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他是个大孩子了,又花了很多时间意识到他是个男孩子了,最近我又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了。
按理说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孩,看见他是个大男人了,是个合格的皇帝了,我该挺开心的,更应该很有成就感,我家有儿初长成……
总之就是他开始喜欢姑娘了。
如果那个姑娘不是我的话,我的确该挺开心的。
九皇子说是我养大的,倒也不是说一把屎一把尿这么养大的,我,十六岁入宫,封了最高的贵人,说实话当初对于我丈夫是个 40 岁的老大叔我是真的接受不能。
但大概是苍天眷顾我,皇后和皇贵妃(皇后还活着竟然有皇贵妃你们就知道皇帝老儿后院有多乱了)闹得不可开交,大皇子和四皇子六皇子因为五皇子搞了一波天秀操作集体暴毙,皇后儿子一下死光了,那当然不得了,又来了一波自爆卡车的操作,把五皇子弄死了。
然后皇后被皇贵妃掐死了,然后后族不乐意了,就算皇帝老儿想护着皇贵妃,奈何她家大业大跑不掉……
最后皇帝没办法,我父亲好歹是个吏部尚书,位置敏感,还有个会打仗的堂哥,皇帝就想临时抬我一手,平衡一下后宫和朝堂。
我爹那条老狐狸一下就看到了机会,硬生生挑拨离间,趁机做大。
于是,我成了太后。
别问我皇帝是怎么死的,问就是秘密。
十七岁的太后,膝下无子无女,我爹看九皇子势单力薄,想着这不就是他一飞冲天的好机会吗?把那十岁还比我八岁瘦的皇子丢给我,我垂帘听政,他则想借机把握朝堂。
当然我花了两年把他踹下去了。
我又不是他亲生的。
好吧,至少肉体是。
2.
我坚持唯物主义不动摇,直到有一天我车胎爆了,车翻进江里。
一开始也蔫吧了好久,但等我知道我这个狐狸爹打算把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无脑宠妾好男人,我就明白了要笑着面对生活。
我算是天胡开局,但我想想又不能让老狐狸太嚣张了,自古权臣奸臣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我好歹是欠了原主的情,只好替他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未免他走上绝路,我不仅脱了他的鞋,还在他的路上撒满了图钉,最后心一横,帮他挖出一条跨不过的银河系。
九皇子钟乾泽,从今天开始就是我儿子,未来大姜国的接班人,谁也不能坏了他的路,他会做一个明君,耶稣都阻止不了,我说的。
那什么,咱们这儿不归他管。
小的时候他刚从九寒宫接出来,骨瘦如柴,轮廓深陷,看着就让人眼睛酸,我虽然是个孤儿(我没在骂自己),但国家让我有吃有穿有书读,还成功出来教书育人(虽然车开得不咋地),但至少,我白白胖胖!
所以一见到他,我就把他抱起来,跟他讲:「以后的以后,我就是你母后了,谁也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额,第一次当妈,而且白捡一儿子,不用体验分娩剧痛,十岁的孩子懂事了好养,有点激动。
他什么也不说,也不是很亲近我,我也不着急,时光会证明一切。
……
3.
我把他抱回来,他实在是轻的有些过分,我让紫云备膳,我想在九寒宫里他应该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甚至于从前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不知道皇帝有第九个儿子。
我让他多吃点,他只是沉默的吃饭,小口小口的吃,但也不见拘谨,一开始几天他还对我有些警惕,后来见我老是在背后骂那个老狐狸气人,他终于问我:「丞相大人是母后的父亲,为何母后还那么讨厌他?」
我当即举了好几个弄权奸臣的下场给他做例子,结果他一个也没听过。
好吧……改天我去恶补一下这里的历史。
哎呀反正我的意思是传达到了嘛!
「你母后我,是个很没追求的人。」我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天天有吃有喝,一大群人围着我转,大家都不敢对我不好,我觉得我的物质和精神需求都有了一定的满足。」
「所以啊,像老狐狸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我一般统称为事儿逼和作死。」
「那为什么对我的要求如此严格,要我读书,又要跟我说些有的没的的道理。」
「因为从我把你抱出来开始,就要你成为一个事儿逼……啊不是,一个优秀的皇帝。」我端正了坐相,好歹得配得上我的这件太后礼服再说这些。「你父皇啊,他无心朝政,后宫一团乱,内斗了许久,不仅国内堪忧,国外也对咱们虎视眈眈,若不是你皇舅舅会打仗,早打进来了。」
「为了咱们大姜朝,也为了你母后的安生日子,你可要支棱起来,挽回国势啊。」
其实老狐狸虽然是个事儿逼,也老是叫我和钟乾泽下不来台,但好歹他是会办事儿的,可惜他抄的家太多,我看他那股凶残劲儿和排斥异己的样子,感觉我得早点出面调停了。
……
4.
我姜国是没有左右丞相这一说的。
老狐狸也不算是一手遮天,虽然他的确权势很大,但架不过我这个太后帮他的对手。
所以老狐狸早就嚷嚷着和我断绝父女关系了。
哼,断就断,谁怕谁!
萧明修啊,我十六岁的那一年他是当朝的探花郎,虽然只过了一年多,他升迁的速度倒是快,我连给了他好多我有权利调度给他的活儿,他的政绩多了,加上萧家也不小,很快我寻了个由头封他做右相,比老狐狸矮了一头。
虽然我是个寡妇,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萧明修这样的美男!
他真是那什么,陌上君子,温文如玉,再加上在京城同辈之间称得上是芝兰玉树,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我听政的时候,真是巴不得他多说两句。
我可绝对不会承认为了听他述职我给他强加了好几份工作啊!
没有啊!
话是这么说,但我也是体谅人家的嘛,而且顾忌着他这么好的一个公子,和我这个青春靓丽俏寡妇上司来往太多有太多风言风语,我还贼喜欢和他保持距离。
然后我听说他订婚了。
我躲在被子里哭湿了两个枕头,咬着衣角哭唧唧。
行吧,爱情线断了,我安心搞我的事业线和家庭线。
虽然我教不了什么四书五经,但我可以教勾股定理!虽然我教的历史他从没听过,但历史就算不相同,道理是永恒不变的!
害,我才十七岁,专心工作把这小屁孩拉扯大,我当朝太后二十一枝花,那可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我带几个绝世高手出去,加上儿子赞助的资产,游遍列国,路上要是保镖好看还可以顺便泡了,嘿嘿,阿巴阿巴。
小半年时间,我把九皇子养得人模人样。
只是自小看惯人情冷暖,他那股对世界始终抱有谨慎和提防的淡漠,我终究是无法扭转过来。
好在他还算孝顺依赖我,乖乖听我上课,也懂得开始试着听政了。
……
5.
意识到他长大了,首先该是生理层面上。
比如他十三岁就比我高了很多。
十四岁我已需要抬头看他。
我刚踹了老狐狸不久,十六岁,他也到了理政的时候,我踹走了老狐狸,并没有对他的朋党做太多的修剪,因为我为了对付老狐狸,同样让以萧明修为首的太后派做大,我不得不留下他们钳制所谓的太后派。
如果没有平衡,什么党派,都不会长久。
乾泽刚开始理政,众人都持观望态度,因为我踹掉老狐狸太过决绝,导致一大帮子人都觉得我这个年轻的太后野心勃勃。
毕竟我连亲生父亲都坑了,怎么会好心让出大权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呢?
可我把老狐狸踹下去,一是为了保全他,二就是为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我对他那么好,他虽然有些冷淡,但我看得出他是尊敬我的,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实在不想和他对立,不想和他走到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有什么好对我不利的?
在他理政时,我教给他的第一节实战课,就是告诉他朝堂上所有人的「党派」,虽然朝廷一贯在面上禁止结党营私,可谁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告诉他,他想要掌权,第一步要拿捏住朝堂权势的中心。
曾经这个人是我父亲,后来他是萧明修。
所以萧明修理所当然的「背叛」了我,成为了皇党。
那是一个雪天,我终于不用再去金銮殿,也不用再光临勤政殿,我坐在我的慈宁宫,煮了一壶茶看雪。
我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也很少有这样的空闲。
我正吹着朔风,肩上却披上了一件厚重的裘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为我系上系带。
「天寒。」我听到乾泽的声音,「当心受凉。」
他最近正在「叛逆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才特地来找我,他好像不肯接受我给他的东西,他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抢过来。
他不许我再叫他皇儿,只许我叫他的名字,也不再叫我母后,只以你我相称。
一开始,我以为是谁向他挑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让他真的以为我是个为了权势连自己的父亲都要下狠手的人。
权势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倚天屠龙,是烫手的山芋,就好比我明明打算找个时机把萧明修交给他,他却在那之前夺了过去。
他架空了我,他清除掉了许许多多忠于我的人,把他们外放贬至外地。
我原以为我天真了,我真养了一头白眼狼。
直到他此时给我系一件裘衣都做得仔仔细细,我才逐渐觉得,他还是那个孩子,那个肯在除夕的烟火下紧紧抱着信赖我的孩子,只是他有点叛逆了。
「我以为,我能夺回大权,你反而该为我高兴。」他轻声的说,手放在我的肩上,为我按摩,我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很快就消了,他知道我希望他成长成合格的君主。
「当然,也便是你,才能连被夺权都能如此心甘情愿,放手洒脱。」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喜欢的,我会捧在掌上视若珍宝,决不许任何人染指夺去;我不喜欢的,即使求着我留下,也得看我心情。」
他的手劲轻柔,但又揉到了关键,真是让人舒服到心坎里去了,我舒舒服服的窝在桌上,享受一个皇帝的按摩。
这可是一种心理成就感!跟紫云他们服侍不一样的!更何况他这么孝顺,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我听过他教训人,他冷肃清冽的嗓音好像比起刚刚的寒风还彻骨一些,但对我说话总是轻轻地,抚平我风风火火的心。
啊……我想吃刨冰。
睡着之前,这是我最后的念头。
……
6.
