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从出宫到做完这一切回到坤德宫。
我只用了一个时辰。
坤德宫里灯火通明,皇帝的銮驾停在宫门外。
我摸了摸怀中的匕首,缓步走进寝殿。
「你去哪儿了?」
周牧野焦急的迎了出来。
我平静答道:「你难道没派人监视我吗?你不知道我去做了什么吗?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周牧野在距我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你去了相府。」
「我杀了梁善,亲手杀的。」
「你杀了梁善?」周牧野拔高了声调,眼里密布血丝,很是骇人。
「朕筹谋整整两年,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把他杀了?简直是胡闹!」
我自暴自弃的坐下,倒了茶,润润干的冒烟的嗓子。
「我只知道皇上筹谋着赶我出宫,迎梁姝为后。我只知道梁善害死了我全家,偷了我爹的爱物,还妄图占有我。」
我对他笑笑,「皇上,我杀了你未来的国丈,你要杀了我吗?」
周牧野横眉怒目,连气息都隐藏着雷霆之怒。
「谁告诉你朕要娶梁姝?」
我木然的看着他,「我亲耳听到的,既然事实如此,我也认栽。但是梁善一刻也不能多留。」
「事实?你亲耳听到的就一定是事实吗?叶怀瑾,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固执?哪怕你肯多信任朕一分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你要我怎么信你?当年相府灭门,你就在当场,你难道不知道是为了找先帝遗诏?不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梁善?你瞒着我无非是怕我一心报仇,要是我早些杀了他,谁来助你登帝?事到如今,我对你没用,我是累赘,是烫手山芋。你不是要逐我出宫,迎娶梁姝吗?你的凤袍和宫殿,不是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吗?我今日将她那漂亮脸蛋都踢歪了,皇上是不是心疼了?」
周牧野额上筋脉迸起,胸膛起伏,眼睛红的似要滴血,暴虐的撅住我的脖颈。
「你知道要扳倒一个背靠偌大翰林院的两朝宰相而不动摇国本根基有多难吗?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言官,本就对你的出身颇有微词,朕顶着文武百官的口诛笔伐,在前朝竭力替你转圜,你就一点都不领情吗?」
他手上青筋暴起,却没有用力。
「朕辛苦谋划两年,同梁善虚与委蛇,想要把他在朝中的同党连根拔起,你不过是听了一两句朕蛊惑捧杀他的话语,就要做到这个地步。你可曾相信过朕一分一毫?」
我被他提着,几乎贴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
我直视着他鲜红的眼睛,轻启唇瓣,「没有。」
「没有?」
他发出绝望的笑声,苍凉悲冽。突然按住我后颈,凶猛的吻了上来。
唇齿相撞,疼的掉眼泪。
周牧野死死的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揉碎,融进他的骨血里。
他吻的太用力,太粗暴,我无法喘息,狠下心咬破了他的唇。
血腥味弥漫开来,他依旧不肯放手,强势暴虐的掠夺。
直到我涨红着脸,软倒在他怀里。
「来人!」他抱起我。
内侍官应声而入。
「传朕口谕,调御林军,封锁相府,一个人也不准放出来,对外称病即可,决不许这消息被人知晓。知会宫门守卫,叶姑娘今晚从未出过宫门,若有泄密者,格杀勿论。」
我大口喘气,「不必劳动御林军了,我让镇国候府的亲卫,已将相府封锁。」
周牧野戏谑的冷笑,拇指揩掉唇边的血,「好啊,你真是有能耐。你有私兵,你能出宫,你还能随意杀人。你还做皇后干什么?这个帝位也该是你的。」
听到他刚传出去的口谕,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杀我了。
我有恃无恐的抵着他胸膛,「我倒是想要,你给我吗?」
