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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辞京

我是闵东城里春乐门的歌女。

督军说他要娶我。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十里红妆,从春乐门排到了督军府。

闵东人人都说我是妓子翻身进了龙门。

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嫁进督军府,是为了杀他的。

1

春乐门是闵东城最繁华的歌舞厅。

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在这里当歌女,已经有六年,逐渐成了春乐门的台柱。

闵东的达官贵人不管是谁,想要听我一曲,都要豪掷千金。

初见段京辞的那天,我刚上台,正要献唱。

舞台灯光旖旎闪烁,我站在台上,一眼就看到了他。

坐在座位上的年轻人手里举着酒杯,面容冷峭,鼻梁高挺,脸部轮廓干净利落,嘴唇轻抿的时候,看起来清冷而又淡漠。

他看见我的时候,明显一怔,原本慵懒靠在沙发上的身子此时坐得笔直,似乎是想要看清我。

我扶着伫立的话筒,感受着正前方头顶上的镁光灯,温度越来越高,眼前一片模糊。

倒地的那瞬间,我隐隐约约看见他奔过来的身影,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等到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房间的床上。

卧室房间的沙发上坐了个人,正在低头翻着书。

他穿着了一身墨绿色的军装,侧脸在电灯的映衬下,像是用笔勾勒出来的一样清晰俊冷。

听到动静,他抬头来看我:「白小姐醒了?」他放下了书,走到我的床前。

我扶着隐隐疼痛的额头,问他:「我怎么了?」

他笑了一下:「白小姐在台上晕倒了,医生说了只是过于劳累,让白小姐好好休息就行。」

我看着他,又问:「你是谁?」

他盯着我,像是在确定我是不是开玩笑。

「我叫段京辞。」

没错,他就是段家的少爷,乾东四省巡阅使的儿子,段家少帅,段京辞。

我朝他微微一笑:「谢谢段少爷的救命之恩。」

「白小姐长得很像我从前的一个故人。」他盯着看了我一会儿,语气怅然,眼神里带着一股深深的怜惜。

我攥紧了拳头,竭力控制住身子的颤抖,冲着段京辞笑了一下,说:「世界上这么多人,长得像的又何其多?」

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确实,是我狭隘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就不打扰白小姐休息了,明天我会让医生再过来给白小姐诊断的。」他说完,戴上了军帽,就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离开房间关上门之后,瞬间冷了脸。

我伸手从床头柜掏出了一本书翻开,书里夹着一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已经有一些陈旧泛黄了。

照片里三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而又幸福的微笑,看着镜头。

那是我的父母,以及十三岁的我。

2

我叫白月苏,我母亲是乾州出了名的美人,父亲是经营一家小餐馆的厨子,因为手艺不错,所以小餐馆开得红红火火,我们一家亦是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母亲说她嫁给父亲,就是看中了他做的饭很好吃。

他们原本琴瑟和鸣,恩爱不疑。

我十三岁那年,去外婆家住了几天,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一片狼藉。

母亲消失不见,父亲倒在血泊中。

他看着我,眼角的泪水,混合着额头被击打受伤流出的血,一起滑落。

我父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下四个字:「闵东段家」。

隔壁赵姨说,一个叫「司令」的人来我家餐馆吃饭,看上了我母亲。她最后只见着一群持枪的兵,闯进了我家,将我母亲掳走。

而父亲在保护母亲的过程中,也被打了好几枪。

我知道,父亲写下那几个字,是想让我救出母亲。

那年的冬天很冷,雪下得很大。

我安葬了父亲之后,带着家里最后的一点钱,跟着流民一路乞讨漂泊去了闵东。

却不想,就在我快要到闵东的时候,包袱里的钱被人偷走了。

饿了三天的我已经走不动路了,躺在闵东的城门下,看着满天纷飞的大雪飘落在我的脸上,融化成点点的水珠,冰冰凉凉的。

我想我这样大概就是要死了吧。

死在这样的寒冬里,死在天地间。

模糊中有人轻拍我的脸,递给我一个馒头和一碗水。

我夺过馒头,疯了一样地大快朵颐。

那个人穿了一身的军装,给我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汽车,说道:「是我们少帅看你可怜给你的馒头和水。我们少帅说只有好好活着,才有希望。」说完他就起身离开。

