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宠妃将我毒哑,我心如死灰下,当着负心皇帝的面跳下宫楼。
睁开眼,我竟重生回了与他洞房花烛的那一夜。
这一次,我变回了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姬,而他,是我的赘婿。
我想也没想,一把打翻了交杯酒。
「我要休夫,这辈子嫁猫嫁狗嫁街边乞儿,我也不会嫁你谢晏如!」
(一)
宫人们都说皇后疯了,自从她误食毒果后,声音就变得嘶哑难听,如同老妪。
许是这样的打击太过沉重,她开始变得疯疯癫癫,常常半夜爬到屋顶,赤着脚站在月亮下唱歌。
那歌声自然是无比刺耳难听的,再不是从前的婉转莺啼,一曲动盛都。
满宫的下人们叫苦不迭,又得了景妃暗地里的命令,不去管钟离皇后的死活,任由她疯疯癫癫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皇后寝宫,孤寂幽森,竟跟个冷宫无异。
这一年开春,晏帝大败赤奴人,领着浩浩荡荡三十万大军,得胜归来。
他一路风尘仆仆,铠甲都来不及脱下,回宫后就直奔皇后寝殿。
「朕回来了。」
谢晏如是在后院找到钟离雪的,她站在屋顶上,赤着脚踩在夜风中,单薄的身子晃晃悠悠,好像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来一般。
周遭风声飒飒,她却还在用嘶哑的嗓音哼着家乡的曲调,谢晏如眼眶忽然一涩。
「皇后,朕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遍,放柔了语气,仿佛哄稚童一般:「你嗓子的事情……朕都知道了,你别怕,朕会找最好的御医替你医治,你会好起来的。」
顿了顿,他深吸口气:「一定会的。」
屋顶上那袭红衣随风飞舞,望向月色下的男人,唇边含笑,目光却冰冷如刀。
「谢晏如,多年夫妻,你还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吗?」
如同老妪般的声音在风中回荡着,字字句句直戳人心。
「满宫都传我误食毒果,疯癫害己,可你岂会不知,那果子生于我家乡水岸,色泽独特,我自小精通药理,又岂会傻到自饮毒药呢?」
「你明明知道是谁害了我,宫中遍布你的耳目,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是谁领着一帮宫人闯进我寝殿,硬生生按住我,强行给我灌下那毒果浓汁的,你竟还要在这虚伪作态,佯装不知吗?」
「你不过是想护着那人,护着你心头唯一所爱,不管她对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去追究,我这个皇后本就形同虚设,哪天暴毙于寝宫都未可知。」
红衣飞扬,钟离雪唇边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轻渺渺说出来的那句话却叫谢晏如脸色一变。
「既然如此,你便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演戏了,我嫌恶心。」
夜风那样凛冽,一下下带着透入骨髓的寒意。
「皇后,朕……」谢晏如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已变换了称呼,「稚娘,这些年,是我亏欠你太多。」
他用的是「我」,不再是「朕」。
而「稚娘」,也是钟离雪曾经的闺中乳名,亦是谢晏如曾对她的爱称,可自从她亲族尽失,谢晏如也摘下了虚伪的深情面具后,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这样唤她了。
如今再听到这声「稚娘」,她只觉得扎耳万分,无比讽刺,她可不就是天真可笑,幼稚至极么?
「谢晏如,你凭什么?当年乱世之中,你来投奔我父王,做了我钟离家的一个赘婿,靠我爹的兵力成为一方霸主,荡平四海,如今甚至还做了皇帝,坐拥了天下。」
「你踩着我钟离王室的累累白骨,一步步爬到了今日的位置,一个靠处心积虑欺骗女人来上位的赘婿,到头来居然称了帝,你说,这是不是世间最大的笑话?」
「赘婿」二字,是谢晏如最不堪的一块逆鳞,他永不愿提及,钟离雪如今却当面揭开了他的伤疤,狠狠地讥讽着他曾经卑贱的过往,可他脸色煞白下,却不能说一个「不」字——
只因,她口中所言,皆为事实。
月光照在那袭红衣身上,她唇边笑着,眼角却流下了泪水。
「这些年,不是你亏欠我太多,而是我太蠢,蠢到以为你对我是真心,蠢到以为只要我一直守在你身后,无怨无悔地付出,总能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但我错了,大错特错……」
仿佛是一生最后一次的宣泄,带着一股不管不顾,歇斯底里的癫狂。
钟离雪扬起了头,挺直背脊,周身衣裳迎风飞舞,眉宇间陡然升起一份与生俱来的傲气与清贵。
「谢晏如,我生于钟离王室,父母亲族自幼将我悉心呵护,教我琴棋书画,王规礼仪,教我如何做个全天下都无可指摘的名门贵女,可他们却从没教过我——」
「人心叵测,欺骗利用,世间最是薄情负心郎,什么白首不离的誓言,统统可笑至极,遇见你谢晏如,是我钟离雪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凄厉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谢晏如忽然察觉到不对,上前一步,呼吸有些紊乱:
「稚娘,你下来,上面太危险了!」
宫殿的屋顶那样高,大风猎猎间,钟离雪最后回眸一笑,凄美动人。
「好,我下来。」
她张开双臂,大红的衣裳簌簌飞舞,宛若一只清灵的月蝶降落夜空,带着一种莫大的解脱,毫不留恋地坠入了风中。
如同一面铜镜轰然破碎,天地间只传来谢晏如那撕心裂肺的最后一声——
「稚娘!」
(二)
仿佛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钟离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只看到头顶的红绸喜字,一道俊美颀长的身影握着交杯酒,情意绵绵地想要吻上她的唇。
「郡主,从今日起,我们便是夫妻了。」
那张脸英俊无匹,又满带柔情,任是天底下什么样的女人都无法抵挡,却只有死过一次的钟离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多么心狠手辣,可怖如斯。
她身子一激灵,打翻了酒杯,狠狠推开了错愕的谢晏如。
「别碰我!」
一切都那样真实,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梦境虚妄,即便太过匪夷所思,但钟离雪也的的确确,在这一刻回到了十数年前,她刚纳谢晏如为王婿的那一夜。
她重生了,在她心如死灰,决绝纵身自尽之际,老天爷竟然又不可思议地给了她一次机会,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郡主?」
一身新郎喜服的谢晏如试探地唤道,钟离雪却将他伸过来的手狠狠打开,她灼灼目视着他,语气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别装了,你心里明明只有一个方景儿,不情不愿做了我钟离家的赘婿,真当我无知可欺吗?收收你这张虚情假意的嘴脸,不嫌恶心吗?」
当年那个天真温婉的少女,是绝不可能看穿谢晏如深藏的企图,更不可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那张俊美的脸上满带愕然之色,钟离雪却厌恶至极,一刻也不想与他多作纠缠,只是站起身,一把摘下了头上的凤冠。
「我要休夫!不,我们根本还没完成仪式,你算不得我的夫婿,我今生就算嫁猫嫁狗嫁给街边乞儿,也不会嫁你谢晏如!」
她恨恨摔了酒杯,正想再脱掉身上嫁衣时,纤细的手腕却被床边的男人一把扣住。
他神情异常无比,甚至眸含泪光,似乎压抑着无限翻涌的情绪,在红烛摇曳间,轻轻唤了一声——
「稚娘。」
这一声,直叫钟离雪如遭雷击,瞬间脸色大变。
她与谢晏如成婚之初,他从未这样叫过她,一直恭敬地唤她「郡主」,是后来两人情到浓时,他才改口唤她「稚娘」。
一个诡异的念头霎时在脑海中浮现,而下一瞬,谢晏如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稚娘,你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吗?」
如同魔怔了般,谢晏如眸中波光闪烁,一直喃喃着不肯放开钟离雪的手,仿佛重获至宝,害怕再度失去。
钟离雪却是遍体生寒,踉跄后退间,奋力挣开了谢晏如的手,她什么也顾不上,只带着满心的惊恐与慌乱,夺门而去。
不,这不是真的,那个魔鬼竟也随她而来,阴魂不散,她再也不要与他纠缠一世了,她定要改变命运,这辈子不再重蹈覆辙,凄惨收场!
