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了一个雄性鲛人。他说要报恩。
我很为难,「你有条鱼尾巴,我不想守活寡!」
后来他变成人类将我圈在身侧,「夫人,这样满意了吗?」
1
阿爹要把我卖给县尉家做玩物那天,我娘死死挡在我前面。
她拿出陪嫁时家里带来的剪刀,狠狠地抵在脖颈上。
「县尉家少爷弄死了八个女娃,你想让阿茹去送死吗!你要卖阿茹,先杀了我吧!」
我爹啐了口唾沫吐在地上,「你就护着她吧,这世道我们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养着她做什么?」
我想冲出去赶走阿爹,被我娘拉住了,她噙着眼泪摇头。
阿爹走了。
他拿起屋子里的渔网,叹着气,迈出草屋,向远处的大海走去。
我娘捂着嘴咳嗽,咳得喘不过气。
我赶忙上去帮她顺背,「阿娘,你没事吧?」
我娘一边咳嗽,一边安慰我:「不要怪你爹,世道艰难,他每天也很辛苦……娘只怕,娘比你走得早,护不住你……」
我使劲摇头,「不会的娘,你会好起来的,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阿娘得了很严重的病。
她不分昼夜地咳嗽,整个人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看病的先生说她要用金贵的药材养着,慢慢续命。
可是家里已经山穷水尽,还要上交越来越重的赋税,根本就没钱给阿娘治病。
「咳咳!」阿娘剧烈地咳嗽起来,脸咳得通红。
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等她咳完后,张开颤抖着的粗糙的手,我们都看见了上面的血迹。
我不敢让阿娘看到我哭,怕她看到了伤心,只好低着头,「娘,你别怕,我会想办法弄来银子的!」
「我现在就去找鲛人,换赏银!」
2
西乡靠海。
人们大多数靠捕鱼为生,日子安宁而平静。
即使北方的大军穿过层峦叠嶂的群山,屠戮了无数百越子民,即使天下已经改朝换代,这里的生活一如既往。
出海,捕鱼,换回粮食。
但最近,附近开始经常有穿着官服的人在海边徘徊。
听说他们要猎捕鲛人,进献给都城那位前无古人的君王。若有普通百姓捕获到鲛人上交,可以充抵一年的赋税,或者兑换成赏银。
其实海边常有鲛人的传说。
据说鲛人的眼泪会化成价值连城的珍珠,他们曼妙的歌喉拥有奇异的魔力,能让出海的人迷失神智,跌入大海尸骨无存。
我一直觉得那只是传说,直到上个月,官兵们押着被黑布蒙住的马车,连夜赶往都城。
人们都说,真的捕到了鲛人。
那以后,村里的人都陷入了一种找寻鲛人的火热中。
但怎么可能轻易捕获传说中的鲛人呢?
我没报什么期望。
只是提着竹篓,往最陡峭的海悬崖那边走。
希望今天能采到些佛手螺,卖些银子给阿娘治病。
海浪永无停息地拍打着悬崖,碧蓝色的天空映着蔚蓝的大海,风景极美。但稍不留神,便会脚下打滑跌入万丈深渊中。
艰难谋生的平民哪里能顾得上美景,即使是活着就已经费劲全力。
就在这时,我听到前面的巨石后传来声响。
我走过去,看到了此生难忘的画面。
一个人在礁石上坐着。
天哪,与其说那是人,不如说是……
他的上半身不着衣物,泼墨般的长发半披在身前。发丝上的水珠往下滚落,犹如玉石上滚落的露珠。
而他的下半身,是一条深蓝色的妖异的鱼尾,流转着奇异的色泽。
他的容貌极美,如果不是平坦的胸膛,简直难以区分雄雌。
而最让人震撼的,是那双如海水般幽蓝的眼睛,妖异惑人,不可方物。
他正看着我,眼里尽是阴鸷。
我瞪大了双眼,紧紧捂住了嘴。
鲛人……
真的有鲛人!
我居然看到了传说中的鲛人,简直是,妖物……
我的双腿僵硬,差点不能动弹。
初始的惊吓后,我逐渐回过神来。
这个鲛人,似是有些不对劲。他的腹部似乎受了伤,鲜血汩汩而出。
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奄奄一息地躲在礁石边,无比警惕阴郁地注视着我,似乎只要我靠近一步,就会随时做出反应。
我寻思了片刻,决定回去向官府呈递消息,这样也会有赏银。
但倘若鲛人又离开了怎么办?
正在苦思冥想之际,一道清冽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小姑娘,你是打算找你的同伴来捕杀我吗?」
是那个鲛人。
他勾唇冷笑,面色带着嘲讽,嘴角的笑容却又无比惑人,像是倚红阁里最妖艳的美人的回眸一瞥。
鲛人,竟会说我们的语言?
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他突然笑了,声音也带着诱哄孩童般的甜腻,「小姑娘,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该做打打杀杀的事情。」
我抿嘴,恶狠狠地盯着他,双拳在身后攥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强壮一些。
「我需要赏银!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给娘亲治病!」
他唇边的笑意僵住,又再度笑了,似乎毫无攻击性。
「真是个好孩子,你多大了?」
「十五。」我刚及笄,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哦?」他轻笑,妖异的鱼尾甩了甩,视线轻佻地扫过我身前,「还是个小不点呢。」
语气轻慢,似丝毫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扭头欲走,被他叫住。
他眼里闪着蛊惑又震慑的光,「我有办法救你娘亲,你确定,还要找人来杀我吗?」
3
我一顿,急切地上前两步,又谨慎地停下,「你有什么办法?!」
他唇边的笑意更加明显,晃动了鱼尾,换上更从容的姿势。
「你想想,为何抓捕鲛人有赏银呢?」
为何对抓捕鲛人重赏?
也许是鲛人泪能泣珠,又或者姿容昳丽、歌声曼妙引人觊觎。
这种事如何能捉摸?上头的一句交代,便有无数人为之奔波。
「当然是有利可图。」他的声音像划过冰冷的剑芒。
「你不过想要赏银,帮你娘亲治病罢了。
「告知你的同伴,能换来多少赏银?
「你若救我,能够换取百倍千倍的赏银!下半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轻而易举。」
我狐疑地盯着他。
他又换上那副笑意,「我族虽对金银没有兴趣,但在海底时常能看到沉船和宝物,带一些上来还是很容易的。」
「怎么样小姑娘?」他笑盈盈地看着我,似是已成竹在胸。
带鱼尾的异族语气蛊惑,眼眸幽蓝如同引诱人心的妖物。
我咬牙,「好。」
我终究还是咬上了饵料。
向官府呈递消息是能得到一些赏银,但杯水车薪,无法根治娘亲的病。若是能得到海底的宝物,一定能换更多的银子。
交易成立。
礁石边的鲛人慵懒地招了招手,我颤抖着走过去。
近距离观察鲛人,我越发震颤不已。
下半身的鱼尾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色泽,惹人夺目。
上半身却俨然是个容貌极好的成年男子,丰神俊逸,眉宇间又隐隐透出惑人的妖异。
我看得有些愣神。
他笑得动人心魄,「好看吗?」
我脸上划过绯红。
这,这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但,我在想什么……他,是条鱼。
我有些扭捏地移开眼睛,「我要如何救你?」
他好笑地瞅我一眼,「先扶我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视若无物似的。
我半拖半拽地将他拉起,他搭着我的肩,半边身体靠在我身侧。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
我脸有些红,脑子里回响了几遍娘亲的教诲,又迅速抛之脑后。
管他呢,反正仔细想想,这应该算条鱼吧。
鲛人身形健硕如同成年男子,我拖着他,缓慢地在礁石间移动。
他扫过自己的鱼尾,眼中划过一丝狠毒,自嘲般地笑,「这身体,还真不适合在陆地啊。」
来到海角,我不明白他要去什么地方。
他突然看我,「小不点,你善于攀爬吗?」
我下意识回答:「还不错。」
又蹙眉,「我不叫小不点!」
他促狭地勾了勾唇,「小不点,你叫什么名字?」
「阿茹。」
「阿茹。」
他轻念我的名字,不知为何,从鲛人嘴里吐出的言语似乎带上了魔力,让人心悸。
「你会凫水吗?」
「会。」我眨了眨眼,不懂他问这个做什么,「不是很擅长」。
海边长大的孩子都会凫水,但我不是游得最好的那个。
他笑得有些狡黠,「那就抓紧我。」
还没来得及开口,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海水一眼,下一秒,搂着我直直坠入海中。
我的惊呼声飘散在风里。
一瞬间,整个人已经被海水淹没,胸腔被压力填满。
铺天盖地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灌进我的鼻喉,涌入咸咸的气息。
我手忙脚乱,挤着眼吐出一连串泡泡,但还能抓住什么东西,便如浮木般紧紧攀着。
这人怎么都不提醒一声的……
无赖!
