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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重男轻女的反击案例?

2013 年秋,白露,天转凉。

我的熟客,KTV 公主——叶子,惨被性侵致死,横尸街头。

围观人群挤满了整条小巷,皆对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警察驱散几次未果。

有人说,叶子是拒绝了社会大哥出台,事后遭到报复。

也有人说叶子欠了高利贷,事后还不起债,只能肉偿,可那几个放贷的下手忒狠,一不小心把人搞死了。

还有人说,叶子是凌晨下班的时候,被变态尾随奸杀。

一时间众说纷纭,却没人关心叶子来自何方,更没人关心她的生活。

人们所关心的,只有她惨绝人寰的死状,以及热裤下沾满干稠鲜血的僵直双腿,还有她异常离奇的死因。

我作为与叶子接触最多的人之一,也被警方问了话。

事后,我想起叶子变卖给我的老物件:

一枚由纯铜打造的「金镯子」。

如今却已成了她的遗物。

而她的惨死,则为我套上了性命之托的枷锁。

这事儿很邪性,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叶子是那种言谈无忌的开朗女孩儿。

每天下午三点,她都会准时来我店里,一边吃着盒饭,一边跟我分享 KTV 里的趣闻。

她曾跟我说起第一次做公主的经历,也跟我说起第一次被客人揩油,第一次陪酒醉成挺尸,第一次收到回头客的礼物,如此云云。

然而她却始终坚持着底线:

绝不出台。

我笑了,因为我觉得根本不可能。

毕竟 KTV 里的公主,我接触得实在太多,她们经常找我倒腾金银首饰或奢侈品。

如今世风日下,鲜少有做这一行的能坚守底线,即使起初冰清玉洁,但眼看着身边的姑娘们,陪客人睡觉就能拎得起名牌包,租得起漂亮宽敞的公寓,久而久之,内心就会动摇。

「理由呢?」我问。

她抬起头,劣质眼影勾勒出一双干净的眸子,十分坚定地说:

「我出来之前答应过我妈,绝不做出格的事儿。」

她拿起吃净的泡沫饭盒,扔到店门前的垃圾桶里,留给我一道纤细婀娜的背影,匆匆走入人潮。

我看着她渐行渐远,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诗:

这门前,本就是各人下雪。

各有各的隐晦与皎洁。

偶尔叶子会穿着碎花裙,将自己打扮得清纯可爱,踩着凉鞋去附近的服装市场闲逛。

不得不说,叶子很会打扮,她妖娆的身影走过,会带起一阵花香与瞩目。

她也总是像个小女人,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自己用最少的钱,买了多少好看的衣裳。

还会提着水果来找我唠嗑,或是帮我带午饭。

我知道,叶子很孤独。

这种孤独体现在她的言语之中,她会跟我唠嗑长达数小时而不烦腻。

久而久之,叶子和我愈发熟络,也主动聊起家里人。

原来叶子曾有完整的家庭,但在她十五岁时,病重的母亲不幸撒手人寰。

而母亲弥留之际,更告诉叶子一件尘封许久的往事。

「我妈在去世前,亲手交给我一个金镯子。」

叶子从包里摸索一番,「喏,就是这个,她还跟我说,其实我有个妹妹。」

我接过金镯子,不无惊讶地问:「妹妹?」

「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妹妹就送人了,所以我从没见过她。」叶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后来我妈快不行的时候才告诉我,还嘱托我,一定要找到妹妹,帮她完成遗愿,之所以给我金镯子,是因为当年她给我和妹妹找人做了一对儿,她说凭这对镯子,我就能找到妹妹。」

我把观着金镯子,发现确实有些年头,而且质地较硬,种种细节体现出,当初打造这枚金镯子的人,技艺并不精湛,用料也不是很好,仅是将一个掺杂了纯金的铜镯子捏成环。

行话叫彩金,颜色比纯金要深,重量要沉,经「炸色」等工艺处理过后,会和纯金在外表上极为相似,普通人难辨真假。

「这不是纯金的。」

我把金镯子还给叶子,她点点头接过,自嘲似的笑笑:「我知道,我们家那会儿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买金子?」

「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你找到妹妹了吗?」

叶子转头看向窗外:

「我十五岁离家出来打拼,到现在二十二,整整七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都寻不到妹妹的音讯。」

 

很奇怪,叶子第二天并没有照常出现。

我甚至对此有些不习惯,盯着柜台前她每天必坐的那张椅子,心里老觉得不踏实。

又隔了几天,我才终于见到略显憔悴的叶子。

虽然天很热,她却穿了一件长袖。

而她这次来,是想把金镯子出手给我。

对她来说,于茫茫人海中艰难寻亲,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时隔二十年,叶子从未见过她的妹妹,关乎妹妹的记忆,也只是母亲临终前只言片语的描述。

我理解叶子的难处,但不认同她将金镯子出手:

「这镯子我不能收。」

「怎么了?」

「因为这是你母亲去世前留下的遗物,我从来不收这类有念想的物件。」

叶子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却听她声音变小:「可我需要钱。」

「你不是赚的够花吗?」我有些惊讶,毕竟叶子一直精打细算地过活,我从未看到她铺张浪费,哪怕是天天吃盒饭,也从不剩一粒米。

「我自己,肯定是够了,但我想换个地方住。」

她的回答令我很意外。

「你自己不是也说过,隔壁的旅社干净还舒服,关键是便宜,老板还愿意长期租给你,实在想不到比这儿更合适的住处。」

叶子迟疑了一下,眼神有所躲闪:「对,我是说过。」

她继而抬起头,咬了咬干涩的嘴唇:「关键是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有些诧异:「你是不是遇上事儿了?」

