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宣元年七月初二,我身着一袭红色嫁衣,八抬大轿由正统门入皇宫。
然而在这举国欢庆的日子,被远派塞外长达十年之久的三皇子洛衍,突然挥师入朝,逼宫政变。
皇宫中死伤无数,老皇帝驾崩,我成为太后,而新皇是我的杀夫仇人。
其实,他更是我入宫前的情人。
1
「天冷了,怎么不多加几件衣服。」
洛衍一把揽住我的腰身,将我拉到他腿上坐着。
手中的茶杯没拿稳掉到了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引起门外太监注意:「皇上太后,需不需要奴婢们进去伺候着。」
「殿外候着!」洛衍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我和他共处一室时,身边从来不需要人伺候。
没有人知道,一国的皇帝和太后,私下如此亲昵。
洛衍有所情动,我别开脑袋,提醒道:「稍后皇上还要接见大臣。」
他微微勾唇,「让他们等着便是。」
2
第一次见洛衍,是在长街上。
马匹受了惊扰,若不是他飞身相救,我恐怕早就成了马蹄下的亡魂。
戏文里听过,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我隔着帏帽看到洛衍烁如星光的眼,不知怎的竟红了脸,匆匆拉着婢女离开,连随身的手帕丢了也不知晓。
隔了几日再见洛衍,是在丞相府的院墙上。
他食指抵在唇上,示意我别出声,免得惊扰了守卫。我的心随着他的动作跳个不停,直到他安全落地才渐渐平稳。
「你怕是不要命了!」我惊魂未定,怕的不是闺阁小姐私会外男的罪名,而是他稍有不慎跌落院墙伤个好歹。
「命我还是得要的,否则如何能够再见你?」洛衍揽过我的手,将洗净的手帕放在我冰冷的掌心,「女儿家的手帕得仔细保管。」
言毕,洛衍贴近了我几分,「不过若是你愿意,我会为你保管一辈子手帕。」
情窦初开的年纪,谁能抵挡得住那份悸动。
许多年后,我再回忆起当年长街上的英雄救美,叹自己年少不经事,单纯得可笑。若一切不是洛衍刻意为之,他又怎能仅凭一条手帕就寻到丞相府。
我就像是一条鱼,被洛衍轻而易举地钓上了钩。
3
先皇驾崩,洛衍下令先皇妃嫔全部殉葬。
在一群女人的哭天抢地中,他一句「带她去慈宁宫」,轻而易举地救下我的性命。
寒冷的月光下,他薄唇微抿,好看的眉眼中却看不出一丝感情。
边塞十年,我不知洛衍究竟经历了什么,总之他变了,变得危险而又可怕。
他不再是那个会从宫里偷偷给我拿糕点,还与我一同坐在墙上饮酒赏月的少年了,而是手握权势、把控重兵的君王。
若想活命,我知道,唯有离洛衍越远越好。
然而一道新皇圣旨,我被洛衍封为欣仪皇太后,并成为了先皇最小的女儿——敬媛公主的母妃。
在登基当晚,他便来了慈宁宫,而那一晚,也是我和他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开始的时间。
彼时我还在和小公主打趣,「以后,就是我们相依为命啦。」
不谙世事的小敬媛乖巧地点点头。
我疼爱地摸了下她的小脸,屋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母后说这话,是在责怪儿臣这几天没有来看望吗?」
听到这声音,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我迅速起身,将敬媛紧紧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门边。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洛衍缓缓走了进来,不似那晚的戾气加身,今日的他眉眼间倒添了几分柔和之气。
我本就刚进宫,妃嫔的规矩还没学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太后,乍一面对新帝,一时间不知该做何礼数,加之对洛衍本能的恐惧,身子竟直直地愣在原地。
这幅样子被洛衍尽数看了去,他轻笑一声,几步来到榻边, 温热的气息轻吐在我脸上,「母后怎能跟一个孩子相依为命,在这皇宫中,您最应该依靠的人,不该是儿臣吗?」
他目光层层逼近,紧咬着我因不知所措而泛红的脸,似不愿错过我任何一个表情。
脸又猛地凑近,我慌忙躲闪,用力推开了他。
我虚理了理衣服,一字一句道:「皇上请自重,哀家可是太后。」
洛衍颇具玩味地点点头,「朕封的。」
我哑口无言,只得强装镇定。
跟着洛衍一起进来的太监将小公主将敬媛带走,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
我试探问道:「皇上前来,所为何事。」
洛衍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表情悠闲,他说:「母后不想知道丞相府的消息吗?」
我暗暗收紧手指,再松开,如此反复,内心颇为不安。
叶家三代入朝为相,为皇室鞠躬尽瘁,我父亲叶清忱,更是对老皇帝忠心耿耿,如今洛衍弑父夺位,名不正言不顺,恐不会受到丞相府的真心臣服。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洛衍的反应,徐徐道:「皇上想说的时候自然会相告。」
洛衍轻笑一声,「叶清忱胆大妄为,非但拒绝上朝,就连朕的登基大典,也不曾参加,朕一气之下……」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惹的我心也跟着停滞了半拍。
洛衍缓缓饮下一杯茶,说道:「将他禁足府中了。」
握紧的拳头陡然松开,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新帝,他有对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暴虐,却能对忤逆自己的臣子如此宽容?