慌不择路间,钟离雪原是想去见她父王,叫他收回这桩婚事,却在长廊处霍然听到了一声马鸣。
这一下,瞬时勾回了钟离雪尘封久远的记忆,她目光一亮,心中只浮现出一张俊逸非凡的少年面孔。
「宁屿!」
(三)
月挂枝头,烟花漫天,王姬大婚之夜,府中哪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却唯独一个地方冷清无比,只有少年守着他的白马。
宁屿是钟离王府的家生奴,父母早逝,他负责看守马厩,替王爷悉心喂养着他最爱的战马。
府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年,有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大小姐,这是令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三个字。
他深深爱慕着她,却因身份悬殊,只能远远望着她,将一切藏在心底。
今夜她大婚,他心中苦楚难言,只能在小院里独自舞剑,听着白马的长鸣,感受着那痛彻心扉的凛冽寒意。
府里鲜有人知,其实宁屿天赋异禀,一身好武艺,还爱看兵书,身在马厩,却心在军营。
少年满腔热血,他也有着跨马杀敌,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奈何家生奴的卑贱身份桎梏了他,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将一身本事藏于马厩。
但明珠蒙尘,总会有发光的一日,上一世的宁屿,后来终是上了战场,在四方割据的乱世之中,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下。
他跟谢晏如实力相当,还曾谋划过要将钟离雪从谢晏如身边带走,只是那时的钟离雪还沉溺在自欺欺人的假象之中,不愿意跟宁屿走。
这一错,便错了一生。
如今重活一世,钟离雪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是匣中玉,谁是山中狼,她绝不会再错一次了。
月光皎皎,少年舞剑的身影俊逸潇洒,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寥。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夜风中遥遥传来:「宁屿!」
少年抬头望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嫁衣如火,美人倾城,迎风向他奔来,烟花之下,这一幕灿烂绚丽得像一个梦。
宁屿手中的剑差点掉落在地,直到少女奔上前,紧紧握住他一双手时,他才如梦初醒,不可置信地颤声道:「大,大小姐……」
钟离雪一路奔来,气息还未稳,但一双眼眸却明亮如星,在她身后,谢晏如也率人紧随而来。
一帮人才落定,便听到少女清脆如铃的声音,在月下俏生生地响起——
「宁屿,你愿意入赘钟离王室,做我的夫婿吗?」
这句话简直石破天惊,叫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一袭喜服的谢晏如更是陡然握紧了双拳,铁青了一张俊脸。
「大小姐,我,我……」
宁屿疑心自己听错了,他一个家生奴,岂敢肖想王姬?又怎配呢?
钟离王因旧疾影响了身体,难以孕育子嗣,老来才得了钟离雪一个女儿,是以她身份尊贵无匹,只得招婿入门,诞下的孩子会是钟离王室下一任继承人。
这个「赘婿」的人选极为重要,老王爷千挑万选,才在天下英杰里挑中了谢晏如。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这大婚之夜,郡主竟然要一脚踹了谢晏如,另择赘婿。
「宁屿,你愿意吗?」
一袭红嫁衣的少女目光灼灼,又问了一遍,还不待手足无措的宁屿开口回答时,谢晏如强自按捺的声音已在夜空下响起——
「郡主!」
他快步上前,想要按住钟离雪的肩头,「郡主,你饮醉了,快跟我回去吧。」
手还未碰到那身嫁衣,少女已拔下头上金钗,回身狠狠一划。
谢晏如猝不及防,手上登时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滚开!」
钟离雪怒声喝道,眼神中充满戒备与恨意,周遭哗然,谢晏如却面不改色,按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依然一步步上前。
「不知我哪里惹得郡主不快了,盼郡主再给我一次机会,随我回去完成大婚吧。」
夜色之中,他衣袂飞扬,定定望着她,话中有话,似要将一颗真心捧给她看般。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做错事情,惹郡主生气了,我会一生一世待郡主好,倾我所有,以命护之,绝不令郡主再受到一丝伤害,如有违背,必遭天打雷劈,身死魂灭。」
字字句句真切无比,听在钟离雪耳中却是那般讽刺,她抓住那金钗,决绝抵在了谢晏如胸前。
「站住,别再靠近我!」
美眸之中已有泪水泛起,夜风拂过他们二人的喜袍,经年往事仿佛化作无数碎片,在他们之间扑簌飞舞着。
浓烈的目光对视之中,那是旁人无法看懂,却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照不宣的复杂情绪。
「谢晏如,你的誓言,我永不会再信!」
嫁衣翻飞,金钗刺入血肉中,伴随着少女的一记恨声:「我说了,我不会纳你为婿,仪式尚未完成,你我毫无干系,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今生今世永不愿再看见你!」
谢晏如吃痛吸气,却一步未退,只依然定定望着钟离雪,他双眸渐渐泛红,忽然低沉唤了一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稚娘,我错了。」
一道烟花当空炸裂,映亮了他们彼此的脸庞,钟离雪竟有一瞬间的恍惚,握住金钗的手都微微一颤。
还不待她稳住心神时,远远的,闻声赶来的老王爷已惊声喝道:「稚娘,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四)
流言仿佛一夜之间就传开了,坊间都道,尊贵任性的王姬看上了府中一个年轻马夫,为此竟不惜刺伤了准王婿,那个天下无数女子都倾慕不已的少帅,谢玉郎。
这少帅「谢玉郎」,指的自然就是谢晏如了,他虽是入赘钟离王室,却也出身名门,有头有脸,并非籍籍无名之辈。
谢家虽在乱世之中已然没落,但谢晏如仍凭一己之力,强撑着一支谢家军,打出了「少帅」的一方威名,他麾下更有飞云十三骑,个个骁勇善战,对他忠心耿耿,是他莫大的一股助力。
钟离老王爷能挑中他,绝非偶然。
「天底下没有比谢晏如更适合的入赘人选了,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家世门第也不辱我钟离王室,更遑论那飞云十三骑了,能为我所用,助我开疆辟土,你去哪里再寻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赘婿?」