那辆汽车的玻璃窗户紧闭,我只看到一张好看的侧脸,像是在跟前面的司机说着什么。

紧接着,汽车就开走了。

我怔怔看着汽车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雪雾里。

要好好活着,才有希望。

3

靠着那碗水和馒头,我又硬扛了两天,终于找到了段家官邸。

大门紧闭,戒备森严。

我站在门口,却被站岗的哨兵拿枪指着,将我赶走。

我穿着破旧的棉袄,蹲在段府的墙角,听着墙内人声鼎沸,鞭炮齐鸣。

是巡阅使大人段鸣晟在迎娶第四房姨太太了。

我转头看向远处灯火辉煌的春乐门,在大雪纷飞下,像是一场人间仙境。

我又想起那辆汽车里的人。

我要活下去,我要救出母亲。

我去了春乐门。

一开始当个杂役,但是我自小一副好嗓音,所以偶尔老板也会让我登台演唱。

我边做工,边思考着怎么混进段府。

然而一个月之后,就传来巡阅使大人刚娶的姨太太因为跟下人偷情,被一枪打死的消息。

闵东传得沸沸扬扬。

我站在春乐门的三楼房间内,遥遥看着段家官邸的方向,被指甲攥出血的掌心也不觉得疼痛。

我要杀了段鸣晟。

他让我家破人亡,让我父母含冤而死,我不仅要杀了他,我还要杀了他儿子。

我等了六年,终于等到了今天这样一个机会。

4

日渐传出巡阅使大人段鸣晟身体愈发不行,段少帅从乾州军区被调回闵东,继任闵东督军的职位。

段京辞一回来,少不得要应酬闵东的权贵们,而那些权贵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春乐门。

春乐门里,白月苏小姐可是闵东最出名的一枝红玫瑰。

我夜夜登台演唱,就连本应该休息的日子都不放过,终于在今天晚上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段京辞。

我已经打听过了,我母亲六年前刚到段府的时候,段京辞还没离开。

他肯定见过我母亲,所以我这张跟我母亲五分相像的脸一定能吸引到他。

我起身站在窗户前,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口,看着段京辞上了汽车,驶往段家官邸。

镜子里倒映出我残妆未卸的脸,描得修长的眉,幽深的眼眸,以及大红的唇,比起母亲不施粉黛的素雅,多了几分妩媚和性感。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窗口飘进来,冷得彻骨。

跟六年前的那场大雪,一样冷。

段京辞没有食言。

第二天医生过来看我了,只不过,是段京辞亲自带来的。

老板在一旁赔着笑:「真是麻烦督军亲自过来了,等我们月苏身体好了,让她天天登台给您献唱!」

段京辞看着我,脸上含笑,「白小姐花容月貌,段某一见倾心,等医生诊治结束,希望白小姐赏脸,能跟我共进晚餐。」

我无视一旁疯狂使眼色的老板,淡淡开口拒绝了段京辞。

太容易得到的,往往是最不会被珍惜的。

他很意外,却也不强迫我,只说道:「那就等白小姐身体好了,可以让我一赏歌喉。」

医生检查完,给我量了血压,才说:「白小姐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可以再休息一天。」

段京辞临走前,我跟他道了谢。

「举手之劳而已,这没有什么的,白小姐不必客气。」

他一直谦逊而有礼貌,总让我觉得像是欠了他什么一样,良心不安。

5

从那以后,只要是我登台演出的时间,段京辞必然会到场。

后台的化妆间里,早就布满了他送的红玫瑰。

就连《邺城日报》和大街小巷里都传遍了段督军和春乐门白小姐的风流韵事。

而我仍然时不时地拒绝他的邀约,只有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答应跟他去吃饭。

看着每日进账的大额钱款,老板对我亦是愈加恭敬。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问段京辞:「我只是春乐门一个唱歌的,督军到底想做什么?」