他放下茶杯,起身向我走来。
他每走一步,我就向榻前退一步。
直到我退到榻边,踉跄坐下,他迅速双手撑在我两边,俯身压着我。
洛衍目光颇为暧昧,他凑近,「母后知道那晚儿臣为何选中您了吗?」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想知道我苦等的这十年,究竟值不值得。
4
三皇子洛衍,其生母原是皇后身边的婢女,当年被皇帝醉酒强暴,生下皇嗣,这才被纳入后宫。
有传言洛衍和其生母在皇宫生存步步维艰,受尽屈辱,在他 15 岁那年,母亲病重逝世,之后不久,洛衍便被派往塞外,戍卫疆土。
所有人都遗忘了他这个三皇子,就连父亲也时常说道,洛衍远离权位中心多年,且不受重视,是最无可能登上宝座的皇子。
洛衍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但杀回皇城,弑父夺位,更是没有放过皇室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和敬媛,算是仅有的幸存者。
我故作平静答道:「哀家虽是太后,但也不敢揣测圣意。」
洛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欺身而上,以绝对的力量优势禁锢住了我。
「洛衍!」
我着急慌乱,失去理智,直呼他名讳。
洛衍不怒反笑,他控制住我乱动的身子:「母后叫得真动听。」
5
之后洛衍夜夜来找我。
这日洛衍与我一起用过午膳,敬事房公公送来一盘子绿头牌,请君过目。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心底莫名划过一丝失落。
也许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渐渐的我已十分依赖洛衍。
尽管我依然清楚,他时而杀人不眨眼,时而温柔似水,难以掌控。
但我确实是对天底下最无情的君王,动了心。
无论是十年前,抑或是现在。
可此时此刻,看着他温柔地抚摸着那些绿头牌,我却只能扮演好太后的角色。
「少一个。」洛衍开口道。
这一句话把公公吓的不轻,若真出了纰漏,那就是他的失职,小命不保。
洛衍不慌不忙道:「再加一个,叶菁。」
没有位分,是后宫中从未听说的名字,在场的人皆是一头雾水。
只有我在听到名字后身躯一震,慌忙抬头看向洛衍,而他刚好也在看我。
叶菁,是我闺房的名字,除了丞相府亲近的几人外,再无人清楚。
洛衍他怎敢如此堂而皇之!
