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钱太妃进屋抓了一把香灰在我手里。
我双手托住,还是洒了不少。
「这就是您说的大礼?」我捧着这把香灰,哭笑不得。
钱太妃耸耸肩,「香炉里要多少有多少,你自便取之。」
「可我要香灰有何用?」
「会有用的。」她低着头呢喃,依稀可见风华的美目垂下两滴清泪。
「你的周郎真的来了,我的延郎何时来呢?他为何会听信一面之词,不信我呢?我从没害过人,他为什么不信呢?今夜八月半,万家共团圆,他明明说会来看我的……」
我听罢觉得心里堵得慌,戳了下周牧野,「你有绣帕吗?」
周牧野不明其意,摇摇头。
我四处翻找, 寻了个完好的陶罐,进屋装了一罐香灰,郑重的向钱太妃作揖道谢。
「谢娘娘照拂之恩,赠礼之仪。我要走了,若有机会,我会来看您。」
「你们打算怎么走?」
周牧野拱手:「不劳钱太妃费心,我既能进来,自有办法出去。」
钱太妃睨着他的脸,半晌道:「你不像周家的种。你不像延郎,也不像他那些兄弟。」
我看到周牧野刹那间屏住了呼吸,浑身僵住,长久的静默。
他最终不失风度的自嘲:「大约因为我身上流着一半卑贱的血吧,终究上不得台面。」
我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血统,这钱太妃到底老辣,一来就戳到人痛处。
要按以往,我必定心内暗爽。
今日看在他跑来捞我的份儿上,我决定稍作宽慰。
可周牧野似乎真给戳到了命门,拉着我的手,逃也似的离开。
我只好问道:「我昨日看过了,来往的守卫起码有四五拨,还不算其他宫的,我们要怎么出去?」
周牧野狡黠一笑,「前日太子和皇后联合起来,想要坏咱们的事儿。她敢诬陷你偷东西,咱们就把她老巢给端了,替你出气。」
我一脸懵。「什么意思?」
未等他回答,北面的天色忽然被火光照亮,人声攒动。
有人在惊呼,说坤德宫走水了,火势太大,要抽调各处侍卫前去灭火。
我诧异的看着周牧野,心道他一向忍气吞声,吃瘪受辱,怎么敢如此硬气大手笔了?
「你敢放火烧中宫?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
周牧野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件黑狐大氅,劈头盖脸裹我身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放的火?我有分身不成?我此刻明明在春泽斋烂醉如泥,你少污蔑本王。」
他给我系上带子,「你我身上谁没背几条人命,我看你杀唐巡时可是果决的很,什么时候变成悲天悯人的主儿了?」
我解释道,「我不是可怜他人,我是怕你做事太过激进。万一闹出太大动静,宣帝疑心要彻查的话容易出事。」
周牧野拉着我,听着门外最后一拨杂乱的脚步声远去,慢慢推开大门。
「放心,我有轻重。」
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巷,四周都是朱红色的高墙,身后是火光漫天的修罗场。
周牧野牵着我的手,不紧不慢的穿过一重重宫门。
焦糊的热浪从背后袭来,隐约有惨烈的哭声传来,还有一股奇异滚烫的肉味儿。
「怀瑾。」周牧野捏紧了我汗涔涔的手。
苍穹上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全都聚在了他隼亮的眼里。
他无畏的对我笑,「不要怕,这样才是我们。不择手段,誓不罢休。若真有十八层炼狱,那就让我们一起万劫不复。」
52
我抱着那罐子香灰,跟随着周牧野的脚步,潜行在空无一人的黑暗街道。
一直到入了王府,我都还仿佛踩在棉花上,宛若梦境。
没有人来接我们,我问道:「若瑟呢?其他人呢?」
「若瑟若在这里,皇宫里放火的是谁?」
我稍愣,「真是劳累她了,全是过分棘手的差事。咱们这一趟,其实最危险的是她啊。」
周牧野停下来等我,「那是她应该做的,你不用替她着想。」
「那我呢?」我解下大氅,忐忑的看着他,「我每一次为了你以身犯险,你可曾为我着想过?」
「当然。」
周牧野坦然地回应我探寻的目光,「每一次我都像踩在悬崖边,眼前就是万丈深渊。我忍不住担心你,我也不希望你有事。」
「但我没办法保证你想要的东西,也不能保证你以后的安稳。我只能保证,不论结局如何,我都不负你。」
他和我一样明了,我们这种人,猜忌怀疑利用才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死心塌地的信任和爱意是不合情理的。
但是一点就够了,能得到周牧野这一点心不由己的担心,已经足够我拿他当护身符去做些想做的事情。
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从目空一切的少女到历尽千帆的女人。
直到今日,一次次试探底线,一次次装傻充愣。
我终于能确认,自己对他,是与众不同的,是超越旁人的。
周牧野指着天边泛白的颜色,拉着我去王府最高的小阁楼。
「你一定没见过京都的日出吧!走,带你看看。」
他奔跑起来的步伐少见的轻快欢愉,笑意漫上眼角,晨露浸润鞋靴,曙光近在咫尺。
这一夜终是过去了,回头望去,我惊觉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夜。
我们一口气登上阁顶,第一道曙光兜头打在我们身上,有微弱的暖意。
火红的霞光铺满了东边的天际,云叠雾绕,掩着小半个喷薄待发的旭日。
阳光像暖白色的潮水,潮涌般席卷整座京都。
这座寂静的城在刹那间被唤醒,鳞次栉比的房屋下各种细小的响动汇成一只动人的曲,连花巷的叫卖声传到我们这里也变成了陪衬的哝语。