段京辞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法式餐厅的水晶灯映照下,闪烁着光芒,「我说了,我对白小姐一见倾心。」

我觉得好笑。

所谓的一见倾心,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既然督军这么喜欢我,那不如明天就将我娶进督军府啊!」

段京辞沉默不语。

我笑着说:「可见男人都是这样的,恋爱的时候花言巧语,一听说……」

「好,我娶你。」

我怔住,问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诚实道:「我知道。」

我继续得寸进尺:「我不做姨太太,我要做的可是督军夫人。」

「好,那便做督军夫人。」他点了点头,诚恳得像是真的一样。

我哧笑道:「快点吃吧,吃完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外面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我通过窗户朝外看去,红毯一路从春乐门铺向段家官邸的方向,大街两侧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停靠在路边。

不多时有人来敲我的门,喊道:「白小姐白小姐快醒醒!督军过来给你下聘礼了!」

像是开玩笑一样。

我穿好衣服下了楼,看着大厅内摆了一个又一个实木大箱。

旁边一个副官看见我,忙上来介绍道:「白小姐,这里几箱是珠宝首饰,那里几箱是金条,这里还有一些银票子并聘书,我们督军正在家里布置结婚现场,等一下就过来接亲。督军还特意吩咐我,若是白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律照办。」

副官特意将那些箱子一个个打开,金灿灿的,闪着大厅里所有人或嫉妒或艳羡的眼睛。

我斜倚着楼梯栏杆,轻飘飘地开口:「就这些吗?」

副官朝身后一挥手,立时有士兵双手捧着一个箱子,放在我面前:「这是我们司令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给未来儿媳妇督军夫人备好的婚服。昨天督军连夜喊了裁缝过来,按照白小姐的身形改好的。」

「督军说,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十里红妆,一个都不会亏待白小姐的。」

副官打开箱子行李箱。

绣金线的凤冠霞帔,红得像是那年从我父亲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一样,绚烂夺目。

6

我换好了衣服,段京辞还送来了府里的吴妈和丫鬟给我梳头。

我看着试衣镜里的人,眉目如画,顾盼生辉,白腻如脂的脸颊上施了娇嫩的腮红,绛唇映日。

披着红盖头的我被搀扶着下了楼梯,听见扶着我的吴妈低声对我说:「督军来了。」

听着军靴踩地的声音,不多时段京辞就站在我面前。

我透过红盖头,只看见他模糊的脸,一瞬间有些恍惚,只觉得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不容我多想,段京辞就牵着我的手,朝着门外走去。

我跟着他,一步步踩在铺好的红地毯上。

外面人声鼎沸,鞭炮齐鸣。

我听着声音恍惚又回到蹲在段府墙角,听巡阅使大人娶姨太太的时候。

可如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段京辞低声跟我解释道:「因为时间紧急,现做不到轿子,将八抬大轿换成了八辆汽车,夫人应该不会生气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夫人」是在叫我。

进了汽车,一路开进了段府官邸。

从前拿枪将我赶走的那个哨兵,依旧在门口当值。

他已经认不出来我了,朝着我行军礼。

「谨贺新喜,帏祝君之婚姻胜孟光举案之好,匹张敞画眉之情,同心合意,缔结永恒。」

段京辞跟我并排站在巡阅使段鸣晟的面前,听着台上的人在祝词。

透着红盖头,我也依旧能够感受到段鸣晟满脸的怒气和不满。

也是,谁的儿子娶一个歌舞厅的歌女做正房夫人都会不开心,更何况是堂堂乾东四省的巡阅使?都会嘲笑他教子无方。

但是吴妈说段司令已经病重得说不出来话了,还要仰仗自己的儿子才能勉强维持住四省巡阅使的身份,自然也就无法拒绝他的儿子跟我之间的婚事。

我特意掀起盖头搭在凤冠上,给段鸣晟敬茶。果不其然地看见他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见了鬼一样。