「不给。」周牧野冷硬的答,「你必须做朕的皇后,给朕生孩子,陪朕一辈子。」
「生孩子?」我悲怆的讽笑,「胭巧倒是很想为皇上生儿育女,可她死在相府了,被你未来皇后一刀捅死了,死时还怀着梁善的孩子,真是残忍啊……」
周牧野怔住了,放开我,慢慢站起来,竟然有些慌张,良久才沉声问道:「若瑟呢?」
「留在相府了,或许在整理妹妹的尸首,或许在折磨你那小皇后。她为你忠心效力数年,唯一的妹妹也因你而死了。」
周牧野眼里浸满了冰霜,寒芒煞人。
「朕从未想过要娶梁姝做皇后,那不过是迷惑梁善的障眼法,凤袍和坤德宫从来都只是为你准备。我只是气恼你自作主张跑去杀人,更气恼你不信我。你从来都只会怀疑我的用心。」
他大步朝着门外走去,「我会将你暂且禁足,等我处理完前朝之事,再行下旨册封。」
90
梁善一党被清洗了干净。
贬官的贬官,杀头的杀头,整个朝堂都被周牧野大换血,提拔了一批寒门后起之秀。
册封的圣旨昭告了天下,再也没有一句阻止的异议。
我穿上了那套极为奢华的凤袍,很合身很得体。
恢弘的大殿,长阶的尽头,周牧野一身隆重的龙袍,欣长而立。
我面无表情的踩着柔软的锻布,一步一步朝他缓缓走去。
还剩两三步的距离,他等不及了,走上来牵住我的手,走进大殿。
这一场婚典,举国之财力,大办三日,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直到周牧野将那顶象征着后位的凤印,交到我手上,同我喝合卺酒。
我终于真切的意识到,我是皇后了。
那个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总是幻想着做太子妃的叶怀瑾,拼尽了全力,终于坐上了后位,成了一国之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应该欣喜若狂的,可是却很难挤出笑脸去应付周牧野那过于热忱的目光。
我麻木的走完了繁琐的婚典仪式,麻木的回到了坤德宫,麻木的看着满殿张灯结彩的喜庆。
满殿绯艳的红烛快要燃尽的时候,周牧野回来了。
金色的龙袍衬着他完美的脸庞,意气风发的神色。
积石如玉,列翠如松,俊美的近乎蛊惑。
「怀瑾,你现在知道你如何错怪朕了吗?」他欢欣的坐在我身旁,拉起我的手按在他心口。
「朕从来想娶的都只有你一个。」他的心跳蓬勃有力。
「自古江山美人难以兼得。可是你和大周,如今都是朕的,只能为朕一人所有。」
他吻我的脸,蜻蜓点水一般,我却觉得犹如烙铁覆印。
91
婚典那日,封遂回来了,却没来参加册封大典。
听平安说,他收到我的信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一路不停,跑死了五匹马,才赶在我婚典之日抵达京都。
得知我无事,且正在受册封,便倒头睡了过去。
他将雁南军丢给棠溪,擅自无诏回京,很快便被皇帝召进了宫问罪。
我担心他被皇帝责罚,于是赶在他来之前,端着参汤去送给皇帝。
皇帝很高兴我亲自来送汤,正要喝,便赶上封遂应召前来。
这一场述职有惊无险的结束,因为封遂在南疆的卓越战功,皇帝还破天荒夸赞了几句。
打发封遂走后,我便也要告退,想追出去同封遂说几句话。
周牧野却发了话,「你再陪我一会儿,内务司送来了今年的秀女名册,你随便捡一些送入后宫吧。」
「选秀女从来是都是皇上亲选,这些秀女皆是出自官宦世家,背后利害关系错综复杂,皇上让我选?」
「放心选,选些你觉得顺眼的即可。朕本是不愿选,可这群人吵得朕头疼,怀瑾帮朕选了,便是了了朕一桩头疼事。」
我敷衍的笑笑,估计是怕得罪朝臣,把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交给我。
「那臣妾便斗胆替您选了,若是不合心意,别来怪我才好。」
「怎么会?」周牧野亲昵的搂住我,「怀瑾,自从大婚后,你从不来主动看我,朕还以为你还要生我许久的气呢。」
「臣妾自然不敢生皇上的气。臣妾还是先行回宫,不便搅扰皇上批折子。」
周牧野摸摸我发顶,眷恋不舍的抽回了手。
我行完礼,马不停蹄的出去,估摸着耽搁这许久,怕是追不上封遂了。
谁知却在回坤德宫的必经之道上看到了他。
他站在御花园一处桃树下,肩头落了许多花瓣,似乎在等我。
满地散落的桃花,幽香浮动,又是一年春。