我面露愠色,无声警告,他却笑得十分灿烂,并在桌下不动声色地勾撩着我。
强忍着刺激,我必须要在一众宫人面前维持着太后的形象。
到最后,反而是他情难自禁。
「都退下,朕要跟母后单独聊聊。」洛衍咬着牙沉闷说道。
待一众宫人退去,洛衍将我抱住,翻过到一侧的毛毯上。
我半跪着,紧紧抓住毛毯,「你,爱我吗?」
话一出,我和洛衍同时惊讶了。
我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是对着他说出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更何况我们之间尴尬的身份,就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而我更是从未走近过他的心。
但问题既已问出,我还是想听一听他的答案。
洛衍并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在我后背上落下一个吻。
或许他已经无声回答了一切,爱与不爱,在皇家之中,是最奢望的东西。
后宫女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又怎会发生在我和洛衍身上呢。
这十年,洛衍果然改变了许多。
我眼角滑下一滴泪,不知是为自己如今的屈辱,还是为失去的那个明朗少年。
6
那次之后,我们聊了很多。
自篡位成功后,洛衍经常噩梦连连。
他也曾是塞外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喜欢长河落日圆,和浩瀚无垠的戈壁滩。
只是他始终忘不了久居皇宫的那群人,是如何一步步逼死他的生母,又是如何将他赶出皇城的。
他心有仇恨,注定不能随心所欲。
我问他既然大仇得报,为何不能继续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洛衍轻声笑着,摸了摸我的脸:「覆水难收,有些人生,一旦错过,是回不去的。」
其实我想对他说,如果可以,我愿意陪他到塞外,那也是我喜欢的生活。
但我终究还是将话憋回了心里。
兴许是为了能减轻些内心的罪恶,洛衍在上元佳节这一天请来皇家寺院的圣僧到皇宫祈福,以慰神灵。
于是在万人簇拥中,我见到了应玄。
一身紫金袈裟,总是在无形中给人一种温柔强大的感觉。
一如当年,我初见他的模样。
如今他是皇家寺庙历代以来最年轻的住持,整日痴迷修行,佛法造诣颇深,年不过二十有三,已是人人敬仰的圣僧。
再加上他相貌生的十分俊美,却偏偏是一副清心寡欲的姿态,整个皇城之中,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倒,就连这次宴会上的郡主和大臣之女们也不例外。
行完拜礼后,应玄与我分别坐在洛衍左右两边,我微微一侧目,就能看到他。
有十分主动的郡主端着茶来敬应玄,「素闻皇家寺庙应玄主持气质超凡脱俗,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郡主谬赞。」应玄礼貌回应,眼神却不曾在这位郡主身上停留。
「不知圣僧平日里都在何处修行,为何不曾在寺庙里见过?」
郡主问到点上,感兴趣的女眷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谁知应玄却如此不识趣,一句「不便告知」,就想打发郡主。
空气瞬间寂静,郡主尴尬地立在原地,求救般地向我看来。
我素日里与郡主们相处得不错,这一刻我倒愿意替她解围。
我唤她到我身旁来坐,转而又对应玄说:「哀家平时就喜欢翻看佛经,改天可要向圣僧讨上几本。」
应玄闻声向我看来,清冷的眼神令我恍惚片刻。
佛法果真高深,可以令人数年秉持初心、不改清澈。
应玄一边应下一边向我作揖,低下头的瞬间,我读懂了他的唇语。
「别来无恙」应玄是在与我问安。
洛衍察觉到我的失神,他身体微微前倾,阻断了我看向应玄的视线。
他说,「那朕替母后,先谢谢圣僧了。」
宴会结束后,洛衍就让宫娥带着敬媛先行回去,而我则被他带来了望月台,这是整个皇宫中看月亮的最佳位置。
也是放肆的绝佳场所。
「母妃宴会上看得过瘾吗?」
一上来,洛衍就抵着我的额头,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责怪。
「哀家看什么了?」我不解。
洛衍握着我腰身,用他炙热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耳畔:「朕和圣僧,谁更好看?」
被他惹得没办法,我喃喃一声:「你好看。」
洛衍嘴角的笑意变得更甚。
我内心藏着心事,犹豫再三,我用手指抵住洛衍要亲我的唇,试探着问,能否准许我回丞相府探望。
之前他一直都以「怕落人口舌」为理由,拒绝我的请求,我以为这次依然会这样,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洛衍抓着我的柔荑,细细的摩挲着,眼神里突然含里一些复杂的东西,「母后很想回去吗?」
我点点头。
他说:「看你今晚表现。」
我内心一怔,立刻会意,主动送吻上去。
7
洛衍真的同意了我回丞相府的请求。
还特意写了道圣旨,让我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去看望父亲。
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熟知我和洛衍之间发生的一切事。
「傻女儿,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突然去上朝,还不是他用你来要挟我!」
「爹,但这么长时间,皇上从未伤害过我,更何况如今新帝已经登基这么久,您是不是也可以不再那般执着过去?」
「你懂什么!」父亲动了怒,「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为何偏偏选你做太后吗?」