阳光透过海水,在湛蓝色的海水中投射荡漾的波光。
泼墨般的长发在水中舞动,瑰丽如妖的鲛人睁着幽蓝的眼,对我笑。
错乱中,我听见他的声音。
「记住,我叫渊尧。」
4
浮出海面,我呛得不停吐水,八爪鱼般攀在渊尧身上。
他长长的发丝在水中若隐若现,好笑地扫我一眼,「想被抱着游就直说。」
我无语凝噎。
渊尧带我游到附近一个洞穴边。
洞穴底部有海水涌入形成的暗流。其中有片凹地自成一片浅湖,渊尧恰好可以泡在其中。
我环视周边,算是理解了他为什么问我是否善于攀爬。
这里回去需要沿着礁石攀爬,平时很少有人到这边来。
渊尧泡在浅湖中露出上半身,朝我努了努下巴。
「小丫头,我暂时在这里住下养伤。你每天给我带些食物过来,鱼就行。如果有外敷用的伤药也可以带过来,能好得快些。」
他姿势舒坦,似是在泡澡,眼角眉梢都是风情。
我沉默了半晌,问他:「金银财宝呢?」
他沉默了。
我认真地盯着他。
他失笑,「这里没有,我族没有囤积金银的习惯。」
我扭头欲走。
想空手套白狼?怎么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他把我唤住了,「小不点,急什么急呢?等我伤好了,就潜入海底帮你找。」
我不置可否。
「好了,你过来。」他脸有点黑。
我走过去,狐疑地望着他。
他薄唇微抿,眉心闪过一丝肃穆。鱼尾甩动,激起浅湖中的水,即使在洞穴中,那鱼尾也美得动人心魄。
他伸手,电光火石间,从鱼尾拔下了一片鳞片。
我的惊呼湮没在嗓子眼,「你干什么!」
被拔掉鳞片的地方,丝丝鲜血顺着鱼尾蜿蜒流下,有种残酷又血腥的美。
但我瞬间想起了阿娘,想起了她没日没夜的咳嗽,咳出的鲜血……
渊尧噙着散漫的笑,嘴唇红得妖异。
「你不是需要银子吗?喏,拿去换银子吧。」
他摊开手,手中赫然是一片鲛人尾鳞。鳞片在洞穴太阳照进的光芒中似流光溢彩,不同凡物。
但他就那么从自己身上拔下来了。
切肤之痛,似视若无睹。
「你,不痛吗?」我问。
他眼眸掠过一丝狠意,「痛?」
「人族捕杀我族,禁锢自由、剜肉削骨,那才叫痛!我受的这点痛,不及人族加在我族身上的毫厘!」
他,似乎恨极人类。
鱼尾藏入水中,鳞片被甩过来,我堪堪接住。
「拿去换银子救你娘亲吧。」渊尧懒散地倚靠在巨石上,闭上眼睛。
我手握鳞片,久久无言。
最后复杂地看向他,「很抱歉。但……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其实人自己也在互相残杀。」
秦军屠杀百越,两方伤亡无数,最后是如今的安定。可安定之下,依然是无数褴褛生存的百姓。
任何时候,从未变过。
我低头,「不,也许你说得对。人就是这么的贪得无厌。」
我拿着鳞片跑出去,没注意到身后渊尧睁开了眼,目光沉沉如水。
药铺,掌柜说鲛人鳞片入药,能够解百毒。
「那肺病呢?」
「病是病,毒是毒,怎能混为一谈!你问这些做什么,来帮你娘亲买药?」
我小心地拿出那片鳞片。
药铺掌柜像是得到了什么稀罕的宝物,又是看看又是拿东西凿凿,「你从哪里得到的?」
「捡的。」我回答得谨慎又利索。
「哎哟,这可不是什么鲛人鳞片,不过就是鱼鳞罢了,卖不上什么价钱的。不过看你家境可怜,我可以卖你一点……」
「我在官兵发现鲛人的地方捡到的,你别想诓我!」
我板起脸,夺过鳞片就要走。
「好了好了,我多加你点就是。」
他应该是信了。官兵在我们这片捕到了鲛人,捡到鲛人鳞片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我换了娘亲需要的药,提着药包欲走。
「阿茹,好巧啊。」
凉薄的声音响起,门槛边迈进一尘不染的靴子。来者衣衫华美,脸上挂着笑意,却如毒蛇的信子扫过全身,看得人遍体生寒。
一瞬间,我浑身冒着凉气。
是王县尉家的公子。
5
王公子爱美人,人尽皆知。
以前荒唐的是他爹,后来是他。
有姿色的女子被送入他的府邸,或被白布一蒙、草席一裹扔出来,或连具尸身都没有。
曾经有父母在他府前痛哭,诉说着自家女儿在死前遭遇的折磨,那尸首上全是被虐待过的痕迹。
人们在街上看到他都会绕着走,生怕自家未出阁的女孩被看上。
然而他们无法拒绝。
就像谈到了我家,阿爹也只能点头哈腰,说会好好考虑。
掌柜陪着笑,「王公子,这是哪阵风劳您大驾?」
王景左手提着一只漆金的精致鸟笼,右手手指从笼缝中探入,逗弄着笼中的画眉鸟,「无聊,带我家小鸟出来放放风罢了。」
他慢悠悠扫我一眼,又轻触啾啾鸣叫的画眉。
「谁料会碰到阿茹,我甚欢喜。」
欢喜?
我看他可觉得瘆得慌。
「听说阿茹娘亲抱病在身,要是买药银钱不够的话,可找我接济。」
他的接济,我受不起。
一想到他府邸前草席裹住的满是伤痕的尸首,我就浑身战栗。
我没吭声,掌柜的捧场道:「王公子真是怜香惜玉,不过西乡美人众多,似乎更绰约多姿的,才能配得上王公子。」
王景轻笑,「你有所不知,阿茹跟我可有一段渊源。」
他看向我,眉目似百般柔情,我却并无暖意。
见我沉默,他面色阴沉下来,「你不记得了?」
我皱眉,默认了。
他面色越来越暗,大步上前,似乎要将我掐死般,「你忘了?!」
狠厉的口吻,让我猛地一颤。
似乎以前,也有什么人也这么跟我说过话。
四年前,我在海边遇到过一位少年。
他独自向大海走去。白浪打湿他的衣襟,继而淹没胸口,而他继续淡漠地向海水深处行进,却并没有要凫水的意思。
在他被海浪卷走前,我冲上去将他揪了回来。
面色恹白的少年捂着嘴咳嗽,狠厉的目光剜在我身上。
「贱民,谁让你碰我的?!」
我看他身上的华服,没吭声。
我真觉得触了霉头。
索性放开他,任凭他落回水中,「行,我错了。」
我扭头就走,他却不满地把我叫住,「谁让你走的?」
我不理睬。
他在后面愤愤道:「你不劝我?你要眼睁睁看我死在这里?!」
我皱眉,寻思这人怕不是有病不成。
「一个诚心要死的人,别人是拦不住的。」我淡淡道。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溺死之人是什么样的。」
「他们的尸体会灌满水,如果好几天后才被发现的话,会像吹球般鼓起来,狠狠一戳,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
「别说了!」他急道。
回过神来他又怒,「你骗我?」
我踩着水往岸上走,身后传来他的喊声,「你叫什么!
「喂!你这个平民什么态度!
「我会找到你的!」
……
只是匆匆一瞥,我早已遗忘这段插曲。
而当年凶狠乖张的少年,如今已变成令人望而生畏的王公子。
6
我浑身发抖,没想到我们曾经见过。
王景站在我身前,满脸阴鸷,似风雨欲来。
我连退两步拉开距离,低头道:「肖茹还未出阁,只怕影响公子声誉。」
他冷笑,丝毫不在意。
也是,他早已没什么声誉。
但可悲的是,我却连句重话都不能说。
他身后小厮突然吼道:「你这丫头,谁让你跟我们公子这么说话的?!」
王景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颤抖着噤声了。
屋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画眉声婉转。
王景不再看我,从笼里取出那只画眉。
「掌柜的,这只画眉,你来帮我看看品相如何?」
掌柜笑,「王公子选鸟,当然是优中选优。」
他轻抚那只画眉,似抚摸着心头爱物。
「你错了!」他淡淡道,「这只鸟品相再好,也不过是只画眉鸟罢了,跟其他画眉没什么不同。
「它听话,我宠它,它便是我王府的鸟,比下人过得还舒坦。
「它不听话,便什么也不是!」
他轻描淡写地瞥我一眼,目光如刺骨之刀。
我紧握双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呵,人不如鸟,命贱如纸。
画眉鸟突然挣扎起来,而我们都看到,王景手上隐约有青筋暴起,似乎下了狠手。
画眉哀叫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但没一个人敢制止。
鸟叫声渐弱,挣扎的动作也越发微弱。
终于,王景松开了手。
他将奄奄一息的画眉扔进笼子里,连着笼子甩给小厮。
「这种不听话的鸟,找个地方丢了。」
语气淡漠,方才的心头爱顿时变一文不值。
他理了理袖口,迈着步子往外走,脸上似笑非笑。
路过我时,他轻飘飘地念:「阿茹,可别让我等太久。」
我在身后似咬了一嘴的刀片,满嘴的血腥味。
掌柜叹气,「你何必?反正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惹着王公子有你好果子吃!」
回家给阿娘煮药,阿娘神色愈发憔悴,问我哪来的银子买药。
我看她喝下去,忍住哽咽,「我捡了很多佛手螺换的……阿娘你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啊,我何必。
可是凭什么我们就命如草芥,任人践踏。
凭什么就该有人踩着我们的尸骨,还要让我们低眉俯首。
7
这股郁郁之情,直到见到渊尧才好些。
他泡在浅湖中,从这边游到那边,翘起鱼尾拍打水面溅着水花玩。仿佛不是在养伤,而是在泡什么山泉。
鱼尾在水中起落,弧度曼妙。
水滴在他的胸膛划过,美得动人心魄。
他勾唇笑,「瞧你,眼睛都看直了。」
他似是有些戏谑地捉弄我,「你们人类女子都这么直白的吗?看到美男子眼睛都不知道眨的。」
我眨了眨眼,一本正经。
「可是,我是在看一条鱼啊。」「……」
他无语,换了个话题。
「你这小不点,怎么才来?我快饿死了。」
看他这闲适的样子,可不像什么快饿死的。
我放下竹篓,里面装着我从阿爹那里偷来的鱼。
渊尧振奋地接过竹篓,在里面扒拉着。
看没多少鱼,他皱眉满脸嫌弃,一副这都不够他塞牙缝的架势。
「我的天哪,你们人类捕鱼的技术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吗?」
「天哪,这臭烘烘的是什么东西?」他捂着鼻子。
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怕不是西洋来的鱼。
我瞪他一眼,「这是腌制过的鱼干,很好吃的。」
他皱眉,耸鼻闻闻,撕了快放在嘴里。
他嚼了嚼,又掰了一块。
嗯,真香!
我捂着嘴笑,「你不是说我们人类已经退化了吗?」
渊尧挑眉,「看来,也不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眼瞅着他就要开启风卷残云模式,我把他给按住了,「这个先留着,哪天我有事来不了你可以吃。」
他耸肩,提起一只鱼。
看得我胆战心惊,以为他就要生吞下去。
一想到那锋利的牙齿咬着鱼撕扯,血肉淋漓的模样,我就有点晕。
他有些好笑地睨着我,话锋一转,「小不点,给我烤鱼去。」
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大为迷惑,「烤,烤鱼?」
鲛人生活在海里,怎么会有烤鱼吃?
他啧了啧嘴巴,「生的不好吃。」
见我震惊不已,他慢悠悠道:「怎么,鲛人就没见过烤鱼?」
鲛人也是类人物种,见到并学习人类的处世方式也能理解。道理我都懂,只是……为什么要让我给他烤啊?!
「你!为什么不自己烤?」
渊尧翻我一眼,朝鱼尾努了努下巴,「这样怎么烤?」
我……
别人救鲛人来报恩,我这是养了个什么……
还好我对鱼类的各种做法已经熟能生巧,熟练地生火烤鱼。肉香四溢,食指大动。
我气呼呼地递过去一串鱼。
他接过,我继续烤下一条,突然嘴边多了块鱼肉。
「啊。」渊尧哄小孩般念道。
我下意识地张嘴,被塞进一大块热乎乎的鱼肉。
许是过于温暖甜美,我有些发愣。
他笑着看我,「好吃吧?」
「你,这是做什么?」我一边嚼,含糊不清地问。
他又塞了一块,理所当然道:「小不点还在长身体,当然要多吃点啊。」
我一哽,嘴里的烤鱼突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和周围的女孩子一样,很小我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
做饭、挑水、打扫家里,已经做腻了。更别说做鱼了,我能做出无数种吃法,这里我们最常吃的就是鱼。
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喂我鱼。
虽然是我自己烤的……
喉咙干干的,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渊尧又塞了一块,戏谑地盯着我笑,「你这身板,不多长点肉,怎么嫁出去?」
我回过神,羞得满脸绯红,在心里暗自骂他。
这人真的是!