望着跪在身前,坚决要「休夫」的女儿,老王爷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你之前还非他不嫁,怎的一夜之间就改口了?那马夫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你竟为了他,要舍弃一个谢玉郎?」
「什么谢玉郎,明明是中山狼,父王贪他的好本领,好家世,贪他那飞云十三骑,却没想过引狼入室,日后反被他咬上一口吗?」
若非亲身经历,世间谁能相信重生之事呢?无论钟离雪说什么,老王爷都以为她在胡言乱语,甚至以为是宁屿暗地教唆,迷了自家女儿的心性。
「够了,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立刻就派人去宰了那马夫!」
老王爷终是忍无可忍,怒目喝道:「本王心中认定的女婿只有一个,就是谢晏如,这桩婚事天下皆知,绝不可能更改,你纳也得纳,不纳也得纳!」
「再要任性胡闹,就等着替那马夫收尸吧!」
钟离雪被暂时关了禁闭,为着宁屿的性命,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能另寻他法。
这期间,谢晏如倒是日日来看她,却都被她粗暴地赶出了门,甚至有一次,她还用他送来的砚台,狠狠砸青了他的额头。
直到那一日,谢晏如带来了一个消息。
老王爷要上战场了,而钟离雪将作为王姬,同她的王婿谢晏如,一起去神庙为这场战事祈福。
这是上一世就发生过的事情,钟离雪却听了脸色陡变,只因这场大战中,她父王被敌军俘虏,后来谢晏如带飞云十三骑前去相救,人没救回来,却带回了一具尸骨——
钟离雪悲惨的后半生,便是从这一刻开始。
老王爷一死,钟离王室大乱,谢晏如兵权在握,又有雷霆手段,很快就稳住了局面,更是恩威并施,夺得了人心。
可怜那时钟离雪还天真无知,只将谢晏如视作她丧父之后唯一的依靠,却全然不知,正是他的狼子野心,才会令她的父王惨痛丧命,才会令钟离王室分崩离析,才会令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王女,沦为他背后的一个傀儡。
被他骗,被他利用,更被他真正所爱的女人,一次次伤得体无完肤。
一想到这些前尘往事,钟离雪便恨不能将谢晏如碎尸万段。
「你敢对天起誓,我父王当真是死于敌军之手吗?你带着飞云十三骑奔赴战场,究竟是去救我父王,还是去取他性命的?」
面对钟离雪的质问,房中的谢晏如沉默了,钟离雪眼眶霎时红透,一记耳光狠狠扇去!
「你这畜生!」
谢晏如没有躲闪,只低低说了一句:「稚娘,对不起。」
这一世的他,似乎总在向她认错,但她早已不再信他,认定一切皆是他的伪装。
「你放心,我有办法不让你父王上战场,我会替你保住他的。」
即便是亲耳听到,钟离雪也依旧难以置信,她愣了愣后,第一反应便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谢晏如是个从不肯吃亏的人,若要出手,必是一场交易。
可这回,谢晏如的回答,却令钟离雪意想不到。
「若我说,我想赎罪,想和你从头开始,再次得到你的真心呢?」
低沉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钟离雪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挑起长眉,几乎是嘲讽般地笑了一声:「这里又没外人在,你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究竟要做给谁看呢?」
她再也不会傻到以为谢晏如是真的爱她,真的将她视若珍宝,不忍伤之一分。
他对她明明只有欺骗和利用,又哪来的半分情意呢?
听着钟离雪尖利的讽刺,谢晏如苦涩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忽然抬头道:「稚娘,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何会随你一同重生吗?」
钟离雪一愣,是啊,若是上一世的谢晏如好好活着,又怎会出现在这呢?
「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还为我殉情了不成?」钟离雪冷冷一笑,唇边讽意更甚。
「你又怎知不会呢?」
谢晏如站起身,唇角微扬,钟离雪一怔,仰头意外地看着他。
那张脸俊美无俦,依旧是曾经最年少风华,刻在她心底最深处的模样。
「稚娘,无论你信与不信,但我都无比庆幸,这一世能与你从头来过,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之间的命途必将改写。」
「我不再是那个无情无心,百般伤害你的晏帝,你也不会成为那个被毒哑嗓子,最终走上绝路的钟离皇后。」
(五)
老王爷或许是真的喜爱谢晏如这个女婿,只因他夜观天象,提出由老王爷坐镇都城会更利于战事,老王爷不知怎么,竟真被说服了,不亲身上战场,而是临时决定,与钟离雪一同前往神庙祈福了。
一道前去的队伍里,还多了一道身影,正是被突然提拔为侍卫长的宁屿。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钟离雪的一番运作。
她乖巧了好一段时日,老王爷的气终于消了,本就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老王爷到底还是禁不住软磨硬泡,答应了她的请求。
「你将他留在身边玩玩可以,但切不可当真,毕竟谢晏如才是你名正言顺的王婿,你要有分寸,听见了吗?」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钟离雪身为高贵的王姬,自然也可以收个「男宠」,无伤大雅地「玩一玩」了。
一路上,钟离雪完全无视谢晏如难看至极的脸色,时不时就召宁屿过来说说话,替他擦擦汗,喂他一些果子糕点什么的,看着少年羞赧泛红的一张俊脸,她心情实在妙不可言。
她总算明白,那些风流帝王,坐拥后宫佳丽是什么滋味了。
在即将抵达神庙时,马车里的谢晏如终是开口了,似笑非笑:「稚娘,你为了气我,这一路折腾,究竟累不累?」
钟离雪直接将手里糕点的朝他脸上砸去,「呸,少给自己贴金了,我身为王姬,爱宠幸谁就宠幸谁,犯得着做给你看吗?」
谢晏如伸手接住那糕点,淡定自若地塞进嘴中,细细品味道:「也算你亲自喂我吃了一块,不枉我一路舟车劳顿,伴你同行了。」
钟离雪气结,拿起手边暖炉还欲再砸,谢晏如却忽地低声说了一句:「其实,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他抬头,直视她的双眸,微扬了唇角:「你要为你的小情郎铺路,对么?」
宁屿出身家奴,地位卑微,难以出人头地,钟离雪想让他的路更顺一些,少吃点苦,便自然得多花些心思。
