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成年之后，我就成了我爸的提款机。
我妈生病跟我要钱，他再婚付彩礼跟我要钱。
最近我失业了给钱不痛快，他竟然假装自己得了癌症，骗了我十五万。
1.
接到我爸的电话,说他要买辆车，要我出 10 万块钱的时候，我已经将近 5 个月没有收入。
年前，我负责的业务线被坎，我和我的团队被整个优化掉。
还没等重新找工作，又赶上疫情，整个城市陷入停滞，找工作更是遥遥无期。
但是城市静止了，房贷和物价却不会静止。
每个月六千的房贷，两千的托儿费，再加上飞速上涨的物价，我们一家四口每个月至少也要一万块钱才能保证基本的生存。
幸好老婆在事业单位上班，每个月还有六七千块钱的保底收入。
但即使如此，作为家中的顶梁柱，每天睁眼便要面对负三百多块钱的消耗，我还是十分焦虑，夜夜失眠。
这个时候，接到我爸要买车的电话，我只感到身心俱疲。
我告诉我爸，我失业了，这个钱现在拿不出来。
没想到，我爸立刻炸了，在电话那头，指责我是个白眼狼，白养我一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都给你老婆家了，别忘了谁才是你亲爹！」
「早知道你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当初就不该供你上大学，拼死拼活地给你养大，到头来倒给你丈人养了个儿子！」
「这个钱你必须给我，你要不给我，我就去找你老婆要，找你丈人要！我要问问你老婆和你丈人，怎么有脸教唆着别人的儿子不养老子的老！」
其实，我爸的这些指责，我早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明明我也早就接受了我爸并不爱我的事实，但是在那一刻，这些话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胸口直冲出来，几乎控制不住地冲电话那头怒吼一声：「啊——」
眼前发黑，喉咙发紧，手脚冰凉，四肢无法控制地颤抖，明明满腔郁愤，但除了毫无意义的「啊」声，我什么都发不出来。
我的怒吼，引来了老婆、丈母娘以及两个孩子。
我在她们的眼神里看见震惊、手足无措与心疼不已。
妻子第一时间冲过来抱住我，安慰我，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没事，没事，一切有我。」
我再也忍不住，埋首在妻子肩头嚎啕大哭。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在我的记忆里，这已经是第三次，我被我爸逼到崩溃落泪。
2.
第一次发生在高三那年。
我因为数学成绩好，被学校推选去市里参加数学竞赛。
如果在数学竞赛里拿了奖，就可以被直接保送某重点 985 的数学专业。
不但能省去高考之苦，还能提前进入一个好的学校，这对有些偏科的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很想去。
但是去市里参加竞赛，需要交 300 块钱的交通食宿费。
我回家，跟我爸要 300 块钱。
没想到我爸直接说，没有。
那是 2004 年，300 块固然不少，但家里也不是完全拿不出来。
我一腔热血被浇了一个透心凉，讷讷地跟我爸祈求：「能不能就当花 300 块钱买一个高考之外的机会？」
但我话还没说完，我爸就翻了脸：「买一个机会？！你说的轻松！你老子什么条件啊，能拿 300 块钱给你买个不知道能不能行的机会？」
「我能供你上完高中，就已经履行了做老子的义务了，你有本事，就考当大学，考不上，就老老实实给我去打工！」
「别一天到晚净想些没用的。你老子土里刨食挣来的钱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还买个机会！买你 MB！」
那一瞬间，我完全愣住了。
我分明从我爸看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恨意。
我其实知道我爸为什么恨我。
我小时候，我爸包了一片山种苹果。
5 岁那年，我跟我爸一起上山，疯跑的时候跌了一跤，差点滑下山崖，千钧一发之际，我爸冲过来拉我，却被我带着一起滚下山崖。
整个过程中我爸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我毫发未伤，但我爸跌断了一条腿。
因为预后不良，我爸成了一个瘸子。
记忆中，我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变了的。
他不再开朗，终日消沉，甚至开始喝酒。
瘸了腿之后，他干农活更加吃力，苹果园也荒芜了。
村里的男人都外出打工的时候，我爸也不去，只是待在家里照看那一亩三分地。
农闲时节，再养几头猪仔。
这是我家一年到头全部的收入。
我们隔壁邻居家的男人，和我爸年纪差不多，在 90 年代中期出门给人开卡车，三年家里盖了新房，五年带着全家搬走了，据说，是在市区买了新房。
那家搬走的时候，我爸在家喝了个酩酊大醉，喝醉还跟我妈吵了一架，说要不是瘸了，他也能挣那么多钱。
我还曾亲耳听见，我二大爷劝我爸出去打工。
「家毅是个儿子，你得多替孩子打算。」
我爸冷哼：「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为救他，腿都瘸了，还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把这条老命搭上吗？」
年少时的我，听到这里，只觉得愧疚。
所以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好报答我的父亲。
但我并没有想过，我的好成绩对我爸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如果我学习不好，我就能早早辍学去打工，也就能提前将我爸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
或许，在我爸心里，他是暗暗希望我考不上大学的。
在那个瞬间，我几乎本能般地读懂了我爸的言外之意。
我和我的成绩对他来说，只是负担。
我不肯相信，但又无法不相信。
竞赛前一天的晚自习，我逃了课，一个人在操场上瞪着灰暗的天空。
我想理解我爸，但还是委屈地哭了。
在这之前，我所学到的道理，都是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父母之爱必定是无私的，博大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爸似乎并不爱我。
这对年少的我来说，是有一些难以接受的。
后来是教导主任抓到了在操场思考人生（逃课）的我，看我实在可怜，给了我三百块钱，说学校出这个钱，我才去参加了竞赛。
事后，我才知道，那个钱不是学校出的，是教导主任自己出的。
不管怎么样，接近成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哭，是因为我意识到，我的家庭，我的爸爸，只想让我理解、体谅他们，他们不想体谅我，也不愿意理解我。
