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
回来了另一个与他生得一般无二但性情截然不同的郎君。
世人都说他立功回来变得沉稳了。
只有我斩钉截铁地认为,那不是他。
那不是我的阿宁。
……
「你不是阿宁。」
正摇晃着手中酒壶的少年闻言仿若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杯子里的酒溢了出来,也阻止不了他咯咯的笑,
「阿绒,你这是怎么了,净说些胡话。」
我一把打翻了他递过来的酒,眼里没有半分犹豫,
「你不是,阿宁从来不喝酒。」
「你是谁?」
江砚宁手上沾满了被打翻的酒,却也不生气,他漫不经心地甩甩手,
「那是你不够了解我罢了,阿绒,你怎么变得这么暴躁?」
「你不是阿宁。」
我斩钉截铁地说,一点也不留余地。
「凭什么?」江砚宁笑了,即使生得一模一样,笑起来和我的阿宁也一点都不像,眼里总是让人看不透,减不了多少阴戾。
那种如影随形的、暴虐嗜血的气场,都让人不寒而栗。
那种给人的感觉,是隐藏不了的。
我的阿宁,会在初春给我折下第一枝桃花;会趁着父亲不在,偷偷带我出去逛集市;会在闻到酒气的时候,捂住我的口鼻。
阿宁说酒是这世上最不好的东西,他一点也不喜欢。
阿宁只会把他觉得美好的东西带给我。
阿宁最好了。
所以,当我同这个浑身不敛杀气的冒牌货对峙时,我并不害怕。
因为,我要他把我的阿宁还给我。
我手已经摸到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我一步一步朝江砚宁走去,在他耳边轻轻道:
「把我的阿宁还给我。」
霎时匕首出鞘,在黑暗里泛着寒光。
……
刀刃停在了江砚宁鼻尖上几寸。
他眼都不眨一下地同我对视着,对匕首视而不见,甚至唇边还挂着一抹笑,似乎对此意料之中。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杀了我,阿绒。」
「杀了这个冒牌货。」
他真的同阿宁生得一模一样,就连眼皮上那颗小痣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就连此时看我的眼神,都恍若是我的阿宁在悲伤。
匕首从我手中滑落下去。
我不受控制地跪坐在冰凉地板上,低头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
我做不到。
我怎么会舍得杀掉阿宁。
就算我知道他不是阿宁,他只是一个同阿宁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
可只要他顶着这样的脸,只要他抬头对我笑。
我都做不到。
江砚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面上满是戏谑之色,他钳住我的下巴,逼我抬起头来正眼看他。
「阿绒。」
他故意作出温柔的嗓音,可我只是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死死盯着他。
他模仿不来阿宁叫我的声音。
他也不配这么叫我。
「不要这样叫我。」
「我偏要呢?」他冷笑道,「你能杀了我吗?」
我闭上了眼,不再同他废话。
「那我的阿宁,在哪?」
「你的阿宁?那是你的阿宁,关我什么事呢?」
江砚宁看我的眼神像看狗一样,轻蔑,鄙夷,不屑。
「柳绒,乖乖与我成婚,不要再闹了。」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
他又咯咯笑起来,表情很是愉悦,
「从今以后,我就是江砚宁,你的未来夫君。」
……
阿宁走的那日,雪下得很大。
他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等他回来就与我完婚。
我红着脸把自己亲手绣的平安符给他。
「阿绒可不要趁我不在就去找别的小郎君。」
「不会!但你也要快点回来。」
「好。」
他不喜欢我哭哭啼啼的样子,所以就连走的时候都在哈哈大笑着,笑我哭起来像尚书府里那只小花猫。
策马扬鞭,飘雪如柳絮,风呼啸着,我的阿宁手握缰绳,骑马向城外奔去,少年第一次如此张扬,意气风发。
「阿绒,等我回来!」
周边的人都时不时投来羡艳的目光,我羞着脸,却也同样放肆地朝他大喊。
「好!」
我曾相信,他未来也会一样锦绣铺路,也一定是这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因为我的阿宁,值得最好的一切。
……
「爹,我不嫁。」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柳府书房内,我跪在父亲面前,表情是说一不二的决绝。
我不要嫁去将军府。
我除了阿宁,谁都不嫁。
「你这孩子,小将军回来前都还好好的,怎么他一回来你就变了!人家此次立功回来,看不看得上你都不一定,你还不嫁!」
我咬着唇,盯着父亲的鞋子不作声。
此次江砚宁年纪轻轻只身闯入敌营,从刀下救走了高他几阶被俘的将军,还挑断了敌国几位重将的脚筋,使其成了废人。
皇上大手一挥,直接封了他扬武将军,品阶虽不拔高,但他今年仅仅十七岁,不过两年便立如此功劳,前途不可估量。
现下还同我一个尚书府小姐有婚约,我家的官品已定,但他不一样,说是我高攀了也不足为过。
隔壁礼部尚书郎家小姐还因为拒了这门亲事不甘心,而我如今却宁死不嫁。
可笑的是,谁人不知我和他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走的那天当着全城人的面同我约定他回来便成婚。
而我却在江砚宁回来那日在将军府大闹了一场,说着他不是阿宁的胡话。
他们都说我疯了。
可我不疯,我清醒得很,我要嫁的,从来不是这个同阿宁生得一样的恶鬼。
「我不嫁。」
「你!」父亲指着我气得半响说不出话了,你了个半天,终是重重哼了一声,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你不嫁,也得嫁!」
「你们两个,把小姐带下去,还有那几本书一道拿去,她抄不完就别出府!」
我被扔回了院子,门口有侍卫把守着,父亲也许真的要把我关到嫁人那日去。
院子的墙不算高,但对我这个武功废物来说根本爬不出去。
那几本书被我烧了,袅袅白烟并不熏人,至少比不得边关的狼烟。
阿宁在那边时,大概日日都看着狼烟吧。
边关的狼烟,一定很熏人,阿宁生得白净好看,若是熏黑了,那也只有我要他了。
阿宁,你如今去哪儿了啊。
快回来啊。
我用手直接拨弄着还没被烧着的书角,指尖时不时被烫到一下,也没打扰我此时的出神。
「怎么用手弄?不怕被烧着么?」
声音熟悉又陌生,我几乎霎时就转了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是阿宁回来了吗?