叶子把金镯子往我面前推了推,表情有些不自然,甚至与往日里言谈无忌的她相比,显出几分陌生:「你别问了。算我求你帮个忙吧,回头我再请你吃饭。」

直觉告诉我,叶子并不缺钱,而她之所以急于出手金镯子,另有难言之隐。

我看着她有些无助的模样,只好叹口气:「行吧,那我先帮你留着,给你钱,你先用,什么时候你想来赎了,就来找我,我肯定帮你保管好。」

我写下一张收据,画押后交到她的手上。

叶子重重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感激:「谢谢。」

虽然她给我的是掺了黄金的铜镯子,但我还是同意收下,我也不知为何要帮叶子,可能是一想到她每天在我面前吃着最便宜的盒饭,还和我兴高采烈地唠嗑,就觉得无法拒绝。

然而几天之后,惊传噩耗。

叶子死在了附近的小巷。

警方初步推断,她是因遭受暴力性侵,导致出血休克而死。

事后,我作为与叶子接触最多的人之一,也被叫去问了话。

我讲述了和叶子相识的经过,也说了她的家庭背景,以及我所了解的关于叶子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包括那枚略显斑驳的「金镯子」。

之后,我被告知叶子给我留下了「口信」。

一张皱皱巴巴的收据,背后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金店老板,请一定要帮我……」

字迹很是凌乱,像是叶子在酒后写下,后面的话虽然没有写完,但我已然猜到几分含义。

经过一番讯问,警方暂时排除了我的嫌疑,告知我静待调查,如需配合,会随时和我联络。

走出派出所的那一刻,我脑海里不断浮现收据背面的「遗言」。

隐隐之中,我突然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或许叶子早已预料到自己的死亡。

所以她才在临死之前,迫切地将金镯子送到我手上。

她留下的唯一口信,就此成了对我的临终所托。

如果要说叶子这一生还有什么执念,我唯一能猜到的,大概只有一件事。

那么收据背后的字,也就变得完整:

「金店老板,请一定要帮我,找到妹妹。」

想到这儿,我抬起头。

阴霾密布的天空,随之下起了雨。

 

这天下午,我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我一直认为,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如果形成了某种长期的习惯,再想打破,就会异常困难。

比如眼下,我望着柜台前的空空如也,忍不住回忆往常的下午三点,叶子都会手捧盒饭准时出现,和我热络地谈天说地。

但此刻,只留有一张椅子。

我转头看向店外淋淋漓漓的大雨,思索了许久,直到一辆熟悉的大奔,缓缓映入眼帘。

我的熟客,同时也是报社记者——李姝,下车以后,冒着大雨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

「嗐,别提了,主编今天中午得了信儿,说你们这条街上出了命案,死者是一个 KTV 的公主,所以主编让我挖掘材料,写一篇相关的社会报道。」

「你们主编可真是耳目灵光,上回我被活埋那事儿也是,不到两天,我就看见自己趴在坑里撅屁股的照片,出现在晚报头条。」我不无抱怨地嘲讽,李姝尴尬一笑:

「那我不是也照顾你到出院了吗?好啦,你有听说这桩命案的经过吗?」

我叹口气,告诉她,我不但目睹了命案现场,我还跟死者认识。

于是在李姝惊讶的目光中,我把来龙去脉完整地口述一番。

李姝猛地一拍手:「诶,咱们帮她找妹妹吧!」

「啊?」我怀疑自己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绝对很刺激!」李姝两眼放光,「失散二十年的亲妹妹,一对象征血脉不离的金镯子,是姐妹俩相见确认身份的唯一信物,这可是绝佳的新闻素材!如果再能帮叶子找到妹妹,这篇报道就大发了!」

我紧皱眉头:「你这,不太好吧?」

「不啊。」李姝当即否定,「第一,我写的可是严谨的,反映社会底层现实的新闻报道,第二,关键人家给你留下了遗言,这事儿你要不帮,我都觉得你不仗义。」

听她这么说,我下意识看向柜台前空荡的椅子,不自觉浮现出叶子手捧盒饭的音容笑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冷静思索了大约三秒,我问:

「说吧,怎么找?」

 

我不得不承认,帮叶子找妹妹,实非易事。

但并非一丝可能都没有。

叶子虽离家七年,未曾间断找她妹妹,却一直不得音讯,其实有着无法忽视的客观因素:

一来,年纪尚浅的叶子能力和资源有限,时至离世,叶子一直过着较为拮据的生活。

二来,叶子虽然答应了母亲要找到妹妹,可在个人生存的前提面前,找妹妹这件事要屈居于后。

况且叶子从未求助于媒体或有关部门的帮助,她所付出的最大努力,往往只是在闲暇之余逢人打听。

但李姝不同,她掌握着报社的媒体资源与信息渠道,外加其本身有一定财力和人脉,且还有混迹社会多年的我充当临时帮手,所以我们对「帮叶子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这件事,很有信心。

最开始,李姝以报社名义,联系了负责叶子案件的刑警,试图了解更多线索,但对方却以「不便透露调查进展」为由婉拒,但得知我们是要帮叶子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刑警老大哥在两天后打来电话,说可以告诉我们一个——暂时看来与命案关联不大的信息点:

原来,在叶子出事儿之前,她额外租了一间房,就在她所住的 108 房隔壁——109。

然而很蹊跷的是,这间房子,叶子并没住,经过刑警队初步勘察,也并未发现任何可疑,再加上叶子的案发现场是小巷,所以初步排除了 109 房与命案有关的嫌疑。

那么疑问来了,叶子在有房可住的情况下,为何会额外另租一间房呢?

