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一直到顺利潜入封遂的宅邸,我还在思忖周牧野的用心。
他突然演深情会不会是因为得知我和封遂的过往,认为我真的能套牢封遂,所以更需要紧紧笼络?
那么我……真的能得到封遂的助益吗?
我坐在暗室里,抬头对上封遂的目光。
他瘦了些,比起初从边疆归来时,反倒憔悴了许多,脸颊上青黑的胡茬隐约可见。
「你的脚好些了吗?」
我正色道:「谢谢你送的药,已经大好。我来这里冒了很大的风险,你要不长话短说?」
封遂炙热的目光黯淡了一半,「两年了,你还是不后悔吗?」
我装傻道:「不知将军所指何事,不过小女自己做出的选择,便绝不会后悔。」
「那好,我想请你们帮忙。」封遂开门见山,眸光里暗藏锋芒。
「什么忙?」
封遂慢慢沏茶,手上沉稳如山,「我以前同你说过,有个妹妹叫平安,你可还记得。」
我点头,「自然记得。」
「她现在被扣在冷宫里。我是外臣武将,宫里也没关系,不好接近。而且皇上对我多有防备,我不便有所动作。你的王爷是皇族,想必找个由头入后宫不是难事。」
我立马答道:「没问题,我们尽力而为。」
原来如此,难怪我们多方寻人不到,原来是藏在后宫里最隐蔽的冷宫了。
可是他爹娘呢,若瑟不是说他爹娘也一同入京了吗?
封遂将茶推到我面前,「这茶叫金戈,我从塞外带回来的,尝尝。」
我喝了一口,茶香浓郁,香味称得上是霸气。
「官家早在谋反之前便将我爹娘妹妹接入京中,逼迫我带着雁南军无召回朝。当时我停在京军驻扎地十里之外,不肯入京。官家将我爹的头颅送进军中,令我潜入城中,控制守军,大开城楼。如果我不去做,晚一刻钟,再送来的就会是我娘的头颅。」
封遂盯着翠色的茶汤,面色和语气一样冷硬。
「起初我以为等我戍边期满,凭着军功,定能把他们接入京中享清福的。后来我以为我当上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时,一定能配得上向你提亲。直到官家登基之后,我仍旧以为只要我听话做好分内之事,一定有机会接回母亲和妹妹,护他们周全……」
他仰面喝干了茶,像是在喝烈酒。
「可我父亲身首异处,我母亲病死冷宫,你全族被屠沦落风尘。这世道把无数个『我以为』击的粉碎,到头来,我谁也没护得住……」
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眼里升腾起迷茫的薄雾,他哀戚的问我,「怀瑾,你我,还有没有机会能像当年一样坐下来分食一块桃花酥?」
我沉默半晌,拨弄桌上的木屉,「有的,不过分食的,早已不是这一块桃酥。」
封遂翻开屉子,掰开一块桃花酥送到我眼前,「边境苦寒,没有桃树,我戍边那些年,最馋这一口桃花酥。」
我眼前久违的浮现许多少年时的幻影。
年少的封遂沉默的坐在树下,宝贝的抱着一盒用他攒了好久月银买来的桃花酥。
一盒八个,他会只吃三个,给我留五个,等着我玩够了,玩饿了再送到我手上。
他不明白,桃花酥只是我随手赏他的吃食,我有穿不完的华贵衣裳,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我甚至不叫他哥哥,他说是家里的远亲,其实不过是我众多跟班的一个。除了姓氏同我母亲一脉,其余实在牵强。
那时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对我的照顾,以为他和家里的书童门房没有任何差别。
谁知道风水轮转,会变成现在这般处境。
我想起他旧时笨拙慌张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你那时一跟我多说几句话就耳朵红,现在怎么不红了?」
我探过身端详他的脸,他别过脸去的躲闪模样一如当年,分毫未变。
「人总会长大。」他闷声道。