谢晏如没说错,她想方设法将宁屿带到神庙,给他护卫一职,就是想让他立下一记「大功」,真正摆脱家奴身份。
上一世,她在神庙中焚香沐浴时,于玉清池内遇刺,是谢晏如奋不顾身地护卫了她,从此彻底获得了她的信任,也让她深陷于他柔情蜜意的虚假面孔下。
这一世,这个护卫立功的机会,钟离雪自然要留给真正珍视她的人了。
她不会再辜负宁屿的情意,更不会轻信谢晏如的承诺,为了自己,也为了钟离王室,她一定要休夫,再择王婿,扭转整个钟离家族的命运。
「他们说他配不上你,你便要给他身份地位,叫他配上为止,可你明知道,他日后迟早会成为一方霸主,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马车里,谢晏如的声音幽幽响起,聪慧如他,一切都洞若观火,尽在心间。
钟离雪也毫不遮掩,直截了当道:「当然,与你朝夕相处的每一天,都令我厌恶无比,只要能早点摆脱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直白的话语回荡在车厢中,谢晏如脸色微微一变,却依旧按捺住了所有情绪,只扬起唇角,轻轻一笑:
「稚娘,我喜欢你如今的张牙舞爪,这让我觉得,你活得很好,活得生气蓬勃,不再是从前宫里那个死气沉沉的皇后娘娘,我很喜欢,喜欢如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你。」
矫情莫名的一番话,直叫钟离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终于忍无可忍,将手边那个暖炉砸了出去。
「有病快去治!」
(六)
为了等刺客,钟离雪几乎是天天泡在那玉清池里,奈何左等右等,那帮刺客就是不来。
刺客是钟离王室的旁支派出的,目的是争权夺位,除掉钟离雪这个唯一的继承人。
上一世,谢晏如不仅替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剑,保住了她的性命,还以雷霆手段查出幕后主谋,将那野心勃勃的旁支连根拔起,免除了王室动乱。
这一世,钟离雪自然希望将这些功劳全都安到宁屿头上,此后她便可名正言顺地提拔他,叫他平步青云,不再桎梏于家奴身份,能大展拳脚,成为那个真正有资格站在她身旁的人。
宁屿得到了钟离雪的暗示,日日守在玉清池外,还暗中布置了不少埋伏,就等着来一个天罗地网,瓮中捉鳖。
这一夜,月冷风清,钟离雪又踏入了玉清池。
门口,宁屿红着俊秀的面孔,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木雕,虔诚地递给了钟离雪。
「送给大小姐。」
他雕工极好,每隔几日就要送给钟离雪一个小小木雕,或是一只小兔子,或是一匹小马驹,个个都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这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钟离雪却爱不释手,精心收在了檀木匣中,每夜睡前都拨弄一番,倒也别有趣味。
这一次,宁屿送上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松鼠,手里还捧着一只山果吃,别提多喜人了。
钟离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宁屿微微红着脸,摸了摸后脑勺,小声道:「在后山的树上看到的,我还给它喂了吃食,下次,下次如果……」
他似乎鼓足了勇气,终于直视着钟离雪的眼眸,说出了那句酝酿许久的话:「如果大小姐得空,我可以带大小姐一起去后山,我们一起去给它喂东西吃,大小姐愿意吗?」
少年的心仿佛跳得极快,忐忑地等待着钟离雪的答案,夜风扬起他的衣袂发梢,月色照在那张眉目俊秀的脸上,熠熠发光。
钟离雪一时有些恍惚,似乎有一道将军的身影与少年重叠起来,他向她伸出手,也是在朗朗月下,对她一字一句道——
「大小姐,我带你走,钟离王室没了,但我会护住你,哪怕战火纷飞,天下动乱,我拼尽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再叫你吃一点苦头!」
那一年,那一次,那一眼。
如果,如果她真的跟他走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眼眶不觉间氤氲湿润,钟离雪深吸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松鼠木雕,就像握紧了这一世的命运般。
她直直望向少年,莞尔一笑,语气温柔而坚定:「好,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去哪儿都可以。」
顿了顿,她在夜风中又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宁屿,我很欢喜。」
揣好那松鼠木雕,才一踏进门,钟离雪便被一只手拉扯住,身子被按在了门上,天旋地转间,她才想惊呼求救,嘴巴便被人重重捂住了。
下一瞬,她对上了一双妒火中烧的眼眸。
「跟你的小情郎说完话了?几个木雕就让你感动成这样,亏你还是当过皇后的人,究竟是有多没见识?」
谢晏如紧贴着钟离雪的身体,俊美的脸上带着三分调笑,七分怒意。
钟离雪毫不犹豫地咬上那只手,挣扎喘息道:「滚开,别碰我,快出去!」
「为何要出去?我是你名正言顺的王婿,来伺候你不应该吗?」
谢晏如捏紧钟离雪的下巴,欺身凑近,盯住了那殷红的双唇,「你尽可以再喊大声一些,你的小情郎可就守在门外呢,你我夫妻间若要做什么亲密之事,我是不怕他听见的,就怕你放不开,不尽兴……」
「无耻!」
钟离雪忍无可忍,一把推开谢晏如,抬手就要扇过去,手腕却被谢晏如凌空扣住。
「我如何无耻了?你身上哪一处地方我没瞧过,没碰过?从前那一世,你我床笫之间的恩爱之事,难道还做得少吗?」
他反手又将她压在了门上,气息灼灼间,另一只手已经探入了她衣内,顺着她纤细的腰肢一路往上。
「稚娘,我等不及了,我们今日就在这玉清池内,圆房吧。」
(七)
「有刺客,保护好郡主!」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那一定是钟离雪听过最美妙的声音。
那帮龟孙子刺客终于来了,来得太妙了!
门外早就布好的埋伏派上了用场,一场行刺有惊无险,宁屿一心记挂钟离雪的安危,率侍卫队闯入了门内。
「大小姐,你没事吧?」
氤氲的水雾间,却只见到谢晏如将钟离雪护在怀中,她衣裳凌乱,发丝散下,双唇微微红肿,这情景自然引人遐想。
宁屿目光一黯,垂下头去,钟离雪急忙挣脱谢晏如,正欲开口时,却只见一道剑光自宁屿身后扬起,携疾风之势而来!
「宁屿,小心!」
竟是门外的刺客诈死,伺机发起最后一击。
钟离雪来不及多想,将宁屿一把推开,于是那道剑光便避无可避,直朝她而来,生死之际,凌空却陡然伸出了一只手——
竟是谢晏如猛地将她卷入怀中,以后背相挡,生生替她挨下了那致命的一剑!
