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废了你。」
洞房花烛夜,没有柔情缱绻。
当朝太子周继宥,我的夫君,他扼住我的喉咙,寒冷如隆冬的冰刺。
天下皆知,太子情迷罪臣之女苏岚,即便那个女人已经沦落到入宫为奴,他依旧念念不忘。
而我和他这桩婚事,是我在金銮殿上死皮赖脸求来的。
有人觉得我爱令智昏,也有人认为我爱慕虚荣,但唯独我自己清楚,两者皆不是,我是在卧薪尝胆。
1
我的父亲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育有五子一女,而我便是他最小的女儿。
五个哥哥,个个人中龙凤,因我年纪最小,从小就被他们宠上了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本以为我可以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可就在一年间我的五个哥哥相继离世,父亲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命呜呼。
君上感念卫氏对南玥的贡献,赐我郡主之尊,并在册封当日问我有何心愿。
我说我仰慕太子许久,此生唯愿嫁于东宫。
我看到帝后脸上不约而同地僵滞,只是仅仅一瞬,他们脸上又恢复了春光一般的慈蔼。
「准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们还是强笑着应下来。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能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我一拂身下的湘妃色金妆花缎襕裙跪下,华丽的裙摆在地毯上铺开,好似一朵破淤泥而出的水莲。
我不卑不亢地拜了一拜:「谢主隆恩。」
我真的感激他们吗?
倘若我是个傻子,兴许真的会对他们感恩戴德,卫氏的顶梁柱榻了,只剩一堆老弱妇孺,而天家不忘旧恩,论功行赏,表面上看真是仁义贤德。
可是我心如明镜,我的五个哥哥死得蹊跷。
周继宥说他永远也不会碰我这种踩着父兄尸骨上位,不知廉耻的女人,他要我成为南玥最大的笑话。
事实上,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今夜是继新婚之后,我第一次厚着脸皮进他的寝殿。
一灯如豆,灯下他专注地擦着一柄雪亮的剑,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配合着一双凤目,比剑还要锋利寒冷。
察觉到我进来,他抬眸,橘黄色烛光映衬着他姣好的容颜,可冷意分毫未减。
「滚——」
几乎是不留情面地呵斥:
「本王不想看见你。」
话落,他就伏在案上剧烈咳嗽起来。
我酝酿好的台词却在这一刻像鱼刺一般卡在了喉咙,我握紧了手里温热的白瓷盅子,僵滞在原地,进退两难。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低声下气忍辱负重是一件这么难受的事情,尚未开口,鼻子就酸痛得厉害。
「殿下,夜已深了,臣妾炖了止咳的药膳……服侍您就寝……」
我很努力地逼自己说出讨好的话来,可还是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嘭——」
一阵疾风从我手上掠过,是他手里的长剑向我扫了过来,手里的瓷盅被打翻,在地上碎裂开来。
从小到大,我连一杯茶都没有倒过,这药膳是我辛辛苦苦忙活一下午煲的,弄得灰头土脸。
周继宥身患咳疾,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多年未愈,每到秋冬便愈发严重,我本想用药膳为他调理,没想到他丝毫也不领情。
我看着羊绒地毯上白花花的一片,呆若木鸡。
直到他再次厉声一声「滚」,我方才回过神。
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不能。
卫氏的天塌了,我作为卫氏嫡女,这天我必须要顶上去,一个徒有虚名的太子妃是绝撑不起这片天的,母凭子贵,我必须要一个孩子。
我定了定神,凝视着他,眼眶已经是一片血红:「臣妾心知求君上赐婚,惹得殿下不快,可情难自控,臣妾年少时见过殿下一面,误终生,心中早就暗暗立誓除了殿下此生再不愿嫁旁人。」
我说得情真意切。
他微微一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再看我时俊容发红,竟有面若霞飞似的好看:「你当真对本王一往情深?」
周继宥是君上独子,又是皇后所出,是真正的天皇贵胄,他生得面如冠玉气宇轩昂,无数南玥女子对他芳心暗许一往情深,唯独我不是。
我有些心虚,垂下眼睫,佯装赤诚地道:「一往情深,至死不渝。」
周继宥剑锋一挑,竟然割断了我的腰带,衣裳悉数脱落。
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住自己仅剩的亵衣,惶恐不已。
隆冬,殿中烧着地龙,我瑟瑟发抖。
周继宥还不满意,他要我自己脱光所有的衣服。
我咬碎银牙,屈辱地扯下了自己最后的遮羞布,为了卫氏,为了我死去的父兄,我将尊严全部踩在了脚底下。
周继宥没有碰我,他突兀地笑起来,笑声放肆。
「卫氏嫡女,同枇杷门巷倒也别无二致。」
他拿我比妓女,字字是刀,刀刀带血。
毫无疑问,他再次将我撵出了新房,我赤着身,只一件单薄的外衫蔽体,在寒天冻地里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侍女连碧忙不迭用斗篷将我裹住,她抱紧我,尽可能地将我挡住,疾步如飞地送我回房。
尽管如此,我的落魄依旧让不少人尽收眼底。
原来不下雪的冬也是很冷的。
连碧是我的陪嫁丫鬟,打小就在我身侧伺候,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
我没哭,小丫头却忍不住泣不成声。
「小姐,何苦要遭这种罪啊?」
小丫头眼睛哭肿了,鼻头发红。
我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傻丫头,你忘了四哥临走前留给我的锦囊了?」
「孤身入局,方能破局。」
2
这是四哥随大哥二哥出征时,留给我的一张字条,里面还附带了一张治疗咳疾的药膳方子。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谋士,年少成名,算无遗策。
两年前一次海水涨潮,冲上来一块龟驮碑,碑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
「未得天下,周而复始」。
很快这句话就在大街小巷的孩童口中传遍了,有人曲解是「卫得天下,周而赴死」。
周是天子之姓,而满朝文武我卫家正是烈火烹油,如日中天。
四哥如此聪慧,想必早在那时他就知卫家有此一劫,才会留下这样一句话给我。
「小姐,我听不懂。」连碧一脸迷茫,手倒是很麻利地握住我的手腕,重新塞回被褥,将我裹紧了。
「我只知道,你若是能嫁给裴小侯爷,他必会待你如珠如宝,又何必受此大辱。」
是啊,在卫家没有出事前,我真的以为我会嫁给裴仪竹,一生平安顺遂,岁月静好。
可惜世事难料,我若嫁他,必然又会引起天家忌惮,斩草除根也未可知。
不过好在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周继宥好像不止是厌恶我这么简单,他好像很恨卫家。
他为什么这么恨卫家?我哥哥们的死是否和他有关,我必须得弄清楚。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翌日,天还蒙蒙亮,我就起身梳洗打扮,去中宫向皇后请安。
瑶坤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皇后懒洋洋倚在凤榻上,眼神却凌厉得很。
「太子妃和太子新婚燕尔,不必日日来向本宫请安。」
表面上是她体谅我,实际上她根本不想见我,东宫虽说不上处处是眼线,但总有一两个是她的心腹,她怎会不知太子羞辱我的事情?
「多谢母后体谅,只是儿臣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我并未起身,又行了一礼。
她不耐地蹙了蹙眉,还是勉强问道:「何事?」
「儿臣嫁入东宫后,身边一直缺一个可心的人,所以想向母后要一个人。」
「谁?」她缓缓起身,坐正了,饶有兴致地审视着我。
「司制房宫女苏岚。」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苏岚,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跪在绣房的地上,拿着毛巾一寸一寸地擦地,凛冽严冬将她青葱玉指冻得不成样子,上面长满了红肿的冻疮,甚至发烂。
我拖着迤逦的裙摆走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看向我时,雪亮的眼睛里是炙热的恨意。
「苏岚,别来无恙。」
我成功把苏岚带进了东宫,早在我之前就听说太子去求了皇后好多回了,但皇后一直不肯,还闹得母子不睦。
太子做不到的事情,我却轻而易举做到了。
原因简单,皇后之所以不肯,是怕让太子落下沉迷美色的口实,再加上这苏岚又是罪臣之女,想不引人置喙都难。
但此事由我出面,一切又都不一样了,皇后不趁这个时候丢掉苏岚这个烫手山芋,更待何时?
下马车的时候,我把身上金翠辉煌的羽毛缎斗篷给她披上,她却一把推开了,任凭斗篷掉落在地上。
「卫玟君,你神气不了多久。」
寒风肆虐,她身体单薄,却站得笔直。
我无奈一笑,由她吧。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女人曾经和我是推心置腹的手帕交。
我的父亲和苏岚的父亲是同窗好友,又是同年金榜题名,两人一同步入仕途,相互扶持感情甚笃。
而我又没有姊妹,便把苏岚当亲姐姐一般,我二哥更是倾心于她,曾经我一度以为她会是我的准嫂嫂,可是不料有人亏空军饷,导致我二哥和众将士在边疆食不果腹,君上大怒,下令彻查,这一查就落到了苏家头上。
那一天我记得风和日丽,苏岚哭着跑到我家里来为她父亲喊冤,求我父亲放苏家一马,可证据确凿,父亲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自然不能应她。
她一直哭,给我家里的每一个人磕头下跪,甚至也包括我。
苏岚比我长五岁,十五岁的苏岚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矜贵又傲娇,像一朵傲雪的红梅。
而这一刻这朵红梅却折了她高贵的枝。
我心软了,也跟着一起跪下来求父亲,直到父亲答应会为苏家求情,苏岚才回去。
可是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了消息,苏家还是被抄家了,苏父被斩首示众,苏家男丁发配边疆,女眷入宫为奴,而我的父亲除恶有功,官升一品。
父亲升官,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质问父亲,是否真的有为苏伯伯求情。
父亲将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膝盖上,他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芝芝不相信父亲的为人吗?」
父亲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想了一想,愧疚地道:「我当然相信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骗过我,只是我再没有见过苏岚。
后来我翻阅过那桩案子的卷宗,苏家犯的事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按律满门抄斩也不为过,父亲真的已经尽力了。
……
周继宥听说苏岚来东宫的消息,竟跑出来亲自迎接。
他看着她衣着单薄,就心疼地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不顾自己咳得肝胆俱裂。
「岚儿,你的手怎么伤成这样?」他握着她满是冻疮的手,眉头紧锁,随后立即吩咐婢女去拿药。
「没事的,等天气暖和自然就好了,倒是殿下,要保重贵体才是。」
苏岚笑容恬静,和方才对我剑拔弩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从此以后在东宫在无人可欺凌你,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周继宥旁若无人地将苏岚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她会消失一般。
我冷眼旁观,却有些感慨,原来那个冷漠无情高不可攀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
终于,他俩叙够了旧,他才想起我来。
「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还是感谢你把岚儿送回本王身边。」
「殿下多虑了,妾身此生唯愿殿下展颜无忧,岁岁开怀。」
我施施然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续道:「母亲痛失五子,唯妾身一女,若是殿下当真感谢臣妾,就许臣妾可随意出入东宫,探望母亲。」
周继宥正在喜悦中,答应得很爽快。
他将苏岚安顿在自己的寝殿,两人如同夫妻,而我这个太子妃依旧住在离他们较远的偏殿。
从此以后周继宥一下朝就和苏岚如胶似漆,他几乎忘了东宫还有我这样一个女主人。
3
我依旧每日下厨为周继宥熬药膳,但他宁可喝苦涩难咽的药,也不愿尝一口我清甜可口的药膳。
今日亦是。
我端着药膳站在案前,看着苏岚将苦涩的药一口一口喂进他的口中。
「殿下苦不苦?」苏岚满眼的关怀。
「岚儿亲手所喂,怎会苦?」
两人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
「殿下是药三分毒,况且这药殿下也服了许多年,若是有用早就见效了。」
我好意劝他,苏岚却嘲讽地笑了起来:「这药是宫里最好的御医所配,所用的也都是全天下最昂贵的药材,倘若连这药都没用,旁的也不必再试了。」
周继宥一眼也未瞧我,直接附和道:「岚儿所言甚是。」
我无奈,便将药膳搁在案上退下,他若不喝待凉了退回来便是。
果不其然,药膳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连碧气不过,怨周继宥不识好歹,又说我自己给自己树情敌,骂苏岚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傻丫头,那药膳偏方是四哥寻访各地,历时三年所得,不喝是他的损失,不是我们的损失。至于苏岚,一个罪臣之女是永远见不得光的,除非她能生一个孩子。」
「那她要是生一个孩子,我们岂不是完蛋了。」连碧担心地撅着樱桃小嘴,看上去到十分可爱。
「能生最好了。」
我笑得意味深长,抽出花瓶里红艳艳的梅花,一剪刀下去,直接将一朵萎靡的花朵剪掉了。
周继宥说他一登基就要废掉我,我怎么会给他登基的机会呢?