我嗅到了无数的花香,还有远处小贩沿街叫卖的食物香气。
须得承认,京都的迷人之处,在于它生生不息的鲜活,谁也无法拒绝她的魅力。
周牧野指着太阳,「多年前父皇带我入京时,我也曾看过一回日出,那时才懂得什么叫江山多娇,惹人折腰。如果这样美的城,能够牢牢握在我手里该有多好。到时触目皆国土,普天皆臣民……」
我看着他英挺的脸庞,金色的阳光勾勒出高低起伏的硬朗曲线,连他颊边的细小茸毛和青色胡茬都清晰可见。
他的眼睛亮的惊人,缱绻痴迷,好似在欣赏这世上最美的绝色。
他握紧我的手,「怀瑾,这样美丽的江山,我只想和你共俯瞰。」
53
这里很高,能俯瞰整座王府。
我注意到东边角门旁有个婢女在周围徘徊了好几圈了。
我仔细辨认了一番,才看出那是婉晴。
救平安的事,我丝毫没透露给她。她应该还以为我进了一趟宫,就消失不见了。
周牧野圈住我的腰,下巴靠在我头顶上,「你在看什么?」
我随手一指:「婉晴在角门,八成是担心我呢,你们没同她说么?」
周牧野瞟了一眼,皱眉道:「只怕你这回是自作多情了,墙外有人,正在敲墙和她对暗号。」
我大吃一惊,想看看角门外是否确有其人,奈何我比周牧野矮上大半头,怎么踮脚伸脖都看不见。
周牧野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嗤笑连连,突然掐住我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我抱起来,架在了肩上。
「看见了吗?」
我摇摇晃晃的抱着他的脑袋,险些将他束发的银冠拽了下来。
「看……看到了。」角门外确有一个黑衣人。
两人大约是互证了身份,婉晴蹲下趴伏在一处灌丛下,费力的扣索,很快取出两片松动的青砖。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塞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将青砖复原,恢复好灌丛,四处看看,神色如常的走开。
周牧野将我放了下来,探究着我的脸色,「被自己唯一的侍女背叛是什么滋味?」
我双手撑在围栏上,内心出气的平静和疲惫。
「庆幸。」
「庆幸?」周牧野扬眉,丝毫不在意那封被传走的信和那门外的黑衣人。
我疲倦的笑笑,久违的困意袭来,「庆幸我并未完全信任过她,从没对她交过底。」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懒懒的打哈切,「我一直以为她对你有所企图,现在想来,难怪总是留心你的一举一动。你一点都不着急?万一婉晴把王府的机密还有你的行踪都泄露出去呢?」
「你以为就你聪明,就你知道防着她?」
周牧野微嗔道,「之前太子府安插在王府的细作,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全揪出来。太子这次能提前得知我们入宫别有所图,想必也是你这婢子的功劳。不过不急,这时候动手只会打草惊蛇,再看看。」
53
回了梧桐苑,婉晴一脸惊喜,跟在我身旁嘘寒问暖,搂着我掉眼泪。
「小姐,你去哪里了?我这两日都没合过眼,我以为王爷把你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她越温情脉脉,我越觉得疲惫。
她剪开我有些腐烂的伤口擦拭,小心翼翼的问,「这到底是怎么伤的?什么东西抓这么深的伤口?」
这也是在刺探情报么?
我随意敷衍了几句,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醒来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我感到无力,费力的抬起手臂,那处抓伤已经被好好处理裹上了药。
周牧野扶我起来喂我喝了点水,「大夫说你有点发热,本来该让你好好休息。但是昨夜若瑟当场抓住了婉晴往外面送信。她是你带来的人,我得知会你一声。」
我在他的搀扶下慢慢下床,感觉好了一些,神思也清明许多。
「信上写了什么?」
「只是说你我安全回了王府,但是她提到了你和封遂的会面,如果太子知道更多你们的过往,就不难猜出我们入宫是为了什么。」
他顿了顿,「还有,已经查明了,我们入宫的计划,正是被她泄露出去。所幸我们有所防备,她知道的不多。」
我呆坐片刻,轻声说:「那就杀了吧,留着总是个隐患。」
「你舍得吗?」
我红着眼睛笑,「一个婢子,有什么舍不舍得,一切以大局为重。」
「好。」周牧野宽慰的抚摸我的脸,「我会处理好,你好好休息。」
说罢他转身离开,临到门口时,我叫住了他。
「等等,带我过去吧。我的人,我自己动手。」
54
我在地下密室见到了婉晴,明明昨天才见过,却恍如隔世。
婉晴瘫坐在地,抱着我的腿哀声哭叫,像条狗一眼摇尾乞怜。
我露出疲倦的笑容,温柔抚摸她的头发。
「婉晴,相府那么多人,我只有你一个了。叶家落难,我早不是什么小姐了。你依旧把我当主子伺候,对我不离不弃,我十分感激。所以即便你并不机敏,总是犯错,我也从未责罚过你。」
「小姐,小姐……我知道错了,我只是一时糊涂。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说只要我能帮他们盯着王府里的动向,及时告知,就有办法助我离了贱籍,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我粗暴的将她推开,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掀翻在地。