然后感觉他是一个男子汉了,是在冬狩的时候。
他第一年执政,冬狩对姜国而言是大事,因为他临近弱冠还未迎娶皇后,又有很多人猜测是我为了不让他拉拢势力,压制了他这方面的事。
那我可真是比苏三窦娥还冤了。
他不娶皇后关我屁事,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有些担心他喜欢男人。
这下冬狩他没有皇后可以带,就显得捉襟见肘,甚至专程来慈宁宫,请我出面暂代皇后为他递上弓箭的职责。
我皱眉片刻,小心翼翼的问他:「阿泽,你该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
我看他的脸变得比锅底还黑,但我还是拍拍他的肩头告诉他,他喜欢谁是他的自由,哪怕是一个男人,哪怕为世俗所不容,只要他爱得彻骨,无法失去,我就支持他自由地去爱。
就算他们老钟家绝后,也不关我的事,而我想他既然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一定会希望有人能继承国祚,接过他手上将将复兴的姜国。
他听完我的话,突然柔和下神色来看我,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温和的神情,他的眼底我从没有见过这般的柔和春风,一时有些失神。
我更加感觉到,他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了。
我下意识想像以前一样摸他的头,可我刚露出微笑伸手,就被他攥紧了手腕,他说道:「我不是孩子。」
我觉得他更像个孩子,好像在说不要摸他的头,会长不高,但也只是收回手温和的笑。
于是冬狩,太后穿着猎装,站在了本该是皇后站的位置。
糟老头子们十分反对,我一向看他们不爽,便瞪了他们一眼,最前面的那个胸膛起伏差点给我的嚣张气昏过去,我这个祸国妖后失势后竟然还如此嚣张!
他对我的态度十分恭敬,唤我母后,我知道他是想向文武百官证明我和他并没有嫌隙,这样我的名声会好,他们也不敢再为难我,我笑着拍他的肩头,把他该代天巡狩的第一箭交给他。
他接过我的箭,瞄准林中的鹿,一箭毙命。
姜国的皇帝什么都可以不行,但一定要有百步穿杨的射术。
我以为这也就完了,谁知道他说往年帝后恩爱共同狩猎的环节没有了,于是只好换做母子局,我没骑过马,很新鲜,但又有点怕。
「这是温顺的母马。」乾泽对我说。「上去吧,有我。」
谁知我刚坐上去走没几步,那马就是一撅蹄子差点把我撂下来。
还好我儿子眼疾手快把我捞上马,才没让当朝太后摔个狗啃泥。
我心有余悸,怕得要死,几乎扒拉在了乖儿子身上,他安抚我:「莫慌,我在。」
「这马凭空发狂,绝不简单。」他看向被人围着还未制服的母马,若是我跌下去没被他捞住,只怕要被跺上几脚。「待在我边上。」
我自认得罪了不少人,虽然到如今我已完全失势还要针对我实属怪异,也可能是别人记恨我太久了,真以为我和皇帝闹掰没人管我的死活,才来报复我。
他给我让了一大片位置,跟我保持着应有的距离,让我觉得好啊!孩子真是长大了!
耳朵被寒风冻得有些红,他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肩上的毛遮了我的耳朵,我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对我说:「我要策马了。」
然后单手扣住了我的腰。
我怕痒,所以很不自在,但还是劝自己这是儿子放下本能的在意。
我总不能跌份的抱着马脖子吧!
他揽着我,时不时抽空松手射一箭,很快又重新环着我,这样颠颠倒倒的,我很快就蔫吧了,只好靠上去。
「我不要来下一次了,我的妈呀。」我真快不行了,这种事好像觉得很刺激很有趣,但我这个没跑过八百米的年轻太后真的受不住啊!!!
……
7.
他听了我的话,笑得有些释怀,我是太后,皇帝老子的母亲,我可以活得肆意随心,放弃了权势,把责任扔掉,也就意味着我更加自由。
所以我就是说几句祖安话,坐相不端,不合礼法,也没人能管我,反正我又没嚯嚯国家,我自己的生活作风,谁配跟我说三道四?
加上老狐狸被我气得不轻,我就是天底下最自由最任性的人。
我并不担心教坏乾泽,他已经定型了,冰搓搓的,而且我也没在他面前干过坏事啊!
「开心?」他问我,我架不住他在我耳边说话,低沉清冽。
喂喂!母爱变质了啊!!!
但我很快收起了不自在,缩了缩脖子,摸这马的鬃毛,嗯了一声。
分明是应承,我却有几分失落。
他似乎有些无措以为自己问错了话,叹息着问我:「缘何失落?」
「你想要什么,我都去寻给你。」
我只是整天吃吃喝喝玩玩,但总是待在慈宁宫里养老,虽然说着不想来第二次,可能出来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大家会尊敬我,会畏惧我,但不会有人真正住进我的心坎里,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呜呜呜我的国士无双萧明修。
他见我不说话,突然勒马奔入密林,问我:「紫云说,你总想出门。」
因为我呆在慈宁宫里,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太后,哪怕是这具身体,也已经将近 24 岁,这样混吃等死多没意思。
我没有说话,他很少见我这么沉默,抿了下唇,轮廓无端有些冷肃。
「哎呀别不开心了,我是不是扫兴了?」我忙对他说,因为自己偶尔伤春悲秋影响了他的心情怪过意不去的。
他的第一年冬狩,该开开心心的才对。
「又来了。」他先如此说,转而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把我抱进怀里,我本来因为这个冰碴子的笑没反应过来,但突然觉得好像不太妥。
他轻声带着笑意,对我说:「分明是你不高兴,却还要来照顾我的心情。」
「我见过先皇后对大哥厉声教训,见过裴云对五哥只因一些忤逆便是一巴掌,我亦见过秦奉召对你拍桌喝骂。」
我逐渐不觉得有不自在,他这是……
「许久之前,从没有人听我说话,在意我说不说话。」
我想我可真是模范家长,笑死人了,什么年代了,还搞父母之命啊?
啊?这里还在用冷兵器啊,那没事了。
「好了,这么大个人了,再给人看到,该说闲话了。」我拍拍他的背,给我的小奶狗顺顺毛。
他笑着抱我更紧些,吸了几口气,才松开了。
我没见乾泽如此真情流露的对我说话,但总能从他对我的亲近看出他依赖我,我笑着看了看天,天上落下一片雪,我想无论在哪,它都如此洁白,笑着对他说:「阿泽啊。」
「母…….我只有你了。」我想摸他的头,但还是失败了,连出口的话,都因着他不悦的眼神强行改了口。
我也不是没有能住进心里的人,看嘛,我还有个儿子。
……
8.
在我话音刚落不久,他突然把我按住,我听到四周山呼的陛下,是他暗处的护卫们,我摸到了血:「阿泽!」
但射箭的人先停了手,一段时间内,再也没有了刺客,我意识到这可能是针对我而来的,对方并不想伤害他,而他死死的把我抱在了怀里。
他驱马在原地打转,用大衣把我罩住,我知道他在混淆目标,对方果然不敢再放箭,我抓着乾泽的领口,侍卫很快将我们护在中央,直到回到猎场的大殿,他才把我放出来。
「傻小子……」我吓得有点不争气,但更担心他,我看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太医很快过来,我赶忙让出位置,他抓住我的领口,细若无声的喊我母后。
「傻小子,谁让你这么胡来……」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要不是他这箭就该在我身上了,他只是笑,我只好不敢离远,站在他身畔。
我不太敢看他的伤口,只好抓着他的手,我看他咬紧着牙关,不由捏住他的手。
「太后娘娘。」萧明修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只好擦擦眼泪,毕竟现在面前能主事的人便是我了,我对他说:「决不能姑息刺客。」
「微臣领旨。」萧明修对我还是如以往那样客气,只是他柔和温文的眼看向我时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我暂时不能分辨那是什么,但以为是我红着眼的样子让他意外了,只好转过去好好擦擦脸,对他说:「哀家让丞相见笑了。」
他对我摇头,对我道不敢,终于低着头不敢再直视我,对我道:「此事微臣一定给太后娘娘和陛下一个交代。」
「那就有劳爱卿了。」我不再和他多说,他也识趣的退下去办事,我走回内室,箭已经拔了出来,我听说那上面并没有见血封喉的毒药,那看来对方还远远不够恨我。
太医对我说他伤到了筋骨,可能需要好好养养了。
我看他睡在床上,可能是拔完箭耗尽精力睡着了,我摸摸他苍白的脸,有些安心,这个世上我第一次觉得有人真心待我,能不让我受到半点伤害,我有委屈,他就会问。
就好比他刚刚抱得那样紧。
是和紫云、萧明修之流不一样的,而紫云即使也能为我赴汤蹈火死而后已,但她会怕我,敬我。
连我觉得温文的公子,我也只能自称哀家,叫他爱卿。
隔阂感骤然而生,我突然感到孩子叛逆了也挺好的,至少这是唯一一个能与我说你我的人。
我觉得太后的坏处有二,第一,她只能待在慈宁宫里;第二,对我而言未免有些孤独残忍。
我也只能对乾泽撒撒泼了。
他趴在床上,对我的注视毫无所知,我叹了一口气,这傻小子吓坏我了。
我真怕那上面有什么可怕的毒药。
我刚想走,走到门口,我听到小傻子说话,还以为他醒了,急忙过去,结果只听到他喃喃的唤什么阿君。
我是叫秦梦君来着,只是很久没人叫过了。
上次有人唤我全名,还是咆哮着与我断绝关系。
我只好坐回来,按在他的肩上,他好像梦见了什么,惊醒了,带着水汽的眸子看我,他一下子释怀了起来,要来找我的手。
我哪敢让他牵动伤口,按住他告诉他躺好,我大概能从他的神色里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他有些后怕,我只好笑着对他说我就在这里,叫他乖乖睡觉。
久违的,我拍着他的肩头,哼着遥远记忆里不知名的短歌。
他逐渐安分下来,短歌轻缓。
……
9.
然后我醒来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侧颜。
哦豁,完蛋。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我躺的姿势,肯定不可能是自己侧倒下去睡得这么平整!
我!照顾!伤员!把!自己!照顾!睡着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那难不成这个伤员眼睁睁看我睡着了以后,把我放好躺平,还贴心的掖好被子吗!!!
咱俩谁是小孩啊!!!
但我离他太近了,我一起身他就会醒!我知道这小崽子睡醒了就不会再睡了!!!