「为何?」我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长叹一声,「你也长大了,是时候知道了,其实我们叶家已为皇室守护皇家宝藏长达百年之久,关于宝藏的一切,只有历代帝王和叶家家主知道,如今洛衍皇位坐到的名不正言不顺,国库又十分亏虚,他当然要想方设法地得到宝藏。」
父亲看向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为了能够让你从叶家世代的命运中分离出去,这才将你送进宫里,老皇帝与我情同手足,更知我忠心耿耿,本以为到最后无论新皇是哪一个,他都一定会给你妥善安排,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弑父夺位的洛衍!」
「你可知,你便是洛衍与我谈判的筹码!」
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艰难地消化着父亲说的话。
筹码吗?我步步后退,眼泪悄无声息滑落。
父亲望着失神的我,无奈摇头,他知我是已动心了。
「洛衍运筹帷幄,狼子野心,你又如何能窥得他半分真心!」
父亲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有人来敲门,「太后,该回宫了。」
我擦干眼泪,回了一句,「哀家准备在丞相府用午饭。」
然而门外依然有声音在通传,「太后,该回宫了!」
父亲惊觉情况不对,他走过去打开门,我们这才看到,院落里已沾满了禁军。
「请太后回宫!」禁军齐刷刷地跪下。
原来从我遇见洛衍那一刻起,便已经成为他的棋子。
他安排我来丞相府,算到父亲会跟我说那番话,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派禁军带我回去,让我充分发挥起筹码的作用。
洛衍,你真是好算计。
8
没有预想的禁足,只是我见不到洛衍的面,也无法与外界联系。
我变成了这宫墙里的一只金丝雀。
还生了一场大病,整日整夜地昏睡着,梦里全都是豆蔻年华时与洛衍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甚至想一梦不醒,可敬媛细弱的哭声唤醒了我。
她皱着一张小脸,眼角还挂着泪珠,趴在我的床边,小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
「太后,公主担心您,日夜都守候在您的身边。」宫娥见我醒了,忙着去唤御医。
原来梦中用手探我额头的人是敬媛,我环顾殿内,面上难掩失望,他没来。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我一个没了利用价值的丞相之女、傀儡太后,他何必来。
从初见之日,一切就都是他的一场图谋。
我于他而言,不过是得到权势的梯子罢了。
如今他已登高位,我这破败的梯子,恐怕,很快就会被当作柴火塞入灶膛。
不过,我还不能死。
握了握敬媛的手,我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这些需要我的人而活。
先活下去,然后再报仇。
为了养好身体,我逼着自己进补山珍海味、珍稀药材,还好有敬媛在侧,她灿烂的笑脸是我在这昏暗宫廷里唯一的光。
病好了,我该做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我知道父亲和洛衍之间肯定少不了博弈,但我无法获取到前朝信息,对现状一无所知。
为了尽量减少被动,我开始每天接受一众妃嫔的请安,闲聊之余,顺便打探消息。
然而今天慈宁宫,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圣僧?」
应玄闻声转身,手中还带了几本佛经。
差点忘了这出了,上元佳节的宴会上,可是我主动跟人家要的。
「你们都下去吧,哀家要听圣僧参悟佛法。」我遣退了身边的宫婢,好能与应玄好好叙叙旧。
「参见太后。」应玄身形未动,请安是请给还未走远的宫婢听的。
看着他清冷中多了几分灵动,我被逗笑,仿若回到童年。
9
六岁那年的冬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阿娘,您瞧,积雪堆得比阿菁人还高!」年少时的我活泼好动,拉着阿娘跑到相府门口去看下人们铲雪。
「阿菁,待会儿阿娘陪你堆雪人好不好?」阿娘将我的斗篷系紧,笑着捏了捏我通红的小脸蛋。
「夫人,有两个乞丐冻僵在相府门口了!」下人匆匆跑过来,「探了鼻息,还有气。」
「快去请郎中。」阿娘赶紧吩咐下人将人抬入府中。
阿娘一时顾不上我,我便跟在阿娘身后偷偷瞧了一眼。
冻僵的是个母亲,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孩子,我看不清面容,只看身形,隐约觉得与我岁数相仿。
暖房内,火炉里的炭烧得通红。
在喝了汤药以后,两人渐渐苏醒。
母亲拉着孩子跪在地上,阿娘说,他们是在感激丞相府的救命之情。
阿娘还说,她是在托孤。
「阿娘,留下他吧。」我拉着阿娘的手说。
那个孩子,就是应玄。
他的母亲还是没能救活,阿娘将她厚葬之后,将应玄留在了府中。
应玄从小就长得精致,用阿娘的话说就是面若桃花。
阿娘曾想将他收为义子,可被应玄拒绝了。阿娘觉得很可惜,因为她是真心喜欢应玄。
我也是喜欢应玄的,对哥哥的那种喜欢。
幼时我们常常玩在一处,我调皮,常常惹得府上鸡犬不宁,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替我善后。
后来应玄被送去了学堂,我也要顾及男女有别,见面便少了许多。
再之后,应玄留下一封拜别书信,离开了丞相府。
思绪回到眼前,我手中拿着佛经,莫名觉得重若千斤。
大约是多了几分回忆的沉重吧,我想。
「圣僧在祈福过后,没有回皇家寺庙吗?」
应玄摇摇头,虽是在对我说,却又像在对他自己说:「不小心在皇宫里种下一个因,若是能解开,我便离去。」
因?