「像我一样从千金到妓女,豁出去半条命和全部的尊严才博来一个脱籍?婉晴,你愚蠢也就罢了,为何如此天真?我为了活下去付出了多少?而你在我的庇护下,除了费尽心思讨好王爷,做些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还做了什么?你给他们泄密时,可曾想过我可能会因此丧命?」
我有些脱力,撑着墙壁大口喘息,「婉晴,我以前说,有朝一日我若翻身,必不负你,那是真心的。」
婉晴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会好好悔改,永不再犯的。求求小姐,救救奴婢,救救婉晴……」
我整理着被她抓乱的襦裙,「鸩酒和白绫,选一个吧,我会给你一个体面。」
婉晴停下了磕头的动作,额上鲜血直流,血痕布满了整张脸,狰狞可怖。
「小姐……我跟着您快八年了,我真是一时鬼迷心跳,我以后不敢了。」她小声的祈求,「小姐,您杀了我,旧日相府七十三口人, 就只剩下您一个了,您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
她的话像一把刀刺进我心窝,绞了个对穿。
我蹲下捏住她下巴,额穴突突直跳。
「我宁愿从来都是孤家寡人,也不愿被同伴背叛。」
她的表情凝固了,满眼的乞求渐渐被怨恨取代。
「背叛?你真的把我当做过同伴吗?你可曾真心信任过我啊?小姐,我高高在上的小姐!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蠢笨的婢女,没有用处比一条狗都不如。以往也就算了,你做妓的时候,我们难道不该是平起平坐的么?凭什么你能得到王爷的宠爱?凭什么我要给人做一辈子的狗?」
我冷眼看着她发泄,端起鸩酒,灌到她嘴里,「你不愿选,我替你选。这个体面,至少有个全尸。」
她疯狂的挣扎,指甲扣进我的肉里,像是针扎进骨髓。
「婊子!心狠手辣的臭婊子……你不得好死!」
酒洒了她满脸,没能喂进去,我也没有力气让她乖乖挂上白绫。
我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羊角匕首,按住她脖颈,像集市上商贩宰鸡一般,将刀尖刺进她柔软的胸脯。
婉晴的脸开始痉挛,手脚都变成了奇异的形状,我竭力搂着她,按住她鼓胀的双眼,强迫她闭眼。
「婉晴,你也不想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吧?」
血溅到我脸上,温热粘稠,我趁势将整把匕首都没入她的心脏。
我搂着她的身体,安抚的轻拍,无限温柔的对着她耳语。
「 小姐我啊,是一定要名留青史的。死在我手里,会是你的荣幸。安心去吧,我不怕恶鬼缠身。」
我抚摸着她没了生机的脸颊,人生头一次这样认真的看着一个人从濒死到咽气。
终究,我还是失去了旧时的一切。
55
密室门开时,周牧野接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何苦呢。」
我无力的靠在他肩上,「有些人和事,总得自己了结,不然于心难安。」
他将我抱起来,慨然道:「有时候,你和我真是像极了。」
我昏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周牧野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正在吹气。
若瑟站在一旁,见我醒来,只淡淡的瞥了一眼,就继续道。
「胭巧来信说,太子已经猜到我们和封遂的交易,他意欲拉拢梁善,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梁相还没有表态。」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早晚问题。马上相府千金及笄之礼,你让常满准备些女儿家喜欢的金银珠宝,反正已经是明面上的事了,也无需隐藏,光明正大送去就是。」
周牧野嘱咐完,尝了口药,送到我眼前。
「把药喝了吧。」
我还是头晕的厉害,看东西都格外恍惚。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病了?」
周牧野探了下我的额头,「只是些微的发热,大夫也查不出原因。不过你手臂上的伤用了好几日的药了,都不见好。」
我一口气喝完了药,苦的咳嗽连连。
周牧野蹙眉,轻轻给我拍背,又寻了清水让我漱口。
「封遂那边一直催问,我和他约了明日详谈。你好好养病,不用去了。」
「不行,我要去!」我激动的坐起身。「你……打算如何处理平安?」
「何来此问?她是人质,好吃好喝的供养在王府便是。有了她,我们才能稳妥的得到雁南军。」
「封遂不会愿意的。」我低声道,「他被宣帝胁迫了这么些年,转头又要被你我胁迫。如果你非要拿平安做人质,只会撕破脸,闹得不欢而散。」
周牧野的眉头拧的更深了,声调蓦地拔高了许多,「你是在替他说话吗?你现在知道他的苦衷了,你不恨他了?」
说完他转过身,静默的坐在床沿。
我从后面搂住他,贴着他的脸观察他的神色。
「这和我恨不恨他没有关系,我了解封遂的个性。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没什么心眼……」
周牧野突然转过脸,揪住我颊边乱软肉,咬牙切齿的模样,「本王听着怎么像在骂我说三道四,心眼忒多呢?怀瑾这招旁敲侧击用的妙极。」
我翻了个白眼,拍开他在我脸上肆意作祟的手,「对付封遂,要想把他吃透,得用对常人相反的办法。你若是相信我,就把平安交给我,我亲自交到他手上。即便没有谁做人质,我也能保证封遂会乖乖听我们的话。」
