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这香灰水很灵,不过三日,我便彻底退了烧,手上的伤口也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
周牧野刚刚能下床之后,便搬回了书房,日日忙碌。
若瑟和晚娘终日在他书房里进进出出,有时封遂也会出现在这里,似乎在商议很重要的事情。
不用猜也知道外面的形势严峻到了何种程度。
这节骨眼儿上,皇宫里疫病尤为严重,太子进宫已经七日了,一点关于官家病症如何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想必是被刻意封锁了。
如果官家没了,太子会名正言顺的即位,到时抗击时疫,力挽狂澜,一段佳话。
皇位和名声都是他周肃的,还有我们这些乱臣贼子何事?
周牧野因为染病耽搁了近半月的时间,早错过了表现的最佳时机。
但我们也阴差阳错,从时疫中活了下来。
孟朗被我们劝留在了王府,研磨那香灰的方子,力求尽快配出能治病的方子。
周牧野向他请教道:「我曾听闻凡是得过时疫而后痊愈者,即便再接触患病者,也不会再染病了对吗?」
「医书上确有此说。」孟朗沉思道:「患病痊愈者正气存内,邪不可侵,一般不会再次染疫。」
他握住我的手,欲言又止。
我反握回去,「我知道你想怎么做,二皇子早逝,四皇子年幼,除了太子,官家便只你一个儿子能够独当一面。你此刻以侍疾之由入宫,天经地义,是人伦孝道。你尽管去,我会在王府里等着你回来。」
周牧野叹道:「我在病中同你说过,等痊愈了就要娶你做王妃。如今时疫凶猛,官家生死未卜,不能请婚,怕是要推迟了。我这一趟入宫,也是生死难料。如若父皇真的挺不过去,那么我和太子,必有一死。」
我惨淡的笑笑,握紧他的手不愿放开,「病中说的胡话哪里作得数,你活着回来再说吧。」
周牧野竖起三指,肃然起誓,「作数的,周牧野此生非你不娶。如若上天垂怜,免我一死,你一定会是我命定的妻子。」
「这几日为了不搅扰你养病,我便擅自做了决定。若瑟会乔装随我入宫侍疾,晚娘会在宫内外接应,封遂的雁南军已经整肃待发。」
他郑重道:「你只需要等,等我的讯号。保险起见,这讯号只有晚娘会辨别,也只有她能送出宫。父皇患病约莫已有十日,绝计撑不过半旬。所以最多五日,五日之内我必会寻找时机,发讯号给你们。到时你让封遂带着雁南军入宫,控制住御林军,封锁整座皇宫,一只蚊子也莫要放出去。」
我喃喃道:「一旦带兵闯入皇宫,那性质可就变了……」
「所以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不许失败。」
周牧野笑着,「你怕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其实也不必怕,如果我没有丝毫胜算,也绝不会连累你。五日之期到,若没有我的讯号,你便带着晚娘逃吧,越远越好。」
他在说什么?
从来都是我只身赴险,赌他来救。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轮到我了么?
我突然笑了,我第一次这样对他笑,没有谄媚,没有算计,甚至没有目的,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周牧野一脸探究的看着我,随即舒展了眉头,与我相视而笑。
这一刻,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心照不宣。
62
我目送着周牧野离开,心揪作一团。
若瑟一身男装跟在他身后,脚步坚定,甚至比周牧野更加坚定。
她和我一样,不能输,她还有妹妹呢。
如果她输了必死无疑,而胭巧还活在别处寄人篱下会遭受怎样的待遇?
这种时候我也应该开始考虑后路。
万一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还有封遂。
他是个可造之材,性子纯良好拿捏,又有军队能打仗,我还可以靠着他东山再起。
我闭上眼,十分不愿去这样想,我甚至从心底抗拒去假设周牧野被杀死。
爹娘死了,瑜儿死了,婉晴也死了,这世间应当没有任何人值得我的关心。
我应该毫不犹豫换个人做垫脚石,去完成我复仇做皇后的执念。
我站在高阁上,看着周牧野的马车转过花巷,朝着皇宫而去。
我们曾在这里看过京都朝气蓬勃的日出。
此刻整座城都半死不活,愁云惨淡,艾叶熏成的烟气从四面八方漂浮在上空。
京都,已经许久都没出过太阳了。
63
第一日。
我出了趟门,得知京都各处坊市都已空了,宵禁从三更改到了一更。
其实也不必改了,城内家家户户都阖门而殪,隐约能听到女人哀哀的哭声和孩子低低的啼哭。
随处可见躺在店内街边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死活。
这场疫病来的如此凶猛,满城都笼罩在一股腐烂恶臭的瘴气之下,混合着艾叶黄酒的气味,熏得人眼疼鼻也疼。
我去见了平安,听她说,京都周围的军队,全都受命处理城中疫病者尸体,日夜巡逻,隔离患者和常人。
封遂和雁南军也不例外。
我将一包药塞给她,「这药是孟神医照着那香灰暂且配出来救急的方子。你先熬了喝,再叫你哥哥照着样子去抓几副,分给军士和奴仆们喝。」
平安听话的应了,「叶姐姐,几日不见你怎么消瘦了这许多?」
「是吗?」我摸着有些凹陷进去的脸颊,心道这副憔悴病容,亏得周牧野在王府里也能整日美人长美人短的腻歪个没完。
看着平安愈发红润的脸蛋,我不禁想她哥哥倒是把她保护的极好。这病许多王公贵族都难逃一劫,只有封遂的宅邸因为人少戒备森严,并未被波及。
我和平安说了好一会儿闲话,没能等到封遂回来,倒见到了棠溪。
我还记得,他是封遂的副将,是能够让他托付幼妹的人。
棠溪见了我并没有好脸色,只远远地答了几句平安的问话,汇报了封遂的近况,便要走。
平安羞赧的叫住他,「溪哥哥,辛苦你替哥哥传话,不如过来喝口水,歇息会儿。」
棠溪隔着老远,瞥我一眼,别扭道:「末将刚搬了病尸,万一染病过给小姐就不好了。」
「我不怕的,你过来,我们又不会吃了你。」平安笑着朝他招手。
棠溪还是不动,耳廓微红,匆匆道别,落荒而逃。
我刚要发笑,想起本该送给封遂的药忘了给他,急忙追了出去。
药塞进棠溪手里,他掌心触到我手指,眉毛都要飞出去,嫌恶的退开身,似乎觉得过分,于是又找补道:「末将身上不干净,莫要脏了姑娘。」
「你是嫌我不干净,怕我脏了你吧。」我心平气和的道,「这药你拿去,能治时疫。找个寻常大夫依葫芦画瓢,配个八九分,也能救人命。」
棠溪愣住,看着手里的药。
我拍拍他的胸膛,「如今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最好尽快,多耽搁一刻,或许外面就多死一个人。」
64
第二日。
我终于有精力有空闲思索连日来的一切。
如果疫病一直都存在于冷宫,怎么之前多少年送饭的嬷嬷,看守的侍卫全都相安无事?为何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我去冷宫的时候爆发。
钱太妃的香灰从何处来?她怎么知道我会染病并且病发?