我问:「难解吗?」
应玄不再看我,在袈裟下,他缓缓收紧手指,他说:「但看天意。」
想起我自己从刚开始的嫁进宫中冲喜,到经历宫变成为太后,深陷与皇帝纠缠不清的泥潭中,最后发现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是被当作棋子利用。
我苦笑道:「可有时候,天意才是最会捉弄人的。」
应玄不作声,只是凝神地看着我手中的佛经。
我顺势拿起粗略翻看了一下,问道:「还有吗,圣僧。」
我大概之后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慈宁宫翻阅佛经。
应玄点点头,「明日我需要回寺里一趟,届时再帮太后取几本。」
「你明日要出宫?」我微微睁大眼睛,目光中是难以掩饰的羡慕。
我大胆询问:「能带上我吗?我在这宫里待得都快发霉了,我可以乔装打扮成随行小僧童,绝不给你惹麻烦。」
我期待得看着应玄,但许久也没得到他的回答。
心中渐渐失落,也是,像这种早已脱离红尘,不问世事的圣僧,又怎会理解被终日困在宫墙之内的感受。
更何况带太后出宫,一经发现,这是何等大罪!
料定应玄不会答应,我拂了拂衣袖,准备送客。
「哀家乏了……」
「可以……」还未等我说完,应玄突然出声打断了我。
我呆愣了一下,「你答应啦?」
应玄点点头。
我开心地欢呼雀跃,毫不顾忌自己是太后。
也是,在应玄面前,我没必要端着自己的身份。
10
原来皇宫通往皇家寺庙的路,是一整片竹林。
很久没有尝到如此清新的空气,我贪婪地呼吸着。
直到临近山腰时,马车被迫停下,应玄说,由此一直到山上的皇家寺庙这段路,不适合马车行走,只能徒步上去。
我兴奋异常,但还是过于高估自己,才不过半刻,我已气喘吁吁。
反观应玄,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圣僧不累吗?」我忍不住问。
「不累,习惯了。」
「圣僧果然厉害。」我由衷赞叹。
「太后若是累了,我们可以稍作休息。」
我有些恼了:「都出来了还叫我太后!」
在皇宫里做了那么久的太后,好不容易能出宫一天,我可不想再听到这个称呼。
许是被我的反应吓到,应玄愣了一下。
我问:「圣僧难道不记得我叫叶菁?」
应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许久,忽的一笑,「你不也一直唤我圣僧?礼尚往来罢了。」
我也笑了,与应玄之间最后的一点疏离被冲散。
我们继续并肩向上漫走,身影交叉着竹影,映在石阶,分外好看。
又走了好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住了。
「我口太渴了应玄,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喝水?」
应玄指着不远处一片竹林后面,「那里有一处小溪,可供喝水。」
我迫不及待地加快步伐,奔向那里。
「好甜的溪水!」我喝了一捧还不够,直接在溪边洗起了脸。
应玄站在我旁边,看着这一幕,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微微悸动,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嘴角已不知何时含着淡淡笑意。
我透过溪水,看着应玄的样子,竟也失了神。
圣僧之绝色,属世间少有。
我偏过头大声喊道:「应玄!」
他被叫住,扭头看我,紧接着我拨动溪水,朝应玄洒去。
「哈哈哈。」偷袭成功,我在溪边放肆得大笑。
应玄也温柔地笑着。
我以为他是不会报仇的,谁知一下秒他便说:「你认得上山的路吗?」
「嗯?」我没反应过来。
应玄笑着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迅速跑开,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之中。
应玄果真学坏了,他从前绝不会这样捉弄我的!