「啊,不对,阿绒一个女儿家连刀都敢碰,又怎么会怕疼?。」
江砚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后,面上笑着,却没有几分真正的笑意。
我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就退开了几步远,眼神像见了鬼一样。
「你怕我?」
他的笑凝固了,又恢复成不可一世的样子,斜斜睨着我。
「出去。」
我好恨,他不仅生得同阿宁一般,连声音都有六七分相像。
「听说,你闹着不嫁?」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嫁我的阿宁。」
江砚宁脸色沉了沉,朝我逼近,我不躲,直直看着他。
我们之间仅剩一步距离,他身上飘过来的味道让我一时充斥了窒息感,下意识偏了头。
可下一秒我就被推靠在了墙,浓重的男性气味压迫着我,我感觉得到他的手已经掐住了我脖子上的血管。
只要用力一收,我就会被他掐死。
「来啊,掐死我。」
「你以为我会怕吗?冒牌货。」
他的手骤然收紧,我维持不住挑衅的表情,涨红了脸,依旧瞪大一双眼死死盯着他。
「你觉得我不敢吗?」
江砚宁愉快地看着我狰狞的样子,凑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
「柳绒,你真是怂货,你以为我掐死你了就解脱了吗?」
「你的阿宁呢?嗯?」
「你不是一口一个他么?你不要他了么?」
说罢他便放开我,而我捂着脖子弓身止不住地咳,抬眼便对上他那得意的笑。
好恶心。
我谢谢他提醒我,我不能就这么死在他手里。
我要等我的阿宁。
我不能让这个冒牌货心安理得地占有他的一切。
他不配。
「柳绒,等着我来娶你。」
江砚宁又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像个疯子,也许事实上他早就不正常了。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从我的院子里消失,才后知后觉地无力,缓缓坐了下来。
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
我终究还是嫁去了将军府。
出嫁当日,我没有再砸东西,安安静静地任婢女给我梳妆打扮,穿上大红的喜服,衬得人红润明艳。
铜镜中倒映着我的样子,看不出一点喜悦的神色,更多的是麻木。
母亲脸上洋溢着嫁女儿的喜悦,絮絮叨叨地劝着我,说什么既然嫁过去了那就是我的夫君,不要说胡话,说我们一贯感情好。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点头附和,内心毫无波澜。
父亲说到底还是怕我再闹,让人绑了我的手坐上花轿。
盖头一盖,我眼前便一直是一片红,耳边充斥着敲锣打鼓的声响,一路吵吵嚷嚷地到了将军府,江砚宁的手探向我,转而愣了愣,轻笑着来扶我。
「我还纳闷你今日这么安分,没想到还是岳父高明,给你绑上了。」
我在盖头下面翻了个没人看到的白眼,跟着他跨火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我看不清面前的江砚宁。
我也不愿意看清他。
因为我多希望此时和我成婚的是我的阿宁。
「礼成,送入洞房——」
烛火摇曳,红纱暖帐微微凉,榻上金线绣着花,针脚整齐,我此时垂着头,双手依旧被绑在身后,盯着嫁衣上的并蒂莲出神。
「吱——」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即刻绷紧了身体,隔着盖头死死盯着门的方向。
脚步逼近,我心跳如雷,琢磨着距离朝前踢了几脚,无一例外都落了空。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乱蹬的腿,沿着绣花鞋往上滑,灼热的触感附在我的脚踝,掌心烫得心惊。
眼前天旋地转,盖头被揭开,红帐内,江砚宁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我脸颊,他面上也泛红,直勾勾地盯着我。
「阿绒。」
我不答,猛地用头砸向他近在咫尺的脸。
「嘶……」他倒吸了口气,「你有病?」
「别碰我。」
「嗤。」
他翻身,又是那副空壳的笑,却在看着我时添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柳绒,原来你不仅做不到认清事实,还喜欢做梦。」
「人都被绑在我房里了,还指望几句话能翻盘?」
我盯着他的脸,那张同阿宁一模一样的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明明是必死的结局了,还要跟我谈条件,你们这些人,真以为坏人会怕你那一句冤魂索命的空话?」
江砚宁是看着我说的,可表情却像看着我和另一个人,另一个同样被他任意摆布的人,嘲讽?可笑?怜悯?我读不清他的想法。
「你说,你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不管我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我只知道,我不会让你有好结局。」
「哈哈哈哈,」他捏了捏我的肩,下手极重,隔着衣服我都能猜到那一块定会变得青紫。
「江砚宁!」
「嗯?阿绒想要什么?」
「江砚宁……」我近乎哀求地看着他,眼中泛着红血丝,他似乎怔了一瞬,转而停下动作戏谑地看着我。
「求你……蒙上我的眼睛。」
不要用和阿宁一样的脸,这样对待我。
我能看到江砚宁的笑凝固了,变得阴沉起来。
「好啊。」他笑了,从榻边柜子里翻出一条红布蒙上了我的双眼,「既然阿绒肯求我,那我一定会满足阿绒的。」
就把此时当作阿宁,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挨过去就好了。
「柳绒,我不是你的阿宁,我是江砚宁。」
是江砚宁。
……
次日我醒来时已经很晚了。
阳光照进来,榻上空留我一人,我艰难地想要起身,可身上的疼痛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暗骂一声,才唤来婢女替我收拾,按规矩待会儿还要去给江砚宁母亲请安。
将军夫人是个避世的女人,也不怎么过问府上的事务,在房里吃斋念佛,足不出户。
听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生了江砚宁后便性情大变。
虽然不是往坏的地方变,可耐不住有人嚼舌根,说阿宁是扫把星。
阿宁不怎么受待见,我也一样,所以我们相互取暖。
我讨厌他的父母,阿宁明明是嫡出,过得却不如庶出。
阿宁似乎并不在意,他只会苦恼没有足够的碎银子给我买糖葫芦。
我总是和他形影不离,我喜欢黏着他。
只要父亲不在,我就会偷偷和他溜出去玩。
我会在院子的墙角学猫叫,另一边的阿宁会回应,暗号对完,我便从墙下小洞里钻出去找他。
他一边取笑我像只小狗,一边拍掉我衣裳上的泥土。
时日一长,偶尔他会发发牢骚,
「阿绒长大了,怎么还爬狗洞啊。」
「阿宁也长大了,怎么还在狗洞外面等阿绒啊。」
他爽朗地笑起来,「因为阿宁就是要等阿绒的啊。」
「那等阿绒再长大点,」我看着他,他眸中似有万千星辰,脱口而出,「阿绒嫁给阿宁好不好?」
阿宁怔了怔,嘴边难掩笑意,他摸摸我的脑袋,
「好啊。」
…………
我没想到江砚宁会这么巧回来。
因为彼时我正要喝避子汤。
看见他的身影,我几乎是把热汤灌下去的,口中很烫,不留神便呛着了。
我俯着身剧烈地咳嗽,江砚宁走近我,在我背上拍着。
「你喝的什么?」
我依旧在咳嗽,没有回话,他的手温柔地拍着我的背,我也毫无触动。
等顺过气来,我才正眼看他,眼神里全是疯狂,「避子汤。」
「我不会生下你的孽种的。」
我看着他的表情从淡然变得狠戾,那种几乎要杀了我的眼神,真是让人愉悦。
脖颈处一紧,窒息感压迫我全身,他的手微微用力,我就喘不过气来。
「柳绒,」江砚宁凑近我,「你可真有能耐,变着法子惹我发火。」
「你……自作自受……」我艰难地吐字,一双眼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手松了松,我便继续挑衅他。
「你自己都知道你是个冒牌货,凭什么还妄想我给你生孩子?」
「你凭什么敢妄想阿宁的东西?」
「你真悲哀。」
「闭嘴。」
我正要继续讽刺他,便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起。
江砚宁抱着我往卧房走,我挣扎着,都被他死死往怀里按。
「那你便试试,是我妄想,还是你。」
「毕竟我,从来就比你那阿宁有能耐。」
他一只手拨开衣襟,掩上门,就把我扔上榻。
他笑着,悠然自得地看着我,
「既然避子汤你喝了,那我们就继续。」
……
我跟阿宁最初的相处并不愉快。
官家公子小姐就读在一个宫学,阿宁虽年长我近一岁,却也和我在同一个先生门下。
我性子比较起旁人来是有些许孤僻的,在家中也并不得宠,管教也松,导致了其他小姐公子孤立我,还时不时找我茬。
恰巧有一日我刚做好的功课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我朝周围瞥了瞥,便看见一贯喜欢欺负我的那些家伙们恨不得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于是心下了然。
趁夫子还没进门,我冷着脸走近一个同我最不对付也笑得最欢的小姐旁边,二话不说就当场也撕了她摆在桌上的课业。
她尖叫起来,立马就要来抓我的头发,只是实在笨拙,被我避开后还摔了一跤,好不滑稽。
其余的人见状便开始起哄,纷纷指责我,没成想夫子正巧进来了,他同那位小姐家父有交情,自然而然的,我就被罚在外面抄书了。
放课后那一行人也沾沾自喜地过来奚落我一顿,我不说话,暗自谋划着如何整弄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看着陈旧的靴子出现在我桌边,我以为又是那群人之中某一个回来了,却不想下一秒就映入一双清隽的眸子里。
「你的功课被陈家三小姐藏起来了,我找着后给夫子送过去了,你不用抄了。」
阿宁看我的眼神柔和,还有一两分不易察觉的不自在,我不答,他继续说道,
「不必同那些人置气……他们嚣张惯了,总会吃苦头的。」
「我没有,」我那时从不知他这一号人物,更觉得莫名其妙,「你是谁?为何帮我?」
「我是江砚宁,江将军嫡子。」
「那便谢谢你了,以后有事可以找我。」我语气冷淡,并不想同他过多牵扯。
「柳小姐不必如此生疏吧,」他倒是叹了气,
「不瞒你说,我也同你一样被他们排除在外,这样看来,我们倒是一伙的。」
「怎么,你也想拉帮结派?」我闻言来了兴致,等着他继续说。