3.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妈去世不到半年，我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
我爸准备再婚，张口就跟我要六万六的彩礼。
当时我入职了第一份工作，还没领到第一个月工资。
我爸问我：「兴不兴跟老板说一声，预支一下？」
我心一下就冰凉。
因为我上大一那年，我妈检查出癌症，头几个月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
所以大学四年，为了给我妈治病，我一直疯狂打工，一是给我妈填补医药费，二是得打工还欠下的债。
为了省钱，我每个月生活费严格控制在 300 块钱之内。
食堂 2 块 5 一份的鸡架子，对我来说就是难得的美味，只能偶尔吃一次。
那个时候，我最怕接到我爸电话。
因为电话里，我爸只有一件事，就是要钱。
我记得有一回，因为打工的工资没有及时发，但我妈的药又不能停，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爸打回去，我身上还剩的钱加起来只有不到 40 块。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敢吃馒头度日。
想起从前，我真的觉得太苦了。
在我的同学们都在肆意享受青春，谈恋爱，打游戏，人生最大的苦恼也不过是挂科的时候，我每天睁开眼就得琢磨我妈的医药费。
为人子女的，给自己母亲治病当然理所应当。
但我心里偶尔还是难免会想，给我妈治病难道不同样是我爸的责任吗？
在我拼命挣钱，努力克扣自己的时候，我爸还是从来没有想过出门打工。
他依然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月月等着我把钱寄回家。
很多次，我都想问问他，难道他就一点不担心我吗？
就像其他的那些父母一样，担心他们的孩子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钱够不够花。
哪怕他只是嘴上问我一句，我心里都能舒服一些。
但我爸从来没有问过。
只是在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爸喝醉了，跟我说过一句：「爸知道你在外头不容易，但爸没本事，还瘸了一条腿，你再难也比爸挣钱容易，你妈只能靠你了。」
不管怎么说，这多少算个宽慰吧。
我只能将一切归咎于命运。
如果不是我爸瘸掉的那条腿，他定会如其他的父亲一样，做给儿子遮风挡雨的那把伞。
就这样我节约了四年，艰苦了四年，我妈还是走了。
办完葬礼，我爸跟我说：「这些年你辛苦了，现在你妈这个拖累走了，以后这世上就剩咱们爷俩了，咱们好好过吧。」
我忍不住抱着我爸哭了。
丧母与丧妻之痛，让我们父子从没有像那一刻一样贴近过。
那一刻，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我跟我爸是世上最亲的人。
但是，不到半年，这个我世上最亲的爸爸，就准备再婚，跟别的女人重建家庭了。
而且，他是如此理所当然地让我出彩礼。
我跟我爸说，这是大公司，预支不了。
我爸又说，大公司好啊，听说大公司的工作稳定，可以办信用卡，你快去办一张。
不等我说什么，我爸又说：「再说了，你不是还有奖学金？你妈走了，你当时拿回来的奖学金我也没要你的。现在你大学毕业了，未来肯定比你爸我强很多。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妈这么早把我扔下，我这辈子还能指望谁？我现在就想跟别人一样，有个像样的家，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有口热乎饭吃，你就当帮帮你爸。」
他提到奖学金，我突然感到心痛。
大学四年，我一直都拿奖学金，之前三年，奖学金也都贴补家里了。大四的奖学金发下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没了。
那时候我第一次面对一万块钱奖学金哭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妈没了，我拿到钱还有什么用？没有人花我的钱了。
就因为想到，有钱没人花太痛苦，所以尽管我心里很不舒服，但还是找了好几个同学，东拼西凑地把这六万六打给了我爸。
其实当时我也面临着要跟相恋四年的女友究竟走向何方的问题。
我有一个室友，大学毕业就跟他同系的女朋友结婚了。
左手毕业证，右手结婚证的神仙爱情，羡煞了我们这些旁人。
在室友的婚礼上，大家起哄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初恋期待地望着我，我却只能心虚地避开她的眼神，逃避般地端起桌上的白酒一饮而尽。
室友还没毕业，家里就全款给他买好了房子，2 室 1 厅，90 平米，还是学区。
我靠什么结婚呢？
我的原生家庭不但无法给我提供助力，反而需要我不断地输血供应。
这些年，我就像一头蒙眼推磨的老驴，丝毫不敢停歇。
我的身后，我爸永远都在拿着鞭子追着我。
那一年，他跟我要六万六彩礼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儿子我也到了要结婚的年纪。
他也不知道，在我把那个六万六打给他，支持他娶继妻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式向自己相恋四年的初恋女友提出了分手。
初恋哭着问我为什么的时候。
我只能强忍着心痛告诉她：「别傻了，跟我在一起没有未来的。」
那一年，我爸结婚，婚礼我没回去。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爸和他的新婚妻子，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我只能选择逃避，逃避到夜以继日的工作中去。
婚礼后不久，我收到了我爸寄来的快递。
一件后妈织的毛背心，还有一张他跟后妈的新婚照。
后妈是个挺好看的中年妇女，但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世俗的伶俐和厉害。
我爸应该很满意他的新婚妻子，在照片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整个人都春风得意的很。
印象中，我妈即使没有生病前，嘴角也总是抿着，少有展颜的时候。
我爸腿瘸了不能打工，不能干重活，我妈为了补贴家用，不得不去跟着村里的建筑队打工。
拌沙灰，泥墙皮，做一天工，80 元。
终日重体力劳作与物质的匮乏几乎压垮了她。
但她也总是跟我强调：「你爸不容易，你要多体谅他。」
不知道我爸会不会舍得让他的新婚妻子去泥墙皮。
我心里这样想着，将那件毛背心收进衣柜，从来没有穿过。
哦，对了，我收到那件毛背心的时候，是农历 6 月份，正是天最热的时候。
4.