除夕和万寿节同庆,按例文武百官诰命贵女都会入宫祝寿,礼毕女眷们会随皇后在御花园赏花玩乐。
子时,皇后和天子登上城门接受百姓的祝愿,我身为太子妃就自然要代替她在御花园主持大局。
宫灯亮如白昼。
上了年纪的夫人们都畏寒,不愿意在园子里待太久,我就让嬷嬷将她们带到偏殿休息,炭火吃食都备齐了。
至于爱玩的千金小姐们就都备了暖手炉给她们一一发放,又在大大小小的亭子里备了热酒给她们取暖。
母亲本来还担心我招待不周,见我凡事井井有条,这才安心去偏殿休息。
还没有等到皇后回来,却见她身边的心腹姑姑带着一列宫女袅袅而来,她们手上的盘子里放着五彩缤纷的针线和锦缎。
「这是海神庙送来的贡品,说是已经开过光了,做成衣裳或饰物戴在身上可保平安,君上和娘娘爱民如子,特赐予夫人小姐,恩泽四海。」
众人连忙跪拜谢恩。
本是一年最冷的时节,在室外做针线活并不适宜,但我没想到有人为了出挑,竟然当场就开始缝制起来。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开始动手,想比一比究竟谁的手更巧。
每个人分下来,料子并不多,所以做荷包就成了大家不约而同的默契。
我怔怔看着她们一边搓手哈气,一边精心缝制的模样,竟不知如何是好。
从小我是被父亲当男孩养的,不通音律不擅舞,女红更是一窍不通,曾经有特意为了送裴仪竹荷包学过,但针线缝的歪歪扭扭,鸳鸯绣得像鸭子,难登大雅之堂。
裴仪竹因此嘲笑了我好久,但还是不嫌弃地把荷包配在了身侧。
当所有人都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不做便成了异类,果然很快就有人向我发难了。
「太子妃怎么不动手,莫非是嫌弃君上和娘娘的赏赐?」
说这话的是现任丞相之女孙鹿梦,当年她父亲在我父亲手底下为官时没少拍我马屁,她自然了解我,知道这正是我的短处。
「怎么会?」我扯唇一笑,不冷不热道:「本宫不比孙小姐尚未出阁,要替太子打理东宫,实在繁忙,戴着荷包多有不便,因而并不打算做成荷包,这料子就直接带着身上保平安,也未尝不可。」
我说完就直接将料子塞进了衣袖。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孙鹿梦不依不饶:「太子妃自己不戴,也可以为太子殿下缝制一个荷包,这天下女子谁不是心系夫君,日日祈愿夫君平安顺遂。」
她说到这里突然故作惊讶:「哎呀,难道外面的传言是真的?」
「外面什么传言?」
立刻就有人配合着她明知故问。
「外面说,太子妃屡次被太子撵出新房,到现在还是处子。」
她们交头接耳地说着,毫不掩饰地嘲笑着我。
连碧气得满脸通红,想冲上去和她们理论,被我拦下。
敢这样明言讽刺我的人,谁不是仗着家里高官厚禄,而我现在除了太子妃一个虚名,拿什么和一群人对抗?
况且今天母亲也在,我也不想事情闹大了让她忧心。
「多谢孙小姐提醒,本宫自然希望太子殿下平安顺遂。」
我咬牙忍住屈辱,就近坐在了亭子边上,拿出帝后赏赐的料子,连碧已经贴心地为我穿好了针线。
我捻起冰凉的针,不一会儿手就已经冻木了,连针也拿不稳。
本身女红就不好,现在每一针我都格外艰难。
连碧看得心急如焚,她索性蹲下身将唇凑到我手旁,一口一口哈热气。
我的手指这才灵敏一些,尽管如此,十个手指头还是都扎破了,虽然勉强完工,上面却染了血。
孙鹿梦的荷包绣得很精致,上面的图案是双鹤穿月,就连月光的明暗都绣了出来。
她扫了一眼我的,得意洋洋道:「太子妃绣的也太简单了吧,也不知太子殿下会不会嫌弃?」
我的确做得简单,就是一个荷包,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对于我的技术而言,无非是做多错多。
其余人也都绣完了,皇后闻讯而来说要观赏大家的手艺,选出佼佼者另行赏赐。
所有人的荷包都呈了上去,我的自然也不例外。
很快,君上带着文武百官也过来了,待会儿还有戏,今夜是注定要通宵达旦。
我悄悄往后望了一眼,正对上裴仪竹专注温柔的目光。
虽说朝服都大同小异,可他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往任何地方一站都是鹤立鸡群。
两两相望,我们离的并不远,却又恍若隔世。
我心里哽得有些难受,目光下移,发现他身上依旧戴着我曾经为他绣的荷包,愈发五味杂陈。
不出所料,孙鹿梦拔得头筹,领了赏又长了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众人拿回荷包,纷纷把荷包送给至亲至爱,而我却怔忡在了原地。
我并不想把荷包送给太子殿下,一来是实在拿不出手,二来是他绝不会要,只会让自己陷入更难堪的境地。
孙鹿梦也还没有行动,她拿着荷包走到我身旁,笑得人畜无害:「太子妃,太子殿下就在那里呢?」
她今天是铁了心要看我出丑。
周继宥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冷冽的目光扫射过来。
我骑虎难下,推脱道:「荷包上有了血污,配不上太子殿下。」
孙鹿梦还想说什么,却见裴仪竹走了过来:「太子妃所言有理,送给太子殿下的东西自然要十全十美。」
他淡淡瞥了孙鹿梦一眼,向来温柔的眼神第一次腾起了磅礴杀意,孙鹿梦不禁抖了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听说荷包是用海神庙上贡的料子做的,能保平安,见腻了宫里绣娘繁杂俗气的刺绣,裴某倒觉得太子妃的清丽自然,不知是否有幸细观。」
我微微一怔,莞尔一笑将荷包递向他。
裴仪竹伸手欲接,不料却被另一只手捷足先登了,我错愕地去看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周继宥。
「巧了,本王也正想换一个荷包。」
周继宥侧头睨向裴仪竹,笑得意味深长。
孙鹿梦看傻眼了,回过神后忙不迭上前将自己的荷包奉上:「这个荷包是臣女为太子殿下所绣,祝愿殿下岁岁平安。」
她低着头,满脸红光。
她倒是一如既往地懂得抓住机会,我绣得荷包无论从哪方面比都比不上她的,只要不瞎都会选择她绣的这一个。
不出我所料,周继宥在短暂的思忖后接过了她的荷包。
我猜接下来他就会把我的荷包扔在地上,不解恨的话甚至会踩上一脚。
我冷眼旁观,等待着这屈辱的一幕发生,内心毫无波澜。
「处子太子妃」的事情早就在南玥传遍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丢人?