「话非如此,不过也相差无几。」
「你想怎么做?」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成交。」我眉眼弯弯,忽然觉得他也不是什么安分之人。
………………
我睁开眼,大红的帐子分外刺目,天光大亮,不知现在已经几时。
我又梦到了阿宁。
江砚宁似乎是真的动了怒,本来我这身子在新婚之夜就累得不轻,他又丝毫不顾及我。
我昏了过去,倒也轻松,用不着清醒着面对他。
真是可笑,他有什么好动怒的,一件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东西,拿不到还要骂人,什么霸王条令。
如今最大的难题是,我对阿宁的下落一无所知,并且也做不到一味等待。
若是等出了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不如去死。
所有谜团都在现在的江砚宁身上,到底是强迫自己杀了他,还是套出情报,我不清楚。
只能静观其变。
我把自己收拾妥帖,果不其然被告知江砚宁倒掉了府里所有的避子汤,把仆人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连熬汤的药材都烧了个干净,熬药的仆人都不知所踪。
多半是被杀掉了。
他竟然发了这样大的火,我不会傻到觉得自己在他心里不一样,我只是猜自己对他还有用处。
只希望别是留着我要挟阿宁。
正在出神,一旁的侍女却突然告知将军夫人传话让我去请安。
真烦。不过我还是去了。
她还是同昨日一样,面上毫无波澜,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见我过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退了仆人。
我站在堂内,静静等着她开口。
「听闻昨日小将军大动肝火,是因为你?」
「夫妻之间难免吵闹,现今已和气了,不劳夫人费心。」
将军夫人闻言一顿,终于抬眼看我,语气有了波动,「不劳我费心?那你倒是要让我省点心。」
「毕竟我可是听说了,你不是情愿嫁过来的,当初小将军走时还如胶似漆,如今却变卦,昨日又闹这一出。是生怕旁人不知你想红杏出墙?」
我忍了忍,终是没出声,她一贯不理这些,流言必定是传到了江将军耳朵里。
她见我低眉顺眼不说话,似乎心情转好了些,又说教一通才放我离开。
正要迈出步子,我却突然抬头,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身上。
「您也认为,小将军自归来后只是性子变沉稳了吗?」
将军夫人一时顿住,随即皱了眉,「性子沉稳些是好事,成大器者怎么能心浮气躁。」
「那您的意思是,小将军还是那个小将军是么?」
「你在说什么不吉利的……」
「罢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我打断她的话,不顾礼数走了出去。
真不想继续待了。
阿宁小时同她不亲近,不了解也正常,可江砚宁如今的气场变得这样离谱,真的没人察觉吗?
还是他装得太高超,再加上亲近之人只有自己,才如此天衣无缝?
守株待兔罢。
……
今日的阳光正好,不晒人,我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躺下,兴许是近日累着了,不知不觉便阖了眼。
睡梦里脸上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痒意,扰人心烦,我翻了个身,可那触感也没消失。
索性睁开眼来,入目便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少年眉目淡然,暖和的阳光模糊了脸的轮廓,也弱化了冷漠的气场。
「阿宁……」我几乎是下意识呢喃出声,这样的蒙眬下,我看见了他。
只是下一秒便破碎了,我的下颚被人用力钳住,逼着朝他那边偏。
「你在叫谁?」
江砚宁的脸放大在我面前,我同他对视着,他眼里是阳光也淡化不了的戾气。
他又在明知故问了。
我不答,猛地咬上他钳制我的手,咬紧牙关,几乎用尽了全力,可眼前人的表情也没怎么变化。
更像是在看被剪掉爪牙的猫,眼神再狠,动作再大,也伤不了人分毫。
在他眼里,我就是那只可怜的猫。
「不够重,咬不废这只手的。」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幽幽响起,带着戏谑,眼神更加兴奋。
「真是没用,连仇人的手咬在嘴里了都咬不断。」
「这像什么?不就是你在京城苦苦等回来一个冒牌货,你却连刀子都下不去。」
「难怪他不回来,你这样没用,谁稀罕呢?」
良久,我松开了嘴,微微喘着气,仍然死死盯着江砚宁。
盯得再狠又有什么用,又杀不了他,他说得对,我就是这样没用。
没用到无法手刃仇人,嫁不了心爱之人,日日在他身下受辱。
还什么都做不了,行尸走肉一般地等。
「怎么不说话,默认了,嗯?」
他虎口处的牙印上已经渗出了血,也毫不在意,面上挂着笑,距离极近地打量着我。
「嗤,你就这点能……」
江砚宁忽然顿住了,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半截没说完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哭什么?」
我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我自己也没察觉,可并不是伤心。
一时有些尴尬,我皱眉把头偏在一边,却又被他扳回来。
他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揩过我眼角,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僵住了。
「别碰我。」
几乎是下意识就又偏开了头,留下他悬空的手。
「呵,」江砚宁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挂着那从未发自内心的笑,
「我还以为你居然连几句话都经不住了,明明新婚夜还硬气得不掉一滴眼泪。」
「为你流泪,嗤,你也配?」
「冒牌货就要有冒牌货的自觉。」
他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扣着我的后脑就咬了上去。
没有哪一次我和他之间的吻不是带着血腥气的撕咬,都恨不得分出个胜负。
「柳绒,你就没发现过吗?」
「你的阿宁是你的执念,也是你的弱点。」
「只可惜,你不够听话,也不够强大,还一身的破绽。」
「你斗不过我的。」
所以,究竟要怎样。
我躺在榻上,双手被他一只手紧紧束缚在头顶,眼前除了江砚宁有力的手臂,便是一片红的床帐。
察觉到我的出神,他惩罚性加重了力道,逼得我直皱眉。
「听话一点,我可以奖励你。」
「我是你的宠物吗?」我双目无神。
「你是我的夫人。」
他笑了,不像平时的假笑,像蕴含着复杂的情意,我看不懂。
我也不想懂。
……
那天过后,我跟阿宁之间貌似达成了某种秘密的协定。
那个欺负我的小姐第二日便没再来学堂,听说是在自家院子里被马蜂叮了一脸,又哭又踹再不肯出来见人。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平静,只是视线若有若无飘到某人身上去,阿宁坐在离我不远的位子,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同我对视。
我们默契一笑,谁也没注意到。
他确实如我所想,远不如表面看着安分,摆足了诚意。
看着在这宫学其实挺格格不入的,他笑起来又透着一股子狂,所以旁人常说他矜傲。
所以我会时不时为他带点吃的,放课后给他,或者偷偷整那些个对阿宁冷嘲热讽的小公子。
毕竟没人会怀疑到我身上,一个孤僻古怪的尚书小姐,一个清高自我的将军嫡子,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扯到一起的样子。
就是要这个效果,看着昔日一个两个嚣张跋扈的他们被人整得哭爹喊娘还找不出罪魁祸首的样子,我对江砚宁越发有好感起来,尝试着接近他。
可他似乎并不和我想的一样,总是不咸不淡地保持一段距离,温柔仔细,甚至还会注意到我手绢上几个不整齐的针脚,让我做女红时务必小心,别弄伤自己。
事实上就是因为那几个针脚,我手上的伤还没好完。
可他却还有着旁人所没有的一份沉静,让我时常摸不清他的路数。
我也不强求,除了偶尔抬头和一双安静藏着柔情的眸子对上,我们之间依旧维持着一个平衡。
而这个平衡在不久后被打破。
阿宁在为我把刘御史家三公子打破额头后没能全身而退,被赶来的家丁抓了个正着,人被押走,却没回将军府,分明是皇宫深处的路。
说不担心是唬人的,刘御史这样大的官,偏偏三公子还是他最疼的小儿子,若是为此给将军府参一本,那阿宁一定免不了一顿打。
说到底,也还是因为我忍不住多怼了那刘三一句,才让他动手把我推下台阶磕破皮,阿宁看在眼里,当日就发生了这事。
我停在宫门不肯走,门口的宫人都催了我许久,可我还是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们告诉我说我爹官大,没准能问上话,还能搭把手,总好过在门口干瞪眼。
所以我去了我爹办公的书房,他刚从宫里回来,本来看见我候在门口还挺诧异,听我说完才道:
「刘御史被贬官了,因为他家三公子前阵子蹬鼻子上脸欺负五公主的事,至于江小公子,没见着。」
说罢他又看看我,「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你别也跟那不成器的刘三一样给我惹麻烦。」
我便松了一口气退下了。
一连几日我都没见着江砚宁,直到挨过了这半个梅雨季,那人才终于出现在那个同样的位子上。
经刘三那一事后宫学里安分了不少,虽然其中也有我和阿宁报复的功劳在,但确实没人再喜欢找麻烦了。
毕竟连刘御史都没护住刘三,他们家这些不如人家的官,还是小心行事的好。
我还是会给阿宁时不时带些点心,只是奇怪的是,他开始给我道谢,第二日再给我带些小玩意。
大多是集市里卖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未出阁的小姐是不让出门的,它们牢牢抓住了我的好奇心。
我们终于熟络起来,他开始带着我偷偷溜出去上街玩,给我买东西。
他眉宇间常有的冷淡像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柳絮般的温柔仔细。
我们在宫学里相处也不像往常冷淡,毫不避讳,因为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再后来呢?