「可你身体不适,还在病中,不宜劳碌。」
我俏皮的眨眼,「这不是天助我也,再好不过了。我为了救平安,才弄得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封将军自然能看到我的诚心和牺牲。哎呀……咱们得尽快请封将军来府上小坐,不然这么点小病,明日就好了怎么办?」
周牧野给我逗笑了,「鬼机灵。」
56
所幸这夜我休息的不错,次日朝食都多吃了半碗,精神好了许多。
一大早我就去见了平安,带了许多胭脂水粉,陪着她说了许多话。
她其实已经是大姑娘了,只是蜡黄瘦弱,人比纸薄,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叶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是啊,我也好生惊奇。你我明明从未见过,那日在冷宫怎会认出我呢?」
平安和她哥哥少年时一般黑瘦,笑起来羞赧质朴。
她握手成圈,对我说悄悄话,「哥哥有一副你的画像,后来参军了,无法带在身上,生怕弄丢了,就写信送回了老家。哥哥说那幅画里的叶姐姐也只有我这般大,我以为画中人已经十分美丽了,没想到姐姐真人就跟书里的仙女似的。」
我将一只翡翠镯子套在她手腕上观赏,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四了。」
「十四啊……」我陷入了回忆。
我十四岁及笄那日,整个京都的官宦世家,就连宫里的皇上娘娘都带了礼。送礼的踏破了我家的门槛,礼物堆满了两间库房。
没有谁家的女儿搞那么大阵仗的及笄礼。
那时父亲声望很高,母亲还没生病,瑜儿也会跑会跳了。
我只记得我很快乐,打扮的花枝招展,耀武扬威,快乐的像只无忧无虑的蝴蝶。
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我换了个尺寸更小的镯子在平安手上套弄,「那幅画长什么样子?」
「大约四尺长,不知道什么东西装裱的,香得很嘞,味道都不散的。」
「那是澄心堂的纸,京都里只此一家,常做御贡。」我终于明白封遂那幅画是哪儿来的。
在相府时,阿爹每年都会请宫廷里的画师为我和瑜儿作画,从我七岁他当上宰相之时,一直到十六岁。
我攒了十幅,每一年的肖像画,记录着我曾经安逸优渥的人生。
我以为这些画全都在那夜被一把火烧干净了,没想到封遂悄悄偷走了一副,还是及笄礼那天画的那副。
我又捡了几个红珊瑚的耳坠在她耳下比划,「平安,你们来了京都,这幅画在哪儿呢?」
平安摇头,「当时我们是被人抓走的,根本没时间管画。不过我娘知道这是哥哥紧要的东西,平日都是藏在地窖里的。」
我扭着她的小脸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怎么样?叶姐姐给你梳的妆,好看吗?」
「好看。」少女两颊红红的,紧张而雀跃。
「马上你哥哥就要来接你回家了。」我握住她瘦弱粗糙的小手,「你哥哥这些年也很苦,你见着他,只管哄他开心,少提往事。」
说罢我牵着她去往梧桐苑,封遂在亭子里等我,端着一盒桃花酥。
我掩唇笑道:「我说……封将军怎么如此寒碜,妹妹九死一生,久别重逢,就端一盒糕饼做见面礼?」
封遂无措的挠头,原本郑重端着桃花酥,讪讪的又放下去,眼睛始终滞留在平安脸上。
平安躲在我身后,我推了她一把,「怎么都害起羞来了,近乡情怯可不行。」
「哥哥。」小姑娘弱弱的喊了一声。
封遂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她,铁一样的怀抱,几乎将平安淹没了。
平安的脚有些漂浮离地,脸蛋涨红。我忍俊不禁,猛拍封遂的后背,竟然发出敦厚笃实的声响。
「轻点,人给你捂着了。」
封遂终于放开她,举起了桃花酥,「上次离家前,你说想吃。现在咱们不缺钱了,小妹你吃个够。」
他简直太笨拙了,笨拙到令人发笑。
我提醒他们,「坐下说吧,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一块儿吃桃花酥,又不是什么罕有的东西。」
我识趣的退到一边,给了他们充裕的时间叙旧。
待到他们相拥而泣,平复心情之后,我才适时的上去,叫人领走了平安。
封遂有些紧张的站起来,牢牢抓着妹妹的手。
「放心,待会你直接带走她便是。我们不是宣帝,不会挟持你妹妹逼迫你做任何事。只是让她进屋歇会儿,我们总得聊点正事儿吧?」
他放开手,原地目送平安进了屋。
他终于把目光放到我身上,一脸愧怍,「你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我知道,你为了救小妹,被困在冷宫险些出不来。你这份恩情,我封遂永世难忘。」
说罢他便单膝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
我懒得客气扶他,啧道:「男人啊,都一个德行。嘴上说的恩情有什么用,你之前还说,等一切了结了,找我请罪赴死呢,不也是说说而已。」
封遂认真的解释,「那不是说说而已,平安交给棠溪我很放心,可雁南军里半数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我得给他们寻一个好的归宿。」
我讽笑道:「封将军真是侠骨柔肠,忠肝义胆。你对得起妹妹,对得起属下兄弟,可你有哪一点是对得起我的?」
封遂静默许久,抬头平静的道:「我听说舅舅是被皇帝斩下头颅而死,瑜儿是被一剑穿心而死。到时你就先用剑杀我,再将我的头颅砍下来喂狗吧。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想了想他又道:「如果你认定我是在说谎。那么等我今日将平安交到棠溪手上,送他们出城,你就来取我首级。我方才想,雁南军若是落在靖王手里,也许你会更安全些。」