「闲云野鹤,倒是很适合裴小侯爷。」
周继宥看了上面的图案一眼,直接就塞到了裴仪竹怀里。
裴仪竹仿佛觉得那荷包烫人一般,下意识地躲闪,荷包就直接掉到了地上。
孙鹿梦瞬时就僵在了原地,小脸惨白,委屈巴巴地望着周继宥。
周继宥咳了起来,自顾不暇。
「凛冬严寒入骨,君上和娘娘唯独殿下一子,殿下可要万分珍重。」
裴仪竹的声音温情如水,却是一把把温柔刀子。
若说周继宥近乎完美的一生,有什么残缺的话,一定是他久治不愈的咳疾,和咳疾背后耐人寻味的流言。
周继宥面色通红,拉着我就走。
我没有回头看,也不知那个荷包到底有没有被人捡起来。
回东宫后,周继宥当着我的面就将荷包扔进了火炉中。
我明白他不要,也不许别人要。
我怔怔看着彩色的火焰一点点将荷包舔舐干净,只剩一堆灰烬。
4
千山暮雪。
我看到我的三个哥哥领着长军浩浩汤汤穿梭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雪崩了。
在一片惊叫和慌乱中,雪白的海将他们吞没。
我冲进雪堆里,发疯似的刨,满手鲜血,也没能把他们刨出来。
那雪无穷无尽的下,越积越厚。
「小妹——」
身后有人叫我,我看到我的五哥骑着马朝我奔来。
我大惊失色,声泪俱下:「五哥,别骑马,五哥……」
我一边喊一边跑,朝他冲过去,却见那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突然马不知为什么发了疯,使劲将我五哥从马上甩了下来,五哥的脖子直接断了,满地鲜血。
我抱起他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
「小妹,别难过,你还有三哥。」
不知何时,三哥突然出现了,他白衣翩翩向我走来,摸了摸我的头,满是宠溺。
我连忙伸手抓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突然他口中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缓缓倒在了地上。
那血是黑色的。
「小姐,小姐……」
耳畔传来连碧的声音,我猛地惊醒,枕头两边都已经湿透了。
这从我的五个哥哥死于非命后,我就再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翌日,我就让连碧收拾了东西回府探望母亲。
我没有想到裴仪竹也在,母亲说他常来探望她。
我步入四哥生前住的院子,只见光秃秃的桃花树下坐着一个人,形单影只。
他的面前摆着一盘未完的棋局,他用白巾一颗颗将棋子擦干净,又小心翼翼摆回了原处,显得那样孤寂凄凉。
除了裴仪竹,不会再有别人。
他同我三哥四哥最要好,时常来找四哥下棋。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正值春盛,满园花开,尤其是这树桃花灼灼耀眼。
他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一袭月光色锦衣同我四哥坐在桃树下对弈,言笑晏晏。
两人都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春色满园皆黯然失色。
桃花等春来还会再开,只可惜我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我越想越难受,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他擦得很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走近了叫他的名字,他神色一凛这才反应过来。
这还是我出嫁后第一次和他独处,我们凝视着对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我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听母亲说你打算入仕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藏拙,说只想以后袭父亲的爵,做一个闲散侯爷不问朝政,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是。」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那晚周继宥嘲讽你是「闲云野鹤」?」
若真如此,那大可不必。
为了怄气去过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是最不值当的事情。
裴仪竹站了起来,双眸雪亮地审视着我:「芝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我心像被针刺得疼了一下,说:「好。」
芝芝是我的小字,父兄走后,再无任何男子这样称呼过我。
「你处心积虑嫁给周继宥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蹙着剑眉,眼底都是担忧。
我本来以为他会埋怨我负心,问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周继宥,原来他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我一时想笑,又想哭。
我也不打算瞒他了,直言不讳道:「我想颠了这皇权。」
「可你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不问出处,又何必分男女?」
天家无情,捕风捉影,为了一句荒谬的言论害死我卫氏所有男丁,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就算我卫氏的男丁都绝了,凭我一人也要夺了这天下。
裴仪竹不再反驳我了。
我看到了他腰上佩剑,轻轻伸出手去触碰,冰凉得很。
「你小心一点。」他怕割伤我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你入仕也好,等你接过裴侯爷手里的帅印,月仞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现世了。」
月仞是我送给他的成年礼物,他这个人隐藏得很深,心思重,一直对外宣称自己好文厌武,对自己父亲手里的兵权一点也不感兴趣。
再加上他生的儒雅,看上去好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不会武功,就连在青梅竹马的我面前,也没有展露过。
直到他收到了我的礼物,他惊讶地问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一把剑。
我笑吟吟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三哥是武状元,你既同我三哥交好,又怎会对武术分毫不感兴趣?」
他听完笑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夸我是小机灵鬼。
时辰不早了,我去祠堂为父兄上了香,不得不乘马车回东宫。
正月,南玥发生了严重的海啸,人畜死伤无数,大量的难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
南玥因为常年和北玮打仗,国库并不充裕,因而拨的赈灾款并不多,又被贪官污吏层层剥削,到了灾民手里已经所剩无几。
大量的灾民涌入京都,却遭到了官兵的驱赶,民怨沸腾。
我掀开车帘,看着这一切,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回到娘家,母亲已经给我备了一大桌爱吃的菜。
「小妹回来了。」
二嫂抱着一只纯白的狮子猫进来,笑吟吟招呼我。
我有点吃惊,二哥已经走了三年了,按理二嫂应该可以改嫁了,本来我二哥心里只有苏岚,待她也不冷不热,我没想到她还愿意替我二哥守节。
「是。」
我莞尔一笑回应她。
吃过饭,我向母亲提出想拿家里一些钱财去接济灾民,包括我自己的嫁妆。
虽然卫家已经不同往日,但父兄生前立功无数,得了不少赏赐,说不上金山银山也是泼天的富贵。
母亲自是全力支持我想做的事情,因为有二嫂在,二哥的那份我不打算动。
但我没想到二嫂竟然主动说要把二哥留下来的东西都给我。
「你二哥生前最疼的就是你,赈灾又是做善事,二嫂说什么也应该支持你。」
「可是二嫂,我用了你怎么办?」
我于心不忍。
「傻丫头,你二嫂还有个刑部尚书的爹,能饿着不成?光嫁妆二嫂已经够花一辈子了。」
我热泪盈眶,握住她的手:「二嫂,这份大恩小妹铭记于心,涌泉相报。」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我褪下华服,卸下满头珠翠,带着银钱亲自去赈灾。
人手不够,我就花钱雇了一些人帮忙。
我每天荆钗布裙,为百姓施粥,提供住宿和医护,很快就声名远播。
我没有透露身份,只说姓卫,百姓便唤我卫小姐,时间一长,他们竟然叫起了我「卫菩萨」。
5
三月二十三日是海神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帝后都会亲自出宫去海神庙拜祭。
周继宥和我都要陪同,我没想到他竟然连苏岚也要带上。
苏岚自是欣喜,听侍女讲她早早就在准备当日的行头了,太子为了哄她开心连宫里的司衣房女官都请到了东宫来,亲自给她制作衣裳和首饰。
出发那天,我起得早,却不见连碧,若是往常她早早就起来给我准备洗漱的东西了。
我询问侍女。
侍女神色凝重道:「连碧姐姐说去刺探敌情去了。」
果不其然,连碧很快就如临大敌地回来了。
「小姐,你是没看见,苏岚那身衣裳简直是巧夺天工,还有那头上那象牙冠……」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竟然那么大,不行,不行,我估计您今天非得戴太子妃的凤冠才压得住她。」
「我为什么非得要压住她?」
「您是太子妃啊,怎么能被一个侍妾比下去?」
我璀然一笑,我猜苏岚也是像连碧这样想的,她以为这样就能给我难堪。
「我就是要给她压。」
连碧一头雾水。
赈灾花费巨大,我贵重的衣物首饰都当掉了,虽穿得素了一些,倒也端庄。头上没有戴金银珠宝,只簪菡萏绒花。
到了出门的时辰和苏岚狭路相逢,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遂娇俏地迈着步伐走到了我的前面。
周继宥携了她的手上了轿子,仿佛她才是东宫的女主人。
我的心平静如水,不疾不徐地跟上去。
轿夫压低轿子,迎我上去。
十六人抬得正方形大轿子,四面都是软座,周继宥端坐在中间的主位上,苏岚挨着他坐右侧,那是属于太子妃的位置。
我躬身入轿,只是淡淡地盯着她,没有入座。
苏岚并不愿意起身,她可怜兮兮地望向周继宥,渴望得到他的庇护。
可周继宥却咳嗽起来,哪里有心思顾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四周的帘子都被卷起,这轿子里的任何风景必将落入百姓眼中,周继宥更加不能护短了。
苏岚没有办法,这才给我让位。
我坐下后,轿夫这才将轿子高高抬起。
海神庙在城外,这也是一年城外最热闹的时候,各地的百姓都会争先恐后来赶庙会,除了给海神娘娘上香,还能瞻仰帝后尊容。
皇帝的轿子在最前面,皇后次之,而我和周继宥的轿子就跟在皇后之后。
御林军开路,百姓在道路两旁叩拜,人山人海。
苏岚本就生得美,又打扮得惊艳夺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男女老少皆赞叹她的美貌,她自是春风得意。
忽然有人认出了我,在人群里大声嚷了出来:
「那是卫菩萨?」
这一嚷,所有老百姓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是太子妃的位置。」
「原来卫菩萨就是太子妃啊!」
此话一出,百姓们热情高涨纷纷向我叩拜,更有甚者不顾安危地冲破御林军,要将篮子里的鲜花和水果赠予我。
掷果盈车,风光无两。
苏岚冷冷睨我一眼,心有不甘。
周继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底多了几分探究:「你到底做了什么,让百姓如此拥戴?」
「雪中送炭而已。」
风尘仆仆一天,回东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
我甚至来不及休息,还要为周继宥熬药膳。
连碧疑惑:「横竖太子殿下从来不喝,小姐为何还要如此辛劳?」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加不能放弃。」
君上已经老态龙钟,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登基指日可待,我不能全将宝押在苏岚身上。
连碧劝不动我,只得帮着我生火,药膳熬好时已是夜深。
我送药到太子的寝殿时,灯还未熄。
侍女打开殿门,我小心翼翼走进去,见周继宥已经脱下外袍,准备就寝了。
苏岚不在,我瞄了一眼桌上碗里的残渣,很显然他刚刚服过药。
周继宥见我还端着药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明知本王不会喝,为何还要日复一日难为自己?」
「殿下喝不喝是殿下的自由,但照料殿下,是太子妃的本分,臣妾但求心安。」
他突然咳了起来,周围的侍女忙不迭替他抚着背。
好半晌周继宥才缓过来,水润的眼眸凝视着我:「这药膳当真有奇效?」
这一次周继宥固执的神色,有了略微的动摇。
「当真。」我的语气无比笃定。
老实说,我并不确定,毕竟这药膳我一次也没有试过,可我相信我四哥。
他站起来,靠近我:「这算不算是你对本王的雪中送炭?」
我很认真地思忖了片刻回他:「不算,对外人才叫雪中送炭,殿下是臣妾的夫君,应当叫同舟共济。」
周继宥不再犹豫,他利落地拿起了瓷盅,先是浅尝了一口,大抵是觉得味道还不错,又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很快,药膳就被他喝了个干干净净。
长久以来的努力,获得了初次成功,我自然欣喜,兴奋地朝着他福了一福道:「臣妾祝愿殿下身体早日康健。」
这一刻我的开心真实而纯粹,以至于我忘了自己的处心积虑。
此后,我每天送药膳周继宥都会喝,但宫里的药他也一日不曾间断。
渐渐地,周继宥的咳疾一日好过一日,一月后他已不再咳嗽。
我依旧去送药膳。
周继宥不再同以往那样冷漠,甚至会让我入座。
苏岚察觉到他的变化,笑吟吟道:「许是天气回暖,殿下又服了这么多年的药,终于见效了,妾身真替殿下高兴。」
她故意这样说,妄想抹掉我所有的功劳。
周继宥只是喝着我的药膳,没有接她的话。
苏岚有些尴尬,又续道:「还有一月便是殿下生辰,到时便是双喜临门。」
周继宥神色一凛,将喝完的瓷盅重重往桌上一搁,发出沉闷的声响。
眼瞎的人也能看出来他发怒了。
我茫然,苏岚比我更茫然,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莫名其妙不高兴了。
「岚儿,天色不早了,你应该也乏了,早些回去休息。」
周继宥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烦躁。
不过看得出他的确很宠苏岚,即便如此也只是强克着怒火,让苏岚体面地离开,若换作我惹了他,想必他早就摔东西让我滚了。
6
临近周继宥生辰,京都却发生了另一件事,虽算不上大事,却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起先是有一名女子告官说自己遇到了采花贼,随后接二连三的女子都站了出来。
京兆尹花了半月时间,却连采花贼的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采花贼愈发嚣张,接二连三向官府发出挑衅,这一次他竟然在衙门口贴了纸条,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太子的爱妾苏岚。
上次的海神庙会,苏岚的美貌也算是名动京城,不怪采花贼惦记。
周继宥得到消息,气得在书房大发雷霆,给京兆尹下了死命令,以七日为限必须将这采花贼捉拿归案,否则提头来见。
眼瞅着还有三日就是周继宥生辰,我身为太子妃自然早早就开始筹备了,按例东宫要大摆宴席,接待文武百官。
东宫的人手自然不够,本来可以从宫中调遣,可周继宥从来不让,反而去民间征集,可是这样做就避免不了人鱼混杂,给采花贼可乘之机。
事关周继宥心尖宠,我自然去征询他的意见,能从皇宫调人最好不过了。
只是我没想到周继宥想也不想地道:「照旧。」
我有些疑惑,向自己的父母求助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吗?