再后来,阿绒就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以后要嫁给他啦。
嫁给我的阿宁,这辈子都形影不离。
……
在和这个冒牌货斗了这么几日后,我没再大吵大闹了。
因为没用,我越生气,江砚宁就越兴奋,仿佛就喜欢看我恨不得杀了他却被他死死压制的样子。
这种无聊的嗜好。
不过江砚宁自那日起也有些日子没来我院子了,我不是不知道,因为他越发张扬了起来,江家本就手握重兵,他又年少成名,确实有资本。
只是方式不大对。
他手腕硬,在朝堂明争暗斗之中如鱼得水,短短半个月就抓住了不少人的把柄,也踹了不少倒霉蛋下去,流放还是抄家我不清楚,但我清楚,江砚宁树敌的同时,还是追随他的多一些。
以及,他私养亲兵。
历代以来,这都是牵扯到谋反的重罪。
我在房里枯坐了一夜,最终还是去敲响了兵部尚书嫡小姐的房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江夫人,我记着咱们在宫学的时候说过的话一只手数得出来。」
季大小姐端着一杯茶,淡然地看着我。
她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自小就对季尚书的活儿感兴趣,有胆识有谋略,帮她爹提了不少好意见。
「那我便有话直说了,」我懒得废话,开门见山道,「关于整治私养亲兵这事,你可有法子?」
她挑眉,「这事从先帝起就有了,法子一抓一大把,总归不太稳妥,不知道能否斩草除根,但必定得罪人。」
最得罪的,可不就是当朝新贵江砚宁么。
「我给你个法子。」
「说来听听。」
「他们私养亲兵靠的是朝廷拨的银子,但由于流动性大常常没个定数便让人钻空子,拿着朝廷的钱另外养了兵,明面上归顺于朝廷,私底下可叫不动。」
「说明白点,你觉得该怎么办?」她正眼看我,眼里带着探询。
「简单啊,登记造册,落实到有多少人,什么名字,一人多少,银子按时按量发。」
「这谁不知道啊,关键是除了皇上就没人敢提,养私兵的这么多,得罪多少人?」
我慢条斯理地拨了拨茶杯盖道:
「用我的名字,说是江夫人提的。」
再借季尚书的手传上去。
季小姐看着我,默了默便笑了,
「柳绒,真白眼狼啊你,不怕他杀了你?」
「要是怕,我今日就不必来这一趟了。」
守株待兔,还是不如赌一把。
江砚宁今日也没来我院子。
若是顺利的话,那折子今日已经由季尚书亲自交给皇上了,我不信不会有任何动作。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没人比天下共主更明白了。
因为折子里不仅有登记造册的提议,还有江砚宁私养亲兵的罪证。
我承认,我就是抱着阿宁已经被他杀了的情况做完这一切的。
只是打破我算盘的,是下午突然回来了的且毫发无损的江砚宁。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案前看一本经书,看得入神,也没有注意到背后站了个人,突然被人揽入怀里。
我僵住了,他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发顶,却让人毛骨悚然。
「夫人。」
江砚宁唇移到我颈边,轻唤我,又细细密密吻着。
「夫人看书看得这样认真,连我进来都没察觉,倒让为夫有些嫉妒了。」
屋子里很安静,我脑子像一下卡壳了,不敢回头看一眼他的脸。
「夫人怎么不应我,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把最后那三个字咬得轻飘飘的,我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了,
「我做事从来问心无愧,倒是你,无论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天衣无缝。」
说罢,我的脸被他一把扳过,他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个很温柔的吻。
「夫人今日这么乖,那以后还是多做点亏心事吧。」
江砚宁语气还有点意犹未尽,「半月未见,夫人可想我?」
「你做梦。」
我在他怀里挣着,却被越搂越紧。
「想没想,为夫看看就知道了。」
……
云收雨歇后,江砚宁从背后搂着我,耳边是他轻轻的呢喃。
「夫人,过两日带你回门了。」
「夫人今日这么乖,为夫给点奖励可好?」
我不应声,不想理会他所谓的奖励,可下一句就宛如霹雳。
「夫人,你的阿宁没死。」
我猛地从他怀里撑起身子,对上他淡然的眸子,冷淡的眉眼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真的?」
没有回答,他只是云淡风轻地告诉我,
「柳绒,乖一点,我会给你奖励的。」
我注意到自己刚刚的反应似乎惹他不高兴了,便软下来,躺回了被子。
阿宁,想到阿宁,我就可以平静下来。
只要江砚宁愿意,也许他就会告诉我,告诉我关于阿宁。
至于他为什么还能够毫发无损地回来,皇帝为什么没有对他动手,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暂时放一放。
我只要我的阿宁。
……
我和江砚宁之间终于不再那么惨烈了。
我需要哄好他,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关于阿宁的话。
安静下来后,我发现他其实挺正常的,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听人说话会敛着眸子不露出情绪,说话时又漫不经心,若非周身挥之不去的冷戾气场,怕是真有人以为他为人儒雅随和。
他喜欢搂着我看书,不对,应该是搂着我干任何事情。
比如现在,他一边翻看着府里的账本,一边扣着我的腰。
虽然有些不适,我还是沉默着任凭他动作。
或许旁人不明白堂堂扬武将军为何亲自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但我知道他这是要把所有都抓在自己手里才心安。
夜里只要我动一下他都会醒,然后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喘不过气。
「夫人,在想什么?」
江砚宁合了账本,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牢牢把我从背后抱住。
我不答,只是问他多久回门。
他也不回答,我就没问了,可第二日就被下人叫起来说要回门。
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柳府大门台阶下,江砚宁下了轿子,再扶着我下去。
两个月未见,看着门口面色祥和的父亲母亲,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江砚宁似是看出了什么,抓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鼻息洒在我耳边,我不动声色侧了脸,手上被抓得更紧。
「夫人。」
他在我耳边轻唤我,带着警告的意味,我不作声,回握了他,带着笑看向母亲,尽力表演出一副恩爱的模样。
母亲自接我们进门起便一直在打量个不停,我知晓她是回想起两月前我那决绝不嫁的态度来了,也没说什么。
「女人果然是要嫁了人才是新生,瞧瞧,阿绒果真是懂事了许多。」
她悄悄把我拉过一边嘀咕着,询问着这两月的情况,嘱咐我要勤俭持家,好好照顾江砚宁。
我应着,一如出嫁当日的麻木。
饭桌上一片和乐,我没吃几口便咽不下去了,碗里全是江砚宁给我夹的菜,还要在人前同他演夫妻情深。
仿佛婚前我在父亲那一闹真真是个笑话。
终于等到散场,江砚宁似乎喝了不少,脸上尽是泛红的醉态,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我在众人的注视下把他扶上了轿子。
他眼都不眨地盯着我,我难得地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平时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安静。
马车起驾了,我被他搂在怀里,他头放在我肩上,温柔地亲着我的脖子。
「夫人。」
我不答应,他继续唤着,伴随着轻柔的吻,仿佛现在在我背后的真的是阿宁一样。
不,不对的,他不是阿宁。
想到这,我心又静下来,敷衍着应答他。
只是他得了回应似乎更来劲了,吻得越发用力,手又去摸索着别的地方。
「别弄,江砚宁。」
我还没有心大到在马车里就任凭他胡闹的地步。
他不停,我便伸手去推他,下一秒,有血就溅到了我衣服上。
「江砚宁!」
我震惊地回过头,只见刚刚还在撒泼的江砚宁嘴角有血迹,我下意识便掏出帕子给他揩走,却不想被一把推开。
「没事。」
江砚宁又叫停了车夫,独自下了车,我听见他吩咐车夫把我送回府,便拨开帘子向外看去。