我看着他肃然的模样,叹道:「封遂,用你那个榆木脑袋好好想想吧,事已至此,我要你那颗脑袋有什么用。你的命不值钱,你活着才有价值。」
「你虽是被迫,但也害了我全族。你向我求助,我以德报怨,冒着生命危险替你寻回妹妹。你这条命说是我的也不为过,可我不要你的命,就暂且寄存在你那里,由你保管。」
封遂愣了片刻,终于开窍,「我明白了。我的命是你的,我会用这条命好好的赎罪,用我的余生来护你周全。」
临近抓狂的边缘,我终于听到了我想听的话。
他从腰上摘下一块腰牌,「这是我独有的腰牌,如若真有危急情况,你拿这块腰牌入军,他们都会听你的。」
我瞥了眼背后厢房微开的窗口,背过身挡住视线,不动声色的收下,「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该轮到你们男人聊聊家国大事。」
我慢慢退走,周牧野从厢房踱步而出。我们交换了眼神,擦肩而过。
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隔着八百里都能嗅到。
这个晴朗的午后,周牧野同封遂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直到多年以后,我戏言寄存在封遂那里的脑袋,最终滚落在寂寂的风沙之中。
我才明白,这个蠢货,真的用尽了他的一生,他的所有来赎罪。
57
八月二十,送走平安的第二日。
我已经病得没办法下床,一天中有十个时辰都在昏睡,终日高热不断。
外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我想叫婉晴给我倒碗水,哑声叫了好几次,才想起来,前几日她已被我亲手杀掉了。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淋过的土腥味儿侵入寒夜,我像是陷在床榻的泥沼里,胸闷的无法喘息。
一个朦胧的人影掀了帘子走进来,端着碗水。
「渴了吧,来,喝水。」是周牧野的声音,他最近都宿在我外间。
我喝完水恢复了些力气,抬手摸索他的脸。
他抓住我的手,无声的放在自己脸上,眉目间是深深的倦意。
粗糙的胡茬扎在我手心,痒痒的。
我苦涩的笑,「若瑟说服过鸠毒活下来的人,都会慢慢丧失目力,这么快吗?」
周牧野扶着我摇摇欲坠的手,「不是鸠毒,至少不是主因。我已经差人去请宫里的御医了,你再等等。」
晚娘出现在密道门口,「不会有人来了,宫门已经封闭,阖宫的太医此刻应该都在冷宫。」
她的语调平静沉郁,我却听出了一丝绝望。
周牧野沉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半刻钟前,在妓馆的刘太医被急召回宫。我便去查了,五日前,给冷宫送饭的孙姑姑患病告假,换了人送饭,那人玩忽职守,从未进去过。今夜大雨,冷宫垮塌。守门的侍卫进去时,横尸遍地,好些已经腐烂了……」
五天前,正是若瑟假扮嬷嬷去冷宫的那天。
我费力思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若瑟解了蓑衣,气喘吁吁的走进来。
「王爷,宫里爆发时疫了。源头在冷宫,里头十七条人命无一幸免,咱们之前打点过的孙嬷嬷也已经染病身亡。眼下全城已经戒严了,各宫都封锁了。」
都死了?我霎时头皮发麻。
钱太妃也死了么?她那头恶疮也是因为染了疫病么?
晚娘泪眼婆娑的望着我,「这疫病常发于宁州沿海,俗称热病,初时会高热不断,然后便会生疮,全身溃烂而亡。」
一切都尘埃落地,我甚至无须再问什么了。
晚娘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周牧野面前,「请王爷和若瑟姑娘出去,莫要再踏入半步。务必烧掉全身的衣物,以苍术丁香煮水沐浴三日,艾叶焚烧熏遍院内的每一个角落。只留我一人在这里照顾即可。」
周牧野静静伫立着,「此病可否痊愈?」
晚娘绝望的摇头,「九死一生。」
若瑟前去拉他,「王爷,这时疫来的正是时候,宫里越乱,他们越无暇顾及我们,这个节骨眼儿上您绝对不能染病。」
周牧野甩开她的手,怒声道:「所以怀瑾是在冷宫染上了时疫?她回来就一直发热,那群庸医竟一个也没弄清楚缘由?!」
他将脸埋进颤抖的双手,再抬头时,双眼红的像是要滴血,口气却异常的冷静。
「这都怪我,你们出去吧。这几日我和怀瑾相处最多,若说染病,只有我的可能最大。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需我教了,去吧。」
「王爷!」两人异口同声的恳求。
周牧野将我半抱起来,摸了一把我身后,「又被汗浸湿了,得换身干衣服,免得着凉。」
说着他便毫不避讳的替我解衣服,我痴痴的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想要推开他,却撼动不了分毫。
「周牧野!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你等待了十几年的机会。你现在要做的是去替你父皇分忧,和太子抗衡。不是呆在我这里等着染病然后一命呜呼!」
「不会的,谁也不会死,我会治好你,你不能死。」他双眼湿润,连唇齿都在颤抖。
一向运筹帷幄,心狠手辣的周牧野,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刻垮掉?他怎么可能因为我染病就崩溃成这副丧家犬的模样?