他宁愿拿自己心爱的苏岚冒险,也不肯去一趟皇宫向爹娘开口。
周继宥喜怒无常,性格乖张,我不想多问自讨没趣,便依命行事。
这是我第一次在东宫主持大局,我并不想出差错,旋即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次向民间征集的所有人都要验身,只招妇女,验身之后只出不进,确保万无一失。
生辰宴当日,东宫大部分的兵力都放在了外围,将东宫围得铁桶一般。
剩余的兵力,分为两路,一路巡逻,一路守在正殿,而苏岚全程伴随周继宥左右自然安全。
我住的小院偏僻,我担心自己的安危,特意留了四名护卫守门。
苏岚向周继宥撒娇说她害怕,想要我那四名看院的护卫一起守着她,横竖她才是采花贼的目标,要是让采花贼得了手,东宫颜面何存?太子的颜面何存?
周继宥听了她的话,把我那伶仃的几个人一同调走了。
夜幕降临,东宫热闹不减。
我忙了一天,双脚发酸,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也没时间吃上几口,又累又饿,但我不敢懈怠。
帝后还没有来,宴会就不能出一点点岔子。
周继宥洞察到我的顾虑,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们不会来了。」
我愣了一愣。
他口中的「他们」除了帝后,不会再有旁人。
「想必是君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因而来得晚了一些。」
东宫离皇宫一步之遥,周继宥是太子,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世上有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今日是他的生辰,他们理应到场才是。
周继宥不语,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站在宫灯下,四周都是明亮的,唯有他被笼进黑暗里。
很快,太监来传旨了。
无数奇珍异宝被抬进东宫,都是今年最好的贡品,这些东西彰显着属于太子的荣耀,却唯独没有舐犊之情。
他们真的没有来。
我跟着周继宥跪地接旨谢恩,他的声音洪亮而冰凉。
送走传旨太监,他攥紧了圣旨转过头看我:「你看,我说他们不会来的,他死后,他们就再没有踏进过东宫半步。」
他唇角有笑容,可点漆般的瞳孔无光,有的只是坠入深渊无力挣扎的凄凉。
我听说过周继宥有一个孪生哥哥,才三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可惜在十岁那年隆冬,他失足掉入了寒塘之中,周继宥跳下去将他捞了上来,但他还是死了,而周继宥也因此患上了咳疾。
可按理来说失去一个孩子,帝后不应该更加宠溺周继宥吗?
除非他们觉得是周继宥……
我脑子里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转头看向周继宥没入人群中,饮酒作乐强颜欢笑的背影,竟有一丝同情。
倘若不是他做的,他这些年该有多痛苦?
戏台上的戏开场了,热热闹闹,我却没有精力观戏了,忙碌一天属实太累,想回房歇息。
周继宥坐上主位,苏岚就坐了我的位置。
一排排袅袅婷婷的侍女上前奉茶,我匆匆瞥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
不对,怎么有个生面孔,我从未见过。
她生得美艳,瓜子脸,明眸皓齿,一瞥惊鸿,倘若东宫里有这样一个婢女我怎会记不住?
我明明打过招呼,民间短召进来的女子只可以在后庭帮忙,不得入前厅待客。
东宫规矩繁多,婢女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我担心民间的女子出错。
她竟敢阳奉阴违,到底意欲何为?
我连忙折回去想拦下她,却见她已经走到了周继宥跟前。
大约是琉璃茶盏太烫了,她快拿不住了,着急忙慌毛手毛脚地往桌案上搁,一下子没搁稳,滚烫的茶水全部倒下来,流了周继宥一身。
周继宥「霍」的一下就站起了身,大怒,一脚将侍女踹倒在地上:「拖下去乱棍打死。」
侍女面如土色,扯着他的袍摆苦苦哀求,声泪俱下。
周继宥却丝毫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冷若冰霜。
侍女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如此残暴,令人胆寒,大臣们虽个个唏嘘,却无人敢上前劝阻。
我本以为苏岚会求情,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苏岚就连路边受伤的野狗都要救,我二哥也欣赏她的这一份善良,可如今她却端坐着,冷眼旁观。
侍卫上前拖拽少女,我不得不站了出来。
「慢着——」
我走到周继宥的面前福了一福:「今日是殿下生辰,不宜见血,此女冒犯殿下,自然要罚,不如就交由臣妾处置。」
若是私底下,周继宥未必会给我这个面子,可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管理内宅本身也是太子妃的分内之责,我这才有了底气。
周继宥淡泊的眸子扫过来,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应允。
7
我将侍女带到了我的小院审问,她刚被我救回来,正感恩戴德,便什么都说了。
「兄长十年寒窗苦读,学富五车,科举却屡试不第,只因家中无钱财打点,实在没有法子,父兄才想出这么一计,让奴婢借着这次殿下生辰在达官贵人面前露露脸,若是有幸得了权贵的青睐,也好帮兄长一把。」
她眼角还有泪,说到此处也羞得满面通红。
「本宫下过命令,非东宫的婢女不得入前院,你就不怕本宫责罚?」
她支支吾吾地道:「兄长说太子妃宅心仁厚,应当不会为难奴婢。」
得了,这是想利用我的仁慈,把我当软柿子捏,但我一点也不生气,我非但不生气,还对这个连我也敢算计的男人多了一丝好奇:「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朱长筠。」
「回去告诉他,只要他有真才实学,下一次科举必定榜上有名。」
她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的脚下,激动地连连磕头:「奴婢多谢太子妃。」
至于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罚她去海神庙侍奉海神半年,吃素做苦力虽然辛苦,对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连碧说她分明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想勾引太子,不明白我为何对她如此仁慈。
平心而论,我真不算什么大善人,我帮她虽有感念他们兄妹之情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想发展自己的羽翼。
倘若这个朱长筠真的有真才实学,又有如此城府,他必将为我所用。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属实乏了,就留了连碧在外面,有事好禀报我,随后自己回房小憩。
尚未入眠,就听到了敲门声。
「谁?」
虽然东宫防护严密,采花贼根本进不来,但我当下独处,未免有些紧张。
「厨房刚出了一碗佛跳墙,让奴婢给太子妃送来。」
想来是连碧担心我饿了,让厨房派人送来吃食。
肚子确实是有点意见,咕噜噜叫了几声,先垫一垫再睡也好,如此一想我便打开了门。
进来的是名中年妇人,她放下碗筷后就侍立在一旁。
我吃完佛跳墙,她却还直愣愣站在我身旁,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杵在这里做什么?收拾了东西去厨房帮衬。」
我站起来往榻边走,忽觉得脑子有点晕,浑身燥热得厉害,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感觉。
察觉到不对劲,我惶恐地转过身,却见那名妇人朝我露出了不可言喻的笑容。
「你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我心跳得厉害,满面通红。
妇人摘掉头上的钗花,从袖里抽出帕子抹干净脸上的胭脂,才逐渐显现出男相来。
采花贼!
我顿时只觉得晴天霹雳,想跑却被他堵住了门口。
「坊间传闻,太子妃还是处子之身,草民斗胆,想验一验,也当一晚的太子。」
他邪笑。
我顿时犹如冰水灌顶,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苏岚而是我,谁会愚蠢到拿自己的命去挑衅太子,他玩的是声东击西。
我拼命喊救命,他也不阻止,只是戏谑地看着我。
东宫的人都聚集在正殿,戏台上又是锣鼓喧天,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我绝望了,不再喊叫。
他并没有强迫我,只说要不了一会儿我就会主动对他投怀送抱。
果然,身上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热得难受,不自觉就将身上的外衣脱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慌忙扑到了桌边,将剩的半壶凉茶从头给自己泼到脚。
冰凉的感觉,让我的大脑恢复了一丝丝清醒。
但很快,这点清醒也快被欲望蚕食干净了,我没有办法直接将水壶砸碎了,捡了地上的碎片一遍一遍地去划伤自己的手腕,剧烈的疼痛感能让我保持清醒。
殷红的鲜血不断地流出来,他注视着我,眼里满是震惊:「太子对你冷若冰霜,你又何苦为他守身如玉?」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重复手上的动作。
我不是为周继宥守身如玉,而是卫家的儿女绝不任人摆布。
血流得越来越多,在地毯上晕开了一片,我的头越来越晕,而他却已经没有了耐心。
我挣扎,却没有力气,身上的血弄了他一身。
我的意识越来越薄弱,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看到了裴仪竹闯了进来。
一道白光,是月仞现身了。
打斗的声音不绝于耳,终于静了。
我听到周继宥的声音:「原来裴小侯爷也有为之不顾一切的人,只是那人不应该是太子妃。」
我的床头好像乌泱泱围了一堆人,我使劲睁大眼睛,恍惚间看到裴仪竹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颤巍巍握住他的手,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化成了无数的眼泪:「我好害怕,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我口不择言,也不知自己后面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8
白光刺眼,我缓缓醒过来,只觉身后有一具温暖滚烫的身体紧贴着我,顿时浑身一激灵。
我竟然一丝不挂地躺在周继宥怀里,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包着层层白纱。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继宥也醒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羞怯地低着头。
他以为我还在害怕,便伸手抱住了我:「别怕,昨晚的事情都过去了。」
他从未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同我说过话,我一时怔忡,半晌才喃喃地问:「昨晚,我们……」
圆房了?
