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眼时,三皇子洵臻正坐在床边看着我。
这灼灼目光委实有些……陌生。
我从未看他有过如此眼神。
起码对我从来没有。
此时,屋内人突然哗啦啦跪倒一片,「皇后娘娘吉人天相!」
我一个猛子跳下床,洵臻一把抓住我手腕,面露焦急,「你做什么?」
我慌张地左看右看,「不是说皇后娘娘来了吗?」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半晌,这才艰难开口:「小鱼,你就是朕的皇后。」
1. 皇后
我失忆了。
这几天,国师和请来的方士已经在我面前轮番作法了好几轮。
据国师说,我是因为失了一缕魂魄,才忘记了从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所有事。
可是他们做了半天法,也没把我那缕魂给叫回来。
说辞还出奇的一致。
说我那缕魂躲在一个地方,自己不愿意回来。
洵臻蹙眉,挥了挥手,「都下去吧,皇后累了。」
说实话,皇后二字对我,实在有些陌生。
毕竟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我还是那个林将军府的大小姐,林遇瑜。
我爹是驻守在南疆的护国大将军,十七岁之前,我都是在南疆的将军府长大的。
第一次进京,是十七岁时,父亲回京面圣,我闹着要一路跟随着去玩。
哥哥总与我说,京城有很多奇珍异宝,就连花花草草,都比南疆要艳丽许多。
我倒是觉得京中山水皆没有南疆好看,那些花花草草也并未比南疆好到哪里,待了几日,便生了厌烦之心,只想早日返回南疆。
直到我遇到了洵臻。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陛下举办的骑射比赛上。
作为从小就骑马到处跟着哥哥玩的南疆女子,骑马射箭对我来说,实属小菜一碟。
可我却输了。
输在我分了神。
就连下场后,我都恍恍惚惚的,只拉着旁边的侍女云熙问:「刚才上场的,是几皇子?」
云熙掩嘴笑,「小姐,那是三皇子啊。」
我喃喃道:「原来还真有男子,长得像画中的仙人一样啊。」
我爹在京中也是有府邸的,我随父在京中住了三月,其间皇后娘娘几次召我入宫。
我知道,她有意要我嫁给四皇子,因为四皇子是她的嫡出,而我父亲是大将军,兄长更是用兵奇才,文武双全,若我嫁给四皇子,以后大抵会成为皇后。
可我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天骑射场上的洵臻。
可洵臻与我很少有交集。
我在南疆也是野惯了的,心想他不来找我,我想办法找他便是。
于是云熙每日的工作,便是帮我打听洵臻的行踪。
今日他在茶楼听曲,我便匆匆赶到,假意邂逅。
明日他与友人游湖,我便也泛舟湖上。
云熙替我出主意,「小姐,你若是像话本子里那样,落个水,让他来救一救,那才好呢。」
我觉得有道理,于是便扑通跳下了湖。
可我却没等到洵臻。
他只是淡淡地瞄了我这边一眼,甚至眼神都未过多停留。
最后,我狼狈地自己爬回了船,当夜便感染了风寒。
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发着烧,云熙则在床边骂着娘。
「小姐,这话本子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包白河果。
白河果是治疗风寒的良药,送药的小厮说,是三皇子让他来的。
我捧着这白河果,傻傻乐了足足两日。
病好后,我找了个回礼的理由去寻他,可他府上人却说,三皇子公务繁忙,不便见林小姐。
几次下来,都是如此。
「饿了没?」 洵臻温柔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转过头,他微微蹙眉,「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了?」
我摇摇头,「没有,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顿了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总之我在你身边,什么也不必怕。」
我点点头。
有些口渴,我本想唤云熙来帮我倒杯蜜水,却未在殿中寻到她。
「云熙呢?」我转头,「她难道未与我一同进宫吗?」
洵臻给我布菜的手一顿。
「怎么突然想起她了?她……」他顿了顿,「她犯了错,逃走了。」
「犯错?」我愣了愣,「她犯了什么错?」
他默了下,屏退众人,拉起我的手,「小鱼,别想了,不过一个侍女而已,犯不上你挂心。」
我摇摇头,「不行,云熙一向对我忠心,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半晌,他轻声叹气,「她是前朝皇室后裔,接近你本就有目的,她挟持了你,威胁朕将当年一位开国功臣之后满门抄斩,后来未能成功,便逃走了。」
我愣愣道:「什么……」
云熙挟持……我?
「小鱼,」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你太善良,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朕会护着你的,以后没人能伤你半分。」
「那……我们呢?」
我们又是如何成亲的呢?
他松开我,嘴角微弯,「你啊,不是总围着我转吗?我们心悦彼此,父皇后来便赐了婚。」
心悦彼此……吗?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我确实总是围着他转。
可我印象中的洵臻,是个看到我落水都不会救,五次三番将我拒之门外的人。
「你,你是什么时候喜,喜欢上我,我……」
他笑着将我散乱的碎发缕到耳后,「小鱼,我一直都喜欢你,你呢?你不是也一直都喜欢我吗?」
是啊,我是一直都喜欢他,一直都想嫁给他。
可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从未想过他居然也会喜欢我。
「所以……」我咬了咬唇,有点不好意思,「我先喜欢你,你后来也喜欢我,我们结为了夫妻,后来你当上了皇帝,我便成了皇后,是……这样吗?」
他在我额头落下轻轻一吻,「是,我们一直都很好。」
后面半个月,我终于明白了他这句一直都很好是什么意思。
洵臻除了上朝,几乎与我形影不离。
起初我还不大适应,毕竟没了三年的记忆,内心觉得自己还是个闺阁女子,有些亲密事做起来,总是害臊得很。
但洵臻却很有耐心,他一点一点教我,尤其晚上,总是轻言细语地将我从被子里,哄到他怀中。
他总是轻轻地吻掉我因情动而溢出眼角的泪珠,一边吻一边道:「我的小鱼好美。」
我想,过去三年,我们大抵都是如此缠绵的。
他熟知我的每一处反应,如果不是夜夜在一起,又怎会如此呢?
一天半夜,我正睡着,突然听到他喃喃叫我的名字。
似是陷入梦魇。
「别走,别走……」
我赶忙起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睁开眼,双眼像是含着一团迷雾,呆呆地看着我。
愣了许久,他突然起身,将我一把抱进怀中。
「小鱼……永远不许再离开我。」
2. 洵臻
我问过洵臻,我是如何失忆的。
他说我是不小心从御花园的台阶上摔下去,磕到了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个原因,自打我醒来,他就没让我出过兴德宫。
大抵是怕我再摔了。
我虽失了记忆,但却还记得礼数,按理说,即便是皇后,也是不能住在皇帝寝宫的。
可他却说大可不必在意,如今我不记得很多事情,在他身边要放心些,况且他也想日日夜夜都能看到我。
他很宠我,甚至允我早上犯懒多睡,也会在下朝后亲自为我挽发。
每次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我都在想,到底是如何的好气运,让我遇到了他,又是如何的气运,他居然也喜欢我。
只可惜,这些事情,我都忘记了。
只记得十七岁的我一次次去找他,他都避而不见,我送他的东西,他都会遣人送回,那些总归有些伤心的往事。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冷,才十一月便落了雪。
我自幼喜雪,洵臻怕我着凉,不许我去外面玩,却给我披了斗篷,拥着我坐在殿门外看雪。
白雪皑皑,我突然忆起往事,便一直话说个不停。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冬天可是冷,那时也是落雪,我亲手做了一个狐狸帽子给你,可又怕你不收,在你门口和看门小厮说了好半天好话,才让他拿着给你送进去……我高兴坏了,直接就在雪地上跳了起来,结果因着站太久腿冻僵了,居然就直挺挺地摔在了雪里,回去躺了十余日才好。」
我笑个不停,「可是狼狈死了。」
拥着我的手臂骤然一紧。
我回头拍他,「再勒我就喘不上气了……」却发现他两眼呆呆地看着我。
「陛下?」
他这才如梦初醒,轻轻将我被风吹散的头发拢好,「是啊,小鱼,」他将我拥得更紧了些, 「之前那顶被我弄丢了,你再给我做一顶帽子可好?」
我点点头,「好啊 。」
3. 秀女
我其实不大善针线,上次给他做那个帽子,只记得自己把十指扎了个遍。
十指连心,那疼的记忆,仿若昨日之事。
可这次做,手感却大不一样了。
上次做的针脚都不大平整,这次做完却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洵臻下朝后,我将帽子送给他,他目露惊喜,揽着我道:「我的小鱼手真巧。」
他在我额头落下一吻,「今年冬寒,我可要日日戴着这帽子。」
第二日,洵臻上朝去,我百无聊赖,便想出去走走。
兴德宫的大宫女茗儿为难道:「娘娘,陛下说外面天寒,怕您身子受不住……」
我撇撇嘴,我不过是失了忆,他却当我娇气了不少,这宫女更是寸步不离,小心谨慎,生怕我在殿中都摔个跟头。
天知道我以前在南疆,可是天天上蹿下跳,骑马射箭,就没一刻闲过的。
我也不想为难于她,于是便道:「那有没有什么书册可看,每日坐着,实属无聊了些……」
茗儿想了想,「娘娘,栖梧宫那里还放着您之前看过的一些话本,要不奴婢遣人拿些来。」
我当即大喜,「那便快些去吧。」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三个宫女便抱来了十来本书册。
我最喜欢看话本,也不再纠结出门的事,拿起一本便看了起来。
直到我翻到那一页。
皱皱巴巴的几页纸,像是被水浸过。
我打开一看,是一份名单。
秀女名单。
我静静地盯着那名单看了许久,这才恍然想起,我日日待在兴德宫中,居然忘了一件事。
我招了茗儿来,问她:「陛下除了我,还有几位妃嫔?」
茗儿愣了下,支支吾吾地告诉我。
三妃五嫔,共八人。
我看着手中的这份秀女名单,是今年的,上面还圈了几个红圈。
也就是失忆前,我在准备……给洵臻选秀女?
我愣了愣,竟有些看不透自己。
十七岁的我,光是看到洵臻与别的贵女有说有笑,心中都能生出难过。
而如今,我竟大度至此吗?
可这份大度的记忆,我已失了,如今我顶着十七岁的记忆看这份秀女名单,总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正想着,洵臻回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起身,手中的秀女名单已被他夺去,他转头看向茗儿等人,「混账,谁让你们拿这东西给皇后的?」
茗儿跪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
我赶忙起身,「是我无聊了,想看书,她们才去帮我寻的,你莫责怪她们……」
「这名单……我……」我想说我其实不在意的,可话未出口,眼泪倒是不争气地往出流。
洵臻见我落泪,登时慌了手脚,「朕将今年的宫中选秀取消了,小鱼,朕以后都不会再纳人入宫了。」
我哭得抽抽搭搭,他给我擦泪,边擦泪边柔声道:「之前怕你受不了,才没告诉你的,后宫的其他人,我都不会去的,」他握住我的手,「你与我夜夜都在一处,还不信我?」
听他说完,我突然觉得自己哭得又傻又不懂事。
没有失忆的我,一定不是这般的。
我抬头,「我若是能想起来便好了,如今这般,是不是可笑得紧?」
他摇摇头,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小鱼,你现在就很好,不想起来,也没关系。」
那一晚,晨光熹微之时我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到他在我耳边说:
「小鱼,我们生个孩子吧。」
4. 明妃
可这三妃五嫔,毕竟是宫中活生生的人。
我身为后宫之主,岂有躲着不见的道理。
于是我和洵臻说,我想见见她们。
他准了。
说实话,我还是有些紧张的。
茗儿帮我梳了高高的发髻,我问她:「平日里,我待这些妃嫔如何?」
茗儿掩嘴笑道:「娘娘放心,您一向很有威仪的。」
完了,我想。
毕竟现在的我,骨子里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若是镇不住她们该如何是好?
可谁知,洵臻的这几位嫔妃,倒都是好相处的。
低眉顺眼,说话都细声细气。
看着都听话极了。
话里话外,都是对我身子的关切。
甚至这段时间一直在协理后宫之事的妘妃,也未表现出一丝强势,只道希望我身子早日好,好将六宫之权交还于我。
夜里,洵臻回来,我与他说起今日与众妃嫔见面之事,他只道:「小鱼,朕纳妃,一是为堵众人悠悠之口,二是因她们的父兄对朕有用,不将她们送到朕的床榻上,所有人都不放心。」
「小鱼,朕心里只你一人,如今见了她们,可是信了?」
我点点头。
他笑笑,「乖。」
又养了一段日子,天气趋暖,洵臻准了我在宫中花园转转。
这可乐坏了我。
这日,我正在花园里溜达,突然有些渴,茗儿回去取茶,留下兴德宫另一个侍女眉儿陪着我。
突然,一只松鼠从旁边的树下穿梭而过。
我小时候最喜松鼠,当即站起追跑过去。
谁知这宫中的松鼠,倒是灵活得很,上蹿下跳,跑得飞快。
我玩心上来,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我可是在南疆撒欢长大的。
一人一鼠你追我躲,倒是把眉儿给抛了老远。
等我抓到那松鼠时,才发现,自己不知跑到哪个僻静的院子外了。
院子外有一个秋千,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坐在上面,似是睡着了。
听到动静,她微微睁眼,看到我,却是露出嘲讽一笑。
「我当是谁贵足踏贱地,原来是皇后娘娘?」
手上的松鼠趁机抓了我一下,我疼得一松手,那小东西便跑了个没影。
这女子懒洋洋地从秋千上站起,「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后娘娘一个人来我这冷宫,是为了看看我过得有多么惨,好让自己睡得更安稳吗?」
冷宫?