「是啊,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我叹道,「我以前从不觉得和你一起求学那段日子有多快乐,现在想来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封遂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双疲惫的眼睛里,依旧藏着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黑瘦小子。
「真的么?」
我娇媚的点他的胸膛,媚眼如丝,「真的。如果我帮你把妹妹找回来,你能适当给点回报那就更真了。」
「你要什么?」
我附在他耳边,语带笑意,「我要你。」
封遂挺直了脊背,被我靠近的半边身体无比僵硬。
他愣了一下,哑声道:「我以为你会要雁南军,近来很多人都在打它的主意。」
「我一个女人,我要雁南军做什么?我还能带着他们上阵杀敌,教他们心服口服不成?」我啼笑皆非,指尖抚摸他有些扎手的脸颊。
「我要你,带着雁南军,保护我,只保护我。」
46
周牧野答应了封遂的请求,也很快寻了机会让我入宫。
这天是四皇子的九岁生辰,他提前备了礼要去探望四弟。
若瑟乔装成一个黑脸男侍卫,近乎以假乱真。
看样子做足了准备,是要与我们同去。
我问周牧野,为什么不让我也扮成男侍。
周牧野回答道:「乔装也是有学问的,你没学过,一出声就会露馅。再说女人更便于在后宫走动,若瑟入宫后会尽力协助你,以防万一。」
我们在宫门口被人叫住,是个粗犷孔武的男人。
「靖王殿下,许久不见了。」
我觉得很眼熟,竭力思索在何处见过他。
周牧野回礼道:「刘将军在外征战沙场,为国效力,着实辛苦。此番回京述职,自该多留些时日,好好同夫人过个中秋。」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刘广,当年屠杀我全家的副将,后来成了将军,远去戍边,几年未归。
「年成不好,到处都缺衣少食的。边境就更不太平了,怕只能是匆匆来去。」
「哦,是吗?」
周牧野意味深长的笑道,「那太可惜了,本王还想请你喝酒来着。」
两人客气寒暄一阵儿,后头有一顶轿子靠过来。
刘广见自己挡了道,便拱手道:「皇上还等着末将,改日再同王爷叙旧。」
低调简朴的轿子悠悠停在我们面前,让我无暇顾念刚刚走掉的仇人。
太子掀开轿帘,看了眼远去的刘广,回头淡淡的凝视着周牧野,「三弟也是来给子鸿庆生的?」
周牧野恭顺的笑,「听皇后娘娘说子鸿总惦记着我给他带的那些宫外的小玩意儿,这便捡了些有趣的给他送来。」
太子点头,目光扫过我,一派通情达理的兄长架势,「他素来喜欢你,好不容易过生辰,不必背书习字,有你陪他解解闷也好。」
轿辇大摇大摆的远去,留下我们三人站在空旷冷寂的宫门口。
周牧野拉过我的手,大步朝着坤德宫赶去,「怎么,羡慕人有轿子吗?」
我有些忐忑,「他认出我来了,不会有事吗?」
「正好让他做个见证,待会儿你陪我去中宫转一圈,然后我会找个理由,借间厢房小憩,让所有人都以为你跟我在一起。若瑟现在是男侍,不可入后宫。她会悄悄潜入,闹出点动静,伺机带你去冷宫。」
我们分别了若瑟,很快便瞧见了碧瓦朱甍的坤德宫大门。
周牧野抬头看天色,「刚到申时,我至多拖延两个时辰,即便是王爷也不许留宿后宫。你们必须赶在戌时之前找到封遂的妹妹,交到我手里,我自有办法送她出宫。」
47
一切进展的很顺利,我只需低头走在周牧野身后做个哑巴,除了太子那时不时飘过来意味不明的眼神,让人感到不安。
周牧野陪着四皇子玩了好一会儿机关小人,借口不适向刘皇后要了间偏僻的厢房休息。
我在众目睽睽中陪他入了房,争分夺秒的换上了普通宫女的服饰,便听到外面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周牧野靠在窗边,四处查看,「若瑟得手了,这会儿人应该都被吸引过去了。」