刑警老大哥的意思很明确:「我们队警力严重不足,为了应付这桩案子,还得临时从兄弟单位抽调人手,如果你们记者感兴趣,可以顺着这一点,调查下叶子的社会关系,一旦有任何发现,务必及时沟通,也算帮了我们大忙。」

所以当我和李姝来到隔壁的庆华旅社后,店主老张头儿没有丝毫惊讶:

「你们来,是为叶子的事儿吧?」

李姝把记者证塞回包里,开门见山地说:「对,但我们主要想了解,叶子出事儿前,多租的那间房。」

老张头儿呷了一口酽茶,合上杯盖子:「这事儿我也不理解,叶子有自己的屋,租第二间的时候,她只说是给朋友租的,因为叶子这小丫头人挺实在,老给我送水果啥的,所以我当时也没多问。」

我接过话茬说:「那您见过她领着朋友来吗?」

「没有。」老张头儿撇撇嘴,「我一回都没见过。」

「那,」李姝看似无意地掏出记者证,试探着问:「您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看看?」

老张头儿呵呵一笑,背着手转身招呼:「跟我来吧。」

打开门的那一刻,我和李姝对屋内的简洁摆设,感到十分疑惑。

因为完全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模样。

老张头儿也很困惑:「我头一回遇到这种花钱却不住的客人,连这床单被褥都还是新的。」

观察着室内的洁净,我突然想到一个独特的角度:「会不会是叶子的朋友走之前,帮您打扫过了?」

「不可能,我开旅社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过这么利索的,她总不能自己抱着床单被褥去外面干洗完,再给我送回来吧?」

听了老张头儿的话,我和李姝环顾四周,对面前的一尘不染,愈发感到蹊跷。

这实在太反常了。

按理说花钱租下,肯定是要住,没有人会花了钱却完全不住,难不成是钱多到没地方花?

很显然,叶子并不是这种有着独特怪癖的大款。

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老张头儿却话锋一转,压低了嗓音悄咪咪地说:「对了,我昨儿才想起来,之前我在这屋捡到过一个东西,还没来得及上报呢。」

「啥?」我愣了愣,「您没给警方说吗?」

老张头儿挠着稀疏的头皮,不无尴尬地说:「年龄大就是不记事儿,昨儿我一忙活就给忘了,准备今天联系警察来着,但我说实话,不太愿意跟公家人打交道,正好你们来了,干脆你们帮我转交吧。」

说着话,他转身走向柜台,摸索半天,却是找出一个小纸盒,继而走过来交到我手上。

似乎不想与此事再生瓜葛,老张头儿简单交代我们两句后,便转身离开。

我跟李姝对视一眼,走进 109 号房间,轻轻把门关上。

这一刻,我捧着小纸盒,不禁有些紧张,接着满腹狐疑地缓缓打开,可当我看清里面的东西,忍不住心头狂震,李姝更是「啊!」的一声尖叫,慌乱得连连退后,抱着肩膀缩到墙角。

我咽了口唾沫,稍稍镇定,将盒子里的一张泛黄照片,连同一枚金镯子拿出来,平摊在掌心。

再看向李姝,只见她如同白天撞鬼,双眼之中,满是恐惧。

 

照片里的人,是个女童,六七岁的模样。

但她遍及全身的伤痕,乃至双臂上密密麻麻的烟疤,无不触目惊心。

而在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枚顶大的金镯子,与叶子生前出手给我的那一枚,十分相似。

李姝带着哭腔,让我赶紧把照片放回盒里,「求求了,我有密集恐惧症!」

「我也瘆得慌……」我手忙脚乱地刚要把照片装好,却看到照片的背面,有着一行不太清晰的小字,估计是因为时隔太久有些掉色,但凑近几分还是能勉强看清:

1997 年,象山。

「诶?」我把照片反过来,示意李姝快看,「象山这地方你熟吗?我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

李姝白我一眼:「那不就是叶子的老家吗?」

「啊?对对对,确实是叶子的老家。」

我说着话,只见李姝捏起掉在地上的金镯子,皱眉问:「诶,我记得你之前说,这金镯子不是上交刑警队了,怎么出现在这儿?」

我凑近几分仔细打量,片刻后,我笃定地摇头:「不对,这不是我那天收的镯子,这是另一个!」

「你确定?」李姝的脸上显露一丝惊恐。

「过我眼的黄金首饰没有一万也得有一千,我至于骗你吗?」我一手抓起镯子,一手抓着照片,「你看这小孩儿戴的金镯子,是不是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听我一说,李姝忍着害怕凑近看了两眼,迅速转头后,不禁犯起了嘀咕:「还真是。那叶子给你的金镯子,有没有划痕?」