我迅速追了上去,「等等我!」
我快步跑出竹林,以为还寻不到应玄的身影,却不想他就在竹林出口等着我,不曾走远。
我笑道:「怎么,是不是意识到太后丢了的责任担不起,所以不敢再跑了。」
应玄看了我一眼,随后说道:「今天的你,不是太后。」
我表情一滞,一股怪异的暖流从心底划过,明明离佛在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却怎么越来越乱了呢。
到达皇家寺庙后,应玄和他师父说了很久的话,等到二人出来时,天色已渐晚。
「应玄,为师问你最后一次,真的想好了吗?」
应玄点点头。
老方丈叹了一口气,「也罢,世间万物皆有缘法,我也不再强求,你且去吧。」
两人的对话听得我一头雾水,下山时应玄突然停下脚步,他转身看着我,叫着我的闺名,「叶菁……如果能离开,不做太后,你愿意离开吗?」
我内心一怔,夕阳的余光染在应玄身侧,脸边,鼻尖,将他整个人映衬地美好极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他说的话每个字都像是有魔力一般地,不断地将内心里那个被我深深隐藏起来的,真实的我呼唤出来。
恍惚间,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愿意不做太后,我愿意离开!
但我不能就这样自私地弃整个叶家于不顾!
我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回去。
我听到声音从心底不受控制地发出:「没有如果,我只能是太后。」
「如果你想的话……」应玄欲言又止。
我笑着摇摇头,「我不想。」
他眼底划过一丝失落的情绪,薄唇微微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该回宫了。」我说。
做了一天的叶菁,纵使我再贪恋这宫外的物和人,最终还是要到那深宫去,继续做那终日不见阳光的太后。
11
未曾想刚回宫,洛衍就直奔慈宁宫而来。
他屏退左右,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去哪了?」洛衍捏起我的下巴。
几日不见,我似又看到了他身上那如初见时的戾气。
我后退摆脱掉他的牵制,「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洛衍大力将我推到榻上,「是你太笨还是聪明过头,整个慈宁宫都是我的耳目,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出宫了?」
我瞪着洛衍,心里想的却是还是不要再忤逆他,若是惹他迁怒应玄,我怎能心安。
我放缓语气,尽量柔声道:「今天去寺庙祈福了。」
「不是不让你出宫吗?嗯?」
洛衍一边说着,一边凑在我脖子上亲。
察觉到他的情绪随着我的语气在缓缓放松,我紧握手指,大胆控诉,「整日待在这皇宫里,是会疯掉窒息掉的!洛衍你明白吗?」
洛衍一怔,半晌他说:「放心,马上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好好的了。」
我无声地承受着他落下来的吻,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山上那抹紫色袈裟。
许是在宫中冰冷了太久,所以才无比贪恋那份温暖吧。
我努力将应玄的音容从我脑海中清空。
他是圣僧,我本就不该如此肖想他的。
更何况,我与洛衍之间……光是对上应玄清澈的目光,我都觉得自惭形秽。
欢愉过后,洛衍就被人匆匆叫走,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在慈宁宫里,我整日与佛经度日。
我不敢再见应玄,我们之间只有足够疏远,将来有什么变数才不会连累他。
思念到深处,我只能从这些佛经中寻找他的身影。
时间一天天过去,洛衍又找上了我。
他来慈宁宫那天,正巧撞上我在看佛经。
洛衍罕见地愤怒,对我发了脾气。
他将我一拽,佛经被胡乱推开,散落一地。
「佛经好看吗!圣僧好看吗!」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我不想搭理这个疯子,
他冷笑一声,「我说过的,你若是爱上别的男人,我一定会杀了他。」
「不要!」我慌乱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应玄已成为了我的软肋。
「嗯?这么关心他?」洛衍挑眉看我,目光里却有隐藏不掉的阴狠。
我慌忙摇头否定,「他是一个出家人,我不想你滥杀无辜,尤其是他这样的圣僧,会下地狱的。」
「你最好说的是真心话!」
听了我苍白的解释,洛衍的表情缓和了些。
指腹轻轻滑过我的脸颊,他目光沉沉,贴近我说:「母后记住了,你只是儿臣一个人的。」
散落的佛经在地上无声地凝视着如此不堪的我,这辈子能遇上应玄那般美好的人,已是我的幸运,我这糟糕的人生,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两日后,我终于知道了洛衍那日那句话的意思。
「启禀皇上,叶丞相已在殿外侯着。」
我震惊地看向洛衍,他微微勾唇,「请叶丞相来到屏风前侯旨。」
我慌了,胡乱地想推开还压在我身上的洛衍。
只因为父亲侯旨的屏风后面,就是这个榻!