我平稳了呼吸,按住门,回头对他笑道:「我去了。」
周牧野将一截枕头塞进被褥,故作顽劣的轻声笑道:「去吧,若瑟在,她会护你周全。我就在这里,搂着我的怀瑾,蒙头大睡一场罢了。」
我开门迅速溜了出去,被若瑟一把抓进茂密的灌丛。
「你尽量不要说话,王爷都安排好了。你只需找出那个小姑娘,说服她跟着我们走就行。」
她也已经换了一身宫女服饰,顶着一张陌生的脸,手上提着一只食盒,带着我七拐八弯,避过人群,去往冷宫。
「孙姑姑来了。」
守门的侍卫向她打招呼,并未发现素来给冷宫送饭的孙姑姑早被他人顶替。
若瑟镇定如常的回应,操着一口老迈的粗嗓,同门口的侍卫寒暄。
老旧的宫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有个侍卫停下开门的动作,冷不丁指着我,「以往都是姑姑一个人来,这回怎么多了个人。」
我已经竭尽所能的低头不惹人注目,还是被发现了。
若瑟呵呵笑,「是我老家来的侄女,平日带着做事长长见识。」
侍卫为难道:「这还是不必进去了吧,送个饭您就自己送,让她外面等着就是。您也别怪我们不近人情,实在是上面交代过,这地方特殊,一点差池都不能有。」
我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的埋着头,遮住面目。
若瑟熟练的塞了几块碎银子,而后凑到领头侍卫身旁,「实不相瞒,我这苦命的侄女,有个姊妹当初跟着钱太妃被发落至此,到如今已经十年未见了。家里爹娘含恨而终,临终前就盼着再见这苦命女儿一面。这不我也是于心不忍,才带她替父母来见一面。只是看看,不会耽误事。」
若瑟说着掉下泪来,又塞了整块银子到他手中。
侍卫左顾右盼的看了会儿,「孙姑姑是老人,我信您。就是劳烦快些,我们要交班了,让别人瞧见进去了不相干的人,总归不好。」
我默不作声的跟在若瑟身后踏进冷宫的门,一股刺鼻的霉臭味扑面而来。
若瑟去殿中摆放简陋的吃食,我候在一旁,在这群领饭的人中寻找平安。
直到食物都发完了,若瑟用眼神催促我,示意我尽快。
我摇摇头,心下微颤。
没有。
这群废妃奴仆大多已是人老珠黄,疯疯癫癫,根本……就没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我们立刻分头去各处卧房寻找。
到处都怪味熏天,只有一间房暗香浮动,我直觉里面有人,蹑手蹑脚走进去。
炉子里竟然点着香,香味古怪,像冷风攀附着肌肤。
「你踩着我头发了。」
幽森带笑的女声乍然响起。
我惊的立马跳开,这才发现地上布满了灰白色的头发,又长又乱,末端带着腥臭发白的东西……似乎全是被活生生扯掉的。
我忍着恶心退到一边,那个幽幽的声音又道:「你在找什么东西?」
「搅扰太妃娘娘歇息了,请问您房里有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原来是找人啊,这里没有什么小姑娘,都是老不死的活鬼,你上西边找吧。」
那个声音小了下去,我只看到一个鬼魅似的人影渐行渐远,嘴里还嘀咕着。
「怎么没人找我呢?这都好多好多年了……」
我青天白日的打了个寒战,忍着不适还是小心翼翼的翻找了一阵儿方才离去。
卧房找了一个又一个,期间遇到好几个疯癫妇人,险些抓伤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偏西,热气褪去,腐烂的臭气裹着凉气氤氲在整座死气沉沉的冷宫。
我找遍了整座冷宫的大小房间,一无所获,禁不住冷汗涟涟。
冷宫能有多大,找了个遍,怎么会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封遂会不会骗我?他会不会用忠厚重情的假面迷惑我,诱我入后宫……
我这样生性多疑的个性,怎么他提出此事时会松懈到丝毫没有怀疑?
他说起妹妹时那样柔和静谧的神情也会有假?