前尘往事，就像结满了蛛网的杂物间，想起来就呛的人涕泗横流，心肝肺疼。
我在老婆怀中痛哭，问她我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明知道我失业了，还让我给他拿十万块钱买车。
她安慰我说，有些人和父母的缘分，就是很曲折。
我知道，她只是把话说的委婉。
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对我爸来说，只是提款机罢了。
提款机还需要你提前存钱，到用的时候才能取出钱来呢。
我爸平日从不往里存钱，只是一味索取，所以我这台提款机，现在也提不出来钱了。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稍稍平静了几天，重新给我爸打了电话。
「我不会给你买车，这不是生活必需品。你想要车，就自己买。我还有我的小家庭，我有老婆孩子，我的钱，得给我的老婆孩子花。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我不会再无缘无故给你钱！」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我爸没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他不声不响的，我心里又不平静了。
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反常必妖。
他很可能会来找我，大闹一场。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头一次庆幸自己失业了，没有单位让他去发挥。
当然，我还有家，说不定，过几个小时，我们整个小区，就会知道，我是个「白眼狼」「不孝顺的龟孙子」。
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过程，挺煎熬的。
我和老婆打了招呼，让她尽量少带孩子出门，上幼儿园和回家的时候，一定多看看身后有没有跟着我爸。
谁知道，整整半个月，我爸那边都没动静。
就在我放松警惕，跟老婆说一切照常的时候，另一只靴子是以一种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来。
我接到了我后妈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后妈说我爸得了癌症，还把我爸的检查单子拍照发给了我。
检查单子上清晰的写着「怀疑 CA」。
这个瞬间，说我不难受，是假的。
后妈在电话里喋喋不休，指责我不孝。
「赵家毅！要我说，你爸都是被你气的！大夫说了，你爸这病，活不了一两年！你爸他已经不想活了，还不让我告诉你。但我必须要告诉你他病了，毕竟，你才是他亲儿子！你要还拿他当你亲爹，你就赶紧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久久的沉默着。
原来我爸不闹了的原因，竟然是得了病。
我为不给爸买车，还跟他说了那么多重话而感到深深地后悔。
顾不上和老婆商量，我立刻开车回了老家，进门就跟我爸说，我要带他到北京检查。
我爸眼神木然，让我滚蛋。
后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重申：「他还在生你的气，觉得你这个儿子白养了。你爸不让我告诉你，他不愿意让你知道他病了。但我跟你说啊，他已经三天没睡觉了，现在精神状况很差。」
一时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虽然我爸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让我非常不舒服，可是此刻，当我意识到我即将失去他的时候，好像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不可原谅的了。
我常常埋怨父亲不关心我，可是，我也并没有关心他，连他哪里不舒服我都不知道。
我怔怔的问后妈：「怎么发现的？谁陪爸去做的检查？为什么没通知我？」
后妈叹气：「过年的时候他就说不舒服，本想着你过年回来跟你说说，看是上哪检查一下。这不——过年你们没回来，问他他又说不难受了。十来天之前，他又突然说难受，我让他找你带他检查，他说你太忙了，不想打扰你。」
确实过年的时候我没有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因为我儿子说上次回老家被大鹅吓着了，他不想回。
但此时，我很后悔。
我用眼神示意后妈继续讲，后妈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正好那几天你妹子没啥事，就带你爸去了省立医院，挂的专家号。做了一大堆检查，专家看完说，这种毛病，在哪治疗都一样，都是吃靶向药。那药可贵，这可是你亲爹，吃不吃的，你得给拿个主意。」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颤抖了。
我爸在院子里的墙根下蹲着，眼神茫然，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个情景，让我瞬间心软。
我蹲到他对面，小声说：「爸，我带你去北京的大医院再检查检查，兴许是省里的医院弄错了呢？」
我爸看看我：「现在知道对我好了？晚了！生死有命，老天爷要收人，谁能拦着？」
然后他就起身进了厨房。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几乎是在乞求：「万一呢？这种病也不是没有误诊。」
我爸塞了一口凉馒头到嘴里：「你知道我拿到这个报告的时候，是啥心情吗？我觉着就跟死过一回似的！」
「你让我去北京，去北京就能治好了？就不用死了？我老了，死一次就够了。省立医院是什么地方？那么大的医院，那么大的专家，说误诊就误诊？」
我还想说什么，我爸示意我不要打断他。
「孩子，别天真了。我比你更希望是误诊，但咱爷俩都清楚，你爸从来就没那么好的命。」
他停顿了一会儿，抿抿干裂的嘴角：「唉，就这样吧，我活着就别折腾了，等我走了，你多带孩子回家来看看我就行。从前爸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摊上我这么个爹，你就当你也命不好吧。」
我爸这么说的时候，竟然还是笑着的，可是他的笑，却让我内心酸涩难当。
看得出来，我爸是在努力调动他面部的表情，希望在我这个儿子面前显得不那么害怕，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让我更好受一些。
而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他明明是我血缘上的至亲，但实际上我们又是如此生疏，生疏到此时我想拥抱他都觉得尴尬。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心里记恨我爸把我当提款机，但除了给了他钱之外，我又为他做过什么呢？
我甚至连老家都很少回。
如果说原本我是坚定的要带他去北京检查，那么在他说完这段话之后，我打消了带他去北京的念头。
