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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神的新娘

我召唤邪神,向祂许愿结婚。

祂说:「神的新娘要聪明又愚钝,贪婪又满足,狠毒又善良。如果不能做到,你将万劫不复。」

我早已万劫不复。

凡人只有成为神的新娘,才拥有杀死神的力量。

我最终的目的,是做那个弑神的人。

1

流血漂橹。

我一身素白色的婚衣,珠花扯落在地,暗纹的花盆底鞋踩在血泊中。

刀捅进中毒死亡的村人,毒血在地上汇成溪流。

他们的鬼魂不散,掐住我的脖子,撕扯我的躯干,拖拽我的头发。

他们要拉我一起下地狱。

邪神陶醉地嗅着毒血的芬芳,还未露面,就吓得厉鬼魂魄四散溃逃。

祂睁开眼,也对看到的场景感到惊奇。

「小姑娘,这些是你做的?」

我深深地低下头,凡人不可直视神,我需要用尽力气,才能控制住跪下朝拜的本能。

我早已抛弃对神的信仰。

从孑然一身那天起,我不跪天,不跪地,更不跪神。

我扔掉手中的刀:「是我做的。」

邪神比我更清楚,方圆十里内只剩我一个活人。

「有意思。」邪神说,「说出你的诉求,人类女孩。」

「我要做你的新娘。」

邪神听罢,哈哈大笑:「如果是为了这些,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祂的手上捏着欺辱过我的鬼魂,包括婚礼的另一位主角——村人供奉的千年小鬼王。

鬼魂们神态狰狞,畏惧地看向邪神,憎恶地看向我。

我摇头:「他们已经伤害不了我,等我成为你的新娘,他们更加无足轻重。」

于是邪神像扔掉一只臭虫一样弹飞他们。

透明的鬼魂轻飘飘滚落在地上,好像受了非常严重的伤,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魂体也变得透明。

「多么美妙的惨叫声。」邪神神态陶醉。

这就是神。

这就是村人长久信奉的对象。

人命于祂而言,不过乐曲而已,只是听个乐。

邪神说:「想要成为邪神的新娘,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首先,新娘要足够漂亮。」

「其次,新娘不可以自愿。」

强取豪夺才是邪神会干的事情。

我沉默了,邪神兴致勃勃:「真可惜啊,唯一的诉求浪费了。」

旁边爬不起来的鬼魂听到,用虎视眈眈的鬼眼盯着我,一个个露出森然的笑。

我努力抬起头,想直视邪神说话,最后还是失败了。

只能看到祂的下巴:「诉求浪费了,可你还留在这,事情有转机对吗?」

邪神抬起我的下巴,有了神的允许,我终于可以看到神的真容。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

多么无情的一颗心。

凝视邪神,像在凝视深渊一样,让人畏惧。

我努力克制心底的恐惧,强迫自己盯着他那双深夜的眼睛,终于露出一个颤抖的微笑。

泼墨般的黑夜,腥臭的死亡味道,贪婪的鬼魂,和害怕却讨好邪神的少女。

「小白花,邪神的原则愿意为你让步。」

祂放开我,心情很好地说:「准备一下,明晚你将成为邪神第 181 位新娘。」

我后退一步:「我不要成为你的第 181 个玩物,我要做你唯一的新娘。」

邪神不高兴了,夜色更深,天低得像一面铁墙压在头顶,瞬间我就吐出一口血。

人类面对神,总是这样无力。

神向我敞开怀抱:「乖乖做最受宠爱的新娘不好吗?邪神的唯一并不好当。」

我缩进邪神怀里,那种可怕的威压消失了,破损的内脏在迅速修复。

但是我说:「如果不能做唯一,我宁愿死。」

2

不能杀了神,永远活在神的掌控下,和死有什么区别。

待我性命无碍,邪神放开我。

「想要成为唯一,你要既聪明,又愚钝;既贪婪,又满足;既狠毒,又善良。为此你要过六道考验,每次失败都将万劫不复,小白花,你想好了吗,你还确定吗?」

我坚定地点头。

邪神再次兴奋起来,一遍一遍抚摸我的头发,说:「好女孩。」

我在豪赌,祂何尝不也坐在赌桌对面呢?

邪神袖里乾坤一挥,腐烂的荒村不见了,沉沉的乌云散去,露出一片灿烂浩瀚的星河。

邪神随手摘下一颗星,凑近可以看到我和祂模样的小人在里面生活。

邪神说:「找到真正属于你和我的故事,那将会成为我们爱情的开始。」

爱情吗?

邪神竟然是在拿祂的爱情做赌,这实在是。

再好不过了。

我先看向邪神手里的那颗星。

十六七岁的我放纸鸢,纸鸢砸在过路少年的头上。

少年红着脸不敢看我,递还纸鸢时手与手不小心相撞,两个人都羞红了脸。

「这个不好吗,年少时的情窦初开作为我们的开始,走不动路的时候回想起来还会悸动。」

我摇头,将星星放回去,自己摘了一颗。

这颗星星里面,红色骑装的女将军搭箭救下流寇手中的小侯爷。

至此小侯爷对女将军一见倾心,朝堂上维护将军,朝堂下琢磨如何许身将军。

「救命之恩,郎情妾意,这个作为我们的开始,我这一辈子怕是都要围着你转。」

邪神的声音带着蛊惑,我摇摇头,又拿起一个。

这颗星星里面,少女拼死拦下过路的钦差,在两人的努力下,少女家人沉冤昭雪,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期间多少惊险的时刻,少女的机智勇敢深深吸引了钦差,两人最终成为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这个和我们两个的情况最相像,以这个作为开始最合适不过。」

我还是摇头。

星星多到怎么看也看不完,一连看了几个之后,邪神失去了兴趣。

「小白花,我不得不提醒你,如果一直不做出选择,你将沉迷在这片星海,再也走不出去。」

我放下又一个过于美好的故事,对邪神说:「天上是正神的地盘,我们的故事不在这里。」

「你说得有道理。」

邪神一挥衣袖,斗转星移。

等变幻停下,我和邪神的脚下出现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星空倒映在广阔的海面上,从上往下看,给人一种天地错位的荒诞感。