「嗯。」
他给了我肯定的答复,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明明说过永远不会碰我,要让我成为南玥最大的笑话。
侍女进来伺候他更衣,他没有急着洗漱,而是先撩开了被子,将里面的白布拿出来,上面一滴暗红色的落红,宣示着我的忠贞。
他不是为了我,他是担心他自己的声誉,想验一验我是否清白,倘若不是,他不用等待登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掉我。
周继宥让侍女将这块白布挂在外面,神色凛然道:「传令下去,太子妃昨晚并没有让贼人得逞,她清清白白,若是以后谁敢在此事上嚼舌根,本王定不轻饶。」
兴许是出于愧疚,他竟然带了宫里的御医来给我看伤。
重新上药,药粉接触伤口,刺激的疼痛感让我冷汗直冒。
我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周继宥替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冰魄般的双眸有了难得的温柔:「我收回我之前说过的话,卫氏女子,忠贞刚烈。」
我想起他曾经对我的羞辱,这一刻眼睛未免濡湿。
「殿下为何如此憎恨卫家,厌恶臣妾?」
周继宥微微一怔,幽幽地道:「因为你二哥心仪苏岚,苏家不肯,你父亲就公报私仇和你二哥私吞军饷,诬陷苏家。为了让事情滴水不漏,你二哥还娶了刑部尚书的女儿。」
我听完气的心尖发颤:「是谁同殿下讲的?」
「苏岚。」
我心如刀绞。
我二哥娶我二嫂确实是为了讨好刑部尚书,掩盖一些罪证,但是为了救苏家,绝不是害苏家。
我父亲一辈子就徇了这一次私,却被反咬一口,不得善终。
有眼泪从我的眼角滚落下来,周继宥为我拭泪:「但是卫玟君,我现在只憎恨卫家,并不憎恨你,因为我发现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语,因为他信苏岚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包扎好后,我有点犯困了,御医说这是失血的后遗症。
即便如此我还是强撑起来:「我今日还没有为殿下熬药膳。」
「我想已经彻底康复了,你好好休息,不必再为我操劳。」
周继宥坚持不让我下榻。
今夜他没有去找苏岚,而是静静地陪了我一整晚。
采花贼伏案,据说当晚是被裴仪竹擒获,他是传说中的阴阳人,可男可女,所以就巧妙了躲过了我严谨的防线。
京城恢复太平,这案子反而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怪谈。
母亲知道我受难的原委后,又气又恼,她带着卫家浩浩汤汤的几十名随从,来接我回家养伤。
周继宥自知理亏,也不便阻拦。
趁着我在娘家的时间,裴仪竹时常偷偷来探望我。他为了我在周继宥面前展露了武功,周继宥察觉到了他的野心,开始对裴家各种打压,我们商榷大计得提前了。
夏日炎炎。
我乔装了和裴仪竹坐在茶楼雅间惬意地喝着凉茶。
一楼大堂,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故事里的太子宠幸罪臣之女,骄奢淫逸,冷落贤惠明理的太子妃,惹得满堂的百姓嗤之以鼻,义愤填膺。
只要不是傻子,用心一听都知道说书先生在含沙映射,借古讽今。
「这是你的杰作?」
裴仪竹忍俊不禁。
「是,我就是要他身败名裂,民心尽失。」
既然是故事自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倒也不算冤枉他。
我回卫府没一会儿,东宫竟然来人了,是周继宥的奶娘,还带了大批的奇珍异宝。
她说周继宥咳疾复发了,周继宥下了令,不许打扰我休养,但她还是冒着不韪来求我,希望我能回东宫。
休息了半月,我也该回去了,便上了她的马车。
我回到东宫,远远就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影影绰绰的宫灯下,苏岚穿着霓裳羽衣舞姿动人,好似飞天的仙女,而周继宥在一旁为他抚琴,两人当真是珠联璧合。
我年幼时也为苏岚的舞姿倾倒过,幻想要像她一样美丽,母亲听后还为我请过名动京师的舞娘教习,可只是学了一天,二哥就将舞娘打发走了,他听不得我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哀嚎。
后来也学过几天琴,因为割伤了手指四哥也把琴师打发走了。
他说:「靡靡之音,不学也罢,倒不如跟四哥学棋,行兵布阵,生杀予夺。」
母亲训斥他们:「芝芝让你们宠得没个姑娘样,以后恐怕是要砸手里了。」
大哥笑道:「女子出嫁必然是要孝顺公婆,伺候夫君,依儿子看小妹不嫁也好,咱兄弟五个又不是养不起她。」
说完几个哥哥也都跟着附和,母亲头疼,也就不管了。
如今眼前这一幕却是深深刺痛我的心,我的哥哥们含恨九泉,凶手却逍遥快活,凭什么?
更令我愤摡的是,苏岚竟然可以和太子如此恩爱缠绵,我二哥在她心里算什么?
苏岚被押送宫中为奴那天,二哥甚至要去劫人,被父亲拦下,打断了一条腿。
我真替我二哥不值。
一曲终,周继宥这才察觉到我。
大抵是我没控制住,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借着这滴眼泪,我索性装起了深情:「臣妾听说殿下咳疾犯了,马不停蹄归来,原是多虑了。」
周继宥淡泊的眼眸有些波动,他微微开口想说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
我行了告退礼,带着连碧转身就走。
9
苏岚怀孕了,她喜不自禁,我欣喜若狂。
苏岚要是一举得男,那再好不过。
「你真的高兴吗?」周继宥狐疑地审视着我。
「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希望殿下子嗣绵延。」
我的喜悦是真的,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
周继宥看着我,神情复杂。
福兮祸所伏,我没想到苏岚仗着自己怀孕,竟然大言不惭地让我伺候她。
一来她是担心我害她,索性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要是出了差错我难辞其咎;二来她可以趁机折磨我。
她的这点小算盘,我一清二楚。
不等周继宥开口,我爽快地答应了。
周继宥愕然,苏岚更愕然。
我也有我自己的盘算,一是我本来就不打算害她腹中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孩子平安出生,二是周继宥待我已经不像从前,苏岚若是折磨我,只会让周继宥反感。
她彻底失去周继宥的心,我才能更好地去母夺子,另外我贤德的美誉会愈发巩固。
果然伺候她的第一天她就给了我下马威,夜里我给她端来洗脚的水,她故意喊烫,将水渍溅了我一身。
连碧看不下去,想替我。
苏岚厉声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我怀的可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像你们这样毛手毛脚的丫头哪里能伺候,太子妃贤惠心细,这事只能劳烦太子妃了。」
「你……」连碧想和她争论,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只要你能平安诞下长子,本宫做什么都愿意。」
我端起洗脚盆出去,重新给她打热水进来。
然而这只是开始,她变本加厉,竟然让我睡丫鬟的小榻,以便于随叫随到。
每天吃的东西也是各自刁难,必须我亲自下厨去做。
为了方便干活,我的锦衣华服通通收了起来,像侍女一样忙上忙下。
我从小被父母娇养,一双手嫩得丝绸一般,经不起折腾,每天都被磨破。
周继宥看不下去,劝说苏岚换人伺候,苏岚不肯。
我笑吟吟道:「只要苏岚母子平安,臣妾便不辛苦。」
「卫玟君,你怎么这么傻?」周继宥蹙眉,清澈的眼眸满是心疼。
这一刻我明白我的目的达到了。
10
秋闱在即,朱长筠的事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便去找了主考官旁敲侧击。
「太子殿下听闻卢城有名叫朱长筠的学子才高八斗,一直想拜读他的诗文,这次科举就将他的诗文和其他榜上有名之人的诗文,一同摘抄一份送入东宫。」
主考官神色一凛,连忙作揖称:「是。」
有了这样的叮嘱,无人再敢徇私舞弊,我相信倘若朱长筠有真才实学,必然能高中。
不出所料,朱长筠中了榜眼。
他很懂礼数,也很机谨,向卫府递了拜帖,亲自登门拜谢。
我二嫂这人有礼必回,让自己的父亲在朝中帮衬他,很快就谋得了翰林院的美差。
他顺理成章被我收入麾下,同裴仪竹一起笼络朝中大臣。
苏岚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大夫诊断是个男胎,所有见风使舵的人都削尖了脑袋讨好,被捧得太高,难免得意过头。
天气渐渐寒冷。
苏岚每天起夜,都要我伺候她如厕,事毕,我披着外衣出去倒夜壶,外面霜华漫天冻得我浑身哆嗦。
忙完,我小跑着想快点钻进温暖的被窝,苏岚又喊口渴,让我倒水。
我只得又披上外衣,去烧热水。
水送到她床边,我搀着她起身喝水,她浅呷了一口喊烫,就让我端着开水一直站在床边等候。
这些日子我又累又困,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好,愈发体虚畏寒,站得有点久,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头晕目眩。
苏岚倚在温暖的床上,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若是卫义淮还在世,见到他最宝贝的妹妹受此折磨,该有多痛心?」
我没想到她竟主动提我的二哥,像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软肋,痛彻心扉。
我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了。
「苏岚,你有什么脸面提我的二哥,卫家不欠你的,他更不欠你的。」
苏岚冷哼一声,讽刺道:「你们卫家自己做过什么,你不清楚吗?冷漠无情背信弃义,尤其是你的爹,卑鄙无耻。」
「啪——」
我没忍住,一耳光掴在了苏岚脸上。
苏岚愣了几秒,捂着脸大声哭闹起来,说我打她。
很快侍女小厮都被惊动了,自有人将周继宥请了过来,他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苏岚看见周继宥,忙不迭下床扑进他怀里,委屈巴巴哭了起来:「殿下,太子妃她打我。」
周继宥轻轻抚摸着她脸上清晰可见的巴掌印,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我素来敢作敢当,直接跪了下来:「是我打的。」
这一刻我已经做好了周继宥要为了他心爱的苏岚,狠狠折磨我的准备了。
「太子妃日夜照顾你,心力交瘁,难免火气大了些,就罚她回去闭门思过半月,另外找个称心的服侍你。」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傻眼了,连我也感到意外。
苏岚的眼泪狂涌,充满了不甘:「殿下……」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周继宥凛冽地打断:「赶紧回床盖好被子,别着了风寒,孕期可没有办法服药。」
我起身领罚,起得急了一些,只觉得大脑一阵嗡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个人不是连碧,竟然是周继宥。
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殿,被褥间熟悉的味道令我倍感舒适,只是环顾四周,除了周继宥再无旁人。
他坐在床沿睨着我,神情凝重。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卫玟君,你有身孕了。」
我心头一颤,竟不知是喜是忧,而周继宥的神情更是复杂,令我捉摸不透。
「拿掉他。」
我只觉得耳畔「轰隆」一声,浑身发寒,我撑起半个身子,质问他:「为什么?就因为我打了苏岚,殿下又重新厌恶我了是吗?」
我没有想到,即便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依然捂不化他的心,周家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漠如冰,毫无人性。
「不是,我知你委屈,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尽心尽力照顾她,是她对你处处刁难,你忍无可忍,在所难免。」
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那不只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我的声音逐渐沙哑,然后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来。
周继宥一把抱住我,声音发颤:「玟君,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是太子,你就永远是太子妃,我是帝王,你就永远是皇后,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感觉到肩膀的濡湿,他竟流了泪。
真可笑,明明是他自己不要这个孩子,却还要流泪。
我很快恢复理智,借机向他提出要求:
「那你能把苏岚的孩子给我抚养吗?」
「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迷惘了。
周继宥啊周继宥,你不肯要我的孩子,却又如此爽快地答应将苏岚的孩子给我,你究竟爱谁?