以前我看他勤奋刻苦与有荣焉心下欣慰,压榨他的劳动力也没有负罪感,可这次不一样了啊!
我是犯错的那个人啊!
我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但又在精神的煎熬之中,连翻身都不敢,只能盯着那张司空见惯的侧脸。
感觉熟悉是因为天天见他,感觉陌生是因为太近了啊!!!
别说古代了,妈妈还和十几岁的男孩睡一张床。
不!合!适!啊!
弗洛伊德告诉我们,小孩子是会存在恋母情结的!虽然并不是绝对权威的说法,但我难道不该尽量避免此等情况吗!
「太后娘娘?」我听到紫云的敲门声,然后看见眼帘后那双黑眸,带着刚睡醒的朦胧,但很快消失。
大眼瞪小眼。
我一下弹起来,丢死人了!
我含糊的按住他叫他好好休息,故作威严的口吻来掩饰心虚,等我落荒而逃躲出来,紫云才欲言又止的告诉了我正事。
萧明修在找我。
我让人传话叫他等着,脸憋得通红,紫云知晓我贪睡,但这也太离谱了,她终究不好说什么,但一脸无奈的偷眼看我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多大个人了!
我洗漱完换好衣服,萧明修见我神神叨叨的有些古怪,我默念十几次他不知道,才勉强镇静了下来,问道:「有结果了?」
「启禀太后……」他给我列了众多可疑之处,矛头直指我从前贬下去的一家旧贵。
我其实不太喜欢这种事,有人要杀我,这就已经是很不好的事了,而我身份敏感,只因为我一个人的安危,可能有不知道情况的孩子也要被杀,让我很为难。
从前我的手段并不是太激烈,于是现在就有了很多问题,萧明修是知道我的作风的,他对我说:「恕我直言,太后娘娘。」
「杀一儆百。」
我沉默了。
温文的公子啊,他在劝我杀掉那么多的人,可我知道他不仅是在其位谋其政,也是在因为他的价值观做出他觉得合理的判断。
显然他对我作态有意见很久了,他极力上奏,意味着这就要越过我叫乾泽定夺了。
我摆手让他走,我不想再多管。
我改变不了,于是躲起来装作不知道。
他要去找乾泽,我叫住他,叫他有屁快放,别耽搁他休息,不许讲别的事,太后还没死呢。
他对我摇了摇头,但我没有看到很坏的神情,他总是喜欢否认我说的话,但又摇头着不敢多说,我有些生气,让他有什么不满,干脆一次说个够。
这一次他没有说不敢,只是说我做太后实在是太好了。
我冷笑了一声,对他说:「因为我妇人之仁?」
他认真的对我点头。
好嘛,一个大臣都敢骂我了。
气得我当天中午多吃了一碗。
……
10.
我原本没问乾泽后续,毕竟不听不看不知道,晚上就能睡好觉。
我也不能像骂老狐狸那样骂萧明修,他以前唯唯诺诺恭敬待我,我许多时候拿不定主意,心慈手软,他总会僭越着替我下手,然后再一脸凛然来找我跪着,气得我当晚失眠。
可你看我不也没砍了他吗?
我只能说我自欺欺人得够久了,那些决定也许是乾泽做的,也许是萧明修做的,但和我也脱不了干系,我没那么冰清玉洁。
只能希望这种事越少越好。
人红是非多,位高权重也有这样的麻烦。
但我听紫云说主谋的确在劫难逃,其余眷属从轻发落,是皇帝念在风调雨顺不想大兴生杀。
天人感应昂?这里可是没这说法的,看来我讲的这些故事他还当真了啊?
他好像是说什么若仁政待人,想必上天也不忍降灾于国,搞得不少大臣老泪纵横。
泪目。
连我的名声都好了些,他们夸我会教儿子,不仅信了这一套,他们在骂我妖后不久终于记得我没怎么把他们的旧同僚大卸八块了。
于是当天我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
因为他受了伤,就有了更多空闲休息,有事没事就爱往慈宁宫跑,但我看他对自己娘不靠谱的作态习惯了,也就没有难为情太久。
反而告诉他我老了不靠谱了,他得支棱起来。
但想起他以身挡箭,又补了一句叫他以后不许乱来。
他只是笑,我猜这小子一定没听进去,今天雪下得大,他提着一只白狐来慈宁宫找我,身上淋满了雪。
我骂他怎么这么不懂事,也不怕伤口冻着或者沾水,他说见了这东西,想起我在慈宁宫无趣,连忙提了过来。
我瞪了白祁一眼,他就是这么照顾他主子的?
白祁撩袍便跪,我有点扫兴,当然就叫他起来了,不再追究。
这小子任性起来白祁当然也拦不住。
……
11.
我见他淋了一身的雪,不由骂这小子笨,他只说自己习武身强体健,沾点雪不碍事。
我让紫云把那狐狸拎走,道:「得了,养你就养得费心费力了,好容易安生一阵子,又给了我个祖宗。」
我把他让进屋子里,他没有披外衣,我才发现。伸手一摸,只是在我门口与我谈几句话的功夫,身上就湿了。
多大个人了也不晓得照顾自己。
我让白祁去找他的衣裳,叫他赶紧把湿衣服脱了,我记得他伤口就在那附近,他倒是干干脆脆,背过去把湿衣服脱了,我把衣裳给紫云,她羞得面红耳赤,低头接过衣裳送去尚衣局了。
我心里觉得好笑,仔细想想紫云年纪也不小了,改日我还是问问她想不想出宫或是婚配来得好,转眼见傻小子杵着,指着暖炉边上让他坐下,自己倒是也不敢正眼瞧他了。
啊???我是不是给咱们丢人了?
拜托哪怕去方特水世界转一圈,满眼白条条老娘不该泰然自若吗?
啧。
反正就是不敢瞧他,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想我晚上大概又是睡不好觉了,他披了件我挂起来的大衣,在我背后说:「我还是……到外面去吧。」
我当即制止了,又叫了个宫人去传太医,我背对着,心想自己是个青春靓丽大闺女,纯情二十俏寡妇,可能还是怕些风言风语吧。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总有该有的难处。
我站在窗边赏雪,他在暖炉边罚站,谁也没有出声,我忽而感到一种岁月静好,叹了口气,把手放在窗棂上。
我想,等他成家立业,我就离这个慈宁宫远远的,做一缕微风,或许偶尔拖着一片细雨,拂过故人的脸颊。
但我有点等不及了。
「阿泽。」我背对着他开口。「你已是一国之君,国不可一日无后,若你没有苦衷,不妨迎娶皇后吧。」
「你不是说,婚嫁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不似往常轻缓,每每我过问他此等私事时,他显得尤其不耐我的插手。
「你也说过,不论如何,总也不会逼我。」
「不该那样。」
我的确没有想过逼他,于是对他解释:「我没有逼你,只是你这么拖着不了了之,总不是办法。」
「总有你拖不住的时候。」
其实他能拖下去,全是靠我。
如今许多人都在向我施压此事,可我不是他,我不能代替他做这样的决定,即使我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纵然我生养了他,也绝不能如此,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至少在我看来。
他又沉默了,我忍不住回头:「至少,至少你要给我一个理由,而不是什么都不说,只要你真的心甘情愿,哪怕那是一个男人,那是白祁,我都能替你挡回去!」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我看他披着那件不合身,小得有些蹩脚的狐裘披风,双手拉着边沿,低头沉默着,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我失望透顶的垂下眸子,他是个冰碴子,他尊敬我,我知道,可他长大了,早就长大了,他心里想的永远比他表现出来得多。
从前我不过问,是因为我理解他,因为他的曾经理解他,他的缄默是别人伤害和环境的冰冷造成的。
可我都告诉他了,我一腔热血地告诉他愿意为他做所有的一切,只要他喜欢,我可以不在意那些酸儒的施压,成全他的愿望。
我的确是姜国的太后,我的确改变不了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时代制度,可我的芯子和灵魂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改变,他该是自由的,如果他抗不下去,我就帮他扛下去。
但是,在我掏出了真心后,他依旧缄默。
「如果……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是世人所歧视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终于听到了他缄默下的心声,我很少看他因为什么而犹豫,什么而害怕,上一次还是因为那一箭差点射在我身上,我鼓励的看着他,他说:「世人会鄙夷我,厌弃我,也许,更会伤害另一个人。」
「我是皇帝,是男人,我总是不会错的。」
我对天发誓:「反正我不会。」
「不管从前在的地方,现在在的地方,别的人是怎么看的,我,不会鄙夷,不会厌弃,否则天打雷劈。」
我发了个毒誓,他却没有像是狗血桥段里那样叫我不要发誓,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如果你们明知世所不容,如果他也心甘情愿,如果决定在一起,就意味着两个人都要分担这份痛苦,都要面对这份指责。」
「我虽然是大姜国的太后,你虽然是大姜国的皇帝,悠悠众口不可绝。」我把手拢进袖子里,静静的说,想尽量说的哲学一点,鸡汤一点。
但最后我毫无风度的呸了一声,骂道:「都他妈人活一辈子,老子一百年怎么活,关你妈的屁事,我不作奸犯科,不伤天害理,说他马呢。」
他笑了,捂着心口,但最终与我说:「我……不是喜欢男人。」
我气得脸都绿了,差点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他对我笑说:「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上的人。」
「她已婚配,却无夫妻之实,终日独守空房,每日虚度光阴。」
我觉得胃疼。
「应该不是人臣之妻吧?」我按自己的胃。
怪我怪我怪我!怪我从小没有好好上心理课和心理疏导课。
「是妾室,如今已经扶正。」他认真的说。
我认真的听。
我胃好痛。
他看见我捂着自己的胃,吓得要来扶我,我摆手靠在窗棂上,勉为其难的说:「没事,古代政绩斐然的皇帝在后院这方面拎不清也不在少数。」
「只要你脑子别坏就好。」
他坐下来,我听见太医来了,摆手叫人进来,白祁也回来了,暂时打断了母子会谈,直到他换好衣裳,都要走时,我才发觉如今已没有那个氛围深谈下去了。
我叹了口气,见他又不肯披大衣,随手拿了自己的,给他系好。
我系的衣服不像白祁系的,这小子不敢脱。
「有事没事别往我这儿跑了,又不是空巢老人,不用你这么记挂。」我一边系一边说,系完还有些感慨,,对他说:「一晃眼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初……」你才这么高,现在都要我垫着脚了。
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不喜欢我这么倚老卖老,罢了。
我收回手,看他背影消失在雪里,看白祁拿着伞难以追上他,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傻小子,伞!」
他摆了摆手,没影了。
我叹气。
「陛下总是如此风风火火的呢,怕不是与太后娘娘学的。」紫云笑道。
我在检讨了!!!