我晃眼看过去,仿佛看到了当年抱着桃花酥站在桃树下等我的黑瘦少年。
少年长大了,手里的桃花酥变成了染血的刀剑。
他平静的问:「你如愿了,可还欢喜?」
我看着他风尘仆仆,满脸胡茬的倦容,微笑道:「六宫之首,凤仪天下,自然欢喜。」
「那就好,我走了。」封遂毫不犹豫的转身。
春风拂面,吹动满树的桃花,刮起一阵粉色的雨,也将他肩头的花瓣扑散。
我叫住他,「你在这里等我,就是为了问我这一句话?」
「不然呢,皇后娘娘?」
我被他这一声唤的五味杂陈,「你要回南疆吗?」
「修养两日便回去。」
「平安呢?你就不多陪她几日?」
封遂转过身来,「你若是觉得闷了,便召她入宫陪陪你吧。」
他没有道别,很快消失在宫墙尽头。
我站在那处桃花树下,默默的目送他远去。
桃花开了,正好趁着新鲜,可以摘了做桃酥。
我细细的回想,封遂已经好久好久,都不曾提过桃花酥了。
92
春天过完后,若瑟终于在百般凌辱之后亲手杀掉了梁姝,为妹妹报了仇。
她回了宫里,却拒绝再到御前应差。
即便周牧野已经追封了胭巧为慧妃,以妃嫔仪制下葬妃陵。
若瑟依旧毫不领情,自己在坤德宫长住下了,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自然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也乐得漫漫深宫能多一个伴儿。
不过这空旷的后宫很快便不寂寥了,年轻漂亮的秀女一批一批塞进后宫。
承宠的承宠,封妃的封妃。
不到一年时间,四妃便齐了三个。
后宫里女人多了,自然嘴杂手乱,少不得许多纷争摩擦。
我不得不按照祖制,恢复了晨昏定省的规矩,每日需得晨起老早,等着这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们前来请安,听她们尖酸拿乔说些闲话,互相争宠拌嘴。
毕竟我是皇后,是后宫最大的女人。
任凭她们如何争宠,我都是后宫的主人。
我告诉自己,这世道,我能做到最高最远的程度,也就是皇后了。
一直以来我都目标明确,我只是想做皇后罢了,至于是谁的皇后,有什么分别吗?
可是皇帝不这样想,他总是妄图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孩子,以及别的什么。
我也知道,要想真的高枕无忧,我必须生出一个健康的嫡子。
孟朗来看了许多次,调养身子的药也喝了许多,依旧毫无起色。
老爷子宽慰我说,是因为年轻时中过鸠毒,身子本就虚,又患过时疫,伤了根基,故而极难受孕。
周牧野知道以后,很是自责,悄悄去太庙祈福,为我求了许多保安康的符箓。
我见他如此诚心,遥想当初他也曾不顾危险,陪我共患过时疫,有些心软。
「皇上不必自责,当年时疫是天灾,并非人祸。我们谁也没想到会那样,这不怪你。」
周牧野听罢总是苦笑着沉默。
后来的日子,他对我极尽宠爱,吃穿住行,早已远超一个皇后该有的用度。
每一年,后宫最好看最多样的牡丹都在坤德宫里,所有地方上贡的奇珍异宝,全都经我挑拣,剩下的才会用来赏赐后妃和大臣。
我记得这一年末,琉球国使臣觐见,送了一棵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红珊瑚树,说是有温养人身的功效。
周牧野转手就送进坤德宫,摆在了最显眼处。
类似这样的事情,说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皇室的起居注里,必定记下了他许许多多的荒唐之举。
譬如一月三十日,他有二十日都宿在我这里。
有时政务繁忙,半夜处理完也会悄悄溜进我的寝宫,抱着我一觉天明。
他在宫里没有长辈,自然没有人劝他要雨润均沾,制衡后宫。
少有朝臣提起,也会被他怒声驳回。
周牧野就这样荒唐无度的讨好着我,有时近乎卑微的祈求我对他多笑一笑。
后宫里的女子们,争来争去,也不过是争周牧野闲暇之间,从手指缝溜走的那一点敷衍的宠幸。
可即便是如此,我依旧没有身孕。
许多次缠绵过后,我缩在他怀里,嚣张跋扈的警告他,「除非我诞下皇嗣,后宫里绝不许有人先怀上你的种。」
周牧野总是放声大笑,十分愉悦。
「朕就喜欢你这毒妇,蛇蝎心肠,睚眦必报,杀起人来心狠手辣,和朕最为般配。」
是了,我和他,一个官妓,一个野种。
男盗女娼,狼狈为奸。