他似乎是瞬间清醒了,脸上醉意消失不少,我同他对视着,终究没说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一路无言,我一直思索着这件事,江砚宁从小习武,身体强壮,不会无缘无故吐血的。
很快回了将军府,我有心事,径直往自己院子走去,一个下人却拦住了我。
他从一堆信里拿出一封画着竹子的来,我一瞧,是季小姐来的。
我接过,却注意到了他手里那一堆其他的信,他见状便忙一下子递给我,说是好些个大人的信,还送了礼,请我等将军回来帮忙转告。
我翻了翻,几乎都是朝廷命官,下到五品上到三品,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直到我读完了季小姐的信。
皇上已经下旨给士兵登记造册,收拾了不少以权谋私的武官,但经过她私下调查,江砚宁的私兵,一点也没少。
而越来越多的大人明里暗里开始向江砚宁投诚,而那些信和礼就是证据。
我知道他在朝廷上干掉了不少和他作对的官员,但我不知道江家本就手握重兵,还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眼下江砚宁在朝中又这样笼络人心,皇上居然还放任不管,让他江党独大。
又是一个谜。
我烧掉了那画着竹子的信,火舌很快把纸张吞噬了,化成灰,随风落向了窗外。
……
江砚宁深夜才回来。
我半睡半醒之间突然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下意识挣扎,却被紧紧抱住。
那股熟悉的凛冽气味除了他也没谁了。
「江砚宁。」
背后的人没说话,除了抱紧我,也没多什么动作,比起平常甚至是可以称得上虚弱了。
他的唇冰凉,呼吸却灼热,我回想起马车上发生的事,也没说话。
这不关我的事,若是他死了,我还得去玉春楼包场庆祝一番。
他的怀抱温暖了起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夜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时,江砚宁已经不在了,他睡过的地方也早就冷了的。
我昨日回门的时候,把一个信得过的女奴带了回来,让她把桌子上的信送去季府。
如今我对朝中之事可以算得上一窍不通,皇上的反应也让事情扑朔迷离起来,我需要多了解了解才好。
做完这一切,门外却来了人宣我入宫面圣,说是那登记造册的法子有用,圣上有赏。
我便梳洗一番,把自己收拾妥当,出门却正好撞上了回来的江砚宁。
他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精神气很足,仿佛昨晚那个不是他一样。
「我送夫人去。」
他走过来十分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我也没排斥,淡淡地随他上马车。
到了宫门,我正要进去,江砚宁却突然把我往后一拽,我整个人直直靠在了他怀里,耳边就是他缱绻的话语,
「夫人,别认错了人,特别是仇人。」
我一时觉得莫名其妙,他却又说了另一句,
「我什么都知道。」
我笑笑,我当然知道,不然我怎么会这么顺利地去季府,收到信,又从家里带人,不过是压根威胁不到他罢了。
我不再和他多说,转身向深宫走去。
皇上如今年岁不小了,周身都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我不敢抬头,他却先笑了起来。
「不必如此多礼,起来吧。」
他笑起来眼角都是皱纹,我抬头,只见帝王额上多了些许白发。
「你一介女流,有如此建言献策之心,该赏,」皇上顿了顿,似在思索着什么,「朕封你个诰命夫人如何?」
「谢陛下,」我行礼,又开口道,「陛下一代明君,能为您排忧解难,是臣妇的福分。只是……」
「只是什么?」
「臣妇不想要赏赐,想向陛下推荐一人,此人有勇有谋,天资聪慧,若是用于朝堂,定是可塑之才。」
「哦?是何人?」
我正视起他来,淡淡说道,
「兵部尚书嫡女,季纯。」
………………
次日早朝,季纯被任命为兵部侍郎的消息震惊了朝野,要知道,古往今来官场上从来没有女子的先例,这下却是开了个头了。
不过试用期三月,若是不能胜任便卸职,乖乖做闺中小姐,不得再参与朝堂之事。
我深知陛下此次给足了我面子,也默默盘算着,季纯此次进入朝廷,便相当于我有个耳目在朝堂之上,方便观察江砚宁的动向。
这日是寒露,江砚宁直到天黑才回来,只是他一回来便非要拉着我再用一次晚膳,还命人上了酒,果真是好兴致,不知晓今日还是什么好日子。
我始终淡淡的,也不管他喝多少,偶尔应答他几句,因为厌恶酒的味道。
终于等到他不喝了,却变成一摊软泥似的把整个人压在我身上,跟着我往房里走。
「夫人。」
「夫人。」
我把他扔在榻上,他叫唤个不停,带着我一起倒下,手扣着我的腰不放,一副胡搅蛮缠的样子。
江砚宁眸子清清亮亮的,像融了一池春水在里面,我瞥开眼,使劲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我叫了人来替他收拾,就打算不管了。
刚走出房门,我便瞧见了那个女奴,她名唤平香,这时辰还在外面,想必是吩咐的事有了眉目。我便向她招招手,去了书房,听她把知道的一一告诉给我。
光是听,我的眉毛就越拧越深了。
江砚宁回京不过三月有余,就把齐王一党打压得节节败退,而就在半月前,他用齐王行刺太子一案彻底置其于死地,齐王及王妃被赐死,其余家眷要么流放,要么为奴,而齐王的生母贤妃因教子无方自尽于宫中。
而这一切,他只花了三个月,只能是早有预谋。
听完,我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清洗完回了房,江砚宁已经清理完毕坐在案前,见我过来便一把把我拉过去。
「夫人来了。」
我跌坐在他怀里,深知他还没酒醒,懒得搭理。
「阿绒。」他又改口乐此不疲地唤着我,实在是烦了,我便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只是一个湿滑的东西抵上了我的手心,激得我一下子收回手。
可罪魁祸首却没有觉悟,又把我的手拉回去,用唇细细密密地吻着,眼睫垂下,温柔又虔诚,反而让我慌了神。
我一把甩开,他也不恼,直直盯着我。
「是不是只要我听话,你就给我奖励?」
「嗯。」
「那我现在要奖励。」
「嗯。」
我盯着他有些迷离的表情,斟酌着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
「就算把阿宁还给我,也可以吗?」
江砚宁不动了,眼睛像在聚焦,思索着什么,我手心冒出汗来,再三确认他的确没有发狂。
喝了酒的江砚宁比平常要温顺多了,这是好事,只是他似乎回过神来了,说道,
「怎么还呢?」
我不解,他却突然站起来往书房跑,嘴里又吐出了一句话,依稀听着像是,
「还拼得起来吗?」
我跟着他去了书房,他却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块通透的玉佩,放进了我的手心。
玉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不少,只见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江」字,突然就变得烫手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江家传家的玉佩,一般都交给当家夫人保管。
我要不起。
正要还回去时,肩上猛地一沉,江砚宁又倒在了我身上,呼吸均匀,是醉得过头,睡着了。
我把他扶回了房,看着他的睡颜,心又宁静了起来,他安静的样子,真的很像阿宁。
今夜我如此容忍他,只有我知道,是因为他醉了的样子,很像平时的阿宁。
我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再像这也不是阿宁,我的阿宁还在某处等我,我不能对冒牌货心慈手软。
玉佩被我怀揣着进了书房,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精致的被打开的木匣,大约是从那里拿出来的。
我走近,刚刚放下玉佩,眼神突然凝在了匣子角落另一个物件上。
我几乎是颤抖着双手,仿佛它有千斤重一样,把这个丑丑的平安符拿出来的。
上面绣着几条柳枝,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宁」字,符整个已经变了形,像是曾被人紧紧抓握在手里一样。
它很脏,上面沾着被血染红的黄沙,还有深色的血迹。
它是那个,我亲手给阿宁做的平安符。
……
再次睁眼时,已经是白天了。
昨夜最后的记忆大约是,我把平安符放了回去,合上匣子,放得端端正正,像没有动过一样。
再然后,我就昏倒了。
我躺在榻上,周围没有声响,又闭上眼缓了一会儿,脑袋才逐渐清醒起来。
那个平安符为什么会在他那里,在那个冒牌货那里。
是阿宁死了吗?