「洛衍!」任凭我使出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你究竟要做什么!」我奋力捶打着他,急得哭出了声。
洛衍却不管不顾,「我说过,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变好!」
一阵脚步声响起,半晌,一道熟悉的身影跪在了屏风后面。
我侧目看着,泪流满面,已心如死灰。
这时洛衍又添了把柴火,他凑近我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告诉你父亲,他如果就打算跟我死耗到底,那我不介意将他贵为太后的女儿,主动勾引皇帝的丑事,公布于众。」
我的心随着洛衍的话,不断坠进无底深渊,直至破碎。
泪水早已令视线模糊,我听到屏风后父亲的声音响起。
「臣请旨告老还乡,叶氏一族代为保管的皇家财务,明日便会悉数奉给皇上!」
洛衍停下了动作,「准!」
待父亲离开宫殿后,我用力推开洛衍,打了他一巴掌。
洛衍满眼心疼地看着我,复又想过来抱我。
「滚!!!」我怒吼着。
洛衍过来拉我胳膊,「这是我最后一次利用你,以后你会是我的皇后,是我一生中唯一所爱。」
洛衍察觉出了我对他的冷漠,他知道,我定是发现了我们从相遇开始就都是他设计好的计谋,所以索性不再藏着掖着他利用我的事实。
「你这个疯子!」我隐忍着泪,用最凶狠的目光去看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前段时间疏远你吗?」洛衍想摸我的脸,却被我躲开。
他说:「我将你当作棋子,可我自己却不可自抑地爱上了你,我想逃避这份情感,到最后却发现我根本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我失声笑着,「洛衍,你根本就不懂爱。」
我的人生,终究还是如一场笑话般的,草草收场了。
洛衍疯得可怕,也可悲。
他凭什么以为,在被他榨干血泪以后,我还会爱他。
12
我将自己整日困在慈宁宫,浑噩度日。
洛衍每次来找我,我便以死相逼他离开。
我不敢找应玄。
我的人生将会是充满昏暗的,而他却是一片光明的。
我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太后,又怎能厚颜无耻地靠近受人敬仰的圣僧呢。
原本以为生活就会这样无波无澜地进行下去,可洛衍做梦也想不到,当初他弑父夺位,如今也会被手下人起兵造反。
皇宫之中,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洛衍亲自来慈宁宫寻我,但他不知道,我早已带着敬媛趁机躲了起来。
不知过了今晚,我的命运又将会如何,会不会像上一次一样,成为殉葬中的一员。
我知道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来救我,但我只是本能地不想跟洛衍死在一起。
我带着敬媛躲藏在假山处,警惕地观察四周情况,小心隐匿。
不久之后有人火烧皇宫,浓烟四起,火烧很快就蔓延到了假山附近。
外面厮杀声还在继续,我带着敬媛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继续躲在假山里。
我将外衣脱下来沾湿,保护着敬媛,而我被浓烟呛得逐渐意识模糊。
感受着火光和热度,脑海里又响起了应玄当时问我的话,「如果可以,愿意离开吗?」
恍惚间,我感受到有人一直在拉着我的手,叫着我让我不要睡。
但我的意识却越来越薄弱,昏厥前,我喃喃道:「应玄,其实我愿意的。」
13
应玄突破了重重战火进宫,终于在假山后找到了我。
他把我带到了竹林,这大概是宫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我虚弱地睁不开眼,不过依旧能够听到竹林外兵戈相向的声音。
这场大战,孰胜孰败?