11
大批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抬进了我的殿中,一箱一箱多不胜数,琳琅满目。
周继宥的奶娘说整个东宫最值钱的东西,都在我这里了。
连碧还蒙在鼓里,兴奋地清点东西,以为我彻底赢了苏岚。
我木讷地谢恩。
奶娘屏退左右,同我进内室说话。
「太子妃,不要恨殿下。」
她突兀地开口,倒弄得我不知如何应答。
见我不语,她继续道:「太子是老身带大的,老身了解他,他心里是有太子妃的,太子殿下还说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太子妃这样待他,太子妃是最值得珍惜的人。」
我淡然一笑:「奶娘多虑了,夫为妻纲,殿下做何决定我都没有埋怨的道理。」
至于他赞扬我的那些话,我并不当真。
「老身也是女人,怎会不明白太子妃的心境,有些话殿下无法启齿,只能老身替他讲。」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太子妃一定听说过先太子吧,他只是比殿下先出生一刻,就成了君上最爱的嫡长子,同为皇子的奶娘,我和那一位受的待遇亦是天壤之别,可偏生先太子凡事都能早一步,最先牙牙学语,最先习步,因此君上和皇后愈发觉得他是天选之人,对他疼爱入骨。宫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由先太子先挑,剩下的才能轮得到殿下。其实作为殿下的奶娘,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一点不笨,并不输先太子。」
「这世上哪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疼爱,殿下认为是先太子抢走了自己所有的爱,因此一直兄弟不睦,就在他们十岁生辰那日,他当着满朝文武说出了「既生瑜,何生亮」,受到了重罚,那年隆冬先太子就溺水死了。」
我的心脏一紧,幽幽地问:「是他做的吗?」
奶娘摇了摇头:「不是,殿下只是表面暴戾乖张,其实他骨子里是好的,又怎会做出弑兄的事情。可是我信他,君上和皇后却并不信,那天夜里,他穿着湿衣裳挨了鞭子,落下了无法治愈的咳疾。太子妃不在场,看不见那晚帝后的眼神,连我看了也打寒颤。若不是君上有隐疾,再难生育,我不敢想象殿下将会受到何等责罚。」
我听得心里阵阵发凉,原来周继宥的跋扈暴戾,都是因为心底的怨气,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的父君母后。
他们憎恶他,可是又不得不给他太子应有的尊荣和体面。
「他不是不想要你们的孩子,他是只想要一个孩子,错就错在,先有孕的是苏岚。」
「他就敢肯定苏岚会平安诞下男儿?」
奶娘给了我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太子说是男儿,便一定是男儿。」
一碗水无法端平,尤其是在帝王之家,因为太子之位只有一个,就算父母极力持平,也免不得后面的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他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演。
周继宥是有苦衷,但是我,我腹中的孩子,难道就不可怜?
我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妃有孕是举国欢庆的大事。
帝后赏赐了无数滋补身体的珍贵药材,由宫中御医亲自为我诊脉。
连碧替我开心得不行:「小姐,你终于苦尽甘来了,只是不知殿下是怎么回事,一次也不来看你。」
我笑而不语。
他不敢来,那个坚硬如铁的男人,也害怕自己会心软。
没多久,周继宥的奶娘就亲自给我送安胎药来了,我心领神会,当着她的面将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我想回家休养,让我母亲照料我。」
「殿下说过,太子妃有任何要求,他都会满足。」
我让连碧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回卫府。
母亲见我要回来小住,十分欣喜:「你出阁前住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打扫,我让丫鬟再熏一熏香,就可搬进去了。」
我怕她难过,无法开口告诉她我喝了堕胎药的事情。
刚用完膳,裴仪竹就来了。
卫府离候府有些距离,他的消息也真够快的。
我和他一同信步走在庭院里,四下无人,他直接开门见山问我:「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个孩子。」
处理?
这两个字让我不太舒服。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拉过了我的手:「芝芝,我是不想你为难,你本就憎恨天家,这个孩子也是天家血脉,生下他你要如何自处?棋子我们只需要一颗就够了,苏岚有了,你何必去替仇人生子。」
理确实是这个理,可人终归不是冷血动物,他也有我一半的血脉,好在周继宥已经帮我做了选择。
我抽回手,不冷不热地道:「我已经喝了堕胎药了,你大可放心。」
闻言,裴仪竹松了一口气,脸上有无法掩饰的欣喜,旋即关怀道:「既如此,你应回房好好休养才是。」
正说着,连碧拿着拜帖来通报,是杜将军的夫人约我去看折子戏,我应了。
说来好笑,没这个孩子的时候,这些权贵个个都疏远冷落我,现在风向一转,个个又开始曲意逢迎。
我算着时间,药效应当会在晚上发作,我陪将军夫人看戏到晚上,彼时发作了借故摔一跤装作意外流产,免得引人非议。
12
裴仪竹担心我,不肯回候府。
他说女子流产是最难捱的时刻,他想陪在我身边,我就由他了。
到了我和杜夫人约定的司机,小厮便去备轿。
将军府和卫府离得近,可若从仪门出去便要绕一大圈,走侧门便能近许多。
我因有孕,母亲嘱咐少些颠簸,小厮们便抄了近路,轿子从侧门而出,接了杜夫人一起,朝戏院而去。
路上杜夫人绞尽脑汁地同我套近乎,实在没话了又夸我的轿子如何舒适华丽,我心里压着事,勉强敷衍着她。
外面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轿子一晃,被迫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我听到连碧在外面的训斥声:「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太子妃的鸾轿也敢拦。」
「拦的就是太子妃。」
领头的叫嚣。
我掀帘出去,只见披坚执锐的铁骑将我们团团围住了,我的心脏骤然紧缩。
难道东窗事发了?我和裴仪竹所谋之事暴露。
我脸色发白,杜夫人更是被吓到了,缩在轿子里不敢出来。
骑兵突然分出了一条道,是周继宥策马狂奔而来,神情肃穆。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冲向我。
我浑身僵滞在原地,已经做好了伏诛的准备。
近了,周继宥没有拔剑,而是一把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脑子发懵,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这究竟唱的哪一出?
「卫玟君,别走,若你实在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依你便是。」
「殿下在说什么?臣妾不懂。」
我是真的一头雾水。
周继宥松开我,长剑出鞘直接削去了轿帘,随着金纹红绸帘子缓缓坠地,里面的场景落入众人眼中,是一脸惶恐的杜夫人。
周继宥也懵了。
「裴仪竹何在?」
身后劲装的探子,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殿下,小的当真亲眼所见裴仪竹进了卫府,再没有出来,又见着太子妃乘轿从侧门鬼鬼祟祟地走,就以为,以为……」
他没敢再说下去,就已经挨了周继宥一脚。
我大概弄明白了,周继宥以为他强迫我拿了孩子,心灰意冷,所以要和裴仪竹私奔。
我一时哭笑不得。
「殿下误会了,裴小侯爷和我兄长情同手足,兄长离世后,小侯爷时常来探望母亲,替兄长尽孝罢了。」
事情虽然弄清楚了是场误会,周继宥却再也不放心我了。
他派人单独送杜夫人回去,遂将我抱上轿子,一起回东宫,寸步也不肯离。
夜幕降临,我的心弦越来越紧。
周继宥看出我极力掩藏的恐惧,只是抱着我,将脸贴在我的小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他声音呜咽,鬓发凌乱,显得颓丧,神情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
那个飞扬跋扈,乖张暴戾的男人,在这一刻温顺得像只小绵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和周继宥都倍感煎熬。
突然,伺候苏岚的丫鬟火急火燎闯了进来,满脸泪珠地跪倒在地上:「殿下,苏姑娘见红了。」
我和周继宥皆神色一凛,站了起来。
我们一同赶了过去,我站在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苏岚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周继宥心急如焚地冲了进去,我却驻足了。
这个时候苏岚最不想见到的应该是我,我进去只会刺激她。
很快,御医也赶了过来,我就见侍女端着热水进去,不多时又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我拉住一名侍女询问苏岚的情况,侍女泪眼婆娑道:「御医说小皇孙保不住了。」
我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我喝了堕胎药,苏岚又意外流产,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孩子月份大,苏岚受了好些罪,体内的死婴才下来。
御医终于从里面出来,房间里是苏岚的哭声,周继宥在里面安抚她。
我一直站在外面,冬风凛冽,四肢都被冻僵了。
连碧拿来狐裘斗篷替我披上,劝道:「小姐,更深露重,苏岚已经脱险你又何必守在殿外,你自己还怀着身孕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按时间我喝下去的药早该发作了,为何流产的竟然是苏岚,我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我正思忖就听到里面传来苏岚的控诉声:「是卫玟君,殿下,是卫玟君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要杀了她,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我闻言怒起,提起裙摆就冲了进去。
「是该查,东宫上上下下的查,看看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为了自证清白,我首先就让人查了我的寝殿,东宫上下没有一处不经查验,尤其是苏岚的吃穿用度。
很快,御医就从苏岚今天所服的安胎药残渣里发现了堕胎的药材,顺藤摸瓜真相水落石出,凶手竟然是苏岚的心腹丫头秋霜。
她面如土色地跪在地上,不敢相信竟然是自己亲手害了苏岚的事实。
「奴婢什么也没做,奴婢只是见君上和皇后娘娘赐了好多安胎的补品给太子妃,奴婢只是想让主子吃得好一些,就偷偷把两人的安胎药换了。」
她泪水涟涟,声音颤抖。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周继宥点漆般瞳孔看向苏岚,声音淡然。
苏岚元气大伤,她靠在引枕上,一张脸煞白。
「主子,奴婢知错了,主子念在奴婢一心为主子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秋霜跪行到床下,不断地磕头,额上很快就渗出了血。
苏岚虚弱地睨着她,眼泪直流,半晌,苍凉地道:「罢了,打发出去做姑子吧。」
13
折腾了一晚上,我精疲力竭,沾床便睡了。
清晨苏醒,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继宥躺在了我的身旁。
我挪动身子想起来,一双温暖的手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抱紧在怀里:「卫玟君,你想去哪里?」
我侧头看向周继宥,他的浓密的眉睫与我近在咫尺。
「自然是去厨房给殿下熬药膳。」