海里的每一颗星星捞起来是一个我和祂的故事。

邪神说:「这里是邪神的地盘,总有属于我们的故事。」

「去吧,去找到我们爱情的开始。」

3

我捞起一颗星。

海里的星星是用水做的,透过粼粼的水面,我看到和天上截然不同的故事。

我的纸鸢砸在少年头上,少年将纸鸢递给我的时候,用风筝线缠住了我的脖子。

他是官府追捕的亡徒,以我为人质,他成功出逃。

风筝线却从此留在我的脖子上,线的另一头攥在少年的手中。

直到他死前的最后一秒,刀割破了我的气管,没有割断那根线。

第二颗星。

女将军救下流寇手中的小王爷,小王爷求爱不成,养了一群形似将军的妓女,轮流带着上朝。

将军不堪其扰,请兵外征,王许了,之后捷报频传。

深夜,将军接到王的口令,轻装简从,急速还朝。却在途中被官兵捉拿,罪名是叛国投敌。

原来,女将军曾经杀死的流寇正是小王爷养的私兵。朝中已经变天,一代女战神从此被金链捆住手脚,圈养在深宫里。

直到外敌破开宫门,一把大火过后,亡国君和笼中鹰的骨灰不分你我。

我累了,不愿再看下去。

邪神捞起第三颗星,冰冷的海水滴在我的掌心,第三个故事开始了。

钦差为少女的家人洗刷了冤屈,佳偶成双,直到钦差老死,两人情深依旧。

丧偶的少女郁郁寡欢,不久在子孙的挽留中,闭上眼也去了。

奈何桥上,钦差恢复年轻帅气,一如初见时的模样。两人同去求来月老红线,红线两端缠绕在彼此手腕上,许下约定,来世还做恩爱夫妻。

喝完孟婆汤,来到转世池,不愿投胎的鬼魂长留于此,见到两人纷纷扑上来。

即将魂飞魄散的老鬼指着少女的鼻子大骂:「全家人被他害死,你却助他销毁罪证,为他开枝散叶!我情愿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死不瞑目啊!」

少女背后,俊美的钦差将她推下转生池,从此前尘尽忘。

月老红线拴在手腕间,来世两人还是恩爱夫妻。

邪神在一旁叹道:「多么美丽的故事。」

祂兴致勃勃,还欲再捞几颗星看。

我说:「不用了,我心里已有选择。」

「是第三颗星吗?」邪神问我,「前两颗星星杀气太重,而且结局不好,不如第三颗平安喜乐,适合小白花。」

我摇头。

「是第二颗星吗?」邪神问我,「享不尽的泼天富贵和无上权力,世间荣光尽在你我之手,不错的选择。」

我再摇头。

「那就是第一颗星了。」邪神说,「这颗星最简单,人类总说『平平淡淡才是真』,这也很好。」

我还是摇头。

在邪神不高兴之前,我说:「我们的开始既不应该在天上,也不应该在海里。」

「我们的故事在天地之间,就在当下。」

我走上前吻住邪神。

像吻住一座冰山,同时自己也冻成了一块冰。

压抑的清泪终于从我脸上滑落。

等我退开时,泪已无痕。

我注视着深渊般的邪神,说:「这才是我们的开始。」

邪神大笑:「真是朵狡猾的小白花。」

随着祂的笑声,天地震荡,星幕坍塌。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漫天的繁星和浩渺的海水显出真实的模样。

每一颗天上星都是由一个丑陋粗鄙的恶魔幻化而成,而每一颗海底星的背后,都藏着一只凶残无度的魔兽。

邪神向我敞开怀抱,我钻进祂的怀中,疲惫一扫而空。

「想到小白花刚刚靠他们这么近,邪神就很生气。」

凶神恶煞的恶魔和魔兽们,无一不夹紧尾巴跪伏在地上,呜呜地连声求饶。

邪神打了个哈欠,遮天盖地的狂风席卷而来。

等哈欠打完,邪神再次睁开眼睛,无论恶魔还是魔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场景再度变换,来到一片祥和的森林。

森林中央有一泊湖水,漫长的黑夜过去,在日光的照耀下,湖水清可见底。

「还要继续下去吗,我的小白花?第一道试验过去,未来还有五道试验。」

我说:「继续。」

邪神松开怀抱,我离开祂短暂的庇护。

第二场试验开始,邪神递给我一颗避水珠。

「在片湖的湖底,存在我们爱情的见证,一直潜下去,直到找到它。」

4

邪神的鞋面碰到湖水,化为一条绮丽的水蛇,荡进清润的湖中。

祂在湖面盘旋,湿漉漉的斑斓蛇头矗立在湖水中央,猩红的信子时隐时现。

水蛇的眼睛盯着我。

我将避水珠纳入口中,跟在水蛇身后向湖心下潜。

在岸上看,湖水并不深,一眼可以望尽湖底的砂石。

潜下去才知道根本到不了底。

光线越来越暗。

视野可见,除了水,连条游鱼都没有。

诡异花纹的水蛇发出淡光,像一个浮动的危险信号。

向下,向下。

我机械地摆动双臂。

不知过去多久,空无一物的前方突然出现一大片水草。

水蛇钻入丛中,一溜烟不见了。

我紧随其后,水草纠结缠绕,拨开最后一层草丛,钻出脑袋,只能看到水蛇的一点尾巴尖。

我正要跟上,却发现脚腕被水草缠住。

水蛇消失在视野内。

最后一丝光线跟着消失了。

我又累又饿,被缚住双腿,漂浮在不知深浅的湖泊中,遗弃在无尽的黑暗里。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让我回到岸上去,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我早已受够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恒流动的水声。

可是我一把扯断脚腕上的水草,继续向下。

独自一人,找不到方向。

疲惫、饥饿、寒冷、困顿、孤独、不甘、愤怒、害怕。

我只有向下,向下,向下。

一直向下,向下,向下。

终于。

色彩鲜艳的水蛇盘亘在半空,冰冷的竖瞳远远地盯着我。

我心中爆发出莫大的喜悦,僵冷的四肢充满力量,飞快向水蛇游去。

我的手指触碰到水蛇冰冷滑腻的鳞片。

水蛇灵巧地摆尾,于是那抹色彩从我指尖滑走。

继续向下。

是一片发光的食肉鱼群。

鱼群中的每一条鱼都很小,有着大脑袋和短身体,獠牙外翻,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水蛇钻进鱼群中,上千条小鱼扑上去,密密麻麻啃食水蛇的身体。