「你是……」
「明妃娘娘……」一个宫婢捧着个斗篷出来,见到我,吓得当即跪倒在地,颤着声,「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奴婢是给周才人拿个斗篷,冷宫太阴,所以才人才想出来晒晒太阳,不是要冲撞娘娘……」
明妃?
周才人?
我看着眼前女子,莫非,她原本是妃,如今是被贬到这冷宫来的?
周才人扯了扯嘴角,「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想让我死,不是一句话的事?」
我看着这冷冷清清的院子,「你住这里?」
她颇为好笑地看了我一眼,「皇后娘娘可是过得太舒心,失了忆?」
她走近一步,「不是娘娘亲手将我送进来的吗?」
「你说什么?」
「娘娘,」眉儿喘着气跑过来,看到周才人时神色一变,「冷宫这里阴冷,娘娘身子才好,还是随奴婢回去吧。」
「娘娘果然没变,还是一样的好手段,」周才人笑道,「这次又是什么?装病惹陛下怜惜?」
她句句咄咄逼人,我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我确实失忆了,不记得你是谁,你若有什么话,大可直接和我说,不必如此……」
「失忆了?」她愣了下。
「娘娘……」眉儿焦急道,「娘娘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哈哈哈哈哈……」周才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坏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却可以忘掉一切?天道如此不公,我不服,我不服啊……」
我无视眉儿哀求的眼神,上前一步,「你到底在说什么?谁是坏人?」
她瘫坐在地,双眼像是淬了毒,「林遇瑜,你凭什么忘记一切,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向我? 你想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你因陛下宠我,害死我腹中孩儿,让我失了妃位,陷害我至冷宫,林遇瑜你……」
「大胆!」茗儿赶来,「周才人冲撞皇后娘娘,还不将其拖下去!」
几个宫人立即上前,将挣扎的周才人几下绑了起来。
「林遇瑜,不只我,妘妃的孩子,也是你害的!你如此狠毒,你不得好死!」
茗儿大喊:「还不把她的嘴堵起来!」
周才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宫人。
「你仗着自己的家世,做尽坏事,陛下如今不过是因着林将军不能动你!林遇瑜,你早晚会得报应!呜呜呜……」
宫人拿布将她的嘴粗暴堵上,拖着她进了院中。
我则站在原地,双脚挪不开地。
浑身都在打战。
晚上,我发起了低烧,而兴德宫的宫人都受了罚。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床榻另一侧凹陷了下去。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睁眼看他,他的眼中布满血丝。
我向他怀中靠了靠。
「我真的害过别人吗?」
洵臻叹了口气。
「小鱼,你谁都没害过。」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周才人去冷宫,就是因为她想害你,她的孩子没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在我额头落下一吻,「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她害你那次,我不应该顾及他父兄,当时就应该杀了她的。」
第二日,我醒来时,洵臻已去上朝了。
下午日头很好,我烧也退了,于是想出去走走。
心里头装着事,我又散步到了昨日的冷宫。
可却不见周才人和她的那个婢女,只有一个宫女在清扫着地面。
她抬头看到我,大惊下跪,「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周才人呢?」
她抬起头,「周,周才人,昨日,被赐了白绫……」
什么?
我一把抓住她,「你说什么?她,她……」
死了?
昨天还一个活生生的人……
茗儿扶住我,「娘娘,周才人昨日冲撞了您……」
我喃喃道,「那也罪不至死啊,为什么,为什么陛下要这么做?」
「不行,我要去找陛下!」
「娘娘!」茗儿拦住我,「昨晚,周才人的屋内,搜出来了巫蛊娃娃,上面写的,都是娘娘的名讳,陛下大怒,认为其在冷宫仍然不知悔改,加上她满嘴都是污言秽语诅咒娘娘,已然神志不清,陛下这才赐了白绫。」
我脚步停了停。
「娘娘,陛下这么做,都是为了娘娘您,所以才会……娘娘若是因着这事去指责陛下,怕陛下定会伤心的。」
傍晚,洵臻回了兴德宫。
我上前帮他卸下斗篷,他只道:「寒气重,你别来,让她们做就好。」
将身暖好,他才抱起我,将头埋在我颈间,使劲嗅了嗅,弄得我痒痒的。
「陛下……」
「都说了,就我们二人时,唤我名字,」他揉了揉我的发,「怎么又忘了?」
他眸间都是疲色,我知道,最近西蛮那边不太安分,北面又遭了雪灾,这些时日,他特别忙。
想了想,周才人的事,还是未能说出口。
「茗儿说你每天都想出去走走。」用膳时他突然道。
我抬头看他,他笑笑,「是不是觉得闷了,本来想着带你出去玩的,可最近朕太忙了,所以便寻了个民间戏班子,过几日给你解解闷。」
5. 云熙
隔了几日,果然有个戏班子进宫献唱。
我总算明白,明明宫中有那么多唱功好的伶人,洵臻为何还特意选了这个民间戏班子。
只因这戏班唱的是南曲。
京城离南疆远,唱腔也大不一样,能在京城找到个会唱南曲的戏班,实属不易。
我最爱听南曲,可未出阁的姑娘,总不能天天往外跑去听戏,所以云熙为了让我开心,曾专门去学了唱腔,遇到不开心之事,她就会为我唱上几句逗我开心。
总听她唱,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会哼唱一二了。
几曲罢了,我问那伶人:「唱的确实好,你可是南疆人?」
那伶人跪下称是。
我笑道:「我好久没见过南疆来的人了,今日尚早,你就陪本宫叙会儿话吧。」
我转头对茗儿道:「带着其余人去领赏吧,再去将那红珊瑚取来赏给这小娘子。」
茗儿颔首退下,我想了想,又转头对眉儿道:「那红珊瑚估计茗儿一人拿不了,本宫这边就和这位小娘子叙叙话,不需要伺候,你去帮茗儿吧,取那红珊瑚时可要仔细小心。」
眉儿走后,殿内只剩我和那伶人。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
我掐了掐手心,这才堪堪维持住自己方才一直强装的镇定。
「云熙,」我颤着声,「是你吗?」
我在南疆是听过不少曲,但此腔此调,却只有陪我一起疯过闹过哭过笑过的云熙才会如此唱。
南曲小调居多,可云熙调皮,总爱将曲的尾音故意拔高,我曾评论她这唱腔不伦不类,却每次听都忍俊不禁。
那时,我因为洵臻而难过伤心,躲在屋内偷偷哭,她唱曲安慰我,唱的便是今日这最后一曲。
她抬起头,人虽易了容,但那双含着热泪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就是云熙。
「小姐……」
我猛地拽住她的手腕,「时间不多,我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就问你一句,你可是前朝皇氏后裔,你可有背叛于我?」
「小姐,」云熙重重磕头,「奴婢确实是前朝皇族后裔,可小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又怎会背叛小姐,若是如此,奴婢又何必要回宫来寻小姐?」
我拽着她的手缓慢松开。
云熙跪着,双手拽住我的裙角,眼泪不停往下流,「小姐,咱们出宫不成后,奴婢被逐,后听到您失了记忆,这才想了法子扮作伶人,只为确认小姐您好不好,小姐,陛下可有难为您?可有罚您?」
「你说什么?我们……」我愣了愣,「要出宫?为何?」
「小姐……」云熙双眼通红,「陛下长久冷落小姐,任凭妘妃、明妃她们踩到您头上,小姐心灰意冷,所以才和奴婢演了一场戏,让奴婢假意挟持小姐,好假死出宫,可我们没料到,陛下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小姐您被陛下抓了回来……」
我呆在原地,「你说……什么?」
长久冷落?
心灰意冷?
假死出宫?
那天周才人声嘶力竭让我偿命的景象瞬间浮上心头。
「你可知,」我怔怔道,「我对明妃做过些什么?」
云熙愣了下,「明妃?小姐,您什么错都没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明妃……」
我慌忙伸手,止住了她下面的话。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静了一瞬,只听茗儿在门外道:「娘娘,红珊瑚奴婢取来了。」
云熙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我看了看她,俯下身子低声道:「我会想办法再让你入宫,擦干眼泪,莫让别人看出来。」
云熙点点头,再抬起头,脸上泪水已擦得干干净净。
云熙离开后,我借口想睡会儿,将侍女都打发了出去。
躺在床榻上,我想着她方才所说的话。
长久冷落,心灰意冷,假死出宫……
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可我却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闭上眼,觉得心里很难受。
不光是她说的那些话,且是因为我知道,云熙说谎了。
自打我失忆醒来,洵臻对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因为在我仅存的 17 岁记忆中,我二人从未亲近,我甚至没有得到过他一个笑脸。
但云熙从小与我一道长大,我对她,太熟了。
她有个小习惯,而这个小习惯,怕是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到。
那便是撒谎或紧张时,她的左手大拇指,会不自觉地掐食指关节。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边口上否认喜欢我哥哥,一边用拇指掐着食指关节。
我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我明明对她熟悉至此,熟悉到甚至知道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小习惯,却不知她的身世,居然是前朝皇室后裔。
但好像,我确实也从未细问过她。
第一次见她时,我才七岁,陪着娘亲去南疆当地一户官员家吃茶看戏。
云熙那时也才九岁,在那官员家中做婢女,两只眼睛里装的,都是谨小慎微。
可终究还是出了错,她将滚烫茶水不慎洒在了娘亲裙摆上。
娘亲虽未说什么,那官员夫人却吓得要死,在我们看戏结束准备离开时,只见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云熙被抬到我们面前,满身是血。
那官员夫人用这种方式,向将军家的夫人和小姐赔罪。
这种事,在南疆其实很常见。
我被云熙那惨状吓得哭了起来,娘亲则冷冷看了那夫人一眼,带着我走出了门。
马车行了几步路,我挑开车帘,刚好见到这家侧门处,云熙身上裹了个破席子,被人扔了出来,家奴给了挑夫五文钱,让他将人扔到乱葬岗。
我让车夫停了车,和娘亲一起,将她带回了将军府,并请了郎中为她医治。
伤好后,她不愿走,说自己在世上已无亲人,将军府对她有救命之恩,愿留下做府中婢女。
那时将军府的婢女,皆比我大,我又没个姐妹,云熙与我年纪相仿,我其实内心深处,也是想留下她做伴的。
我小心翼翼去问娘亲的意见,娘亲只与我道:「为奴为婢,皆非自愿,人是你捡回来的,你若要留下她,便莫让她遭受以前那些事。」
我点点头,内心喜悦。
于是,云熙成了我的贴身婢女,她陪我一起读书玩闹,我偷溜出去玩,她便帮我打掩护。
而她每次在娘亲面前帮我圆谎,拇指都会不自觉地掐食指关节。
傍晚,洵臻陪我一道用膳,他摸了摸我的眉毛,「怎么了?一晚上心神不宁。」
我摇摇头,靠在他肩上,「没什么,就是有些乏。」
「你啊,」他点了点我的额头,「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是不是……」他顿了顿,「听了南曲,想家了?」
我怔了下,没说话。
他伸手揽住我,「朕千方百计找了个南曲班子,是想让你开心,谁知却让你忧思加重,朕看这南曲班子,以后也莫要进宫了。」
我一听便急了,「陛下,那南曲班子,臣妾很喜欢的,陛下对臣妾有心,臣妾感激陛下……」
「嗯?」他挑挑眉。
我小声,「所以,所以能不能还让他们时不时进宫,给臣妾唱上几曲……」
他看似思索,「让他们进宫倒不难,只是今日他们惹得朕的皇后不开心,朕也不开心,朕得开心了才能……」他若有所指地看向我。
我立马领会,「那陛下如何才能开心?」
他笑笑,好心帮我出主意,「不如小鱼说些好听话给朕听听?」
好听话?
他九五之尊,什么好听话没听过,让我说什么好听话给他听。
他见我想得辛苦,又好心道:「其实不必那么麻烦。」
我抬头看向他。
「小鱼你只要多叫叫朕的名字,就是好听话了。」
名字?
我试探道:「洵臻?」
他摸了摸我的头,「乖,以后叫一百次朕的名字,换一次听南曲。」
「什么?」
这也太欺负人了。
我脸憋得通红,「一百次,那,那可如何叫得完?」
他轻抬了抬下巴,侍女立马会意,上前将盘碗撤下,都退了出去。
「如何叫不完?」他在我耳边轻声,「白日叫不完,夜里还叫不完?」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耳根都烧得通红,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故意的!
我气得捶他,「洵臻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打横抱起向里走,边走还露出得逞的笑。
「你看,这不就叫得很好吗?」
一晌贪欢。
事后,我累得不想动,他极有耐心地帮我系好纱衣,抱着我去沐浴。
热气蒸腾下,我更困了,这种时候,本该我服侍他的,可我实在是累,只靠在他怀中,闭着眼一点不愿动。
「就这么懒,」他笑笑,倒是没见一丝生气,「还有件事,朕方才忘了告诉你,你听了注定欢喜。」
我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他。
他将我的碎发缕顺,「林遇青大约年后会进京,到时候朕安排你和他见一面。」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哥哥他,要进京?