我和她素不相识,她又何必费这么大心思救我?
带着满腹疑惑,我去找了孟朗。
他在前朝做过御医,或许会知道一些钱太妃的过往。
他当初拿到那香灰的模样,分明是认识的。
经我几番软磨硬泡,孟朗终于松了口。
他说这香气味特殊,闻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其名为寒蝉,原料取自宁州百姓防治热疫的一种土方,经过制香师改良,做成了能够在炎炎夏日里消暑宁神的奇香。
据说只要点上此香,再热的天气也能透出几分寒凉,清爽无比,且染香持久,气味经久不散。
「此香名贵罕有,连老夫也只在多年前给一位宫中宠妃诊安胎脉时闻过两次。」
「这位前朝宠妃可是姓钱?」
「正是,你如何得知?」
这就对上了。
钱太妃的寒蝉香,就是热疫的解药。
可她既然手握解药,且知道那是解药,又如何会满头生疮,染病而死?
我从各处拼凑出她的一生,年少入宫,恩宠长隆,一时无两。怀过胎,也滑过胎,还害过别人的龙胎。此后恩宠不再,被打入冷宫,苟活十年,终死于这场热疫。
按照她在给先帝的信中自述,直到她死时,也不过三十五岁。
我忽然想,也许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
她救我,是临终之善举。
她选择死去,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65
第三日。
晚娘来找我了,我喜出望外,高兴的询问是否周牧野已经来了信,我们可以按照计划破宫门,前去接应他。
晚娘没有回答我,她没有上妆,似乎老了好几岁,头上青丝夹白发,斑驳不忍看。
她抓着我的手,佝着背,俨然一个老妇模样。
「怀瑾,我这里还有些门路。若是不成,你便跟我出城去吧。」
「什么不成?」我逼视着她,「这才第三日,王爷不是说五日吗?」
「我在御林军里有几个义子,当年都是孤儿,捡来养大辛苦送进宫,绝对可靠。」
晚娘略有哽咽,「他们已经好几日都无法靠近太和殿,王爷自从踏进太和殿,便再未出来过。这样要如何传讯?」
「御林军镇守巡视皇宫大内,为何不能靠近太和殿?是皇上出了什么事吗?」
晚娘道:「谁也不知晓里面情况如何,太子的亲兵把守着各处,谁也不能出入。」
「太子亲兵?他何时带入宫的?怎么毫无察觉?」
「我们也没猜到,他会胆大包天到在御林军中培植私兵。」
「是了,虽是兵行险招,但回报颇丰。御林军骁勇,以一当百,又本就在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即便调用也有办法遮掩过去……」
我脚下发软,颓然坐下,长叹道:「真是老谋深算,技高一筹啊。」
晚娘犹豫了下,「王爷只带了若瑟,无异于羊入虎口,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我不信。」
我红着眼睛,咧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脸,「晚娘,我不信,除非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
她面色焦急,顷刻间泪流满面,「咱们得早做打算,等天彻底变了怕是难走了。若是没遇上你之前,我或许会为了王爷效忠到最后一刻。但你是我的孩子,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不为你想着后路。」
我起身拥抱晚娘,我贪恋她身上那点属于母亲的温柔暖香,小时候总觉得躲在母亲怀抱里就能避过所有风雨。
可是现在不成了,周牧野不在,我就要担起一个主心骨的责任。
「晚娘,别担心。王爷叫我们等,那就好好的等,还没到时候呢。不论情势如何不利,我们都先按兵不动,不能自乱阵脚。」
66
第四日。
宫里依旧死寂一片,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我约了封遂府上一叙,他来的很快,想必得了我给的药,他的担子也会减轻许多。
「如果明日,他依旧没有传信,你要怎么做?」
「怎么?你不是说要护我周全的,眼见这情势不对,是要反悔了么?」
封遂凝眉,虽然不悦,依旧耐着性子,「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那就好。」我学到了周牧野那无耻的坦荡。
「我有封大将军护着,也不怕会怎样,大不了再赌一场,反正我已是个赌徒惯犯,虱子多了不怕痒,不惧多这一回。」
封遂黑着脸盯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
那笑仿佛是捏上去的,生硬,生涩,但是真诚,无畏。
少年时总是苦大仇深,畏畏缩缩,长大了再见总是一板一眼,正颜厉色。
我都不知道封遂笑起来是这副样子,真是人生罕见。
他坐下来,喝我烹的雨前茶,笑着问:「这回赌什么?」
我兴致大好,支着下巴,「我和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差别了,就赌我尚有的一切吧。」
我厚颜无耻的问:「你愿意拿你的一切来追随我吗?」
封遂抿了口茶,平静的注视着我,「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让棠溪带平安出城了。你想要做什么,那就放手去做吧。我会永远在你身后,只要我还活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往前走。」
封遂的目光灼烈似火,坦然地令人羞愧,让我不得不避开他的眼睛。
「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把筹码都压在他身上,是否值得?」
「怎么?你怕我后悔?」
「你若后悔也好办,我即刻带你出京,再也不回来罢了。可我知道你不会肯的,我只怕你付出了一切,他却配不上,来日终将辜负你。」
我心绪乱如麻,仰头看天,乌云团聚,又有了暴雨的迹象。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明天的事我们尚且不知呢,且让这将来到眼前再说吧。」