我用尽全力,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清脆响亮。
「如果你能当上皇帝,我就是死,也要从坟堆里爬起来做你的皇后,明白吗?我的命硬的很,阎王也来逛过多回了,他索不走我的命。你若是在此刻软弱不前,你就不配做一国之主,做我的夫君!」
我以为我骂醒了周牧野,谁知他却更加执迷不悟,不可理喻。
他赶走了若瑟和晚娘,留下来亲自照顾我,任凭我如何打骂都毫无反应。
直到我累的口干舌燥,耗尽了力气。
他抚摸着我被汗水浸透的湿发。
「怀瑾,中秋时我才同你说过,再美的江山,我也只想和你同瞰。你知道吗?我去封遂那里接你时,你对我说回家,你说回我们的家……我这半辈子,不论皇宫还是王府,都不是我的家,从没有人对我说过回家。怀瑾,有你的地方才是家啊。如果家都没有了,拿什么去讨天下?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他絮絮叨叨的讲着,滔滔不绝的架势,我自打进王府就没见他这么多话过。
我竭力想要推开他,「你离我远点,别靠近我……」
周牧野托住我后颈,握住我手腕,压在枕上,我挣动双腿,就像踢在铁板上一样。
他俯身用炽热的唇吻去我颊边的泪珠,用拥抱掩埋了我所有的挣扎。
「我不夺这天下了,你就是我全部的天下。你要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请婚旨,我明媒正娶你做我的王妃。我有一块封地,虽然苦寒,但到底少很多是非。你不要嫌弃。我们去封地开垦,教民开化,亲手去造一片属于我们的桃花源,你说好不好?」
他贴在我耳边询问,无限缱绻的温柔,小心翼翼的期待。
命运给了我怎样的选择啊?
明知那是万丈悬崖,还是被蛊惑着一步步靠近。
像是滴水石穿,绳锯木断。
那一刻,我分明听见了内心皲裂的声音,许多令我恐惧的情绪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不应该……也不可能,惜命苟且的周牧野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大局,明知会死人还毫不犹豫的扑过来?
对……他只是在发疯……
我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吼道:「周牧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是得了失心疯了吗?说些什么疯话?!」
他用脸颊贴着我滚烫的额头,安抚的轻拍我的后背,喃喃道:「我没疯,我只是明白了一些东西,比如……我的真心。」
我怔愣住,屏住了呼吸。
我终于得到周牧野的真心了么?为什么是在这种山穷水尽的绝望时刻?
「你这个疯子!不要命的疯子……」
他用哄骗小孩儿的语气,轻飘飘的道:「我不怕疯,也不怕丢掉性命,怕只怕临死前没能抱紧你。」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抚摸他满是汗珠的额头,触手滚烫。
我涩声道:「你也在发热……你是不是染上热病了?」
58
大约是身体强健的缘故,周牧野的高热渐渐退了。
可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王府里很快陷入了恐慌。
四处都弥漫着人心惶惶的烟雾。
那烟雾,是艾草的味道,甚至是尸体的味道。
连续的高热烧干净了我全身的力气,却烧不掉我心底憋着的那口气。
我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所有付出的代价,全都要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付之东流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什么都还没得到就这么籍籍无名的死掉。
我没有放弃,也不肯放弃。
我每天都按时喝三大碗浓苦药汤,被大夫扎成刺猬也一声不吭。
两天的时间,周牧野暴跳如雷的赶走了三个大夫。
这些庸医,两个主张针灸,一个主张泄血。
折腾一通,毫无用处,只是让我们更加虚弱了。
过了一日,周牧野又开始发烧,终于也不能再活蹦乱跳的骂人了。
他叫人将外间的床挪进了里间,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他侧身躺着,满脸微笑看着我,笑的傻兮兮的。
我有气无力的翻白眼,「你烧坏脑子了吧?你我这样不像太平间里两具并排的尸体么?」
「怎么是尸体呢?是我和怀瑾,靖王和靖王妃。」
我冷笑道:「什么王不王的,分明是两条丧家之犬,马上就要一命呜呼。」
周牧野哈哈大笑,佝偻着用力咳嗽,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怀瑾的尖牙利嘴,到地府里也能一嘴一个恶鬼吧?」
我懒得同他拌嘴,闭目养神,尽量保持清醒。
他好脾气的伸手勾我的手臂,浅浅的撩拨,「想想看,到阴曹地府能有怀瑾这样的美人相伴,不也算个风流鬼么?」
我一掌打掉他不安分的爪子,「你觉得你的地府笑话很好笑吗?」
他抱着被我打红的手背,仰面躺着,歪着眼睛偷偷观察我的神色。
「谁让你还在生我的气呢?你我都是病人,我不光受病,还得受你冷眼,还有天理吗?」
我不看他故作摇尾乞怜的可怜模样,嘴硬道:「我看你是愚蠢。你若是不和我腻在一起,或许也不会染病。此刻在宫中协助官家处理疫病立大功的也许就会是你……」
若瑟蒙着口鼻,敲门道,「王爷,孟神医来了。」