鲜血喷涌而出,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刺客被当场击毙,谢晏如却也伤重伏在了钟离雪肩头。
钟离雪浑身颤抖着,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谢晏如却在她耳边低声一笑,气息里夹杂着血腥之味——
「稚娘,天意如此,你怎能摆脱得了我?」
如同上一世般,王室旁支刺杀失败,宁屿也拿着钟离雪给的线索,揪出了幕后主谋,立下大功,叫老王爷刮目相看,又将他擢升了二级。
一切皆在钟离雪计划之内,只是千算万算,她唯独没有算到,谢晏如竟又一次以命相护,为她挡下一剑。
一时间,面对病床上养伤的谢晏如,钟离雪的情绪变得复杂起来。
这一世,谢晏如的伤势更为严重,心脉受损,随行宫医诊断后,嘱托他必须好好休养半年,否之轻则落下病根,重则甚至会折寿十年。
这下好了,钟离雪无形间「欠下」大大一笔,谢晏如也有了赖着她的理由。
「我这手酸痛不已,可端不起药碗,需你日日侍奉床边,你哪儿也不许去,更别想跟你那小情郎去山上喂什么松鼠崽子,听见了没?」
曾经冷清冷心,高高在上的晏帝,一下像个混不要脸的市井无赖般,缠得钟离雪又气又烦。
有些什么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可谁也没料到,就在祈福的最后两日,大部队即将返程时,另一桩意外突然降临——
老王爷临时接到前线战报,他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凤老将军中了敌人的埋伏,老王爷顾不上许多,连夜便带兵出发,心急如焚地赶去营救。
怕女儿担心,消息严密封锁,等传到钟离雪那里时,老王爷早已身在战场,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并奔赴战场的,还有一人,那便是被提拔为少将的宁屿。
情势危急,他只传回了一封信给钟离雪,少年那铿锵有力的结尾,昭示了他无畏必死的决心——
刀山火海,修罗战场,必以命相护,将王上安然带回!
信里还夹着一株风干的紫色小花,诉说着少年无言的情意,钟离雪瞧见后泪水却簌簌而下。
此一别,再见之日,或许遥遥无期。
上一世,宁屿便是在这场大战中失踪的,他那时只是以马夫身份随军,去替老王爷照看心爱的战马。
无人在意他这个无名小卒的生死,只是谁也没想到,多年后他竟然活着回来了,还成为了乱世之中赫赫有名的神威将军,占城为王,称霸一方。
只是重来一回,他还能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活下来吗?
钟离雪不敢去想,也同时更加忧心着她父王的生死,就在焦灼的等待中,前方的战报终于传来了——
老王爷被俘,宁屿临危受命,率将士浴血沙场,苦苦支撑。
这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叫钟离雪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她当场便晕了过去。
命运的星轮缓缓转动,仿佛谁都无力改变,也无法改变。
再度醒来时,外头已是黄昏,残阳如血,谢晏如守在钟离雪的塌边,双唇泛白,已好几宿没有合眼。
钟离雪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却是——
「谢晏如,求你,将我父王、将宁屿,将他们都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她扯住他的衣袖,泪水滑过眼角,夕阳照在那张美丽动人的面容上,这是自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
「算我……求你了。」
「好。」谢晏如喉头动了动,温柔地替钟离雪拭去了泪水,他旧伤还未愈,此刻若是强行上战场,恐怕亦是吉凶难料。
可他依然没有拒绝钟离雪,反而望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眸,在黄昏轻拂的风中,一字一句道:
「稚娘,我在这里允诺你,不是以赘婿对王姬的服从,而是以我谢晏如对你钟离雪的情意,以命起誓,无论如何,即便是折寿十年,我也一定会将你父王从战场上活着带回来,带到你身前,叫你不再历经第二次丧父之痛,你信我吗?」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四目相对间,她终是潸然泪下:「谢晏如,我信你……我再信你这一回。」
她被他骗过太多次,只希望这一回,他不要再辜负她的信任。
「至于宁屿,」话锋一转,谢晏如却是微眯了眸,语气里忽然带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让一个女人的夫君去救她的小情郎,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有这么大的胸襟吧?」
「我只能说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宁屿这条命自有天定,一切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我不在他落难时踩着他的伤口,狠狠多插上几刀,已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八)
谢家军凯旋那日,钟离雪自宫门奔出,一只鞋子都差点掉落。
谢晏如一袭戎装,高坐于骏马之上,宛若天神。
他身后的马车里,一只手颤巍巍地掀开了帘子,露出了钟离雪朝思暮想的那张熟悉面孔。
「稚娘,父王回来了。」
泪水汹涌落下,钟离雪从没有一刻这样感激上天,不,或许真正要感激的,是谢晏如。
老王爷九死一生,此番能活着从战场回来,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
而一切功劳,自然都要归他的好王婿,少帅谢玉郎。
庆功宴连摆了七日,谢晏如的威名一时在盛都城内传遍,老王爷更是亲自将帅印交给了他,从此便由他替代战死的凤老将军,成为钟离王室的守护神。
只是有一个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宁屿呢?」
「死了。」灯下,谢晏如一边沏茶,一边轻描淡写地道:「他中了敌军一箭,万丈悬崖上摔了下去,若还有命回来,我都要质疑阎王爷放了水,他注定是天命所归之人。」
即便有做好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听到宁屿的音讯时,钟离雪仍是身子瘫坐下去,久久没有动弹。
「怎么,你当真对那马夫动情了么?」
谢晏如目光阴鸷,「咔嚓」一声捏碎了手中的茶杯,「你是不是很希望活下来的是他,率大军得胜归来的是他,能做你王婿,与你白首偕老的也是他,而不是我谢晏如?」
钟离雪脸色苍白,只喃喃自语道:「他不会死的,他一定还会回来的,就像上一世一样,做上神威大将军,好好地回来找我……」
谢晏如终是怒不可遏,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钟离雪,我为你出生入死,带着旧伤上阵,几度要从那修罗战场上回不来了,你究竟有看过我一眼吗?」
他霍然站起,当着钟离雪的面,一件件将身上衣裳褪去,露出了那胸前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
「稚娘,你总说我没有心,可我觉得,这一世,你却没有心。」
无比哀伤的话语在屋中响起,钟离雪抬头望去,久久的,她忍不住起身上前,伸出白皙纤细的一只手,摩挲起那些伤痕。
「疼吗?」
鬼使神差问出的一句,却叫谢晏如欣喜若狂,他一把抓住了钟离雪的手,像个讨到糖果吃的孩童般,激动笑道:「不疼,只要你愿施舍给我一分心疼,我便是伤痕累累,浑身被戳上十数个窟窿,也甘之如饴!」
钟离雪被他搂入怀中,下意识挣了挣,那双手却将她拥得更紧。
「稚娘,你放下前尘往事,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嘶哑的声音在屋中久久回荡着,钟离雪听着谢晏如的心跳,双唇微动,却终究没有给出回应,只是目光一片茫然。
如果一切堪堪停留在这里,或许也不算太差,可惜,老天爷从不仁慈。
钟离王才回来半月,便忽然毒发倒下,原来他在战场上早已身中敌方奇毒,只是毒性十分诡异,面上瞧不出来,谁也不知,这才误了伤情,惨烈送命!
如同之前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情,不管如何费尽心思去改变,却依然无法动摇最终的结果!