在漾开的血花中,水蛇继续向下。

无止境的下潜剥夺了我思考的能力。

下潜成为一种本能。

我冲进鱼群。

瞬间,上万条小鱼围住我。

衣服遮挡了我的躯干,于是它们最先啃食我裸露在外的脸和手臂。

小鱼的牙和嘴很小,一口只能咬下米粒大的一块肉。

但是吃得贪婪。

水蛇漂亮的鳞片很快被啃秃了,我的衣服也是。

在淡红色的湖水中,水蛇保持着向下的姿势,被啃成一副森白的骨架。

我终于追上水蛇。

在最后的视线中,我用只剩一副骨架的手握住了水蛇的骨架。

口中的避水珠掉入深不见底的暗处。

直到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仍然在下潜。

5

醒来的时候,阳光,空气,森林。

恍如隔世。

我躺在邪神的怀中,手上,胳膊上,脸上重新覆盖光泽弹性的皮肉。

邪神说:「你找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祂叹气:「愚钝的小白花,不救你,你要怎么办呢?」

我问:「我找到爱情的见证了吗?」

邪神不语。

我的手中空无一物,见证弄丢了。

邪神放开我,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美好到几乎让我落泪。

湖泊静静躺在森林中央。

湖水澄澈明亮,可以一眼望见底部的砂石。

邪神捂住我的眼睛,将我半圈在怀里:「别看了,你怕到颤抖。」

祂的气息吐在我耳边:「邪神喜欢聪明小白花,今晚我们结婚,让这片森林成为见证。」

不一样的。

无辜善良的村人被迫害惨死的画面一遍遍在我眼前回放。

天地不公,人不为人,神不为神。

我愿为利刃,杀光不为人,弑尽不为神!

复仇的信念使我战胜恐惧,我拿开邪神的手。

邪神锁住我的腰肢:「根本没有爱情的见证,再找下去,你会死。」

我毅然离开怀抱:「活着都不怕,我还会怕死吗?」

我大概真的会死。

所谓聪明又愚钝。

邪神眼中,一个聪明人拼上性命,寻找一个明知不存在的存在,大概就是愚钝吧。

祂如何知道呢,我追求的从来不是邪神虚假的喜欢。

我追求的是力量。

是弑神的力量!

是让天下为公的力量!

冰冷的湖水浸没我的头顶,失去避水珠,每隔一段时间,我需要浮到水面上换气。

万幸的是,这一次湖泊没有变深。

在换气的间隙,我能够潜到湖底,还有时间在嶙峋的砂石间寻找一会儿。

邪神撕开温柔的假面,在岸边暴跳如雷:「你找不到的,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树木开始枯萎,天越来越热,湖水变得发烫。

邪神厉声警告我,又温声劝导我。

我全置之不理。

邪神更生气了。

地面龟裂,树木枯死,一簇簇山火燃烧在干焦的土地上。

湖水只剩浅浅的一层,露出光秃秃的河床。

四面是灼灼的火海,重新长出来的皮肤被烫化了。

我咬牙用烤焦的手指在滚烫的地面寻找。

漫天的火海中,避水珠晶莹剔透的光照进我的眼中。

在避水珠不远处,静静躺着一只骷髅手掌。

手掌握着蛇骨,已经被热浪熏得漆黑。

触碰到骷髅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手骨架和蛇骨架各自环绕缩小,眨眼间变成一大一小两个黑色的指环。

邪神的手适时伸到我眼前。

我几乎被烧成人干,疼痛已经麻木。

勉强挥动焦黑的手指,手骨指环堪堪套在邪神的指尖。

邪神开心极了,火辣的周遭下降几十度,霎时春风袭人。

邪神也要为我戴上指环,可是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指环戴上去,又掉下来。

于是邪神将我抱进怀中。

烧焦的肉大片大片脱落,细嫩红润的皮肤再次长出来。

邪神握住我的手,蛇骨指环套在指尖。

时间再次流动。

邪神低头摆弄两人手上的黑色指环。

「小白花,你越来越让邪神感到惊喜。」

天上下起大雨,漫天山火熄灭了。

大雨过境,干涸的湖泊被天水盈满,死去的树木抽出绿叶,阳光和彩虹一齐出现在碧蓝的天空。

森林又变回那个安静祥和的森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6

我太累了,坐倒在青草覆盖的柔软的地面上,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我枕在邪神的膝上。