67
第五日。
这场酝酿了数日的雨终于在傍晚倾盆而泻,雨水如注,浇洗着一众将士的盔甲长枪。
封遂一身锈红色戎装,立在廊下,望着庭院里厚重的雨帘。
我穿着轻甲,有些头重脚轻不大适应,「再有一个时辰就天黑了,晚娘,宫里有信儿了吗?」
晚娘无奈的摇头。
「连胭巧都没办法从梁善那里打听到实情吗?」
回答我的是沉默。
我莞尔一笑,摸了摸袖中的羊角匕首,「那就请封将军开道,护送我们入宫,迎王爷回府。」
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目,我只让封遂带了他最可靠的一千精兵,分散行动,到时潜伏在正德门附近,伺机而动。
我带着晚娘和封遂骑马到了正德门前,雨水冲刷着我全身,顺着马身流入地下。
一丝血腥气夹杂着土腥气扑面而来,我抬头看去,城楼上挂着两个人,浑身被箭扎的刺猬一般,脚底淌着血,微微抽搐着,竟然还活着。
晚娘抓紧了我的腰,低叫了声。
我警觉道:「怎么了?」
「这便是……我那两个义子。」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向封遂打了个眼色,「既然都开门见山了,咱们也不必藏了。」
一千精兵如幽灵般潜行,无声的聚集在城楼下。
封遂取了弓箭,将那二人的绳索射断。
两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雨水冲刷下迅速洇开一大摊殷红。
晚娘下了马,迎着瓢泼大雨,向着他们跑去。
「晚娘,危险!」
我即刻驾马冲到了他们身前。
封遂一声令下,一众士兵冲向了宫门。
晚娘坐在血泊里,两手将他们抱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不疼了,都过去了……」
她搂着两个奄奄一息的青年,像是诓哄襁褓里的婴孩,前后摇晃着。
封遂已经在强破宫门了,刀剑镪击,四处惨叫连连,正德门前像是一片鲜血的湖泊。
我想要拖着晚娘去后方安全的地方,可她却像痴呆了。
「晚娘!他们活不了了!」
晚娘停下了摇晃的动作,揩了把脸上雨水。
面容尚且稚嫩的青年双手痉挛,拽着她,「阿娘,你的嘱托我们没能完成……给我们个痛快吧。」
晚娘抱着他失声痛哭,捡起一把长剑,「你们都是好孩子,当娘的都知道……」
眨眼之间,一剑封喉,气绝身亡,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雨水冲刷掉了晚娘脸上的鲜血,她拄着剑站起来,面向被破开一半的宫门。
御林军如蜂巢般倾泻而出,冲散了雁南军的阵型,大肆砍杀。
「怀瑾,这里有我们,去吧。」
晚娘冲入了敌阵,我骑上了马。
「封遂!不要恋战,护送我去太和殿。」
封遂调转了马头,夹紧马腹,冲到我身前,握紧一柄长剑,为我开路。
足足花了半刻钟,直到封遂带来的小队人马都所剩无几时,我们终于赶到了太和宫前。
大部御林军都在正德门被拖住,这里守军不多,封遂一个人也能以一挡百。
我跳下马,朝着殿内冲进去,将我的后背,以及那些凶恶无比朝我扑来的魑魅魍魉都留给封遂。
他一剑斩下拦路侍卫的头颅,甩了甩额上的血水,背对着我,「去吧,有我在。」
我几乎是一头滚进了太极殿,摔了好几个趔趄才勉力爬起来。
门外喊杀声震天,每一秒都有人身首异处。
门内却是一片檀香绕梁,静谧祥和之象。
我走进寝殿,还是在浓郁檀香下嗅出了腐臭的气息。
太子周肃端坐在桌前,周牧野貌似安然的坐在他对面,只是脸色极差,与死人并无差别。
「周牧野……」我颤声唤他。
周牧野垂头看着桌上茶水,目光呆滞,活像只提线木偶。
「周牧野,你怎么了?!」
周肃啧道:「你一介女流都能带兵谋反了,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你放心,要杀他我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不过是让他亲自帮父皇吸了几处脓疮,又赏他生吃了几条鲈鱼罢了,算不得什么。」
他悠然的长舒一口气,「我就怕你们不造反呢,你也算沉得住气,过了五日才来。我原本还想着要不要斩断他一只手送到王府催你和封将军快些来呢。但念及他孝父心切,为了侍候父皇染了疫病,命不久矣的份儿上,我想兄弟手足,还是体面些好,不要弄得太难看。」
我取出羊角匕首对着他,显得那么色厉内荏,强弩之末。
「太子殿下,你是太子,马上就会是皇帝了,他这一辈都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你何苦要做绝?」
周肃冷笑,「我做绝?这些年我有那么多机会能除掉他,不也没下手吗?倒是好三弟啊,你做绝的事可太多了。死于疫病和谋逆,大哥给你选的这个死法儿还算配得上你,还算对得住你二哥吧?」
这跟死去多年的二皇子有什么关系?
周牧野乍然抬头,问了句毫不相干的。
「刘广在哪里?你把他从边陲急召回来,不就是等着镇压我这叛臣贼子吗?」
原来中秋之前我们入宫偶遇刘广,那根本不是偶遇。
他表面上回京述职,却并未出城,一直暗中潜藏在京中,伺机而动。
太子面对雁南军依旧泰然自若的底牌是刘广吗?刘广的军衔没有封遂高,他从边陲带回了多少人?此刻潜伏在何处?
我甚至连若瑟的影子都没见到过,她又在哪里?
这一切远超出了我所预想的复杂程度。
外头杀伐声已经止住了,谁赢了?
封遂推门而入,告诉了我答案。
他提着鲜血淋淋的剑,一身盔甲都变成了血红色,蒸腾着热气。
他走到我身边,想要握我的手,却发觉自己满手的血,只能虚空划过一道,按住了剑柄。
他宽慰我道:「我让棠溪安顿好平安,就带着雁南军大部入宫。即便刘广手下有兵,能瞒过我们,数量也不会太夸张。到时我领着雁南军全都杀了便是。」
我心里总算安定了些,悄悄绕了一圈,靠近了内殿。
此刻宣帝应该正躺在龙榻上,生死难测。
从这个角度,我终于看到了周牧野的后背,他根本就不是坐着,而是跪在一块荆棘木板上,赤着双脚,脚底血痂结了一层又一层,已经变成了浓黑的暗红色。
不过五日,他到底遭受了太子多少非人的虐待?
