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明王的那一日,上京较以往更是繁华,十里红妆。
我原是十分欢喜的,挑了帘子往外望,浩浩荡荡一望不见底的送亲队伍。我想燕甯必然是真心宠我爱我。然后,我的余光处看见一辆囚车逆流行过。
囚车里铐着枷锁的男子,为何如此熟悉?
隔着层层人群,他仿佛也看到了坐在轿辇中的我,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冲我微微稽首,很快被押解的官兵粗暴地摁下头去。
我有些失神,问陪在身侧的楚夭夭:「夭夭,你看那囚车上的是什么人?」
「他啊?一介穷书生罢了,混了个不入流的文官,偏生好死不死地喜欢明王妃。」
「啊?明王妃?」我喃喃,「那不就是我吗?」
楚夭夭看向我,笑容似乎有些陌生而古怪,半晌才叹出一句。
「是啊,竟敢喜欢你……所以,他该死。」
1
「你要同我和离?」
「是。」
燕甯睫羽低垂,目光只是在我递上的洋洋洒洒的信笺上一掠,嘴角带出些许笑意:「小清儿,是和离书,你写成了休书。」
我脸红了红,但还是坚持:「意思都差不多!」
他终于抬眼看我。
这位手掌兵权的明王殿下,有一双极美的凤眼,生杀决断、爱恨嗔痴,那双眼总是勾魂摄魄的,此刻他琥珀色的瞳中带着些许玩味:「为何呢?过门不过三日,小清儿便倦了本王?」
我绞着衣襟,发觉自己气势怎么也起不来。
「我喜欢你的。只是、只是这府上令我不快活,那些下人我都不认得,她们不同我说话解闷儿,她们还说、还说……」
燕甯对我可谓十足耐心:「说什么呢?」
「说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漏底花瓶子!我吃得多、不干活,不能侍奉王爷,什么不下蛋……」
燕甯身侧的内侍没忍住,侧过身压低了咳嗽,想来憋笑憋得辛苦,而男人似笑又似无奈。
「影。」
「属下在。」
「不中用的人,不必留在王妃身边,换一批合清儿心意的。」
「遵命,王爷。」
「不不不,」我忙拦住了影的脚步,「我不是来找你告小状的,我、我要出府谋生计!我得证明我才不是什么漏底花瓶!」
燕甯的声音平和冷静,却不怒自威:「清儿,入了府你是尊贵的明王妃,离开这里,你就什么都不是。你怎么谋生?出卖色相吗?此事一经传开,你要明王府上下全同你一样颜面扫地?」
我被凶怕了,怂兮兮地低着头。
「府上流言,待我忙过手上这阵自会处置,还愣什么?送你们主子回去。」
我和我那认认真真写的休书一齐被赶回了春庭别苑。
进门我就开始掉眼泪了:「夭夭,他好凶啊呜呜呜……」
楚夭夭没好气地用一块桃花酥堵住我的嘴:「这还叫凶?你可曾见过他是如何攘除异党、如何逼供重犯的?也就是你是他心尖尖上的人,瞧不见这些罢了。你真当权倾朝野的王爷是个纨绔公子?」
细琢磨琢磨,好像也有道理。
我对自己的认知很是明确——我是个替身,低配版替身。
听下人议论,燕甯心底的白月光是个才情谋略惊世出众的美人。
她叫许清焰。
而我没有名字,记不清自己的出身,听楚夭夭说我俩原本沦落在街边买酒,后来被燕甯救下,他给我取名「清」。
基本上,我和白月光除了这张皮相,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
替身得有替身的自觉,燕甯明媒正娶地将我迎进王府,关怀备至,事事入微,这还不知足?
我也拼命试图说服自己来着。
「那,夭夭,我大婚那日囚车上的男子到底是谁?」
「你怎么还念念不忘?」她恨不得扑上来堵住我的嘴,「你疯啦?!那是你夫君也是明王殿下亲审下批的死囚!」
我垂下眼:「夭夭,我不瞒你,我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一想起此人的脸,我的头好痛……」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似乎有些复杂,半晌,招来我身边的阿嬷,在角落一隅细细嘱托。
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当晚我就知道了。
她让阿嬷调了更重的安神药!
我喜欢甜食,最怕苦的东西。然而又偏生睡得浅且多梦,燕甯去宫里找御医开的方子给我助眠,每次喝药都跟上刑似的,而这一次,我才抿了一口,苦涩便从舌尖直冲天灵盖!
差点给我送走。
这是人喝的东西吗?啊?!
狗急跳墙,人急生智,我打个哆嗦,趁阿嬷折身关窗的时候,迅速无比地将汤碗往下一送,将药尽数泼在床下。然后胡乱抹了抹嘴:「苦死啦!苦死啦!阿嬷,我要糯米团子……」
杨嬷嬷笑劝道:「明儿再吃好不好?老奴给王妃取细盐玫瑰汁子漱口,也一样是香的。」
没等她回来,我便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方才那一口药都让人困倦无比,当真霸道。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男声:「她睡着了?」
「是,今日依着楚姑娘的吩咐,又加了三成。」
「谁许她自作主张的?」那道声音陡然带出三分寒意,令人泠泠打了个颤。
是燕甯。
夜上三更的,他来干啥?