省立医院的检查水平，虽然比不上北京上海，但是在我们整个华北地区，肯定还是能排进前几名。
我不想安慰自己，毕竟误诊的可能性，太小了。
而在我爸的那番话中，我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一是爸觉得对不住我，但他没能力弥补了，二是，爸想平平静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
望着已经得了重病，却还在厨房吃凉馒头就白开水的我爸，我没再说什么，找出他所有的检查报告拍了照片，然后拜托后妈这几天照顾好我爸，就开车走了。
他不同意去北京，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找到我一个在北京做药代的高中同学，让他替我找到北京最权威的专家，帮我爸看报告和诊断。
北京专家认可省立医院的检查方式和对疾病的判断，认为吃靶向药，定期复查，就是目前符合指南的最合适的治疗方案。
「你问没问，我爸这种情况，还能活多久？」听完同学的转述，我又追问。
「大主任说，你爸这种情况，不吃药就是半年，吃药的话，可能有三年甚至五年。最重要的就是过好当下每一天。」我同学也直言不讳，「这种药虽然进了医保，但是你爸只买了新农合，报销比例不高，算下来，每个月至少要万把块钱。你得做好准备。」
挂了电话，我的眼睛湿了。
「你得做好准备。」这句话我以前听过。
上大一那年，我妈查出病来，大夫也是这么跟我和我爸说的。
现在，我同学又隔空对我说出这句话，可是这次，没有我爸和我分担它的重量了。
我必须，一个人，扛住。
那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在不影响现在家庭生活水平的基础上，拿出十多万，先把我爸一年的药费给整出来。
思来想去，只能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回家后，我跟老婆和岳父都沟通了，把我开了不到五年的车卖了。
车是好车，我也很爱惜，买的时候花了小四十万，因为卖的着急，只换来二十五万现金。
看着收车人开走了我的车，老婆跟我说，让我放心给爸治病，家里还有她。
岳父将他新买的车给我开，说本来他买车也是为了家里方便，现在我没车了，开谁的都一样。
我很感激他们。
我把其中的十五万打给了爸，给他发了微信，告诉他这十五万，有十二万是他一年的药钱，另外三万算是我的孝心，他想上哪玩就去玩一玩。
另外十万块钱，我给了老婆，但是老婆却让我去存一个定期，并且告诉我，这个钱先不动，万一明年你要是工作不顺利，还得继续给爸吃药。
我心里对老婆十分感激，老婆俏皮地对我笑笑，说：「当然，如果明年你工作顺利了，这个钱你还得还我。」
老婆的笑容让一直以来压在我身上的大石被撬开了一个缝隙，我多少能喘口气了。
我不再挑剔工作，白天找工作，晚上开滴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准备等我爸三个月复查的时候，和他一起去医院。
5.
我爸得了癌症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在电话里，他不再动不动就跟我要钱，甚至开始主动关心我。
他会问我工作找的怎么样，让我开滴滴不要太拼。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呢，要多注意身体。」
听着我爸这温情脉脉的话，我心里酸涩难当。
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关心与理解，竟然是在我爸生命的最后时刻才获得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只觉得悲凉，设身处地地代入我爸的位置，我想他此刻应该是十分无助与脆弱的。
所以尽管我爸再三阻止我回家看他，尽管疫情阻隔，回乡不便，我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回家一趟。
午夜梦回，当初失去妈妈的那种伤心、无助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不想我的人生留遗憾。
征求了老婆的意见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利用周末时间回了趟老家。
没想到，此次老家之行，直接颠覆了我的三观。
因为想给我爸一个惊喜，所以我们回家之前并没有事先通知他。
车停在大门口，刚好碰见邻居大妈。
大妈见我回来，十分热情地拉住我的手，说谢谢我找人帮她老公看了检查报告。
我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万分不可置信，但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大妈：「什么检查单？」
结果证明我就不该对我爸抱任何期望。
他竟然拿了邻居的化验单，找人 ps 后让后妈发给我，冒充自己得了癌症，目的只是为了找我要钱。
一时之间，我头晕目眩，要不是妻子扶了我一把，我可能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我不明白，我爸怎么做得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就不怕遭天谴吗？
冷静下来之后，我第一反应是无论如何我要把这十五万要回来。
我第一时间给我的律师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咨询他像我这样的情况，怎样才能把钱要回来。
律师朋友很遗憾地告诉我，我的钱给了我爸，我爸又把钱给了后闺女，这其中连个借条都没有，即使报警也只能定性为家庭内部纠纷，走法律程序，我要要回钱，基本等于不可能。
这个钱如果我不要回来，我觉得我会窝囊死，关键时刻，仿佛福至心灵一样，我有了一个计划。
6.
我怒气冲冲地冲进家门，我爸和后妈以及后妈的闺女女婿外孙，五口人正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吃火锅。
我后妈的闺女给我爸敬酒：「爸–帮我们这么大忙，我敬您一个！」
然后我就听到了我爸是怎么看我的，不夸张的说，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让我难受的一句话。
我爸说：「咱俩谁跟谁。只要家毅有钱，我就能要来。以后你要用钱，跟爸吱声！」
我爸笑的那么开心，他看着别人的闺女的眼神又是那么慈爱。
我今生从未有幸被他用同样的眼神关注过。
而今后，我也不再奢求。
算命的说我父母缘薄，双亲无靠，终生要靠自己奋斗。
放弃幻想，认清现实，承认我爸就是不爱我的那一刻，我感到我的人生陡然轻松起来。
我二话没说就掀了桌子。
盘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热汤溅得到处都是，我爸、后妈以及后妈的后代们大呼小叫着四处奔跑。
这个场面，实在滑稽。
我只恨自己没早点掀桌子。
我爸火了，气冲冲地过来揪住我的衣领，问我：「你这个混蛋玩意，回家就掀桌子，是不是想让我死？！」