周牧野转了转眼珠,终于看向我,不动声色。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站在那处不再走动。
他剧烈的咳嗽,俯身吐出一瘫污秽。
周肃用锦帕掩住了口鼻,无声皱眉。
「你装病欺瞒我那一刻就该想到这样的后果,你既能装病,我便能帮你假戏真做。时疫难医,你现在在我眼里与一具尸体无异,何惧之有?」
说罢他将头转向封遂,「封将军真是骁勇善战,外头的御林军都被你屠了个干净吧?这谋逆大罪,诛九族也不为过,你千辛万苦救出去的妹妹,没了哥哥的庇佑,能在通缉下活几日功夫?」
周肃温良的笑,又望向我,「叶姑娘,你这一路走来有惊无险,不是全靠男人吗?敢问靖王和封将军死后,你要如何保全自身?嗯……我看你是有经验的,我也就不杀你了,便让你重返贱籍,去官窑里做个下等妓女吧。」
看来他很自信,已然胜券在握。
我握紧了手上的匕首,咬紧了牙关,额角突突直跳。
这会儿功夫我已经想明白,周牧野得过疫病,便很难再患。
太子不知道时疫可痊愈,只会认定他之前都是装病。
这场生死棋局,为了赢,周牧野不惜以身为子,把自己下在了最危险也最有用的位置。
他们的对峙并不重要,太子的嚣张也不重要。
寝殿的宣帝才是关键。
谋反和弑君,是谁也不想沾染的棘手沉重的双刃剑。
他在等,等宣帝咽气的那一刻。
只要宣帝一刻不死,就难保他不会回光返照,突然清醒,做出什么突然变故的决策;更难保有心之人拿他做文章。
只有等他死了,周牧野才能尽情施展。
68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内殿传来骚乱声,太子紧张的站起身,疾步朝着内殿走去。
年迈的内侍官慌忙拦住他,「殿下,已经回天乏术了,您是储君,可千万不能沾染!」
周肃失魂的站着,「父皇……」
他突然转过身来,三两步走到周牧野身旁,捂紧口鼻,一脚将周牧野踹倒在地。
「都是因为你这野种!我早说你是个不祥的煞星,母妃的死,二弟的死……现在,你又要害死父皇了!」
周肃气的浑身乱战,一脚接着一脚踢在他身上。
闷闷的踢打声下,周牧野一声不吭的受着。
蜷缩成一把弯弓,近乎折断的脆弱。
「封遂,别让他踢了……」我拉着封遂的胳膊,急的双手打颤。
「怀瑾,靖王入宫前,只拜托我一件事。」
「什么?」我看着周牧野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不断地渗出鲜血。
「他说有些事无法让你知晓,是为了你好。我今日只需把雁南军借他,再护你周全即可。」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周牧野身上,没留神封遂此刻真全神贯注的护在我身侧,双手始终握紧着剑,如临大敌。
周肃踢累了,气喘吁吁的扶着龙柱。
只听殿内传来内侍官尖锐苍凉的嗓音。
「皇上——驾崩!」
太子愣了下,向着内殿,重重跪下。
满殿的人尽皆跪伏,以头抢地。
「若瑟!!」
周牧野满口的血,一边咳血,一边嘶吼。
若瑟应声从天而降,一脚踩中周肃的肩膀,顷刻间将他制服在地,剑贴咽喉。
几乎是同时,一根银色箭矢穿透了窗柩薄纱,尖啸声破空逼近,直抵周牧野命门。
电光火石之间,我没有时间思考,下意识的朝他冲了过去,猛地抱住他。
我做好了用身体替他挡箭的准备,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喀嚓!
切口整齐的断箭落在我脚下,封遂一把将我和周牧野推倒,自己却中了一箭,射在肩头,将他掀翻在地。
随之而来的便是咻咻的箭雨丛林,顷刻间殿门和窗柩便被打的稀烂。
周牧野护着我后脑,翻滚到龙柱之后,等到第一波箭雨完全停歇后,才狼狈不堪的爬起来,狠狠的吐掉血沫。
「刘广!太子在我手里,你倒真不怕误杀了他?」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太和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密不透风。
盔甲长枪的影子从外面透进来,黑压压的沉重。
刘广在外喊话道:「放开太子殿下,本将军或可还你一条生路!」
周牧野无视殿外的威压,踉跄的坐下,不紧不慢的倒了杯茶漱口。
吞进去是茶水,吐出来是血水。
「刘将军,不是叫你好好同家眷过中秋么?这以后怕是没机会过了。」
周牧野若无旁人的走到太子面前,赤脚踩住他头颅,弯下腰和善的微笑。
「皇兄,皇后娘娘呢?你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弄死我吗?她早该猜到中宫放火是我干的,这会儿怎么沉得住气不来杀我?」
我早猜到太子和刘皇后结盟,可没想到他们密谋如此深切。
等等,刘皇后……我从没留意过,皇后姓刘,刘广也姓刘……他们是否有血缘关系?
我如遭雷击。
梁善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文臣。
可太子,皇后,刘广。
储君,国母,实权将领。
我到这一刻才明白,周牧野的敌人是怎样庞大强悍的存在。
可这一切,他从未同我说过,所有的谋划,都由他一个人完成。
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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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肃竭力挣扎,咽喉蹭在剑锋上,流出鲜血。
「你得了疫病,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刘广,怕什么,进来杀掉这反贼。」
门外的黑甲将士足足有几百人,封遂带来的人只怕是所剩无几。
如此劣势,周牧野却赤着双脚,围绕着大殿闲庭细步,高声道:「刘广,太子殿下叫你进来要我的命呢。」
他站在周肃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我是不想背上弑父杀兄的罪名,可你要砍我头颅,你觉得我还在乎这些吗?」
「刘广,你怕不怕你的新主子死在我脚下啊?哦……对了,你不怕,你方才放箭放的真可谓果敢勇毅。」
周牧野慢悠悠的朝着殿门外,「皇后是不是知会过你,最好等我们两败俱伤,你再一一解决,这样你就能拥立四皇子即位?」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的尤为难看,不安的盯着门外。
从刚方才周牧野喊话开始,刘广便一直沉默,不进也不退,教人琢磨不清。
若瑟掏出一枚小瓷瓶,将里面恶臭浓稠的液体灌进了周肃口中,强迫他吞咽下去。
「这是什么?!」周肃痛苦的抓挠着喉咙,干呕不止。
周牧野残忍戏谑的笑了起来,「你不是让我给父皇吸脓吗?臣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疫病亡者的尸液,口味还喜欢吗?」
他蹲在周肃面前,「你以为我染病了吗?你难道没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么?你想要拿疫病杀我,可曾想过这东西可不认主,它能杀我,难道不能杀你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染病……」周肃瞳孔细缩,难以置信的盯着我。
「除非……」
我接过他的话茬,「除非他同我一起,患过时疫了,并且医好了,便不会再得病。」
周肃恍然大悟,仰面躺在地上,极尽嘲讽的大声狂笑。
「难怪呢,探子报我说你染了时疫,我原就不信。可你竟然真敢冒这个险!是我输了……一个弑母啖肉的怪物,无所不用其极的畜生……」
他笑出了眼泪,笑的浑身发抖,「叶姑娘……真是一枚好棋,是我小看你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每一步举动都应在他算定的棋局里?」
我定定的看着周肃,他想说什么?