不会要趁我昏睡之际觊觎我的美色吧?
等等,我本来不就是他的妻子吗?何必偷偷摸摸如偷情一般?更何况燕甯可是在新婚之夜都未曾碰我半个指头的正人君子。
「这……老奴知错,想来楚姑娘和老奴的顾虑是一样的,白日里王妃又提到了松氏那小子——」
「哦?她说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一念起便头疼得厉害……」
「仅仅是这样?」燕甯似乎笑了,隔着屏风,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不真切,「她如今这般模样,松墨知道了怕不是要气死在狱中。」
「可这些,还远远不够。」
2
府上那些下人看待我,便如同看待一个赝品。
啊呸,本来就是赝品。
是以当我提出要养几盆名贵花草的时候,一众下人推三阻四、磨磨唧唧,还是楚夭夭看不下去了,指着掌事嬷嬷厉声道:「无论如何,清儿如今的身份是明王妃!诸位尽管做事怠慢,等王爷来了,看看你们腔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
我只会附和:「就是就是。」
那群下人这才把我要的花草给弄来,实际上我哪里会养什么花?我只是为了倒掉那每晚令我昏昏沉沉的汤药罢了。
如此不着痕迹,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某一日——我从夭夭处得知,燕甯被皇上留宿宫中了,这可实在是大好时机,时不待我,于是在当晚,我倒药、换衣裳、敲晕嬷嬷一气呵成。
然后,迎头在长廊上撞到了楚夭夭。
我俩大眼瞪小眼。
沉默。
沉默。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夭夭!我知道那汤药是令我昏睡的,我知道燕甯有事瞒着我,我只想出去探个结果,求求你了……」
她看我的眼神恨铁不成钢:「你简直——你——」在我泫然欲泣的可怜相之下,她终究还是恨恨叹息,「西侧小门那里经年失修,你可速去速回,莫要连累了我!」
我忙不迭点头。
夭夭还是最护着我的,我知道。
找到关押那个男人的地方可废了我老大的周折,路上还赔出去了一对翡翠耳坠,到了刑部,我将一枚玉令理直气壮递过去,那人神色一变:「……明王妃?」
旋即换了一副殷勤面色,「您千金之躯,怎么漏夜前来此地?」
「找人。」
我学着燕甯,惜字如金。
「您该不会是要找松家那死囚犯吧?!」狱卒大惊。
我瞪眼怒道:「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可是燕甯心尖儿上的人!得罪我,看看你有几个脑袋!」这话也是向夭夭现学现卖来的。
最终,我见到了那个男人。
松墨。
他不知被上了几轮刑,看上去鲜血淋漓,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可谓是惨不忍睹。
那张脸清癯苍白,在看到我的时候,双瞳巨震:「清焰?!」
连他都能猜错,看来我长得和正主是真像。
「我是清儿,不是你们口中的许清焰。」我说。
他看我的神色很复杂,以我的措辞很难形容,但,绝不是夭夭口中的「爱上」那么简单。
「你果然什么都忘了。」
「忘了?」我懵然,「什么叫忘了?」
他仰首苦笑,这人若非是受了一番折磨,想来本身也是个清俊少年郎。
「燕甯还真是狠事做绝。」这是他咬牙切齿说出关于我夫君的第一句话。
「清儿姑娘,你以为,他真的爱许清焰?」
3
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上,我感到如坠冰窖,手脚冰凉。
如果松墨所言为真——
许清焰,云朝才貌双绝、首屈一指的女状元,任三法司大理寺卿,一朝入仕即巅峰。
她上任之前颇多非议,是小爵爷燕甯一手提拔扶持,才平定了百官非议。谁料想,许清焰上任的第二年,转首便将燕甯一纸檄文呈报天子,说燕甯私自豢养罪臣之后,有不臣之心。
世人皆道此女恩将仇报、冷心冷情。
后来这桩案子因证据不足,皇帝到底还要用人,便将燕甯从宗正寺保了出来。
非但如此,为表宽慰,还晋了亲王位。
而许清焰,下落不明。
我发觉自己好像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沉渊泥沼,当时我哆哆嗦嗦地问松墨:「那你和许清焰又是怎么一回事?」
松墨阖目苦笑:「燕甯那些罪名是真的。我是大理寺丞,协助清焰调查——自然,我爱她也是真,所以明知此事险之又险,我还是做了。」
「燕甯他,真的囚禁那些罪臣之后?」
「是。」
「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命不久矣,只盼你平安。」松墨不住地咳嗽,咳出浓稠泛黑的血来,他艰难地撕开了脖子上的绷带,从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
「这是剪径散,又名堕梦丸,无色无臭,服下便如死人一般昏睡六个时辰。」
「清儿,快逃。」
4
我其实,实在不能算个聪明人。
我一动脑子就头疼,是以那些琢磨不透的事便干脆不去想,反正有燕甯和夭夭替我打点一切。
但如今这些从松墨口中道出的线索,如利刃一般将平静搅碎。
但,松墨所言,也未必为真。