8
就这样,我每天帮渊尧送吃的。
渊尧特别喜欢我带来的鱼干,弄得我三番两次都要从家里偷。
阿爹常常对着晒鱼的地方骂。
「哪家的野猫偷吃我家的鱼!」
「给我捉到,非狠狠抽你一顿!」
阿爹啊,对不住了。
为了娘亲,咱们先容忍这只野猫放肆会儿。
完事后,我会在洞穴里待上一会儿,跟渊尧聊天。
当我跟渊尧说起阿爹和阿娘,他竟然脱了平时那玩世不恭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听着。
而我更喜欢听他说。
听他说海底有多么瑰丽绚烂,在白天潜入海中日光倾泻而下,海底数不清的游鱼和珊瑚如梦如幻;
听他说不远处有个无人小岛,那里的星空无比璀璨,最亮的那颗星仿佛近在咫尺;
听他说鲛人的生活,听他说起广阔无垠的大海……
我听着那些事,觉得离我又近又无比遥远。
阿爹日渐佝偻的身躯,阿娘的叹息,令人不甘的命运……似乎都抛之脑后。
似乎,前所未有的自由。
「欸,你轻点!」
我有些心疼,那可是我家最后一点金疮药,全都给渊尧带来了。
换来的银子已经用光,我再也没有剩余买药的银子了。
「还是我来吧。」
闻言,渊尧放下药瓶,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他双臂敞开架在身后石边,长发半隐在水中,唇角含笑,眼神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我小心地给他上药。
瞪直眼睛,一丝不苟。
还好位置没有再偏下点,妙啊,妙啊。
他在我耳边呢喃,声音低沉含笑,「奇怪,你们人类女子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
「怎么阿茹碰起我来,这么虎视眈眈呢?
「哎,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多摸会儿,看在你救我的分上。」
渊尧戏谑地盯我。
「可是。」
我继续瞪直眼睛,一丝不苟。
那叫一本正经,一身正气。
「我就当我在摸一条鱼,摸条鱼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
突然,洞穴入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朝这边游来。
仔细看去那似乎是个人,头浮出在海面,长发在水中散开,双臂在水中拨动。
莫非我们被人发现了?
我有些紧张,立刻将渊尧挡在身后。渊尧轻轻拦住我,眸光犀利地朝那边望着,脸色淡然。
只见那人游到洞穴入口,跃出水面,火红色的鱼尾在空中拖曳,如燃烧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水滴四处迸溅。
我瞪大眼睛。
这,竟然又是个鲛人!
看面容似乎和渊尧一样,是位雄性鲛人。
那鲛人上了岸后,并没有拖着鱼尾前行,而是匍匐在原地不知在做什么。
而我望过去,却发现那鱼尾似乎在发生某种变化,竟隐隐有变换成双腿的迹象,看得我错愕不已。
这莫非是,鲛人化形?
眼看着那鲛人将要变成一个人类男子,渊尧突然在身后把我眼睛捂住了,语气玩味。
「还看?」
9
渊尧的手带着海水的凉气,我的眼睛却温温热热的。
随之袭来的还有他身上的冷香。
我呼吸一滞,两颊也后知后觉发烫起来。
手放下,只见眼前多了个黑衣墨发的翩翩少年。
他抿着唇,下颚绷得极紧,气质锐利桀骜,似乎……还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而后他俯首,朝渊尧作了个揖,「少主。」
「墨玉。」
我还在想,鲛人是否都这样随身携带衣物以备不时之需。
蓦地听进这名字,只觉得十分有趣。
这鲛人有条火焰般的鱼尾,名字却截然不同。
渊尧靠在石前,「我鲛人一族生性散漫,并无等级之分,你不用这么叫我。」
那鲛人抬头,目光灼灼。
「可您的血脉最为纯正,蕴含的力量也最为庞大!您就是墨玉心中的少主!
「眼下我族处于危难之际,只有少主能够解救我族!
「墨玉特地来寻找少主,却不知您竟在此处。您怎会,与人族共处?」
说着,他又犀利地瞪我一眼。
我抖了抖,往渊尧背后退了两步。
渊尧淡然道:「这小不点救我一命,我在这里养伤。」
「可怎能相信人类?」墨玉言语中的愤恨不加掩饰。
「人类诡计多端,用尽办法屠我族人,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类!」
「这人还不知是否已泄露少主行踪,让我先杀了她!」
说着,他就要朝我冲过来。
我差点就要拔腿逃之夭夭。
「墨玉!」
「这是我护的人,你不能对她下手。」
渊尧沉沉的一嗓子,声音不大,却力敌千钧。
墨玉僵住,没再说什么,却依旧恨恨地望着我。
我汗如雨下。
「我同你一样憎恶人类,但并非所有人类都是阴险狡诈之人。人类欺压同类,就跟欺我族一样毫不留情……」渊尧揉了揉眉宇,语气放缓。
墨玉咬牙,似若有所思。
「这丫头过得也苦涩,却依然恪守本心,你别再为难她。」
我偏头哽住,却是不敢再看渊尧。
我说的那些……
我以为他不会在意的,可他全都记得。
墨玉似乎是得了海中游鱼的消息,才知道渊尧处在这座洞穴中。
「少主,该吃饭了!」
墨玉兴奋地蹿过来,哗啦啦倒出许多鱼,个个又肥又圆。
一副「少主吃我的,我的鱼又大又鲜」的架势。
而渊尧捧着我带来的鱼干,嚼得正欢。
墨玉不满地拧眉,眼里的火快把我烧了。
「少主,你怎么能吃人类做的东西?这奇奇怪怪的,还臭烘烘的,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毒呢!」
我真是见不得有人说我家的鱼干不好。
方圆百里,吃过的都说好。
渊尧笑眯眯地让墨玉吃,他非不肯,最后在「威逼胁迫」下还是从了。
他挤眉弄眼面容痛苦,捏着鼻子啃,似乎在吃什么穿肠毒药。
吃着吃着……
嗯,真香!
两个人风卷残云,鱼干又没了。
完蛋,我又要去偷鱼了。
阿爹啊阿爹,可千万别打断我的腿。
墨玉吃完抹嘴,经过我旁边,气势汹汹瞪我一眼,「别以为给点鱼吃,我就会相信你这个人类!」
那姿态,像极了斗志昂扬的孔雀。
我大为困惑,问渊尧是不是除了他,所有鲛人都这么憎恨人类。
渊尧眸色深沉,「墨玉他,曾经吃过亏。」
10
我寻思了半晌,心头似有小猫在挠,但也没理由问。
整天还是往洞穴里跑,也不知自己跑什么。
其实有了墨玉,这里也不再需要我。
不不,渊尧他还有金银财宝没有兑现,我怎能现在就走?
这天我去洞穴,困倦了正好小睡片刻,却听到他们正聚精会神说着什么。
「少主,等您养好伤,墨玉就陪您去搭救被捕的族人。」
渊尧有些自嘲道:「我倒是想,可这鱼尾实在难堪。」
「少主必须尽快化形,才能潜入岸上行动。您必须尽快爱上人类女子!」
我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听得也不甚真切。
墨玉这句话像炸雷般响起,我神志顿时清醒了些。
爱上人类女子?
莫非鲛人化形的诀窍,竟是爱上人类?
所以渊尧不能化形,是因为……
我紧闭着眼,竖起耳朵听着这鲛族秘辛,只觉得不可思议。
「墨玉,你在逗我。」
我不用看,也能想到渊尧嘴角抽搐的模样。
墨玉咳嗽两声,斟酌道:「这里确实没什么人类女子……少主,要不,您觉得这丫头怎么样?」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冷不丁头皮发麻。
这丫头,说的是我?
真是人在家中坐,瓜从天上来。
「虽然她的风采不及我族,但这里只有她一人,少主只能先将就下。」墨玉那叫一个言之谆谆,情之切切。
我眉毛跳了跳,强忍着不作声。
洞穴里安静半晌,渊尧轻笑道:「你错了。」
「这小不点嘛,身材确实不婀娜多姿,性格也不体贴妩媚……」
我真的,想跳起来打人了!
随即听见渊尧的声音,「不过,我倒是喜欢极了她。」
我一怔,像是凉水浇在烙铁上,说不出的滋味。
「要是她不装睡,我大概会更喜欢她的。」
我听着他戏谑的声音,实在忍不住了,暴跳起来。
「谁要你喜欢!我还看不上你这条鱼呢!」
渊尧身前的墨发往下滴着水珠,捧着下巴笑盈盈的,「睡醒了?」
我一股脑爬起来,气鼓鼓瞪他。
他慢条斯理地靠回去,「阿茹可是当真?」
「什么?」
我突然领会到他在说什么,嘴硬道:「当真!」
他轻笑,眸光似一江春水,「哦?是吗?」
鱼尾翘起,似有若无地拍打水面,像羽毛轻扫心帘。时而在左前,时而在右侧,时而被渊尧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抚。
白的肤、红的唇……
我呼吸有些不稳,看得深陷进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突然湿漉漉的。
半个身子竟然已经探进浅湖里,胳膊还攀附着渊尧,两颊滚烫。
我猛地放开,「你,对我做了什么?!」
渊尧嘴角的弧度加深,玩味地挑眉,「我可什么都没做。」
「大概是阿茹,情难自禁?」
他他他……不知羞!
我像是吞了块棉花,哽到说不出话。
这鲛族化形也着实奇怪。他们如此憎恶人类,却必须爱上人类,才能获得在岸上行走的能力。
渊尧说这是鲛族的秘密,只有怀抱对与心爱之人共同生活的强烈渴望,强烈的心愿传达给海神,才能获得人类的双腿。
我若有所思点头,「只要有心仪之人就行?」
「那男子也行咯?那墨玉现在算不算人啊?」
「……」
11
爱上一人,跨越山海为她而来,着实是件令人心动不已的事。
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猎捕鲛人,明明除了鱼尾,他们和人类别无二致,却偏要残忍地猎捕,偏要毁了海与岸之间的和睦。
但残酷,往往不由分说。
我回家,发现家中摆了几个木箱。
家中器物、金银珠宝,甚至还有红色锦缎与头饰。
阿爹对着里面从未见过的东西感慨:「瞧瞧这聘礼,王家真是有钱有势啊!我们总算是有着落了……」
「王公子对你还是很上心的,说不用你为奴,愿娶你为妾!」
我难以置信,「阿爹!你让我去王家?」
去王家,跟死有什么分别。
是被白布一蒙、草席一裹扔出来吗,还是连具尸身都找不到地消失?
那王景再疼惜,不也是把人当作只雀鸟般看待,不想要的时候就狠狠甩在地上,砸得粉身碎骨吗?