我反应了一瞬,敏锐的问:「哪个孟神医?」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我同他说了你的情况,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周牧野脸色惨白的笑,伸手抚开我紧皱的眉头,「你别生气了,对身子不好。我只是不想你独自遭受这样的痛楚。我想如果你实在难受时,至少有我在你身边陪着,并且感同身受,你能够好受一些。再说我怎么会坐以待毙,让你受病痛折磨呢?」
我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他,脑袋里却空空如也,寻不到一句辩驳的话。
一个白发老者提着药箱走进来,绕过周牧野碍事的床榻,走到我床边,只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发的号脉。
「孟爷爷,我还有救吗?」
孟朗孟神医,是从太医署退下来的御医,多年前在太医署时,我娘的病便是他一手料理的。儿时我和瑜儿有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也会不辞辛劳的赶来诊治。
「现在这病已经在城中流传开了,各处都有疑似染病之人,尚未听说过有痊愈的案例。」
孟朗惭愧道:「老朽暂时也无药可解,但你放心,当年我医术不精没能救回你母亲,如今自会竭尽全力救你。」
「孟爷爷不必自责,阿娘的病本就是不治之症。即便不是您,她也难以为继。我还得谢谢您,医者仁心,从未放弃过救治,让她多撑了许久,也让我们多贪享了几年天伦之乐。」
我望着孟朗的苍苍白发,不过几年未见,他竟如此老迈了。
大约他旧时同相府走的很近,阿爹被杀,多少也波及了他些许。
孟朗垂头抹眼睛,搬出药箱写方子。
「这副药先吃两日,若是能把烧退下去,或有转机。」
一只惨白修长的手悄无声息的从他背后举了起来,然后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呢?本王呢?孟神医是否忒不厚道了。是我差人八百里加急去请您,好车好马护送过来,您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本王这病不比她轻,您再不看,怕是要出人命了。」
孟朗埋头写方子,「若非叶小姐在你这里,你以为老朽会出山吗?我是前朝医官,只医前朝旧人,靖王殿下的死活与我何干?」
周牧野吃了瘪,惨兮兮的躺下消停了会儿,又幽幽的唤我。
「怀瑾……我觉得我好像又发烧了。」
「不是发骚么?」我忍不住发笑,想想又有些心疼他,于是对孟朗道:「孟爷爷,您要不也替他看看吧。当初我流落风尘,算是他救了我。」
孟朗惊奇的看着我,「他救了你?孩子,你莫要被蛊惑了。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周牧野替我抢答道:「夫君,我是她夫君。」
孟朗终于正眼看他,威严道:「你有婚书吗?有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吗?女子清白,是你可随意玷污的吗?」
「等我们痊愈了,我便去下聘,昭告天下娶她做正王妃,孟神医可以做个见证。」
他定定的凝望着我,目光里有灼热的温度,我却头一次慌张的别开了脸。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秋雨连绵不断,涨了满池子水,涟漪不断,波澜不止,难以平息。
59
好说歹说,孟朗才不情不愿替他把了脉,开了方子,又叮嘱了我几句,说明日再来。
喝了新烹的药,这一夜我终于能够好好安眠。
醒来时窗外已经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色灰暗,分不清白天黑日。
我收回目光,看到周牧野的床上是空的,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腰上环抱的手臂。
我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毫不意外的对上周牧野的脸庞。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自己的,似乎都有退烧的迹象。
他紧闭双眼,即便是熟睡也皱着眉头。
我伸出手指抚摸他浓黑的眉毛,骨骼分明的眼廓。
略带病容,稍显瘦削,但每一寸起伏都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
每一次细看这张脸,我都从心底惊叹,宣帝并不算潘安之姿,该是多么美丽的女人才能孕育出这样一张巧夺天工的皮囊。
周牧野就是靠着这样的皮囊和巧舌如簧,骗走了多少女人的真心。
与虎谋皮也终有马失前蹄的一天,这报应终于轮到我身上了吗?
周牧野疲倦的睁开眼,浓郁深邃的眼睛里填满了我的影子。
他勾起唇角,贴了下我额头,安心道:「是好些了,怎么不再睡会儿?」
他将脑袋埋进了我肩窝,温热的呼吸洒在脖颈间,痒酥酥的麻。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你还记得我们在冷宫见到的那个女人吗?」
周牧野搂紧我,闷闷的嗯了声。
「她就是钱太妃,应该那时她就已经染病了,我在冷宫里闻到的腐臭味就是她们身上溃烂传出的。可惜了,我还说以后得空去探望她。若不是她施以援手,我或许根本没命走出冷宫。」
我唏嘘道:「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死法儿,幸好她送我那罐香灰我带回来了。我听说冷宫里的东西都被烧掉了,想来那香灰是她唯一的遗物了吧。」
我猛然惊坐起来,「怕是她早知道命不久矣,特意借我之手带出来的遗物。有机会咱们把那香灰葬了,给她做个衣冠冢吧。」
周牧野打着哈切问道:「那香灰你放在哪里了?」