是以,我做了一个荒唐而大胆的决定——我带着点心去书房探他,顺便将堕梦丸下在了燕甯的酒水中。
不一时他便神色游离,我温声软语地扶着他起身:「王爷必然是累坏了,清儿扶你去内室歇一歇。」
他微微颔首:「你懂事了许多。」旋即毫无防备地安然睡去。
我试探着叫了两声之后,便着手翻查他那些林林总总的书架和卷宗。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香炉的香已快燃尽,我只找出了一幅搁置在书架最上面的画卷——虽在最上面,可却无分毫积灰,显然是经常被拿下来翻阅。
乍看去,我的呼吸一窒。
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容貌,但我很清楚,这是许清焰。
她的眉眼是艳丽而桀骜的。
画像的人必然对其爱慕至深,才能将眉眼勾勒得神采毕现。
但,这用的不是传统工笔画法,而是单用殷红的朱砂。通常来说,只有死囚的画像才会这样画,而这幅画整卷都以朱砂画就,精细至极、诡异至极。
我越看越觉慌乱,手一抖,卷轴落在了地上,却听「当啷」一声清响,原来卷轴捎带着将第二层陈列的匕首同落在地。
指尖颤抖。
我的手却握住了……那柄沉甸甸的匕首。
燕甯不会将一把平平无奇的兵刃同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放在一起,我深呼吸,发觉这把匕首怎么看怎么熟悉。
雕工入化,龙凤呈祥的细节分毫毕现。
刀锋雪亮,出刃的瞬间寒芒潋滟。
头好痛。
当我试图回忆的时候,头又开始痛了——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我攥着匕首,努力撑住身体。
然后猝不及防地在铜镜中,看到了男子的面庞!
旋即,我整个人被燕甯从背后拥入怀中,他的瞳清冽锋锐,哪里有半点被迷晕的样子?而此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我的,一点一点将刀锋抬起,抬到我的下颚处,刀锋轻轻一转,皮肤便感受到了尖锐的刺痛。
「小清儿,匕首,是这样握的。」他俯身在我耳畔低语,「这样捅进去,才能一刀致命。」
惊惧,铺天盖地的惊惧几乎将我淹没。
「为什么要给本王下药呢?还握着这把刀,小清儿,我待你还算不薄吧?」
我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他刚才是装出来的。
「燕甯,我没有想杀你……」我的声音止不住发颤,「我只是、我只是自保。」
便在此时,楚夭夭破门而入,见到我和燕甯如此形状,惊呆了。
震惊之余,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千错万错只在奴婢一人,是我眼见着清儿夜会松墨,我没能阻止……」
我不知道夭夭为何偏生在此刻提及松墨,但燕甯,我的夫君。他终于在此刻完全展露出外人面前明王的气场与威压。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目光在我二人之间逡巡,满屋的下人已然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还真是不中用啊。」他意蕴不明地垂首一笑,「掌嘴。」
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楚夭夭已然花容失色,两个粗壮嬷嬷上前,却被我挡下了:「燕甯,你不能打夭夭!是,我有罪,但若非你事事隐瞒,还要人灌安神汤给我,又怎会到如今的境地?若你真赏罚分明,便冲我一人来!」
他定如沉渊的瞳落在我身上。
我以为此话出口,必然招致震怒,或许他打我骂我,甚至一纸休书将我丢弃出府。
然而,统统没有。
他只是轻柔地牵过我的衣袖,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回到了春庭别苑。
朝夕相处,他或许还是有些许眷恋我的……吧?
咔哒。
燕甯的动作过快,我根本便没来得及反应,右腕上已然多了一只金钢铁环,而铁索的另一端,在床腿。
「明……明王殿下!」男人平静无波的眼瞳中倒映着我的慌乱,「我错了,清儿知错了,我不再乱跑,我——」
「这条链子,上次拴着一只西域进贡的墨狐。」燕甯慢条斯理近乎优雅地一格一格扣紧锁环,「可惜它太不受训,三日水米不进,饿死了。」
5
我的眼中慢慢凝蓄了泪,忽然间明白了楚夭夭口中杀伐决断的,如修罗一般的王爷是什么样。可是迟了,他从容转身离去,我扑上去试图抓住他的衣角,没成功,整个人踉跄着摔倒在地。
四肢摩擦出火辣辣的锐痛,我却死死攥着他的下摆,一面流泪一面求他:「明王殿下,夫君,燕甯,我错了,你解开我好不好……这铁锁勒得好痛。」
他慢慢俯身,蜻蜓点水般吻在我脸颊泪痕处。
「不痛,怎么会知道教训?」
燕甯最知道如何拿捏我的痛处,如果他真的想惩罚我,简直易如反掌。
我最怕黑,必须彻夜掌灯,他便命下人撤去所有灯烛,将我一个人囚在寝房内,关闭门窗。
空荡荡的房内只有我一人。
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心惊胆战地在煎熬中日夜难寐。