「你、你……」

「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边的副官见状,连忙替段鸣晟接过了茶杯,低声解释道:「大帅身体虚弱,拿不动茶杯,夫人过个样子就好了。」

我看着这样的段鸣晟,轻笑了一下,猛地从袖中拔出匕首,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胸口。

喷涌而出的血液溅了我满头满脸。

一切都十分顺利。

我大笑着拔出了匕首,看着座上的人渐渐面容惨白,失去呼吸。

多年夙愿了结,爸,妈,你们可以安息了。

7

周围的人尚未反应过来。

唯有一个段京辞,狠狠拉着我的手腕,带到后院的房间里,无视前厅里呼天喊地的叫声。

他将我甩在地上。

我还在笑,笑得都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的眼神中带着暴虐的狠戾,如同嗜血的野兽,拔出了腰间的佩枪。

黑压压的洞口顶着我的太阳穴。

他蹲在我面前,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赫然而怒,阴沉着声音:「谁派你来的!」

我被他掐得说不出来话,却也不挣扎。

我早想到有这么一天,只要能够手刃仇人,死了亦是不亏。

他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楚他眼睛里的红血丝。

他稍微松了一下手,让我说话。

我咳了几声,声音嘶哑,笑着看他:「没有人派我来,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杀他的。我本来还想杀了你,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动手了。」

段京辞收起了枪,将我拖拽着扔到床上。

他欺身上来,一只手扣住我的双手,一只手撕扯着我的衣服,「你想杀我,那就留在我身边,我给你机会。」

害怕和恐惧漫上心头,不管我如何挣扎,都无法抵挡住他暴风雨一般的侵入。

我想我会杀了他的。

一定会的。

尽管昨天婚宴上,不管是客人还是段鸣晟的手下官兵,都对段京辞不管父亲死活,还要去跟杀父凶手一度春宵这件事颇有微词,他依然我行我素。

他将我关在后院一栋二层楼的洋房里。

他怕我自杀,所有窗户都用铁栏杆封了起来,尖锐的东西一律没收,就连吃饭的碗和杯子都用木头制成。

我站在二楼的窗户那里,看着前院在给段鸣晟举办葬礼,心中无悲无喜。

我已经问过吴妈了,我母亲死后,段鸣晟让人将她拉去了乱葬岗。

相比之下,他已经够体面的了。

段鸣晟死后,乾东四省巡阅使的职位空了下来,段京辞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我。

我偶尔听到消息,说是东边的日本人和北边的北岩军对乾东四省虎视眈眈,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要打仗了吧?

8

段京辞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过我了。

我将这栋洋房摸了个透,已经没有好玩的地方了。

我盯上了洋楼旁边的一小间屋子。

那个屋子很小,门上挂了一把大锁。

我问给我送饭的吴妈,里面是什么。

吴妈却是死活都不告诉我:「夫人还是不要问了,督军只说里面的东西很重要,不准任何人进去。」

可是越这么说,我就越好奇,里面说不定还藏着段京辞的秘密。

我从吴妈头上偷了一个小钢发卡,哀求着吴妈给我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我保证哪里也不去,就在这个小院子里。

吴妈同意了。

她走之后,我立刻蹿到了那个小屋门口,模仿着话本小说里的小偷,在锁眼里捅来捅去。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许是因为年头有些久远,只听到「喀嚓」一声,门锁打开了。

屋子里干燥阴暗,掀起来的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中漂浮。

等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我看到了摆在桌子上,已经落满了灰尘的照片。

照片里只有一个女人,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我的腿一软,跌倒在地。

是我母亲的照片,被段京辞藏在这里。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对段京辞很重要的东西,是我母亲的照片。

我听着军靴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下一下地踩在我的心上。

我浑身战栗着,即使是裹了貂皮大衣,也依旧抵挡不住由心底升腾起来的寒意。

段京辞弯腰将我抱起来,送回洋房二楼的卧室里,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副官命令:「吴妈看管不利,领三十军棍,发配出去吧。」