不对,不行,不可以,他说过了,我的阿宁没死。
不会的,以他那个性子,应该是他抢来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让我见阿宁,他那种人,不应该在正主面前羞辱一番么?
不会的,不会的。
「夫人醒了。」
江砚宁端着汤药走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索。
我撑起身子,接过药,也不管是什么药,一口气喝光放到一边。
他挑眉,倒也没太在意,「安神的,你昨夜昏倒在书房,可要好好注意身子。」
我抬眼正视他,后者也坦荡地看着我。
他大约把昨晚的事都忘了,也没发现我动过他的匣子。
「我要见阿宁。」
江砚宁的表情霎时沉了下来,「你做梦。」
「你昨晚答应我了的,」
我面无愧色,那个平安符就像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刀,也像一道雷,突如其来把我劈醒。
我开始反思,他是否句句属实。
「是不想让我见,还是见不到了?」
「柳绒,」他咬字很重,「别得寸进尺。」
「什么叫得寸进尺?」我冷笑,「你就凭一句他没死,就希望我一直向你摇尾乞怜?」
「那又怎么样?你有的选?」江砚宁抓着我的肩,下手很重,「别和我谈条件。」
「凭什么?」
「我和你闹,闹不过你,我认了,所以我乖乖听话,你说你会给我好处,可你也不告诉我阿宁的消息,你要我怎么样?」
「如果你要我把你当作阿宁,你要我爱你,那你才真的是在做梦!」
「我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杀了你!」
我气得身子都在抖,眼里倒映的他,似乎很惊讶,又在克制着怒气。
「柳绒,」他突然笑了,「要是我告诉你他死了,你会跟他一起死吧?」
「是,」我很清醒,也很坚定,
「我不会独活。」
屋里安静良久,是无声的对峙,江砚抓着我肩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垂下头,轻轻在我耳边说了句。
「他没死。」
……………………
从那天过后江砚宁再没来过我的院子,他的侍卫不让我出府,像是变相软禁。
他们说他得空的时候,总是把平香,也就是我从柳府带来的女奴叫到书房,一去就是很久,说不准在干什么勾当。
我听着却毫无波澜,我知道,我只要乖就可以了,只要等江砚宁气消了,就会带我去见阿宁了。
偶尔我会看见平香从他书房出来,衣服却很整齐,我也只是看看,不放在心上。
他又忙了起来,书房的灯总是亮到很晚,我直觉他又在谋划着什么,像齐王一事那样。
连着两个多月,我们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交谈过,也让我着急,还要多久才能等到他消气。
这夜江砚宁没有回府,我鬼使神差地再次走进了书房。
我点燃了灯火,温暖的火光洒满整个房间,案上放着杂乱的纸张,我眼尖地看见夹在几张纸中间的那张上有一个「绒」字。
好奇心被勾起,我下意识看看门外,把那张纸拿了起来。
「阿绒的下人告诉我,她小时候性格孤僻,有些不合群,这个我知道。」
「阿绒喜欢和江砚宁一起偷摸出府玩,逛集市,柳大人一直都知道,还特意吩咐下人悄悄把狗洞补上,下人们却都没补。」
「他们说阿绒第一次学着做点心,好不容易成功一次,就兴冲冲要带去学堂,只是路上把东西给摔了,气得要回去再做一份。我也想尝尝。」
「阿绒在柳府后院栽了一棵柳树,岁数和她一样大了。明日我要记得也去栽一棵。」
写得不多,墨迹干涸程度不一,不是一下子写完的,而这些,都是平香这样从小服侍我的人才知道的。
我翻完,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如果他没有冒充阿宁该多好。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既然决定做了坏人,又为何要做这些来让我徒增负罪感呢。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微红的眸子一下就映入江砚宁的眼里。
「柳绒?」他似乎有些诧异,脚步顿了顿,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我吸吸鼻子,面上还是冷淡的,这一刹那,我做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决定。
沉重到,把我的心硬生生从我身上剥离,喘不过气来。
「江砚宁,」我走近,和他只余一步之遥,郑重地抬起头直视他道,
「你让我再见一次阿宁,送他到随便什么地方,让他衣食无忧,娶妻生子。」
「我就答应,这辈子只做你的夫人,只留在你身边,好吗?」
我的双手已经颤颤巍巍抓住了江砚宁垂在身侧的掌心,我努力想让自己冷静,别抖,也克制不住那股心里冒出来的疼。
我认输了,我斗不过他,我连阿宁的生死都是盼着他心情好,盼着他心情好会给我一个不知真假的准话。
这些时日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只需要一个真正的准话,一个让我活下去的盼头。
江砚宁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太霸道了,回京后除了我没有一人怀疑他,到几月倒戈掉齐王党,一切的一切,都早有预谋,都来势汹汹。
虽然这辈子不能嫁给阿宁,但能换得他下半生顺顺遂遂,很值当的,不是么?
可为什么,那么疼呢,我好疼啊阿宁,我好疼。
江砚宁的手不知何时回握住了我的,我听见他轻轻在我耳边说:
「好。」
……
说完后,江砚宁像是再也无法忍耐,手捏上我的下巴便吻了下去,辗转碾磨,步步深入,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温柔。
他的手心比哪一次都灼热,动作比哪一次都迫切,却多了几分小心。
衣物的摩擦声窸窸窣窣,我的眼前早已模糊不清,水光荡漾,模糊了他的面容。
但我没有再把他当作阿宁,而是真切地告诉自己,他是我的夫君,他在对我做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事情。
我闭上了眼,顺从他,颤颤巍巍的,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好像在温柔地灼烧。
「柳绒……」
江砚宁低喘,似乎在慢慢享用一顿渴望很久的美餐。眼睛半眯着,上面那颗小痣已经不见了,也许他本来就没有。
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呢喃道,
「别停……」
话落,屋子里边只剩交叠的呼吸声和旖旎暧昧的影子,今夜过后,什么都过去了。
一夜云雨。
…………………………
「将军府的线人来说,最近那孩子消停了不少?」
一身龙袍的高大男人坐在明堂之上,殿内灯火通明,身旁立着个衣着都与下面的人不同的太监。
李公公笑容不变,「回陛下,小将军近几日都同夫人待在一起,下人们都说感情比往日更深咯。」
「哼,」皇帝冷呵一声,样子不屑,「深了?该是他找到法子把人拿捏住了吧。」
李公公仍然笑而不语,姿态恭敬。
「城外有消息来了吗?」
「如陛下所料,江氏私兵驻扎虽然隐秘,但还是让咱家给发现了。」
皇帝微微眯了眼,老谋深算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那人备好了吗?」
「只等陛下一声令下。」
他得了话,常年威严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李公公见状悄声说道,
「奴斗胆问一句,陛下觉得那柳小姐……是什么性子?」
「外柔内刚,贞烈有勇,唯独执念太重,」皇帝思索片刻,笑意更深,「却不失为一颗好棋子……」
「看着吧,朕不会看错的。」
「陛下英明。」
……………………
江砚宁答应我说过阵子就带我去看阿宁。
这个时候了,他没必要骗我,可只要一天见不到阿宁,我的心就一天不得安宁。
江砚宁在府上歇这一段时间,几乎和我寸步不离,旁人都说我们如胶似漆,原先说我红杏出墙的那些传言也渐渐消失下去。
想到这是因为什么得来的,我的心情竟有些难以言喻。
他终于又开始忙起来,不是我看出来的,是他面色不佳地告诉我他还要再去做些事情,等事情完了就带我去见阿宁。
本来这事就听他安排,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忙起来也是真忙,自从被他软禁后,我对外面一点消息也没有,现在是他不想让我知道什么,季纯是送不进信来的。
秋天了,天色黑得越来越早,用过晚膳,外面已然漆黑一片。
我坐在书房,百无聊赖地翻着经书,正打算抄一些来打发时间。
窗台的花开得正好,傲然在枝头,清香随着凉风进屋,一朵开得太大的花一吹就掉了下来,蓬松在窗台。
我走过去拈起它,放在鼻尖轻嗅,这么大一朵,掉了还真有些惋惜,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窗棱触感粗糙,我正要合拢,窗外却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柳小姐!」
他一下出现在窗前,我被吓着了,窗子狠砸了他的脑袋,急忙退开,去摸床头柜上的匕首。
「是我!柳小姐,我是御风!」