他说家里给妹妹取名平安,希望她一生一世平安顺遂。
他说平安小我五岁,后脖颈有颗花生大小的伤疤,小时候摔的。
他说平安常从他的信中听闻我,只要见到我,一定会认得我……
我脑子里充斥着封遂的话语,浑浑噩噩的往西走进一间半垮塌的卧房。
这样的房间日晒雨淋,不可能住人。
我漫无目的的翻找,其实已经不抱希望。
原来封遂也变了,他也会骗人了。
我满腔的愤怒和懊恼,一脚踢向角落腐朽的草席。
纷飞的草屑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嘤咛。
草席下面有人。
我立即扑了过去,扒开草席,露出一张憔悴瘦黄的小脸。
她显然被我踢醒了,慢慢爬起来,细声细气的问:「姑姑放饭了么?对不起,我太饿了……睡着了。」
我搂着她脏臭的身体,按耐住惊喜,用袖子揩净她脏兮兮的小脸,翻看她后颈处的疤痕。
「你是平安对吗?」
「姑姑怎么知道?」她愣了下,眯起眼睛端详我,「你不是孙姑姑,我好像见过你……哥哥送回来的画像,同你长得好像……」
她看傻了眼,不确定的问:「你是叶姐姐吗?」
我搂着她,抚摸她凝结成团的乱发,「我是,我是叶怀瑾。你哥哥叫我来救你出去,你别怕,跟着姐姐走就是了。」
太阳愈发西下,渐有红霞,我焦急的拉着她去和若瑟汇合。
平安突然爆起挣扎,脱离我的怀抱,「我一定是在做梦,你是假的,你跟那些人一样,你是骗子!我出不去的,不可能出去的!」
若瑟赶过来帮我一起捉住了她,我从袖中取出手绢,里面包着一块桃花酥。
「你哥哥说你同他一样,最喜欢桃花酥。但是家乡贫寒,没有桃花。他说他欠了你许多桃花酥,他还等着你平安回到他身边,要带你吃遍全京城的桃花酥。」
小姑娘瘦骨嶙峋的手掌上搁着粉嫩清香的糕饼。
她瞪着硕大到有些突兀的眼睛,咽了咽口水,小心咬了一口,而后无声悲泣,泪流满面。
「叶姐姐,桃花酥真的很好吃……」
「好吃留着路上吃。」若瑟一把抢过手绢,随便裹了塞进袖中。
「快换上宫女的衣服,马上交班了,我跟那人说好了,只有小半盏茶的时间。我们有三个人,必须赶在下一班侍卫赶到之前离开。」
48
我们收拾好了一切走到门边。
正要踏出去,便听到悉悉簌簌一阵脚步声,还有兵器击打在革带上的声响。
这是一队侍卫。
若瑟脸色凝重黑沉,收回脚,悄悄关上宫门。
我低声问:「你不是说有小半盏茶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这显然在她预料之外。
若瑟沉声道:「这不是守冷宫的侍卫,但是巡查的守卫不该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我捏紧平安的手,才发觉我们俩手心都全是汗。
迎着她惊恐无措的目光,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贴在门缝,竭力去听。
这队侍卫应该是路过,恰好在冷宫附近拦住了几个宫女。
「都抬起头来看看。」
侍卫们左右将这几个路过的宫女上下打量了个遍,又问道:「你们可曾见过一个丹凤眼静水眉的女子,生的比一般人都白净,身量也很高挑,眉尾有颗小痣的女人?」
像是一道雷无声的炸裂在我眼前,劈的我浑身战栗。
他们说的这个女人,分明就是我。
又有侍卫道:「这女贼扮作宫女,偷走了中宫娘娘心爱的簪子。你们若是看见了,及时来报,重重有赏。」
我此刻应该正在坤德宫陪着周牧野小憩,怎么可能偷走刘皇后的簪子?