……
12.
我最近总在问紫云姜国什么地方好玩,还搞了好多县志小说回来看,我问紫云想不想嫁人,她说只想跟着我,我心说那我带你一起走,路上你看上谁,你太后娘娘帮你追他!
许是我买县志的手笔动作太大,让萧明修都以为我「壮心不已」了,他特地来问我我研究县志做什么。
「看着好玩儿。」我叼着一根糖糕,正在铺地图,他看了片刻,笑着说:「看游记还会更快一点。」
我眯起眼。
我不应该居心叵测吗丞相大人!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表情,对我笑说:「娘娘闲云野鹤之心,微臣早有体会。」
他突然对我跪下,吓了我一跳,我要叫人扶他起来,他坚决的要死。
「算了算了,让他跪,要说什么快说,说完快爬。」我知晓是阻止不了他了,干脆让他有屁快放。
「为大姜社稷,微臣要三叩太后娘娘。」
「一叩太后娘娘重用微臣之恩。」
「二叩太后娘娘大义灭亲之举。」
「三叩太后娘娘为我姜国过渡七载,养成陛下一代明君。」
我摆摆手,哎呀我这人不经夸的,于是叫他起来,夸完了就爬。
但我又想要不要给他打个预防针,我儿子喜欢人妻,国士大人您多担待。
算了算了,到时候要是人家两情相悦,他就算不担待也没屁用了。
「微臣此来见太后娘娘意欲远游。」他指着桌上的东西,对我说:「微臣愿意相助,另外也请太后娘娘帮我一个忙。」
我心说嘿你这家伙还跟我当朝太后提条件。
「嗯,尽管说吧。」
呜呜呜他的声音好好听,阿巴阿巴。
声音好听说什么我都乐意你多说点呜呜呜。
「请太后动身得越快越好,萧明修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太后安危,不论是银钱还是护卫向导,微臣都愿意处理得最好。只请您尽快动身。」
我心想你想我爬也想得太勤快了吧。
他对我作揖,我哪里能不应嘛,爬就爬。最终我晦涩的问他一句,「爱卿。」
「你希望我……哀家什么时候爬……阿不,动身?」
「除夕一过,越早越好。」他道。「另外,微臣觉得,陛下应当不会同意太后涉险,太后最近还是少看些这个,微臣会为您安排行程。」
我皱起眉头。
萧明修怎么怪怪的。
……
13.
晚间乾泽又跑来跟我一起吃饭,我心想他老婆一个没有已经沦落到要来慈宁宫吃饭了,给他夹了个鸡腿。
「长身体,多吃点。」
「我已年过……」
我叹口气,古代人就是早熟,他这个年纪放我们那儿还在读高中,二十多岁骨骼才闭合停止生长,在我们那儿他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是大人了。
他皇帝老爹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两个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给古代妇女丢人了?我 24 岁,还是单身贵族。
扫兴!
气得我多吃了半碗。
他对我说除夕宫宴不需要我填补皇后的空出面了,但希望我能在慈宁宫里围炉等他。
我展颜一笑,道:「自然。」
我在这里围炉,还能等谁呢?
雪越来越多,我记日子全靠吃,比如前不久吃了腊八粥,让我知道腊八节到了。
我问紫云干嘛要到处贴红。
「今日是除夕了啊,太后娘娘。」她见怪不怪的笑道。
啊?腊八粥不是前两天吃的吗?
算了,今天又要多吃了。
我感觉自己混吃等死不是办法,其实已经有在宫里学些丝竹管弦,看点戏曲话本,偶尔也在院里打打太极拳什么的。
我,二十四。
算了,就当大学体育打太极了。
在我极度养生的情况下,我成功胖了一小圈,去年的衣服穿不太下了,腰带要系松一点了。
我在慈宁宫等得快睡着了,特地留了肚子吃烤全羊,它架在火上滋滋冒油,香气扑鼻,我是打算等乾泽来以后一起吃的,在我东倒西歪的时候,有一双手扶住了我。
我揉了揉眼睛。
「等得太久了?」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搞得我更想睡觉了。
我脱离他的搀扶,他再度确认了我披风系的好好的,坐到我身边伸手烤火,对我笑着说:「好日子。」
「天气不错。」
我坐在院里,风不大,没有雪,云也少见,千百星辰在上,孤月出彤云。
我点头,的确是个好天气,这里星星很多,我有一双不近视的眼睛,有一片没有高楼和霓虹遮挡的星空,对他道:「切肉,我饿了。」
他持刀轻轻地分下一只羊腿,分明看起来瘦瘦的,也没用什么力气,捏着那把银刀仿佛能分金断玉。
他把肉一片片削到我的盘子里,为我撒上调料,我也一片片的吃,不用自己动手,这种体验以前并不多。
倒是我烤的肉可能会被某些狗东西夹走。
我想起那时候,突然笑了,虽然有些落寞,可我知道得到一些东西,总会失去一些东西,我没有什么该不满意的。
他什么也不问,只是认真切肉,给羊翻个面,自己偶尔用刀切下来一块,扎着送进嘴里。
我又笑,反正今晚就是想笑,他也不问我笑什么,也不跟我一起笑出声,只是微勾着嘴角,或许在漫长的冷淡里,总有些时候也会感到开心。
「我已很少会为什么事而欣喜。」
「却总能在这座慈宁宫,因为一些再不起眼,甚至是该嗤之以鼻的小事而欢欣。」
「傻逼。」好优美的中国话。「开心就是开心,小事和大事,谁比谁高贵啊。」
他摇头不说了,问我:「还吃得下吗?」
我摸摸肚子:「再来半只腿。」
「你的爪子不许碰我!油!」
我没想到他还准备了烟花。
「子时没到,你是怎么离席的。」我问道,他笑着对我说:「尽孝。」
这样大臣们也不好说什么了啊……我心想,他一挥手,白祁捧着众多的东西。
「大前年你说过除夕以前会放烟火。」他对我道。「我按你说的,让工匠去做一些,做了许久,我看着都与你说的烟火出入较大。」
「今年来了一名巧匠,别出心裁,造了许多稀罕物什。」
「其中有一种,与你说的孔雀开屏极像。」
他把引火的签交个我,替我摆好了那半圆的烟花,而且那上面一只孔雀栩栩如生。
淦,老娘眼角湿了。
……
14.
放烟花,好像是我在那里绕着烟花傻笑唱歌吧?
我有点记不清了。
我 又 睡 着 了。
最后的记忆,好像是感觉到一股疲倦,很不讲道理的疲倦,然后靠到边上,他揽住我,把我抄起来。
我醒来就在慈宁宫的床上了。
上次是因为我遇刺加上担心他,精神衰弱了,这次是因为什么啊?我养废了!?
不行不行,我得出去走走了。
我爬起来,嚷嚷着要紫云给我梳头洗脸,我有起床气她也习惯了,只是今天更让人费解一点,她一边替我梳洗一边说:「太后娘娘有时还真像个孩子一样呢。」
我 才 不 幼 稚!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你们身边没有一个没事喜欢撒撒娇的好朋友吧?
没有啊?那没事了。
我想如果我有男朋友的话我能自由自在的撒娇,但想想自己结过婚了,对方还是个四十岁的人,我又不由拍案叫绝:干得好啊老狐狸!我是废物!
咳咳咳,R.I.P.
瑞思拜。
我正屁颠颠的想叫萧明修帮我搞些有的没的,结果好儿子跟我说听说我体质虚寒,他新盖的行宫发现了天然温泉,让我不妨去住几天。
阿巴阿巴,天正冷,温泉,嘿嘿。
于是我不争气的住过去了。
我想耽搁个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温泉和按摩,爽!
我!太后!养老!
只是我没想到第二天钟乾泽这个批就屁颠颠的跑过来了。
念在他极度诚恳的说他没有假期,实在太惨了的情况下,我允许他放一天假。
虽然我想养他当一个事儿逼,但也没想让他这么惨。
更何况他后宫无人,整日工作,偶尔和太后喝杯茶,精神世界也太惨了。
「听说这儿后面还有一片梅花林。」他笑着对我说,「不妨去看看吧。」
我心想我和这小子聚聚的机会也不多了,他总是要长大的,于是就陪着他去了,有点下雪,他替我撑了一把伞,我鞋踩在雪里,但想到回去就是温泉可以泡 jio,也就无所谓了。
他撑着伞,一步步都在我的脚印里,把小小的脚印变作大大的脚印,我突然唱起一剪梅,他还是在后面静静听我发病,我笑着压低一枝梅花,闻不出所谓清傲的冷香。
「折回去吧。」他说。
「折下来死的早。」
「你不折它也会凋谢。」他静静地说。「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想他说的也是,于是就折下来,我折得很费劲,他却一反常态的不曾帮我,我本以为只是因为他举伞不便。
后来想来,原来如此。
我开头就跟你们说过,我本该开心。
当我折下这枝梅花,他问我:「送我吗?」
我想起似乎是有剪「霉」的传统,于是笑着递给他,希望他能顺顺利利,做个明君,国家兴旺,盛世太平。
他拈着那支梅花,带我穿过梅林,我看到了紫云满脸羞花,看着白祁,我还心道这俩啥时候搞到一起去了。
但我也乐见其成嘛嘿嘿。
正在我磕 cp 的时候我看到紫云折了一枝梅花,送给白祁,然后白祁把她连同梅花一起抱进怀里。
我的耳畔有细羽拂过般的感觉,他轻声的说:「姜国延承西武,有一样的传统。」
「女子折今年的第一支新梅给男子是大事,意喻心悦于君。」
我先点了头,然后触了电。
他喜欢一个人妻,是他不该喜欢的人。
那个人扶了正,独守空房,与丈夫没有夫妻之实。
萧明修叫我走。
他诱导我给他梅花。
他怎么知道紫云就在这里?他为什么直奔这里来?