不过我不在意了,只要叶家安然无事就好。
困在宫里的这许多天,我也并非虚妄度日。
洛衍登基以后,后宫加封了许多有功之臣的女眷,不过他只顾着折磨我,从来没有翻过任何一位妃嫔的牌子。
因此后宫幽怨颇多。
我就是利用了这份幽怨,挑起了洛衍手下人对他的不满,又开了入宫的口子,促成了这场战火。
躺在应玄怀里,我满意的笑笑。
叶家已经顺利脱身宫斗漩涡,我终于可以安心合眼了。
唯独敬媛,我有几分遗憾,也不知她能否虎口逃生,也不知她未来能不能嫁一个好人家。
「阿菁。」应玄轻声叫着我,「你睁开眼睛看看应哥哥好不好?」
应玄总算记得我们年少的情谊,亲切地叫我一回。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腰间的拨浪鼓递给应玄,那是敬媛最喜爱的玩具。
我知道应玄懂我的意思,正如他母亲当年托孤一般,我也将敬媛交托给了他。
这回,我终于可以死而无憾了。
「阿菁,你知道我为何拒绝叶夫人收我为义子吗?」应玄在我耳旁,声音低沉悲切。
「因为我若是成了你的义兄,就无法娶你为妻了。」
「那你为何不辞而别?」我从没想过,应玄对我竟然也有这样的情愫。
「你深爱洛衍,我不愿你为难。」应玄后悔,早知今日他就不该放手,「我再次出现,就是为了带你逃离皇宫,应哥哥知道,我们阿菁最爱自由了。」
应玄,我们这辈子无缘,下辈子你一定不要再错过我。
这句话,我无法说出口。
鲜血自我口中涌出,是我在叛兵攻城时就服下的毒。
我不愿成为应玄的负累。
双眼阖上之际,我在心里祈求神明,若有来世,不要再叫我……错爱他人。
14
皇宫里的厮杀一直持续到天明,这次的造反者可没有那么幸运,被皇帝一举击杀,手底下的残兵散将再难成气候。
听说大战之后的皇帝,发了疯地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寻找在大战开始前就已经消失的太后。
然而排查了整个皇宫,也未能找到。
没有人知道,洛衍在太后的寝宫是如何又哭又笑。
太后的梳妆盒里,有一条保存得极好的手帕,洛衍看着那手帕,怔愣许久,一口鲜血由喉口喷出。
他想起了十五岁那年,马蹄下的英雄救美。
洛衍其实想解释,他一开始真的没有设计这次初遇,只是他知道叶菁不会相信,所以准备用余生慢慢解释给她听,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洛衍确实想通过结交权贵之女帮助自己平步青云,但当他看到叶菁的画像时,他放弃了。
他动心了,一见钟情。
画像里有比叶菁更合适更尊贵的女子,但洛衍认准了叶菁,他无比确认,他是真的想要明媒正娶叶菁,而不是利用她。
否则,他又怎会听闻叶菁要嫁给皇帝就拼了命地闯入京城,宁愿背上起兵造反、弑父夺权的罪名。
躺在叶菁躺过的床榻上,洛衍想起她病的那些时日里,自己每逢深夜便潜入房中,趁着敬媛熟睡,为她更换额上的帕子,懊悔没能给叶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以至于他只能人后与叶菁偷偷相见。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有人说太后在这场宫变中烧成了灰,也有人说是失踪了,总之皇帝一个都不信,从最开始的皇宫寻人,扩展到了全城寻人,找得越来越疯。
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他的阿菁。
而在皇家寺庙里那年轻的圣僧,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出来讲解经文。
不过倒是有人说,在他的住所里,有一件紫金袈裟,静静地躺在那里。也有人看见,一个身着寻常衣衫的男子常常牵着一个小女孩,面容与那位圣僧极为相像。
圣僧曾说,红尘万事,唯有情最难渡,若想参透佛家真法,万不可渡情。
只是他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纵使情难渡,但我依旧甘愿来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