他们那样的人,怎知道什么是爱。
我整个人摇摇欲坠,声音都在颤。
阿爹冷哼一声,「不然呢!」
「你就不想想你娘?你娘到现在都没好起来,家里的药都要见底了,空手怎么买?」
「可是,怎么能去王家……」
阿爹严声厉色,「怎么,你还想嫁到好人家,跟你一生一世?!
「我们这样的人家,你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能有姿色被王家看上,已经该谢祖宗了,还做什么白日梦!」
我看着阿爹,眼泪如断弦般滑落。
因为无权无势,所以不管如何都不会有好下场吗?
所以就要嫁王家,任人折辱吗?
喉头一阵腥气,像是剜心刻骨,鲜血淋漓。
阿娘边咳边哭,「阿茹,我的阿茹啊。娘宁愿死,也不愿你嫁过去遭罪啊!」
我哭着扶住她,「娘别这么说,你要好好的,你必须好好的……」
完事我狠狠抹干眼泪,让阿爹把聘礼还回去。
「不就是因为银子吗,我会弄来银子的!更多银子!」
因为无权无势,所以只能任人折辱。
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说这个世道如此,人若浮萍,命薄如纸。
可是,可我不愿意!
我只是像所有女孩那样,渴望属于自己的幸福。
只是想要那人心里有我、尊重我,白首同心、携手与共,为何连这都算是奢求?
我飞快地往海边跑去。
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看到渊尧。
他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怎的这么急?想我了?」
我张嘴,话到嘴边又哽住了。
渊尧倏地凑近,呼吸似打在我耳畔,「有心事?」
我犹豫再三,嗫嚅道:「那个……」
我咬牙,小声问:「我娘亲看病的药材用完了,可是我家已经没有银子了……」
后面真不知如何开口。
渊尧却神色自若,「是要鳞片吧?」
「没问题。」
说着他手起手落,从鱼尾上拔下了一片鳞片,动作迅如闪电。
我死死咬着嘴,不忍再看。
再回首,渊尧手心已经多了一把鳞片。
鳞片在日光下晶莹耀眼,但尾部却有隐隐血丝,看得人心口一阵揪痛。
「你……」我哽咽。
「没事啊,这是我们的约定。我说了要给你银子救治娘亲,怎么能让你娘亲断了药呢?」渊尧语气轻松,似毫不在意。
可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疼……
他却连声痛也不叫。
渊尧坏笑,「小不点,心疼我啊?」
听他故作轻松的口吻,我的热泪如珠般涌出。
还没滚落脸颊,被一只手接住了。那眼泪如水珠滚落大海,渊尧的手一抖。
「怎的这么委屈?」
我哭得肩膀抽,「你,你拔了这么多……会秃的……」
他笑,「我没事,鳞片那么多,不会秃的。」
「那你让我看看。」
他早就把鱼尾藏在了水下,定是秃了不想让我内疚。
我泪眼汪汪地看他。
他板了板脸,故作正经道:「尾巴是鲛人的秘密处,怎能随便给人看?」
呜呜,他肯定是秃了。
「好了小不点,别哭了。」渊尧无奈地抹着我的脸,「我真受不了你哭。」
他伸出手指按住我嘴角,往两边拉。
「笑一个吧,难受的时候微笑,就有力量战胜所有东西了。」
我努力笑,心中似有暖流涌入。
在心里期盼着,一切能好起来。
12
这回换了药后,还剩不少银子。
我让阿爹去王府,把聘礼如数归还,顺便送些礼物以示歉意。
架不住我和阿娘坚持,加上我已经带了银子回来,阿爹还是同意了。
我去跟渊尧道谢。
准备好的感谢之词,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哽在喉间,最后化作一句 「谢谢」,千言万语似在其中。
「跟我客气什么?」
渊尧蓦地凑近我,唇边挂着促狭的笑,「你救我一命,是我看中的人,自然要想办法护着你。」
我脸一红,小声道:「不行,还是要谢你。」
「这么谢我?」
他手撑下巴戏谑地看着我,「那你想怎么报答我啊,小不点。」
呼吸似有若无地吹在我耳畔,带着渊尧身上独有的冷香。
连一江春水也被吹皱。
我视线开始到处乱晃。
他一副这次光靠鱼干可糊弄不了的架势,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如擂鼓。
我咬着唇结结巴巴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那个,你……会考虑喜欢人类吗?」
「什么,没听清。」他好笑地看着我。
我像是心脏被骤地捏紧,脸涨得通红,眼眶都急得有点湿。
咬咬牙,终于鼓起勇气看他。
「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人,我也不嫌弃你是鱼,我们俩结成一对可好?」
说完,脸像是要烧出天际。
天哪,我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阿娘知道我这么大胆表白,非要感慨上一番世风日下,女大不中留。
我不敢看他了。
下巴却被他的手指勾起,朦胧中,望见渊尧噙着笑,声音低得像在我心上挠,「小傻子,这种事怎么该女孩子家说?」
这好像是我听过的最温柔的「小傻子」,我有些迷茫。
我怔住,愣愣地看他。
我想听他说,像干涸得快要死掉的鱼渴望着水。
渊尧嘴唇微动,正欲说些什么,突然神情变得凝重。
「小不点,你有朋友跟来吗?」
旋即,几个人从洞口走进来。
为首的竟然是王景。
他今日竟是穿了身官服,身后跟着一小队人马,噙着森寒的笑,「阿茹可真令我刮目相看,就这么不想嫁给我吗?」
「我道是阿茹怎么找的银子,居然敢私藏鲛人!」
我猛地一颤。
为何,他怎会……
王景身后,药铺掌柜低头哈腰地走出来。
掌柜只看了我一眼,就低下了头。
「还是王公子……王大人神机妙算。这丫头卖了几次鳞片,卖的还是同一种,大人您猜是同一条鲛人的鳞片,果不其然。」
王景并没有理会,死死盯着我,唇边的笑像是沁满了毒汁。
「把鲛人给我带走!」
我眼睁睁看着渊尧被他们带走,我使劲地喊啊,求他们放了他,被提着刀剑的士卒狠狠推倒在地上。
王景给了那人一巴掌,目光如淬了剧毒的刀,「谁让你碰她的!」
鲛人一族若未化形,在岸上几乎没有行动能力,渊尧现在根本挣不脱那些士卒。
他会怎么办啊,被捕的鲛人会被杀吗?
可那是渊尧啊,对我那么好的渊尧啊。
我救了他,但我也害了他……
远远地,我似乎看到渊尧动了动嘴,对我说了句什么。
我发疯般向渊尧跑去,被王景狠狠禁锢在怀里。
他缚着我的双臂,在我耳边笑,「阿茹敢当着我的面担心其他男人,是我对你太好了吗?」
我求他,求他放了渊尧。
如果他对我有那么一丁点喜欢,能不能放了渊尧。
但他冷笑,「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13
我被带回家。
我看见阿爹浑身血污,头破血流地躺在床上,阿娘在他旁边边咳边哭,颤抖着用布擦他头上的血,「醒醒啊孩子她爹,醒醒啊……」
我一口血堵在喉咙,满眼似都是血色。
我狠狠咬了王景一口,挣脱他的束缚,朝阿爹跑去。
「爹!阿爹!」
我想摇他又怕他受惊,眼眶的泪已经蓄不住。
阿爹头上被鲜血染红,身上露出的肌肤全是青紫,左腿还别捏地弯曲着。我的阿爹啊,他到底遭遇了什么啊?
为什么阿爹不动?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动?
我撕心裂肺地喊着,扭头看向王景,已然眼眶欲裂,「你们把我爹怎么了?!」
阿娘在旁边哭,「就是去退个聘礼,你们凭什么打我丈夫啊?」
王景眉宇划过一丝狠意,厉声问身边的小厮:「怎么回事?」
那小厮谄媚地笑着,「这贱民敢退聘礼,分明就是对大人不敬,想必是管家机灵,给了点教训……」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小厮吓得后退几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我摇摇欲坠,心像是被撕成一片一片。
是我,害了阿爹吗?如果我没有抗拒这桩婚事,阿爹是不是就不会有事?为什么我们只想普通地活着,却这么难?
为什么他们可以草菅人命,还如此理所应当?!
王景语气沉沉,「跟肖家已经结亲,多给些银两,厚葬了吧。」
「阿茹失去了爹,入府后,你跟你娘亲可以都住在我府上。」
我看着已经没有生气的阿爹,只觉得这人所言句句荒唐。
凭什么他害死了我阿爹,我还要嫁给他啊。
我死死地看着他,「王景,我绝不嫁你!」
他面色倏地阴沉,又勾起冷笑,「轮不到你拒绝!
「你娘亲的病,没有上好的药材就能根治?你阿爹已死,鲛人也被抓,你还有什么办法弄到银子?
「入我府中,还可以救你娘亲一命!」
我不说话,跟他对峙着。
就在这时,一直在哭的阿娘突然拿起了剪刀。
我看见鲜血在空中迸出,有些喷在我的脸上,原来,血是那么热的……
「阿娘!」
阿娘倒在阿爹旁边,对我笑,「娘去陪你爹……」
「娘本来就快死了,就不再拖累你了……」
我想帮她捂,眼泪汹涌般滚出。
「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千万,别怪自己,好好活着,去找自己的人生吧……阿茹,我的阿茹啊……」
我满手都是鲜血。
衣服也染了血,脸上也有血,竟是同恶鬼般,连眼泪都染着血红色。
我不明白啊,怎么一夕之间,竟会如此。
那王景似也颇为震惊,嘴唇翕动,什么也没说。
14
隔日,我被强行塞上一顶小轿,从侧门被送入王府。
没有拜堂,没有敬茶,我被只是王府看不上眼的一方贱妾。
我被送入后院一个房间,里面竟是张灯结彩,漫目的红,那么喜庆的颜色,为什么和鲜血是一个颜色。
我发了疯地撕下囍字的贴纸,拽下红色的灯笼,摁在地上狠狠踩碎,把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
王景穿着喜服走进来,嘴角带笑,声音有几分和缓。
「阿茹又发脾气?我为你特地叫人布置的,已经超过一个妾的礼数了,还不开心吗?」
开心?
我想剜出他的心,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喜欢也没事,我们来日方长。以后我有很多时间,去看阿茹喜欢什么。」
我冷笑,「王景,你不会以为我会喜欢你吧?」
「你杀我爹娘,强掳我入府,凭什么觉得我愿意跟你在一起?!」
他嘴角的笑停住,「你爹的事,是那下人没眼力见。我已经让人拖出去打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听得我想笑,但已经麻木到笑不出来。
我甚至懒得跟他理论,「我想怎样?我想让你给阿爹阿娘偿命,你去吗!」
王景脸色阴沉下来,「果然女子都会恃宠而骄,是我对你太好了。」
「夜深了,阿茹也该学学怎么伺候夫君了。」
「你别过来!」我死死瞪着他。
阿爹和阿娘都不在了,我不能连自己都失去了。
王景冷笑,步步逼近,「你能怎样?」
红色的沉重的被褥,我像坠入海底的人,惶恐地喘不过气。
他拽住我的手腕,狠狠靠近。
我发了狂地挣扎,如蚍蜉撼树。
我狠狠咬他一口,咬在肩膀上,鲜血横流,他却毫不在意,目光更加凶猛,「阿茹,你是我的!」
灯火摇曳。
我感觉自己像根柳枝,随时会被拦腰折断。
这一刻,我突然好想渊尧。
他是除了阿爹阿娘外,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仓皇半生,我突然发现这世界对我最好的男子,竟然是个鲛人。
但那些都无所谓,我突然发现,我是那么想跟他共度此生。
可我连他的回答都来不及听见。
不行啊,我还想,再见渊尧一面。
怎么可以在这里,怎么可以停在这里?