我退了几步,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快得比我脑子转得还快。
等我回过神,手上已经火辣辣的,而他歪斜的脸,干裂的嘴角出了血,脸上的红印映入我眼瞳。
我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我一时再也没法思考下去,转身就逃进了雪里,逃出了林中,跌跌撞撞。
……
15.
我花了很久。
找回自己的脑子。
我是不是太迟钝了,还是太笨了。
明明那么的明显。
明明萧明修都知道。
我的那些话,现在看来就是个笑话。
我明明说着支持他,我明明说只要不作奸犯科杀人放火,别人管不着,也不该在意歧视。
可我为什么逃了呢?
紫云被我那巴掌的声音惊到,回头就看我逃走,很快追上了我,可我关在房间里,谁也不想见。
我大他 7 岁左右,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我和他父皇只是名义上的婚姻关系,甚至还和他爹的死有关,我想这也许只是他喜欢上了一个大姐姐,也许是一个衰仔的月光。
可我就是没法接受。
于是我安慰自己,因为我不喜欢他,这并不是双向自由的爱情,只是一个小男孩偷偷喜欢上了姐姐一样的义母。
我的脚起了冻疮,我只好放紫云进来,什么都不许她问,我等她上了药,告诉她:「你去找萧明修。」
「哀家要见他。」
紫云点头,一点疑问都没有,可到了傍晚,我都没有等回紫云。
我的晚餐换人送了。
我把枕头拿起来,指着大门口,对他说:「你给我爬出去!」
他把托盘放到了桌子上。
紫云不见了,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指着门:「你快爬啊!」
「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你在我就吃不下,你给我出去!」
他的手打翻了碗,抬眼看我,只看了一瞬就低下了头,像极了当初那只落魄的小狗:「我……很恶心,是吗?」
他把碗摆好,对我说:「母后,回宫吧,在此脚伤不易好。」
「行宫,到底不如慈宁宫舒服。」
我见他这样,心里不由不是滋味,我觉得我有点过分了,只好出声叫他:「乾泽!」
他身形停顿了一下,但是吐了一口气,对我说:「不必再说了,不必再与我说那些了。」
「我明白了。」
「若是不说,就不会有希冀,也许还能,藏得再久一点。」
「直到全天下都需要我,为姜国留下一条火种,需要我娶一个妻子。」
我感到有些悲哀,但他是皇帝,他付出了他该有的代价,我是太后,我也付出着自己的代价。
「乾泽……」我有点想为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可笑行径道歉,又有点想为那一巴掌道歉,可他没给我机会,他走了。
紫云很快回来了,她痛骂白祁是个影帝,还一面问我有没有被怎么样,可我很快被安排了车架回宫,我听说他也回宫了,但我这几天都没有见过他。
萧明修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行程,紫云为我收拾行李,萧明修为我准备护卫和盘缠,规划路线,一切和我以前打算的都一样。
唯独我一直没有见到他,我听说,他开始搜罗皇后的人选。
他这是要绝了自己的心思。
我心想,也罢。
只是我离开皇宫的那天,他还是来送我了。
一路送到了城东柳桥。
我换着便服,再也不用挽故作威仪的太后盘髻,不用再多老十几岁,他亲自为我整备马匹,检查鞍辔,把缰绳交到了我手上。
自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想起除夕的星空,有点凉意,但是星辉烂漫,就像他曾经的眸子。
现在那是死了的,一块黑玉。
我想狠下心,抓紧缰绳上马,紫云到我的身后,替我掌握住马匹,我们都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可我们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人。
我想说什么,可说不出口,只好请紫云出发。
我在马上颠簸,紫云的臂弯和他是不一样的。
我又想起,我问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护卫,他还要研习武艺,那时他才十三岁,一字一顿的对我说:侍卫保护他,他学会武艺,却可以保护人。
保护我。
我突然感觉心像撕裂一样的疼,忍不住抽噎起来,让紫云也不禁停住了马,她抱紧我,可是再紧也是不一样的,我心想我是最可笑最懦弱的人。
我说着那些,我明白着一切,却寻了个理由逃跑的,甚至不给他一点机会,一劳永逸。
我究竟是对他没有意思,还是我也被那所谓的封建伦理辈分绑架,畏惧于流言蜚语,落荒而逃。
我是,太后。
我能耐了好几年,支棱了好几年,想最后逞一把英雄。
我拉住紫云的手,向后掉头,把我的内疚,自责,把我的勇气,全部喊出来,好像这样就能为我增加一份胆量。
「驾!」
紫云搂紧了我,帮我在疾驰的马背上稳住身体。
我一路跑马,跨过那条柳桥,过眼是树,身后扬沙,我直奔黑衣的背影,紫云帮我勒马,在他面前打转,我故作镇定的问,可我听到我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喂,听说你在找老婆。」
「那你找到了吗?找到了要对她好!」
他静静的说:「我找到了,可她不仅什么机会都不给我,还逃了。」
「那小伙子,你还真是惨哦。」我勉强想笑,又哽咽了一下,「喂!那个姑娘在这里说。」
「横眉冷对千夫指!」
紫云识趣的下马,他立马跃到我背后,问道:「真的不后悔?真的准备好了?」
「只是给你个机会。」我冷哼道。「我在这里说,我直呼万贞儿外行!」
……
16.
我不是傻的,可现在却觉得我真是蠢到家了。
我出宫本就是秘密出行,所以再回来也不会惊动谁,虽然好像吵了一架,又好像冰释前嫌了,但我们的相处和以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他来慈宁宫的次数还是一样的。
我如今才发现,一个皇帝,已把他除就寝外的一切休息时间花在了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上,以至于到如今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也没法抽出其余的时间。
所以想抽时间,他只能从别的地方开始抽。
我一开始告诉你们的,想起来了吗?
最近我有在检讨了,我的亲和教育是不是让他少了更多对我的隔阂和尊敬。
我以前以为的尊敬,其实只是他喜欢顺着我,或者像是在外面大臣们的面前,伪装的那样。
但有一说一,我还是很不习惯,所以他还在努力帮我过渡,只不过我虽然不习惯,窗户纸被捅破了,我就能发现他以前见我的时候克制了多少。
他好像在珍惜距离的消失,又好像怕我后悔,所以攥得有些紧,直到小半个月后,才慢慢自然起来。
萧明修在不久后再度找上了我,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对我道:「你被他算计了!算计了。」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心推过去。
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乾泽紧随其后,冷斥道:「丞相!这就是你为人臣子的态度?」
萧明修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但还是硬逼着自己对我和他请安,我不忍心看他这么被欺负,叫他赶快起来。
乾泽冷哼了一声,坐到我边上的位置,冷声道:「大胆萧明修!你在太后宫中安插眼线,是何居心!」
啊?
萧明修正气凛然:「微臣为社稷,纵然是死罪一条亦愿为之!」
「今日若陛下与太后不肯给微臣一个满意的答复,微臣便跪死在这!」
他把我抄起来,一边道:「晾他几天再来收尸。」
我一把把他按下去,好小子卸磨杀驴!哦不,我的丞相好歹算是良弓。好小子!飞鸟尽良弓藏!
我叹了口气,我掉头之时就明白他肯定要来我这里闹,这是我必须解决的,我用手敲了敲桌子,道:「一件一件理吧,先从眼线说起。」
钟乾泽当即冷笑:「那日听闻萧明修进宫觐见太后,我便好奇什么引到了他。你且想想,纵然你搜罗县志,动静再大也不可能传到外宫,更别说是外臣耳中。」
「自然是他在宫中安插了细作!」
萧明修似乎想说什么,我看向他,问道:「是这样吗?」
我的眼神很平静,没什么震惊或者伤心失望,他反而低下了头,对我道:「是。」
我摆摆手:「名单给我,清出去就是了。」
「你以后,也不要再来见我了。」
「太后娘娘!」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后终究还是沉默了。
不论是安插细作,还是转头投靠乾泽,都说明了他再感谢我,体谅我,终究还是在提防我,警惕我。
我不想对他因为这个生气,这是他的责任,而且对我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我接着道:「这件事都忘了就罢了。」
「理下一件。」
我依旧没有责罚他什么,他显得更加颓丧,刚刚那股为礼法为社稷悍不畏死的劲,被他咬了咬舌尖重新提起来,在他谏言之前,我就一拍桌子:「从以前开始,你觉得对的,哀家都依了你,不管我自己如何想,哀家知道你是为大姜国,哀家纵你,因为哀家也为姜国!」
「这一次,你少再来与我指手画脚!我要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止!我要他做姜国之主,我要你做姜国丞相,我要秦奉召回家种田!」
「没人能阻止!」
我看他,穿着他的丞相官服,笔挺的背弯下了一瞬,虽然再度直起来,可终究是跪坐了下去。
「你做好你的丞相,管好姜国,其余不该操心的。」我气出得爽了,喝了口乾泽默默递上的茶。「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罪臣……领太后懿旨。」他弯下腰轻声地说。「太后娘娘,保重。」
我不肯搭理他,转身就走,乾泽小跑着赶上我,很快把他丢在了身后。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生气。
其实,乾泽一说细作的事,我就做好了自己的打算。
他对恩人安插细作,是不义;探听太后消息,是不忠;以他的性格甚至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知道他希望乾泽好,更希望姜国好。
想起那年初见他,他弱冠之年,踌躇满志却终日郁郁寡欢,他见过了姜国在先帝手上腐朽,于是希望姜国还能是以前那个姜国,我找上他时,他眼中燃着星火,仿佛就算我利用他也无所谓,他宁愿有一个机会,也不要全无机会。
他没有遇上最坏的情况,我是真心的欣赏他,信任他,重用他。
我不知道他当初决定这么做时是否煎熬过。
但现在我利用他的那份愧疚,先挫掉了他的锐气,再告诉他我从前有多信任他,让他再也不许管我现在唯一想并且想实现的事。
我成功了。
紫气东来,携他扶摇九霄;将近八年,我送给他他想要的姜国。
如今他还我与乾泽一片清净,就当两清了,我利用他,他提防我,咱们还是谁也别惦记着谁好。
乾泽带着笑意对我说:「你还真是倚重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他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啊这……爱美之心……
「你怎么不夸我机灵,顺坡就下,气势如虹说得大姜贤相哑口无言?」我有点不服气。
「他都那样算计你,你还当他是贤相。」他语气淡淡。
「当初你还挖我墙角呢!」
「若非他有问题,我怎么挖的过来?我用着我该有的手段,他呢?」他似乎尤为不屑萧明修那样的人。「君子,好个君子。」
这个,萧明修的作风问题,我就不想接着和他探讨下去了。
……
17.