6. 妘妃
「西蛮那边屡次挑衅,我西疆百姓日夜被扰,今日朝上,朕已决定主动出兵。」
他转头,温柔地帮我拂去额头水珠。
「你哥哥是用兵奇才,早年南疆那一仗,如今还常常被人提及,朕思来想去,此次出征,倒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挂帅人选。」
确实,哥哥在南疆,一向被人誉为「飞翼少将」。
只要有他和爹爹在,南疆百姓的心就是安的。
哥哥年纪尚轻,洵臻此次派他挂帅出征西蛮,想必也是给他一个立战功的机会。
可我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周才人那张脸。
「你仗着自己的家世,做尽坏事,陛下如今不过是因着林将军不能动你!林遇瑜,你早晚会得报应!」
我猛烈地咳了起来,结果一个没坐稳,居然身子一歪呛了口浴池中的水。
洵臻吓得一把将我捞起来,不停给我拍背,我顺过气后,眼里都是水雾,撒娇地向他怀中拱了拱。
他长舒一口气,无奈地摸着我的头叹气,「朕都抱着你了,你还能在浴池中呛水,看来以后只能拿条金链子,将你牢牢地拴在身边才行。」
我委屈地抬头,「你就知道欺负我。」
他看着我,目光由上及下,眸子的颜色陡然变深。
我正欲别过头去,他却挑起我的下巴,挑眉道:「是吗?那朕坏名声都担了,不得做实了欺负你这件事才不亏?」
我惊呼一声,被他掐着腰抱起,水声扑通,伺候的侍女都自觉退了出去。
可真是太过分了。
第二天一早,我根本起不来,只能躺着怒视换穿朝服的他表示不满。
他倒是愉悦得很,还不忘转头嘱咐茗儿:「今日早膳给皇后加道补汤。」
我:「……」
用过早膳,宫人禀报,说妘妃求见。
妘妃在我卧床期间协理后宫,一直做到现在。
其实我刚醒来时,她就提出过将六宫之权交还于我,只因洵臻说我身子还未大好,记忆也没恢复,太医不让过度忧思,所以让她依旧做着。
妘妃闺名苏妘,是苏丞相家中嫡女,排行老二,她性子温婉,说话也轻轻柔柔,淡然如水。
说实话,我还挺喜欢她的,甚至对她,对后宫的其他女子,内心都有一丝愧疚。
她们到底也是洵臻的妃嫔,可却夜夜都要独守空房。
这种日子,若是换了我,怕是一日都忍不了。
可若让我真将洵臻推去她们任何一人那里过夜,我却做不到。
我知他是帝王,我如此想法很是自私,可我却真的无法做到与她们平分所爱之人,我骗不了自己。
所以对于妘妃,我不急着要回六宫之权,也许心中亦是觉得,这是我对她的补偿。
我无法把爱人给她,但可以把执掌后宫的权力给她。
就像宁嫔喜欢漂亮丝裙,珍嫔爱珠钗,我都可以将我所有的这些毫无保留让给她们。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争,唯有洵臻,唯有他,我只想要他。
想要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他。
妘妃向我规规矩矩行了礼,呈上了除夕夜宫宴的舞乐名册。
她做事一向稳妥,一直以来,替我分忧不少。
可今日却出了事。
妘妃正在殿内与我说着话,宫人急急来报:「娘娘,娴妃娘娘在殿外哭闹着求见,说,说有事要求娘娘做主。」
我皱了皱眉,娴妃虽为三妃中性格较为张扬任性的一个,但在我面前也从来规规矩矩。
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我让宫人将她领了上来,谁知她一上来就扑通跪倒在地。
「请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
据她说,昨夜她邀了几位姐妹到她宫中小聚,大家闹着要看那颗陛下赏赐的夜明珠,她就拿出来供大家观赏了。
后来她小酌了几杯,不知怎么就醉倒了,今早醒来却发现,那夜明珠不见了。
宫中出了贼,此事确实不小,但娴妃下一句却语出惊人。
「臣妾认为,是妘妃姐姐拿走了那颗夜明珠!」
妘妃愣了下,「娴妃你在说什么?」
娴妃挺起胸,「昨夜最后离开的是妘妃姐姐吧,姐姐走之前我分明记得珠子还在,我那侍女也说,最后是妘妃姐姐将装珠子的匣子交给了她,她也并未打开看,结果今早珠子就没了。」
我只觉此事听着着实荒谬,妘妃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甚至从不戴繁杂华丽的头饰,又怎会去偷一个小小夜明珠?
「娴妃,不可信口胡言,你宫中的宫人可查过了?」
娴妃道:「回娘娘,我宫中都查过了,」她转头看向妘妃,咄咄逼人,「妘妃姐姐若问心无愧,敢不敢让人搜你的含云宫?
「胡闹!」我猛地拍了桌子,两人吓了一跳,我亦愣了一愣。
记忆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好像曾几何时,有过似曾相识的场景。
妘妃起身,「娘娘息怒,臣妾愿自证清白,娴妃妹妹可去我住处查看。」
我叹气,这妘妃,性子也太好了,这都可以答应。
我依旧不同意去搜含云宫,妘妃却坚持,「清者自清,臣妾也是为了自证清白,自不怕人搜。」
她默了下,又道:「此事叨扰到皇后娘娘,实在不该,但娘娘能否移驾含云宫,为臣妾做个见证?」
我看着她水润的双眼,这才意识到,她内心,大抵也是委屈的。
她替我做了那么多,我若连这都不答应,岂不太对不住她。
于是,一行人便去了含云宫。
自然是怎么都找不到那夜明珠。
这个结果本就在意料之中,却见娴妃在屋内走了一圈,指着床头一个雕花匣子道:「这匣子里呢?是不是还未查过?」
妘妃脸瞬间变得煞白,「那不能……」
可已晚了,匣子本就没上锁,娴妃咔嗒打开了匣子,妘妃突然冲上去,抢过匣子,争抢过程中,匣子不知怎的脱了手,竟冲着我砸了过来。
我好歹是将军女儿,三脚猫的功夫还是有的。
侍女冲上来的同时,我已一把接住匣子,匣子里叮咣几声,我不禁向里一看。
夜明珠是没有的,却有一块玉佩和用红线系在一起的两束发。
我呆呆地看着这匣子里的东西,突然一阵窒息感袭来,猛烈地咳嗽起来。
娴妃和妘妃双双跪地,「请娘娘恕罪!」
半晌,我平复了呼吸,将匣子合上交给妘妃,娴妃跪着向前几步,颤声道:「娘娘,臣妾方才失手,并非故意,娘娘,」她吓得就要哭出来,「求娘娘不要告诉陛下。」
我转头看向妘妃,她低垂着睫毛,并未言语,只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匣子,身子微微颤抖。
「你的夜明珠不在这里,今日之事,本宫不会告诉陛下,但你也切莫再胡闹了。」
娴妃连连磕头,「娘娘教训的是,娘娘教训的是。」
离开含云宫,我恍惚地走着,直到眉儿提醒,我才知自己又走到了冷宫。
我木木地坐在周才人坐过的那个秋千上,脑海中全是刚才妘妃匣子里的东西。
结发。
玉佩。
我看着天空,喃喃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眉儿上前,「娘娘,您说什么?」
我摇摇头,当初第一次读这首诗句时,我还在南疆。
我那时不爱看什么女诫女训,男子看的那些更是不喜,只爱读诗看话本。
哥哥那时总说我不学无术,我则笑嘻嘻地凑过去,「哥哥,你有没有和女子结过发?」
身边的云熙动作明显一滞。
哥哥只给了我额头一个暴栗,「傻不傻你?结发是随便结的吗?那是只能和自己妻子做的事。」
我捂着头哀号,「难道不是喜欢的人就可以吗?」
哥哥一脸无语,「让你平日多读些正经书,结发是要在成亲之时才能做的事,且只可以与正妻做的。」
「那没成亲之前,若是男女心悦彼此,又不能结发,那该如何……」
这次轮到云熙捂着嘴笑,「小姐,我听说京城那边的风俗,男女若互相有意,女子会赠男子香囊,男子会赠女子玉佩的。」
我听了,喃喃道:「京城啊,京城果然比南疆有趣得多。」
那时的我,觉得京城什么都好,所以父亲赴京那次,我才一定要跟着去。
谁承想,来到京城,一眼便是终身,再没回过南疆。
记忆中,我没有给洵臻送过香囊,因为他从未给过我机会。
我知他有一块玉佩,是专门请人打造的,祥云纹路上刻着一个臻字,刻艺巧夺天工,听闻王公贵族聚在一起,总有人想讨他那块玉佩观摩一二。
三皇子喜欢精美之物且颇有造诣,京城人人皆知。
常有匠人将自己绘制的图样子送到三皇子府,而洵臻也会给出自己的意见,邀匠人入府切磋一二。
我那时想尽办法接近他,便专门让云熙打探来那玉佩的图样子,甚至想做个同样精妙绝伦的玉佩来迎合他的喜好,借此可与他多说几句话。
可惜后来我做了个图样子送到王府,如同以往我送去的东西一样,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我自然更不奢望能得到他的这枚玉佩了。
可我看过无数遍图样子,闭上眼都能完完全全描摹出整个花纹的玉佩,方才,与那两束结发一起,安安静静地,躺在妘妃的匣子里。
7. 福儿
坐了不知多久,一阵微风刮过,我打了个喷嚏。
茗儿上前,「娘娘,咱们回去吧,坐久了该冷了。」
她看我没动,又笑着道:「娘娘若是喜欢这秋千,和陛下说一下,陛下一定乐意在兴德宫院子里给娘娘做一个秋千架的,娘娘就不用走如此远来这边了。」
我起了身,「走吧。」
走到兴德宫门口,一个打扫的小宫女端着个空盆,本欲给我行礼,却不知为何突然跌倒在地,空盆骨碌碌地滚到了我脚边。
茗儿立马上前,厉声道:「福儿你怎么做事的?惊扰到娘娘,还不过来收拾完去后面领板子。」
我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算了,无妨的。」说罢,余光一扫,却看到地上除了盆,还有一根花绳。
我俯身拾起那花绳,问福儿:「这也是你的?」
这花绳,应是方才跌倒时从她袖中掉落的。
福儿怯怯抬头,「回娘娘,是奴婢不慎掉落的。」
「板子就算了,这花绳做得精巧,不如就送给本宫吧。」
福儿面露惊喜,「奴婢谢娘娘大恩!娘娘若喜欢,奴婢给娘娘再做几根!」
我笑笑,「那好。」
傍晚,宫人来报,说洵臻今晚不回兴德宫用膳。
我本来晚膳用的就少,平日里若是洵臻在,他都会盯着我将补汤喝光,而今日我确实没甚胃口,便干脆草草用了几口便收了。
半倚在躺椅上,我把玩着手上的花绳发呆,渐渐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身子一空,整个人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懒虫。」我听到他低低地笑,又对宫人道,「将补汤热一下端上来。」
我迷迷糊糊摇头,「不要,我今天不想喝。」
「不行。」他吻了吻我额头,「御医说,你身子弱,这补汤须得天天喝,日积月累才有效。」
我揉了揉眼,睁开眼看他,他摸摸我的头,接过茗儿手中的补汤,拿勺子试了一口。
我别过头去,「又没有什么用,喝了也不会想起来什么。」
他舀动勺子的动作顿了顿,抬头道:「这汤补的是你的身子,记忆这事,朕也有派人去寻名医来为你看,这事急不得,况且,」他顿了顿,「就算没了记忆,你也不必害怕,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舀了勺汤,递到我嘴边。
我看着眼前的汤,突然胸口就涌上一口气。
「可我今日就是不想喝!」
勺子还在我嘴边,他皱了皱眉,沉声道:「小鱼,别闹。」
「我不想喝!」我一下子抬起手,只想推开那碍眼的勺子,结果动作一大,再加用力不稳,竟一下将他另一只手中的碗都挥了出去。
一声脆响,屋里瞬间跪倒一片。
空气凝滞了一般,再无丝毫声响。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圈不自觉就泛了红。
他垂眸看着地上的碎片,脸上看不出喜怒。
半晌,我听到他的声音,「再端两碗上来。」
「我说了我不喝!」
茗儿小心翼翼将两碗汤放在躺椅旁的桌子上,其他宫人则赶忙上前,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洵臻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随着轻轻的闭门声,屋内只剩下我二人。
他转头看向我,「坐过来些。」
我没有动。
他叹了口气,端起一碗汤,向我这边坐了坐。
「我不想喝。」我重复道。
「知道。」他仰头,将碗里补汤喝了个干净。
我愣愣地看着他。
「这个补汤,」他轻声开口,「是朕专门让御医和御厨为你做的,你身子弱,朕总担心,日后若有了孩子,你这瘦弱的身板会撑不住。」
他伸手摸上我的发,「御医之前说,你的身子最好要吃半年多药养养才好,可是药三分毒,再说朕也舍不得你天天吃苦药,才让他们做出这个汤,虽见效比药慢些,但对身子更好。」
「朕知道,这汤虽不像药汁那样难以下咽,但每日都吃,也定然会腻,以后朕都陪着你喝,好不好?」
我眼角一酸,泪便连珠串似的往下掉。
他将我揽到怀中,我哭得极凶,他衣衫被我眼泪浸湿了一片一片。
他却丝毫不在意,只耐心地给我轻轻拍背。
「我怕……」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很怕…..」
「朕知道,」他紧紧抱着我,「但是小鱼,有朕在,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怕,朕永远永远,都会护你周全,你知道吗?」
我在他怀中点点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不知哭了多久,我终于缓了过来,他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好了,我的小鱼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喝汤吧,好不好?」
他摸了摸碗,无奈笑道:「再不喝就真凉了。」
我看了看那汤碗,嗡着声嗯了下。
「乖。」他端起汤,正欲喂我,我伸手接过来,咬咬唇,「我自己来。」
他眉眼一弯,「好。」
我正一口一口喝着汤,却看他拿起了那个花绳。「怎么?今日想玩花绳?」
我愣了下,「就,想起来了,随便玩玩。」
他接过我的空碗,「你若还有精神,朕陪你玩一会儿。」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他在开什么玩笑,他九五之尊,陪我玩翻花绳?