最终却坐拥江山,琴瑟和鸣,自该是天下绝配。
他大约还以为我说这种话是在吃醋,是在对他宣示主权,是在表示对他的关心深爱。
他喜欢看我表演吃醋,每次都高兴地像个小孩。
可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罢了,一个能让我稳妥的当上太后的孩子。
93
奉平四年初,在我举办的游园会上,娴妃呕吐,查出了身孕。
这小小的身孕,对整个大周来说,非同小可。
皇帝已是而立之年,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前朝一片欢欣,纷纷奔走相告,表示大周后继有人。
周牧野也很高兴,赏赐了娴妃许多东西,连着三日都留宿她宫里。
他大概是被欢喜冲昏了头,忘了我同他说过什么。
或许他根本以为那是玩笑话。
风和日丽的一天,我借了一向聒噪多事的慎贵人之手,送了娴妃一碗坐胎药。
娴妃这一胎毫不意外的被坐没了。
慎贵人被拉出去处死时,哭喊着我的名字,说是皇后娘娘陷害。
可是不会有人信的,要想在后宫里生存,就该知道,什么信得,什么信不得。
皇帝安慰完娴妃,终于过来找我了。
我假惺惺的询问,「娴妃身子如何了?」
他用微带责备的口吻道:「你总算没狠心到让她失去生育的能力,养一养也就好了,只是丧子之痛,恐难疗愈。」
「我告诉过你,后宫里不许有人先我诞下皇嗣。」
皇帝咬了咬牙关,复又叹息,「那若是你再难有孕呢?」
「那你就绝后好了。」我无畏的笑着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我早就说过的,大不了同归于尽。」
「你也不想想,我是因为什么再难有孕,那是我所希望的结果吗?」
「怀瑾……」他的语调终究是软了下去。
「朕知道朕亏欠你太多,朕已经在想尽办法竭力弥补了。你心里有气,朝着朕撒便是了,何苦要残害无辜的孩子。」
我讽刺道:「因为臣妾是天下第一毒妇,蛇蝎心肠,睚眦必报。你不是早就清楚我是什么嘴脸吗?」
皇帝不再说话,转身离去,背影萧索而无望。
94
此后一年,皇帝不再临幸后宫妃嫔,和我过起了专一的夫妻生活。
一年后,我有了身孕。
周牧野高兴地难以自禁,再次大赦天下,减免徭役,说是要为这个孩子积攒福气。
我们百般小心,千般呵护,辛苦忍耐,生怕他有了什么闪失。
其实这时候,朝中民间已对我多有微词,惑主妖后的骂名层出不穷。
可这些异论,都被皇帝压了下去,生怕被我听见,坏了心情。
我有孕到六月,天已暑热。
周牧野见我热的难耐,胃口奇差,便带着我一人去行宫避暑,一路上谨慎再谨慎,唯恐出了意外。
行宫不远,便在近郊,院子大多建在水上,推窗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随时能吹到凉爽的河风,欣赏到粉嫩清新的莲花。
周牧野瞧我胃口好了许多,便差人把案牍奏折全搬到了行宫批阅,又把孟朗接过来,全心为我养胎。
傍晚时分,他会拉着我去热气消散的荷池畔散步。
「怀瑾,你看,这里的夕阳像不像咱们以前在王府阁楼上看到的。」
他指着远处大片瑰丽浓郁的晚霞,金黄色灿烂,烟霞色绮丽。
几年前我们刚从冷宫里逃命出来,在王府看到的是朝霞,旭日初升,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
而此刻,我们高枕无忧的站在这个国家的顶峰,看到的却是垂暮将晚的夕阳。
我轻轻的抚摸着滚圆的肚子,突然问道:「皇上,如果这一胎,是女孩怎么办?」
皇帝心情极佳,宽大的手掌抚上我的小腹,「那就把她宠成大周最幸福的小公主。」
他揽过我肩膀,慨然道:「还记得你我当初感染时疫,生死未卜。朕抱着你,说要带你去封地开荒,做一对逍遥夫妻。谁会想到我们此刻会成为大周的主人?」
我随意的应承,「因为皇上吉人自有天相,是天命之子。」
皇帝搂我更紧,吻我发顶,细细的嗅吻,「不,那是因为你,你才是朕命里的贵人。」
我口里说着不敢当,心绪却飘走老远。
不知道封遂还要在南疆待多久,听说战事尤为顺利,左不过年关便能将夷人尽数驱赶,然后班师回朝。
平安进宫时,总是念叨起他,说哥哥不爱给家里写信。
可但凡来信,固然惜字如金,末尾也总要询问我是否安康。
我每每听罢心情总是十分复杂。
因为封遂不在京都,我总是惴惴难安。