其实我发现,我待在宫里想要出去玩的心还在,但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虽然萧明修我是早就错过了,但最近角色转换完,看这小子越来越顺眼。
偶尔我会躲在后面听他议政,进行突击检查,感到心里很欣慰,又发现他对萧明修其实谈正事的时候还是蛮耐心的。
我想着因为我和他的那些破事错过了上元节,但他的生辰快到了,不如弥补一下,说起来我其实一直还是对当初伤了他的心感到愧疚的。
但又找不到由头补偿,简称下不来台。
我倒是没过过生日,说起来本来我来这里也差不多忘了这回事,结果第一年给他过生辰的时候,他问我:「母后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紫云一脸难色,但我一看有黑幕,就点头让紫云说了。
原来秦梦君的娘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她就从来不过生辰。
唉,也是个倔的。
正因如此,老狐狸才也对这个女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手一丢扔给个老男人。
呸,渣爹!
我因此知晓了这回事。
话说回来,我每年都会细心给他选礼物,有时是一匹宝马,有时是一柄宝剑,有时是一件玉饰,有时是一本孤本。
今年该送什么呢?
紫云最近和白祁闹得厉害,我不爱多管,这不她才刚泼了人家一盆水,我也默许她打击报复,白祁总是黑着脸恶狠狠的面对慈宁宫,最后态度贼好的跟我请安。
切。紫云,我罩的。
让他欺骗人家感情!
让你他妈的追妻火葬场去吧!
我问紫云有没有容易做一些的又有寓意的小手工,最终反而自己有了主意,只要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拿着红纸裁剪起来折纸鹤,这种东西是这里既没有的,我也能亲手做的。
二月初二,雨水多了起来。
我站在窗边看雨,等着他下朝归来,他亲自打着伞,今日是他的生辰,他知道我在这里等他,我已经在这个窗口,看这场雨,等一个人,等了七年,这是第八个年头。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总会下雨,就好像以前我的每个七夕永远会下一场雨,有些日子不知是受到了雨水的青睐,还是和雨水有些微妙的缘分。
他收了伞,走进来,我问了他些闲话,他也一一答复,我请他换上新衣。
皇帝的寿宴,我并不想出席,于是太后抱病缺席,他总是不会在那里吃些什么,总是会回到这里。
稍晚一些的晚上,时间才会属于他自己。
我为他准备了一桌的饭菜,当然不是我烧的,从前我心血来潮,曾想着至少亲手煮一碗长寿面,可是每次面条都被我拉断。
今年我记起来这一茬,还是试了很多次,但总是不尽如人意,只好作罢,让御厨来准备,只是在此刻,亲手为他撒上一点葱花。
他先端起了碗,突然对我说:「要不,我吸这头,你吸那头。」
我心想他花花肠子真多,当即笑骂他吃就吃哪那么多话,他神色认真:「生辰,一起过我的吧。」
秦梦君的我不能过,我自己的已过不得。
我领了他的心意,又觉得有点不争气的酸楚,叹道:「我明白你为我着想。」
「一起吃,面就断了。」
「我与你平分了这长寿。」他声如截铁。
我想笑着骂他害自己和我寿数折半糊弄过去。
但眼前的东西模糊了。
我想着丢人,赶忙遮住自己的脸,用袖子胡乱擦个不停,我听到碗放到桌子上的声音,他耐心的给我擦眼泪,我是第二次哭成这样,所以反而止不住了。
「今日是生辰。」他带着笑意哄我。「别哭。」
他越出声我越想哭,把脸埋起来,死抓着他的前襟不松手,他像是我以前安抚他那样,轻轻拍我的背。
我勉强止住了,乱蹭把自己脸先蹭干净些,再自己用衣袖擦干净,把他的帕子丢到一边,他也不再动作,只是静静等我平复,也不见他在意新衣被我弄得全是水渍。
我好歹缓过来了,他端起面,对我说:「要凉透了。」
我尝到,已经凉透了,那面冷了,在我哭的时候。这小子醉翁之意究竟在不在酒,还是顺势来了个二连套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我已心甘情愿,如果他是在争取,那他成功了。
在那冷面之外,我尝到了温热的东西。
那面被咬断还是挤断了,我也无暇思考。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做我的本能。
这样,仍不足够。
我扶着他不知不觉已难以想象的宽厚硬实的肩膀,闭紧我的眼。
他那在我看来足矣分金断玉的手,轻柔无力。
我的理智在溃散,但好歹还可以自持。他比我要糟糕一些,却收了手,见我不解,他对我说:「我已……准备妥当,只等时机一到,这世间就再没有太后秦梦君……你此生最重要的事,已被秦奉召毁了一次,我该还你一次堂堂正正的……」
我叹他傻,又只能再叹他傻,虽然我不是秦梦君,当初也的确被老狐狸膈应得不轻。
我只好离他远些成全了他,少给他添些麻烦,特地出去一趟散散步,让自己和他都冷静一点,我想到底是这小子太会了,还是他如此一字一句皆是真心所想。
若是后者,也太过于让人动容。
我等自己脑子清醒了,才慢慢走回慈宁宫去,他已在我常站的位置等我,我走过去,他把我纳进怀里,说:「在这里等,会很着急吗?」
我从前还管事的时候很少等他,但生辰的时候一定会在,后来空闲了就常等了,一开始确实会着急,后来越来越觉得,我在这窗后看见的一切时移世易,越来越让人耐心。
于是我摇头。
「我总是没有你这样的心境。」他低语着用下巴抵我的头。「我很着急。」
我笑,那是因为我二十四岁已经开始养老了,但当时光流转换过了一种方式,我就发觉自己总愿意看着以前就一直变化的人,接着变化下去。
我见证着那一切。
……
18.
末了我想起了我尚未把礼物交给他,于是走到床边柜子前,取出了那木盒,他跟在我身后,我对他笑道:「是今年的礼物。」
「现在打开?」他问道。
我点头,一如既往,由他亲自打开。
「这些是……何物……」他有些不解的拈起一只,那上面牵着红线,连串的被他带起。
「这是千纸鹤。」我也捏住线的一程,让它们垂起来,「这是一种象征着幸运的鸟。」
「曾有一个女孩,因为家中大人与别的人有纷争和仇怨,出生不久被下了一种诅咒,她活不到十二岁,会极其痛苦的死去,可她一直知晓,仍顽强的活下去。」
我尽量把这个故事说得他能听懂一点。
「当地的民俗有为病人送去纸鹤祈福的习惯,于是她也开始叠纸鹤,把痊愈的祝福注入其中,很快叠满了一千只,把它们挂起来,她不断地折,勇敢的折,即使到最后没有机会实现梦想,也永远没有了十二岁。」
他听的认真,我看着纸鹤,道:「它既象征着不向命运屈服的勇气,也承载着折叠它们的人的祝福。」
「我很喜欢。」他从我手上捧过去,仿佛我也不能跟他抢。「我可以不挂起来吗?」
挂起来要是掉了坏了怎么办。
「傻子。」我又骂。「它是你的,你想如何就如何吧。」
「我也不想信命。」他说道。
啊这……
我心想我还是别说批话扫兴,而且他这样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好推说我困了,赶紧睡觉。
羞死人了!
给别人折千纸鹤什么的,明明只是那么普通的事,明明谁都可以做,对他却可以这么重要吗?
我习惯他抱着我,然后我背贴着他,弓成一个虾米。
第二天,我照例睡到日上三竿不想起,他什么时候走的我还是不清楚。
不如说,我都睡到了,他几乎要处理完事情回来了的时辰。
不愧是我!
他问我有没有打算早点把我们的事过了明路,又一面安慰我说已经安排好了后路,帮我诈死换个身份,改个臣女身份。
我仅是一笑,我知晓这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不可能永远不露面,而只要众臣见过了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到时候还死谏的、上奏的,闹个天翻地覆的,总不会少。
也许之后因为他的压力,无人再敢多说,可这些事依旧会被记录下来,这并不能缓解我们该有的困局。
可惜。
吾往矣。
我叫他不必再「弄死」太后,只叫他按照原计划做事,他有些犹豫,但我好歹是答应了,所以只好按照我的意愿来。
我想他知道我想做什么吧。
对,他的这出金蝉脱壳只是自欺欺人,破绽百出。
而我呢,我刻意不抹掉我原来的身份,我要让以后太后和皇后分明都活着却永远不能同时出现,我想让会记录这件事的人把它记录下来,对每一个对这件事指指点点的人开一个玩笑。
呵!我,姜国太后!任性!
果不其然,一听说皇帝娶妻,满朝文武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只是没想到文将军还有一房女儿啊……
哈,哈,哈哈哈?
怎么远远看起来,那人那么眼熟?
是看错了?
我对着所有人笑,还特地看了眼摸着自己山羊胡眯眼一个劲思考的老头,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熟悉,他立即差点背过气去,颤巍巍的伸手指我,满朝文武那份心里的猜疑才逐渐落到实处。
我挺直了腰板,想瞪他,他把我拦到身后,当即呵斥:「封后大典,李典你竟敢用手指着当朝皇后,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不是我说,当代敢闹婚礼的都是狠人,这老头是属实太狠了,他闹的还是皇帝的,我不想躲在他身后,我一如从前那样站着叉腰,告诉他们我这个文元到底是谁。
好像需要很大的勇气,可是叉起腰的时候又是真的爽。
他们求救的目光望向萧明修,可他只是低着他的头。
他们希冀的目光破碎了,老李头也没被他拖下去,萧明修一倒,竟然再也没人敢再冒头。
哎呀,这些老臣嘛,他们辛辛苦苦,兢兢业业,跟皇帝死谏,为了个女人多可惜啊,这条命还是留着到国家危亡之际,才用得是时候嘛!