「那么惊讶做甚?」他将绳子夹在两手之间,翻了两下。
「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一个男子,怎么会这个?」
「你不是很爱玩吗?」他笑笑,「以前也陪你玩,玩着玩着,自然就会了。」
「我……」我张了张口,破涕为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掐了掐我的脸颊,「你想玩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那,」我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我,我以前,有没有对你发过脾气?」
他怔了一下,似是认真想了想,「实话实说,你真的很少对我发脾气,总是包容我……」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着敲了敲我脑门,「没想到如今失忆了,发起脾气来居然如此凶。」
我愣了愣。
「那,没失忆的我,我……」
没失忆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不过,」他的眸中都是温柔,「发脾气也是我的小鱼,我的小鱼,怎么样我都喜欢。」
我未说出的话梗在喉间,只觉得眼角又潮了,低下头,「可我,方才那般无理取闹,你不生气?」
他摇摇头,将我拥入怀中,「小鱼,朕是你的夫君,你想发脾气,不管理由如何,我不受着谁受?再说了,」他捏捏我的鼻尖,「若连自家夫人都哄不好,那朕还管什么天下?」
我破涕为笑,「你怎的这般油嘴滑舌,你以前也是这样吗?」
「不是。」他的笑如暖阳一般,「是遇到你,才变成这样的。」
第二日,我听茗儿说,妘妃和娴妃,被洵臻禁足了。
「妘妃娘娘禁足一月,娴妃娘娘禁足两月……」
我愣了愣。
可昨天白天那事,我并未与洵臻说。
「陛下是何时……」
茗儿道:「娘娘,昨晚陛下回兴德宫之前,先去了含云宫,从含云宫出来后便禁了妘妃和娴妃的足。」
「可马上就是除夕宫宴了,这时禁足岂不是参加不了宫宴?再说了,整个宫宴都是妘妃在操持,她被禁足的话……」
「娘娘,陛下昨晚,已将宫宴事宜都交给丽妃娘娘了。」
我怔了怔。
此时,宫人来报:「娘娘,福儿在外求见,说给娘娘做了几根……花绳。」
我看了看桌上那花绳,「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福儿随着宫人上前,跪下行礼。
我转头对茗儿和眉儿道:「你们陪我一上午了,下去休息会儿吧,留福儿陪我玩会儿花绳。」
两人低头回是,便关门退下了。
我起身,手中拿着那花绳,缓缓走到福儿面前。
「起来吧。」
我看着这个长相憨厚的小姑娘,她的手中还攥着三根花绳。
「娘娘……」
「说吧,」我道,「你是谁?和云熙,是什么关系?」
她身子一滞。
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所以女子爱的东西,刺绣,作画,抚琴,我喜欢的极少。
翻花绳,虽然洵臻说我后来很爱玩,可对于十七岁的我,也不过就是个无聊时的消遣。
没那么喜欢,但也不讨厌。
但云熙不同,她善女红,手又巧,最喜欢玩花绳。
她甚至专门编了五色彩绳,中间还穿上了细细的金线。
为此我还曾笑她真将花绳玩出了五彩花。
我看了看此刻手中的花绳,这样的花绳,我不信除了云熙,还有第二个人能做出来。
「娘娘。」福儿扑通跪倒在地,「奴婢,奴婢是娘娘的人啊。」
我愣了下,「什么?」
「娘娘虽不记得奴婢,可云熙姐姐救过奴婢的命,奴婢对娘娘的衷心日月可鉴。」她抬起头,「奴婢,是娘娘两年前安插在兴德宫的人。」
8. 安盈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安插你在兴德宫?做……什么?」
福儿点点头,「奴婢也是南疆人,两年前被云熙姐姐救下,后被安排在兴德宫外院做粗使婢女,平日里便帮娘娘打探些兴德宫的事。」
她看我露出错愕的神情,继续道:「兴德宫不比别处,伺候之人皆陛下心腹,云熙姐姐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把奴婢安插进外院,奴婢平日进不了内院,连陛下面都见不到,陛下去哪里,做什么,在哪里过夜,都从未知晓过。虽打探到的实在有限,但云熙姐姐说,陛下和他身边的人本就心思缜密,只让奴婢安心待着,探不到陛下之事没关系,只是若看到有别的妃嫔来寻陛下,就告诉娘娘。」
「告诉我?」我不明白,「告诉我,然后呢?做什么?」
福儿茫然抬头,「奴婢也不知,只是照云熙姐姐的吩咐做……」
「娘娘,」福儿见我不语,继续道,「奴婢这次前来,是云熙姐姐传了口信给奴婢,说如今娘娘身边都是陛下的人,她又不在宫中,于是让奴婢想办法与娘娘相见,替她陪在娘娘身边。」
「传了口信?」我心里陡然升起怀疑,「她人都不在宫中,如何传口信给你?」
「娘娘,」福儿张了张口,「云熙姐姐是通过宫中咱们在别处安插的人带口信给奴婢的,栖梧宫的人如今都被陛下遣散,好在奴婢和其他宫的几人处在暗处,平日里不起眼,行事谨慎,故并未被发现……」
「其他娘娘宫里,也有我们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话,「那你……可知她们是谁?」
福儿摇头,「奴婢并不知晓……」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小纸,「娘娘,这是云熙姐姐托奴婢带给娘娘的。」
我接过,信上只有四个字。
「福儿可信。」
是云熙的字没错。
福儿退下后,我烧了那纸,看着灯烛蹿起的火苗,只是发呆。
二十岁的林遇瑜,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四处布人,又要做什么呢?
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透自己了。
我拿起那花绳,端详许久,终是将其放入了匣子中。
晚上,我不知为何,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推开了一扇门。
那扇门里,有一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不停哭喊:「为什么?!为什么?!」
我缓缓走近,却吓得连连后退。
这个女人,是我。
她跪倒在地,似乎并不能看到我。
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心口突然痛得像被刀子狠狠地扎了一遍又一遍,我看着梦中的那个我捂着胸口,看着前面那个明黄色模模糊糊的背影,「我只是想给自己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为什么你连这一点点可怜的幻想都要剥夺……」
我猛地睁眼,一下子坐起身,止不住地颤抖。
「小鱼?」洵臻立马坐起,揽住我双肩,「怎么了?」
他手一顿,神色立马紧张,「怎么全身都在抖?这汗……朕去叫御医来。」
「不……」我拉住他,嘴唇颤动,「没,没事,我就是……做了个噩梦,噩梦……」
是的,这不过就是个噩梦。
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么疼呢?
「洵臻。」我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一下子扑到他怀中,「我好疼,我好疼啊……」
「哪里疼?」他着急道,「小鱼,你告诉朕,哪里疼?朕这就唤御医。」
哪里疼?
心也疼,头也疼,身上也疼。
而比起疼,更可怕的,是绝望。
太绝望了。
梦里那个「我」的绝望,似是将我吞噬进那无边暗夜,即便醒了,那绝望感,依然久久不能散去。
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语无伦次,「不,不,不要,你别走,你陪陪我,陪陪我,我害怕,我好害怕……」
「好。」他紧紧拥着我,「小鱼不怕,我在,我在的。」
后来他还是唤了御医来,给我熬了安神的汤药。
折腾半宿,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第二日醒来,才发现他未去上朝,只是一直抱着我,似是一夜未眠。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眸子和被我压得僵硬的肩膀,心疼不已。
「你为何不睡啊?」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哑声道:「我怕你万一又做噩梦,我睡着了没察觉,醒着放心些。」
我抽了抽鼻子,将头埋在他怀里,嗡声道:「傻瓜。」
过了几日,便是除夕了。
洵臻白日里有前朝年宴,晚上则是宫中家宴。
傍晚,我行至殿前时,已有一位宫装女子站在台阶上,似是在等人。
是安盈公主。
她是洵臻一母同胞的妹妹,记忆中,一向与我不合。
只因她以前自诩京中贵女骑射第一,谁知我来京后,轻轻松松就在一次骑射比赛中赢了她。
安盈面子上挂不住,非说我在比赛中使了小手段。
我自然不能受她这空口无凭的诬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吵了起来。
最后是我胜了。
她走的时候脸色红白交加,自那以后,只要是见了我,必要无端寻些事来闹上一闹。
我虽嫁了洵臻,但料想就安盈那脾气,加上我二人的旧仇怨,怕我这三年,与她相处得也不会很愉快。
果然,见到我,她脸色马上就变了。
可我却不想这大除夕的,还在殿前与她争吵,便想着先进去殿内。
谁知她却不愿放过我。
「林遇瑜。」她冷冷地叫住我。
我无奈回头,「如今本宫是公主皇嫂,公主这么叫本宫,是不是不大合适?」
她愣了下,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盯着我的脸,「你真的失忆了?」
我皱了皱眉,不满她这种怀疑的语气,毕竟失忆这种事,我可有什么装的必要?
「居然是真的。」她愣了半晌,我以为她还要故意找事,谁知她却轻轻叹了下,「也好。」
「陛下驾到!」
我回头,台阶下,洵臻正与国师许羽一道走来。
身后跟着的,是一个气质清逸的男子。
这人我并不认识,也不知是哪位皇族贵子。
国师许羽倒是醒来后见过几面,都是在为我做法寻记忆。
听说洵臻很信任他,这种家宴也让他一道参加,我却总觉得他像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不为别的,单我失忆这事,他笃定缘由是因着我的一缕魂魄不愿回来,实在离谱。
因着是家宴,洵臻穿的是常服,夕阳之下,少了些威仪,倒是多了些温润之感。
他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
「林遇瑜。」安盈走近两步,和我一起看向下方那三人,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这一次,你好自为之吧。」
「什么?」
我不解地转头看她,她却已换上一副盈盈笑脸,几步下了台阶,「皇兄可是来了。」
我也下了台阶,余光扫到洵臻后面的那名男子时,刚好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立马面无表情地将头别了过去。
洵臻走上来,拉起我的手,嘴角含笑,「怎么等在这里?不冷吗?」
我摇摇头,轻轻抽手,小声道:「今日这么多人呢,别坏了礼数。」
他却不肯放,只笑着道:「小鱼你想多了,朕与自己皇后恩爱,可有谁敢编排一二?」
说罢,就拉着我的手入了殿。
落座后,洵臻与众人寒暄,我才知,这名男子,原来是安盈的夫君,当朝驸马郑真。
看他对安盈温柔照顾的模样,又是斟酒又是夹菜,我可算明白了。
怪不得这人连与我对视,都立马移开视线,原来竟是安盈的驸马。
妇唱夫随,我与他妻子不合,他讨厌我,倒也可以理解。
妘妃和娴妃还在禁足,其他妃嫔一向安静得很,所以安盈那处的动静就格外引人注目。
她本就是个高调任性之人,如今洵臻成了当今陛下,估计巴结奉承她的人也不会少。
我也是今日才知,她竟是在我昏迷那阵子成亲的。
果然是八字不合,连这成亲日子定的,都与我相冲。
这驸马听说是京城第一才子,极善作诗写文章,不知曾让多少女子芳心暗许。
外面天色昏暗看不真切,当下在殿内,我却觉得这驸马,长相虽俊美,面色看着却略有苍白,身形消瘦,总觉得孱弱得很。
不过,他对安盈,倒是真的好,眉眼间都是爱意。
我看着舞乐,想着年后或许可以和洵臻说说,让南曲班子再进宫一趟,却突然被喂了粒花生。
我回头,只见洵臻嘴角噙笑,修长的手指正一点一点给我剥花生皮,我赶忙压住他的手,「大家都看着呢。」
他轻轻抬手,在我唇角抹了下,「今儿除夕,我给自己夫人剥花生,有何不妥?」
一位胆大的世家老夫人笑道:「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洵臻微笑应下,转头看我,我脸一红,在桌下,悄悄地挠了挠他的手心。
晚宴快结束时,侍卫统领突然到了。
他在洵臻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他眸色一变。
「小鱼,」他转头柔声,「朕去处理个事情,你一会儿自己先回兴德宫。」
我点点头。
我本就不胜酒力,晚宴结束便想早些回去。
谁知凤辇居然坏了。
走路回去倒也不是不可,可我看到周遭黑漆漆一片,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夜的噩梦。
「我不急,」我对茗儿道,「修不好便罢了,我等陛下一会儿,和他一起回去。」
在偏殿等洵臻时,外面突然传来安盈的叫嚷声。
我皱了皱眉,对茗儿道:「你去外面看看,出了何事?」
茗儿点点头,便出去了。
我一只手支着下巴,困意夹着醉意袭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哈欠。
门咯吱开了,一阵风吹来,烛火啪地灭了。
我睁眼,「茗儿?」
来人却没答。
我酒一下醒了,慌忙站起,却被来人一下子拉住胳膊,捂住了嘴。
「小鱼。」
我愣了下。
「别怕,是我。」
这声音是……
安盈的驸马……郑真?
9. 郑真
我一下子转过身来,与眼前之人四目相对。
他漆黑的眸子里,隐忍着看不透的情绪。
「你,你叫我什么?」
他眼睑微微垂落,「小鱼。」
我惊得后退一步,「你,你是如何……哪,哪个鱼……」
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巧合罢。
小鱼是我的小名没错,可这个名字,只有南疆将军府和京城中几个与我交好的贵女才知道。
更别提会直接唤我小名的人。
除了爹娘哥哥,应该也就是如今的洵臻了。
他默了下,「鱼跃鸢飞,小鱼是你的小名,你自己曾与我说,最羡慕万物各得其所,自由自在的模样。」
「你还说,」他嘴角微微勾起,却泛着一丝苦味,「你幼时活泼好动,总爱在父母怀中钻来钻去,哥哥说你像小尾鱼,所以长辈便都宠溺地唤你小鱼。」
「你,」我后退一步,「你如何会知道这些……」
他抬头看我,苦笑了下,「这些……都是你亲口对我讲的。」
亲口……讲的?