我终于恢复了意识,我攥着段京辞的军服衣摆,哀求道:「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打吴妈。」

吴妈年纪大了,别说三十军棍,就是磕着碰着也有可能出毛病。

段京辞似乎很喜欢我求他。

他将我扔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好好求求我,我就放过她。」

我伸手去解他的外套和衣领。

看着头顶忽明忽灭的帷帐,我问他:「段京辞,你喜欢我吗?」

他停了下来,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捏的生疼,疼到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冷笑着:「你在想什么?问的什么蠢问题?我怎么会喜欢我的杀父仇人?更何况你还是一个想要杀了我的人。」

那我母亲呢?你喜欢她吗?我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有些不该奢望的事情,就不应该去想。

他起身穿好了衣服,摔门而去。

「真是扫兴!」

9

段京辞已经两个月没有来找我了,我都快要忘记还有他这个人了。

但是他给我换了一个年轻的丫鬟,我问什么,她都是说不知道,除了名字告诉我叫清荷之外,别的话更是一句也不肯多说。

近来天气转暖,春风和煦,我有些嗜睡。

可能是晚饭吃得多了些,肚子有轻微的坠痛。

我原以为没事,消化消化就好了,但是没想到到了晚间愈发疼得厉害。

实在没辙,让清荷出去请了医生过来。

段府有府医,是中医的老大夫。

他给我把了脉,然后恭喜我,说我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还跟我说了一些禁忌事项。

「我给夫人开一个安神保胎的方子,夫人早些休息吧。」

我怔怔地看着老大夫离开的身影,双手覆上了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是我和段京辞的。

关了灯,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睡不着。

朦胧间,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动静,我浑身紧绷,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了我的被窝。

他身上的衣服未脱,带着深夜的寒凉,紧紧将我抱在他的怀里。

良久,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听见从头顶传来段京辞的声音,带着满满疲惫的语气中夹杂着欣喜:「大夫已经跟我说了,苏苏,把孩子生下来吧,我送你们出国。」

「为什么?」

他轻笑了一声,道:「我父亲死后,乾东四省已经有一部分归顺了姜堪儒的北岩军,另一部分也快被日本人攻下了。我已经准备向南京政府投诚,现在时局动荡,我只能送你出国来保你平安。」

我睁开眼睛,看着无边的黑夜。

「段京辞,我还没杀你呢,我得杀了你,才能走。」

他在我身后轻笑着,不多时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我醒过来的时候,旁边空无一人,段京辞已经走了。

吃完了早饭,清荷将安胎药端了过来。

我忍着难受,整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清荷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甜腻的味道瞬间冲散了药汁的酸涩清苦。

她说:「这是督军吩咐给夫人准备的。」

我「嗯」了一声,他一向很是细心。

我不知道段京辞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抑或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我母亲的替身?

可是他对我的那些好又不像是假的,甚至在我杀了他父亲之后,还力排众议保下了我的命。

我站在二楼,看向前院,穿着军装的官兵们扛着枪支弹药,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段京辞说他将我留在身边,给我机会杀他,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时机。

我甚至还有了他的孩子。

我看着手里那个在小侧屋里找到的母亲照片,被精致的相框装着。

我打开相框,却发现里面不只一张照片。

还有另一张照片,夹在相框和母亲照片的中间。

照片里的小女孩梳着两个长辫子,厚厚的刘海,眼睛大而有神,正在笑着。

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十三岁的我。

我听到我的心跳像是雷声一样回响,脑子一瞬间变得空白。

他全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明明知道我是谁,明明知道我是来报仇的,却还是将我娶进段家。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前院里,军用汽车一辆一辆地离开,我看着段京辞回头遥遥看了我一眼,继而上车离开。

只那一眼,我忽然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要走了?

是去南京,还是······去前线?