我更加用力地挣扎着,就在我陷入绝望时,门突然被砸开。
「砰」的一声,王景倒在我身上。
而我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的长发在疾风中飞扬,有着渊尧的脸。
但下半身,却赫然是人类的双腿!
我定定地看着那人,直到熟悉的声线响起:「阿茹,是我!」
泪意在瞬间涌出。
我哽咽道:「你来了。」
「你来了啊……」
明明我已在那日哭干了眼泪,只剩下这副躯壳强忍着面对王府的欺压,却在看到渊尧这一刻,泣不成声。
我才知道我有多怕。
王景的每次触碰,靠近我时鼻腔喷出的热气,都令我无比恶心。
我以为我就要栽在这个地方了,但,渊尧来了。他出现在此处,带着不可思议的人类双腿,像一场梦境般降临。
「阿爹,阿娘,他们……」
话未尽,已痛苦不能言。
「阿茹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渊尧半搂着我,一只手摩挲我的脑袋,如幼时睡觉前阿娘给我唱古老的童谣,声线低沉和缓。
像是能让人瞬间安心。
15
趁王景还未醒来,我举起簪子准备将他刺死。
看着榻上那人,心头像是在滴血。
我这一生,从未伤人。阿爹阿娘教我要恭顺谦卑,与人为善,作为普通人家,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最大的期盼。
我们努力生存,从不惹事,可为何被欺压至此!
看着王景,浑身血污的阿爹、血液迸溅的阿娘似历历在目,喉口像是堵了血块。
我似能感受到自己的心,那颗心千疮百孔,只剩滔天愤怒。
爹娘已死,我伤人又如何!
背负人命又如何!
要杀我又如何!
我咬牙,举簪欲刺,王家人却乌泱泱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位身着官服的男子,身形魁梧,络腮胡,气质粗犷。
我大骇,却只见那人朝渊尧使了个眼神。
明明是五大三粗的模样,但神情却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这……
我蓦地想起一个人,墨玉。
几炷香后,我和这名男子已经待在了抓捕鲛人的队伍中。
作为唯一的女子,我在五大三粗的男子队伍中显得格外突兀,跟在络腮胡男人身边,其他士卒都眼神古怪地看着我。
络腮胡男人大吼:「看什么看,爷我半夜需要有人服侍不行?」
手下人一抖,「是,大人。」
「这次行动刻不容缓,叫他们给我快快赶路!」
「是,大人!」
我跟渊尧逃出后院后,被墨玉伪装的男人带走。
这络腮胡本是这次负责鲛人抓捕的将领,来到西乡收集鲛人,此次要将抓获的鲛人送去南海郡郡治番禺。
墨玉借络腮胡身份,「抓回」了当晚逃脱看守潜入王府的鲛人渊尧,又借口任务紧急,连夜带我和渊尧离开。
而我的身份,是络腮胡看上的陪宿丫头。
我们走时,那王景还未醒来,但初步看起来无碍,王家才愿意放人。
王家本不愿让我这个刚入门的「妾」走,但架不住是络腮胡的要求。
南海郡下设番禺、龙川等四个县,王家在本县无法无天,但那络腮胡却是郡级官员,不好过于争执,便顺水推舟让我暂时去服侍。
下属退下,我悄悄打量墨玉。
尽管知道他是墨玉,但面对眼前这个络腮胡壮汉,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他碰到我目光,狠狠瞪了我一眼,「看什么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嗯……
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是墨玉本人了。
还是那么讨厌人类,讨厌我。
「虽说少主要带着你,我可不会认可。要不是你,少主也不会被抓!」墨玉还是疾恶如仇的样子。
我低头,「对不起……」
「别这副模样,少主吃那一套,我可不吃!你们这些人类女子,就会装可怜……」
我咬牙,「你觉得,我还是会背叛你们?」
「谁知道呢?你始终是个人类。」
我看着他,字字决绝,「我若背叛你们,天打雷劈!」
想到阿爹阿娘,我对人世间已经没什么眷恋。我甚至也跟他们一样憎恶人类,这腐朽的、互相吃人的人类世界。
在想要杀死王景的那一刻,我已经割舍了一切。
人群已没有我容身之处,我还能算人吗?
我苦笑,声如泣血,「我宁愿我从来没做过人。」
墨玉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行了,誓言会不会成真也没人知道。」
「反正少主因你而化形,他是不会放下你的。」他小声嘀咕。
化形……
渊尧化形,是因为我吗?
16
一行马车连夜赶路,其中几辆囚车关押了鲛人,囚车中有蓄有海水的木盆,渊尧便在其中。
他们的计划是去番禹关押鲛人的地方,解救其他被捕获的同族。墨玉用的身份是将领,而渊尧则以鲛人之身被捕。
墨玉带着食物去喂鲛人,看得下属都愣了。
他们不明白,这种小事,大人怎么会突然上心。
「弄死鲛人没法交差,你们拿命来赔?!」
「我告诉你们,个个给我好好伺候着!要是死了一个,你们提头见我!」墨玉唬得那些人一愣一愣的。
不得不说,派头十足。
墨玉之所以伪装得如此巧妙,是因为鲛人族的能力。
据渊尧说,部分鲛人化形后可能会觉醒自己的能力,每个人的能力都不同。墨玉的能力是「复刻」,能精妙地幻化成其他人的样貌。
「那,原来的张大人呢?」
「应该已经被墨玉处理掉了。」渊尧淡淡道。
我一怔,没再问。
人类与鲛人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程度,就像很多事,永远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地方。
但我还有些地方不能理解。
「鲛人有这般异能,为何却不能对付人类呢?」
「你懂什么!」墨玉撇嘴,似有些哀怨,「海神重视平衡,万物相生相克,绝不让海中有凌驾于一切的力量出现。」
「我族只有一支血脉纯正鲛人具备这种潜能,而且化形后在危难关头才会激发,用于守护他人之用。但我们这支繁衍极慢,已经人数凋零。
「所以只有找少主,少主是我族的希望啦!」
我越听越入迷,只觉得鲛人族无比神秘。
又觉得苦涩。
海神馈赠鲛人族一定程度自保的能力,怕是没想到千载之后,这能力的局限倒限制了鲛人。
「其实本来也派不上用场。」
渊尧望向月亮,月光下似有海浪声澎湃,亘古以来,从不停歇。
「万物平等,自然规律本是如此。但人类却聚沙成塔、薪火相传,创造非凡之力,实属奇迹。」
他这番言辞竟不夹情绪,竟有几分慨叹之意。
墨玉皱眉冷哼,「人类狡诈罢了!」
说着他又恨恨地看向我,「若不是你们的帝王寻来术士,用歪门邪道对付我们,我们怎会有这么多族人被擒!」
「真是卑鄙!」
渊尧摇头苦笑,「这也是智慧啊。」
「大概这就是人族昌盛的原因,不得不认。」
「哼。」墨玉面露不甘。
我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恍觉我前十五年岁竟只是活在一方小小的世界,突然间推开一扇紧闭的大门,窥见不可思议的世界。
17
为了尽快赶到,一干人马连夜赶路,直到次日半夜才停下修整。
夜宿旷野,篝火火光中,偶尔有个别干木枝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愈发显得寂静。
我待在渊尧身边,坐在车头静静陪着他。
身份特殊,倒是也没士卒来管我。
多日操劳已让我心力交瘁,不知不觉,眼皮子越发沉重,只听着篝火燃烧的声音与呜呜风声,神智沉入深处。
我看到我家那间熟悉的屋子,阿爹坐在门槛边补渔网,阿娘在旁边剥豆子,我在阿娘左右咿咿呀呀。
她无比慈爱地对我笑,「阿茹这么漂亮,以后会嫁给怎样的男子呢?」
笑着笑着,似又想到什么,话语又染上了酸楚,「阿茹,我的阿茹啊……」
我努力想握住她的手。
但再抬眼,血如大雨般泼洒,血珠像刀子般在我身上切割。
阿娘和阿爹全身都是血窟窿,脸色铁青地倒在地上,污泥和血雨在他们身上滚落。
我拼命地摇他们,喊他们,但他们怎么都醒不过来。
但我继续喊,就那么一直喊。
哭声在雨水里像是会消失,只剩下茫茫雨声。
仿佛我这辈子都会停在这场雨中,停在阿爹阿娘离开的那一天。
「阿爹!」
「阿娘!」
我浑身颤抖,眼皮剧烈地抖动,朦胧中似乎感觉有人在擦我脸上的汗珠,清润的声音低低响起,「别怕,我在。阿茹,我在……」
睁眼,看见渊尧的脸。
「做噩梦了?」
渊尧手从囚车木板缝隙中探出,浅浅抚着我的额头。
「嗯。」我抹掉梦中流出的泪水,「我梦到阿爹和阿娘,惨死在我面前。我梦到我喊他们,可他们怎么也不会醒……」
也许是连日为命奔波,所有的痛苦都无暇顾及,在眼前的静谧下,反倒破土而出。
又或许是因为渊尧。
他脸上映出忽明忽暗的火光,像是有无限耐心。
好像所有委屈,都可以跟他说。
「我记得小时候我生病,阿娘用帕子沾了水贴在我额头上,一炷香就换一次。
「她彻夜不眠地守在我旁边,等我醒的时候她喂我喝粥……
「她还当掉她本来就不多的嫁妆,买肉给我吃……
「我好想阿娘,好想阿爹啊……」
说着,眼泪越抹越多,我便任凭它流去。
「我爹娘这辈子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他们多无辜啊,可他们却……我是不是错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啊……」我哽咽着。
渊尧帮我抹眼泪,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怎么会呢?阿茹,可是我最中意的人类了。」
「我怎么会看上坏人呢?」
他的声音像是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没有错啊。」
「无辜的人也会惨死,是因为这世界有人为了自己不择手段。就像我族什么也没有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一怔,心头紧缩。
鲛人与人类,我与王府,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都是这吃人世界中被欺压的那一环。
亲人、族人逝去的痛苦如附骨之疽,日夜灼烧着五脏肺腑,如剥肤之痛,令人痛不欲生。
但自怨自艾并没有用处,唯有奋起反抗,才能将那食人者拉下,才能让更多同族摆脱被欺压的命运!