「可是……怎么会呢?我怎么会认识你?」
眼前男子,如此清朗俊逸,岂会在我十七岁的记忆中毫无印象。
若真的相识,只有可能是在我失去记忆的那三年中,可我是洵臻的皇后,居于后宫,他是安盈的驸马,即便互相认识,且不说后宫与公主驸马能有多少见面机会,我与他……又怎会熟络至知晓小名的地步?
可他只看着我,并不答。
我上前,试图将心中混乱的猜想压下去,「我们……是通过安盈认识的?」
他摇摇头。
「所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我,包括我们两个的……」他顿了顿,似是极为艰难才开口,「所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们……发生过什么事?」
他上前一步,我却吓得后退了两步。
他愣在原地。
「他赢了。」他突然笑了,手缓缓无力垂下,再抬头看向我,眼中更多的是自嘲,「还是我不自量力了,他说这天底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他会让你忘了我,忘记一切,我在你心中到底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果然他做到了,你真的完完全全地忘了我……」
「他?」我张了张口,「他,你说的他……」
「娘娘!」
我惊得看过去,是茗儿开了门,「诶?怎么蜡烛都灭了?」
再一回头,郑真已不见了。
茗儿重新燃了烛,「娘娘,外面那喧闹声,是安盈公主的车也坏了,估计是来的那段路上有些冰,把车伤到了。凤辇方才已经修好了,陛下还不知何时回来,娘娘,咱们要不要先回兴德宫吧……娘娘?」
我这才恍惚回神,「你,你说什么?」
茗儿顿了下,走过来,「娘娘,您脸色不大好,方才奴婢不在,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木木地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没,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方才窗户被风吹开了,我去关窗时蜡烛灭了,所以……吓了一跳,无妨的。」
茗儿扶着我出了偏殿,不远之处,安盈正在问人:「驸马呢?」
那人回道:「驸马方才回殿内了,说夜路寒凉,给公主去寻个汤婆子拿着。」
我脚步一顿,抬头与安盈撞上了视线。
她的目光落在我后方,突然笑道:「车上有个暖手炉,你怎的还去拿?」
郑真温润的声音在我后方响起,「今夜风大,回府还要一段路程,你怕冷,再拿一个暖暖身子。」
他路过我,转头,微微颔首,「皇后娘娘。」
语气疏离冷淡,仿佛方才偏殿内发生的一切,只是我的无端臆想幻觉。
安盈此时也走上前来,亲昵地挽住郑真的胳膊,他则微微转头,冲她宠溺一笑。
坐上凤辇,我只觉得全身不住发冷。
郑真在偏殿中说的那几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中回想。
他说的那些话,流露出的那些情绪,那亲昵的动作,都在指向一件事。
一件我只是想想就浑身发冷的事。
那就是,在失去记忆的那三年,我背叛过洵臻。
「林遇瑜,这一次,你好自为之吧。」
安盈在殿前说的那句话突然闯入脑海。
所以,安盈是知道的。
她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与我说那四个字。
「好自为之。」
她让我好自为之。
可我怎么会背叛洵臻呢?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明明满心都是他。
他以前不喜我,不见我,我难受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也从未想过去找别人,甚至从未想过要回南疆。
这样的我,会在嫁给他后,喜欢上别人吗?
我抚着额,只觉头痛欲裂,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云熙说洵臻曾长期冷落我,可是我醒来之后他待我极好,若是长期冷落,又怎会熟知我每一个小习惯,知晓我每一个小爱好?
况且我身为皇后,若真的与他人有染,真的背叛于他,他又怎会放过我,放过我林家,甚至还派我哥哥挂帅出征,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不是的,不是的。
一定不是这样的。
回了兴德宫,我整个人都恹恹的,茗儿只道是我在偏殿受了些惊吓,赶忙给我煮了安神汤。
我喝了汤,便有些昏昏欲睡。
除夕守岁是传统,我斜靠在榻上,心烦意乱,随手翻出一个话本,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这话本是一个叫作「逍遥真君」的人写的,讲的是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
这些话本都是从栖梧宫搬来的,茗儿说应该都是我以前极爱看的。
可今日我看了个开头,却着实看不下去。
心中纷乱的情绪就像是带刺的荆棘,在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干脆阖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书突然被人抽了出去。
我睁眼,洵臻正坐在床边,手中拿着那本书,无奈道:「就这么喜欢看?睡着了还不撒手。」
不知为何,今日在偏殿和郑真见过,此刻看到洵臻,我竟没由来的一阵心虚。
我摇摇头,主动环上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没睡着。」
他低低笑了声,「怪我,等久了是不是?」
我摇头,「过子时了吗?」
他笑笑,「没有,专门赶在子时前回来的,不然让你一人守岁,明年不得不理朕了?」
我嘟囔道:「我哪里那么不讲理。」
「来。」他将我打横抱下榻,「朕有东西给你。」
两人坐到桌前,他拿出一个精美的雕花匣子,「打开看看。」
我好奇接过,打开一看,居然是两枚玉佩。
「这,这不是……」
我捂着嘴惊喜道:「这不是我画的那个玉佩样子?」
他走到我这一边,揽着我一同看那玉佩,笑着叹气,「你这图样子,可当真让朕费了不少力气。」
我疑惑看他,他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设计得如此复杂,朕找了多少的能工巧匠,都未能雕得满意,好不容易近来又找到岭南那边一个师傅,才将这图样子复刻出来,你呀,可真是难倒朕了。」
我呆呆地看着这对玉佩:「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他压根就没有看过,以为那图样子早就被他扔掉了。
「以为什么?」他笑道,「以为我定做不出来是不是?之前几个匠人也是如此说的,但我不信,况且你这玉佩含了这么多心思,我怎能不将它做出来?」
我脸上一红,「你,你都看出来了?」
「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拿出玉佩,指着中间道,「看着是个雕花,但仔细看,却是将瑜字和臻字都融合在其中,也难怪找了那么多工匠都做不出来,这两个字笔画本就多,你还在旁边加了那么多花纹。」
当年的少女心思被他说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是当年就发现了?」
「自然,当年朕还想,听闻南疆女子皆温婉小意,没想到林将军家的大小姐,胆子如此大。」
我突然一怔。
我胆子大……吗?
所以,会大到可以在这后宫,与外男私通吗?
外面「咣当」一声,应是大风吹落了什么物什。
我手一个不稳,玉佩差点掉落。
「小心些,」洵臻也吓了一跳,握住我的手失笑道,「那匠人做完这对玉佩便离了京,恐是怕朕留下他,你这图样子把人都吓走了,摔了可真没处再做了。」
我不禁笑了,「你又打趣我。」
「我……」顿了顿,我小心翼翼却又装作不经意道,「我记得你那时做三殿下的时候,还有一枚贴身玉佩,上面是刻着个臻字的,对不对?那枚玉佩……可还在?」
他愣了下,「你说那枚?三年前便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他点点头,「说来还很可惜,那枚玉佩做得精美,朕一直很喜欢的,谁知一次外出游湖,从船上下来后便找不到了,后来我回去寻也再没找到,也不知是不是被人捡走了。」
「这样啊……」我怔怔道。
外面又一阵大风吹过,我吓了一跳,一下子扑到他怀中。
他吁了一口气,将玉佩从我手中接过,笑道:「朕的小鱼,胆子大的时候像头小老虎,胆子小的时候又像只小奶猫,你说,朕可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声音控制不住地微微打战,「那我……那我这三年,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胆大的事,惹过你不高兴?」
抱着我的手忽而一僵。
「有啊。」他道。
10. 许羽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有一次,」他轻轻摸着我的发,「你为了看风景,爬到了极天阁顶楼,就那么晃悠悠地坐在栏杆上,朕当时都要吓死了。」
「就……只是这样吗?」
他笑了,低头看我,「你还想怎么样?你忘了,不知那场景看着有多危险,朕仰头看着你晃晃悠悠坐在上面,心跳都差点停了。」
「那上头风景定然很好看吧。」
他怔了下,捏了捏我鼻尖,「你啊,若敢再做如此危险之事,我就真锻一条金链子,时时拴着你。」
临近子时,茗儿端了两碗补汤上来。
自打上次闹了一场后,我基本再没在喝汤这件事上耍小性子,而洵臻每次也都陪我一道喝。
可今晚宴会上本就喝了些酒,又熬了这么久,我实在是困了,补汤端上来时,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反正马上就第二日了,」我迷迷糊糊将头埋在洵臻怀中,「别喝了吧,我好困……」
身旁之人未说什么,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默许了,就靠在他怀中闭着眼,昏昏沉沉入梦去。
恍惚之间,下巴突然被轻轻抬起,温热的唇瓣触碰,我眼皮困得睁不开,本能地嘤咛一声,却刚好给了他可乘之机,汤液也被一点一点渡了过来。
几番下来,我舌根发麻,汤液也被他全部喂进了我口中。
我想,他对我补身子这事,真是有种莫名的执着。
「小鱼,子时了。」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今年,可有什么心愿。」
我向他怀中拱了拱,一时竟也想不到什么心愿。
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他在一起,如今既已实现,我还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愿了。
「那你呢?」我软着嗓子问。
他将我打横抱起,一边向床榻走一边道:「朕的心愿……」
后面我却没听清了。
第二日是初一,一早,帝后需去极天阁祭祀。
祭祀过后,洵臻还要去祈愿坛祭天,祈愿坛女子不得入,我便在内殿休息等他。
我突然想起,他昨晚说过,我曾上过这极天阁的顶楼。
好奇心驱使,加之也无事,我便带着茗儿,一级级台阶向上走,权当打发时间。
只是刚走到第十级,楼下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未回头,胳膊就被人一把抓住。
我转头一看,「国师大人?」
「娘娘!」他喘着气,「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本宫……」
茗儿急忙过来,「国师大人勿急,娘娘只是想随意转转。」
「这样……」他气息仍未平稳,「我还以为你又要……」
「什么?」
他松开我的胳膊,后退一步,恭敬拱手,「是微臣方才冒犯了,请娘娘恕罪。」
我怔怔地看着他。
「娘娘,」他低着头,「陛下那边临时有些事,须得晚些过来,派微臣来告知娘娘一声,请娘娘勿要着急。」
说罢,他便要退下。
「国师大人。」
他脚步一顿,回头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之前,国师大人说,我的记忆,是因着少了一缕魂魄所致。」
他点头,「确实。」
我摇头,「本宫不信。」
他抬头,「娘娘不信也在情理之中,可这确实是事实。」
「可是……」
「娘娘,」他打断我,「娘娘,是想寻回那三年的记忆?」
我点头。
「为何非要寻回呢?」
我愕然,「这本就是我的记忆,如今缺失,想寻回无可厚非。」
他默了下,走近道:「其实,娘娘若能换种想法,兴许就不会觉得,那三年的记忆,有何重要之处了。」
我蹙眉。
「请允许微臣问娘娘几个问题。」
「国师请讲。」
「在娘娘所剩的记忆中,最大的心愿是何?如今,娘娘又是否已得偿所愿?」
我愣了愣。
我最大的心愿……
确实是已经实现了。
「娘娘如今已是皇后,母仪天下,又与陛下恩爱有加,」他顿了顿,「娘娘即便寻到那三年记忆又如何?」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好道:「我只是……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地活着。」
他默了下,道:「娘娘活得从不糊涂,那三年,不过一段记忆,已成过往,无法改变。即便日后想起,微臣以为,娘娘在意的,也应是当下和未来。」
他见我沉默不语,走近轻声道:「微臣所说,皆是肺腑之言,娘娘或许不记得,但娘娘救过微臣的命,微臣至死,都不会害娘娘。」
「你说什么?」我不敢置信,「本宫?救过你的命?」
他点头,「微臣那时初来京城,因一些事情得罪了人,差点丧命,是娘娘救了微臣,并举荐了微臣入朝。」
「你说什么?我?」我指着自己,「我举荐了你?」
我明明一直觉得他是个骗子。
「可以说,微臣之所以能得圣上青眼,成为极天阁国师,都是因着娘娘当年相助。」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后退一步,「微臣告退。」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内心总觉得怅然若失。
远处钟声鸣响,阳光洒落。
我站在殿门口,看着洵臻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我走了过来。
11. 第一个梦
洵臻身后紧跟着的,是几位皇戚。
我在那几位王爷身后,看到了郑真。
他依旧是清风朗月之资,走在人群中,如一颗不沾染尘世之气的明珠,与洵臻与生俱来的那份霸道和王者之气截然不同。
洵臻看到我,快步走过来,「怎的站在门口?小心风大。」
其他人皆默默立在门外。
我向他笑笑,目光避无可避地与他身后的郑真相交一瞬,他神色淡然,没有丝毫反应。
今日初一,按宫中规矩,我与洵臻要宿在极天阁。
许是因为换了环境,我睡得极不安稳。
在洵臻怀中翻来覆去了许久,我轻声抱怨:「这里炭火烧得太足了。」
他吻吻我的额头,「这里偏,半夜会冷。」
折腾了许久,我才在洵臻怀里睡着。
可我却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切变得光怪陆离,似乎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今日白天,只是偌大的极天阁,只有我一人。
我还是很想上去看风景,便顺着极天阁的楼梯,一步一步向上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顶层,微凉的风轻轻吹过,我抬了抬手,天空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遥不可及。
我又看到了「她」。
那个梦里的我。
只见她撑着栏杆,轻轻一跳,就坐在了上面。
「林遇瑜!」洵臻的怒吼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他仰着头,满目猩红,「你要是敢跳,朕让你们林氏阖族陪葬 !」
我从没见过他这般生气的样子。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也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她不是只是上来看风景的吗?