老王爷一去,王室便立刻动乱,还好有执掌帅印的谢晏如镇住了局面,他像上一世一般,以雷霆手段处理好了一切,成为了钟离王室真正的执权者。
等到他平定所有风波后,终是出现在了灵堂里,见到了一身缟素,独自守棺的钟离雪。
外头凄风苦雨,她跪在灵前,孤零零的背影显得那般单薄羸弱。
谢晏如眼眶忽然一涩:「稚娘,别怕,我来了。」
他脱下披风,罩在了那个瘦弱的身子上。
「稚娘,你放心,王室的动乱被我镇压下去了,外面的风雨皆被我挡住了,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到你,你没有你父王的庇佑,却还有我,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伤害?」灵前的女子眨了眨眼,苍白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如同幽灵一般,抬头望向了一袭戎装,拥她入怀的谢晏如。
「我的伤害,不尽来自于你谢玉郎吗?」
「你,你什么意思?」谢晏如脸色大变:「你在怀疑我?」
「难道不是吗?」钟离雪幽幽一笑,声如鬼魅:「拿到了帅印,骗取了民心,又除去了蠢蠢欲动的王室旁支,谢晏如,你如今大权在握,终是得偿所愿了吧?」
「你在说什么?」谢晏如霍然站起,脸色煞白,「稚娘,你认定所有发生的一切皆是我布局的吗?你父王的死也是我下的手?」
「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
「苍天可鉴,我谢晏如若有阴谋诡计,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灵堂里久久回荡着男子激动的声音,那袭戎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与冤屈,血红着双目对钟离雪喝道:「我是人,不是神,我能明明白白算到每一步吗?」
「你与其揣度我居心叵测,设法布局,不如说一切皆是天意!」
「我为你上战场,稳江山,拼尽性命,力挽狂澜,却终究敌不过天,这能怪我吗?」
他胸膛起伏着,嘶哑了喉头:「能怪我吗?!」
钟离雪跪在棺木前,一动未动,只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谢晏如再受不住她这副模样,颓然跌跪在地,抬首间红着双眸,逐字逐句,痛彻心扉:「稚娘,哪怕我将一颗真心血淋淋挖出来给你看,你也不信,对吗?」
钟离雪呼吸一颤,终是扭头望了他一眼,她缓缓勾唇,说出来的每个字却仿佛在他心口插上把把尖刀——
「谢晏如,如果这一世,你从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该有多好。」
(九)
战火纷飞,狼烟四起,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残忍厮杀,几年间谢晏如的名头响彻天下,世人渐渐忘却了钟离王室,只知战神谢玉郎。
搁在上一世,他此刻早已迁都称帝,只是这一世,他竟还是守在盛都城,守在心如死灰的钟离雪身旁。
「稚娘,江山是我为你打下的,待到局势稳定下来,我定会将一切拱手奉上,亲自扶你坐上女帝之位,你且拭目以待吧!」
他停不下来,在这相互碾压的乱世之中,只有不断强大起来,才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可惜谢晏如自恃用心良苦,钟离雪却对他的允诺充耳不闻,只是独居小院,打理自己栽下的药草,钻研医理,不问世事。
但却谁也不知道,她平静的表面下,其实是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在两年后的结盟夜宴上,果然出现了。
此时天下三分,最大的三股势力便是谢少帅、赤奴人,还有坐守南边,自立为王的玄甲军首领——
神威将军,宁屿。
他果然如同上一世般,在狼烟乱世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下。
也依然如同上一世般,回来找他的「大小姐」了。
谢晏如要与他结盟,共同对付来势汹汹的赤奴人,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宁屿将形势看得万分清楚,答应了结盟,也正好借此机会带走钟离雪。
密函是暗卫提前一夜悄悄送到钟离雪手中的,一并送来的还有一个木雕小人儿,依然还是少年当年的精巧手法——
刻的正是钟离雪尚在闺中的装扮模样,一颦一笑皆栩栩如生,显然是年年岁岁,刻了无数遍才有的效果。
钟离雪将密函与木雕捂在心口,只身坐在黑暗中,咬牙无声泪流。
为了这一日,她已隐忍等待了太久。
上一世,她也是收到了密函,宁屿安排好一切,在结盟夜宴后,命人将她密送到了约定之处,他在月下向她伸出手,说要带她走。
她却犹豫拒绝了,她依然舍不下谢晏如,哪怕那时他身边已多了一个方景儿,她也仍是自欺欺人,沉迷在虚情假意的幻象中不愿醒过来。
她有多痛恨那时的自己,就有多么期盼这一次与宁屿的重逢——
她一定会在月下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她愿意跟他走,去哪儿都可以,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要放开他的手了!
城郊,营帐外。
冷月寒风,星子闪烁,暗卫将钟离雪送来时,已是午夜时分,筵席早已散去,谢晏如的人马正折返回城,此刻正是最好时机。
钟离雪披着斗篷,在猎猎大风中,阔别数年,终于再次见到了横跨马上,一袭英挺戎装的宁屿。
眼泪几乎是瞬间流下,她抱紧怀中装满木雕的匣子,几步上前,险些摔倒在草地之上。
所幸一只手稳稳接住了她。
她抬首,他低头,一上一下,目光相对,咫尺之间,恍如隔世。
「大小姐,我来迟了。」
略带嘶哑的声音里,藏着不尽的温柔与珍视,钟离雪的心弦都为之一颤。
「钟离王室没了,但我会护住你,哪怕战火纷飞,天下动乱,我拼尽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再叫你吃一点苦头!」
「大小姐,你跟我走,好吗?」
依然是上一世的满腔真心,这一回,钟离雪却没有再辜负,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泪流满面间,正要握紧那只手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星夜下陡然响起——
「宁大将军,不知你想带我的夫人去哪里?」
(十)
风掠四野,谢晏如跨于马上,目光阴鸷,身后是大批军队,黑压压一片逼迫人心。
钟离雪毛骨悚然,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其实上一世,谢晏如便已经知道宁屿与她私会,甚至还想将她带走,只是他没有声张,在暗处静观其变,等待着钟离雪的选择。
最终的结果,也的确让他很是满意。
他的稚娘,始终对他情深不移,死心塌地,他便也装作一切不知,没有揭穿这次并未成功的「奔逃」,而是面上继续毫无异样地与宁屿结盟,一同对付首要的敌人,凶狠无比的赤奴人。
只是这一回,他的稚娘,竟真舍了他,想要跟另一个男人走!
不,他绝不会放手,天上地下,黄泉碧落,不论前世今生,她都是他的,只是他一人的!
「稚娘,快过来,这里风太大了,我带你回家。」
努力压制住所有翻腾的情绪,谢晏如遥遥在马上喊道,他甚至若无其事地对身边人下令:「快,去将夫人接回来。」
仿佛一切都只是一个误会,只要能将她带过来,牢牢留在身边,他便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钟离雪不能,宁屿更不能!