切,比萧明修还虚伪。
至少我觉得那人要不是我切入点奇好,萧明修真可能要跟我死磕。
其实萧明修这样的人,他的那股气如果通常是宁死也不会泄出去的,这件事属实是有点特殊,想必也是因为违背了他的原则。
老李头也是个硬茬,只可惜气晕过去了,他大发慈悲让白祁送他去太医那儿,接着拉我的手往上走,我往回看,这条长长的台阶,我陪他走过一次了,那时我也拉着他的手,也走在他边上,我亲手带着他走上最高,亲眼看着他对所有人说平身,亲耳听见山呼他万岁与我千岁的声音。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声音,只是太后变成了皇后。
那时候大家觉得我不合规矩,我狼子野心,我居心叵测。
现在大家依然觉得我不合规矩,我居心叵测,有违礼法。
切。
傻逼。
我这么想着。
……
19.
我发觉,我虽然是个太后,勇了大半辈子,今天有点勇不起来。
我终于不用再把自己的头发盘成那个样子,我看着我都嫌老,再加上装模作样摆臭脸,说我三十都有人信。
只是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有属于我的责任。
白日的时光是天下人与文武百官的,不是他和我的,我累的半死,而且听说西国这里的习俗,封后是要一路拜进来的。
我和乾泽压根没搭理这东西,笑话,又骂我有违礼法,就没点儿新词了,你们这些人就没有新的词儿了?
你看我在这里和你东拉西扯,尤其还是在封后大典的晚上,其实还是我怂了。
啊,我当初进宫的时候,裴云和皇后还在,哪有我什么事,而皇帝终于开始扶持我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祸害我,就给老狐狸弄死了。
我真的真的在这件事情上再度敬佩我那位枭雄果断的老爹。
所以,我现在就没地方安放我的眼睛了。
哎呀要是我不习惯,乾泽肯定会理解我的嘛,毕竟一直都是那么顺着我,善解人意。
他只是笑,我面子过不去,凭什么他就可以直勾勾看着我,我就只敢看桌子,他给我倒酒,我并不太会喝,就跟他讲:「不许倒多。」
「只此一杯。」他当即点头应下,我接了过来。
「啊呀好辣!」我感觉脸有点热,离得太近了,而且当我跨越这里所不允许的鸿沟后,发觉其实回到与他尚能亲近的时候并不是很难。
他还小的时候,我时常能把他抱起来,只是他会很生气,紫云则在后面笑。
只不过现在掉了个儿。
我已不可能抱得动他,而我对他而言只怕也已如我当初觉得的那般。
轻。
俩脚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占领高地了。
我感觉有点飘,脸烫原来不是我的心理问题啊!
「那是什么酒,好上头。」我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么上头的酒。
他像是在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道:「连城醉。」
啊这……
「我便猜到了。」他淡淡的说,但最终似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你需要点别的东西帮帮你。」
我上头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好在只是少少的一口,但我事后觉得,我可能软成了一滩烂泥。
具体感觉建议不会喝酒的去试着喝三矿泉水瓶盖的伏特加体会一下。
好奇怪的形容。
啊呀我死了。
我听见他一直笑,我能偶尔听到他的笑声已属不易,更何况是这样的接连不停,哪怕我上头了,也环住他,他好开心,我能感觉到他的开心。
他的情绪就算是对我也很少肯暴露得这么彻底肆意。
「在……笑什么?」
他不回答我,于是我便不能知晓,乾泽我很了解他,可他真正隐藏在心里的那部分,我好像并不能猜的透出,但至少那东西的根源显而易见。
反正是为了我。
我可以是所有人都敬仰的太后,却只能是一个人敢视为珍宝的珍宝。
我想我们都有责任,也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可是管他的呢!
等我躺下来,他才对我说:「终于轮我了。」
他吻着我的脸,慢慢去找耳朵,手上还不落下,我躲着他的热情,脱口而出:「你为什么那么熟练啊!」
乾泽他笑,他温和的笑,令我平静下来,静静看他的眸子,那种飘忽的感觉,在此时暂时落地。
我才发现,原来我虽然自知难以扭转他从前境遇带来的性格,我却无比期望他能摆脱此状,能想我一样笑得朗然。
「当然是。」他抚着我的脸。「你的这张脸。」
「在梦里,我已吻了千万遍。」
……
20.
早上我一如既往的赖床来到自然醒,有点不习惯,去洗了个澡才舒服一点。
最近还是有一些声音,反正我统统不予理会,老狐狸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跟我有任何联系,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
害得我其实还有些失落。
未免自己无趣,我还是开始学一些有的没的,毕竟我的人生不是也不应该只有一些必要的事情。
我察觉他最近又开始了大举的官员调换,只是具体是什么事,我问他时他只是对我浅笑不语,说道:「好事就是了。」
他开始给朝堂换血,换了更多优秀的年轻人在更关键的位置上。
有许多人来信到慈宁宫求助我,最后当然全送来了长春宫。
我看着无非都是些抱怨啊云云,更有甚者还敢威吓我,我更加不爱多管,随乾泽去了。
反正总不见得他会乱来。
好在他的动作还是怪有分寸的,很快就不再调整,等快要入夏,他才请我收拾行李,带上一些想带的东西,还有紫云,说请我去江南玩一阵子。
但出行前我发觉他想跟我一起走,不由有些意外,问道:「你也要走?朝内呢?」
「萧明修监国。」
「胡闹!」我不由脱口而出,我听过朱棣天子守国门太子监国,听过哥哥效仿朱棣被俘弟弟上位,还没见过登基掌权没几年要丞相监国的。
他当是什么,司马玉龙民间寻母?龙游天下?
可惜我拗不过他,在这件事情上,他难得的坚定他自己的立场。
但他答应我去完江南就回来,而且是真的会办实事,走访民生。
于是我们的行程真的变成了「龙游天下」,路上还真抓了不少奇怪的贪官污吏。
我已很久没有自由过,就算出来的时候我好像还记得自己的责任,可是一到外面就蹦蹦跳跳乐个不停,我又想我要是一个人自由和两个人自由,肯定是不一样的。
就好像我蹦蹦跳跳跳累了会有人把我抱起来,又有人能在意并读懂我不同的眼神并为之付诸行动。
这是件我无法形容的好事。
(正文完。)
……
番外 妄念(男主第一人称)
情不知所起。
甚至于我读到这句话,在我发现我爱上自己的母后之后。
我觉得她还远不够成熟,以前在九寒宫,我已读了不少经典,当然写着那句话的那本书,那时绝不在我该读的书里,所以自然没有见过。
我相信「命运」,并觉得它对我抱有善意。
我出身低贱,只能活得透明,我常被哥哥们欺负,尤其是五哥,所以每次看见他们被教训,我都会在心里冷笑着乐见其成。
我告诉自己,没有母妃反而是好事,我只看到他们的母妃对他们打骂呵斥。我不记得我的亲生母亲了,我只知道她是皇后的宫人,在宫人的口中是自己爬上的龙床……但无论如何,真相都不重要了。
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落魄的女人,生命对我而言充满了突然感,但至少我还想着能往上走。
我听说大哥读书厉害,于是去读书,听说五哥写字厉害,于是努力写字,可我自学得总是不尽人意,于是总是只能靠对那些容易自满的人们奉承或是装笨讨得一本书。
在我尚小时可以,后来他们都长大搬出宫去,我连使手段的地方都已经没有了,他们也不会记得我。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出身多凄惨,只是想证明命运对我有多优厚。
因为姜国太后叫秦梦君。
她见到我时,我看到她眼底有不忍的痛色,我觉得这是个软弱的女人,我可以利用她,可是她一路抱着我,都没有把我放下来,我终于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以前告诉自己的,都是自欺欺人。
因为得不到,所以骗自己不需要。
我不知晓为什么她要对我如此的好,因为这没有道理,我曾问过她,她笑着摸我的头说:「因为你是我儿子啊。」
我不明白,那太可笑了,我是她什么儿子?我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听到她常常抱怨秦奉召,又经常被秦奉召弄得下不来台,她总是能忍关于自己的问题,但若是秦奉召僭越到了我这部分,她就一步都不肯退让,不论她自己是否能赢。
她有些过于温和,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也许也只是我见识太少,她总是与我说些有趣的逸事,许是编的许是听来的,她把她的课全放在了那些故事里,她说出她的向往,于是我希望我能做到。
我那样的出身,什么都没有,命运却送给了我一件最好的礼物。
谁也没有想到,她不为争权,只为了我。
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对我则是改变一生的幸事。
后来年纪渐长,逐渐知晓了男女之事,她并不教我这部分的事,唯有这点我发现是她的短处,那时情窦初开,与我亲近的大多数是宫人,女子只有她和紫云。
那时她双十年华初至,虽然人后幼稚,但我见过她认真与丞相主事,投入之时我觉得甚为吸引人,初见时我以为她是软弱,后来才知她是百年难遇的刚强女子。
她看萧明修时眼神是不同的,我会觉得不高兴;后来我曾听到慈宁宫里,在她尚为贵人时便服侍她的宫人言及她守活寡之事,也得知了她与先帝并无瓜葛,没来由的便觉得庆幸和喜悦。
我练功时常常受伤,她常会心疼给我上药,或是练得腰酸背痛,她便会为我松松筋骨,叫我放弃,或是别太拼命。
其实那时发觉她会帮我,我已不知故意受伤多少次。
等我再大一些,她也已知晓该避开我些,虽然仍把我当做是个孩子,可她有时犯了困,有时生了病,除了紫云,便是我在照顾,我并不觉得我比她小,相反,她什么都喜欢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而我已学会了一张冷脸去隐藏,我与她不同。
她时常会听见些流言蜚语,虽然看上去不甚在意,但有时依旧会介怀,那时我却总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沉默着把她希望我做的做到最好,我想若我能早点掌事,她便不必再受那些猜忌与攻击。
原本在我的计划里,我该老老实实的等她把一切都交给我,也让朝臣看看,他们的小人之心有多可笑。
可一切都从我意识到我喜欢上她的那一刻改变了。