「……再待下去更深露重怕你着凉,朕让人现做了莲子羹,咱们回去正好吃。」
皇帝从随从手里接过披衣,罩在我身上,灵巧的打了个结。
我想起他以往为我裹伤时总爱系同心结,一时兴起,笑问道:「怎么不系同心结了?皇上不是最会吗?」
皇帝绽开笑颜,捏捏我愈发丰腴的脸颊,好脾气的解开衣带,认真的系了个同心结。
「你还记得啊,朕以为真像民间所说,一孕傻三年。朕瞧着你总发呆,讷讷的不爱说话,不似以前,牙尖嘴利,生龙活虎。」
他言语间略有戚戚,似乎很怀念从前。
我被他牵着手,他的手心一如既往的温暖宽厚,可却很难再让我感到安宁。
我回头看着模糊夜色下,黛色的莲池,广袤的黑夜。
我好像,已经二十七岁了。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十年里有九年都在和眼前这个男人纠葛不清。
我所有的,最好的年华都被消耗殆尽。
我记得我以前一直有一口气,每当坚持不下去时,我总是念着,我要报仇,我要做皇后。
到如今,该报的都报了,该有的都有了。
那一口气,突然就散了。
一切争强好胜、拼狠斗恶的心都淡了。
好在,除了归隐田园的梦话,周牧野兑现了之前对我的所有承诺。
作为一个丈夫,他或许远远不够格。
作为一个帝王,他对我已经做到了极致,甚至有些离谱。
95
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酷暑,直到九月秋凉。
这胎许是养的太好,个头实在大,再加上我脚有旧疾,肿痛的无法走路。
时隔多年,我又坐上了轮车。
皇帝纵然是心疼焦急,也无法替我分担分生育之苦。
我夜夜疼的睡不着,他也只能陪着我辗转反侧。
孟朗说孩子不能再怀了,只能早产催胎,再怀只会伤及母体。
周牧野于是问:「如今才不过九月半,早产可会伤及胎儿?」
孟朗答:「会。可母体本就折损过多,即便满月,这孩子生下来也会有不足之症。」
周牧野握着我的手,手心里汗涔涔的,苦笑道:「怀瑾,当真是报应啊。」
我按着隐痛的腹部,「就算是报应,也该我们受的。」
我们赶回了皇宫,选了个良辰吉日,催产生子。
这注定是一个难免的夜晚,催产药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我便开始胎动。
起初周牧野守在床边不愿出去,后来羊水破了,才让催产的嬷嬷强请了出去。
这一夜,我在里间疼的死去又活来,只觉得比我这前半辈子受的痛苦还要多些。
天破晓时,我顺利生下一个婴孩,还不及看,便彻底昏厥过去。
待我醒来时,床边围满了人。
周牧野,晚娘,还有若瑟。
晚娘扶着我,「还疼吗?」
我动了动腿,下体一阵撕裂的疼痛,蜷缩在她肩头倒吸凉气。
晚娘的脸皱成一团,瞧上去比我还疼,「别动弹,先养着,这生完孩子头一月,最是紧要。我会留在宫里伺候你月子,直到你出月。」
周牧野抱着孩子,忙道:「朕已让娴妃暂理后宫,你好好休养身子。」
若瑟抱着双臂,站的最远,冷不丁开口道:「你安心修养,我会帮你盯着后宫。该是你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我惊讶于她也会说这种话,正想道谢,周牧野已经把孩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去触摸他软嫩的脸颊。
他柔声道:「是个男孩儿,他出生时朝阳好看极了,朕打算给他取名叫『旭』。」
我捏着孩子的小手,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湿了眼眶。
「旭,周旭,我的旭儿。」
96
后来的日子匆匆而过,如白驹过隙。
我休养了两月,便回去勤勤恳恳操持起后宫的诸多事宜。
旭儿有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幼时总是生病,羸弱难带。
许多次我都以为快要养不活这孩子时,他又总能顽强的喝下去苦药,忍下去病痛,一次又一次的好转。
周牧野在他满月时便封了太子,每每遇上他生病,总忧愁的彻夜难眠,放下一切手头紧要的事,一遍又一遍的赶来探望。
后宫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降生,没有哪一个会让皇帝担惊受怕成这样。