「大小姐何曾还有家?钟离王室不都叫你屠戮殆尽了吗?当年老王爷的死,又当真跟你没有一丝关系吗?」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夜空下久久回荡着,谢晏如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在风中厉声喝道:「宁大将军,你勿要血口喷人,我所行所为,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好个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宁屿抚掌大笑,眸光陡然一厉:「那我倒要问一句,当年战场之上,放出暗箭,将我射落悬崖的那个人,不正是你谢晏如,谢少帅吗?」
此话一出,不仅谢晏如,钟离雪更是脸色大变,霍然望向前方,震惊无比间,耳边响起了谢晏如当年对她交代的那番话——
「宁屿中了敌军一箭,从万丈悬崖上摔了下去,若还有命回来,我都要质疑阎王爷放了水,他注定是天命所归之人。」
原来,原来宁屿不是中了敌军一箭,而是被谢晏如亲手射杀,跌落悬崖!
他又一次骗了她,不,应当说他嘴里到底还有几句实话,她父王的死当真只是意外吗?!
钟离雪摇着头,眸中噙满了泪水,看向谢晏如的眼神如同看一个魔鬼般,谢晏如终是慌了,伸手喊道:
「稚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回城,我自会向你解释清楚一切!」
他再顾不上许多,急声下令:「快,去将夫人带回来!」
左右随从立刻上前,宁屿一惊,正要翻身下马时,谢晏如却高声喝道——
「宁屿,你当真要撕毁盟约,与我为敌吗?我劝你想清楚,不为自己,而是为你身后无数的玄甲军兄弟们,你当真要置他们于不顾吗?」
赤奴人来势汹汹,若不结盟,便是死路一条!
宁屿的额上渗出丝丝冷汗,他握紧缰绳,对上钟离雪的目光,「大小姐!」
他咬牙间仍是想要下马,身后的副将却急得一声喊道:「大哥,切不可撕毁盟约,赤奴人已经南下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可是,可我不能扔下……」
「谢晏如,我跟你回去!」
钟离雪一记高喝,切断了所有的牵绊,也自绝了一切退路。
夜风拂过她的长裙,她望着马上的宁屿,终是浅浅一笑,放下了怀中抱了多年的檀木匣子。
「宁屿,我等了很多年,谢谢你来找我了,我没有遗憾了。」
(十一)
「当年悬崖之上,宁屿那一箭,的确是我射出的,但除此之外,我再没有骗过你,你父王当真是死于敌方之毒,同我没有任何干系!」
「我这些年东征西讨,乱世求生,也只是想给你一处安稳之地,免你受风吹雨打,战火之殇,我全心全意护着你,哪怕付出我的性命都行。」
「稚娘,你信我,求求你信我,不要离开我,我们好好过完这一世……」
冷冰冰的寝宫里,钟离雪坐在帘幔后,一动不动,宛如木偶一般。
直到谢晏如打乱帘幔,紧紧抓住了她一只手,她抬头间,只对上了他血红的一双眼眸。
「稚娘,忘了宁屿,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他仿佛走火入魔了般,嘶哑着道:「给我一个孩子,如果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钟离雪瞳孔骤缩,陡然煞白了一张脸,拼命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就算死也不想怀上你的孩子,我恶心你,恶心得想要吐,你不要碰我!」
激烈的挣扎,尖利的话语,愈发刺激了谢晏如,他猛地将钟离雪压在了床榻之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这么多年来,他一心一意地守着她,从未强迫过她,可今夜一切都乱了,宁屿的出现打破了所有表面维持的平静,他像坠入深渊般,前所未有的害怕与惊慌起来。
「稚娘,别走,别离开我,给我一个孩子,我会用生命来爱你们……」
灼热的吻伴随着情欲,如烈火燃烧般,夹杂着女人的哭声,久久回荡在寝宫之内。
帘幔碎裂,星月无光。
彻底,沉落。
战事一触即发,谢晏如上战场前,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钟离雪被诊出了喜脉,如他所愿般怀上了他的孩子。
无法言说那份直抵肺腑的欣喜若狂,谢晏如失态得像个孩子般,钟离雪却倚靠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目光冰冷。
他奔至她床前,单膝跪地,捧起她一只手,颤声道:「稚娘,你等我,你跟孩子等我回来,我会打赢这场仗,将这天下都拱手送给你们……」
只要对付完赤奴人后,谢晏如接下来的对手就是宁屿了,盟友也会立刻变为敌方,他有信心胜过玄甲军,一举夺得天下,为了自己,更为了钟离雪与他的孩子。
就这样,谢晏如率领飞云十三骑上了战场,许是心中有了灼灼的期盼,又加之与宁屿强强联盟,这场战事速战速决,谢晏如竟赶在开春时歼灭了赤奴人,班师回朝。
他一袭戎装还未卸下,便兴冲冲地直奔钟离雪的寝宫,想与她分享这个天大的喜悦。
她依旧像他离开时那样倚靠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目光冰冷,甚至连平坦的小腹都一模一样——
是的,平坦的小腹,没有一丝孕育生命的痕迹。
一股寒气自谢晏如脚底窜起,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钟离雪,她却弯了弯嘴角,笑意残忍:
「恭喜你,打了一场胜仗。」
「也恭喜你,失去了一个孩子。」
「你上战场没多久后,我就动了手,他们都不敢把这个消息传到前线,叫你知晓,你也别去怪任何人,是我亲自摘的毒草,磨的药粉,多年钻研医理,没想到竟用到了自己身上。」
「那天深夜发作的,流了很多血,虽然很痛,但我竟觉得,此生从没有这般快意过……」
幽幽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那张美丽的面容笑靥如花,却形如鬼魅,染着一股凛冽决绝的癫狂与怨毒。
谢晏如身子晃了晃,忽然之间,爆发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口吐鲜血,跌跪在地。
「钟离雪,你怎么下得了手!」
战场上几番生死,一身是伤,他都没有这么痛过!