我百分百肯定地回答:「绝对没有,但凡我入手的物件儿,我都仔细把观,有任何瑕疵,我都会当场告诉主顾,以防他们出手以后,如果回头来赎会找我麻烦。」

李姝的表情更加凝重,思索一番后,问我:「这枚镯子,很可能是叶子妹妹的,照片里的小女孩儿,也是妹妹,这么说的话,叶子应该是找到她妹妹了?」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既然刑警队的警察没提,老张头儿也说没见过除叶子以外的第二个人,那这枚镯子出现在这儿,就很诡异。

不过李姝的假设不无道理,原本这枚镯子应该在叶子妹妹手里,等待两人相见的时候互相确认,可眼下却出现在这间干净整洁到异常的房间里,直觉告诉我:

叶子在她妹妹离散的整件事儿上,没说实话。

背后,或许另有隐情。

 

翌日,我和李姝商议一番,决定去一趟照片里提到的地址,同时也是叶子的老家:

象山。

象山不远,驱车两个小时便可到达,方一入内,就看见一座小村庄错落有致地建在山岗上,四周草木丛生,矮山遍立,倒很像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

但过眼而退的破败土屋,还是毫无保留展现出象山的贫穷。

颇费了一番周折,我们找到了当年的老村长,向他了解叶子的童年。

村长得知叶子的死讯时,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惊讶:「啥?你说叶子那闺女……」

李姝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嗯,月初时候的事儿。」

村长点起了一根烟,重重抽了两口,问:「那你们来村儿里,是为了啥?」

李姝简要说明来由,并特意提到,我们是为了帮叶子完成遗愿,想找到她妹妹,所以才来打听。

村长看了李姝的工作证,长叹一声:「哎,叶子这孩子命苦啊!」

我接过话茬:「怎么说?」

「当年,俺们象山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但她爹不是,她爹是出了名的酒根子。」

「酒根子」是方言,大意是指每天靠酒度日,无可救药的酒鬼。

「后来他爹喝多了就打她们母女俩,一天三顿喝,就一天三顿打,后来不知咋的,长根儿突然不见人了,她妈被打得落下一身病,年纪轻轻的也没了,那孩子没爹没妈,干脆就离了村儿去外头闯。」

我对此十分震惊,毕竟叶子此前只是提到她家里人,却从未说过她的童年竟如此不幸,成长环境更是恶劣到极点,同时我敏锐察觉到话里的不对:「母女俩?那她妹妹呢?」

「妹妹?」老村长皱着眉头,夹烟的手顿住,「你们刚才说要帮她找妹妹,其实我心里还犯嘀咕,按你俩说的,叶子她妹妹如果刚下生没多久就送人了,我还真不清楚,因为那会儿我在后山组织村里人挖渠,天天在山上吃住,得有小半年没回家。」

他说完,想了想,转头朝屋里喊:「诶,老婆子,那谁,叶子她们家,有个二孩儿,你知道吗?!」

穿着围裙的大娘闻声,边从屋里走出来边说:「谁?叶子家有二孩儿?」

「嗯,也是个小妮儿,比叶子晚出生。」村长补充了一句,可大娘面露难色,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我对此倍感意外:「那就奇了怪了,按理说村里添丁,大爷您当时是村长,应该知情啊。」

村长却压低了脑袋,小声说:「村里有啥红白喜丧的,我应该知情,这不假,但那年月搞计划生育,谁家有个二孩儿,别管男的女的,都不敢太吱声,怕被罚钱,而且叶子家实在太困难,再加上按你们说的,她家两个娃都是闺女,当时在俺村里,这个情况,可不好抬头啊。」

我跟李姝对视一眼,突然咂摸出几分味儿来,叶子此前所说,她们村里重男轻女,结合村长话里未点明的意思,看来确是如此。

一是害怕计划生育被罚款,二是担心连生两个闺女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即使家里添了妹妹,她的母亲也并未声张,甚至很大可能,连身边的邻居也不知情,从村长的反应来看便知一二。

可是正当谈话陷入僵局的时候,大娘像是想起什么,用围裙擦着手上的面粉,皱眉问:「诶,老头子,你还记不记得,你拉过一回架?」

「拉架?」李姝端好纸笔,认真倾听。

老村长弹掉烟灰,点点头:「嗯,记得,那会儿,约莫是 1997 年的冬天,那年叶子才六岁,长根儿,哦,也就是叶子他爸,大早晨的又喝大了,先打了他媳妇儿,接着又死命地揍叶子,完事儿还拿烟头烫她,那娃儿真是惨,小小年纪,胳膊上腿上,就被烙得全是烟疤瘌。」

「烟疤瘌?」我悚然一惊,慌忙掏出那张照片递给村长,结果老村长吓得被烟呛着,连连咳嗽着说:「对对,是叶子,唉呀娘咧,当时比这血腥,贼吓人咧!」

老大娘瞥了一眼,却是不敢再看,搓着手进屋了。

李姝追问:「那后来呢?拉架是怎么回事儿?」

「长根儿那个狠劲,他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得孩子哭天喊地,村里人都跑过去看了,谁劝都不听,越劝他打得越狠,拿烟烙得越多。」老村长说到这儿,脸上闪过不忍,「后来还是我得了信儿,从地里忙活着,就赶紧跑过去了,头前是我给长根儿介绍的对象,所以他卖我一张脸,这才骂骂咧咧地停手,后来俺们村的卫生室治不了,就把满身疤瘌的叶子送镇上去了,大夫本来说这种程度根本治不好,得报警了,还专门给叶子照了相,说是当成证据,但我怕这事儿传出去对我们村影响不太好,我就做主把这事儿给摁下了,没报。」