有一日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婢女,示意她摘走我的玉簪,然后央告她,「王爷还会不会来?好姐姐,求你,告诉我。」
那婢女眼皮一翻,似笑非笑,眼神中不知是怜悯还是嘲弄:「王爷关你第二日便去了听雨楼,带回了三位美人,个顶个的真绝色。前些儿还和楚姑娘出城狩猎,似是宿在外面,明王妃,您说呢?」
一口腥甜压在喉底,我死攥住衣角。
心像是被钝了的刀片慢慢凌迟。
那我算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算。
「旁的主子身边奴才跟着沾光,我们呢?和您一同被发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还肯伺候您,您该千恩万谢了!」
婢女低声骂着离去了,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我试图回忆刚刚入府的日子,试图回忆和楚夭夭在大街上清贫快活的日子。
渐渐地,似乎有更多的记忆被挖掘出来,如同满地散珠串联在一起,我生怕自己会忘,用血在白绢布上,一笔一画地记下来。
我被囚了整整十二日——那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春庭别苑被女子尖锐凄厉的哭叫声惊动,很快,斗折长廊响起了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和明灭闪烁的纸灯笼。
燕甯携裹着满身潮湿的寒意将蜷缩成一团的我拥入怀中。
我的手指手腕上全是齿痕,咬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双瞳慌乱而空浮,泪痕横七竖八布满整张面庞。
燕甯的声音焦灼狠戾:「愣什么?找郎中!一群奴才连人也看不好,废物!」
满屋灯火通明,好似有人替我解开铁索、处理伤口,好似听到了咕嘟咕嘟的煮药声,最后是老人略显惶恐的声音:「王妃玉体已无大恙,安心将养就是。」
众仆几乎仓皇地退了下去。
燕甯打量着我的左手,柔声道:「我明日进宫,听闻皇后那有玉露凝华膏,我去取来,必然不会留下瘢痕,你放心。」
我也瞧了瞧:「不打紧,又不是右手会提笔写字,废了又何妨?」
燕甯抬眸看我,黑沉沉一片。
于是我与他对视,笑了:「王爷身上的香气是『卷珠帘』,此香贵重无比,一片千金难求,让我猜猜,是前些日子入府那些个姑娘身上的吧?隔得这样远,也难为王爷匆匆赶来。」
「你一直在做戏?」他狭长优美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很快道:「还是你记起来了?」
「记起来什么?」我反问。
燕甯不语,冷冷丢开了我的手。
「这样的把戏不要再玩第二次。」
他要走了,但我费尽声势造出一台好戏,怎么能就此收手?于是我跟着道:「你心中念念不忘许清焰,即便她恩将仇报,差点置你于死地——不过听闻许姑娘下落不明,以她骄傲的秉性,是不是自杀了?你恨之入骨又爱而不得的女子,根本连生死都不在意。」
燕甯倏然回身,他的眼神仿佛能杀人。
「这于明王您,是多大的羞辱啊。」
「所以,你宁愿违背皇室赐婚,也要把我这个赝品弄进王府。」
这是我第一次从燕甯的语气中听出咬牙切齿:「你不过是被本王豢养的雀儿罢了。」
「养个玩物有什么意思?」我勾唇一笑,这笑容已然在脑海中练习了无数次。
「燕甯,你不就是想和许清焰斗下去吗?」
「我可以是许清焰。」
6
在被监禁的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做了两件事。
第一桩是引燕甯前来,若他彻底将我忘记在此处,我唯有死路一条。
第二桩,也是更重要的事——我将那些细节拼凑在了一处,我的记忆在渐渐复苏。
比如,从无赝品一说,我,就是许清焰。
再比如,松墨是大理寺的人,也是我的门生。他爱慕我,被我搅入了这一场检举明王的浑水之中。
可还有更多的谜团。
解开这些的前提,是我得和燕甯周旋下去。
「奴婢给明王妃请安,主子,王爷请您去流觞亭。」前些日子甩脸色的婢女殷切上前,细细替我整理斗篷上的流苏。
镂金护甲抬起了她的下颚,我捕捉到她神色中一掠而过的恐惧。
「这变脸的戏法还真是出神入化啊。」我笑。
她不敢说话,只好跟着我赔笑。
「如此技艺,在府上当个下人倒是可惜了。」我不紧不慢地说,「掌事姑姑,带出去,送到戏班子里吧。」
婢女从惊诧到跪地求饶到痛哭流涕,满园的下人无不骇然,我面不改色地拂袖离去。
7
流觞亭中正轻歌曼舞,我见到了那几位新入府的姑娘,果然是花容月貌,各有千秋。
她们也见到了我,不知是不是联想到了传闻中狠戾薄情的「大理寺卿许清焰」,讪讪离开了燕甯,向我行礼下拜。
「见过明王妃。」
烛火摇曳,燕甯仿佛被醉意笼罩,一双凤目流转之间摄人心魂,他笑着招手:「清焰,你来。」
我上前,从袖中抽出锦帕想替他拭去嘴角残酒,谁知下一刻,凶戾的吻便毫无征兆地侵了上来。
他力道大得仿佛禁锢住了我。
「是我一手将你提拔至大理寺卿,」他捏着我的下巴,逼问:「许清焰,你凭什么敢背叛我?你怎么忍心背叛我!?」
燕甯眼底的恨锋锐明晰。
我似乎明白了他对我的爱恨交织,这人真是个疯子。可奇怪的是,当他红了眼质问我时,我居然也跟着心痛?