我冷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放心，您且长寿着呢。」
头一句话，他扬手想扇我。
后一句话，他的手被我架在半空，落不下来。
我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全家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显然，他们全都知道我爸对我的欺骗。
我问我爸，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后妈在一旁劝架：「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一年到头不回来一次，不见你尽一点孝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跟亲爹动起手来了，你爸再有不是，他也是你亲爹，你跟你亲爹动手，要天打五雷轰的！」
我说：「那就让老天爷看看谁该天打五雷轰吧，说实话，我比你更想有老天爷。」
后妈脸色大变。
她那个闺女因为我讽刺了她妈而情绪激烈，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你怎么说话呢？！」
我不理她，只问我爸：「你拿了我的钱给谁花了？你知道你儿子我为了凑这 25 万的救命钱，就差卖血了吗？你拿着你亲儿子的血汗钱去填补你后闺女，你不怕我妈夜里从坟里爬出来爬你床头吗？！」
我爸多少有一些羞愧地不敢看我的眼睛。
但后闺女和后闺女女婿直接气得跳了脚，尤其是那个后闺女女婿，听说从前在道上混过，脾气爆裂的很。
他上来就推了我一个趔趄：「谁他妈花你钱了，你他妈今天不说清楚，别想给老子走！」
我前半生的社会经验教会了我一件事，那就是莫与傻逼论短长。
眼前这个二流子明显就是傻逼中的战斗机，但因为我亲爸，我不得不跟这样的极品傻逼打交道，我心里厌恶至极。
我看着我爸，最后问他一次：「你是不是把我的钱给他花了？！」
我爸再次回避了我的眼神。
我彻底失望。
而我的话，如同砰溅在傻逼女婿火气之上的滚油，将他的怒火彻底点燃。
他挥拳就向我打来。
我没还手，只是本能地闭上眼睛，顺着他的拳势往后仰头，尽量让自己少受一点伤。
而与此同时，我听到老婆的声音：「住手！」
得知真相后，我一心只想撕逼，所以进门前将老婆和两个孩子安顿在了邻居家。
一来，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爸的丑陋嘴脸，二来，我也怕万一动起手来，会伤了他们。
只是没想到，老婆竟然会跟来，还让她看到我被动挨打的一面。
容不得我再多想，傻逼女婿的第二拳又挥舞了下来。
忘了我在哪看到的，说人在极端疼痛之下，人对世界的感受会变得更敏锐，而时间则会相应的变慢。
眼前就是这样，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我看见老婆心疼的脸，看见我爸惊慌的脸，看见后妈与后闺女麻木不仁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脸。
我爸脸上没有心疼。
在那一刻，我脑海里竟然还闪出如此诡异的念头——原来，我对父爱的执念远比我想象的要深。
但也多亏了他毫无心疼，让我终于彻底下定决心斩断与他的父子亲缘。
世界恢复如常，我想冲老婆笑笑，宽慰她，不必担心，这全都是我的策略。
但我目之所及，却已经没了老婆的身影。
我真正焦急起来，老婆去哪了？
然后我就看见我老婆竟然从厨房里寻了一把菜刀，她挥舞着菜刀向傻逼女婿冲杀过来，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放开他！」
她就像一只母狮子，勇敢地将我护在身后。
傻逼女婿被吓得立刻后退：「疯子！」
而老婆紧紧握着她的菜刀，冲他比划着：「我看今天谁敢动他，谁他妈再动他一根指头，我把你们全家都剁了！」
全家都噤若寒蝉，素日柔弱有教养的老婆突然发威，一下子就将这些魑魅魍魉全都镇住。
我脸上被捣了两拳，脸部肌肉一动就疼的笑死，但我还是忍不住越笑越大。
妈的，谁说老天爷对我不好了。
我虽然没有一个好爹，但他赔了我这样一个好老婆，我此生夫复何求。
之后发生的事情毫无悬念。
我报了警，傻逼女婿不愧是练家子，手劲奇大，两拳捣下来，砸了我一个眉骨骨裂，已经够轻伤的量刑。
他当场就被拘留了。
因为是亲戚关系，警察倾向于调解。
而我接受调解的条件只有一个，把我的十五万还回来。
是的，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我的策略。
我想起后妈说过，她家女婿曾经是混道上的，虽说现在扫黑除恶，道已经消失了，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好勇斗狠几乎是本能。
我决定使用「其他办法」。
我要激怒他，让他对我动手，我再受点伤，我才能具备谈判的资本。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除了我老婆挥菜刀这一出。
好在警察同志都对我的遭遇十分同情，对老婆挥菜刀也只进行了一顿批评教育。
给我们录口供的路警官，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还跟我说：「哥们，真羡慕你，有这么个好老婆。」
我老婆却正生着我的气，怪我以身犯险，却没跟她商量。
我讨好地冲她笑，疼得呲牙咧嘴：「我不这样，咱们哪能把 15 万要回来啊。」
我老婆却哭得稀里哗啦的：「你说的是人话吗？你的命不比 15 万值钱啊，钱没了还能再挣，你没了，我们娘三个可怎么活。」
我攥住她的手：「我怎么会没呢，我心里有数呀，咱们的辛苦钱，怎么能给那窝骗子呢，要是真给了那窝骗子，我才会窝囊死。」
事实是，我顺利地拿回了我的 15 万。
我爸第二天就把 14 万给我送了回来。
他说，还有一万，已经被花掉了，实在凑不出来。
与此同时，他还说：「为了 25 万，你一点父子亲情也不讲，我的生活被你搅得一团乱，你要还是个人，还想让你爸活，那一万你就别要了！」
多奇怪，这个时候了，他还试图对我进行道德绑架与精神 PUA。
我问他：「你知道我跑一天滴滴挣多少钱吗？我从早上 6 点半出门，到晚上 8 点回家，一天毛利 500 块钱。我得这样跑 20 天才能挣到 1 万块钱。你儿媳妇辛辛苦苦，风里来雨里去，上一个月班，拿到手还不到 7000。从前你总说你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现在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我要是不要这 1 万块钱，我才不是个人，我对不起对我好的老婆孩子。至于您，您想活想死，随便吧。」
说完这些，我掉头就走，没再给我爸打我骂我教育我的机会。
回程的路上，妻子贴心地提出她来开车，让我好好休息。
我闭上眼睛，可是根本睡不着，往日的一幕幕，就像潮水一样向我袭来。
别人的爸爸都是给儿子遮风挡雨的，但我前半生最大的风雨似乎都是我爸给的。
此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几天后，我爸就又给了我更大的风雨。
7.