其实我想我该是一直知道的,只是我知晓这是世所不容的恶行,所以才藏在心里,但隐忍得越久,中毒得越深,我越来越容易梦见她,越来越容易在她离得近些之时紧张在意。
我越克制我白日想要靠近的念头,梦里就靠她越来越近,直到我能梦见,她总和我提的,未来的皇后,就是她本人。
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但我是君王,是男人,那些恶意总会向着她而去,而我也并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厌恶我,只能小心翼翼的藏,日复一日的在白日的折磨与夜晚的幻梦中轮回。
后来我听说她时常失眠,夜里便去慈宁宫,果然见到她披着披风在院子里走动叹气,或是盯着月亮,能站小半个时辰。
她对萧明修的在意,我也逐渐在观察中得出了结论,萧明修是唯一一个能帮助她让她依靠的人,也是在那时,我萌生了不想等着她让位的念头。
我寻到了萧明修,告诉他、也证明了我已经是个合格的君王了,她已经该退居深宫了,可我苦于没有机会。那时他尚不了解我,而她在娶妻之事上对我意愿的尊重,不断为此得罪老臣与萧明修,也让萧明修忍不住对她有所怀疑。
有些可笑,她分明连一道抄家的懿旨都下不了,萧明修却不敢全盘信任她,他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行我素,于是干脆的答应了我,修剪太后朋党,帮我把手伸入朝堂。
我挖走萧明修,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我只是在离间她和萧明修的关系,可她依旧没有怪他什么。
所以我更加觉得萧明修可笑。
后来他逐渐意识到了不对,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萧明修依旧摆出他不在乎他人眼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作态,我却十分不屑。
我见过的吾往矣,唯有一人真正相称,真正绝顶。
白祁掌握宫城防卫,我得知了萧明修在宫中有眼线,特地不曾拦下,我知晓这又是萧明修给我的把柄,她总会对萧明修彻底失望的。
我本来并没有想努力争取她,那时甚至能为了握住她的手腕便感到欣喜,直到她问我立后之事,哪怕是个男人她也能替我分担,我心里的悸动就越发明显。
我设了一个局。
从冬狩开始就刻意与她做一些本来逾矩却更「平等」一些的交流,每一次都能掌握一个度,她了解我,但不够了解,我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良善,后来得知了她想外出,我强忍住找她的心,对萧明修散去一些流言蜚语,说她在寻县志以及地方的详细公文,因为我与萧明修曾外放众多她的臂膀,所以萧明修不可避免的重视起来。
外臣怎么能随意进宫觐见太后,自然需要我首肯,我放了萧明修进来,等我去了行宫,刻意操之过急,只是我没想到她竟能打了我一巴掌,从小到大,她骂是常骂我,但多是骂我傻,也不是为了骂我,而是心疼我,却从不曾对我动过手。
在她动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赢了。
等她气头未消,我又刻意去触她的眉头,逼她对我发怒,然后再对她示弱,终究让她冷静下来,想到她之前的话,她有些愧疚,我却不给她机会释放,任由它们在她心底里酝酿。
那些事,那些过往的回忆,那份愧疚,在她心中酿得越久,那味道就会越苦涩。
所以我坚决地不再见她,冒充萧明修给她送信,为她安排行程,又假装替她送行,即使她要走我也不挽留,我一点点的在她心中施加压力,最终成功压垮了她的防线。
如果不然,她也只能按照我的路线走下去,永远在我掌控之内,而我还有更多机会。
我还自私的打算,若是她真的出游,我便让宫中的「太后」病逝,再把她带回来,时间久了,加上她所说的那些在我这里落了话柄,我总能拿下她。
其实我并不觉得她的退缩是不应该的,即使我与她没有血缘,这与南风之癖相比,更加不被世俗容许。
我既震慑于她的勇气,也沉醉于她的温柔,她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人说母爱如凯风,我却觉得与她相比亦不过如是,她总是在用实践教会我她说的每一句话,直到最后也是如此,外物并没有扭转她的本心。
我没法为她挡下流言蜚语,也不能与她一起背负骂名,那总是只有她才能、才会面对的,这很残忍,如果我不设局,也许我永远是她的阿泽,她永远是我的母后。
可我终究自私了。
即使她后来也证明,她可以爱上我,而且可以那么轻而易举。我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无法比拟的。
我想命运唯一的错误,便是让她入宫成了父皇的宫妃,否则若是昔年的情形,不论她是否在宫里,父皇只能重用秦奉召,如果……如果秦奉召大逆不道后,为了掌控我,再把她嫁作我的皇后,那该有多好。
我想她对我的那份柔和,不论她是什么身份,都会这样下去。
如果是那样,那该有多好,她便不必承受那么多。
文人笔,杀人刀。
后来有了孩子,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却仍觉得我有些偏心,孩子并不能吸引我太多的注意。
所以我果然是个恶人,尽管总因为她不忍为恶,耐心向善,可也只是因为她。
想与她出门,也是希望她能开心轻松一些,她本该自由自在,却被我所束缚,我没法让她如风而去,所以只能努力让她自由起来。
萧明修可笑归可笑,办事算可靠。
我想等阿尧长大了,十六……不,十四岁,我们就可以做自由的风。
所以我总是忍让他,反正他也没几年好和我抢的了。
……
萧明修番外(第一人称) 断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听雨轩,她溜进来找我,问我是不是萧明修。
我心想也许是哪家的小姐,因为她当时是便装。
直到她亮出金印,而我跪在地上。
我那时激动得握紧了衣袖,我知晓我终于有一个机会,不论她想做什么,不论前路如何,他人如何,我只做我自己。
我发觉她什么都不懂,虽然思路清晰,偶尔也能点出重点,可具体该怎么做,不容易拿定主意,我耐心的先争取她的信任,证明自己的能力,她也很快的给我我想要的回馈。
我曾听见有人说是因为我是她的入幕之宾,我才能有这样的官运。
我不在乎,哪怕她真的要我做,我也可以不在乎。
我并不傻,她和那些贵女们一样,也为我的这副臭皮囊所折。
她喜欢我说话,那么我就说话。
本来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第一次对她改观,是在杨守信落马时。
杨守信是秦奉召老友,这无疑是一次极大的胜利,斩草除根,秦党大创,本该如此。
可她却犹豫了,在我要她满门抄斩时犹豫了。
她不肯,第一次对我说了不。
那时我只觉得她心肠太软,成不了大事,可她却说:「杨守信是老臣,我们若赶尽杀绝,难免会群情激奋。」
那些会激愤的人,她该一个个的杀过去。
我最终放过了杨守信,她说得也算有道理,一开始阻力尚大,怀柔一些也罢。
我不满意的,仅是她所说的,那正确的理由,其实是掩盖软弱的借口。
果不其然,每一次,每一次,我总看着她在那里犹豫,苦恼,下不了决心。
我忍了第一次,忍了第二次……事不过三,我开始替她一个一个,一家一家的杀过去。
她平常总是很耐心,很平和,只是每每此时,她总是会对我生气,我冷着脸随她喝问,她总是训到最后,气得拂袖而去。
可她一次都没有处置我,而且一次比一次话少,一次比一次沉默。
初时我尚能见她言笑,一年又一年,她在与我议政时,总是很难再有笑颜,也不再对我有更多的关注。
其实我能领她的情,比如她听到流言后,总让我少与她接触,在我娶亲之后更是如此,她看着我的眼也越来越静。
年少气盛,总觉得自己可以将天下抛诸脑后,独断自己所认为对的事,就好像即使我觉得她不适合掌权,即使我觉得她没有那么强的野心,但我总要防她一手,她痛心也好,旁人指责也罢,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当陛下找上我,我便顺势倒向他,不论他和太后到底是不是有嫌隙,不论她有没有野心,我都让她去休息。
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大姜国不能总被一个女人所掌,陛下也该理事了。
陛下安插了自己的党羽,他与我一步步剪除太后旧党,我在辅佐她时也并没有疏忽关注她对陛下的教育,至少她的教育我看不出问题来,但却担心陛下被她的心慈手软给影响。
所以陛下肯主动来争取我,主动清洗朝堂,都令我感到安心,他和太后是不一样的,他才是我在等着侍奉的主子,陛下让我越来越满意。
直到我发觉,他对太后有些不同寻常。
且不说冬狩太后出席暂代皇后之职,这若硬说还算合理,但后面母子同猎,加上共乘一骑,加上他遇刺时对太后时的在意,我逐渐怀疑他是否起了别的心思。
在我耐心观察后,得出了结论,唯一担心的就是她是否知晓。
只要她不愿,哪怕陛下想,我也能帮她逃出来。
可惜我越看越觉得风险太大。
从前我便发觉她敢于依赖信任我,陛下与她是母子,对她而言更该无条件信任,我想起她的那股作风和性格,担心起来,所以劝她快走。
可是陛下不再让我入宫,我心急如焚,一收到她出了京城的消息我便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分明没有给她安排行程,送进宫里的信泥牛入海,了无回音,她为何还是出了宫城?
当我想去找她,见到拦在门外的白祁,我便隐隐猜出这是个阴谋。
果不其然。
当我再试着入宫,这次陛下又不阻拦我,等我一见到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满腔愤懑,便被打断了,我也终于知晓陛下放我进来的理由。
他特地让我来见太后娘娘,只是为了揭穿我做的事,让太后娘娘对我失望。
我见过她生气,也不是没有被她喝斥过,只是她第一次如此决然的说出她想要做的,并告诉我我阻止不了。
我彻底泄了气。
我阻止不了。
同时我也确实觉得,我对不起她。
我认为陛下其他之处都令人满意,唯独这一点令人头疼,古时不乏为了女人而衰落覆灭的皇朝,先帝已是个前车之鉴,可我想若是她,应该不会有如此的事。
即使后来陛下一意孤行要「微服私访」,我也终究没有反对。
她花费了大半青春年华养育了陛下,稳住了姜国,我想她总不忍见山河凋零,陛下也不敢败坏她交到他手上的江山。
于是,我沉默了,我一直沉默着。
不论其他人如何说,不论其他人如何骂,即使他们说我贪生怕死,说我不谋其政,说我有违礼法。
我的礼法,早已打破。
我的独断,早有前例。
(全文完)
□ 月兮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