铠甲如风,他霍然站起,几步上前,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女人的脖颈。
「钟离雪!你竟如此恨我,如此恨我么?!」
双眸血红如魔,谢晏如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钟离雪却毫无挣扎,只是露出了解脱之笑,泪水滑过眼角。
「杀了我吧,我早该死在当日宫楼之下了,不该重活这一世,白受一番苦楚……」
事实上,她与谢晏如在上一世,也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只是那时,方景儿心生妒恨,对她腹中孩儿下了毒手,这一世没有方景儿了,结果却依然是一样的。
她与谢晏如的孩子,注定留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谢晏如嘶声泪流,终究是松开了钟离雪,「重来一世,为何依然无法改变你我的命途?难道天意当真不可违,我所做一切,皆是错了么?」
他将她强行留在身边,一心一意护着她,修罗战场,无间地狱,他什么都不怕,只要这一世能与她白头偕老,他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可天意弄人,竟不管他如何殚精竭虑,费心改变,都扭转不过那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命数竟真不可违吗?」
谢晏如终于心神彻底崩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捂住脸,呜咽痛哭。
钟离雪缓缓站起身,冷冰冰地注视着伏地痛哭的男人,只轻轻说了一句——
「不是天意不可违,而是我钟离雪遇见你谢晏如,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恨你入骨,哪怕生生世世,再来无数遍,我也不会再爱上你。」
(十二)
宁屿率领玄甲军攻入盛都城的那一日,钟离雪对镜梳妆,换上了一袭美丽的嫁衣,准备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去见宁屿最后一面。
哪怕是死,她也想做一回,他的新娘。
只是没想到还未离开寝宫,她便被带到了谢晏如那里。
大殿中空荡荡的,谢晏如高高坐在那,一勺又一勺地在自己的酒杯里,添加着药粉——
那是自钟离雪的小院中采摘研磨的,剧毒无比,也是这么多年来,钟离雪一直暗中给谢晏如下的毒。
只是谢晏如为人警觉,一直服用着特制的避毒丸,钟离雪下毒多年,都未能伤他分毫。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每次都能笑着饮下你递给我的毒药,其实我心如刀割,枕边人日夜想要毒杀我,我却只能装作不知,多么荒唐,又多么可悲。」
钟离雪站在大殿中,脸色微变,谢晏如却又抬起头,轻渺渺地一笑:
「还有你与宁屿暗通的那些密函,你在我这窃取的情报,你为他提供的城防图与兵力部署,我通通都知晓,否则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攻入盛都城呢,对吗?」
这一回,钟离雪才是真正煞白了一张脸,她双手微微颤抖起来,谢晏如的目光却愈发温柔了。
「稚娘,别怕,你所做一切虽是背叛了我,却也是我默许的。」
「你我之间走到这一步,我实在累了,也实在无法再继续走下去了。」
「你听到外头的喧嚣声了吗?我的飞云十三骑早已出动,却不是去迎敌,而是带着我的军令,去跟宁屿和谈,以及……归顺。」
这句话一出,钟离雪身子霍然一震,双眸写满了不可置信,谢晏如却当着她的面,缓缓饮下了一口杯中毒酒。
「我会将这天下,还有你,一并交给宁屿,只是在这之前,我想再和你说说话,我们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仅此而已。」
他抬起头,在摇曳的烛火下,对着她轻柔一笑:「稚娘,你今日真美,虽然我知道,这嫁衣不是为我而穿,但能再见你动人红颜,我亦心满意足。」
「上一世的我,若能在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就好好珍惜你,该有多好啊。」
无法言说那份锥心刺骨的悔恨,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那时宫楼之下,他眼睁睁看着她一跃而下,陨落在他身前,他的世界彻底坍塌。
守在她棺木前,他痛不欲生,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惜太晚了。
「其实,稚娘,我不是为你殉情,而是启用了谢家禁术,以魂献祭,才换来与你这重生的一世。」
轻飘飘的一句话,简直石破天惊,叫钟离雪赫然抬首,瞪大了眼眸,疑心自己听错了谢晏如的话。
可一切又都是真的,那匪夷所思的真相,终是在这一刻,被彻底揭晓。
谢家有个自古时传下的禁术,开启后能回溯时光,予人重生,只是需以魂献祭,且只有一次机会。
那时守在钟离雪的棺木前,谢晏如心如死灰,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之中,他竟然想到了谢家这荒唐的禁术,并且不惜献魂一试!
他踏入棺木,与钟离雪冰冷的尸体躺在了一起,点燃了返魂香,这一试,他再睁眼便来到了与她洞房花烛的那一夜。
「我试探地喊着『郡主』,却被你打翻了交杯酒,你怒斥于我,说是这一世嫁猫嫁狗嫁街边乞儿,也不嫁我谢晏如!」
「我面上十分震惊,你却不知,我心中有多么高兴,是你,是你回来了!那个被我辜负亏欠,被我害得遍体鳞伤,最终跳下宫楼的稚娘,回来了!我成功了,我竟真的成功了!」
「我以为这一世只要我好好把握,一切便可从头再来,可我没想到命数难违,不管我做出怎样的改变,结局都会与上一世殊途同归。」
「我没有骗你,你父王当真不是死于我之手,我镇压钟离王室,也是为了保护你,否则你早卷入血雨腥风中,叫那帮人碾碎了!」
「我唯一做错的,就是因妒恨之心,将宁屿射下了悬崖,可我没想到,即使这样,他也依然活着回来了,如同上一世般,成为了神威将军,不仅要与我争天下,更要与我争夺你!」
「我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事情不在我的掌控之内了,我彻底乱了,才会强迫于你,想用孩子留住你……」
可结局依然破碎不堪,如同上一世般,他想要挽留的,统统留不住!
「我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何那禁术上要说,天意不可违,命数不可改,一切皆只是徒劳。」
「原来,真的只是镜花水月,我的一场徒劳大梦……」
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钟离雪早已泪流满面,谢晏如亦是眸光闪烁,对着她扬唇一笑:
「稚娘,我献祭了魂魄,所以,我没有来世了,只有今生。」
「可今生,我却依然无法与你善终,白头偕老,或许……这便是我的报应吧。」
「我身死魂灭都是活该,但我却想让你好好活下去,若还按照上一世的结局,你依然会坠楼而亡,看你这身嫁衣,若我没有阻止,你是否又打算决绝赴死了?」
「我的结局早已注定,你的人生却才开始,我不会让你再惨死一次,破解禁术的唯一法子,便是以命换命。」
「我的魂没了,今生只有这条烂命了,稚娘,我还给你了。」
(十三)
紧闭的殿门被猛地撞开,宁屿一袭英挺戎装,跨过无数个朝思暮想的日夜,终是再次见到了钟离雪!
「大小姐,我来晚了!」
一缕天光从外面照了进来,正落在钟离雪的红嫁衣上,她转过头,双眸含泪,那般绝美动人。
谢晏如却在她身后,将杯中剩下的毒酒一饮而下,笑含解脱:「这一次,我没有服用避毒珠。」
「一切早已安排好了,飞云十三骑会对你忠心耿耿,我当年所说,会将一切拱手奉上,扶你坐上女帝之位,如今,终于可以兑现了。」
「去吧,宁屿在等你,你们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虽然我有些不甘,但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鲜血渐渐漫过谢晏如的嘴角,他目光涣散间,只看到那袭嫁衣泪如雨下,想要奔向他,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阻止。
「稚娘,别过来,人死了不好看,再给我留……最后一丝体面吧。」
于是她便停住了脚步,两人遥遥相望,风灌大殿,呜咽如泣。
「向前走,别回头了,稚娘,上一世欠你良多,这一世我以命相还,只盼你余生平安喜乐,再不要沉溺于昔时痛苦之中,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不值得。
他在人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三个字,竟是——
不值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