这个时候来挑拨离间吗?
赌博这种事,一旦下了注,抛出了筹码,那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所幸,我赌赢了。
周牧野牵起了我的手,冷冷的睨着他的兄长,「这盘棋你我何尝不是棋子,只是你不敢赌命,而我能拿来赌且最值钱的东西,也只有这条命了。」
说罢更远的地方传来雷霆般的马蹄声,似有千军万马朝这里奔来。
封遂按着肩上的断箭,看了周牧野一眼,曲指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马蹄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密集的脚步声。
是雁南军大部来了。
周牧野快速走到门口,猛然打开大门。
数十根长枪对准了他。
他还在云淡风轻的笑,「刘广,太子已经得了时疫了,治不好的。你若是想改立四皇子为储君,就凭你这区区几百甲士,你得先问问雁南军答不答应。」
刘广阴鸷的盯着周牧野,冷笑道:「照你所说,索性我今日难逃一死,何不拉你一起上路?」
「当然可以,你要是高兴,我,她,还有他。」
周牧野将我们所有人都指了一圈,「我们都可以给你陪葬,但是你夫人呢?令嫒令尊呢?这死全家怕是不妥吧?」
「你少吓唬我,我早送了他们出京。」
「对啊,举家迁往通州。将军选的这地方可算偏僻,害本王一顿好找,不过无妨,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将军别担心,我府上的女郎们会好好照管她们。」
难怪连着一两个月,我都不曾见到周牧野养在东苑那群名为舞女侍婢,实为暗卫刺客的女郎们,原来早就去追查刘广的家眷了。
周牧野将一包女子用的钗环首饰,扔到了地上。
刘广一见,登时泄了气力,脚下虚浮,面上却仍故作强硬。
「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你得问她。」周牧野笑盈盈的望着我,眸光温柔沉溺。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望着眼前亲手杀掉我弟弟的凶手。
「我要你的命。」
「你是叶秦的女儿?」刘广终于认出了我,喃喃道:「早知如此,当日我便该斩草除根。」
「也罢。」刘广长叹一声,挥手斥退了手下的黑甲将士,「皇命不可违,我当初杀你弟弟,并非出自本心。」
「那又如何?宣帝已死,所有与之相关的人,我都会一个一个,斩尽杀绝。」
「我若肯自裁,能否放过我的家人?」
「你有什么资格自裁?瑜儿不过五岁稚童,你们可曾想过放过他?」
我冷漠的看着他,「你的命我亲自来了结。但你当初到底留了我性命,所以今日我也放你女儿一条性命,贬为庶民,流放崖州,永不得归。」
刘广丢了剑,闭上眼,仿佛在安慰自己,「至少囡儿能活下去。」
棠溪带着人上来押解他下去,黑甲将士们也被雁南军尽数控制。
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
我和周牧野并肩站在太极殿门口,长阶月明,照亮无数的血痕和尸首。
我们的江山,终将在这些骸骨中巍峨屹立。
70
宣景四年九月十七,帝崩于时疫。
太子病重,靖王摄政,平乱定朝,迎孟朗为太医署医首,举国之力,攻克时疫。
又七日,破解时疫的药方便被研制出来,开国库,放药食,广布百姓,救难无数。
一时间靖王的声望达到了顶峰,过去纨绔作恶的骂名一扫而空。
再加上梁善等一众言官催促,说太子无力理政,纷纷主张早立新君。
京都依旧艾叶熏天,但已不再死气沉沉。
新的朝阳已经冉冉升起,旧人还在苟延残喘。
我去了刑台,亲手扔出了那枚斩立决的令牌。
行刑前,刘广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杀了梁善。」
「什么?」
我诧异的看着他,正欲阻止细问,可刽子手的刀已然落下。
眨眼之间,刘广一家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我看着刑台上的惨状,心事重重,默默伫立许久。
最后我如约放走了刘广的女儿,那孩子尚小,不及我家破人亡时一半大。
这样的孩子,流放崖州,山高路远,孤苦伶仃,大抵也是活不成的。
我看着那孩子架着沉重的枷锁,小小的身影隐没在押解的官兵之中。
不觉可怜,但深感悲凉。
71
我又去了坤德宫,见到了刘皇后和四皇子。
看来周牧野那把火确实放的很有分寸,不过烧掉了她半边头发,孩子倒是一点事没有。
「靖王让你来的吗?」
她搂着四皇子,缩在角落里,怨毒的盯视着我。
「我自己要来的,皇后娘娘,咱们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让周牧野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婊子也配跟本宫说话?」
我掩唇轻笑,「皇后娘娘是大家闺秀,竟也懂得婊子二字?」
「滚,本宫与你没甚可说。你告诉周牧野,若是他杀了太子,谋权篡位,就别怕我将他的丑事都宣扬出去。」
我啧啧道:「皇后娘娘,您现在还能出得了坤德宫大门吗?你若真有什么丑事可宣扬,以靖王的行事作风,你早葬身火海了,哪里有命到今日?」
我拍拍手,随身的侍从送上来一双火红的舞鞋。
「我说了,咱们还有帐没算完呢。」我提着舞鞋丢到她脚下,「这双鞋可还算眼熟?宣帝寿宴那日您为我精心准备的,这不洗干净了送还给娘娘。」
刘皇后盯着那双鞋,面露惧色,「你想做什么?」
我在她的凤位坐下,觉得十分舒适,「中秋时你和太子联合污蔑我偷簪子,想阻断我们计划。后来靖王放了把火烧了中宫,便算是抵了。可我当初穿着这双鞋跳完了整场舞,到如今也无法疾跑骑马。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暂且不要你的性命。你就穿着这双我穿过的鞋,给我跳一支水袖舞吧。」
「放肆!下贱坯子!本宫是六宫之首,一国之母,凭什么给你跳舞?」
「不跳也可以。」我笑眯眯的走向她们,朝四皇子招手,「子鸿,过来,姐姐带你去玩点好玩的。」
四皇子害怕的摇头,一个劲往母亲身后钻。
她浑身颤抖,惶恐的捂着四皇子的脑袋,完全忘记孩子是否被闷着。
「拿开你的脏手,别碰子鸿!」刘皇后战栗着双腿,护在儿子身前。
「靖王他还没登基,我还是皇后,你一个妓子,谁允许你如此胆大包天,到本宫这里耀武扬威?」
我平静的看着她,「穿,还是不穿?我的耐心有限。」
刘皇后最终屈辱的穿上了那双舞鞋,却死也不肯跳舞。