一回头,洵臻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我的身后。
「小鱼,」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你下来,别做傻事,你给朕写的信朕都看了,朕一封一封都看了,你下来,小鱼,你下来朕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陛下……」一阵风吹来,她的身子晃了晃。
「可以让我出宫吗?我想回南疆。」
「小鱼。」洵臻摇头,泪流了下来,「你不是在信里说,一直想和朕在草长莺飞之时一起放风筝吗?」
「你看,朕让人做了一百只风筝,就在那儿,你下来,朕陪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我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空,确实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风筝。
「陛下,」她没有看他,「秋天,并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况且,我也已经不喜欢放风筝了。」
「不喜欢没关系,没关系……」他一点点慢慢靠近,「小鱼,你喜欢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好不好?你放心,朕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你想做的事,朕一件一件陪你做,不放风筝,玩花绳,画画,做什么都可以……」
「陛下,」她笑了,「我并没有那么喜欢玩花绳和画画,不过是因为你会陪着妘妃做这些事,我以前只是可笑地想与她一争高低罢了……」
她终于回头看了他,「你看,其实我们对彼此根本不了解,又何必事到如今,还强求在一起。」
「陛下,我们放过彼此,别再相互折磨了,好吗?」
他痛苦摇头,「不,小鱼,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我们把以前那些都忘了……」
她摇摇头,「陛下,别再说了。」
说罢,她双手撑了撑,身子微微向前倾。
「朕答应你!」
她微微转头。
「朕答应你,半年。」他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向她伸出手,「我只求你给我们半年时间,半年以后,你若还是执意要走,朕一定放你走。」
我醒了。
整个身子都燥热得很,梦里的场景混乱,像是真的又不似真的。
手向旁边探了探,洵臻居然不在。
我坐起身,明明做了噩梦应该生出冷汗,我却在不停地冒热汗。
想叫人,却发现嗓子干得说不出话。
掀开被子下床,我打开抽屉,发现了一把团扇,旁边还摆着几个袖珍玉器。
大抵都是过年要摆放的祥瑞之物。
我拿起团扇扇了两下,总算驱散了些许燥热,却不知为何,心底突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我仔细端详着这团扇,上面画的似是侍女图。
外间隐隐有光,我轻轻走过去,隔着门缝,看到了洵臻。
他背对着我,而他面前站着一个人。
「……陛下,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等着鱼们一个个上钩……」
「啪嗒」,我一个没拿稳,扇子掉了地。
门嘎吱开了,洵臻看着我,愣了下,「小鱼?怎么起来了?」
那人自觉退下,洵臻将我抱回床上,我抱住他脖子,「你别走。」
他陪我一道睡下,揽我入怀,无奈笑道:「就这么认床?」
「方才,我做噩梦了。」我轻声。
「什么噩梦?」
我默了下,「我忘了。」
初二,我与洵臻一道回宫,再也没有做过那夜的噩梦。
大约过了十日,宫中招了几位医女。
我将几人招到栖梧宫,想选一个留在身边。
福儿将平日里我喝的补汤残渣端了出来,分成了几小碗,让她们说出这汤中有哪几味药,功效如何。
前面几人说的大体相似,不过是说这补汤食材珍贵,是补身子的极佳方子。
最后一位医女,却有些奇怪。
她想了想,问我:「娘娘,喝此汤的,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我愣了下,「本宫让你参透这补汤功效,你为何要问本宫这汤是谁喝的?」
那医女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只因会吃这种补汤的人,身子应是受了极重的伤,或是,或是……」
她抬头,看着我。
「中过剧毒……」
12. 林遇青
正月十五,发生了一件事。
苏丞相被罢黜,原因为除夕行刺。
妘妃仍被禁足,洵臻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含云宫,包括我。
此事持续了一个多月,且不断有人因此获罪。
直到二月中旬,前朝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终于得了机会,向洵臻要了旨意,准南曲班子入宫献唱。
这次我早有准备,提前支开了茗儿等人,只留福儿在跟前伺候。
可来的却不是当初那个南曲班子了。
我兴致缺缺,随意听了几曲,便打发走了他们。
那些人离开后,我问福儿,最近可有云熙的消息。
她愣了愣,「云熙……云熙姐姐许久未有消息传来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是心烦意乱。
直到五日后,洵臻告诉我,我哥哥林遇青已进京,我心中的烦闷方下去一些。
晚上,洵臻专门在兴德宫内设宴,我看到哥哥的一刹那,眼泪就不自觉涌了出来。
我已太久没有见过他了。
哥哥笑着看我,「娘娘怎的还像个小孩子一般,倒是让陛下笑话你。」
我擦了擦泪,「明明是哥哥在笑话人。」
他与洵臻谈如何对付西蛮,我插不上话,但还是控制不住担忧,问他可会有危险。
哥哥笑得爽朗,「行军打仗,怕危险怎么行?娘娘放心,我身上有娘娘绣的平安符,娘娘可是忘了?」
我脸一红,当年那绣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还是我强迫他和爹爹一起戴上的。
想起他还有一段时日才从京中出发,我赶忙道:「我再给你绣一个。」
洵臻也笑道:「好,这次不光有小鱼,再加上朕,我夫妻二人祝遇青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哥哥举杯,「定不负陛下所托。」
过了一会儿,洵臻说还有些折子未批完,便先离开了,让我们兄妹两人叙话。
我随即屏退了众人。
「哥……」我颤声,「我忘了好多事……」
哥哥抬手,摸摸我的头,「是怕吗?」
我点点头,觉得发出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嗯……」
「小鱼不怕,」他轻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哥哥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我会做梦,」我颤着身子,「乱七八糟的梦,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而且,云熙,云熙她……」
「云熙……」他默了下,「她,被我送回南疆了。」
我惊得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她明明伪装成……」
「我其实,早就到京城了,之前一直待在极天阁。」
「极天阁?」我怔怔道。
「我知道她偷偷进宫见了你,但不论她与你说了什么,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我呆呆地看着他。
「小鱼,」他看向我,「别的都不用想,哥哥只问你,陛下如今待你,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什么?」我愣了下。
他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是你想要的,对吗?」
13. 第二个梦
过了半月,哥哥要出征了。
洵臻像是知道我的心思,破天荒地将我带到前殿,与朝臣一道为哥哥及众将士送行。
哥哥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接过洵臻交予他的虎符。
我将平安符也交到他的手中,他摸着上面的安字,对我展颜一笑。
「顺应心意,莫过忧心。」是他临行前对我说的话。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禁眼角发潮。
洵臻并未顾忌后方朝臣,抬手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珠,声音温暖且坚定。
「安心,朕信遇青,定能凯旋。」
当天夜里,我发了寒症。
胸口疼得死去活来,洵臻急得脸色都白了。
张御医带着众御医来为我诊脉,却迟迟寻不到缘由。
「一群废物!」洵臻背着手,「今日医不好皇后,你们个个提头来见!」
众人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陛下……」张御医浑身战栗不止,「微臣以为,可请国师大人进宫……毕竟之前那毒,也是国师大人……」
洵臻抬起手,止住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过了不过半炷香时间,许羽便到了。
他蹙着眉为我诊了脉,从袖中拿出一个小锦盒,取出一枚丸药让我服下。
「娘娘此症是心疾,许是今日送别林将军太过忧心所致,微臣已为娘娘服下静心丸,请陛下不必担心。」
「仅是心疾而已?」
「回陛下,是。」
洵臻扶着额,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
「朕知道了,除了国师,都下去吧。」
「小鱼,」他坐在床沿,「可还疼?」
我轻轻摇头,「好些了,洵臻,我突然好困……」
「困就睡吧,」他柔声道,「朕陪着你。」
我点点头,沉沉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洵臻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
门开了又关,我睁开了眼。
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我赤足走在地上,透着门框的缝隙,看到外间,洵臻负手而立,许羽站在他身后。
「今日的心疾,当真与之前的毒无关吗?」
许羽拱手道:「陛下,娘娘体内并无余毒,这点微臣可以保证,只是那次之后,娘娘身体如遭遇过狂风的枯枝,稍有不慎便易引发其他病症,此次便是因着情绪波动,引发了心疾。」
洵臻闭着眼,良久未能出声。
「当初,为何不拦着她……」
第二日,我醒来时,洵臻已上朝回来了。
他的眼底都是血丝,扶着我坐起喝汤。
「心口可还疼?」
我摇头,「不疼了,国师的药很有用呢。」
他微微笑了下,摸了摸我的头。
「洵臻,」我靠在他怀中,「昨夜我最疼的时候,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不许胡说。」他沉声。
我抬头,「我那时暗自许愿,若昨晚我能挺过去,就去极天阁,吃素七日还愿。」
洵臻怔了下。
「极天阁?」
我点头,「洵臻,我想,老天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祈愿,我方才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茗儿查了吉日,两日后,我去极天阁还愿可好?」
半晌,他点了点头,「也好。」
去极天阁的那日,许羽站在大殿门口迎我。
「娘娘路上辛苦,不如稍做休息,再行仪式。」
休息的屋内已焚着淡雅的香。
「娘娘可要先歇息一下?」
我点头,「好。」说完这句话,我突觉有些口渴,「茗儿,先端些茶来吧……」
「小姐。」
这不是茗儿的声音。
我大惊回头,却发现整个屋内都变了模样。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云熙跪倒在地。
「小姐,妘妃和明妃,都有孕了……」
我又看到了那个「她」。
「哦。」半晌,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冷得吓人。
「你去宫外,找人配两服落胎的药。」
「小姐!」云熙瞪大眼睛,「这……两人有孕,宫中都已传开了,咱们若动手,陛下那边……」
「他那边能如何?」她淡声。
云熙担忧地看着她。
「如今他的人被苏丞相一派压制,我对他是有用的,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动我的。」
「小姐……」
「云熙,我没法恃宠而骄,但也绝不受欺负,」她敛下眼,「我知道我此举十恶不赦,可若是父兄知道我在宫中过的是如此日子,猜我差点死在妘妃和明妃手中,你猜他们会如何?」
云熙抹了抹眼角,没说话。
「妘妃背后有苏丞相,我暂且动不了她,但明妃,」她一字一句,「我不光要让她落胎,更要她的命。」
「小姐,陛下或许不会动咱们,可是小姐,那是他的子嗣,陛下会如何想您……」
「已经如此了,我还在意他如何想我吗?」
云熙愣愣地看着她。
「乖巧也是不喜,温婉也是不喜,我又何必忍耐,不如做个恶人,让自己痛快些罢。」说完这些,她不禁大笑了起来。
画面一转,我突然跌倒在一个石桌旁。
石桌上趴着一个女子,一直在喘个不停。
「小姐!小姐!」云熙拿着一本书册跑过来,「逍遥真君新做的诗……小姐!」
她突然哇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云熙吓得愣在原地。
「小姐,奴婢去叫国师来……」
「不要……」她拉住云熙的手,「别再给许羽添乱了,他说过,黑血能吐出来,是好事……」
「小姐……」云熙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拿起帕子,擦干净嘴角的血痕,「你方才说什么,逍遥真君,做新诗了?」
云熙递了书册过来给她,特意翻到其中一页,「小姐,你看。」
这是一首为知己所做之诗。
诗的最上面,写了四个字。
「赠小鱼仙子。」
她摸了摸这四个字,笑了,抬头道:「云熙,给我拿笔来。」
「小姐,你想不想去见见这位逍遥真君?」
「见?我作为一国之后,怎能说见就能见到他的。」
云熙抓着她的手,「逍遥真君他想见小姐好久了,咱们如今住在行宫,陛下对这里注意不多,就像我们以前在南疆将军府那般溜出去,见见他可好?」
她默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好……如今的人生,也只剩这一处乐趣,还有人愿意视我为文墨知己,若能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也是好的。」
14. 知己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我走进屋内,只见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婢女和小厮立在一旁。
她穿着寻常人家女子的粗布衣服。