邪神手上的黑色指骨戒闪着沉郁的光芒,祂正在梳理我鬓边的碎发。

邪神说:「我腻味了,试验终止。」

说风是祂,说雨是祂。

水蛇骨架紧紧缠绕在我的食指上,我没有作答。

邪神带我回到荒村。

张白色灯笼,贴白色喜字,桂木棺材进礼堂,堂下酒席热热闹闹。

我是这场阴婚的绝对的主角,从头至尾。

宾客的脸上还挂着笑,毒血从他们尚且温热的尸体流出,染黑了土地。

草木枯死,万物不生。

这里再不见我生长的痕迹,彻底变成人间地狱。

邪神每看到这样的景象,心情都很好。

祂说:「邪神喜欢你献的这份礼物。」

邪神的手轻轻向上抬,随着祂的动作,满地的毒血中升起一件血嫁衣。

嫁衣红到近乎黑,图案是枯死的藤蔓,和被藤蔓困住的濒死的鸳鸯鸟。

邪神抬起的手向下压,血气冲天的嫁衣换在我身上。

祂说:「这是邪神的礼物。」

嫁衣层层叠叠,厚厚压在我身上,我却冻得直打哆嗦,眼睫毛很快覆上一层白霜。

宾客被我毒死,血液里也充满对我的怨气。

水蛇骨架活了过来,张开巨大的蛇嘴。

一个个带着怨气的魂魄,无论生前如何嚣张跋扈,作恶多端,就像汤里的菜叶子一样,被骨蛇吸进口中。

骨蛇没有吃饱,空洞洞的头骨四处张望,便如离弦的箭,直奔棺木而去。

吃完村里最大的毒瘤,那只千年小鬼王之后,骨蛇打了个饱嗝,重新变回戒指,盘在我的食指上。

我停止颤抖,不再感到寒冷,嫁衣上的鸳鸯鸟也得以挣脱藤蔓。

邪神说:「这是邪神的第二个礼物。」

我扯了扯身上的嫁衣,问祂:「我是你唯一的新娘吗?」

邪神漫不经心地一挥手,眼前跪倒一百八十位容貌昳丽的女子。

她们深深低下头去,只见柔软白嫩的脖颈。

强取豪夺是邪神的游戏。

祂曾乐此不疲。

但是祂现在找到了新的玩具。

邪神说:「杀了她们,为新婚添彩。」

7

四周静悄悄的。

没有哭,没有闹,被抢夺的姑娘和死去的宾客一样安静。

我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声。

这是新的试验吗?

如果是,我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问自己,又看向邪神。

邪神平静的神态告诉我,不是新的试验。

结束就是结束,邪神不屑于骗凡人。

在祂眼中,一百八十条鲜活跳动的生命和一发响亮的礼炮没什么区别。

倒是我长久的沉默引祂侧目。

祂一挑眉,露出有些诧异的模样:「不高兴吗?」

祂的目光中有审视的意味。

弱小如我,手上却沾满鲜血。

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都死了,哪怕只是点头之交。

我该和祂一样视人命如无物。

在邪神的注视中,我只能告诉祂:「太静了。」

邪神也有些苦恼:「开始还会哭,现在连叫也不叫。」

神力连接天地,一怒轻则烧山毁林。血肉之躯在这种超乎想象的力量面前,连哼一声的余地都没有。

「太无趣了。」邪神说,「我们去找些别的乐子。」

祂随手就要毁掉眼前一百八十位蝼蚁。

我打断了祂。

邪神更加诧异:「小白花,你在怜惜她们?」

如何不怜惜呢?

她们是我,也是每一个神力下无助的人类。

我说:「把她们送给我,她们曾是你的新娘,我要自己处置。」

邪神告诉我:「她们在一天,便一天挡了你的位置。她们活着,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之后便不再管她们的归属。

邪神笃定我会杀了她们。

但是我必不会。

她们死了,我做的一切都会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出卖自己,与邪恶为伴,只为将尖刀对准为祸之神,绝非无辜之人。

若是因此践踏生命,和邪神恶魔之流有什么区别呢。

我将被抛弃的姑娘安置在荒村里。

她们漂亮的绣花鞋踩过横陈的尸体,逶迤的裙摆沾染血腥的污泞,年轻的身体住进摆满可怖贡品的黑暗房间里。

她们沉默着,不见惊慌,不见悲喜,深深地低着头,仿佛只剩一具还在喘气的皮囊。

但是我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能让她们活过来。

这个村子曾经光明,后来被邪恶覆盖。

当光明和邪恶都归于死寂,她们将成为新的希望。

8

在邪神耐心耗尽之前,我安顿好这里的一切,拉住祂的手。

手骨戒和蛇骨戒碰撞在一起,发出好听的金属声响。

邪神露出一个极其俊美的笑,他说:「走,带你玩去。」

邪神和我漫步在人世间,无论凡人、动物还是小仙、妖怪,都看不见我们。

被神怒火烧过一遭,现在的我可以看到世人身上的因果线。

透明的丝线,从一个人的心口出发,跨越山海,与另一个人心口相连。

关系淡薄的,因果线像蛛丝一样细;关系亲厚的,有毛线那么粗。

我低头看自身。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土地庙偷贡品吃,被土地老儿揪着耳朵,磕磕绊绊长大。