老村长抹了把鼻子,「就是苦了叶子这孩子。」

李姝听完后沉默着,却眼前一亮,突然发问:「您确定,当时被打的那个孩子,就是叶子?」

「这咋还不确定呢?村儿里的小孩儿就这么多,都是我们这帮乡亲看着长大的,那还有假?」

老村长毫不怀疑,语气难免有些激动。

李姝又问:「那您看这张照片,是当时在镇上拍的吗?」

老村长努力挤了挤眼睛:「对,没错儿,我当时就在跟前,叶子身子底下就是病床。」

我点点头,跟李姝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读懂了她的意思。

然而村长突然没来由地念叨:「就是长根儿,挺奇怪的,后来我带着叶子看完病,从镇上回来没几天,听说他撇下母女俩过日子,一个人跑出村儿了,到今天也没再见人。」

「您确定吗?一直没回来?刚才我就想问,难道村里没派人找过吗?」

「肯定找了。」村长坚定点头,「但俺们村儿男丁都跑出去打工了,能使上劲的男人也就我们老哥几个,翻着山头找了两天实在找不见,也就当长根儿是偷摸着跑外头打工去了,毕竟他跟邻里关系也不好,要出门儿也不会和谁知会一声。」

听了村长的话,我心觉了解得差不多,于是和李姝互相递了个眼神,向村长打听了叶子曾经的住处,拜别后,便匆忙前往。

路上,李姝步伐很快,嘴里也没停:「你之前说,叶子连续去你那儿唠嗑了一个多月,可是有几天她没来,再来的时候,大热的天,她却穿了长袖的衣服?」

「对。当时刚出伏,而且还是阴天,闷热,没啥太阳,我还纳闷儿呢,为啥她要这么早就换长袖?而且整个人挺憔悴,连妆都没化,说句难听的,显得挺邋遢。」

「那你之前天热的时候,看到的叶子,是不是穿着短袖?」

我仔细回忆与叶子的每一次见面,继而确信地说:「我确定,她来我店里那么多次,三伏天都是穿的短袖,再加上她特爱打扮,哪次出门儿都画得挺美,要么就是穿裙子,裙子都没袖子,不管怎么着,我敢肯定,从来没见她胳膊上有烟疤。」

李姝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

A:爱打扮,没有烟疤。

B:不爱打扮,穿长袖遮盖左右小臂。

我看着她写完,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李姝在「A」和「B」之间,画了一个大大的双向箭头。

我有些哆嗦,不敢相信,但脑海里突然回闪村长的言语:

「约莫是 1997 年的冬天,那年叶子才六岁……」

「村里重男轻女,如果叶子她妈生两个闺女,会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把被打得一身伤,胳膊上全是烟疤瘌的叶子被送到镇上医院。」

我猛然抬头,脑海中灵光一闪。

李姝笔画未停,连环发问:「叶子今年多大?」

「二十二。」

「被打那年多大?」

「六岁。」

「1997 年,叶子六岁,被烙了许多烟疤,众所周知,烟疤是好不了的,再小的烟疤,当兵都不要,可是十六年后的今天,她 22 岁,你见到的叶子胳膊上,却没有一个烟疤。」

李姝猛然合上笔记本,几乎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出三个字:

「双胞胎!」

 

当我和李姝站在叶子老家门前的时候,很有默契地同时沉默。

一座明显与附近乡村小洋楼格格不入的破败土屋,赫然耸立。

门前看似小院,也不过是用杂乱树枝围成篱笆,圈出了一地黄土。

此时早已无人清扫,更显荒凉。

木门一推便开,屋内弥漫着腐朽的气息,蛛网垂落下来,几缕阳光顺着裂开的房顶射入,照出满地灰尘。

目之所及,家徒四壁。

我和李姝环顾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兴许是叶子在离家独自闯荡前,已经将所有值钱的物件变卖,能留下的,也只有一张霉烂木床。

李姝边打量着四周陈列,边说:「结合老村长描述的,整个象山村里重男轻女应该极其严重,而叶子的父亲在酗酒以后经常家暴,有着极端的暴力倾向,甚至做出了用灼热的烟头烫亲生女儿这种毫无人性的事儿,是不是感觉挺熟悉?」

她说完,刻意看向我。

我点头,对此嗤之以鼻:「嗯,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这几年还好,但就算是城里,有的儿媳妇如果没生儿子,当婆婆的一样不待见,就更别提这信息闭塞的象山村了,按照村长说的,叶子她爸喝大了就打她们母女,也从侧面证明了一点,她爸并不喜欢她这个女孩儿,甚至是厌恶,再加上咱们之前的猜测,如果她的确还有个双胞胎妹妹,肯定俩都不喜欢,其实很多农村醉鬼打老婆打闺女,都是因为喜欢儿子不喜欢闺女,现在想想,这种观念真他妈害人。」

李姝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睛,用笔头挠着耳朵:「那你说,生了两个女儿,一是怕被计生办罚款,二是怕在村里抬不起头,所以为了规避这两种风险,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们会把其中一个孩子给藏起来?」