这中间有问题,有人在搞鬼,有人知道我们的计划,不希望我们顺利的带走平安。
若瑟自然也明了,可就算她筹谋周密,神出鬼没,会易容会武艺,这会儿也无力回天了。
半盏茶的功夫转瞬即逝,这队盘问人的侍卫走了,看守冷宫的侍卫也已到了门口。
若瑟沉稳道:「别急,我们从长计议,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王爷一定会尽力拖延等我们的。」
我抬头看了眼瑰丽的晚霞,西沉过半的落日,牵强的扯了下嘴角,将平安的手交到她手中。
「刚才我一直低着头,他们没仔细看我。你带着她出去,还是算两个人,应该不会被怀疑。」
若瑟咬紧了唇,涩声道:「不行,王爷说了,我必须护你周全。你回不去,我只能以死谢罪。」
我装作烦躁甩开她的手,「没有时间磨蹭了,王爷再呆在宫里一定会惹人怀疑。你清楚刚刚的形势,我回不去了。就算我们三个都混出去了,出宫路上遇到巡查的士兵,我一定会露馅,只会连累你们。事不宜迟,你马上带着平安出宫。」
这是我第二次见若瑟红眼,上一次还是因为她妹妹被送去相府。
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你告诉周牧野,封遂在等我,而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他。」
「好,我一定带到。」
若瑟不再犹豫,拉起平安走出门。
虽被过问了几句,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我站在门边,听着大门锁上的声音,听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声,恐惧逐渐漫上心头。
暮色侵袭下的冷宫,没有饭食,没有灯火,鬼气森森。
像一只盘踞的吃人恶兽,时不时传出几声幽怨可怖的哭叫声。
无数双眼睛潜伏在暗处窥视着我,这些冷宫里的「鬼魅」早就发现我了。
49
浓稠的夜色完全吞噬了四周,我蹲坐在冷宫门槛上,不敢贸然进去。
白日里急着找人,我对冷宫的地形和环境并不熟悉。
宣帝即位不到五年,后宫本就凋零,没听说有废黜过后妃。
那么住在这里的人只能是先帝时被贬黜至此的妃嫔。
想起白天误入的那个卧房,那个诡异的女人,我浑身汗毛都战栗起来。
我准备就在门槛上凑活一晚,挨到天亮再做打算。
后半夜我禁不住打瞌睡,晃动的梦境里,我看到阿爹的头颅从宁王的剑下滚到我脚边,双眼爆裂,死死的盯着我。
瑜儿的小手毫无温度的攥在我手里,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长剑,支撑着幼小的身体,跪坐在地。
他黯淡的眼睛慢慢转动起来,变成浓郁的黑色。
「阿姐,你都在做些什么?你还没帮我报仇呀……」
幼童天真又阴森的质询,纯黑的双目像是要把我的神魂都吸进去。
「瑜儿……阿姐在努力,阿姐没有放弃……」我想要抱住他,却扑了个空。
画面变得虚幻动荡,阿爹和弟弟都消失了。
我朦胧间听到许多哭声,多是女人,也有男人,还有孩子的惨叫。
嚓嚓嚓……有别的声音混了进来。
牙齿奋力摩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我耳畔!
我猛地惊醒,赫然对上一双发黄的眼睛。
稀薄的月光下,我只看得见浑浊的眼白和寒气森森的牙齿。
一双腥臭的手转瞬掐住我的脖子,爆发出和骨瘦如柴的手臂完全不相称的巨力。
我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到她臂膀上,很快便占了上风,腾出手摸向怀中。
糟了,入宫要搜身,我没带羊角匕首。
我趁势挣开她,仰头朝着三级阶梯下翻滚而去,砸碎了半截腐木,弄出了巨大的声响。
宫门外的侍卫猛地锤了下大门,怒斥道:「老东西们,大半夜的,消停些!」
我剧烈的喘息,死盯着那个佝偻着的女人,不敢动弹。
我的脚有旧伤,支撑不了我跑太远,如果再闹出什么动静,引得侍卫进来查看就坏了。
一直掩住月亮的云团倏忽散去,乳白色的清辉洒向地面,我终于勉强看轻来人。
这妇人我略有印象,看上去年迈垂老,白日去她房里寻人就险些被抓伤,还被吐了一口唾沫,想是得了什么疯癫狂症。
僵持了会儿,这老妇再未向我袭来,只痴痴地看着月亮。
口里念叨着什么,我听了许多遍才听清。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延郎……要中秋了……」
她细微幽咽的声音孤魂一样久久的游荡在冷宫腐朽的横梁之下。
四周发出了许多窸窸窣窣的响声,许多人从宫里走了出来。