我希望我是被遗弃的,这样至少我的父母还可能活着,我不是孤独存在于这人世间。

可是我的胸口空空荡荡。

我不死心,把上下左右全身都找了个遍。

最终,只在和邪神交握的手上看到一根不起眼的透明线条。

我和邪神的因果线没有连接在胸口,而是连接在一对黑色骨戒上。

像是遭遇了狂风过境,因果线不仅细得可怜,而且断断续续,十分破败。

邪神也看到了,显得十分意外。

相握的手分开,因果线拉长,破却坚强地相连。

祂尝试像扯落蛛丝一样扯断因果线。

但是失败了。

这比和我之间存在因果线还让邪神震惊。

祂在生灵身上试验能力,挥一挥手,就已扰乱好几份因果。

一个孕妇咬紧毛巾,大汗淋漓,眼看孩子出生在即,却被邪神玩笑般一拨,断了母子的因果线。

产妇大出血,没有生下孩子就魂归西天,腹中的胎儿因此被脐带勒死。

丈夫经历大喜大悲,从此浑浑噩噩,洗菜时跌入池塘,第二天浮起一具直挺挺的尸体。

另一边的公狼打了场漂亮的胜战,它成为狼王,并得到母狼的芳心,却在这个时候被邪神改了因果。

邪神将公狼和母狼的因果线接在山下一个老妪身上。

狼王抛弃了狼群,奔走千里找到老妪。它咬死了老妪的伴侣,在因果线的作用下,狼和人怀着爱意结成夫妻,诞下一个孩子。

老妪的大儿子暗地联合村人,将一人一狼和襁褓中的妖物绑了起来。

熊熊烈火燃起,这样不伦的关系只有用大火才能烧干净。

这时,母狼带领狼群赶到。

它已经嫁给了新一任狼王,可是它永远铭记被抛弃的耻辱。

整个狼群同母狼一样,也无法忘怀被狼王抛弃的经历。

在人和狼的厮杀中,狼后的牙齿狠狠咬在公狼的脖颈上,公狼的肚子上还插着老妪儿子的铁叉。

9

邪神轻轻「咦」了一声,顺着祂的视线看去,我看到三个运脉极强的人。

原来是天上的紫微星不忍看人世间生灵涂炭,多次上达天听无果,于是私自下凡成为人帝,想要救万民于水火。

和紫微星一起的,还有满腔热血的文曲星和武曲星。

此时紫微星天光大盛,文曲星和武曲星已在人间韬光养晦数十载,正是出世救社稷的好时候,却被邪神无意间扰了因果。

紫微星对文武曲星的因果线牵在了一颗祸星和一颗乱星身上。

紫微星宵衣旰食,早朝晏罢,却因缺少文武曲星的辅佐,加上受到祸乱二星的蒙蔽,以致纲纪废弛,举步维艰。

而文曲星连连科举不中,经天纬地之才,潦倒半生;武曲星空有一身将才,只能做些看家护院的活计,受人奚落。

三位星君怀着拳拳爱护天下百姓之心,却眼看百姓流离失所,朝代以不可逆转之势迅速走向倾颓。

紫微星死前还在处理政事,文曲星死后眼睛仍然看向帝都,武曲星终日练武却挡不住肌肉流失,垂垂老矣。

他们不能肃清朝纲,还百姓以安宁。

白在人间走一遭,他们抱憾而亡。

如此,一国的命脉也被邪神轻易断送。

邪神看得愉快,祂充分验证了自己掌控世人的能力。

祂看向手上,黑色手骨戒指安静佩戴在纤长的手指上,透明的因果线断断续续,似乎风一吹就断了。

邪神再次拈起零落的丝线。

再次一失败。

祂可以斩断因果,作乱世间,但是祂奈何不了己身。

邪神尝试脱下戒指,一直安静的黑色手骨突然活了过来。

五根细长的手指看起来一掰就断,却死死抓住邪神,几乎陷进肉里。

脱不下来。

祂刚一牵起我的手,黑色蛇骨盘绕着,高高昂起扁平的骷髅蛇头,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邪神不可能被自己死去的分身吓到。

祂触碰到我的骨戒,蓄势待发的水蛇瞬间暴涨十倍,一口吞掉邪神整个手掌。

等祂甩脱蛇骨架,手已经断了,断处露出森然的白骨和参差的血肉。

手骨戒被一起吞下,我和邪神的因果线消失了。

水蛇骨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得意洋洋地摇晃空荡荡的脑袋。

新的手掌很快从断臂处开始生长。

等左手恢复如初,骨戒再一次出现。细细的五根手指像是害怕被抛弃一样,更加紧抱邪神食指。

因果线随之出现,变得连续且粗壮,像鱼线一样坚韧。

邪神看看因果线,又看看我。

半晌,祂似笑非笑地说:「小白花,看来邪神比想象中更喜欢你。」

10

一种直面宇宙的畏惧本能笼罩了我,我好似堕入无尽冰冷的海底,铺天盖地的可怖压力向我袭来。

在这种压力之下,似乎只有将身体匍匐在灰尘之下,用额头虔诚地贴紧邪神的鞋面,才能表达心底万分之一的尊敬。

一贯骄傲好动的黑蛇连头都抬不起来,不情不愿地变回僵硬的死物。

我咬紧牙关,攥紧双拳,扼制心底五体投地的渴望。

邪神和我同时意识到。

我一直在渎神。

并且成功了。

邪神说:「我应该杀了你。」

不仅仅因为渎神。

话音落,我生生咬碎牙关,膝盖骨寸断。

我的身体摔倒在地,五脏六腑移位,身上沾满血污和泥泞。

濒死之中,我仿佛回到记忆中的土地庙。

两块石头为壁,一小片瓦顶,半嵌在山坡里。

虽然简陋,但是来自村民的香火络绎不绝。

我又冷又饿,躲藏在角落里,闻着温暖的鸡肉香味,终于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偷偷走向满桌的贡品。

尚且年幼的我知道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偷贡品的时候反复确认过人都走光了。

却不知道土地庙的住户一直是凡人看不见的土地仙。

做坏事的我被土地抓了个正着,白胡子老头揪住我的耳朵,骂我是「臭小鬼」。

我吓得浑身止不住发抖,以为要遭受一场毒打,嘴巴里却被塞了一只肥硕的鸡腿。

土地老儿拿走我手里的酸果子,他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不满地嘟囔:「只拿个果子,人家说我多小气。」

渐渐地,土地庙的香火败落了。

谢家说,神仙早已抛弃凡人。

我不服气地跳出来告诉大家,土地仙从未停止庇佑这片土地上的子民。

没有香火,他就带我去打野兔充饥。

哪怕他喜欢揪我的耳朵,骂我「臭小鬼」,可是他的动作一直很温柔。

这都是被土地庇佑的证明。

可是村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各种天灾人祸频发,原本有奔头的生活不知道哪天开始急转直下。

神似乎真的抛弃了虔诚信仰祂的人们。

小小土地,没有通天之力,如何庇佑村子?

在家长愤恨的默许下,孩子们用石头砸我,用脚踢我。

他们嘲笑我:「孤儿野种,臭叫花子,你被欺负,怎么不见土地来救你呢?」

幼小的我忍受身上的拳脚,仍然在大声反驳。

土地就站在不远处,村人看不到他,我却可以看到。

他梗着脖子,他的白胡子飞起,他在无声流泪。

我知道那是因为,打我的家伙也是受土地庇佑的子民。

土地一直关注村人,呵护村人,在他们毫无察觉的地方。

11

土地庙彻底没了香火,我成了土地仙唯一的信徒。

下雨天,我搬来茅草,遮蔽小小的一方土地庙。

大风吹漏了瓦顶,我爬上爬下,补齐大洞,留下一个个稚嫩的缝隙。

可是土地仙不再中气十足地揪我的耳朵,他一天比一天忧虑,也一天比一天虚弱。

自愿或被迫,村人开始信奉谢家供养的小鬼王。

跟随谢家,能够获得鬼王抢来的财富和食物,否则就会被鬼王针对,从此重病不起。

从家畜到人类,染病的生灵越来越多。

土地消耗己身,和千年小鬼王展开拉锯,避免村子完全落入魔爪。

可是以他微薄之力,很难和拥有庞大村民信仰的鬼王抗衡。

一封又一封陈情的天书拜上天庭,土地日等夜等,从未得到天神的回复。

正神纵容灾祸,邪神制造灾祸。

神厌倦了世间生灵。

村子愈加崩坏,鬼王统一信仰之后,开始大肆传播欲望、恐惧、杀戮和疾病。

绝望笼罩原本祥和的村落,活下来的人都沾染鲜血,麻木不仁。

唯独我,住在四处漏风的破旧土地庙里,暂时躲过谢家的迫害。

这天晚上,土地仙送传最后一封陈情仙书,唤我到他的跟前。

初见他时,他是一个面色红润的小老头。

现在胡子、头发和牙齿都掉光了,眼窝深深嵌在干枯的面部,整个人散发腐朽之气。

土地仙燃烧生命照亮这方土地,现在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他唤我到跟前,教我如何谛听天命。