为了旭儿,我和周牧野都操碎了心。
不过好在,孩子争气,在孟朗的悉心调养下,两岁以后身体渐有好转,愈发茁壮。
旭儿三岁时,封遂终于被皇帝召了回来。
我这才知道,其实他早该回来了,南疆平定之后,皇帝多次召他回宫。
他都以边境未平为由拒绝了,这几年辗转边疆多地,每到一处便能击退一方异族悍匪,还一地平安。
雁南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有寥寥两万人的杂牌军,它的威名早就从大周的疆土传到了所有邻国。
这一切,都是封遂一手打下来的。
论战功,他已封无可封,论勋绩,他已赏无可赏。
这样的人,功高盖主,在民间的声望比皇帝还高。
连我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
不过这次,皇帝只是给了他封赏,要他留京好好休养,还说要为他张罗一门匹配的婚事。
我从内侍官那里听到这些说辞后,心里不光没有宽慰,反倒更加紧迫的想要见他。
我去了他出宫必经之地等待,却不知为何错过了。
隔日我叫了平安入宫,询问她细由。
「哥哥回来这几日,不是在练兵场,就是在府里睡大觉。」
「那他有没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平安摇头,「不过娘娘,明日便是花朝节,您不是最爱花了吗?不如我陪您出宫去走走看看。」
我并不爱花,为何突然提花朝节?
我略加思忖,「你说的也是,为了旭儿,我这几年忙的晕头转向,许久都没出宫逛逛了。」
97
翌日花朝节,我在热闹的花巷找到了等候多时的封遂。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常服,下颌干干净净,没有胡茬,却更凸显脸上那些细小伤疤。
我们相视无言,莫名的像老友重逢。
我向他走近,「皇帝心思深重,你最好收敛些。」
封遂勉强的笑笑,「我心里有数,你不用为我担心。」
我们并肩向前走,穿过满巷色彩纷繁,花香馥郁的摊贩。
「孩子还好吗?」
我幽幽的叹气,「熬过了最难熬的两年,现在是愈发乖巧康健了。」
「那就好。」
「你说人这一生忙来忙去,忙完这个,忙那个,总是没个尽头。」
我感慨道,「你也不要太拼,早过了而立之年,该找个好姑娘成家。」
封遂皱了皱眉,「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又总在外带兵,没必要耽搁良家女子。」
「前阵子平安入宫来,同我说棠溪向你提亲了。这郎有情妾有意,本是一桩好事,你硬拗着不同意,是舍不得妹子,还是怕她先于你成家?」
封遂一本正经的答:「还不到时候。」
我惊讶的笑,「非要把平安等成了老姑娘,你这做哥哥的才觉得是时候?」
封遂没有回答,只是心无旁骛的静静注视着我。
我被他看的有些发毛,遂摸了摸眼角,「你我都不小了,年老色衰长些皱纹也是常事,有什么好看的?」
「哪儿有什么皱纹,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少年时的模样,嚣张跋扈,热烈鲜活。」
封遂冷硬的面容绽开一丝笑意,「我只是想好好再看看你,把你的脸好好记下来,这样下辈子再见或许就不会忘记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封遂已经又往前走起来。
今日的花巷极短,短的好像我们几步路就走完了。
「怀瑾,我的愿望这一生都无法达成了,能助你得偿所愿,也算是赎罪了。」
站在花巷的出口,封遂微微张开手臂,「我能最后再抱一抱你吗?」
我还在踌躇,觉得以我们如今的身份不合礼数。他的怀抱已经密密匝匝的包围了我,用力到几乎要将我抱离地面。
我拍拍他的后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封遂,你欠我许多,一辈子都换不清的。你要好好的,用余生来赎罪,知道吗?」
他笑着答应,挥了挥手,慢慢消失在了花巷尽头。
我若有所思的回宫,看到皇帝正在我宫里追着旭儿喂药。
他见我进来,忙招手道:「这孩子,从来只要你喂,见朕端药碗就跑的飞快。」
我从他手里接过碗,唤了旭儿过来,喂他喝药。
「这些小事皇上何必操劳,放着臣妾来做就是。」
他一边擦手一边坐下,「你这不是出去了吗?你去哪儿了?」