郑真微笑着递给她一张纸,「小鱼,你看我这首诗做得如何?」
她接过,笑笑,「挥洒自如,我很是喜欢。」
他笑了笑,手撑着脸,轻轻叹气,「真不知你若是离开京城了,我该去哪里再寻你这样的知己。」
她也笑了笑,「以逍合你的文采,如今京中人人皆赞,以后前途定不可限量。」
「人人都劝我入仕,」他看向窗外,「可我不愿,只想与文相伴,活得简单恣意,仅此而已。」
他回头,顿了顿,问她:「今日一别,当真再也见不到了吗?」
她点点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若日后有缘,我们或许仍能相见。」
「小鱼,」他犹豫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我知有些事情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但既是离别之际,我亦不想留遗憾。」
「我知这或许只是我的妄念,」他起身,「但小鱼,我不仅将你当作知己。」
「从你给我写第一次诗评开始,即便那时并未相见,我已然心悦于你。」
「逍合……」她愣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心悦你,我不管你身份是何,又处在何种困难境地,若你需要我的帮助,我郑逍合定肝脑涂地……」
此时,门外突然一阵喧哗。
「你们郑公子不是在家吗?为何本宫不能进……」
「公主殿下,公子他现在有客,实属不方便啊……」
「我也是客啊,外面雨这么大,我不过想借你们郑公子的屋子避避雨罢了,你们让本宫回去?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她急急地站起,问郑真:「门外何人?莫非是安盈公主?」
郑真愣了下,点头,「安盈公主最近总是来,我已闭门不见很多次,但还是……」
「不行,我得赶紧走。」
谁知她才刚到门口,门咣当一声就被撞开了。
「我看你们谁敢拦本宫……」安盈一下子顿住脚步,「……林,林遇瑜?」
只是安静了一瞬,安盈便反应了过来。
「你!你们!」安盈指着她和郑真,「你居然背着皇兄,与外男,与外男……」
「公主莫要瞎说,我与郑公子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安盈怔了下,随即大叫道,「清清白白关着门不让人进?你们孤男寡女,你和我说清清白白?」
「公主殿下,莫要胡言……我二人清清白白……屋内婢女小厮皆可作证……」
「你知道她是谁吗?」安盈瞪大双眼,打断了郑真,「你次次把我拒之门外,就是为了她?你知不知道她是当朝皇后!」
「你说什么……」郑真脸色忽地变得惨白。
「林遇瑜,你要不要脸,以前在宫中天天兴风作浪也便罢了,皇兄都忍了你,后来你又说身子不适要到行宫休养,我皇兄也允了,谁知你居然打着休养的名号在外面与人私通!」
安盈双眼通红,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安盈公主!」郑真护在她面前。
「呵,呵呵……」安盈大笑,「你居然也护着她?好,好,可真是好!」
「林遇瑜,我皇兄到底是瞎了眼才娶了你!当初死缠烂打我皇兄,如今又缠上京中第一才子,你可真是好手段!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皇兄,让他看看,自己的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水性杨花的贱人!」
说罢,安盈转身便跑出了门,冒着雨上了马,直奔宫门而去。
「安盈!」她急急地去追她,却直直地摔到了青石板上,泥水溅了满身。
不过一瞬,我人又到了大殿。
面前站着一个人,冷冰冰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她」。
「你……说什么……」她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身子缓缓瘫倒在地。
「你对郑真,施了……宫刑?」
洵臻就这么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
「他敢觊觎当朝皇后,仅是施以宫刑,已是对他最大的饶恕了。」
「是我的错,他并不知道我是皇后啊……」她跪着向前几步,胡乱地抓着他的衣衫下摆,「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和他有染,我们只是一起读读诗而已,从未做过任何逾距之事,你为何不相信我……」
「我们?」他缓缓蹲下,掐着她的下巴,「林遇瑜,你和他,什么时候一起称为我们了?」
「他是个清高诗人……」她的眼泪不断往下落,「宫刑比要他的命更折辱,洵臻,你为何一定要这么做?」
「若不是安盈跪在地上以命相求,你以为朕会留着他的命?」
她不停摇头,声嘶力竭,「你恨的人是我,讨厌的也是我,做错事的也是我,是我没有告诉他皇后的身份,他是无辜的,你不如杀了我啊……」
「他亲口承认的,说他早就心悦你。」他说出的话像是染了寒霜,「你说,他该不该死?」
她闭着眼流泪,拼命摇头。
「林遇瑜,」他抬起她的下巴,逼着二人对视,眸中像是能迸出火来,「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为了一个旁的男子,在朕面前要死要活?在你心里,到底他重要,还是朕重要?」
「我的心中谁重要,」她笑得凄惨,「陛下在意过吗?」
一阵安静。
他放开了她,转身离去前,只留下一句话。
「记住,你永远是朕的皇后。」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我只是想给自己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为什么你连这一点点可怜的幻想都要剥夺……」
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床顶上的青白纱帐。
「娘娘?」茗儿上前,「娘娘可还要再睡一会儿?」
我张了张口,只觉得浑身燥热,喉间干得可怕。
「我睡了多久?」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茗儿回道。
傍晚,我去极天阁大殿时,许羽正在独自下棋。
我走过去,免了他的礼,坐在他对面。
「娘娘可还记得第一次与微臣相见的情景?」
我摇摇头,「自然是不记得的。」
「那时候,娘娘才刚与陛下定亲,一日路过,刚好看到了我在湖边,被几个人围着打。」
「娘娘上前救了我,问那群人为何打我,那带头的是个官家子弟,只言我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让他的娘子失了忆。」他笑笑,「可他不知道的是,是他娘子自己来苦苦求我,让我帮她去了那段记忆的。」
我愣了愣。
「后来娘娘问我,是不是真的会鬼神之术。」他落下一子,抬头笑着看我。
「你怎么说?」
「我说,」他看着手中黑子,「我最擅长的,并不是鬼神之术,而是帮人去掉记忆。」
「娘娘想知道您那时说了什么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他目光落在棋盘之上,「娘娘那时笑着说,去掉记忆,那有什么用啊,你果然就是个骗子。」
四下安静,我轻轻将团扇放在棋盘之上。
「这扇子是屋内寻到的,本宫看着甚好。」我轻声。
他静静地看了这扇子良久。
「娘娘,」他似有一丝挣扎犹豫,「这扇子,也许并非好物……」
「国师大人是否不愿割爱?」我淡声。
「娘娘……」他摇头。
「莫多言了。」我打断他。
我起身,背对着他,「你已尽力,其余所有,皆是我自己的选择。」
15. 对不起
七日后,我回了宫。
去过极天阁之后,我再没有心慌难受过,洵臻很是高兴,见我有几日似是无聊,问我要不要听南曲。
我靠在他怀中,打着哈欠回了个好。
听南曲的前一日,我招了安盈公主进宫。
「我与你,可没有什么好聊的。」她一脸不耐。
「郑真并没有被施以宫刑,你用一个即将进宫做宦官的人偷偷替换了他,将他救了下来。」
「什么……你怎么会……」她睁大双眼。
「你就当我是猜的吧,」我淡声,「现在,你可与我有的聊?」
她咬了咬唇,终是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南曲班子进了宫。
谁料却出了事。
我的茶水被人动了手脚,下了鸩毒,洵臻大怒,下令彻查。
查了一圈,居然是那个南曲班子里有人趁侍女不备,偷偷将毒洒到了茶水中。
再细查下去,那人竟然是苏家的奴仆。
那奴仆被压上来时,袖中刚刚好落下一纸。
是妘妃的笔迹。
妘妃被打入了冷宫。
第二日,我带着鸩酒到冷宫时,只见妘妃一人,静静地抱着那雕花匣子,坐在屋内的榻上。
「你是不是早就想起来了?」她目光呆滞,指尖发青。
我屏退了众人,只留下福儿。
「你不就希望我想起来吗?」我淡声,「那天在兴德宫,你与娴妃一起演的那场戏,不就是想把我引到你的宫中,发现那个匣子里的秘密吗?」
她愣了愣。
「你想让失忆的我心生猜忌,而洵臻他猜到了你的用意,才当夜便将你禁足。」
她一向看似淡漠的眸子终于浮起了显而易见的恨意。
「可这次我并没有害你!林遇瑜你个毒妇,都是你设计的!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你还不明白吗?」我摇头,「你死了他也不会来的。」
她怔怔地看着我。
「这种滋味好受吗?」我看着她,「被陷害,被冷落,这种滋味,好受吗?」
「你如此蛇蝎心肠,林遇瑜,你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大声喊。
「那你呢?」我缓缓地走到她面前,「你利用明妃给我下毒,给我下药,利用安盈撞破我和郑真之事,还有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你觉得你可会有好结果?」
她怔了怔,「什么……」
「苏妘,不是躲在人后,就永远不会被发现。」我扯出一抹淡笑,「你确实是好手段,而今日,我不过是将你以前对我做过的事,一并还给你罢了。」
「还?」她冷冷地笑,「你有脸说出这种话,你明明是自己与人私通,被安盈发现……」
「安盈为何会知道我那日在郑真那里?」
她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因为你收买了云熙,知道了我去郑真那里的日子,又故意透露给安盈,你知她与我不和,又知她心悦郑真,她将你当作亲嫂嫂,心事都与你说,你却利用了她。」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来,「林遇瑜,你那侍女对你忠心耿耿,你凭何认为,她会背叛于你?
「凭我。」
妘妃愣愣地看着福儿,「你,你……」
福儿轻轻掀下了假面,露出了云熙的脸。
「妘妃娘娘,怕是忘了曾答应过我什么事情吧?」
「不,不可能,」她吓得站起,「这,这里是皇宫,你怎么可能……」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看向云熙,「她自小就背负着灭门的血海深仇,拜了江湖上的邪门为师,易容对她不在话下,她又极善模仿声音,况且福儿本就是她选好的人。」
身形样貌皆相仿。
那日进宫献唱后,出宫之前,她寻了个机会,偷偷与福儿换了身份。
被哥哥送回南疆的,其实是戴了云熙假面的福儿。
而我见到的福儿,一直都是云熙本人。
若不是那日我问她云熙之事,她一时慌张掐了自己的手指,怕直至今日,我都不会察觉。
如此谋略,做个侍女,真是亏了。
毕竟当初我捡她回来,都是她与那官家夫人安排的一场苦肉计。
成为大将军嫡女的贴身侍女,本就是她的一步棋。
可我却令她失望了。
我是登上了后位,可却是个不受宠的皇后。
我连争宠都争不过,更别提如何能替她复仇。
「你在查我身边之人时,查到了她的身世,于是你找到了她,让她成为你在我身边的眼线,答应她会以丞相府的势力,助她复仇。」
「后来,你知我想要偷偷离宫,却仍然不愿放过我,那日我离宫,你布了杀手,只想趁乱杀了我。」
她愣愣地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
「所以呢,你是来杀我的吗?你蛇蝎心肠,杀我孩子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为他报仇吗?」
「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并没有杀你的孩子,因为落胎药那事,云熙早就告诉你了,」我淡淡地道,「可你却借机杀了明妃的孩子,令她对我发难。」
那日的最后一刻,我其实悔了,将两份落胎药皆换成了安胎药。
但那两个孩子还是没有了。
「你的孩子,是谁杀的,你心里一直很明白。」
「不!不!他不会这么对我的!是你!是你!」她发疯似的打开匣子,「结发啊,结发!他结发时与我说过的,会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她胡乱地在匣子里面翻找,玉佩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她趴在地上,试图捡起那些碎片,手却被割破,血流得满手都是。
「喝了吧。」我推了推那杯鸩酒,「你应该庆幸,是我来送你,而不是他。」
她死死握着那束结发,「不会的,不会的……」
「是你!是你才对!」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向我冲了过来。
「小姐!」云熙大喊一声,冲到了我的面前。
争抢之中,那把刀直直地插在了云熙的胸口。
「来人!」
门开了,宫人们一下子冲了进来。
「是云熙!」茗儿捂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快,保护娘娘!」
苏妘双眼呆滞,瘫坐在地,被宫人按着喝了鸩酒。
云熙则被几个宫人牢牢擒住。
「小姐……」鲜红的血从她嘴角溢出。
「放开她吧。」
「娘娘?她……」
「放开吧。」我慢慢走过去,抱住了已瘫倒在地的云熙。
「小,小姐,」她颤抖着唇,「这,这次回来……真,真的只是想,想……看,看看小姐好……不好,想陪,陪……」她使劲抬起双手,似是想要努力抓住什么,「小,小姐……离,离开……」
她努力张口,却似乎已发不出声音。
但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是对不起。
16. 一夜梦
又过一月,传来了西疆大捷的消息。
可哥哥却中了敌方首领的一支毒镖,在回京途中,因余毒复发,就这样走了。
哥哥的位置,由洵臻的亲信,廖京副将代替。
父亲受不了老年丧子之痛,一病不起,再也无法带兵,交出了南疆全部兵权。
林家一夜之间倒了,在朝中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
毕竟苏丞相倒了后,就已有不少猜测,下一个会是林家。
可谁都没料到会这般快。
洵臻提出要将父亲接来京中,我拒绝了。
「其实父亲最大的心愿,便是与母亲一起四处云游,只是责任使然,使他离不开南疆。」我对他道,「我想,他能带着母亲离开南疆,未必不是件好事。」
「小鱼,不要管外面人说什么,林家世代忠良,朕永远不会废后的。」
「嗯,我知道。」我轻轻转身,回抱住了他。
转眼到了四月末。
那天,我正呆呆看着窗外的天,洵臻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