土地仙说,正神不会抛弃爱戴祂的子民,祂可能被邪神困住了,让我不要放弃爱戴正神。

然后他拿出一个破锦囊,叹着气交给我,嘱咐万不得已之时才可拿来保命。

我跪在他的膝前,脸轻轻贴在他嶙峋的腿骨上,眼泪大颗大颗打湿了他的散仙之体。

土地仙用已经萎缩的手抚摸我的头发。

最后他说:「臭小鬼,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第二天,鬼王附在谢家家主身上,带领一众愚民堵在土地庙口。

小鬼王嚣张多日,不可一世,想要吃了土地仙,用散仙之体增强功力。

我被愚民揪出来,绑作人质。

我哭喊着,让土地仙快逃。

土地仙笑着出现。

他假意顺服鬼王,用自己换了我,然后自爆仙体,重创鬼王。

生命的最后,土地仙放弃魂魄入轮回的机会。

他的一半散仙之魂落在我身上,保护我免受小鬼王的侵害。

另一半仙魂散入这片他用生命保护的村落。

无数被囚禁折磨的魂魄升起,在土地仙的引导下,善良村民滞留此处的魂魄终于得以重入轮回。

至死,土地仙也没有放弃庇护曾经信仰他的子民。

哪怕人类已经放弃自己。

我被掳到谢家。

他们无法伤害我,于是选择囚禁我,消耗我身上土地的力量。

我继承土地仙的遗志,每日上书天庭,朝等暮等。

一等便等到重伤的小鬼王苏醒。

它算到我的生辰八字,要和我结阴亲增强功力。

我打开土地留给我的破旧锦囊,里面是一张毒药方子。

取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苦,可以制成世间第一至毒——七苦毒。

在这片被邪灵支配的土地上,想要集齐材料,没那么难,也没那么简单。

阴婚前一天,我终于收集齐七味心酸苦楚。

将体内最后一点土地仙的力量作为药引注入其中,七苦毒制成了。

毒成那一刻,我谛听天命。

没有听到正神对苦痛的怜惜,反而听到了召唤邪神的方法。

正神没有被邪神困住,祂只是和邪神站在了一起。

人间变成神的游戏场。

土地仙到死都在等候天庭的支援,他是人间第一好笑的笑话。

我撕碎手中写好的陈情天书,将七苦毒下在食用水中,用邪恶村民的毒血唤来邪神。

至此我走上一条自己的复仇肃清之路。

12

我从濒死的幻觉中醒来,膝盖寸断,身体摔落在地上,想要臣服邪神的恐惧本能仍在,但是我的头颅却高高扬起。

凡人可以遭受苦难,但是苦难应该是命运的馈赠,而非高位者的玩笑戏弄。

我虽生来是蜉蝣,可我从不甘心蜉蝣的命运。

谁说蜉蝣就该一生凄苦,只配遭受压迫、欺凌和玩弄?

我死死盯着邪神居高临下的双眼。

我的腿断了,身体压得抬不起来,我就用手支撑着前进。

凭什么祂可以高高在上?

凭什么祂可以置身事外?

凭什么祂让人哭便哭,让人笑就笑?

我爬到邪神的身下,但我绝不是要臣服在祂的脚边。

我的双眼一直倔强又愤怒地盯着祂。

我一点一点,艰难又坚定地将满身的污泥留在邪神的身上。

靠近神!

渎神!

弑神!

哪怕已身再渺小,哪怕前途再渺茫,只要还喘气,蜉蝣便不会停止她的反抗之路!

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邪神俯身,将快要被压成竹简的我抱在怀里。

邪神一尘不染的身上终于沾上大片的血污。

我的身体机能在快速恢复,在邪神的注视下,我伸手,将手上的血和泥抹在祂无瑕如碧的脸上。

我看到邪神无机质般的瞳孔震动一瞬,好看的眉毛紧紧皱起,又舒展。

最后邪神说:「且看你能给我惹来怎样的麻烦。」

13

邪神问我:「还想在人间玩一会儿吗?」

我摇头,轻轻开口:「送我回荒村吧,解决一百八十位姑娘,我想快些做你的新娘。」

已经迫不及待杀掉你了。

可惜时机还不到。

邪神的步子很大,一步就能从千里外回到荒村。

我拉住祂:「走慢一点,路上聊聊天。」

邪神嗤笑:「无聊的凡人行径。」

然后听话地放慢步伐。

邪神抱我走在繁星之下,天幕星光闪耀,只有远处三颗星辰格外黯淡无光。

是紫微星,文曲星和武曲星。

邪神取笑:「私自下凡的三位星君,没还人间以太平,怎好意思挂回天上?」

三星更加暗淡,简直要羞得跌下凡间去。

我问邪神:「何苦取笑他们呢?谁不会经历失败呢?」

邪神得意洋洋:「邪神的字典里从没有失败。」

我说:「我看未必,自古正邪不两立,天下太平的时候应该是正神占了上风。」

邪神不满道:「邪神那时候在睡觉罢了。」

我说:「现在天下混乱,难道是因为正神在睡觉?」

邪神道:「当然是因为我比较强。」

我咯咯直笑,邪神才反应过来我在拿祂开玩笑。

邪神适应了一下被开玩笑的感觉,才说:「天底下没有生灵敢拿邪神开玩笑。」

我抱住邪神的胳膊:「你真可怜,既没有体会过失败,也没有被开过玩笑。」

邪神的表情莫测,显然继开玩笑之后,祂在适应第一次被说可怜的感觉。

我说:「等我成了你的新娘,我可以天天拿你开玩笑,说你可怜,还可以让你体验失败的滋味,娶我是不是很值?」

邪神顺着我的思路走,竟然真的点头:「听起来尚为有趣。」

我忍不住地笑。

邪神反应过来,恼怒地偏过头,不理我了。

我继续逗祂,祂拿我没办法,叹气:「小白花,你怎么一点也不怕我呢?」

我满不在乎地说:「为了做你的新娘,我命都不要,还怕你作甚。」

邪神红着脸,嘴角止不住上扬。

看祂脸红心跳的模样,我心想这恐怕也是邪神的「第一次」。

我问邪神:「你什么时候娶我做你的新娘呢?」

红晕没有从邪神的脸上褪去,他看着我,郑重地说:「十天后怎么样?我需要准备一下,让三界上下都来参见我们的大典。」

我问邪神:「正神会来吗?」

邪神有些不满:「你为什么总是提到祂?」

不多了解一些正神,我如何杀祂呢?