我闻言紧盯窗台,他的整个面容在灯火映照下清晰了,似曾相识的脸和我的回忆里某一个地方重合。
他是阿宁的随身侍卫,当初跟着他一起去的边关,江砚宁回京的时候就带了他的衣服回来做衣冠冢,说是战死了,没找到尸骨。
而现在,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知是人是鬼。
「柳小姐……」御风抓着窗棱的手青筋显露,表情像在克制着什么浓重的情绪。
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稳住。
「御风,怎么了?你不是死了吗?」
他苦笑,「我没死,是皇上的人救了我……」
而后他又红了眼眶,克制着颤抖的声音,从背后拿出一个布包来。
布包里似乎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他说完这句后再也说不出话来,把它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我。
我看了一眼,一下两眼发黑,跌坐在了地上。
里面是一个青白冒着冷气的头颅,似乎是从冰棺里取出来的,而它主人的眼皮上有一颗黑色小痣,格外刺眼。
一切,一切都乱掉了,都功亏一篑了。
……
这夜的皇城火光冲天,黑烟裹着叫喊声,宫人们手忙脚乱,一个太监猛地摔倒在宫道上,后面是哭爹喊娘的其他宫人。
「来人啊!皇上遇刺了!」
「宣太医啊!皇上受伤了!」
「火!火!先灭火!」
「皇上呢?皇上在哪?!」
「哎呦!在偏殿!快去啊!」
「抓刺客!」
一身黑衣的江砚宁靠在墙边,隐没在黑暗里,远处的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熊熊燃烧。
他受了伤,黑色的夜行衣背上的布料被血渗透,身上淡淡腥气萦绕。
秋风越来越凛冽,是冬天在敲门。他闭了闭眼,突然想起他出生的那个冬天,深宫的红墙绿瓦,外面一丛梅花探进院子,带着自由的芳香。
现在,不重要了,因为不出意外的话,皇帝死了。
他也会死。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江砚宁压低身子,转身藏进了一处废弃院子。
他的人已经尽数入皇城,今夜他们就是乱臣贼子,但明夜,就说不准了。
当今皇帝治国无方,朝中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现象之多,而放眼地方,也多是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
乱世的局面隐隐浮现,野心者看准了机会,想早早抢一杯羹,这便有了今夜。
今夜过后,柳绒就是他的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再编一个谎话继续把她骗下去,伪造皇帝关押了她的阿宁,他本来想撬开他的嘴,却一时失手,如今死无对证,便决定带着她去找。
肯定是找不到的,但是不急,他们有一生的时间来圆满这个谎言,江砚宁有千万种让她爱上他的手段。当年阿宁做到的,他也一样,更何况当年若不是他冒失了,根本轮不上他来对她好。
不过嘛也算了却他一桩遗愿,死前都还在和他谈条件,要他放过柳绒。
怎么可能,她本来就是他的,何谈放过。
想到这,就算是平常再过沉稳的江砚宁,也免不了得意忘形,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嘴角都微微勾起。
而就在他出神时,一个黑影突然翻墙而下,他反手拔出刀,瞬间便抵上了来者脖颈。
「将军,是我!」
那人扯下面罩,露出脸来,面上尽是着急,「不好了,外面来消息,原本驻扎在南疆的军队不知何时调了过来,已经进了京围剿我们!」
江砚宁瞳孔骤缩,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让人始料不及,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皇帝没死,他可能早就猜到了他今夜会动手,所以作了万全准备,只等他入席。
来不及了,他冷静地安排着,「迅速撤!东门有我们的人,从东门走,还有,叫几个人随我去把夫人一并带走!」
「是!」
……………………
将军府出奇的安静,夫人似乎已经睡了,但没人知道的是,此时的我早已经被江砚宁打晕了扛在肩上带走了。
他来的匆忙又了无声息,不给人半分反应便下手,足以见到事情之严峻。
我醒来时我们已经出了京城,似乎是向西北走,路上颠簸,我是被震醒的。
但我没有睁眼,甚至没动一下,头脑从未如此清晰。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我听见江砚宁下车,周围重归寂静。
黑暗里,我睁开了眼,里面像是铺开了烈火,我知道那是恨。
是那样浓重的恨,仿佛让人能克服一切,接着,我摸到了袖子里的匕首,那个原本在布包里匕首。
我近乎贪婪地把它抱在手里,一遍又一遍摩挲它的纹路。
我下了车,周围都是睡过去的武夫,都是江砚宁的人。
周围似乎有河穿过,而我们的国土中只有一条大河,横穿西北东南,而京城就建在它路过的最肥沃养人的土地上。
江砚宁独自站在江边,越过江远眺,是京城繁华的碎影。
我走过去,一步一步,地上的石子被摩擦出声响,他没回头,他知道是我。
「天冷了,怎么不睡觉却站在这吹凉风?」
我同他并肩,声音淡淡的,翻滚着颤抖。
他沉默片刻,却也没提别的,「不困,站一会儿。」
就好像今夜江家谋反,皇帝遇刺生死不明,他连夜带我离京都不是他做的一样。
我没说话了,静静看着这条流自西北边关的涛涛江水,奔流到海。
江砚宁毫无预兆地转身,身子向我靠过来,我呼吸一屏,僵硬地接受了……他的拥抱。
他把头放在我肩上,轻轻在我的耳边呼吸,手环住了我的腰。
「阿绒。」
我咬住了唇。
「阿绒,别离开我,好吗?」
蛊惑人心的话语,像极了山海经里的九尾狐,尾巴轻轻一摇,就让人什么都忘了,包括滔天的仇恨,只剩下对它们的同情。
同情就是个拖累,是软肋。
放在以前,我会同情么?问鬼去吧。
我看见远处京城之上闪烁着几颗星子,晨光刺破黑夜,温柔的光辉已经从地平线上满溢而出。是破晓。是希望。
唯独看不见现在靠在我身上的这个人,这张脸。
我回抱了江砚宁。
炽热,忠贞,浓烈,快要被吞噬的情感,都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而他几乎是下意识回抱住了我,我奋力地抱着他,踮着脚,手一个劲地往他背上的伤口蹭。
「阿绒,我爱你。」
他这样说,我的鼻尖泛酸,却无法左右我的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右手抓住了因为长时间放在袖子而变得温热的匕首柄,锋芒毕露,寒光刺穿了皮肉。
血喷涌而出,随着伤口的深入,逐渐止不住。
江砚宁毫无反应,像失去了生命的人偶,生气在一瞬间流失了干净,就像他后颈上被插着匕首的伤口一样。
他的身体逐渐僵硬,我被他滚烫的血染红,轻轻后退,看着他倒在了我的面前,一言不发。
他至死都在看着我,而我平静地蹲下身子,合上了他的双眼。这大约是我对他最后的善念了。
江水还在奔腾,裹着泥沙的颜色,冲过两岸脆弱的黑土,击碎它们,带走它们,塑造它们,直到它们在汪洋大海中重逢。
我站在湿滑的岸边,浑黄的江水把我的眼睛染得一样浑浊。
霎时血衣飞扬,耳边只剩下呼啸的秋风,跟随着我一同浸入这场再也醒不来的千秋大梦,里面有我,有阿宁,有我们的家。
我从岸边纵身一跃,坠入无间地狱。那个阴沉冷戾的江砚宁站在门口,仿佛在等我又一次杀掉他。
带着奈何桥边等了我许久的阿宁,在西北时除了头颅都被抛入大江的阿宁,被他扼杀在人生最意气风发时的阿宁,去杀了他。
一次又一次。偿还。
我沉入这条从边关流来的河,这样,算不算死同椁。
【全文完】
番外
那年冬天,京城下了大雪,瑞雪兆丰年,城中一片祥和欢快,皇城中更是热闹。
因为这年发生了两件喜事,江夫人和淑妃娘娘都怀了子嗣,说来也巧了,连月份都差不多。
江将军戎马一生,年底都还守在边关,和妻儿遥遥相望。
更巧的是,两位怀着孩子的妈妈在宫宴那天都破了羊水,众人手忙脚乱,皇上让人把江夫人带到淑妃宫里去,方便一起照顾。
江夫人临盆前找先生算过一卦,这一胎必定两生花或双生子,是有福的。
果不其然,第一个孩子生完,接生的婆婆又惊又喜,「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下人们先抱了头个孩子,等这边第二个出来后,江夫人正撑着身子要瞧一瞧两个小公子时,一个宫人抱着大公子进屋,一把跪在地上。
「夫人!这是个死胎!」
这一嗓子把江夫人直接吓昏了过去,也把旁边的人吓着了,忙着叫太医。
比起江夫人这边的吵吵闹闹,淑妃这边安静得可怕,宫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听着上面面色狠辣的女人发号施令。
「今日之事你们谁敢说出去,我不仅不留你们的命,你们家人的命也保不住!」
「是!是!求娘娘饶命!」
淑妃身旁一个宫女正抱着孩子,那孩子啼哭不止,鲜活的小生命让宫殿里没那么死寂。
她抱过孩子,声音轻飘飘的,「今夜我同江夫人一人平安诞下小皇子,一人诞下双生子,只不过夫人没福气,一个孩子让他胞弟在肚子里给捂死了。」
「听清楚了么?」
淑妃入宫十年无一子,坠过三个孩子,本以为这次能平安生下,好让她年老色衰也有个孩子固宠,却不曾想贤妃连一个孩子都不让她留!