周继宥微微一怔,没有松手,反而将我抱得更紧了。
「你现在有身孕应当好生休养,别再下厨房操劳了,药膳的事情交于旁人就好。」
「那不行,这方子是我四哥留给我的,除了我谁也不能看。」
我挣脱他,固执地想起来。
他略一沉吟道:「你很喜欢你的哥哥?」
我呼吸一滞,旋即坚定地回他:「当然,他们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那是你命好,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哥哥。」周继宥怅然道。
忽地,他又轻轻将下颌搁在我的肩头,声音有些闷闷的:「玟君,你肯回来,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我默然。
最终我还是坚持去厨房给他做药膳,他竟然跟着我一并到了厨房。
我在灶台上洗食材,他就驱走了丫鬟,卷起了华丽的广袖在下面替我生火,我本以为他会和最初的我一样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做得极好。
熊熊火焰在炉子里烧得极旺,周继宥蹲在炉下,撑着头冲我笑得绚烂,火光映照在他的脸庞,异样的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觉得他不是太子,我也不是那个处心积虑要报仇雪恨的太子妃,我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察觉到自己这种荒谬的想法,我惶恐地甩了甩头。
卫玟君啊,莫以今时宠,忘却昔日辱。
我没想到苏岚小产的原委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民间流传开了。
百姓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言太子被妖女所惑,竟欲毒杀太子妃腹中嫡子,其荒诞不亚于成帝合德,幸而上天有眼,让妖女自偿恶果。
三公九卿纷纷上奏,要求帝后出面主持公道。
太子被罚禁足,苏岚则下了狱。
我猜出这是裴仪竹的手笔,是他在尼姑庵找到了秋霜,将苏岚小产的真相传播出去。
还有三日,苏岚就要被处以极刑。
我去托二嫂向其父拿来当年苏氏贪墨案的卷宗,随后去了大牢探望苏岚。
昏暗的牢房,空气里是腐臭的味道。
牢头恭敬地将我引到了苏岚面前,我摆摆手,他便退下了。
苏岚蓬头垢面地坐在稻草上,坐得笔直,不肯靠着后背那堵脏兮兮的墙。
见我进来,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浮出一丝自嘲的笑:
「我终究还是不该心软。」
她如果能狠心处死秋霜,就没有今日之劫,但也是因为如此我觉得她不应该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苏岚,是不是你故意蒙骗太子,让他残害卫氏?」
「是。」
她理直气壮,毫无半分愧疚。
我心头咯噔一声。
她又续道:「可惜啊,太子殿下还没有来得及布局为我复仇,你卫家就已经绝了后。其实也不算蒙骗他,毕竟我苏家本就是被你卫家所害,我虽钟情于卫义淮,我骗太子说他逼迫于我,其实也不过是他罪有应得,是他负我。」
她突然站起来,眼神里都是汹涌的恨意。
我心里愈发疑惑,看苏岚的神情她是真的觉得是我卫家害了苏家,而如今她是将死之人,更没有必要扯谎。
「是谁告诉你的?苏岚,有人在利用你。」
这一刻我对她的恨意少了一些,竟还有几分可怜她。
「胡说八道。」她一声怒斥,眼泪像断下珠子一般滑落:「事到如今你还想颠倒黑白,是我父亲临终前亲口告诉我,他没有做过贪赃枉法的事情,是你们拿他顶罪。」
我大吃一惊,我想过很多人利用她,唯独没有想过是她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里,苏父一直很疼爱苏岚,苏岚母亲走得早,他不肯续弦,后又为了让苏岚有母亲才纳了妾,将苏岚交给姨娘照料,因为担心姨娘偏心,竟一直不肯让姨娘有自己的孩子。
「倘若你说的是事实,那就是你的父亲骗了你。」
「卫玟君,我不许你污蔑我父亲。」她冲上前抓住栅栏,怒视着我:「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也是最清廉的官。」
「是,我相信他曾经是。」
这话父亲以前也讲过。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小时候家里贫寒,父亲凿壁偷光,他教导我说做人要风清霁月,无愧于心,这世道有太多不公,待他高中,必要拨乱反正,为百姓谋福祉。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贪污?」
「我这里有当年案子的卷宗,以及当时所收到的罪证,你自己看吧。」
我从连碧手里拿过卷宗从栅栏的缝隙递进去。
苏岚一把抓住慌忙打开,很快她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发疯一般撕扯卷宗:「假的,一定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声嘶力竭,崩溃地抓着头发,宛如一个疯子。
这恰恰证明,她心里清楚这东西是真的。
苏父的字迹她认识,我也没有必要去骗一个将死之人。
「至于我二哥,他是为了包庇你苏家,才娶了刑部尚书的女儿,他从未负你。」
「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我入狱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小妹说的是真的。」
我听到身后传来熟稔的声音,蓦然回首,却见二嫂披着天青色雪貂斗篷款款而来。
「二嫂,你怎么来了?」
我心头微讶。
二嫂莞尔一笑,随后目光聚焦在苏岚身上,上下打量:「我想见一见让义淮心心念念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苏岚听后,慌忙用十指理了理凌乱的发,看向我二嫂的眼神倔强又不服输。
我二嫂靠近她,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神色惆怅:
「苏姑娘果然冰肌玉骨,不可方物,只可惜……」
「可惜什么?」
苏岚亭亭玉立,仍旧倨傲。
「可惜他痴心错付,被人以怨报德。」
苏岚的脸色瞬时比死人还难看。
二嫂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匣子打开,里面都是一些旧物,我认识,是苏岚从小到大送给我二哥的礼物。
「这些东西大多已经旧了,可是他生前却视若珍宝,我一直替他收着,想必这些东西都是苏姑娘送他的吧,我现在物归原主。」
苏岚颤巍巍伸出手,从里面拿出一把折扇,上面的红梅花是她亲手所绘,她盯着扇面,晶莹的泪珠落下,在红梅花上晕开。
「你买通狱卒给他送的信,他都没有收到,因为父亲打断了义淮的腿,把他关了起来。苏姑娘,你从始至终都恨错了他。」
苏岚握紧折扇,放在胸前,泪如泉涌。
「父亲,你骗得女儿好苦——」
她哭喊一声,转过身猛地撞向了墙壁。
我急忙传了大夫来救她,幸而她身体虚弱没有力气,撞得不重捡回了一条命。
我想着她天生傲骨,如今要游街斩首示众,未免于心不忍。
倘若二哥还在世也不想看见她这样。
我连夜进宫向帝后请求,希望可以饶苏岚一命。
这世上除了我,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开口救她。
帝后看着我怀胎辛苦,应允了,只是活罪难逃,削发为尼,终生不能踏入京城一步。
我听说苏岚醒了,便去庵里看她。
寒冬腊月,山里的清晨万物都披了一层白霜。
苏岚赤着脚在院子里疯跑,踏出一个个脚印。
她穿着宽大的海青,上面满是泥污,一头青丝已经削掉,没有戴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脑袋,我险些认不出来。
庵里的尼姑见我来了,这才去将她摁住。
师太告诉我,苏岚醒后就成了这样,疯疯癫癫,问她什么一概不知。
我缓缓走向她,她好似认出了我,挣扎得更猛烈了:
「芝芝,芝芝……」
我呼吸一滞,她竟能像儿时那样叫出我的小字。
「放开她。」
尼姑们一松手她就朝我冲了过来,挡在我的跟前:
「芝芝快走,她们是坏人,她们剪我的头发。」
我惊讶地看着她,眼中发酸,小时候苏岚就是这般护我。
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我把她带进屋子取暖,她很听我的话。
烤了许久的火,苏岚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她跑出去后,很快就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我没看清。
连碧大惊失色,连忙挡在我面前,将她一把推开:「保护太子妃——」
苏岚身子单薄,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跌倒在了地上,她手里的东西也掉落了。
我们看清了,不是匕首,是一把梳子。
苏岚委屈地将梳子捡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我:「芝芝,你不喜欢我替你梳头了么?」
我的心犹被重击。
我小时候爱美,苏岚手极巧,总是梳着精致的发髻,我好生羡慕,她就时常替我梳头。
她梳头的时候特别温柔,梳齿轻轻在我的发上捋过,痒酥酥的,格外舒适。
我红了眼眶,连忙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不是,芝芝喜欢岚姐姐为我梳头。」
她闻言,眼泪还没干就明媚地笑起来。
兴许是伤到了头的缘由,苏岚的智力变得犹如孩童,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苏家出事之前。
这或许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临走的时候,我给了师太一袋银子,托她好生照看苏岚。
14
回东宫,我熬好药膳给周继宥送进寝殿。
他憔悴许多,桌上的晚膳原封不动。
我吹了吹碗里的药膳,柔声道:「殿下不用担心苏岚了,她已经安然无恙了。」
周继宥猛地站起了身,如释重负:「当真?」
「我骗殿下作甚?」
周继宥喜不自禁,一把抱住我,我猝不及防,手里的药膳差点洒出去。
「卫玟君,谢谢你。」
「等风头过了,我自会想办法将她从尼姑庵弄出来,殿下可以将她养在外宅。」
他松开我,讶异的双眸里有一丝悲凉:「不必,就让她尼姑庵也好,卫玟君,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需要你这么大公无私,你嫉妒一点也无妨。」
我笑容可掬,不再接话。
周继宥仍在禁足,我行动方便许多。
乔装了去侯府找裴仪竹,不等小厮引路,我轻车熟路就走到了他的院子。
映入眼帘的一幕很血腥,那个温文尔雅同我青马竹马的男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狼一般的凶狠。
他一剑刺向卧地不起的女子,满地鲜血。
察觉到我来了,他慌张让人将女子拖走,遂爱惜地擦着月仞:
「芝芝,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虽然那女子脸上都是血,头发挡住了大半,但我还是认出她了,是秋霜。
她明明已经听话,帮裴仪竹达到了目的,裴仪竹没有赏,却对她做出了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
我没了同他闲话的心思,只叮嘱他以后想做什么事情,应当提起知会我一声,不要擅自行动。
君上病重,周继宥才解除禁足,入宫侍疾。
而我的月份大了,即将临盆,因而只能在东宫养胎。
御医号脉说我肚子里的是男胎,加上君上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和裴仪竹已经做好了逼宫的准备。
至于朱长筠,他的确没有令我失望,他文采斐然,为我写了好几首诗歌功颂德家喻户晓,还跟着刑部尚书替我笼络了不少朝中重臣。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离预产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这几日胃口也不好,吃的极少。
周继宥见状,弄来各地出名的美食,变着法子哄着我能多吃一点就是一点。