一路上，两个孩子一反往日的叽叽喳喳，表现得十分安静。
大概，他们也看出来，他们的爸爸心里难受吧。
快到家的时候，我睁开了眼。
我闺女小心翼翼地问我：「爸爸，爷爷不喜欢你，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们？」
我儿子也说：「下次，你不带我们回家，爷爷是不是就喜欢你了？」
我苦笑地望着两个孩子，原来连孩子都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爸对我和我们这个家庭的忽视。
我跟他们解释：「爷爷是不喜欢爸爸，才不喜欢你们的，你们都是被爸爸连累了。」
我闺女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没关系的，爸爸，其实我们也不喜欢爷爷，你不用觉得难过。」
我儿子也在一旁点头：「我们老师说啦，我们要跟喜欢我们的人当朋友，爷爷不喜欢爸爸，爸爸就不跟爷爷当朋友，我们喜欢爸爸，爸爸可以跟我们当朋友。」
我摸摸他俩的头，望着两个孩子天真懵懂又一本正经想要安慰我的小模样，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原来，我甚至不如两个孩子通透。
我想起这些年，我身边好多亲朋好友都替我感到不值，都不明白为什么我爸都这么混蛋了，我却一直纵容他。
其实我内心一直羞于承认的一点是，我一直渴望来自爸爸的关心和爱。
因为从来没有获得过，所以才更加地迫切和渴望。
这是那些被父母之爱浇灌着长大的小孩完全不能理解的。
我观察过我身边那些原生家庭幸福的孩子们，他们就像我的两个孩子一样，对不公更加敏感，也更加具有反抗意识。
你不爱我，那我也不爱你。
他们的世界是如此爱憎分明，清清楚楚，因为他们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可以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虚假的爱剥离掉，而不感到痛苦，因为剥掉了虚假的爱，他们还有好多好多的爱。
但是我，如果剥掉那层虚假的父爱的外壳，就不得不面对自己是一个没人爱的可怜的孩子这个事实。
所以，我便一直抱守着「爸爸爱我」「如果爸爸不爱我，他怎么会舍身救我」「爸爸看上去并不怎么关心我，是因为爸爸太可怜了，我只要变得更加优秀，更能替他分担，他一定会更爱我」这样的逻辑，在与我爸的关系中一退再退。
在我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里，第一，要孝顺父母；第二，想要什么，就要通过努力去争取。
我自问，从小到大，在所有的事情上，我都把父母放在第一位，从未给父母添过什么麻烦。
而且我干什么都能干好，因为我干什么都很努力。
所以当我看到，别的小孩不好好学习，他们的家长也不会揍他们，而我，拼命学习，考了第一，还因为回家忘了刷碗而挨揍的时候，我迷惑了。
我不懂，也不甘心。
我觉得学习成绩可以努力争取，运动成绩可以努力争取，那么爱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得到。
我的父母，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都是，只要我听话、懂事、不添麻烦、能给他们解决问题，他们就会爱我。
可是，我懂事了听话了只解决问题不增加麻烦了三十多年，我爸还是只在乎我的钱，不在乎我这个人。
我家俩孩子的这一番话，让我意识到，从内心来讲，其实我一直是那个没长大的，以为我多忍让多付出，就会有人爱我的小孩。
人生而有涯，缘分也有尽，我不该强求不属于我的爱，而应该尽力去爱爱我的人。
8.
假癌症事件之后，我爸并没有消停。
他就像越挫越勇的狗皮膏药一样，跑到我家来了。
这次，他张口就声明：「我不是来要钱的！」
是，他确实不是来要钱的，他是来找我借钱的。
他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儿子，爸知道你容易，所以我不问你要钱，我借，我给你打借条。」
当时我一个人在家，岳父出门办事，老婆和岳母带着孩子出去玩了。
所以我头都不抬，继续盯着电脑投简历，毫无顾忌地对我爸说：「借钱？借了你拿什么还？老子问儿子借钱，不还钱的话，上法院都不一定能执行回来。我不是傻子，你还是回去吧，我没钱。」
我爸脸上的笑立刻收了回去，他环视我的家，摸摸这里，踢踢那里：「这么大房子，这么多新买的水果蔬菜，你说你没钱，我是真不信，你看看，你们全家吃的用的，都是高级货。我大孙子这个电话手表，至少一千多吧？你老婆的化妆品，一套也得几百吧？这按摩仪，是你丈母娘的吧？啧啧，啧啧——你不会是给老婆孩子、丈人丈母娘花钱都痛快，就跟你爹面前没钱吧？」
为了要钱，我爸真是什么花招都能使出来。
看着他拙劣的表演，我的内心无动于衷。
他见我不为所动，又装可怜：「老赵家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赵家毅啊赵家毅，亏你还姓赵，过年你都不带我孙子回老家，我看我孙子，根本就是给他老白家生的。老赵家祖祖辈辈，丢人啊！」
我将脑袋从电脑前挪开，郑重地跟他说：「我不想姓赵了，我给老婆和老丈人花钱就是痛快，因为没有他们，我早就死了。至于我儿子不愿意回你那个老家，是因为我儿子对老家、对你，都有有心理阴影。」
「混账！胡说！」爸爸恼羞成怒。
此时岳父回来了，在楼下叫我，让我下楼去搬他刚买的几袋子大米。
岳父总是这样，因为帮我们照顾两个小孩，他和岳母两个牺牲了自己的时间，和我们住在一起。住在一起还经常给家里买这买那，我的印象中，每次家里大米不足，都是岳父去买。
我在窗户上应了岳父，就跑下楼。
我爸追着我跑到楼下，一眼看到路过的邻居们和岳父停在楼下的车。
他好像福至心灵一般，跳着脚开始谩骂：「大家都出来评评理！白成林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还人民教师！还校长呢！不让我亲儿子给我买车，却坐在我亲儿子给他买的车里到处跑，这是什么世道啊！我儿子吃了他老婆全家灌下的迷魂药，我白生了儿子，儿子成别人家的了！」
见有邻居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爸干脆坐到地上，双脚乱踢。
就像电影里的泼妇。
我本想让岳父赶紧上楼，可是岳父不肯，他说决不能任由我爸血口喷人。
结果我爸听见这句话，又麻利地爬起来，上前揪住岳父的衬衣领子。
岳父本来就对我爸有气，两人厮打起来。
我则试图分开他俩。
拉架的时候，我爸扯碎了岳父的衬衣，一张折好的诊断书掉出来。
上面写着「疑似 CA」。
我愣住了，拿起来看了又看，然后在确定是那四个字的瞬间，欲哭无泪。
CA 是癌症的意思，病患姓名写着岳父的名字。