我恍有所感,抹干眼泪,「你说得对。我不能再哭了,我要振作起来。」
「渊尧,我是不是很没用……」
渊尧轻笑,摸了摸我的头,「你才多大,你只是个小不点呀。」
「要你承受这么多,已经很为难了。」
他的声音那般轻,我却猛地一颤。
胸口似堵着一团棉花,万般滋味难以言喻。
我突然想起来我才十五岁,有些未出阁的女孩这时还围绕在父母身边,可以对母亲撒娇,可以期盼想象着未来的夫君,她们笑起来依然天真烂漫。可我好像已经五十岁了。
可是渊尧居然还记得,也只有他会这么对我说。
渊尧缓缓道:「以后有我在。我会护住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而我也下定了决心。
我看他一眼,抿嘴道:「我也会护着你的。」
他笑了笑,有几丝打趣,「怎么护?」
「我会想办法的。」我认真地看着他,想了想,道:「必要关头,用我这条命都行。」
话刚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个爆栗,疼得我轻嘶一声,「干吗?!」
渊尧威胁般地笑,「有我在,轮得到你拼命吗?」
「小丫头片子的,瞧不起我啊?」
我……
懒得理他了。
18
连日赶路,墨玉已有疲态。
大多数时间,他都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我拿了食物去送给他,他倏地睁眼浑身警觉,见是我,淡淡道:「我不吃,你拿给少主吧。」
「还是吃点吧。听渊尧说用能力特别耗费精力。你,还能撑住吗?」
他冷哼一声,「你用不着关心我,我不需要。」
我眼珠转了转,「真的不需要吗?」
他直接闭眼懒得吭声。
「哎,渊尧说墨玉辛苦了,他的心都整天为你揪着……」我叹气道。
墨玉眼皮子动了动。
「他生怕你体力不支,特地让我多照顾你。你不要就算了哦。」
说完,我就准备拿上东西走。
墨玉睁开眼睛,已是等不及了,「少主说的?」
「是啊,他说你很重要。但他现在是被困的鲛人,也做不了什么。」
墨玉嘴角不自觉上扬,又强行压下来,清了清嗓子,端了端坐姿。
「那好吧,我不能辜负少主的心意。」
我看着他吃,使劲憋笑。
「对了。」他一边吃,还不经意般地问,「少主还说什么?」
「什么?」
「就是,很重要那个。」他的表情好像有些扭捏,看得我想笑。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真的令人想笑。
我恍然大悟道:「哦,他说你很重要,他每天都在惦记你,说你千万不要逞强,现在全靠你的幻化之术撑着,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墨玉嘴边的弧度越来越大,已然是压制不下去的姿态。
我捂着嘴,想赶紧退出去。
再不出去真的要憋不住了。
「站住。」
墨玉突然把我叫住,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幽幽道:「鲛人首次化形,一般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往后才可挥放自如。
「可我去营救少主,听说你被掳进王府,他在一炷香内就完成了化形。
「筋骨尽断,骨肉重塑本就无比痛苦。
「少主,更是承受了数倍于此的痛苦。」
我听着,心头忍不住的酸涩。
这些,渊尧从未告诉我。
他在我面前永远那么轻松自如,把我当成需要守护的小不点,可我,除了给他带点小鱼干,好像都没为他做过什么……
墨玉严肃道:「你不要背叛少主,否则我会杀了你。」
这是墨玉第一次没用敌视的口吻对我说话,但严肃程度令人心悸。就好像,他曾经这么杀过一个背叛他的人。
我点了点头,人随心动,当即便冲了出去找渊尧。
到他身边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入王府那天,我再也没有想到过我能有机会见到他。获救以后,我沉浸在失去阿爹阿娘的痛楚中,将儿女情长压在深处。
但现在,我只怕这趟旅程变故众多,一去不回。
他挑眉,「怎么了,眼巴巴的?」
我摇摇头,静静盯着他,想把他这副样子记在心里。
渊尧见我如此,也含笑盯着我,眼角眉梢全是风情。
半晌,他退下阵来,嗓音沙哑。
「你这小不点,今日怎么这么莽?」
他眼神好像有些炙热,看得我有点心悸。
「我本来就不胆小。」我小声道。
有些事,我怕不说就没机会了。
就像将军出征前,心仪的女子急切地寻来表露心迹,我也不能再等。
我按下那些不安情愫,鼓起勇气问:「等我们回来,我们……结成一对可好?」
渊尧不说话,幽蓝的眸子盯着我,似有无数情绪涌动。
似要说什么。
但他最后只是笑笑,揉了揉我的头,「回来的事,回来再说。」
我怔住,缓缓点头。
心头无法形容的滋味,似是失落。
但很快就压下了这种情绪,因为眼前有更重大的难关,解救渊尧同族才是最要紧的。
19
车马向番禺行进,进了番禺后,向关押鲛人的秘宫前行。
据说之前被捕的鲛人被送去都城,由帝王座下的术士进行炼化。
但长途跋涉很多鲛人吃不消,路上折损了不少。后来便将南海郡沿海捕获的鲛人统一送入郡治番禺,在这里集中炼化。
炼化……
这两字听得人毛骨悚然,竟完全不能和活人联系到一起。
这究竟炼的是什么?
而进入秘宫后,眼前所见简直令人惊骇。
两侧各有几级台阶,往上来到一处高台,上放有偌大的铁质圆盘。高台下,是座形状怪异的鼎炉,矗立在圆盘正中央。
鼎炉中火焰汹汹,似从未熄灭。而在圆盘各个方位,每个凹槽上都锁着一个鲛人,将近十来个。
而那些鲛人……
他们的鱼尾被切开,某种暗黄色的液体从中流出,缓缓流到圆盘上,向中心位置汇集,汇入下方的鼎炉。而他们躯干上遍布触目惊心的结着薄痂的伤口,看起来竟似被剜肉所致!
所有的鲛人都形容枯槁,奄奄一息,已与将死之人无异!
鲛人,异族也,其寿绵长。
竟被放在此处,活生生地剜肉取脂,炼制某种丹药!
看得人无比骇然,不能言语。
这些鲛人已无开口之力,但空气里似飘荡着痛苦的哀号声,凄惨凌厉。
我站在墨玉身边,看见他望着自己的族人,满眼血丝,额头青筋暴出,双拳紧握能听到骨节咔嚓声,痛苦与怒火溢于言表。
那是他们的族人,他们的同胞,却在这里任人鱼肉。
我此时已经换上士卒装扮,跟在墨玉扮作的大人身后,不敢回头看。
渊尧还在外面的囚车里,跟其他被绑鲛人等待着发落。
若他看到眼前场景,只怕万般痛苦。
墨玉站了半晌,对着门口看守的士卒,嗓子眼中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你们出去把门关上,我有要事要做。」
几名士卒虽不解,依然照做。
墨玉动作迅如闪电,手起刀落间,鲛人一一毙命,没有一丝手软。
我惊惶道:「这……」
墨玉神色无比肃穆冷酷,「他们这样,与死了无异!我族无法容忍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我只能给他们解脱!」
但眼睛深处的红,难以掩盖。
墨玉与渊尧之痛苦,只怕不亚于当日我眼睁睁见阿爹与阿娘在我面前……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出去后,墨玉叮嘱手下的人:「你们守好大门,别让任何人进入!」
随后便吩咐两名士卒,带着这趟行程的囚车向更深处的地牢走去。
庆幸墨玉变化之能神乎其技,加上演技气势也颇为精妙,此番路上无一人认出,遇事也灵活应变。
前殿是已经被残害的鲛人,眼下我们往地牢走去,那里关押着其余鲛人。
「好了!你们都出去,看守好大门,别让一个人进来,这些鲛人我来处置!」
囚车进入地牢后,墨玉冷冰冰地吩咐道。
「大人,这些小事还是我们属下来处理,您连日奔波,还是早日歇息为妙。徐大人说,明日还有要事嘱托于您……」
「我的命令听不懂吗?!」
这番发怒咆哮,下属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据说这徐大人是都城派来的术士,主持鲛人炼化事宜。
听说术士都有超凡本领,若被发现只怕会很难缠,所以必须在今夜完成行动。
20
「少主,这就是所有族人了。」
这地牢修建得不同寻常,两侧沿墙沿筑有水池,墙上有多个手臂般粗的铁环,每个铁环上都用铁链锁着一名鲛人,总计约有几十名。
那些鲛人看起来并未受伤,只是面色惨淡,愁云密布。
「还有一些……」墨玉顿住,低声道,「已经回天乏术。」
渊尧颔首,眉宇掠过悲痛,似已明白什么。
他自囚车迈出,原本蓝色的鱼尾在瞬间化为双腿,衣衫盖上,走出的已然是个挺拔卓绝的翩翩公子,满脸的肃穆威严,透着令人震颤的威慑气势。
似是战场杀敌时满面寒光的将军,又似王座走下来的君主。
「族人们,你们受委屈了!」
悲痛但更多是慷慨激昂的声音,瞬间就点燃了地牢。
池中鲛人恍然明白了什么,一片呜呼哀哉之声响起。
「有人来救我们了!」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就知道同胞不会放弃我们的!」
他们劫后余生般地喊着,向我们投以无比热切的目光。这景象即使我一个人类,也看得热泪盈眶。
「大家镇静!我们现在就来救你们!」
墨玉急切地喊,和渊尧对了个眼神,冲到水池边给那些鲛人解锁链。
鲛人众多,我也拿了串钥匙给他们解。
三人配合,应该很快就能解开。
但有一点我尚未明白,解开后如何在众目睽睽下运送这些鲛人?
这些鲛人都尚未化形,在岸上毫无行动之力,就算能出了这座地宫,又怎么回到大海?
墨玉说这与渊尧的能力有关,说话时面露担忧,似也不确信是否有十成把握。渊尧也说他要先掌控好能力,在这里做最后一击。
就在我们行动时,大门突然被哐哐敲响。
「大人,有人求见。」
「不是说别让任何人进来吗!」
「是位王大人,说是博罗县属官。他说有万分紧急的事向张大人您核实,若是大人不见,他会到徐大人府邸找徐大人,半炷香内就能回到这里。」
王大人?
我抖了抖,心中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但又觉得不可能,他怎会追来?
与其放任对手行动,不如将对手放在可控范围内。听说那人孤身一人,墨玉便许他进来。
那所谓的王大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如同被毒蝎蜇到般,遍体生寒,止不住的恶心。
是王景。
他踱着步子缓缓走近,下巴有些胡茬,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阿茹,又见面了。」
我没理他,死死地瞪着他。
「呵,别用那种热烈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想极了我。所以我这才连夜赶过来,连顿饭都没吃呢。」
「我是想极了你!我想你去死!」我忍不住了,直接骂。
王景笑笑,「既然你想极了我,我更要带你回家了。阿茹,过来。」
「她不会过去的!」渊尧冷冷道。
「呵,我说鲛人怎会穿过看守闯到我府中,结果让我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鲛人,居然能变为人身?要不是看到阿茹的鲛人朋友居然在这里像模像样地站着,我还觉得荒谬呢。」
「哪里来的小卒,还不赶快滚出去!找你大人我有事吗?!」墨玉吼道。
王景唇边的笑意更加讥诮,「张大人,好一个张大人啊。」
「若这里的是张大人,那我找到的那具尸首又是谁?!」
话虽疑问语气,但句句肯定,王景已然发现了墨玉顶替的秘密!