我于是笑道:「好啊,不跳就绕着坤德宫里里外外走十圈吧。娘娘放心,里头的钢针,您放进去多少根,便是多少根。我可一直好生保养,一根也没有生锈,都锋利的很呢。」
刘皇后刚走了一步,便跌倒在地,抱着双脚痛哭。
「你这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毒妇,娼妇,禽兽……」
我高兴的鼓掌,「嗯,骂的好,再骂大声些,叫你儿子好好学学她凤仪天下的母亲。」
临走前我对身旁的侍从道:「盯着她走完这十圈,一圈也不能少。」
72
周牧野在宫中处理政务,回来的极晚。
我听见他蹑手蹑脚爬上床的声音,于是翻过身看着他。
周牧野刚迈上来一只腿,顿住动作,「吵醒你了?」
「我没睡着。」
「怎么了?」他伸出胳臂,把我圈进怀里,「你不是处决了刘广一家,也去坤德宫还了舞鞋吗?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你都知道?」我惊讶的问,「你不觉得我做的过分吗?」
「那是他们该还的,你只是做了该做的,有何过分。」周牧野捻玩着我的头发。
「太子他还没死呢。」
「离死也不远了,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周牧野畅快的笑着。
「太子党的势力,借着时疫,已经瓦解的差不多了。太子府现在不过是一具空壳。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许他治病,医好了把他当条狗养,想怎么凌辱,就怎么凌辱。」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似乎远超出了竞争对手的程度。」
我撑着他的胸膛,「宣帝死的那日,他说你弑母啖肉,说你害了他母妃和二皇子,你不打算对我解释一下吗?在遇到我之前,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周牧野摆出了一副宠溺哄骗的架势,搂着我亲吻。
「过去不可追,未来尤可期。我们会有很完美的未来,不必纠结于旧事。」
我别开脸,「可我想要了解你的全部。我十七岁以前的人生乏善可陈,十七岁之后的一切都和你息息相关。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却不知道你的。」
周牧野思索片刻,认真道:「你说的没错,夫妻之间,应该坦诚布公。但是我不确定你是否准备好要听我的过往,也许你会觉得我可怕,恶心,或许再也不愿同我睡在一张床上。」
我信誓旦旦的对他说:「在太子和皇后刘广眼里,你我不就是最可怕最恶心的存在吗?周牧野,我们已经是恶魔了。」
他吻我的额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苍白笑容。
「你还记得,几年前我初次接纳你时,问过你一个问题。」
「为了活下去,抛弃道德人伦,可有错?」
73
你是否会为了活下去,抛弃道德人伦?抛弃作为人的资格?
这样的旷世难题,在周牧野几岁时便摆在了他的面前。
彼时他还是个整日浸泡在鱼鳞腥气中的孩子。
他亲生的娘不过是个终日劳作的渔女,连宁王的外室都算不上。
周牧野说这一切都诞生于一个荒诞的巧合。
那不过是一场露水情缘,谁承想会珠胎暗结,牵扯出之后的许多事来。
若不是宁王膝下并不繁茂,若不是那一年闹了饥荒,自己糊口都难何况还要养一个半大孩子。
他的渔女母亲也绝不至于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凭着宁王随处留情的匕首信物,将他送回宁王府认祖归宗。
宁王收下了他,也不过是将他丢在王府一隅自生自灭。
原本他可以像野外的藤曼,顽强的长大。
可他偏偏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大哥高傲自矜,从来只当他不存在,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二哥顽劣残忍,将这凭空冒出来的弟弟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终日以捉弄虐待他为乐。
轻时不过拳打脚踢,呼来喝去。
重时便不给他吃喝,拿刀在他前身后背划下各种各样的口子。不许他裹伤,非要看着伤口溃烂,留下丑陋深刻的疤痕。
后来年纪渐长,他终于有了力量,足以反抗他的二哥。
两人大打了一场,二哥连带着两个奴仆,都被他揍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
而他自己,那就更惨了,头破血肉,连肋骨都断了两根。
这事终于惊动了宁王,等他来看时,一见周牧野半身不遂的惨烈模样,竟然笑了。
周牧野回王府多年,只见过宁王几面,他从未对这个外头来的儿子笑过。
宁王粗鲁的拍他的脑袋,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本王的种,一打三,打成这副样子还不肯认输。」
因为这句话,因为这个笑,周牧野在王府的日子终于不那么难过了。
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藩王之子该有的待遇,即便二哥为此恼羞成怒,欺辱他的手段愈发极端且隐蔽。
后来他捡到了若瑟姐妹,待她们如亲妹妹一般,百般呵护。
他们互相慰藉,互相取暖,又这样艰难度日了两年,直到平静的宁州散发出野心勃勃的欲望,他的父亲宁王周景,开始招兵买马,磨刀霍霍。
这一年他十七岁,二哥说要给他庆生,强捆了他上一艘渔船。
这艘渔船上没有渔具,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生存的东西,只有他那个渔女母亲,同他被捆在一起。
二哥猖獗的笑啊,对他说:「这艘渔船马上就会出海了,即便顺风,也要十日才能自行漂泊回来。你和你母亲便好好叙叙旧吧,这是我送你的大礼。」
谁都看得出,宁王要反了。
二哥和大哥同父同母,兄弟情深。
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卑贱女子所生的贱种妄想来分一杯羹。
这一趟出海,他和母亲都必死无疑了。
十二日过后,渔船回来了。
二哥上船检查他们的尸体,却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怪物从船舱里飞快冲了出来,将他们全都撞翻在地。