我顾不得我爸发什么疯了，一把将他扯开，问岳父：「爸，这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查出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岳父回避了我的眼睛：「上午刚知道，还没想好怎么和你们说。」
我爸在这个瞬间，听懂了我们的对话，立刻来了精神。
他得意地咒骂道：「白成林，你呀就是作孽太多了！你抢别人儿子，花别人儿子的钱，早就该遭报应！这不，现世报啊！」
我气得不行，扬起手要打我爸。
岳父赶紧拦着我：「他再怎么不对，也没有儿子打老子的道理。上楼！」
虽然愤怒，但我知道，我得听我岳父的。
我爸看我放下手，又叫嚣起来，说我岳父就是活该倒霉。
岳父看着我爸，特别冷静，特别平静：「赵老三，你有这么好的儿子，却不懂珍惜，真的是老天爷不长眼。」
我爸怔了一下，很快讽刺说：「没儿子是你命不好，长绝症是你命不好，你自己命不好，还对别人说三道四，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下辈子投胎，人别这么贱！」
我整个人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大吼一声，让我爸滚蛋。
我爸则笑嘻嘻的看着我：「每个月给我三千，我就走。」
我狠狠盯着他浑浊的眼睛：「你去法院起诉我吧，法院判多少我就付多少。我失业了，没有收入，我家的房子、存款写的都是我老婆的名，跟我没关系，你去走法律程序吧！」
这种人，我已经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那一天，我爸走之后，我忍不住躲在厕所里大哭。
哭我爸的冷血无情，也哭我岳父那么好的人为何会得癌症。
9.
可以说，岳父才是我真正社会学意义上的父亲。
他就是我高三那年，给我三百块钱让我去参加竞赛的教导主任。
也是我大学毕业时想要分手的初恋的父亲。
是的，我老婆就是我的初恋。
我当年跟她提分手，她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爸？」
我只能点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你爸跟你要彩礼，让你意识到，你的原生家庭太沉重了，不应该让别人，尤其是心爱的姑娘，和你一起扛？」
我傻眼了，她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忍着眼泪点头，跟她说：「所以，你还是找个没拖累的吧。」
她却拉起我的手说：「赵家毅，咱俩结婚吧。我真的相信，只有你能给我一个幸福的家。」
我提分手，她说结婚。
在繁华的闹市中，瞬间我就嚎啕大哭。
因为我拒绝不了她这么好的女人。
我们俩高中就是同班同学，当时我俩在班里学习成绩就不分伯仲。
后来，我凭借竞赛成绩考上这所大学，初恋竟然也考了进来。
我们是同学，又是老乡，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我们两个还是很有亲近感。
在我每天啃馒头的那个阶段，她每天都借口让我给她补高数，跟我一起吃饭，然后点许多饭菜，再借口减肥将大部分饭菜都留给我吃。
我不是傻子，当然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好感，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帮助我。
但对当时的我来说， 她的这份好感，却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不是她不好，正是因为她太好了，以至于我怕自己不能给她幸福。
就在我不知如何跟她表明心意的时候，她竟然跟我表白了。
她说：「赵家毅，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为了你才考这个大学，你要是敢拒绝我，我让你后悔终生。」
我只能跟她说我的家庭条件，说我身上背负的重山，坦然地告诉她：「我身上的山，我自己背着已经精疲力竭，我怎么敢让你跟我一起背。」
没想到她却说：「谁说我要跟你一起背你的山了，你的山当然得你自己背，我顶多就是在你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为你加加油，给你擦擦汗，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以为我要替你分担了，你那份责任，我可分担不了。」
我苦笑，就听她继续说：「赵家毅，咱俩谈恋爱吧。我真的爱你太久了，不跟你谈场恋爱我心里老觉得有遗憾，就当满足我吧，等恋爱谈够了，咱俩就分手。」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天上最亮的星子也不过如此。
我承认，我贪恋她的明亮，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然后，她便垫起脚尖，亲了我。
我没有推开她，遵循我的本心，亲了回去。
我暗暗发誓，只要她愿意跟我谈恋爱一天，我便要对她好一天。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除了没钱，我竭尽所能地对她好，包括努力坦然地接受自己没钱的事实。
我们在一起，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花钱。
她说她爸知道她在跟我谈恋爱，给她两个人的生活费。
所以，在我初恋提出结婚的时候，我再次发誓，一定要混出人样，给她幸福，不让我的原生家庭影响我们的小家庭。
现在看来，我只做到了一半。
钱呢，确实挣到了一些。
可是终究，我们的生活，还是被我爸和我的愚蠢影响到了。
10
那天我爸闹够走了之后，我跟岳父聊了许多。
岳父宽慰我，父子亲情也要看缘分，希望我看开一点，不要强求。
他告诉我，他一直都拿我当儿子看待，未来他万一不再了，妻子和岳母还要托付给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振作起来。
同时，他又说，让我不要压力太大，他会尽力活着，尽力替我分担。
我俩说好，到省会另一家大医院复查一次，再把检查报告拿给北京的专家看，听听建议，先不告诉老婆和岳母。
复查后，北京那边根据报告得出一个好消息。
专家认为，岳父的情况是癌症最初期，虽然需要动一个微创手术，但是一般预后良好，五年生存率一般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得知这个消息，我热泪盈眶。
感谢老天，给了我尽孝的机会。
最后还是瞒着妻子和岳母，我陪着岳父在省会的三甲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术后病理也显示是癌症最初期。
我握着麻醉后醒来的岳父的手心疼不已。