我心里一惊,已然猜到李姝的意思:「你是说,当时村长他们看见的那个被打的女孩儿,其实不是叶子,而是她的妹妹?!」

「对!」李姝停下脚步,盯着那张霉烂的木床,「你觉不觉得,这床挺怪?」

我揉着下巴审视一番:「的确,整间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没了,唯独留着这张床。如果是我要离开这鬼地方,我要么就啥都留下,等着以后回来住,如果打定主意不回来,那我就干脆啥都不留,毕竟这地方给我的回忆太痛苦了。可既然这床还留着……」

后边的话我没说完,李姝已然会意,于是她将笔记本放入腋下夹着,伸手去搬床腿儿。

「快,搭把手!」

我赶忙抓起另一边:「这床挺沉,我说一二,咱俩同时用力啊!」

「来。」

「一,二!」

「嘿!」

随着吱呀刺耳的声音响起,我和李姝同时发力,虽然她明显有些勉强抬起,但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配合我将整张床拖离原位。

墙上的灰尘经此一震,纷纷洒洒地掉落,而一个如同井水般大小的洞,赫然出现在我和李姝眼前。

此时此刻,我盯着黑漆漆的洞口,不禁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艰难跳入洞中,打开手电的一刻,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只看洞口,会认为内部空间狭小,实则桌子、椅子、床,甚至还有衣柜,堪称一应俱全。

而我一个身高一米八的成年人,居然能勉强直起腰,墙的边缘甚至修得极为竖平,角落处还用木梁撑起,以防坍塌。

呼扇开萦绕面前的浊气,我听到李姝趴在头顶喊:「下面情况怎么样?」

「你猜得没错。」我咳嗽一声,「这肯定是藏孩子的地方。」

然而随着手电筒的灯光向里照射,我突然发现一块黄泥垒砌的平台上,正盖着一层布,而在布的前方,貌似还摆放着一个碗。

我看不清具体,于是走上前,仔细地打量着,发现碗中盛满了发霉的小米,继而试探着轻轻掀开布的一脚。

下一刻,我整个人浑身发颤,双腿打结,忍不住一嗓子吼出声。

「啊——!」

接着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李姝慌忙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妈的!报警吧!」我揉着屁股,连滚带爬地攀出地洞,呼哧着粗气,将洞中所见说给李姝。

她花容失色的脸上,从震惊到恐惧,再到彷徨,伴随着复杂变换的表情,最终死死咬着发白的嘴唇,红了眼眶。

一个半小时后,三辆警车停在我们面前。

带队的民警下到洞里,将一具男性遗骸拉出,用白布盖起,抬上警车。

我和李姝表明身份与来意后,跟随老村长一起被带上了警车,一路上,我们仨相顾无言,脸色异常阴沉的老村长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

数天后,回到市区的我和李姝得到警方消息,经过 DNA 比对,发现男性遗骸为叶子的直系亲属,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骨骼表面被利器刺入的痕迹,多达十七处。

经过尸检,警方初步认定叶子父亲是他杀,且凶手极度凶残,最少用类似匕首的利器,疯狂连刺十七刀,每一刀都穿过厚厚的皮肉和脂肪,直入骨骼。

负责办案的民警,还留下一句十分引人揣摩的话:「看来这是大仇,一般人根本干不出这事儿。」

很快,李姝将收集到的所有关键线索和资料,都打包交给了负责叶子命案的刑警。

对方惊讶的同时,也迅速侦查出了结果,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死的那个人,其实并非叶子。

而是叶子的亲妹妹。

甚至在叶子老家地洞中发现的那具遗骸,即叶子的父亲,也很有可能是被叶子亲手所杀。

随着叶子在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站被抓获落网,一段尘封多年,极其骇人听闻的杀人案,也随之浮出水面。

经过一番交涉,李姝在看守所里见到了叶子。

事后,我看到了采访片段。

 

褪下妆容的叶子,朴素得和邻家女孩儿没有丝毫区别。

面对镜头,她表现得极为淡定。

和李姝的采访对话,也始终保持着一股老练的沉着。

李:后悔吗?做这一切。

叶:一点儿也不后悔。

李:据你供述,妹妹是你杀的,理由呢?

叶:我恨她,和小时候一样恨。

李:这我没想到,你们都遭受了不幸的童年。

叶:但她比我受宠,你不懂那种整天像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爸其实对我比对她好,因为她嘴甜,会哄人,我妈有啥好吃的也都是先紧着她,完事儿才到我,衣服也是,都是穿她穿烂的,原因是我在地窖里住,不用见人。我就不会说好听的,我老问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地窖里?我爸就说地窖里暖和,还说我是老大,得让着妹妹,其实不过比她早生两分钟,我就得让着她躲到地洞里,凭什么?现在想想,太他妈(消音——)搞笑了。如果真那么暖和,他怎么不在里面待着?

李:所以你恨你的父亲?