或疯癫,或麻木,行尸走肉,孤魂野鬼,全都仰头看着那一轮近乎浑圆的月亮。
我没空看什么月亮,只看到冷宫深处有一抹微弱的烛光。
趁着她们失神之际,我爬起来,朝着那抹光亮奔了过去,一直跑到跟前才察觉,这就是白日进过的那间房。
「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么?」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影影绰绰的帷幔后传出。
我喘道:「找……找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个鬼地方?」
「事出突然,我只能暂留在这里。谢谢太妃娘娘。」
「谢我什么?」她的声音有一种空灵萧瑟之意,依稀可以遥想旧时该有多么婉转动听。
我终于平复下来,囫囵擦汗,「谢太妃娘娘点灯为我指路。」
她笑了下,似乎觉得很有趣,「你进来吧,外面那些疯婆子可是真的会杀人的,你留在外面无异于羊入虎口。」
我缓缓踱步而入,终于看清她的身影。
她坐在一面破碎的梳妆镜前,「这里好久都没有新人了,你会梳飞云髻吗?帮我梳一个吧。明天就是中秋了,延郎会来看我的。」
我静静走到她身旁,端详着镜中扭曲破碎的人脸。
她根本没有头发,满头上都是脓疮,满地都是被她扯落的头发,末端粘着脓液,已经发黑发臭。
她的皮肤异常的惨白,仿佛透明的皮裹着血肉。
出挑的五官,即便瘦得脱了形,也是美人迟暮。可配上满头的恶疮,诡异渗人,触目惊心。
她虽然神志不清,可却肯收留我,应该暂时没有危险。
我不敢打草惊蛇,拿过桌上的木梳,「奴婢会梳,但是梳的不好,太妃娘娘见谅。」
长夜冷寂,我孤身一人陷在皇宫的最深处,最幽暗处,陪着一个半疯半癫的不知名废妃,玩着梳头游戏。
我被困在这里别无他法逃生,但我并不后悔将平安替了出去。
我们不能白来一趟,赔了夫人又折兵。
只要平安能顺利接进王府,我们就能将封遂和雁南军牢牢的握在手里,更多一份胜算。
我握着一束虚无的头发,假模假式的盘在她惨不忍睹的头上,然后对她说:「娘娘,梳好了,您看看呢?」
女人左右瞧了瞧,很满意的点头,「好看,延郎会喜欢的。」
这些女人都有一个牵挂的人,她们管他叫延郎。
周延,那是早已因为宁王叛乱而魂归天际的先帝。
我趁她不注意,在她房里寻找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找了许久,找到一则她写给先帝的信,才知道原来她就是若瑟说的钱太妃。
具体她曾经多么受宠,又因何被废,看信上落款,十多年前的事了,原因已不可考。
我半哄半骗道:「太妃娘娘,夜深了,您早些休息。我在此叨扰一夜,明早便离开。」
钱太妃慢慢转过头,眼神变得清明隼利,「你怎么离开?我看你不是宫里的人吧?冷宫是你来去自由的地方吗?我在这里呆了十三年,除了你换出去的那个小姑娘,从没见过有人成功离开过。」
我心下一惊,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前朝旧事早就烟消云散,她又何必装疯。
「谢太妃娘娘关心,我明日再想想办法。」
钱太妃皱起眉头,满脸的褶皱堆积起来,沟壑纵横。
「那小姑娘是那狗皇帝悄悄丢进冷宫的,我虽不知其中利害,但想必皇帝并不想太多人知道她的存在。你为她而来,甚至不惜替换她出去……你到底为谁卖命?」
我头皮发麻,不敢再搪塞小觑她。
「我为自己卖命,我想给自己讨一个公道,博一个未来。」
钱太妃收回细长的脖子,沉吟半晌,「你觉得……有人会来救你吗?」
我怔住,周牧野那张时而纨绔情深,时而狰狞可怖的脸挤进我脑海。
我疲惫的摇头,将他甩了出去。
「该拿到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你还有别的用处吗?如果你主子觉得你是个累赘隐患,这不是最好的机会舍掉你?让你在这里自生自灭,永世囚禁。」
我弱弱的反驳:「我没有主子。」
周牧野不是我的主子,也不配做我的主子,他只是和我互相利用罢了。
「不是主仆,那是夫妻?亲人?」钱太妃自顾自道,「男人的心啊,都是石头做的……延郎啊延郎……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说着她便幽幽飘走,徒留我一人站在满地头发中。
我扯了块垫子,靠在桌边,闻着香炉里那股奇异的冷香,渐渐入睡。
50
这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我猝然惊醒时,直觉看向香炉,里面已经燃烧殆尽,只留香灰。
这种状况下我怎么可能睡那么久?难道这香里有迷药?