清荷上来告诉我,督军身边的林副官求见。

林副官说:「夫人,督军吩咐属下送夫人离开这里。」

10

林副官提着行李箱跟在我的身后走向码头,一言不发。

快到码头的时候,林副官喊住了我:「夫人。」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夜晚的海风太大,将我梳理整齐的头发吹乱,打在脸上,有些隐隐地疼。

码头灯火通明,周遭皆是拎着箱子,排队等着上船的人群。

林副官将手中的箱子递给了清荷,说道:「夫人此行,去国离乡,路途遥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故土。况且夫人腹中怀着督军的骨肉,万望夫人在那边能够万事安好。督军已经在那边安排好了人,等夫人一下邮轮,就会有人来接。」

我看着他,问道:「我走了,那段京辞呢?」

林副官道:「东区战事吃紧,日军步步紧逼,已经蚕食了东区的大片领土。督军今天晚上连夜赶到东区前线指挥作战,所以抽不出时间来送别夫人。夫人只在国外,一切安好,等这边战事结束,督军就会前去跟夫人相聚。」

他朝着我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目送着我和清荷上船。

我坐在邮轮上的房间里,清荷打开行李箱整理的时候,突然发出一声低呼。

叠得整齐的衣服里,静静地躺着一把枪。

那把枪我见过,是段京辞随身携带的配枪,德国制的勃朗宁袖珍手枪,他还用这把枪抵过我的头。

枪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段京辞的字,上面写着:只有好好活着,才有希望。

是他!是他给了我一个馒头和一碗水,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

我冲到窗户口,看着越来越远的陆地,泪水已经不自觉地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看不清那边的陆地,就像我看不清楚段京辞现在到底在哪里一样。

段京辞,我不想杀你了,我祝你一切平安。我不想杀他了。

段京辞,我祝你一切平安。

【男主视角段京辞】

我是段京辞。

我父亲是乾东四省的巡阅使,我是段府的少帅,是闵东闽东地区的督军。

但是我爱上了春乐门的一个歌女,她叫白月苏。

从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父亲从乾州抢来的那个姨太太,宋微的女儿。

所以我初次见她的时候,故意说出那句「白小姐长得很像我从前的一个故人」。

她的演技不太好,我清楚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双手,也能看出来她对我笑的时候是一脸的勉强。

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设计认识我,勾引我,拒绝我,对我欲擒故纵,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做我的督军夫人。

可是,她真的成功了,我真的就这样爱上了她。

我知道她的目的,也知道她想进督军府是为了什么。

但我还是如她所愿,连夜备婚,甚至把母亲很久之前就为我缝制好的新娘服带给她,第二天一早直接登报昭告天下她是我段京辞娶回来的夫人。

歌女又怎么样呢?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毕竟在闵东,甚至是整个乾东四省,除了我父亲,还有谁的地位会比我更高?

更何况我父亲现在已经病入膏肓,自身难保,什么事情都需要我来定夺,所以我娶什么样的夫人全凭我自己做主,他根本管不着。

结果在婚礼的当天,苏苏就送给了我一份「大礼」。

她把我父亲杀了。

堂堂四省巡阅使,死在了一个连枪都不会使的女人手里。

曾经有多威风的人,死的时候就有多悲惨。

我听着前厅里混乱叫喊的人声,想笑,我忍住了。

我将苏苏拖进了屋子里,逼问她到底是谁派来的,但是我心里清楚她有多恨我父亲。

就像我也很恨我的父亲一样。

看着苏苏状若癫狂的模样,我很想欺负她。

我拖着她,将她扔到了床上,跟她说我会让她留在我身边,给她找机会杀了我。

我扛住了所有压力,将苏苏留在府中,留在我身边。否则,就她杀了我父亲这一件事情,能够她死好几次的了。

更何况她还是我段京辞的夫人,外面想杀我的人不少,自然会有人盯上她。

苏苏的家破人亡都是拜我父亲所赐,那我就保护她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吧,也算是赎罪。

苏苏的母亲宋微是五年前的冬天进段府的。

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很冷,雪下得也很大。

父亲身边的郑副官将她从汽车后座拉下来,扔到了后院里。

她穿着单薄的洋水仙色旗袍,套了一件线衫外套,双手被绑在背后,嘴里塞了一块破抹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她头发凌乱,眼睛红红的噙着泪水,倒在白色的雪地里,像是反季节开放的桃花,马上就要被寒冬摧折。