「王爷,外人还在。」我勉力笑着提醒他,「莫要失了分寸。」
他的手倏然甩开。
「你不是说自己能当好许清焰吗?许清焰何时在意外人言语?」燕甯笑得冷漠刻毒,「你不及她,连个影子也做不好。」
我要被气笑了。
本色出演本人还能被挑出错来?到底是你懂我还是我懂自己?
然而下一刻,我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他转向一众战战兢兢的美人:「你们不是很想知道为何她能做到明王妃之位吗?论相貌才情,在座各位都不逊色,可论某些功夫,诸位还差得远。」
我彻底惊诧,双瞳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那双矜贵修长的手,正从容不迫地解下玉带。
「燕甯。」
「停下来。」
「你疯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死死抓着他的手,呼吸仿佛濒死的鱼一般急促。
也就在此刻,无数零碎记忆纷至沓来。
8
——「学生参见爵爷。」
——「说错了吧?你该自称『民女』。」
—— 「这……爵爷恕罪!民女虽为女儿身,然十年寒窗与他人无二,只求爵爷允准民女面圣。」
——「胆子还挺大的。你叫什么名字?」
——「许清焰。」
——「今年春闱进士足足二百余人,凭什么为你开此先例?」
——「就凭民女,绝非百人之中泛泛之辈。」
……
——「上次削藩之案险些丧命,你可后怕?」
——「有爵爷相护,臣什么都不怕。」
——「我护你什么了?」
——「明里暗里,臣都知道的,一直感怀于心。」
——「感怀于心就该报答,说吧,你准备如何报恩?」
——「这……醉春楼给爵爷包一席?再不然,国手周子期的画也是天下独绝。」
——「一幅画罢了,算什么天下独绝?」
——「在我眼中,天下独绝的唯有许清焰。」
……
——「这些年刀尖舔血,早将生死抛外,但亲手下刀杀我的,居然是你。」
——「行路至此,你可后悔?」
——「清焰不悔。」
9
我的鬓发完全散乱下来,勉强遮住了痛苦扭曲的面容和泪痕,直到楚夭夭赶到。
她的眼中有一掠而过的憎恨,然而我无力深究,只知燕甯随意丢开了我。
楚夭夭的声音恭谨:「见过王爷、王妃。禀王爷,明日午时三刻,罪臣松墨于刑场处刑,皇上的意思是让王爷监斩。」
我的脊背不受控制地紧绷了一瞬,头顶传来男人的冷笑:「王妃这是身冷还是心疼?」
我暗中攥拳,仰首回之同样的笑:「妾实在不知,松墨是什么人?」
燕甯果然在试探,他在试我究竟仅仅恢复了神智,还是连带着回忆起了自己的身份。
可我不能露出破绽,至少在来龙去脉捋清楚之前,我只是在「模仿许清焰」。
10
刑场在城郊的狩场旁边,我被燕甯一同带了来。
手始终紧握着,因为我的指甲缝里,有尚未用完的「醉梦散」。
哪怕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救下松墨。
然而到了刑场我发觉,自己的想法未免太天真,重重守卫围在高台四周,松墨被一条铁链拖上了刑台,除却四肢微微抽搐,甚至看不出是死是活。
饶是已经有了预见,我仍别过脸去,不忍看那被拖行得触目惊心的血痕。
「夫人。」
燕甯转向我,似笑非笑。
「给夫人一个机会,证明与这死囚再无瓜葛。」修长手掌之中,那柄匕首静静地躺在上面。
我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但仍握住了刀柄,于是燕甯笑意更浓。两侧重军散开,我步履沉重走上石阶。
松墨较先才更为狼狈,甚至已经分辨不出原先的容貌,唯有血顺着下巴汇聚、流淌。
他透过乱发看着我,目光之中似有情绪万种。
我面朝他,努力比划口型:救你,别开口。
然后缓缓俯身,那柄刀在距离他不过寸尺的时候,我另一只手同时抬起,然而,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那样枯瘦如柴的手臂迸发出惊人之力,挟裹着匕首直直插入胸膛!
我骇然之至,瞠目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
为什么?
为什么?!
「对……对不起。」他呢喃,「清焰,对不起。」
我死死盯着那双回光返照而分外明亮的眼睛——是浓烈的愧怍。
他最后说的一个字,是「火」。
松墨的尸体被吊起示众,我的面上已调整到波澜不惊,心底却翻起千层巨浪:一定有什么记忆被疏漏了,或者,从一开始我便被深瞒其中。
回府正撞上楚夭夭,她瞧见我,迎上来笑道:「那小子总算死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想来清儿你和王爷的罅隙很快便冰释前嫌了!」
我回之淡笑:「你很希望我二人和好如初?」
「那是自然!」
「和王爷夜猎宿在外头那一晚,你可还欢喜?」
楚夭夭的笑意僵住了。
我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于是她的神色愈加苍白。
「你——你想起了什么?」
果然。
这个女人,从她蓄意纵容我去见松墨,并转头透露给燕甯,我便知她不可信了。更何况,若真与我一般无二的出身,哪怕是我的身边人,怎么可能会对王府内务了如指掌?