叶:也不能说恨吧,我就没把他当人,人能做出那种事儿?他不光老打我们娘仨,还骂我猪狗不如,经常喝醉了就念叨:生再多闺女也不如养个男孩儿。他就是那种一心想要男孩儿,把女孩儿看成霉运的人渣,你没在我的成长环境里生活,根本理解不了他对生男孩儿的执念到底有多深,我恨不得想说他就是个变态。他把我关起来,也不是为了躲什么计生办,就是因为他觉得头胎是闺女,在我们村里,这就是天大的晦气,见谁都抬不起头来,他不想让别人戳自己脊梁骨,就干脆把我藏着,他还跟我妈洗脑,说如果不藏着我,计生办的人发现了肯定会罚款,简直是放屁!你说可不可笑?有一回,他喝得很醉耍酒疯,我妹妹被他打得进了医院,我在地洞里躲着,听见外面全是人,当时我就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告诉他们长根儿还有一个闺女,天天跟鬼一样被关着,更想让全村的父老乡亲都知道,他长根儿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窝囊废。可我妈把地窖给堵上了,上头还压着床,我力气太小,实在推不开,可我有嗓子啊,我就喊,发了疯地喊,后来长根儿进来了,拉开床钻到地洞里,按着我的头把我裤子脱了,拿着皮带就抽,一边抽还一边咬牙切齿地问:再叫?你再叫?!

我就死命地叫,越叫他越打我,后来我就没劲儿了,我妈从来不拦着,她心疼我不假,但她更怕我爸,我被打得疼晕过去,醒来发现我被捆着扔在地窖的床上,我爸坐我跟前,醉熏熏地抽烟,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永远忘不了他跟我说的那句话。

李:什么话?

叶:他说,要不我把你埋了吧?早晚留着也是个祸害。(笑)

李:(沉默)那他这么做了吗?

叶:当然没有,他来不及的。因为那天晚上他喝大了,我趁他睡着,拿出我们家原先那把敲钉的榔头……

(叶子停顿,露出满含深意的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李:(欲言又止)当时,你多大?

叶:六岁,刚学会那谁的诗,一行白鹭上青天那个,还是我妹妹从学校回来给我念的。

李:之后呢?

叶:之后我妈突然醒了,把榔头给我夺过去了,她知道我想干什么,但她一句话都没说,而是绷着死灰色儿的脸,把妹妹和我推出屋,接着她把门锁上,我隔着门板,就听见屋里传出榔头砸的「嘣嘣」响,一下又一下,我这时候就明白,我妈,那个受了一辈子窝囊气,挨了大半辈子毒打的女人,终于爆发了。再接着,就是处理尸体呗,本来长根儿经常喝醉了骂街,搞得我们家跟全村关系都不好,少一个长根儿不算啥损失,压根没人在意,正好家里有地窖,我干脆帮着我妈,把他放到窖里了,临了她还摆了一碗小米,说这样能镇魂,还能驱邪。(大笑)

李:(神情严肃)那你妈后来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叶:还能说什么?我妈本身就是木讷的乡下女人,一辈子没读过书,大字儿也不识几个,她只是哭了一夜,第二天什么也没跟我说,后来就病了,连活儿也干不了,脑子也糊涂了,老觉得自己只有一个闺女。家里终于我说了算。

李:可妹妹呢?妹妹后来不是被老村长领回家了?

叶:既然你提到老村长,那老东西其实最坏,他一心想打我妹妹的主意,我有一回见他逗小男孩儿玩,用手摸小男孩儿的下面,后来我进了城才发现,好像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都一个德行。他把我妹妹领回家的时候,我妈让我藏到地洞里别让他看见,我就听见他调戏我妹妹,晚上的时候,我被我妈放出来了,我说我要杀了他,我现在谁都不怕,谁欺负咱,我就跟他磕命,我当时真这么想的,给我一把刀,我能把老村长的头剁(消音——)了,但我妈哭着拦我,我动摇了,但从那以后,我说话好使了,你能相信吗?她们俩都听我的(笑)。我就跟我妹商量,我们俩轮流到洞里藏着,如果哪段时间计生办的人来检查,那几天让她都待外面,不过我压根儿就是骗她的,计生办的人也不会管俩闺女,尤其还是双胞胎,原则上说我和我妹根本不算超生,长根儿不懂法也没文化,一开始还真的以为俩双胞胎闺女就会罚款,老拿这事儿数落我,说我净给家里招霉运。可后来,我发现我真是太喜欢外面了,所以我就不让妹妹出来,我在外头疯玩了好长时间,也该让她尝尝我的难受了。

李:你不觉得,妹妹和你父亲的遗体待在一起,会害怕?

叶:她当然害怕,所以直到成年,精神都不太正常,可能。(欲言又止)她待的时间比我长吧,从七岁那年开始,一直到十五岁,整整八年,她吃喝拉撒都在地洞里头。我妈疯了以后一直以为,我妹妹在我很小的时候被送人了,死之前的那晚,她已经意识迷糊了,还嘱咐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妹妹,其实妹妹就在她床底下,她却不记得了。(笑)

李:这种情况,她可能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叶:老年痴呆呗,整这么洋气,你这么一说,可能还真是,后来她都叫不出我名字了,有时候叫我小花,有时候又叫我小叶,好几次都这样,我当时小,单纯以为她是糊涂了。

李:后来呢?你们怎么从村里出来了?