岳父很虚弱，却还是笑着告诉我，他也松了一口气，他活着，每个月 8000 块钱退休金，就能替我分担许多。
我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何其有幸，摊上这样的一个岳父。
岳父恢复后，我找到了工作，还是老本行，做互联网技术。
虽然挣得没有原来多，但生活也慢慢步入正轨。
就在这时候，我爸真的病了。
11
后妈打电话，说我再不去，爸爸就死了。
唯恐我不相信，她还强调：「这次是真的，医生说不交钱就不给治病，这可是你爸，你要不回来，我可就把他拉回去，听天由命了。」
我气急了，既为我后妈的无耻，也为我爸的识人不清。
但我毕竟是个人，做不到像我后妈一样冷血无情，我还是回去了。
医院里，后妈见我来了，她就走了，走前还跟我说：「我跟你爸也没领证，原来就是搭伙过个日子，现在他病了，肯定是更希望你这个亲儿子在身边照顾，我再待在这就不合适了。」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只是不知道病床上的我爸要听到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感想。
我爸得的是脑溢血，大夫说发现的晚了，预后可能不大好。
后来，我爸果然瘫痪了，半边身子不能动，说话也吐字不清，今后生活无法自理。
他这个情况，后妈肯定是不会接手，我也无法把他接到我家——让我岳父岳母照顾生病的我爸，天下间没有这个道理。
我联系好了一家养老院，收费 2500 块钱一个月，条件虽说不是特别好，但也还算可以。
我准备把我爸送进去，算是全了我们之间仅有的那点父子情分。
没想到，我爸却不同意，他艰难地表示，他想跟我后妈生活在一起。
我爸住院期间，后妈，后妈的闺女、女婿，外孙子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他每天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全心全意爱着的这些人，但是等来的却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
可笑的是，他到现在，都还不肯认清现实。
那么不如就让我这个儿子帮他认清现实吧。
我将后妈叫到了我爸跟前，当着我爸的面问她：「我爸想跟您一起生活，您怎么想的？」
后妈连连摆手，甚至还挤出了几滴娇弱眼泪：「老赵啊，不是我不想跟你一起生活，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个身体情况，我哪拾掇的动你啊，你跟着我，这不是遭罪吗？」
我好意提醒她：「我听说妹妹一直没工作，您拾掇不动，妹妹可以帮您搭把手啊。」
后妈差点没跟我蹦高：「赵家毅，你啥意思啊，这是你亲爸，你自己不想照顾，想让我闺女给你照顾，我闺女凭啥啊，我闺女又不姓赵，谁他么是你妹妹啊。」
我看见我爸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可置信，心里升起一丝隐秘的快感。
自己的儿子不养，不爱，却拿别人的闺女当亲闺女，这就是我爸的福报吧。
我说：「您说话要讲良心的，我爸可一直拿妹妹当亲闺女一样疼。我妈活着的时候，我爸一天工都没出去打过，自从跟您一起生活，您就说我爸休息过一天吗，问他他就说妹妹生活不容易，他能贴补就贴补点，连带着我每个月给他的钱，他不都贴补妹妹了吗？从前，您开口闭口就说妹妹拿我爸当亲爸一样孝敬，怎么拿钱的时候是亲爸，现在伺候的时候就不是亲爸了？」
我爸感激地望着我，大概觉得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可惜后妈一点都不领情，她只差上手挠我了：「谁花你爸的钱了，谁花你爸的钱了，你说花了就花了？」
我说：「青天白日在上，您敢不敢给我起誓，谁花我爸的钱谁就断子绝孙？」
后妈啐了我一口：「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是你爸的老婆，我花他的钱天经地义，我还伺候他了呢，你雇个保姆不也得花钱？」
我笑笑：「那我可真得谢谢您对我爸的伺候了，伺候的他天天跟着别人刨树坑？伺候他天天给您洗衣服做饭？这话您说着不亏心，我听着都亏心。」
后妈横竖说不过我，开始耍无赖：「那我还陪你爸睡觉了呢，你怎么不说？」
这点我真的无可辩驳，后妈得意洋洋地瞅着我，庆祝自己的胜利。
我看向我爸，我爸祈求地望着我，他竟然还不死心。
我好心地继续替他发言：「现在我爸这副样子，恐怕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本来想把他送到养老院，但是他自己却执意想跟您一起生活，我做儿子的也想尽量满足他的愿望。不如您开个价吧，您觉得我每个月付您多少钱，您愿意伺候我爸？」
说到这里，我爸和我后妈的眼神同时都亮了。
我后妈矜持地表示：「这本来不是钱的事，按理说你爸这个情况，给多少钱我都亏了，不过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我看在跟你爸也的确有感情的份上，你一个月给我 5000 块钱，我就替你养着你爸。」
5000？
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雇一个住家保姆也顶天不过 3000 块钱，后妈张口就要 5000,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勇气。
但是再看我爸那副欢欣鼓舞的模样，也不难猜出后妈狮子大开口的原因。
我笑笑：「我每个月只能出 2000 块钱，剩下的 3000 块钱，您能不能看在跟我爸感情的份上免了啊？」
后妈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2000 块钱让我伺候一个瘫子？你做梦呢吧，5000 块，少一个子我也伺候不了。」
我无奈地冲我爸耸了耸肩膀：「您看，不是我不想满足您的愿望，是在您这位继妻眼里，您和她的感情都不值 3000 块，我实在不放心将您交给她照顾，我看您还是去住养老院吧。」
我爸情绪激动，脸上青筋绷出，咿咿呀呀地喊：「滚……」
我截断他的话，对后妈说：「我爸生气了，让你滚呢！」
后妈啐了我一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再回头，我爸终于骂出了那句完整的话：「不，不肖子！」
人心真是奇怪，我出钱给他养老，他骂我是不肖子，后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却将她视为仙女。
看来，我爸的爱真是不怎么值钱。
最终，我还是将我爸送进了养老院。
爸爸进了养老院之后，我一次都没去过，在我心里，我和他再见了。
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