「我……我不记得了。」回来之后我一直断断续续的发热,头脑不清醒,过去了这么多日更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急的浑身发痒,那是钱太妃唯一的遗物,若是飘零一生到头来连这一点念想都被我弄丢了,那我真是罪该万死。
周牧野安抚道:「你别急,慢慢想。既然带回来了,自然在这院中。」
我突然觉得手臂上的抓伤钻心似的痒,仔细一看,淡红色的污血已经浸透,渗出了颜色。
周牧野敛眉拉住我的手,解开了细布,扑鼻一股浓郁的恶臭。
这味道我十分熟悉,钱太妃的身上,乃至整座冷宫,都弥漫着这个味道。
已经快十日了,伤口根本就没有愈合,甚至在腐烂扩大,隐约深可见骨。
我回想起晚娘和孟朗的话,一字一句的道:「他们说这病过了初期,会皮肤溃烂。所以……我今晨的退烧,根本就是回光返照。」
「怀瑾,别怕。」
周牧野面色焦急,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外间的敲门声打断。
晚娘和若瑟来了,若非是什么大事,她们一般不会同时出现。
若瑟道:「王爷,官家染病了。太子今晨力排众议,已经亲自入宫侍疾了。」
短短几句话,便教我和周牧野面面相觑,震惊到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官家染病,此刻朝廷群龙无首,那么太子冒险进宫侍疾怕就不是表孝心那么简单了。
周牧野很快恢复了平静,「我染病的消息没有暴露吧?」
若瑟道:「王府里上下都以为患病的只有叶姑娘。按照您的吩咐,只透露给了太子殿下,这几日王府外监视的细作撤走了大半。」
周牧野自嘲的笑笑,「他八成也觉得我活不长了,不必再处处提防着我。」
晚娘接着道:「王爷,怀瑾,我已着人去宁州寻访治疗时疫的法子,你们且等住,保重身体。」
我心不在焉的应着,没有把手臂溃烂的事告诉晚娘。
晚娘为了我的病想必已经够担心了,我不想再给她增添负担。
59
他们走后,我和周牧野相对无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要是一死了之也没什么痛苦的,可总是给一点希望,又让希望破灭才是最难接受的。
明明今早我还以为一切都会有好转,可是老天又给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过了许久,周牧野故作轻松的笑道:「孟神医是不是该到了,你在这里好好等着他给你瞧瞧,或许只是普通的伤口发炎呢?我去帮你找那只香灰罐。」
他勉力撑着床下地,脚下虚浮,慢悠悠的四处翻找。
我看着他羸弱的背影,深觉他也并比我好受到哪里去,不过是男人死要面子,不肯在女人面前显弱。
孟神医很快来了,检查了伤口之后,又翻看了我另一只手臂上冒出的红疹,忧心忡忡的道:「这不是好兆头,如果开始长脓疮,那就难治了。」
我抬头就见着周牧野抱着那罐香灰,摇摇晃晃朝我们走来。
那副虚弱苍白的模样,好似下一秒就会晕倒。
他高兴地对我招手,「你看,找到了。」
说着他便一个趔趄,重重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香灰罐砸在地上,碎了一地,腾起一阵香灰雾气。
刹那间,附骨的冷冽香气飘满了整间房。
可我顾不上香灰了,即刻扑到周牧野面前,猛拍他的脸。
「孟神医,你快瞧瞧他到底是怎么了?」
孟朗诊脉后道,「不碍事,只是高热,烧糊涂了。」
他伸出食指沾了地上的香灰,慢碾嗅闻,「倒是你这香灰,从哪里来的?」
我正试图将周牧野拖到床上去,奈何他太重,我连他一条手臂都搬不动,索性放弃。
「……这是宫里一位朋友送的,怎么了孟爷爷,这香灰有什么问题吗?」
孟朗将香灰放入口中尝了尝,双眼放光,像是着了魔,扯了块细布,飞快将那些香灰全收起来,起身对我道:「这不是香灰,这是解药!你们再给我些时间,待我研究研究,只要能调配出与这香灰有八分相似的方子就有办法破解时疫!」
「您是说……这香灰就是热病的解药?」
孟朗满头大汗,跪在地上四处搜刮着香灰,「是也不是,反正都是相同的药材,只不过它用了特殊的手法,制成了香。按理来说,直接喝香灰水也应该有功效。不过保险起见,你等我回去研究确定了再服用也不迟。」
我嗅着这股怪异冷冽的香气,脑子里浮现钱太妃的话。
难怪她一见我被瑶妃抓出的伤口,就说我会被瑶妃害死,原来这疫病的源头根本就在瑶妃身上。
她说会有用的。
……原来真正的用处是在这里!
真是用心良苦啊,如果这东西真能治病救命,那确是当之无愧的大礼。
60
周牧野昏迷了两天,期间我几次试图给他喂药,都以失败告终。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指着我手里黑乎乎的水,迷迷糊糊的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眯眼作笑面虎状,「香灰水。」
「我要喝这种东西吗?」
「对。」
我趁着他虚弱无力,掰开牙关,一鼓作气全灌了进去。
周牧野俯在床头,一边咳嗽一边干呕,人算是彻底的醒了。
「你不如一剑杀了我算了,这是一个病人该有的待遇吗?」
「我也是病人,人人平等。」我撂了碗,心情一片大好。
我捧着周牧野咳嗽涨红的脸。
「周牧野,我们不用死了,我们活下来了。谢谢钱太妃吧,谢谢孟爷爷吧。上天眷顾,这样阴差阳错的好运都舍给了我们。我就说阎罗收不走我的命,我的命硬着呢。」
我一丝不苟的勾勒着他瘦削的脸庞,轻轻吻上他的眉心,藏不住的雀跃。
「周牧野,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他从受宠若惊的震撼中回过神,开始嘴贫。
「既然路还长着,那要不你给我换个别的什么称谓。周郎,牧郎,夫君……都成。你看这王府乃至全京城,有谁整天逮着我的全名叫?这像话吗?」
我眯眼笑道:「你想得倒美,不知是哪个风流坯子还说我叫他名字别有一番滋味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