叶:因为我妈走了,她实在熬不过了,大清早咽的气儿,我早上起床叫我妈,她没理我,我过去一探鼻子,才知道她走了。我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把她葬在后山上,山上有渠,村里人挖的,风水先生说那位置好,我说那就埋这儿吧。

之后,我就连夜带着妹妹出来了。

我们俩先在南边,我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她,慢慢地,她见多了大世面,脑子有点儿灵光了,但有一回我在广州打工,半夜留她自己待家里,被偷东西的给强奸了,她精神又不正常了,说实话当时我挺心疼的,啥都没有,还有身子,身子也没了,那就真成了傻子。

再过一段时间,她逃了,我也找不见她,权当她死了。

只是没想到,我刚到这边儿,就又遇见她了,可能这真的是命吧(苦笑)。

但这回,她又染上了毒瘾,见面也不管多久没见,张口就跟我要钱,我说我哪有钱给你?我说你要没地儿住,我可以给你租间房子,完事儿就在我隔壁,我给她租了一间屋,但她一回都没去住过。

反倒有天夜里,她偷摸地来找我。

她威胁我,说如果不给她钱,就去派出所举报我和我妈杀长根儿藏尸那事儿,当时还掏出来小时候拍的唯一的一张照片,就那张全身净是疤瘌的,说这些伤都是她替我受的,所以我就应该给她钱弥补她的创伤,晃着那金镯子张口闭口说咱俩可是亲姐妹,这时候良心发现了,真他妈(消音——)悲哀!(捂嘴仰头)

这么多年,我努力在让自己变平和,我老觉得自己人格上有很大的缺陷,出来闯这么多年,也没攒下钱,也没交几个朋友,所以我一开始就算心里恨,但我还是跟她说好话,没想到那天凌晨,她带着一帮贩毒的趁我下班堵住我,非得跟我要钱,当时就离那家金店不远,我还写了字条想扔给金店老板,那帮杂碎一看我们俩长这么像,就动了歪心思,强拉硬拽着把我拖上车,拉到六里河那边给强奸了,我被扔在乡道上的时候,我咬着牙发誓,这些都是我妹造成的,我一定得杀了她。

李:所以你找人动的手?

叶:是,但我想了一夜,我觉得这么多年过来,她也挺可怜的,但我不能白受伤害,我还是得让她受到惩罚,所以我就想着,找人搞搞她就行,正好我有几个熟客,都是本地混社会的,他们有个带头的,经常打我的主意,但我咬死了不出台,他们也没辙,那天我就联系他说,我说你帮我一个忙,我陪你睡,睡到你爽,而且帮的这个忙很简单,找几个人强奸我妹妹,他听我说完,当场就愣了,还问我是不是傻了,我问你是不是不敢?我一激他,当夜他就带着人去了,可我没想到,这几个人太狠了,愣是把小花给搞死了。这事儿是我失策,但我,(目露凶光)真的不后悔。

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挠头)民警大哥能给根烟吗?回牢里之前,我想再抽一根儿。行吧行吧,采访不给抽,那我就再补充一句吧:

我想祝全天下重男轻女的傻(哔——),断子绝孙。

 

尾声:

我关掉了电视,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叶子的事儿,已经传遍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重点,终于不只是叶子特殊的职业与她妹妹惨烈的死状,而是围绕核心矛盾多了几分讨论与唏嘘。

李姝的专题报道,也在社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各路媒体针对叶子的案情以及「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大书特书,引发了舆论的强烈反响。

度过了一段喧闹的日子以后,人们似乎又很快遗忘,生活重新归于平静。

这天下午,我站在店门前,看着熟悉的大奔缓缓停下,李姝推开车门,手中拿着一封信,神色阴晴不定地向我走来。

「叶子被处刑前,叮嘱一定要交给你。」

我接过信封,怀着沉重的心情拆开来读。

叶子开篇表达了对我的感激,原来她一直把我当朋友,还说认识我感觉很幸运,更调侃说,如果不是自己身上那么多事儿,可能还会跟我处对象。

我读到这里,点着了一根烟,深抽一口,接着往下看。

原来第一次她拿来镯子的时候,是真想出手给我,但想了想觉得这是母亲留下的,也就作罢。

第二次来找我的,其实是她的妹妹,那段时间妹妹一直跟踪叶子,知道她住哪儿,在哪儿工作,后来向叶子要钱不成,但看见叶子认识我这个倒腾黄金的,就想把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也是母亲唯一的遗物倒卖了换毒资,所以关于第二次为何我会觉得叶子神情异常,像变了一个人,乃至她说「急需用钱」,也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至于那张字条上的半句话,是她被妹妹带来的毒贩子堵住以后找机会写的,但不等她写完,就被拽上了车,眼睁睁看着我的店面越来越远。

直到此时,我才恍悟,原来她字条上的后半句,其实根本不是「请一定要帮我找到妹妹。」

而是:

「金店老板,请一定要帮我报警。」

我心里百转千回,凝视着这封信许久。

最后,我看到叶子写了一段话,纸面上更有几滴干涸的水印,恍如叶子落笔时流下的泪珠,字里行间因而真挚:

 

我人生最快乐的一个月,就是坐在你面前,捧着盒饭,跟你唠嗑。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忘记之前的不幸,才能忘记我晚上还要陪酒,才能忘记所有的不快。

做这一切,我从不后悔。

但我后悔,没法再跟你相见了。

阿钱,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你,往常我都是叫你老板,你也总爱笑。

对不起,阿钱。

我是一生都在被人嫌弃的叶子。

我终于,要回到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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