似表面那么清冷,他只是性子比较淡,在我面前挺喜欢笑的,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酒窝。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爽快人,什么事都会和我说开,火速地解释初遇时为何对我出言不逊,态度倨傲。
「抱歉,后宫有人想要我死,孤并不希望你扯入是非。」
我脱口而出:「可我如今已在局中了。」
太子笑了笑,眸中华光璀璨:「花小姐既嫁予孤为妻,孤自当护你周全。」
我在虚空里比划着,做挥拳状:「好呀,我们一起打退敌人。」
「好,那你可一定要抓紧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