她是燕甯的人才对。
并且,她的心思,绝不是属下对主人这么简单。
「楚姑娘,我现下不想动你。」我不着声色地与之拉开距离,「也希望你不要碰我,否则王爷那边……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该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好自为之吧。」
燕甯没回王府,多半是进宫汇报消息了。我一个人回到了房中遣退所有下人,点了盏烛火。
松墨留下的话是什么意思?
火?
头再度作痛,我心烦意乱,挥手将自己先才写在纸上的种种臆测扫到了香炉盆中,瞬间火舌席卷,那些字迹也被迅速模糊,化成一捧灰。
慢着。
我似乎明白了!
11
迅速翻出藏在发簪空心里的,原先用来包药的油纸,我小心翼翼凑到了灯烛前,那明黄的纸被火一燎,竟显出更浅的纹路来!
我咬破指尖涂抹其上,那些纹路便被洇染成了红色。我忙不迭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从激动不已到渐渐变了脸色,翻来覆去读了数遍,铜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如雪。
许清焰,十七岁连中三元,为开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一时风头无两。因是女儿身,朝中毁誉参半,有人一力阻止,然而最终被当时的小爵爷,也便是燕甯保了下来。
这与我恢复的记忆无差。
两人同进同出、相交甚笃,素来孤僻桀骜的小爵爷居然主动邀约,登门赴宴,民间皆传珠联璧合,可谓当朝一对佳话。
许清焰双十同年,官拜大理寺卿,在朝中声名显赫。然而她却向皇帝检举了自己最亲密的至交——
燕甯。
身为皇族宗亲,私自在府上豢养罪臣之后,瞒天过海了数年!
无论这位小爵爷是否存了异心,如此举动皆可判蓄意造反之罪,三法司连夜审查,封了王府,将人扣押在了宗正寺。
头痛欲裂,眼泪仿佛失控一般往下砸。
世人皆道许清焰是个背信弃义的薄情女子,可谁知她的痛比之燕甯不差分毫,在上书的同时便附言,自己情愿出京一生戍守边疆,戴罪立功。
那一日原是燕甯的生辰。
那一日王府漆黑而死寂。
没有人会想到许清焰深夜来到此地,撞破了两人密谈。
男人是她自己教导出来的得意门生,大理寺丞松墨。
女子的声音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燕甯的身边人。罪臣之后。
松墨并非寒门出身,他父亲受贿,被燕甯亲自处斩,是以恨之入骨。所以他告诉许清焰,燕甯私自收留罪臣之后,只是为了利用那些人罢了,而女子的证词,坐实了一切。
本就心怀愧怍的许清焰听闻一切,终于无法承受,在屋内点燃炭火封了门窗,意图自杀。
当然,没有死成。
于是有了落下病根、神志不清的我。
原来这才是真相。
「怎么,这就哭了?」
不知何时,燕甯站在我面前,此刻我终于明白他眼中的憎恶与纠结,他救下了自己深爱之人,这个人曾经差点置他于死地。
「燕甯……」我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是许清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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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倒映着他的墨瞳,意蕴不明。
「那么,大理寺卿,有什么话想对孤王说呢?」
让我说什么呢?
当真是,报应不爽。
自以为聪明的许清焰,终于被名为「聪明」的利刃贯穿心脏。
「松墨告诉我,那些被你收留的罪臣之后是你在培养自己的棋子,是这辈子都要为你所用的棋子,当时还有旁人佐证,于是我……」
他失笑。
「收留罪臣之后,往好了说是以为其无辜受牵连,往坏了说是图谋不轨。」
狭长的凤眼静静地凝视我。
「许清焰,你选择相信后者,你相信了我燕甯是那样的人。」
他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打开外氅、解下玉带、褪去中衣,于是我见到了上半身盘亘交错的狰狞伤疤,「我被收监,是许多朝臣巴不得见到的事,他们对我,很是关照。」
我颤抖的指尖逐一抚过那些伤痕。
如此桀骜而独行的人啊,第一次将自己的信任交托给了至交,然后换来在生辰夜被抄家下狱。从身到心该是怎样的疼痛?
「燕甯,」我低声喃喃,「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垂首笑了一声:「是啊,老皇帝权衡利弊,觉得处置不了我,何况朝中不知有多少我的暗线,转头便将你交由我发落了。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为何不报仇?」
「大抵是我要你亲口说出真相,在你恢复神志后,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动机。」
「原来如此。」我叹息一声,起身撩袍,端正地跪在他面前,「明王殿下,真相你已经知道了,许清焰这条命是杀是剐,听凭处治,绝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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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垂首等待,直到头顶重新传来他的声音:「许清焰,说你聪明时,你又不时时聪明。」
「王爷的意思是?」我懵然,跟着问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蠢话,「要我自杀?」
「……」
「我怎么偏爱上你这种人?」
心忽然像被酸涩的眼泪浸泡,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燕甯,既然如此……」
「你我重新来过好不好?」
他不置一词。
于是我大着胆子环抱过他,踮着脚尖,生涩而毫无章法地吻上去。
原来这样杀伐决断的人,唇亦是柔软温凉的,我东啄一口西啄一口,直到整个人猝不及防被他横腰抱起,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哑:「许清焰,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眯着眼笑:「王爷日夜忙于朝政,也不知这体力好是不好?」
珠帘帐内,风光旖旎。
燕甯睡在我身侧,在之前,他曾一遍遍喃喃我的名字。
许清焰,许清焰。
所谓两情缱绻间,就能消弭硝烟。
然而我与他隔了太多——朝堂的波云诡谲、曾经的反目成仇、身边人的教唆怂恿,这一切宛如坚冰铸就。
当真还能和好如初吗?