我说:「有正神到场才最气派嘛。」

邪神有些闷闷不乐:「祂在睡觉,不会来的。」

说完,荒村到了,聊天结束。

邪神和我约定,接下来的十天,祂用来准备婚礼,我用来杀掉过往的新娘。

临走前,我拉住邪神:「人类的风俗里,婚前的新郎新娘不能见面,否则会不吉利。」

邪神问:「我想见小白花呢?」

我说:「也不能见。」

「邪神就是不吉利本身,邪神说能见就是能见。」

我捧住邪神的手,温柔地说:「你是强大,怎么是不吉利呢?答应我,这十天里不要见我好不好?」

邪神用手触摸我的脸颊,用眼神描摹我的眉眼,用鼻子记忆我的气味。

最后祂郑重地说:「虽然我已经开始想念小白花,但是我会忍耐的。」

14

送走邪神,我脸上的笑意淡下来。

濒死中,我不仅看到过去的记忆,也明确了杀死邪神的办法。

如果一个村落的七苦可以毒死残害他们的千年鬼王,那么整个人间的心酸苦楚就可以毒死为祸的神明。

我只剩十天的时间。

万幸我还有一些帮手。

一百八十位美丽柔弱的姑娘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

每个姑娘的手中都握着尖利的武器,为了杀死邪神,她们随时准备好付出生命。

紫微星君,文曲星君和武曲星君从天上落到我眼前。

如果可以还人世间于清明,他们同样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这是一群失败者,他们都有着失败的经历。

但是他们肩负着失败带来的负面影响,从未停止寻找成功的脚步。

他们是失败的驾驭者。

我从一百八十位姑娘身上得到断掉的因果线,是为爱别离之苦。

从三位星君身上采集他们本来璀璨的星光,是为求不得之苦。

之后,三位星君联系星辰之力,将我和姑娘们送往人间各地,收集七种苦楚。

我来到被邪神断了母子因果的村落,为这可怜可悲的三口之家收敛尸骨,获得了生之苦,死之苦和生离死别之苦。

我来到强拉因果,导致引发一场人狼血战的村落,狼后的牙断在公狼的脖颈上,周遭是尸山血海,无论人还是狼,都死在痛苦绝望里。

人间被黑暗笼罩,无论走到哪里都苦楚不断。

苦了太久了。

九天后,每个姑娘和星君都收获满满,一齐回到荒村。

世间七苦聚集在一起,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村子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死气。

文曲星跳到天上,又落在七苦上,他以自己为引子,制成了足以毒死邪神的七苦毒。

武曲星也跳到天上,变回原形,他以自己为器皿,承载世间剧毒的灼烧,留下温暖无害的星辰表面,轻轻落入我的口袋里。

我流着泪拦下紫微星,紫薇星君说:「你还缺少一把可以死伤邪神的武器以防万一。」

天上的日月星辰偷偷降下光辉,燃起熊熊的铸剑炉火,乌云飘过来,为我们遮住冲天的火光。

我拦住了紫薇星君,可是拦不住一百八十位少女。

她们怀着对邪神的恨意,决绝地投入炉火中。

紫薇星君拉炉锻造,一天一夜之后,出世一把瑰丽的短匕首。

随后,紫微星回到星位上,他会在天上看着我,随时助我一臂之力。

我在土地庙里梳妆完毕,戴上凤冠,放好匕首和七苦毒,静候邪神。

15

披着第一抹霞光,妖冶的鲛人踏浪而来,声动行云,余音袅袅。

在空灵悠远的海妖歌喉中,百鸟衔晨间第一朵最为娇嫩的鲜花前来贺礼。

尤带露水的鲜花摆放在厚实绵软的白云朵儿上,晨光照射朝露,折出缤纷的彩虹光辉。

一声清啸,流光溢彩的鸾凤振翅而来,带领群鸟在天空的花海下翩然起舞。

两头巨龙口含宝珠,在花幕下嬉戏,降下一阵阵华贵的珠宝雨。

在一片祥瑞之中,邪神穿着和我成套的婚服,脚踏七彩祥云,领着黑压压穿着喜气的人、鬼、魔、仙、妖出现。

祂看到我,冷峻的双眸像冰雪初融,微微一笑,就让整个世界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灿烂的霞光下,美妙的歌声中,邪神向我伸手。

我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两枚黑色指骨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邪神的笑容扩大,祥云低下头,我踏上去,和邪神站立在一起。

无论是地上的人、鬼、魔、仙、妖,还是天上的鲛人、太阳、鸾凤、巨龙,无不收敛光芒,做臣服之姿。

在天地和众生灵的见证下,我和邪神完婚了。

邪神握着我的手,高兴地说:「终于能见你了,我的新娘。」

我拿出匕首:「是唯一的新娘。」

匕首出鞘,发出嗡嗡的金石之声,好像永远在渴求血液。

邪神一眼看出匕首里困着一百八十个器魂,赞道:「不错的防身利器,适合我唯一的新娘。」

话音落,一股暖流涌过我的四肢百骸,我浑身充满奔腾的力量,耳边听到世界的秘密。

我是邪神亲口承认的唯一的新娘,邪神的世界徐徐在我眼前展开。

我可以招来日月,也可以抹平山川,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去往世界任意一个角落,支配任何生灵的一生。