那就不能怪她心狠手辣了,只怪江夫人运气不好,给了她这个机会。
这日后,江夫人性情大变,日日吃斋念佛,足不出户,至于幸存下来的那位小公子,她取了名字就再没管过了。
她给小公子取名,唤作江砚宁。
………………
淑妃这边,那孩子健康地长大,而且天资聪颖,她见得欢喜,不敢经常让他出现在旁人面前,却不曾想这事在皇上面前走露了风声。
那年年后江将军便回了京,由江大公子接任去边关,参与朝堂也多了些,江将军是先帝时的开国将军,于是不少人明里暗里以江家为倚仗,暗有结党营私之嫌。
皇上是个疑心病,自然见不得这些,屡次想找机会至江家于死地,却苦于先帝赐的免死金牌和边关除了江家无人能堪当大任。
所以当他见到那个同江砚宁生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时,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皇上把他带到了他那边,毫不隐瞒他的身世,告诉他,他本该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江砚宁抢的。
他给孩子赐了新名字,江厌宁。
厌其安宁,颠沛流离。像恶毒的诅咒,念起来却和江砚宁同音。
江厌宁在去宫学之前,日日被繁重的训练折磨,淑妃被揭穿后恼羞成怒,时不时便要来毒打他一顿。皇帝不管他,还觉得这样更能培养他的韧性,滋养他的仇恨。
他到了去宫学的年纪,也知道江砚宁天资不好,有些体弱,小病不断,暂时还去不了。
皇帝似乎是为了进一步加深他的恨,默许了他去宫学,去顶替江砚宁。
于是江厌宁顶替了他一段时间,那段本来就该属于他的时间。
然后他遇见了柳绒,那个古怪的小姐,总是独来独往,身上却散发着和他一样的东西。
他们都不安分,毫无同情心,不屑于和那些官家小姐公子为伍,他们是一种人。
所以他们达成了某种心知肚明的协议,暗地里一个一个报复欺负他们的人,明面上却什么都没有。
柳绒是懂他的,所以在江厌宁一时失手伤了刘三惊动了皇帝后,他被囚禁在了深宫,有专门的教书先生和师父教导,但仅限于培养成一个杀人的棋子。
江厌宁在深宫里活到了十五岁,暗无天日的生活让人麻木,他依然想着念着柳绒。
她像他早已枯萎的生命埋在土里所长出的花,死白得毫无生机,毁灭的美丽。
江厌宁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他只记得遇见她的那天,是寒露,那便是他的生辰,他的新生。
十五岁那年,江厌宁被接了出来,皇帝给他喂了毒,控制着他。
他们派他去了战场,找到江砚宁,然后杀了他,取而代之。
他告诉江砚宁,他要去夺回属于他的一切,而他却说,
「既然今日我是非死不可了,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尚书府小姐同我有婚约,你回去了就退婚吧,别耽误她。」
江厌宁觉得无聊,漫不经心地听着,根本没放在心上。
「还有……」江砚宁继续说道,「他们欠你的那句话,我来说吧。」
「对不起,哥哥。」
江厌宁便笑不出来了。
江砚宁从看见他那一刻起,就什么都知道了,事实上从他第一次去宫学被人问他前一阵子去哪了的时候,他就查了个大概。
所以他也知道了为何自己的母亲日日在佛前忏悔,父亲为何不待见他,于是他从不怨恨他们。
可江厌宁不需要这迟来的对不起,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压根就没想过留江砚宁的命。
可他还是把他留了一口气带回去,却没曾想被皇帝安排的人看见了,私下把江砚宁给分尸了,扔进江冲走了。
江厌宁这辈子有份善念不容易,皇帝却要把他逼上绝路。
山重水复,前途渺茫,直到他回京,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多年的人。
他打死也不会想到,和江砚宁有婚约的尚书府小姐,是柳绒。
而他回京的第一夜,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拿着匕首狠狠威胁。
柳绒拿着匕首对着他的时候,他恍惚地想,这辈子死在她手里,其实也挺好。
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被人掌控的命运,不甘心就这样见她一面就和她分开,更不甘心的是,先遇见她的明明是自己,为什么她爱上的是江砚宁?
他恨皇帝,恨淑妃,恨他们改变了他本该光鲜亮丽的人生。
江厌宁回京后,一边受皇帝控制,在朝堂上铲除齐王,暗杀贤妃,拉帮结派,把官员笼络在江家,殊不知整个江家,都被皇帝牢牢抓在手里。
他成了皇帝的一把刀,体内的毒让他不得不向身着龙袍的男人低头。
所以江厌宁要弑龙,要杀了他。
哪怕最后自己毒发身亡,也要把他拉下去垫背。
至于柳绒,他可以编一个又一个谎言诓骗她留在他身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反正他卑劣无耻,不择手段。
因为她是他这阴暗人生里最后的念想,他自私地想把她留下。
可他千算万算,终究算不过那个踩着无数尸体坐上龙椅的男人。
皇帝早就算到了他的计划,秘密调回了兵,早早找到替身,给他一个假象,最后再一网打尽,用谋反的罪名诛江家九族。
两朝殊荣,就这样毁在了江厌宁的手上。
江厌宁无路可退,本想带着柳绒去投靠北梁王,可他再一次算漏了。
他算漏了,皇帝连她都会算计进去。
柳绒主动拥抱上他的时候,以他的能力,怎么会感受不到她袖子里藏了匕首,他懒得挣扎罢了。
反正死在她手里,也是一种解脱,这样让她欠他一条命,下辈子就可以把她安安稳稳捆在身边了。
柳绒到死都不知道,江厌宁偷偷改了族谱,把江砚宁改成了江厌宁。
每一次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都是江厌宁。
他不想当什么替代品、冒牌货,这辈子,她都是他的妻。
下辈子也会是。
这一年,江厌宁十九岁,柳绒十八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