……
「燕甯!」
「我知道这把匕首的出处了!」
郊外狩猎,他拎着尚存一息的麋鹿,才博了满堂彩大获而归,我兴冲冲地比划给他看:「呐,这是我亲自设计的,这里还有一个机关,你看……」
「厉害厉害。」他招呼着属下架篝火烤肉,忙里只抛下这么一句。我不满地跟上去:「喂喂喂,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呵,男人就是口是心非,否则这把匕首怎么会被你巴巴儿地收藏在书房?」
这位爷终于瞥来一眼,那一眼饱含无奈:「清焰,你在大理寺任职期间,光囚牢密室就设计了三个,这种小玩意儿更是数不胜数。那时人人惧你三分,你的案桌方圆三尺空空如也。」
啥?
我还有这种癖好?
我讪讪地收了匕首,蹲在他旁边等,俗称蹭饭。
燕甯将烤好的羊腿剥下,撒了胡椒、香叶碎才递过来,我忙做受宠若惊贴上去:「王爷不吃,妾哪儿敢动口?王爷累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呢。」
众军尽皆侧目,掩面的掩面,咳嗽的咳嗽。
「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我缠着他喂,心中却并非甜蜜,而是如履薄冰的小心,我小心翼翼地试图让破镜重圆。
两人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熙攘人群中投来的怨毒目光。
「王爷,皇上口谕,请您即刻入宫一趟。」
忽然来了个副将打破美景良辰,他微微拧眉。我道:「我和王爷一道去。」
「哪有女眷随便进宫的道理。」燕甯拉过我的手,却暗中写下一字,旋即起身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乖,我去去便回。」
我一歪头:「那妾还要在寝房中等王爷吗?王爷几时回来呀?」
燕甯绝对知道我是故意的。
红了耳根在众军的注目礼下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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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的字是「忌」。
我很快明白了燕甯的顾虑:无论是曾经也好,现在也罢,两个聪明人在朝中联手,君王枕畔岂容他人安睡?我被皇帝交由燕甯发落就是铁证,他巴不得我二人自相残杀、至死方休的。
所以,我不能再显锋芒。
不过这样正好,燕甯出府,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便是去王府后苑的禁地——那里曾经是收容那些罪臣之后的地方,假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些被收容的若听从管教,则会在书院上课,若是桀骜不驯则会被禁锢在此。
我要做的则是找到那些人,亲口问一问。
在他们眼中,燕甯究竟是救命恩人,还是操控全局的人。
后苑地处偏僻,经年失修,怎么看也不大像有人的样子。
我慢慢步入祠堂,似乎又有一部分残存的记忆随之涌现,只不过这次头痛得没那么厉害了,于是我循着记忆拿开了其中一只神像前的蒲团。
铁环轻轻转动。
哗啦啦——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深邃黝黑的洞口出现,我按下下意识的恐惧,顺来供台上的灯烛,缓缓逐级而下。
这里,果然是地下密室建造的囚牢。
「燕甯,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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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转过一道石屏,便听到了嘹亮的骂声。
循着声音来源看去,与那被锁在地下深坑的人面面相觑。
「许清焰!」他见到我更是惊讶,「你居然还没死?!」
……
「这张嘴不想要大可捐了去。」
被铁链锁住脚腕、关在深坑的约莫二十多人,有男有女,然而这些人看上去……
并不怎么落魄,甚至,好像除了脚上的镣铐,和寻常的公子千金相差不大。
众人见我,如同见鬼。
我清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柔:「诸位,当年之事有人算计、有人布局,更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最终不了了之。今日许清焰前来,就是想知道,燕甯是如何待你们的?」
「他不得好死!」先才大声嚷嚷的仁兄,甚至不用我开口,就被两人捂着嘴拖下去了,「许大人别理他,在他眼中天下就没一个人该活着的。」
其中一个年轻女子轻声说道:「许大人。」
「你叫我清焰即可。」
女子笑了笑,还是坚持道:「许大人,其实在我等心中,当年之事您没有做错,明王殿下也没有错。」
我凝目,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为何?」
「在其位谋其职,您是大理寺卿,纵然天下流言如沸,您也只是做了官职之内的事。倘若因知遇之恩便不明是非,那才叫可怕。而明王殿下为皇室宗亲,其实细细查下去,哪位王爷又两袖清风呢?」
我颔首叹道:「姑娘智慧通透,那你怎么不——」
「因为我不敢赌。」那女子声音淡淡,「明王任人唯贤是真,杀伐决断也是真。我怕一旦答应为其所用,便身不由己了。」
「所以,待在这儿蹭吃蹭喝,再仔细考虑考虑也不迟。」
「……」
「是啊是啊。」「俺也一样。」
「……」
这到底是囚了罪臣之后,还是养了一群祖宗啊!