我听着他故作平静洒然的口气,抬头对上他探寻的目光。
又在明知故问。
「出宫同镇国候叙旧。」
「你们有什么旧可叙的?」
「我同他九岁便相识,他是我母亲的远房侄儿。自然是旧人,自然有旧可叙。」
皇帝将锦帕扔在桌上,抚上我后背,「你是皇后,私见外臣,不合规矩,以后还是莫要这样了。」
我心里跳了一下,蹲身行礼,「臣妾谨遵皇上口谕。」
周牧野蹙眉,拉我起来。「不是口谕,朕没有命令你,只是提醒。你腿脚不好,不要总是行礼。」
这时旭儿跑过来,嚷着要吃蜜饯,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我顺势抱起他,「不是说好了,喝三回药,才能吃一颗药。若是吃多了,牙会坏掉的。」
「小孩儿爱吃糖是天性,一颗蜜饯而已。」皇帝揉捏着他的脸蛋,宠溺道:「旭儿,父皇带你去吃蜜饯好不好?」
旭儿满口答应,转眼就忘了娘,被他牵进了屋去玩耍。
我看着父子俩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阿爹和瑜儿。
当年他们也是这样,大手牵着小手,老顽童和小顽童。
我莫名湿了眼眶,突然觉得,即便我和周牧野同床异梦,心有芥蒂,但能够得到这表面的安宁,给旭儿一个健全的家,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98
可是每当我这样想时,现实总会急转直下,然后给我当头棒喝。
我和封遂见面的半旬之后,北境告急。
戎狄屡次扰边,来势汹汹,仅用了三日便攻下了北境最外的漠城,大肆屠杀,烧杀抢掠。
封遂自请开拔北境,誓要收复失地,击败戎狄。
皇帝准了,临行前亲自为他践行。
这一仗打了足足四个月,戎狄狡诈,龟缩漠城不出,又时常将城内无辜百姓拉出来做肉墙。
雁南军处处受制,别无他法,只能干耗着。
毕竟围了城,只要耗干了城内的粮草补给,便能将他们逼出城来作战。
可偏偏这时,京都的粮草运送出了问题。
最近一批送粮的队伍在宁州边境遭了劫掠,全军覆没。
据说劫掠粮草的是民间的抢匪,人数众多,毫无章法,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强抢了军粮,分赃各处。
其间混乱,难以追查。
打持久战,没有粮草,对于数十万人的庞大军队是致命的危险。
连我都知道的道理,任凭我多次旁敲侧击的催促,周牧野都好似并不在意。
国库亏空,迟迟凑不出军队需要的粮草。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我难以想象十万人围在遥远北境,荒漠里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沙城四周,该如何生存下去。
封遂是这十万人的主帅,他又该如何维持下去。
奉平九年七月半,中元节。
皇帝以往都是和我一同过,今年虽然来的迟了许多,也没有例外。
我一见他便迎了上去,焦急的问道:「朝中可有定论了?还要多久才能凑齐粮草,发去北境?」
周牧野敛眉按着额穴,按捺着烦躁的语气,「朕今日听这些大臣为了这事情吵了一天了,你让朕消停一会儿。」
我自知太过急躁,于是耐心的叫人传了晚膳,陪他用完膳,又陪着他和旭儿玩耍了半天。
纵使心里焦急难耐,也只有忍着。
夜深人静,哄了旭儿睡下。
我又提了一遍,周牧野才发话道:「你是为了国事忧心成这样吗?」
「是……」
他冷冷的看着我,再不复方才的温柔笑颜。
「你是为了封遂,你担心他在北境饿着伤着,所以才一再催促我尽快送去粮草。」
我怔住,突然无比的愤怒。
「你怀疑我和封遂有染?十万人,一座城,还有数万的百姓。这样的国之大事,你就因为怀疑我和封遂,所以拖延粮草运送,想要置他于死地?」
周牧野自嘲的哂笑,「你看看,朕不过是试探你一下,你就如此紧张。皇后啊皇后,你做了朕八年的妻子,八年的枕榻之情,脆弱的一击即溃。你从来,从来都只会怀疑朕的用心。」
我反唇相讥,「你若没有怀疑我,何须试探?」
「朕若不试探,怎能验出你对他的担心忧虑呢?」
「皇上,事关皇室脸面,还请拿出证据来。」
周牧野黑沉着脸,骇人的目光戳在我脸上,咄咄逼人。