「在看什么?」
我笑了笑,「看天。」
「洵臻,」我回身,靠在他怀中,「春天都快过去了,你陪我去放风筝好不好?」
他怔了下。
「放风筝?」
「对啊,」我笑笑,「我听说京郊有一座雾山,我一直想去那山上放风筝。」
「可以去吗?」我抬起头,「我上次放风筝,还是与哥哥一起。」
半晌,他拥紧了我。
「好,朕陪你去。」
去放风筝那日,是个艳阳天。
那山路并不陡,可我爬了一半便有些喘。
宫人正欲上前,洵臻却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我犹豫了下,便轻轻趴在了他的背上。
这是他第一次背我爬山。
宫人们远远跟着,为了方便爬山,洵臻与我皆穿着寻常衣物,倒是让我有了一种和他是民间夫妻的错觉。
也不知是不是背着我的缘故,这上山路,他爬的得慢。
山顶雾气很重,我二人放的是前一日共同画的小鱼风筝,才松了线,风筝便隐在雾中,若影若现看不真切。
「看不到了呢。」我说。
「没事,」他抻着风筝线,「只要线没断,便拉的回来。」
等了一会儿,我有些乏,两人席地而坐,我靠在他怀里。
「洵臻,半年了。」
他身子一滞。
「小鱼……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着远处的风筝,「我们的半年之约到了。」
我从他怀里起身,慢慢走到悬崖边。
「小鱼,你……」他想起身,却早已动弹不得。
「是我给你下了药,在方才你背我上山的时候。」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洵臻,你知道吗,你之前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想要,却总是够不到。」
「而这半年,这个梦就这样实现了……」
「小鱼……」他的额头冒出汗,应是想用内力逼退那药效。
我看向他,「可是既然是梦,就总有梦醒的时候。」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洵臻,」我跪在他的面前,「成亲之前,你说心悦于我,是骗我,如今这半年,就算我骗了你罢。」
「什么……」
「毕竟,十七岁的我,和二十岁的我,早就不是同一个我了。」
「二十岁的我,怀着对你的爱,亦怀着对你的恨,她想要了结自己的夙愿,真真正正,毫无负担地得到一次你的爱,可她又恨你,她也想让你尝尝,得到又失去的滋味。」
于是她让我回来了。
十七岁的林遇瑜。
「你,你想起来……」
我摇头,「不,我没有想起来,我只是看到了。」
在极天阁,我发现了那把团扇的秘密。
只要将其放在枕边入睡,便能梦到我忘却的三年之事。
那一夜,我想了很久,终是握着那团扇入了梦。
梦里,我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刚得知赐婚之事的林遇瑜。
她不管不顾地跑到三皇子府门口,眨着眼仰头盯着他看。
「那,那个,听说你向陛下请旨,说,说想娶,娶我……」
「是。」
「为什么啊?」她红了脸,「那个,你是……是喜欢我……我吗?」
半晌,她得了个肯定的「嗯」,虽只是一个字,却依旧开心得忘记了言语。
回家的途中,她摘了朵桃花戴在自己头上。
梦里,我看到刚嫁入三皇子府的林遇瑜,去学做粥,熬汤,练女红,可拙手笨脚,手背烫了好多个包,更是扎遍了自己的十个手指头。
可她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她做的汤,他皆浅尝辄止,她做的帽子围巾,他从未戴过。
慢慢地,她独自一人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见不到他,就开始给他写信。
写了却又不敢给他,她知道他在做大事,不敢打扰,夜里寂寞了,便拉着云熙一起看月亮。
「月亮也是一个,我也是一个。」她看着月亮,喃喃自语。
终于,她成了皇后。
妘妃、明妃、娴妃,各色美人都进了宫。
她的栖梧宫,很大很空,她不喜欢。
苏妘宠冠六宫,无人能及,她去宫中花园时,常能看到洵臻与她在一处。
他们一起游园,赏花,吟诗作赋。
比起她,他们更像是夫妻。
什么时候开始嫉妒的呢?大约是从她看到洵臻陪苏妘玩翻绳那事开始的。
宫人劝她去争,她去争了,可却是东施效颦。
妘妃玩翻绳,洵臻会陪着玩,甚至会宠溺地摸着她的头陪她一块笑。
她献宝似的将云熙编好的花绳拿给他,却只得到他一句:「皇后还是要以正事为重,这等小孩玩意儿,还是少玩罢。」
她与妘妃在路上相遇,她笑脸盈盈,「听闻姐姐喜爱上了翻花绳,妹妹那里有几根不用的旧绳子,姐姐可需要?」
身边的明妃和娴妃,皆是掩嘴而笑。
她还在给他写永远也不会有人看的信,她在信中写:「若是有一天,你能唤我一声小鱼,我能叫你一声洵臻,我们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那般,就好了。」
渐渐地,她开始失眠,睡不着。
御医来看了,只开了安神的药。
后来去极天阁,却被许羽发现她其实是中了毒。
原来毒藏在明妃送给她的一个雕花镯子里,只因明妃戴那镯子时,洵臻说过好看,她便也总是戴着。
自那以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变得工于心计,开始四处布人,开始争宠。
可身体却越来越差。
后来某一天,她觉得全身疼,御医亦查不出什么原因。
查来查去,发现是有人在她的衣衫上做过手脚,而最终指向的那个人,是妘妃。
她去寻洵臻,却被他认为是在装可怜。
「妘妃温婉无争,又怎会做如此之事,你身为一国之后,做事难道凭一张空口,无凭无据,就让朕给人治罪?」
后来,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就连妘妃的猫儿被人摔死,都有侍女跳出来,指认是皇后所为。
而洵臻,永远都是站在妘妃那边的。
她百口莫辩。
这时,妘妃和明妃,同时有孕了。
熊熊燃起的嫉妒终于吞没了理智,她寻了落胎药,可又在最后一刻反悔了,将落胎药换成了安胎药。
「我变得好可怕啊……」深夜,她睁着眼睡不着,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
可那两个孩子还是没了。
明妃恨极了她,却刚好让她抓到了把柄,将其送进了冷宫。
而她也不明白,自己在这宫里,到底还在期许什么。
她想走了。
她不再去争宠,慢慢地,与他的关系愈加客套疏离。
她布好了一切,只想偷偷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却得到了他病了的消息。
终究还是放不下,她便让云熙去打探消息。
「小姐,国师和御医已经连续数日深夜出入兴德宫,其他宫的妃子这些日子去了也都被挡了回来,看来陛下是真的病了。」
她又秘密唤了许羽来。
许羽一开始不肯说,她拍了桌子,第一次对他发怒,「连本宫你都骗吗?若是陛下出了三长两短,这天下该如何?孰轻孰重,你不懂吗?!」
许羽默了半晌,跪下行了个大礼。
洵臻中的,是南疆蛊毒,是原先四皇子党羽所下。
解毒的唯一办法,是找一个以前中过蛊毒且痊愈的人,让其饮下洵臻的血,再用该人的血做药,连饮七日,方可痊愈。
对那个取血之人,此举虽不致命,但会让其经历与中毒之人同样的痛楚。
许是命运的安排吧,她幼时,家父为了她和哥哥的安全,早早便让他们中过一次轻微蛊毒。
只因南疆蛊毒盛行,而中过一次毒,终身都不会再中。
她主动做了那个取血之人。
饮下他的血时,她居然可笑地想,这怕是他们二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被连取了七日血,她终于听到了洵臻醒来的消息。
忍着身上的痛意到了兴德宫门口,却被宫人告知,陛下一醒来,便招了妘妃娘娘。
「娘娘是来看望陛下的。」许羽帮她说话。
「娘娘,陛下醒来,只召见了妘妃娘娘,如今妘妃娘娘正与陛下在里面……」那宫人为难道,「娘娘,要不然换个时间再来呢……」
「你去通传……」
「不必了……」她抬手,拦下许羽,轻声对那宫人道,「请陛下好生休养,本宫回去了。」
过了几日,她见到了他。
「听闻是皇后救了朕,你喜欢什么,朕赏给你。」
她摇头,语气平淡,「不必,救陛下,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
他拿起一张纸。
「这秀女名册上的人,都是你选的?」
她点头,「是。」
「林遇瑜,」他将那名册扔在地上,看着似有怒意,「你就这么想给朕身边添人?」
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弯下腰拾起名册,淡淡地说:「陛下不喜欢,臣妾便换一批罢。」
说罢,她规规矩矩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她的身子愈来愈差,她将吃食拿去给许羽查,许羽和她说,原来她的吃食中,一直被下了凉药。
而她和许羽之前都没料到,那凉药中有一味药,与蛊毒一起,会使毒性增大数倍,这也是她身子一直好不了的原因。
极天阁里,许羽跪在她面前磕头,「是微臣失察,罪该万死。」
她摇头,「与你无关。」
后来,她便去了行宫休养。
蛊毒和凉药形成的后遗症超出了她的预想,余毒清不干净,她便开始吐黑血,身上的痛楚令她吃不下饭,渐渐地,连她自己都生出了厌世之心。
她去极天阁祈福时,许羽拿来了几本诗集和话本。
「小姐,你不是最喜欢读诗看话本了吗?」云熙兴奋道,「你看看国师大人拿来的这几本,这是人称京中第一才子的逍遥真君所作。」
逍遥真君,本名郑真,字逍合,人称的京中第一才子。
郑真的诗,感情炽热,豪迈奔放,她在他的诗中,寻到了自己以前的样子。
她又一次想到了离开,开始着手布置一切。
她以「小鱼仙子」的身份,开始给郑真写些诗评,逐渐发展到了相互书信,见面。
直到那个下雨天,她本是去与郑真做最后的道别,谁料碰到了安盈。
洵臻将她禁足在栖梧宫,她终于再也撑不下去。
命垂一线之时,她看到了他。
他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焦急。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小鱼」。
「真是上天垂怜,」她迷迷糊糊,却自嘲一笑,「临死还给个好梦。」
那次,她没有死成,心却已燃成了灰烬。
洵臻日日陪着她,她却再没觉得开心。
以前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怜惜,如今都只给了她一人。
可她却不想要了。
也没有力气再要了。
那日在极天阁顶楼,她是真的想要跳下去。
身体每况愈下,她知自己时日无多,也许根本就撑不到半年。
既已不恋尘世,她只想尽快离开,即便是死,也想死在外面,自由自在。
她问云熙,还想不想报仇。
云熙愣了。
「下次去极天阁祈福的路上,劫持我。」她和云熙说,「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还剩这最后一个机会。」
可却还是没能走成。
云熙精于谋算,心中仇恨太深,知道她时日无多,也知道此举胜算不大。
多年主仆情意,终是不敌家仇,云熙还是选择了苏妘。
谁都不知道,洵臻早就知道了她的计划。
后来,云熙逃了,洵臻将她带了回来。
那场混乱的劫持大戏,洵臻既没有松口答应云熙的要求,也没有对她放手。
这次,她终于放弃了。
她去极天阁,问许羽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日。
「娘娘若还是这样消沉下去……恕微臣直言,对身子是大为不宜的……」
她知道,他说得着实委婉。
她写了封信,托许羽寄送给兄长,希望在死前,可以再见他一面。
「许羽,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那天晚些时候,她又一次爬上了极天阁顶楼。
如果有机会,她想,她一定要再去山顶上放次风筝。
许羽帮她去那三年记忆之前,她对他说:「这团扇,便放在我常宿的那间屋子床头的柜子中吧。」
许羽摇头,「娘娘又是何苦……」
她笑笑,「这毕竟,只是个梦而已,是梦,总是要醒的。」
「若是我来寻你,要这三年记忆的真相,便是梦醒时刻。」她笑笑,「请你到时将团扇给我,一定不要瞒我。」
许羽默了很久,终是点了点头。
「团扇置于枕边,娘娘会梦到失去的记忆,但只会是一个旁观者。梦醒之后,梦中记忆也会渐渐淡忘。若要彻底恢复记忆,则需将血滴于团扇,再将其焚之,可若是那样,因着反噬,这段记忆,则永远不能忘却了。」
她点头,「好。」
于是,再次醒来,她变成了十七岁的林遇瑜,变成了我。
那场梦的最后,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无,二十岁的林遇瑜转头,与我四目相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伸出手,与我掌心相合。
「交给你了,」她微微笑道,「爱也好,恨也罢,帮我做个了结吧。」
思绪回笼,山顶凉风习习。
我拿出一把小刀,割断了风筝线。
而这个长长的梦,终是到了要醒的时候。
我回头,看了洵臻最后一眼,转身跳下了悬崖。
17. 尾声
天气很热,爬上那座山头时,哥哥正站在那里等我。
「拿着团扇,倒是看着活泼,颇有几分十七岁的样子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破木棍,对着我笑。
「他到了吗?」我问。
他指了指树后,郑真站在树荫下面,正看着头顶的树叶发呆。
「你倒是为他安排得周全,也难为安盈公主居然肯放人。」他顿顿,「梦渊书阁应该还有两月即可建好,他如今动身,也是正好。」
我走上前,郑真看到我,微微一笑。
「郑公子。」
他愣了下,却立马意会,对着我作揖。
「林小姐。」
大抵,这就是知己吧。
不用说明原因,便可知对方所想。
「到了南疆,自会有人接应,还有一些地契,到了自然有人给你。」
「不用,」他摇头,「你并不欠我,无须如此。」
我笑着摇头,「你且收着,权当我过去的学费。」
「真的不打算再回南疆?」半晌,他问。
我摇摇头,「爹娘都在外云游,哥哥也不回去,我回去也是一人,况且大千世界,总要到处走走。」
「其实,我能离开公主府,除了安盈她终于想通,我想大抵还有一个原因。」他突然道。
我没有作声。
「我想那个人,应是想循着我的踪迹,找到你。」
我笑了笑,「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无论是谁,跟着你都不会找到我的。」
「也是。」他也笑了。
两人并肩向前,走到山崖边上。
「果然,越是险处,景致越美。」他轻叹。
「在想什么?」半晌,郑真看了看我,问道。
「我在想,」我看着手中的团扇,「黍熟黄粱,卢生所历之事,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
他笑了笑,「卢生既已醒了,那所历之事,自然只是一场梦了。」
「是啊……」我笑笑。
不过是一夜梦罢了。
手轻轻一松,扇子随风飘落,转眼便落入山涧,再也没了踪影。
「小鱼!」不远之处,哥哥斜靠着树,「早些走吧,一会儿天色晚了,该不好下山了。」
今朝与往昔交叠,我似乎真的回到了十七岁,那时的哥哥,也总是这样,天色一暗,便催促我回家。
夕阳西下,整座山都蒙上了一层金色余晖。
而对面山峰,那里云雾环绕,山尖若隐若现,总是看不真切。
我也不想看真切了。
我转身,冲哥哥挥了挥手。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