正午的阳光照进来,钱太妃坐在烂了半截的椅子上,新奇的看着我。
她的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神叨叨的凑到我面前,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
「我听到了……你叫了他的名字,你一直在叫他。」
我悚然,「什么名字?太妃娘娘在说什么?」
「周牧野……姓周啊……是不是皇室?是不是延郎的孩子?你一晚上都在叫他,他怎么还不来救你?」
她纷飞的唾沫全喷到我脸上,缩小的瞳仁剧烈颤动。
「你们送走了那个小姑娘,该不会以为能瞒天过海吧?每月中旬都有人来查验,要保证她好好活着。今天就是中秋,你以为留给你的时间还很多吗?如果他们发现了你……哈哈哈哈……他们可比这些疯女人可怕多了。」
她疯癫的抓住了我的胳膊,疼的我叫出声。
我这才看到,手臂上有一处抓伤,想必是昨晚我和外面那个疯女人缠斗时被弄伤的。
钱太妃扯开我袖上的衣服,怼着伤口看了许久,然后对着我诡异的笑。
「你要死了。」
「什么?」我忙扯回自己的手。
她呵呵笑起来,「我们要不要打一个赌?」
「什么赌?」我实在搞不清楚她的路数。
「明天天亮之前,赌你的周郎会不会来救你。」
「我凭什么要跟你赌?太妃娘娘拿什么做赌注?」
钱太妃定定的看着我,「你不跟我赌啊,那你明天要么被他们抓走,要么被瑶妃那个贱蹄子害死。」
「谁是瑶妃?哪个瑶妃?」
她对我的问询置若罔闻,「如果你赌赢了,我会送你一件大礼。对,就这么定了。看看你的周郎是否像延郎一样,负心薄幸,冷血无情。」
我不想跟一个疯子说话,也不想接她的赌约。
因为……我完全不确定周牧野会不会来,就算他真想救我,大概率来的也会是若瑟。
周牧野是很惜命的,从他平日做派就看得出来,能屈能伸,遇事绝不首当其冲,好些次遇险都是若瑟出面保全。
他总是言之凿凿,说前路道阻且长,面子里子都没那么重要,活下来才有无限可能。
所以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我唯一相信的就是宣帝寿宴上,他背着我去太医署时,一遍又一遍的叫我的名字,叫我活下去。
想着想着我心绪又乱了,满脑子都是这几年和周牧野相处的画面。
我应该自己想办法,靠周牧野还不如靠一条狗。
或许这个古怪的钱太妃身上会有转机,她那份大礼也许能帮我扭转乾坤呢?
可她偏要找我打赌,怎么劝都听不进。
我劝说无果,趁着白天,在冷宫四处逛了一圈。
高高的院墙,院墙外日夜巡逻的守卫,连一处可能逃出去的破绽都找不到。
我在找到平安的破房子里寻到一块磨得尖锐的碎瓦,大约是平安为了自保留下的。
我捡起来收进袖中,头顶的阳光已经变得微弱,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
我在冷宫的第二个夜晚即将来临,我回房时看到了昨晚偷袭我的那个老妇,指给钱太妃看。
钱太妃很是嗤之以鼻,「她以前是个狐狸精,以为靠点歪门邪道就能恩宠不衰。结果呢,我前脚进冷宫,她后脚就被废了。」
她很畅快的笑,远远对着那躲在枯树后窥伺我的老妇道:「瑶妃妹妹,躲在哪里做什么,过来说说话。」
「她就是瑶妃?她比你小么?」我惊讶道,虽然这二人瞧上去都惨不忍睹,但钱太妃到底看着年轻许多。
「小又怎样?不还是在冷宫?贱婢,仗着自己年轻就勾引皇帝,延郎……延郎也是她配叫的吗?」
这样亲昵的爱称,那是先帝,一国之君,如果不是他在闺房情趣中允许后妃们那么叫,谁敢僭越。
钱太妃和瑶妃即便被打入冷宫都念念不忘的先帝,如果真的爱过她们,又怎会教她们沦落至此。
我摩挲着袖中的碎瓦,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原本预备着,今晚把她的香灭掉,趁她睡着将她捆起来,逼迫她把那份「大礼」给我。
亦或是逼她在明天有人来查验时,给我一个藏身处,助我避过眼前的灾祸再从长计议。
可我竟有些于心不忍。
这些女人一辈子断送在后宫里,断送在她们最爱的天子手上,何其悲哀。
51
我说服自己,多余的同情是没用的。
入夜,我悄悄浇熄了香,一直竭力保持着清醒直到后半夜。
我掀开层层帷幔,走到钱太妃的床边,眼见她熟睡无知,提起刚用帷幔拧成的绳索,准备将她捆起来。
一道酸涩的咯吱声穿进我耳朵,似乎有人打开了冷宫大门。
我收了绳索和碎瓦,立即贴到窗边。
脚步声,刀剑轻击革带,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这两日,四周的侍卫一拨拨来去,全是这个声音。
此刻,它出现在了冷宫,而且……只有一个。
难道钱太妃说的皇帝派来查验平安状况的人提前来了?