「需要证据吗?那么朕就是证据。朕刚坐上皇位,你还没当上皇后就屡次出宫私会。后来他每次回京述职,你都在御花园等他,等着同他叙旧。奔赴北境前,你们在花巷私会,他抱你时用的哪只手?朕恨不能将他两只手都砍下来喂狗!」
周牧野的怒吼险些将旭儿吵醒,我跑去床边,匡着他复又睡下。
我无望的坐在床边,竭力压低了声音。
「皇上,您如今一口咬定我私会封遂,早有私情。可您是否还记得,我十八岁初入王府,您交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我爬上封遂的床,要我怀上他的孩子,以此要挟他。臣妾的过去你最清楚,我做过妓,卖过笑,从来不算清白。你若从一开始便嫌恶我的过去,何苦到如今才发作?」
「皇上总说臣妾不信您,您又何尝信过我。我和封遂的种种,你如此明了,是从一开始就在监视我吧?」
「朕没有……」周牧野盛怒的气势瞬间矮下去半截,「朕只是就事论事,当年王府之事……」
「夜深了,皇上请回吧,今夜不宜侍寝。」
他忙道:「你也说了这是国之大事,朕怎么可能儿戏处之。这些天朕为了筹备军粮的事熬了多少个日夜,付了多少心血,你可曾看到?在皇后眼里,朕的气量就那般小,不过是因为他曾经觊觎过你,后来又余情未了,所以朕便要处心积虑杀掉一个国之重将吗……」
我将他赶了出去,关上了门,一回头,忽感悲怆茫然,就地蹲下来无声哭泣。
年轻时,我只是单纯的想着做皇后,却没有想到做了皇后之后的日子,也并不比从前快活多少。
所有的话本戏台,故事都止于有情人长相厮守,未来如何,皆由人遐想。
从没有哪个故事,告诉世人,两个无情人被命运捆到一起,该如何互相折磨,过完这一生。
99
有人在敲门,笃笃声响。
我没有理会,过了会儿传出一个熟悉的女声。
「皇上回太和殿了,出来吧。都是当娘的人了,躲起来哭算怎么回事,还不如当年勇了。」
我擦了眼泪开门,若瑟站在门口,有些嫌弃的看着我。
「今夜中元,反正你们吵架了,他不会回来,我要给胭巧烧些纸钱,你可要为你家里人烧点?」
我脱口道:「后宫严禁明火祭祀,违者五十大板。」
「你当皇后当傻了吧?你在自己宫里烧纸,谁会知道?就算知道,谁敢说什么?」
我们寻了个隐蔽处烧纸,看着明灭的焰火。
我愧怍的道:「我是不孝女,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要给爹娘和瑜儿烧些纸钱。」
若瑟抓了把纸钱投入火中,「死了就是死了,哪里到得了什么阴曹地府,用得了阴钱纸符。这不过是给活人一点安慰罢了,聊以慰藉。」
我苦笑道:「你倒是很看得开。」
「活着便总要看开才行。我在妃陵给巧巧守了半年的丧,闲暇时便以折磨梁姝为乐。起初我总是满怀愤恨,无所不用其极。后来渐渐麻木,日日看她苟延残喘。再后来,我便一剑结果了她。我想这结果掉的不光是我和巧巧的姐妹情,还有皇上对我们的救养之恩。」
红色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像夕阳映在空茫的雪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是虚无。
若瑟平静的娓娓道来:「其实皇上一直待我们很好,他将我们救出苦海,带回王府养大。直到他十七岁那年,他失踪了半个月,我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之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面上依旧温柔体贴,待我们一如往常。可只有我知道,他变了,变成了怪物。」
我惊诧于她的感知描述之准确,于是将皇帝当年渔船之事说给她听。
若瑟听罢叹息良久,「把母亲吃掉了……真是骇人听闻,难怪……」
她突然郑重的望着我,「明明只要你不出现,巧巧就不会被送去相府。甚至只要你不杀梁善,巧巧就不会死。你知道我为何没有恨过你?」
不等我出声,她便自己回答了,「即便没有你,巧巧迟早也会死在皇上手里,若真有这一天,我横在救命恩人和亲妹妹之间,只会彻底发疯。」
若瑟怜悯的看着我,「你现在觉得痛苦,无非是因为皇上曾经和你同甘共苦过,朝夕相处过十几年,又一同生养过旭儿。不论怎么说,你对他都有情义在。如果我告诉你,你不过是另外一个巧巧,你还会如此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