那个怪物打晕了二哥,拖着他的腿扔进了海里。
还有那些跟随二哥来的人,无一例外,全都被这怪物撕扯成碎片,沉入了海底。
怪物回到了宁王府。
他告诉宁王,二哥溺水淹死了。
大哥不信,要杀掉他。
宁王也不信,没有阻止。
怪物却说:「不是要谋反吗?儿子不能助您一臂之力吗?杀掉我,您就只有一个儿子了。」
宁王没有杀掉他,反倒再也不提二哥的死。
只有王妃因为儿子的死,没过两年便郁郁而终。
大哥也从此对他怀恨在心,恨不能要将他碎尸万端,以报母弟血仇。
74
周牧野掀开额角的头发,向我展示他曾经被哥哥虐待留下的暗疤。
我抚摸着那处疤痕,「你没有告诉我,渔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牧野淡淡的笑,摸摸我额头。
「时辰不早了,咱们该睡了。」
我望着他深如古井,波澜不惊的眼睛。
「弑母啖肉……你在这渔船上十二日,是因为吃了你母亲的肉才得已活下来。」
周目野的目光平静的落在我脸上,里面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
我甚至看不清他此刻是何种情绪。
「是啊,不吃掉要怎么活下去呢?没有渔具,没有水,什么都没有,不然要怎么活下去呢?可我没有弑母,是我娘自己一刀一刀剜肉割身……」
周牧野的声音凝滞了,他捧着我的脸,无限温柔。
「你怕我吗?你怕有一天我也会生啖你的肉吗?」
我无畏的直视他的眼睛,「怕,我很害怕。但是我不会束手就擒,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周牧野仰面长出一口气,展露笑颜,从侧面看,能看到小而浅的梨涡。
这个满手鲜血,从黑暗中而来的人,是个笑起来有酒窝的男人。
他对我说:「这样很好。怀瑾,不论身在何种处境,你都不会坐以待毙,这就是我选你的原因。如果有一天我变回那个怪物,不必犹豫,也不必手软。」
这夜的故事,他对我隐瞒了许多。
比如他送我那把羊角匕首,是他父亲留给母亲的信物,也是他亲手杀掉母亲的利器。
比如他那个低微但伟大的母亲……
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不公?
那个身故多年,死于亲骨肉之手的平凡渔女,到底是何等的阴错阳差,以至于改变了整个大周朝的命运轨迹。
75
又七日之后,太子病危,已然神智难清。
周牧野作为弟弟,侍候榻前。
「皇兄,你若是愿意写诏书让位予我,我便找太医为你医治。」
我是初次见到人得了时疫,病入膏肓的模样。
那满身满脸的恶疮,红肿异常,把五官四肢都肿大成了诡异的形状。
太子躺在榻上,只有一双眼睛能动了。
我们看到他双唇嗫嚅,似乎在说什么。
「皇兄说什么?」周牧野跪坐俯耳去听。
「我说……」周肃气若游丝,「你休想。」
「你不愿也没关系,父皇和你都死了,四弟那么小,这大周于我,不是唾手可得吗?」
周牧野轻声哂笑,「我记得二哥临死前也是这般嘴硬。他被海水呛醒,对着我破口大骂,还命令我救他上岸呢。」
太子双目圆瞪,赫然喷出一口混合着粘痰的鲜血。
周牧野飞快的闪身避开,皱着眉头,一脸嫌恶。
「我就知道……你终于肯承认,是你杀了二弟。」
「是又如何?」
「你可曾想过,过往多年,我有那么多机会杀你,你以为全都因你谨慎好运好才逃脱掉的吗?」
周肃灰霾的眼睛逐渐涣散,低低的喟叹,「我不过是没有你那样杀伐果决罢了,你和老二一样,你们的心都太狠了,也许父皇说得对,若不是出身,你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周牧野嘲讽的啧道:「我杀了你亲弟弟,你却不想要我的命,说出去谁信?」
「想?我怎么不想!我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周肃突然激动起来,「可……」
周肃咳出许多暗红色血块,瘫倒在榻边,失去了声音。
周牧野失控的揪住死人衣襟,怒身质问,「可是什么?你给我说清楚!欺辱了我多年,死到临头想起我也是你弟弟了吗?」
周牧野踢了他一脚,翻过来一看,已然气绝身亡。
「死吧,去死吧,你们都死了才好。是这个世道对不住我,我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活的更好而已。」
他起身整肃衣裳,恢复了笑意,牵着我的手,「怀瑾,马上我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了,我们的将来,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被他牵着离开恶臭的太子府,太子的尸首被远远撂在身后,无人料理。
我们走进金灿灿的皇宫大内,踩在华贵雍容的地毯上,柔软的像是踩在云朵上。
以往多次入宫,没有哪一次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一次,我和周牧野,终于要成为这座巍峨宫殿的主人了。
76
宣景四年,十月十七。
周牧野顺理成章的登基了。
若瑟做了他的御前宫女,封遂平叛有功,得封了镇国候。
而我也即将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皇后。
可惜就在我们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现实给我们浇了一盆冷水。
周牧野即位,处理完父兄的丧礼之后,便将娶妻立后之事提上了朝堂。
谁知却遭到了满朝文武不约而同地反对。
司天监太史连夜观测星象,双星陨落,是大厦倾颓之凶象。
新帝此刻不应以日易月,应当依照祖制,持服二十七月,潜心为国祈福。
梁善连同二十四位翰林学士,联名上书,声称宣帝驾崩,太子同薨,实乃国之巨殇。此时易应守孝,不宜婚嫁。
周牧野气冲冲的从前朝赶回来,我只能望着他苦笑。
他褪了丧服,坐下喝水,不愿同我对视。
「你知道了?」
我平静的答:「持服二十七月,守孝两年,不得婚娶。」
「不会的,朝堂上那群酸臭文臣,朕会想办法堵住他们的嘴。」
「你初登大统,本就来的不正道,难免底下人不信服。你此刻愿意守孝两年,把诚心表给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看,两年稳扎稳打,必然能够服众得民心。」
「这些道理朕何尝不知道,可朕给过你承诺,不想委屈你。」