就在我深感无语凝噎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女声。
「许大人,您想不想听一听,别的声音呢?」
下一刻,我整个人被飞射而来的暗器砸中后背,身不由己地朝着右侧的深坑跌落下去,而双足一着地,瞬间便有镣铐锁住脚腕,我惊而抬首,只见一道纤巧身影从黑暗中不疾不徐走出来。
「楚夭夭。」
此密室为「品」字型,两侧各设深坑,而中央一条道则通向来时的出口。此刻楚夭夭一面朝我走来,一面咯咯笑着。
——「当然,事成之后,许清焰必然丢了半条命,到时你再乘虚而入,这便是最好的法子。」
我瞳孔剧震。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这便是当年与松墨交谈的另一个女人——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怎样,大理寺卿,熟悉吗?」
我踉跄着退了半步,冷声道:「早该猜到是你的,只是因为你对燕甯一片痴心,我才迟迟不敢确认。」
她笑笑地摆弄着染了丹蔻的十指,「松墨那个蠢货,以为和我合作便能得到你,真是可笑至极。他也想不明白,既然我爱燕甯,为何反要作证害他?」
「因为我算准了,皇帝不会要燕甯死,至多不过削官流放,而我,我会不离不弃地守在他身边,荣辱与共。日久生情,他必然会爱上我的。」楚夭夭笑意愈浓,脸庞随之扭曲,「明明我算好了一切!明明你该死!松墨也被下狱了!可燕甯居然救了你——凭什么!」
真相残缺的最后一块被补上,我反倒没什么浓烈的悲喜,凝望她的眼神分外淡漠。
「因果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他不爱你,仅此而已。」
楚夭夭果然被激怒,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没关系,好戏才刚刚开场。」在她话音落地的同时,长廊另一端传来纷杂脚步声。
燕甯和他的几个贴身高手陆续赶到,他看向我的眼神是不掩的焦灼。
「清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她楚夭夭隐忍不发,是为了做「黄雀」。
16
「王爷,您终于来了。」楚夭夭的声音透着一丝压抑的狂喜,眼神直勾勾地扫过去,「其余人退下!燕甯,我只要你在。」
男人颔首示意,于是那些高手缓缓退去。
偌大的地下石室之内,一时死寂无声。
「王爷……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是我过于仁慈,让你活到今日。」燕甯狭长优美的丹凤眼中不带丝毫情愫。
楚夭夭许是早就料到了,满面期许化成冷笑。
「好,很好。」
「燕甯,这座地牢的机关,你应该是知道的。」楚夭夭一指深坑,「一旦旋转我手中的石盘,向左,则右侧会被乱箭穿心,向右也是一样。」
「王爷您,会怎么选呢?」
她话音落地,我和燕甯同时变了脸色。
这绝非杀谁救谁那么简单——倘或燕甯选择保那些罪臣之后,他将眼睁睁看着我死;但最怕的是他选择救我,因为那将坐实了昔年间我的猜忌:这些人,不过是命如草芥的棋子罢了。
那么即便我活下来,嫌隙也会如影随形,终生缠绕我二人!
「王爷,属下知道您身手不凡,但十丈之距,若不能将我一举击杀,那我的选择便是杀许清焰。」
不知为何,我盯着燕甯那张脸,居然、居然在此刻隐隐期待他的抉择。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辰——」
燕甯耐着性子听完这重重条件,只是一挑眉。
「啰嗦。」
然后,在众人注视之下,他毫不犹豫地跳入我所在的深坑。
我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是他。
不愧是他。
都到了生死关头,他还冲我笑:「小清儿,本王可是按时回来了。」说完将我的手攥入掌中,「要与我同生共死,你怕不怕?嗯?」
楚夭夭显然也惊怒交加,在瞠目结舌了片刻之后,她忽然放声狂笑,笑出了眼泪,形如疯魔。
「好好好,燕甯,你吃准了我爱你……你不过就是凭仗着我爱你入骨!既然是这样,」她咬牙切齿地举起机关罗盘,「既然如此,你们所有人统统去死吧!」
……
我听到了深坑另一侧传来的尖叫、哭喊。
还有人祈祷着来世。
地牢之内乱成一团,夹杂着楚夭夭的狂笑。
而燕甯只是将我拥入怀中,俯首吻我。
然后。
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是的,在楚夭夭丧心病狂摁下机关之后,什么都没发生。
我用手抵住男人的下巴:「喂,差不多行了,在此地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燕甯眨眨眼,破天荒露出懵然的表情。
「很意外吗?」我耸了耸肩,「大理寺卿许清焰,在十九岁那年建造了第一座机关密室,取名『囚牛』,第二座的图纸被江湖杀手组织买走了,第三座……它叫『枯荣』。」
我的手抓着燕甯的手,在右侧的石壁上敲敲打打,一气呵成。
一座铁笼从穹顶而降,将女人整个笼罩,沉重落地。
这大抵才是楚夭夭最意料之外的事。
燕甯抚掌:「不愧是许清焰。」
然而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步,面色略显复杂,那双细密睫羽下的凤眼也喜怒莫测。
我勾着他的衣襟,还之妩媚一笑。
「棋逢对手不是很好吗?」
「明王殿下,你我来日方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