我站在月洞门后看着她,像是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帮不了她。

父亲近年来的脾气越发不好,军事决策上也出现了很多漏洞,导致我们失去了江北地区好几座军事要塞。

但是他依然是乾东四省的最高长官,我能否从他手里继承控制权,还得看他的心情,看他愿不愿意将我这个儿子看作是他的合格继承人。

即使我为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即使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是的,他娶了这么多姨太太,但是为他生下唯一一个孩子的,只有我的亲生母亲,他的正室夫人。

所以我不能惹恼他,就算是他将我的亲生母亲扔在柴房里不管不顾,活活冻死的时候,我虽然十分恨他恨不能杀了他,但是我也不曾违背他的任何命令。

郑副官将宋微从地上拎起来,拖进屋子里。

她挣扎间,回头看到了我,眼里满满的乞求。

我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就离开了。

第二天就传来宋微成为父亲四姨太的消息,父亲准备两天后举办一个小小的典礼来庆祝一下。

我向父亲申请,去了乾州军区视察,有几个月不回来。

因为我不想面对宋微,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她那天看向我的眼神,绝望而无助。

没想到她竟然主动过来找我了。

她说她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独自一个人在乾州。听说我去乾州军区,她想让我帮她打听一下女儿的下落。

她给了我一张照片,是从那件线衫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有些皱巴巴的。

照片里的的小女孩扎着双马尾辫,刘海下一双眼睛像小鹿似的,又大又圆。

我答应了她,接过了照片。

汽车驶出闵东城门的时候,我在城墙下看到了一个饿得快要死掉的小姑娘。

她穿着破旧的棉袄,无力地抬头,看向天空。厚厚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很漂亮。

她就是宋微给我的,那张照片里的小姑娘。

我吩咐副官给了她一个馒头和一碗水,我不敢看她向我投来的感激的目光,直接吩咐司机开车。

我救不了她的母亲,权且救一救她吧。

却没想到,过不了一个月,宋微被我父亲的二姨太检举,私通下人。

我父亲一怒之下,杀了宋微。

我知道她是冤枉的,二姨太看不惯她独宠,诬陷她。

我不想趟这个浑水,依旧选择了冷眼旁观,毕竟跟我没什么关系。

宋微死后,我将她的所有物件,包括被我父亲逼着拍的那张照片,都锁进了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并告诉所有人,里面的东西对我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但显然苏苏不是一个听话的女孩。

我看见她跪倒在那间屋子里,手里攥着宋微的照片,满脸泪水地看着我。

我将她抱起来扔进了房间里,吩咐处罚吴妈。

因为我确实很喜欢看苏苏哀求我的样子,柔弱得像是雨后的海棠花。

刘大夫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跟手下参谋商谈战局。

战事越来越不明朗,我不担心北方的姜堪儒,我只担心东边的日军日寇,已经长驱直下,快打到乾州了。

听到苏苏怀孕的消息,我实在是忍不住,抛下了满屋的下属,去了后院。

我想见她,想抱着她好好睡一觉。

从前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冲锋陷阵,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但是现在不同了,我有苏苏了,她还有了我的孩子,成了我的牵挂。

我得把苏苏送走,送出国,我要保她们母子平安。

我要去前线了,上车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苏苏。她正站在二楼看着我,还是很美,。好像自从她怀孕以后,多了很多温柔。

我让林副官帮我送她上船,我怕我亲自去送的时候会舍不得让她走。我让林副官告诉她,等战事平稳,我一定会去接她回来的。

战火纷飞,枪林弹雨。

我看着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胸膛被子弹洞穿,鲜血喷涌而出,汇成无数条鲜红的河流。

「督军——」

不知道是谁在喊我。

「段京辞。」

是苏苏的声音,婉约动听。

春日暖阳洒下,融化了冬天的雪。

我只记得我倒下的时候,看到了苏苏的脸,她说:「段京辞,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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