21
「废话少说,王景,你想要做什么?」
王景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着我笑,「嘘,阿茹,别着急。」
「你的鲛人朋友想怎样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迎你回家而已。你已经是我过门的妾,此生此世我们都要在一起。」
我一口血涌上来,「你知道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王景还是在笑,甚至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只是眼底令人不寒而栗。
「阿茹……有些事我不懂,但我愿意花时间学习,学习怎么爱一个人,怎么对一个人好。你回来,只要你回来。」
这番话说得艰难,如发自肺腑,却更加令人觉得荒诞。
这是王公子说出来的话吗?
真是离奇,真是可笑。
我决绝道:「绝不可能!」
他的笑停住,转瞬又笑得更加剧烈,透着骇人的执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
又阴沉地看向渊尧,「你是喜欢上你身边的鲛人了吗?」
「哈哈哈真是可笑,你居然看上一条鱼。」
我咬牙,「那又如何?我怎样与你无关,我就是跟一条普通的鱼共度此生,也不愿在你左右!」
王景脸上的表情褪去,变得无比安静。
突然,他抓住了水池边缘最靠近他的一条鲛人,刀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我和渊尧、墨玉俱是一惊。
「很好阿茹,你做出了选择。那我要让你看清楚,你值不值得。」
他手上的刀刃一动,鲛人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那还是个小孩子模样的鲛人,在此处关得灰头土脸,颇为可怜。
「你!」
他冷笑,「反正我在阿茹心中就是随意伤人,毫无品行可言之人。那么这个坏人我做定了。
「喂,那边那个鲛人。
「阿茹跟这个小孩,你选一个吧。是选一个女人呢,还是你的族人呢?」
渊尧欲动,王景手中刀刃用力,鲜血从孩童的脖颈渗出,「小心,我的刀杀人只是一眨眼的事。」
渊尧幽幽盯着他,地牢内一时间情势逼人。
「还权衡什么,看看你眼前这些族人!」
「他们千里迢迢,受尽折磨,你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族人在眼皮底下死吗?你要让他们伤心吗?」
那些鲛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若他们的族人为了人类放弃他们,只怕会无比寒心。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来选!」
我高声道,说完便朝王景走去。
走之前我看了渊尧一眼,我望着他的眼睛,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用说。
渊尧是懂我的。这是我的事,本就与鲛人族无关,更何况,在这朝夕相处中,这些鲛人对我来说已经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就算拼了命向往昔走,也无法超越时光回到过去,拯救阿爹与阿娘。
但鲛人一族就在眼前,像曾经被欺凌的我家一样,我还有机会见证他们重获自由。
我对这世间已没有留恋,唯一希望的就是渊尧和族人重回大海。
我站在王景身侧,竟无丝毫悲怆,只有深到平静的恨意。
「我过来了,你放了那小孩。」
王景有些惊讶,似没想到我会主动过来,「阿茹倒是胆子大了不少。」
他倒是说到做到,将那鲛人幼童推了出去,将我狠狠拽入怀中。
带着轻笑的呼吸拂过我颈侧,他双臂拦腰缚着我,看着渊尧他们讥讽地笑。
「你看,阿茹,他们还是放弃了你!」
「若是我,不会有丝毫犹豫,我定会选你。」
22
我竟无丝毫感动,只是觉得跟这人无法沟通。
只见渊尧在前方牢牢看过来,面色沉凝带着压抑的愤怒,像是即将发怒的雄狮,冷笑道:「选择?我不会做什么选择。
「要守护之物,拼尽一切也会护其周全。
「我会守护要守护的人,我的族人、我心爱的人……全部!」
地牢内似无风自动,在一刹那,我看到渊尧对我说了两个字。
「等我。」
眼泪一瞬间涌出,我蓦地想起了当日在洞穴中渊尧被捕时,隔着重重守卫对我说的,也是这两个字。
然后他在我陷入绝望的那个夜晚,轰然降临。
这一次,他同样会来的。
我相信的,渊尧,我相信。
那边墨玉已经在僵持之际,给其余鲛人一一解了束缚,而我在寻觅着机会夺王景手中的刀,为爹娘报仇!
「少主,靠你了!」墨玉焦灼地吼道。
渊尧神情凝重而神圣,整个人宛如被一层奇异的气场包围,笼罩在淡淡的蓝色微光中,长发飘动如同神明。
他手撑地面,随即,我们隐约听到某种轰鸣声,由远及近,听得人心如擂鼓。
「不好了!发水了!」
「救命,救命啊!」
伴着外面士卒惊恐的喊叫,汹涌澎湃的水流轰地涌入,竟是击碎了木门,呈千军万马、雷霆万钧之势灌入地牢。
这么多的水,波澜壮阔如同海浪般的水,看得人震撼不已。
这些水……
我恍然明白,这就是渊尧的能力,控制水的能力!但这么多的水,竟被引到此处,这该是多么庞大的力量!
这水掺杂着泥沙的腥味却无咸味,约莫是附近江水中的水。
王景唰地拉着我往高处走,来到一处略高的高台。
我们刚上去,水已经淹没了大半个地牢!
这么多的水一下子涌入,呈惊涛骇浪之势。
像海洋中破裂即将翻覆的船只,人在其中不堪一击,只要被水卷入便立刻被卷走,那些士卒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而那些鲛人却似如鱼得水。
他们在水中身姿矫健,无比灵活,像是鸟儿回归天空,鱼儿回归大海,在自己的世界里挥洒自如。
而在秘宫外,附近所有百姓都会看到此生难见的奇观。滔天水柱从江河中升起,竟如通天之桥般,连接到这秘宫中。
而那水柱中,他们偶尔从中看到有着鱼尾的人,在其中轻盈地翻越,顺着水柱回到江河,沿江河回归大海!
从被囚,到重获新生!
我看着眼前的鲛人,无比欣慰地微笑起来。仿佛看到了阿爹阿娘,远远地对我笑。
阿爹阿娘,现在应该也很自由很自由了吧。
「该死!这些鲛人都被放走了,要找谁问罪!」
王景眉头一拧,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猛地套在我手上,另一头拴在了墙壁的铁环上。竟是道模样怪异的锁。
「鲛人,停下这水!你想让阿茹被淹死吗?!」
他冷笑,「我骑马日夜兼程赶到,但来之前我可没忘记打探清楚你们的事。」
「这秘锁叫心上锁,是我从术士那里求来的。这锁除心头血外无法解开。不过据我所知,失去心头血的鲛人是活不下去的吧。阿茹就在这里,我倒是要看你今天舍不舍得淹死她!」
我拼命挣扎,闻言一震。
眼眶一红,直接趁其不备,夺过他腰间的匕首猛地一刺。
23
「阿茹,你……」
王景满目的难以置信,捂着伤处往后退了几步。
我恨恨地望着他,恨不得剜其肉削其骨。
为何他要盯上我?爹娘因他而死,他强抢我入府,现在又像甩不掉的臭虫在这关头折磨我。为什么我这辈子会摊上这种人?
我的人生已经被毁掉,想让我屈服于他?这辈子,绝不!
我只恨被锁着,没能一击致命!
眼看着大水已经淹没到这里,王景拖着身躯移到一块木板上。
渊尧浮在水面,急切地朝我游来。
墨玉大喊一声:「少主!」
「墨玉,保护族人回去!」
渊尧已游到我身边,托着我的后背让我头仰上呼吸。
「这次回去,带族人往南洋迁徙,务必让众人牢记教训,别再受术士蛊惑!」渊尧严声叮嘱,竟是如生离死别。
墨玉深深看了我们一眼,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跟族中尚还健壮的鲛人,护着那些已经没有体力的老弱妇孺游走。
「阿茹,吸气……」渊尧的声音似有些抖。
水已经漫过胸口、咽喉、下颚,压力疯狂地挤压着胸腔,连呼吸都极其痛苦。
我努力地吸气,在水覆过我脸时则屏气不让水进入。
渊尧潜入水中狠狠拽那秘锁,但王景说的没错,这秘锁由术士所造,确实无法解开。
渊尧拽不开,似是感受到我的痛苦,又浮出水面,望着我不知该怎么办,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之色。
「怎么办,施术已经完成,我无法在这时候停止……」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扯动嘴角,有点想笑。
还是头一次看见渊尧这么恐慌。
我用最后的力气望着他,想把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
「没关系的,渊尧。」
「你走吧。」
我这一生,过得实在苦涩。但和渊尧在一起的日子,却拥有鲜亮的底色。
从第一次和他坠入大海,在日光摇曳的海中看到艳丽惑人的鲛人对我笑,波澜壮阔的世界似已拉开序幕;
到后来洞穴陪伴,心有所属;
到我最绝望的时候,他飘然而至。
我从未想过我的命运,会和一个鲛人紧紧缠绕在一起,如此的惊心动魄。
此生,已足矣。
「渊尧,一定要带你的族人回家啊……我会很高兴,很高兴的……」我的声音已是支离破碎。
「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很高兴……」
渊尧眼睛却已泛红,「不许说!我不许你走!」
水淹没过我的头顶,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露出水面。
我使劲屏气,在水中最后看着渊尧,等待着死亡来临。
24
却见渊尧面露痛苦,随即是下定决心的狠厉。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使劲摇头。
他要做什么?!
渊尧举起手,锋利的指甲如刀锋般放在胸膛前。
我大为惊骇,想要劝阻他。
张嘴,却痛苦地吐出一连串气泡,只能死死瞪着他拼命摇头。
别做傻事啊渊尧,你好不容易解救了族人,你要回去,回到你的家园才是!
你怎么可以在这里,为一个人类女子做傻事?
渊尧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惊慌消失,只剩从容笑意。
我听见他打趣般的口吻:「小不点,都说了我会护着你,你还不信啊?」
「要是你今日出事,我岂不是很丢脸?」
他疯了?!
我死死瞪着他,眼泪在水中疯狂涌出。
他开始割自己的躯体,任由那鲜血蜿蜒流出。
他怎么可以这样啊,他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
渊尧还在笑,像海洋深处绚烂又破碎的花。
「对不起,原谅我,这一点点私心吧。」
他还在说,像是要把很多话一次说完。
「你总是表现得很坚强,可你只是个需要人疼的,小不点啊。
「记得你的问题吗?