「不想委屈也得委屈。两年而已,我等得起。」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周牧野这皇位有多来之不易,我们都有目共睹。
这种时候要他为了我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百官和司天监的意思,只怕他这皇位也难坐安稳,我也会被所有人口诛笔伐。
万一被翻出旧账,更难收场。
倒不如我退一步,委屈自己,搏一个通情达理,也为了更长远的未来考量。
77
原本周牧野同我商量着还有个下下之策,便是先力排众议,封我为妃,待守孝期满再行册封。
「妃?什么妃?不就是皇帝的妾吗?」
我漠然的看着他,「我连王妃都不愿做,我会愿意做你的妾吗?我宁愿没有名分,也不要一个妾的名分。」
周牧野解释道:「可这两年,朕绝不会再纳后宫,你是唯一的妃子。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要等两年,朕希望你在后宫能过的舒心些。」
「权宜之计?」我忍不住刺他,「我记得你送胭巧去梁相府时,也是这般说辞,你现在接她回来了吗?」
「梁善此人心机深重,不好相与,朕即位多亏了他舆论造势,少了许多阻力,现在不是要回胭巧的好时机。等来日朕站稳脚跟,该讨回来的都会一并讨回来。」
我并不买账,「这话你该说给若瑟听吧,她近来都在打听相府的情况,一心为着妹妹奔波。」
「朕也一心为着你奔波,你就不能为了我退让一步?」
「周牧野,你还记得染病时那些山盟海誓吗?如今我已经退了一万步,你却还要我再退一步?怎么?你做了皇帝了,你是九五之尊,便可以随意糊弄人了?」
一旁的内侍官大气不敢出,大约他活了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有人敢这样对皇帝说话。
周牧野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慢慢解释道:「你我是患难夫妻,朕也从未在你面前摆过皇帝的架子。可正因是做了皇帝,便有了太多顾虑,凡事无法随心所欲。」
我转过身不听,周牧野一点脾气也,叹了口气,只能拂袖离去。
78
最终我还是入了后宫,无名无分。
他们管我叫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姑娘。
周牧野把刘太后和四皇子送去了偏僻的萃寒宫,把本该是皇后住的坤德宫给了我,吃穿用度也全以皇后仪制为准。
刚入宫便让司衣局的掌事来采了我的身量尺寸,要量身定做凤袍。
我知道他想让我安心,想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我会成为他的皇后。
可我依旧不买账,每一次他下朝赶来见我,都被我称病拒而不见。
直到他连着吃了我十五日闭门羹之后,坤德宫新的掌事宫女平兰战战兢兢的劝我。
「姑娘,您今日再不让皇上进来,他便要来您门口地上睡了。」
「谁说的?」
「皇上自个儿说的,这要是真来了,这大冬日的,在外头睡一夜不得冻成冰柱么?姑娘您行行好,这要是伤了龙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担待不起。」
「苦肉计。」我低声啐道,「他也不是头回这样,他要来便让他来。真给他冻出个好歹,我担待。」
我想尽可能的试探他的底线,经过之前种种,我姑且相信他是爱我的。
但两年太长,会有太多变数,我必须把他这份真心试探出深浅,再考量未来是否稳妥。
果然傍晚时分,周牧野穿着素服,悄然而至,蹑手蹑脚的靠近。
我低头看着书,冷不丁问道:「你是三岁小孩儿吗?」
周牧野惊了一跳,做贼似的转身。
「你是皇帝,不注重些举止仪表吗?」
周牧野讪讪的笑,「皇帝不也得照样吃老婆的闭门羹。」
我仍旧端着,甩给他臭脸,「民女一介草民,可不敢造次,要不您治罪杀我的头吧。」
周牧野顺势坐到我对面,「今日倒是没端出闭门羹,改吃炮仗了。」
我板着脸,并不看他。
他便蹲在我面前,癞皮狗似的盯着我看。
「瞧着是气色好了许多,等再养起来二两肉,便更好看了。孟太医说你旧疾暗病颇多,得好生调养几年。你近来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去做。」
我踩着他的底线摩擦,「我想吃鱼。」
周牧野对所有鱼类食物都深恶痛绝,便是连看一眼都会恶心。
他果然皱眉思索良久,表情十分纠结。
「那你是想吃琼州的鲈鱼还是宁州的白鱼?」他很认真的问,「朕儿时在宁州,捕过许多白鱼,白鱼刺少,可做鱼羹,你觉得怎么样?」
「可你不是最讨厌吃鱼,连一点鱼腥都沾不得吗?」
「可是你想吃啊。」他回答的理所当然,「朕若连你这点口腹之欲都满足不了,那这皇帝当来有什么用?」
「不过……」周牧野又扶着额头,很是头疼,「鱼腥味朕真的闻到便会想吐,你要吃朕避开就是了。」
「你说你儿时跟着母亲捕鱼为生……」我联想到他所说的少年经历,试探的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吃鱼的?」
周牧野怔住片刻,若有所思,「大概是从母亲死后吧,说来也奇怪,自那以后,朕再也闻不得鱼腥,会做噩梦。」
他有些苍凉的笑,「可能这也是报应的一种吧,或许朕早就不能被称之为人了,朕是个怪物。」
我心头顿感酸涩无比,立刻打断他,「不必说了,你也是身不由己。」
「没关系。」周牧野紧紧拥抱住我,「所幸我遇到了你,所幸我还有你。」
真是讽刺又离奇,我和周牧野这样从人间炼狱里爬出来的人,竟然几经坎坷,会试图向对方敞开心扉,并从对方身上获得慰藉。
我们笨拙而小心,想要交付一颗真心,却需要遮遮掩掩,弯弯绕绕。
试探,再试探。
生怕被看轻,被辜负,被背叛,被抛弃。
连爱都爱得不够纯粹。
毕竟人是一种固执的动物,有些根深蒂固的习惯永远也无法改变。
我依旧走一步看三步,随身不离的带着匕首,对于身边所有人都时刻戒备。
这是我过去多年能够活下来的依仗,不能因为周牧野明目张胆的偏宠就全然丢失。
我会是他的皇后,但他是皇帝,不可能不纳后宫。
将来的路还有很长,不可能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同行,我必须时刻保持着独自生存保全自身的能力。
何况关于过去,我还有许多疑惑未能得到解答。
两年不长也不短,够我弄明白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