一股冷意涌入我的心头。

人类何其渺小,生命何其脆弱,在这广博的宇宙和无尽的时间中,我曾经苦苦挣扎、上下求索的一切好似都不再有意义。

站在邪神的角度,我理解了邪神对人与生命的漠视。

天边星光灼灼,刺痛我的双眼,唤回我属于人的情感。

是紫薇星君。

我听到星君在我耳边说:「天地有灵,无论是浮游,还是鲲鹏,都给予生存发展的权利。神力用以维护世间平衡,这是天地的慈悲。而当这股力量成为不平衡之根源时,神力成为累赘,应祛除神力,还世界以自治。」

我脱离了邪神眼中的世界,手中的匕首一直在颤抖,一百八十位脆弱的少女器魂一直在奋力呼唤我,衣袋里的武曲星辰也在微微发烫。

生命因为存在而有意义。

16

邪神问我:「掌握神力的感觉怎么样?」

我望向邪神,祂独身一人,生灵敬祂,恨祂,背弃祂。

祂从没被平视过,所以才会格外青睐我吧。

我答:「没有做人有趣。」

邪神哈哈大笑。

笑完,祂说:「我没有做人的经验。」

邪神没有过的经历可太多了。

我问邪神:「你想成为人类吗?」

邪神反问我:「人类会想蚂蚁吗?」

人之于神,就像蝼蚁之于人。

人不会想变成蚂蚁,可是当无尽的历史长河中只剩下一个人和一群蝼蚁,孤独的人类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呢?

我拿出装满七苦毒的星辰,人类的苦痛本就藏在层层的伪装之下,因此这人间至苦至毒闻起来竟然和蜜糖一样甜。

邪神好奇地看向我手中:「这是什么?」

我听到自己笑吟吟地说:「结婚要喝交杯酒,这也是人类的风俗。」

邪神埋怨我:「你不早点说,我都没有准备。」

祂误把交杯酒理解为交换酒,在空中做了个取酒的动作,下一刻手里多出一盏月牙形的酒樽,里面盛着清冽的酒。

「只能拿正神藏起来的百花佳酿勉强凑合。」

邪神和我交换了酒杯,凑近星辰闻了闻,说:「好甜。」

说着就要饮下。

我拦住邪神,端着月牙盏穿过祂的臂弯,两只胳膊交缠在一起,距离瞬间拉近。

我感受邪神的呼吸和心跳,看着祂的眼睛,对祂说:「交杯酒应该这样喝。」

缠绵的对视中,两杯甜酒饮尽。

星辰酒杯摔在地上,邪神说:「小白花,这酒好辣。」

我站离邪神,看祂俊美的脸庞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这个神痛苦不已。

邪神说:「小白花,你是不是买到假酒了,痛,烧得我好痛。」

邪神又说:「还好喝的是『交杯酒』,不是『共杯酒』,要是你沾染一滴,怕是已经化为血水了。」

邪神伟岸的身躯砸在地上,直到祂不再挣扎,我最终没有说出七苦毒的真相。

我能感受到,邪神之力在不断消散,如今的祂过于虚弱,不再是我的对手。

我靠近祂,为祂整理凌乱的鬓发,清理沾染的污泥。

神睁开一双冷漠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我不得动弹。

神体被七苦至毒侵蚀破坏,可是消失的神力又回来了。

匕首飞出短鞘,直刺神的双眼,然后被神像拍灰尘一样拍开了。

神看向我手中的月亮酒樽,又看向漫天的花墙,薄唇中吐出两个字:「荒唐。」

17

敏锐的生灵早在我拿出七苦毒时悄悄退场,后知后觉的云朵这时候终于开始消散。

太阳躲进乌云背后,无数枯萎的花朵纷纷下落,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我艰难问道:「你是……正神?」

正神说:「你扰醒了我的安眠。」

原来,所有怀着生的期待,投递给正神的陈情天书,最后都进了邪神的垃圾桶。

难怪谛听天命,却能得到邪神的召唤方法。

这活生生的人世间。

可笑。

多么可笑。

知道真相的紫薇星君再次暗淡下来,形势已彻底逆转,在正神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无准备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正神说:「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玩弄邪神那个蠢蛋的,但不可否认,你做得不错。」

祂说:「如此,就奖励你一个痛快的死法吧。」

正神手上用力,我随时就要被扭断脖子。

闭上眼,死亡迟迟不来。

掐住我的手越来越松,我轻易挣脱禁锢,看到神戴着骨戒的手正死死钳制另一只手,整个人和自己扭打在一起。

正神怒:「蠢蛋,她下毒害你,你还舍不得她死?」

神的斗争还在继续,天地崩塌,万民哀嚎。世界一会儿燃起烈火,一会儿被寒冰封冻。

我全力支撑结界,可是难以抵挡最强神力碰撞对世界造成的伤害。

神力之强大,远超天地的承受范围,继续下去,整个世界都将湮灭。

恰是此时,一直沉默的蛇骨活了过来。

它眷念地用空荡荡的蛇头摩擦我的手指,接着整条蛇骤然绷直,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蛇骨叼起一旁动弹不得的匕首,加入这场毁天灭地的战争。

匕首飞进神戴手骨骨戒的手中,水蛇张大嘴巴,吞下了想要夺取匕首的另一只神手。

匕首高高抬起,一百八十位柔软又刚强的女子器魂集于一点,直刺神的眉心。

那里是神思的盘踞地。

18

「小白花,邪神真的很喜欢你。」

神思破。

天地间唯一的神陨落了。

与此同时,我体内的力量暴涨,筋脉被强制撑大数十倍,整个人像是要爆炸一样痛苦。

消散的神力聚集于我一身,我即将成为世界的新神。

可是饱受玩弄的生灵未必需要有神思的神灵了。

我引导井喷的神力流向天地的每个角落,修补世界积年的创伤,和神战带给万物的伤痛。

紫微星闪耀在天边,完成使命的文曲星和武曲星也逐渐归位。

没有神的打扰,以他们之力,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带领生灵走向太平。

而我。

将最后一丝神力归还天地,我戴着两枚黑色的骨戒,闭上眼。

蛇骨和手骨紧紧纠缠在一起,我陷入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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