我搬到了正殿,同他一起住,他对我的宠爱和当时对苏岚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哪里知道,我之所为没胃口是因为我每天感受着胎动,对这孩子从开始的毫不在意,到愈发亲昵,这对我来说是惶恐可怖的,孩子只是我用来争权夺位的棋子,对一颗棋子产生感情是最大的绊脚石。
十五的月亮,皎洁明亮。
我的肚子突然有了反应,看着被羊水湿润的裙摆,连碧忙不迭叫喊道:「快来人,太子妃要生了。」
接生婆早就准备好了,御医也来得很快。
我疼了一晚上,浑身冷汗,终于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地生了下来,随着孩子响亮的啼哭声,我浑身瘫软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连碧心疼地为我擦着汗,接生婆说我算是顺利的了。
我知道生子辛苦,但没有想到如此痛苦。
孩子洗浴后,裹在大红锦缎做的襁褓中,周继宥抱过来,迫不及待就将早早为孩子准备好的礼物给他戴上。
「卫玟君,你看,他多像你。」
他将孩子平放在我的枕边,好让我看得清楚。
我并不大愿意看,我不想同这个孩子建立太多的情感,就将目光聚焦在孩子脖子上的饰物上,这才发现周继宥为他戴的竟然是南玥至宝玥珠。
玥珠为南玥皇室独有,冬暖夏凉,能解百毒,只是传到这一代时全天下只剩两颗,一颗在天子身边,一颗在太子手里。
周继宥现在就将玥珠传他,意喻已经很明显了。
我正走神,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抚上了我的唇,柔柔嫩嫩。
我下意识地去看,却见孩子冲我甜甜地笑了起来,又白又圆的脸蛋纯真无邪,能把人的心都融化。
他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就仿佛已经知道了我是他的母亲。
我的心在瞬间被缚住,再也无法动弹。
孩子的名字迟迟未取,周继宥想了好多个名字都不满意,绞尽脑汁,以至于孩子都快满月了还没有名字。
另一边,君上的病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甚至张贴了皇榜求能人异士。
15
康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一,明丰帝驾崩,天下缟素。
棺椁葬入皇陵后,东宫筹备太子登基。
礼部挑选了吉日,司制房将连夜赶制的龙袍凤衣送进东宫。
烛光苒苒。
我抚摸着镶珠嵌宝的凤冠,欣赏着它在光下折射出的七彩光芒。
周继宥不知何时从我身后出现,他俯下身,看着青铜镜里我们耳鬓厮磨的影子。
「海神庙会时,你妆扮得淡雅素净,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华丽的珠宝首饰,早知你也喜欢华冠,我应该让司珍房多做几顶。」
我岔开话题问道:「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你说要封我们的孩子做太子,可名字都还没有想好。」
「我向你保证,最晚明天早上,我一定能想出孩子的名字。」
正说着,侍女来通报说孩子不知怎么了,一直啼哭不止,奶娘怎么样都哄不好。
周继宥连忙赶了过去,不一会儿就见他抱着孩子回来了。
「我说他怎么闹呢,原来他就是想爹爹了。」
说来也怪,周继宥一抱他,他就不闹,奶娘一接受,哪怕是他已经睡着了,都能哭起来。
最终,周继宥只得抱着孩子睡了一晚,我亦是一夜无眠。
太阳缓缓升起,宫女太监排成两列进来服侍。
更衣洗漱。
周继宥穿戴整齐后,亲自为我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卫玟君,愿你我从此琴瑟和鸣,凤皇于蜚。」他注视着我,笑容温柔。
我心不在焉,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窗外的太阳。
外面果然有了躁动,随后便是兵器厮杀碰撞的声音。
周继宥神色骤变,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本能地将我护在他身后。
门口的护卫纷纷倒下,是裴仪竹带着兵杀了进来,此刻的月仞沾满了鲜血。
士兵将我和周继宥团团围住,寝宫里的宫女宦官早吓作鸟兽散。
「裴仪竹,你这是要造反吗?」
周继宥面色铁青,厉声怒喝。
裴仪竹不怒反笑:「怎么?难道臣做得还不够明显?」
周继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握着我的那只手不禁紧了几分。
「芝芝,过来。」
裴仪竹的目光突然射向了我。
周继宥侧眸看向我,颤动着长睫,眼里有无法掩饰的恐慌。
我心如擂鼓,脚变得仿佛有千钧之重,终究还是硬下心肠,一点一点用力推开他的手,走到了裴仪竹身边。
「卫玟君,你曾说过的那些爱我之言,皆是虚假吗?你流过的眼泪,都是戏码吗?」
周继宥凝视着我,双眸血红。
「是,都是假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深信不疑。」
「在我们相处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你可曾有过片刻的真心?」
「没有。」我回答得毅然决然。
「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噩梦,我的五个哥哥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他们说「小妹,哥哥想回家」。」
「我但凡对你动一次心都罪该万死。」
「不是我,你的哥哥不是我杀的。」
周继宥歇斯底里。
「不是你,也是你父君,结果都一样。」
周继宥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却不得不承受父母的孽,我知他可怜,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我能掌控,把话说绝,至少能给他一个痛快。
裴仪竹折磨秋霜的原因我当时不明白,后来终于想清楚了,他是在恨,他恨我嫁周继宥,恨我为周继宥生子,倘若不是秋霜插手,我和周继宥的孩子已经流掉了。
我看着周继宥眼神里的光刹那间全部暗淡,我知他性格暴戾,已然做好了他要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
可是他没有,只是那样安静地瞧着我,像一潭死水。
裴仪竹已经没有了耐心,抖了抖手里的血剑:「恭请君上宾天。」
「天子有天子的死法。」周继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卫玟君,最后再为我熬一次药膳,里面多加一味药。」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说:「好。」
我去厨房为了熬好药膳,颤抖着将人生梦尽抖了进去。
人生梦尽是最烈的毒药,无色无味,死后中毒迹象不会在皮面表现出来,人像睡着了一般。
这药配方金贵,一般用来处死身份尊贵之人。
我将药膳送到周继宥面前,他毫不畏惧地端起碗,大口喝完,亦如寻常。
「卫玟君,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以前我一心想着取一个要包罗所有美好的字,用作孩子的名字,可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字,我翻了许久的书,也翻不到,现在我想明白了,此生唯愿他长命百岁,一世平安,因而就叫百安,周百安。」
提起孩子,他脸上竟有温柔的笑,春风一般。
「好。」我淡淡地应他。
我眼睁睁看着他缓缓倒地,心隐隐作痛。
周继宥这一生最怕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得不到父母完整的爱,可最后还是未能幸免。
朱长筠已经赶了过来催促,满朝文武已经入宫,不能再耽搁了。
我从奶娘怀里把孩子抱了过来,乘轿入宫,走上金銮殿。
16
幼主登基,太后垂帘。
这当然不是我最终的目的,若简单为此又何必冒险诛杀周继宥。
朝局稳定后,我和裴仪竹开始排除异己,将忠于周氏的大臣贬的贬,罚的罚,上了年纪的就逼他们辞官隐退。
三年后,我发现我又有了身孕。
裴仪竹兴奋不已。
月影浮动,御花园里的人都被我遣退了。
裴仪竹抚摸着我的脸,柔情蜜意:「芝芝,是时候废掉周百安了。」
「那谁做皇帝?」我半眯美目,狡黠地试探他。
「现在虽然朝里大多是我们的人,但你是女子,若是称帝,恐怕难以服众,但是芝芝你相信我,即便是我称帝,我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未来天子。」
我淡然一笑,温柔倚在他怀里说:
「好。」
裴仪竹走后,我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吩咐心腹连夜召朱长筠进宫。
我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朱长筠俯首跪拜完毕,却迟迟难以开口。
我以前想不明白像苏父那样的人怎会忘了初心,掌权的这三年我明白了。
原来权利真的可以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生杀予夺,一言可定人生死荣辱,天下人臣服叩拜,真是快哉。
我攥紧了扶手,冷冷开口:「朱爱卿,哀家有一把剑叫月仞,年少时放在裴侯爷那里,现如今想让你替哀家取回来。」
我终究是说不出除掉裴仪竹这样的话,如鲠在喉。
但朱长筠最会察言观色,他一定懂。
果然他只是短暂地愣了愣,遂神情肃穆地再次叩拜:「臣遵旨。」
末了,连碧搀着我回寝宫。
「小姐,你和裴侯爷怎么了?」
一旁的连碧,也发现了不对味。
我睨向她,目光森然:「皇帝的位置只有一个。」
连碧恍然大悟,这三年她跟着我也是见惯了我如何弄权术,已经不是当初的白纸一张。
她眼睛瞬时红了:「如果小姐说自己也想做,裴侯爷未必不肯让你啊,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何苦要弄得你死我活。」
「可是倘若他不让我,我就已经失去了先机,永远不要让对手察觉到你的意图,才有更大的胜算。」
我不能冒这个险,裴仪竹一旦登基,我自己的荣辱不好说,他一定容不下安儿。
这些年我已经极力疏远这个孩子,尽可能不和他亲近。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是我怀胎十月在阎王殿里走了一趟才生下的孩子,我绝不能杀他。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
天还没亮,朱长筠再次进宫了。
我穿戴整齐接见他,他双腿跪地将月仞呈了上来。
我怔怔看着那把剑,事情顺利得让我心生怀疑。
「朱爱卿行事真是雷厉风行。」
「事情出奇的顺利,臣本以为会折损几个死士,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安然无恙,问其缘由,一死士说在打斗中面纱被挑掉了,侯爷认出是太后的人,就放弃了抵抗。」
我只觉得「轰隆」一声,五脏俱焚,我握紧剑,泪盈满了眼眶。
「他临终前可有说些什么?」
「他说月仞永远不会对着它的主人,他的剑锋也永远不会对着所爱之人。」
我的眼泪再也无法遏制地落了下来。
天亮后,裴仪竹遇刺的消息传来,我下旨厚葬裴仪竹,追封丞相,举国哀思。
同年,我废掉周百安,登基称帝,改南玥为南昭,意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新泰一年,秋,我生下次子,取名卫念裴,立为太子。
此一举动,遭到追随周氏之人的反对,为了避免引起战乱,我将周百安囚于暗室,对外宣称他已病逝。
我忙碌政事半生,终于国富民强,反对和辱骂的声音也渐渐消逝。
又是一年海神庙会,连碧筹备了各式各样的礼服,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道:
「不知陛下今年想如何装扮,奴婢就将各类服装首饰都备齐了。」
裴仪竹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她是看着我和裴仪竹如何相识相交相知的,也是她为我们传信送礼,戏谑打趣,一如红娘。
现在她却小心翼翼地跪我。
曾经那个天真活泼的小丫头消失了,那些恨我爱我护我的男人们成了一抔黄土,甚至连支撑着我复仇,枉死的血亲们,也很少入梦了。
而我自己回过头望一眼铜镜里衣着华丽的自己,竟然也有几分面生。
人生数载,如大梦一场。
九五之尊,孤家寡人,原是这种滋味。
一登九五,六亲情绝。
孤不后悔。
(全文完)
作者:安月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