他不想有人知道此事,所以派的人都在半夜过来?
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回头看向床榻。
竟然空了!
一股熟悉的腥臭萦绕在鼻端,我转过身,钱太妃面无表情的蹲在我旁边,脸上挂着诡谲的笑意。
我惊得仰坐在地,狂咽唾沫。
钱太妃转了转浑浊的眼珠,「他也在找人,你猜他在找谁?」
果然那急匆匆的脚步声穿过一间间卧房,渐渐逼近。
如此……八成便是来找平安的了,如果被宣帝知道我换走了平安,那我必死无疑。
我扑通一声跪下,祈求道:「娘娘救我。」
钱太妃捂着嘴笑,眼里闪着怨毒的光,「你还想捆我呢,我为何帮你?」
我自知没有转圜余地,静默片刻,握着碎瓦出了门去。
现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白日我已经熟悉了地形。我可以把他往瑶妃那儿引,然后趁乱杀掉他。
又到了要搏命的时刻。
阿爹死后,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我回忆着若瑟的教导,将碎瓦尖端夹在两指之间,捏紧拳头,朝着脚步声的方向迎了上去。
我看到他了,穿着确是宫内侍卫。他很着急的在翻找,一言不发,脚步声都透着焦躁。
我继续窥伺,却没想到一只老鼠从我眼前溜过,碰到了桌角。
「谁?」
他压着嗓子,一眨眼的功夫就掠至我眼前。
来人张开了双手,我只来得及将碎瓦刺进他肋下,一时惊慌刺偏了,力道也不够,没能致命。
我听到他闷哼了声,随即落入一个暖烘烘的怀抱。
他的声音嘶哑了,「怀瑾,是我。别怕,没事了。」
熟悉安定的松柏气息环绕着我,让我一时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他伸出微凉的手指,在黑暗中一寸寸描摹我的脸颊,一言不发。
我贴在他胸膛上,那异常蓬勃雀跃的心跳声,响如擂鼓,连呼吸都紊乱了。
他的手掌停留在我颈后,摩挲着我冰凉的耳畔。
「是我的怀瑾,没认错。这是吓傻了?」
我喉头梗住,鼻酸的很。
他真的来了。
贪生怕死,自私无耻的周牧野来救我了。
这不符合他的调性,他就算要救我,也不该这么贸然犯险。
这不是明智之举,他不会不知道。可他还是一反常态的莽撞,只身而来。
我拿周牧野做了许多次的生死赌局,每一次他都不负所望,让我赢得干脆漂亮。
就在刚才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我甚至在幻想。
这每一次豪赌,是否我也在一点点赢得他的真心?
「你有没有受伤?」周牧野摸着我的脑袋,解释道:「送那小姑娘出宫花费了些功夫,我来晚了。」
我将眼泪鼻涕都擦到他身上,「平安还好吗?」
「放心,在王府呢,不过得等我们和封遂谈好条件再让他们见面。」
周牧野吃痛的拔出肋下的碎瓦。
我忙道:「我并非故意,方才太黑了,我没认出你……」
他捏着那碎瓦举在月光下端详,眯眼道:「本王的怀瑾凶得很呐,这样很教人放心,至少到哪里都不会吃大亏。」
「不过你今儿若是得手了,只怕要守一辈子活寡。」他按着伤口顽劣的笑,笑的龇牙咧嘴,十分难看。
我撕下一截袖子,草草替他裹了伤口,钱太妃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后。
周牧野将我拉到身后,「她疯癫无状,你离远些。」
我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走上前,微笑着伸出手,「娘娘,您非要我赌。那我现在赌赢了,您一言九鼎,那什么大礼是不是也该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