「我不想跟你,结成一对……等你回去,找个对你好的人,好好过这一辈子……
「你还小,你还有很漫长很漫长的人生,绝对不要……放弃……」
水中,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得我泪流满面。
「如果有人欺负你,找墨玉帮你,就说是我说的……」
我泪如雨下,摇头求他不要再说。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那时候不正面回答我,而是要回去再说。他那么自信甚至自负,却暗自做好最坏的筹谋。
可是我怎么能接受啊,我怎么能接受。
「阿茹。」
他轻抚我的脸,眼神无比温柔,像是要将此刻铭记。
「忘了我。」
大量鲜血流到秘锁上,秘锁倏地打开。
而世界已陷入寂静,我此生再也见不到渊尧。
25
我哭得想吐血,甚至都发不出声音。
我是怎么度过那晚的啊?
我拖着渊尧的身躯往外游,觉得此生无望。看到木板上奄奄一息的王景,他半身被鲜血染红,求救般地看向我,喃喃念着我的名字。
我踹了一脚,让他坠入水中。他缓缓地沉了下去,看我的表情竟然无比平静。
我继续拖着渊尧游,在半途遇到折返的墨玉。
我们游了很久,很久……
直到回到那方蓝色的大海。
那辽阔而神秘、深邃的海洋。
一轮皓月,海浪拍打着白沙,亘古以来,无悲无喜。
渊尧,回家了。
你看呀渊尧,你到家了,快醒醒呀。
「渊尧!渊尧!你醒醒好不好?别走,求求你别走……」
我摇晃着已经不会再睁眼的渊尧,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眼泪砸到他脸上,又迅速渗入沙子了无踪迹。
阿爹走了,阿娘也走了,渊尧怎么也走了?我哭得肝胆欲裂,眼泪像是在这一夜哭干。
墨玉眼睛红红的,久久不能出声。
突然,他眼中划过坚定之色,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他让我把渊尧的躯体放在海边,随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浩瀚的大海,念起了缥缈虔诚的祷词。
「巍巍海神,佑我鲛族。以我海魂,在此献祭。愿求故人,重返其身。」
墨玉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声音虔诚悠扬,似古老的歌谣,荡气回肠……
白纱般的月光笼在渊尧身上,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又期盼又害怕地等待奇迹发生。
许久,他的手指动了动。
睁开眼,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瑰丽绚烂,宛如初见。
26
番外一·王景
他知道有很多人讨厌自己,包括他看上的那些女人。
她们在自己面前或甜言蜜语、低三下四,眼里藏着讨好与畏惧;又或坚贞不屈,眼中的厌恶不加掩饰,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但都改变不了结局。
女子对他来说,如同手中的莺雀,可爱惜有加,也可视若敝帚,全凭自己心情。
就像他的生活,一向如此。
他的父亲比他行事还要荒谬,家中所有奴婢都畏极了他。他的母亲总是哀怨地在家中守候,抱怨着他的父亲,担忧着未来的一切。
据说他的父亲有位未能在一起的心上人,才整日对自己的妻横眉冷对。
但也不见得他有多深爱。
当他的父亲把那位女子带回家后,也只是宠了数月便弃之不理。
爱,不过如此,或者并不会存在于富贵之家。
他母亲担忧他日后的地位,私自用药断绝了父亲的生育能力,一尺白绫了结此生,给儿子铺好了路。
那年他八岁。
他的父亲厌极了他,却也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从不怠慢于他,吃穿用度无不精细。但他从来不会对自己笑。
十几来岁时他染了肺疾,父亲调任来到了偏远的南方,这里有更清新的空气和辽阔的大海,对身体有益。
他憎恶这一切,恨不得去死。
也是在那天,他碰到了一个女孩。一个美人坯子。
美人很多,但不知为何,他却难以忘记这一个。
四年后,他已是闻名西乡的公子,便在那一日,一眼认出了当年的女孩。
听说她叫肖茹。
阿茹,阿茹,他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名字,觉得很好听。
他问身边的小厮,若把这姑娘收入房中,她会如何。
小厮低低笑着,「被公子看上是她的福气,她肯定千恩万谢。」
他挥着折扇,势在必得。
阳光很好,海浪也很温和,他开始有点喜欢海边了。
她家境贫寒,母亲卧床,正是需要银两之际。但她见到他却无比疏离,他以为是女儿家的娇怯害怕,按捺住了生气,还愿娶她为妾。
他想着来日方长,她定会心悦于他。
本是恩赐,她爹却怯怯缩缩来到了府上,将聘礼如数退还。
他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
当即,就扔碎了手中把玩着的一块价值高昂的玉扳指。
呵,她竟如此看不上他?
他立刻调查了肖家,却没想到那日竟会发生如此多事端。她阿爹被打死,阿娘在眼前自尽,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她看他的眼神,似是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那一刻,他心脏倏地悬于半空中。
他那时候还不懂那种感觉,是惶恐。
只因他从未有过。
他有点害怕她此生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次日还是迎娶她入府,别人说他强抢也罢,无法无天也罢,他只想立即将她带回家中,日夜相见。
他不顾礼数,为她布置了喜庆的小院。
她对他依然像对着仇人,尽管他解释已经责罚了下人,但她已经不会原谅他。
他想想也是,父母之仇,岂能遗忘?
那就恨吧。
恨他也罢,总之他要定了她!
但她却逃走了,跟一条鱼。他立刻寻到术士请教了关于鲛人的问题,又日夜兼程骑马赶路,终于找到了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还是说了,说了这辈子唯一的好话。
「有些事我不懂,但我愿意花时间学习,学习怎么爱一个人,怎么对一个人好。你回来,只要你回来。」
说出口,他突然看明白自己的心。
很多事他确实不懂。
这一生,任何东西他应有尽有,但他从来未曾真正笑过。
仔细想想,也许他只是羡慕有些人的父母伉俪情深,只是怨愤这些自己从未拥有过。他从未被爱过,也不懂得爱。
但他想要努力,想要朝她走近一些。
如此卑微,而她弃之若履。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也害惨了她。
她恨他,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觉得如此荒唐,索性将坏事做到底,用他人性命试她喜欢的人。
但她却未见任何悲哀,相反无比镇定。
他看着她和其他人遥遥相望,那般的默契、坚定,似有情愫在中流淌,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看得他妒火中烧。
最后,他被她一刀刺中要害。
他靠在那块木板上,听着他们那些缠绵的对话,看另一个人为她而死,看她哭得那么悲伤……
他突然明白自己输在哪了。
好像开始懂得怎么爱一个人,却已经是生命的尽头。
「阿茹,阿茹……」
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被她踹入水中。
他可以反抗的,如果他拼尽最后力气,背着其他人的她定无法胜他。
但那有什么意思呢,他已无法挽回,就像他这肮脏的人生也早已无法回头。
他沉入水中,在一片晃动的水中看着她远走。
很轻柔,像在他出生前。
而他静静闭上眼睛。
如果时光倒流,也许他会过好这一生。
他会在遇见她时,浅笑着走出去帮她,说一声「好久不见」。
那时一切尚未开始,一切还有可能。
27
番外二·墨玉
她在睡觉。
手中的刀已经举起,就差一丁点就能了结这个丫头的性命!
却被少主砸了个爆栗,还有慢悠悠威胁的语气:「墨玉?」
墨玉捂着头感觉自己贼委屈。
人类用秘法诱捕他们的族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可他的少主居然在这里和一个人类小丫头朝夕相处,看起来好像还真上了心。
要是她背叛他们怎么办,要是她下毒怎么办,真是让他操碎了心。
哎,宝宝心里苦。
再看看少主看着对方睡脸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墨玉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恋爱中的酸臭味,都快把他熏晕了。
少主说,人类并非都是阴险狡诈之徒,道理他明白,可是他所见都是穷凶极恶、虚伪自私、无情背叛之人!
他恨人类,恨不得杀尽天下人!
墨玉躺在石头上看星星,恍惚间又开始做以前的梦。
梦里他生活在最湛蓝的海洋,每天和游鱼比赛谁能先到达最远的那处珊瑚礁群落,在月亮最圆的夜晚,唱起鲛人动人心弦的歌声,日子无比逍遥自在。
而他却渐渐对岸上起了好奇之心。
也许是因为海上过于飘摇,而陆地就在那里岿然苍茫;也许是他听说了太多岸上的故事,那里的食物有无数种做法,那里的爱情缠绵悱恻;也许,是他遇见了她。
他第一次见到人类,从礁石后探出半个脑袋。
他以为她会怕他,她却眼睛亮晶晶地笑起来,「鱼也会说话吗?」
「什么鱼?我是鲛人!鲛人!」
那个女子捂着嘴吃吃地笑,而他却记住了她笑起来的样子。
他常偷偷游去海边看她,说起数不尽的话。
他跟她说起鲛人一族的栖息之所,鲛人喜欢和讨厌的东西,还有点羞涩地跟她说起化形的秘密,她也罕见地脸红了。
玩得最亲密的伙伴告诫他不要接近人类,虽然有化形之秘,但鲛人一族古训便是远离人类,否则不得善终。
「但她是不一样的!」
她家中亲人有难,他剜下自己肉为对方续命。鲛人寿命长,他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那夜他经受剧痛化形,结束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
他欣喜万分,准备告诉她自己已经能化形,得到的却是提前布置好的陷阱。
而后。
他杀红了眼,借着逼出的幻化之力和求生本能,杀掉数人逃了出来。
再而后,鲛人栖息近海开始有术士出现,用各种秘法诱捕族人。杀害、折磨、炼化,任人鱼肉。海风像回荡着的哀号,而一切因他而起。
他潜入她家,一刀了结了她的性命,毫不犹豫。
世事苍狗,绝无回头。
……
「墨玉,墨玉……」
一睁眼就看到这人类丫头在喊他,真是晦气。
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滚远点,不然我杀了你!」
又悄悄看了眼少主,真不知道少主喜欢她哪点。人类女子比不上同族女子一星半点,而且心肠还黑。
「我带了点鱼干你吃吗,不然渊尧快吃完了。」
「急着干什么,你不会是下了毒想毒死我吧?我告诉你,我可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才没那么容易死!」
「不是啊,我就是看你也挺喜欢吃的。」
鱼干,是还不错。
哼,但他才不会被人类迷惑,绝对不会!
他会盯着她的,要是她有半点不轨之心,他定会像当日那样手起刀落。
少主说这女子是不同的,他不这么认为。不过她确实挺惨的,少主被囚后,她父母被逼死在自己眼前,又被强抢入府。
他前去营救少主,少主竟痛苦不能自已,在一炷香内就完成了化形。
他想,完蛋,这下怎么劝都劝不回来了。
他看着少主哄她,将她从崩溃边缘拉回,看他们在夜晚依偎,恍然间感觉有什么东西确实是不同的。
她不会背叛,她跟少主之间当真与众不同。
也许真爱是存在的,只是未曾光顾于他。
再后来,少主为她而死,她哭得肝肠寸断。他也红了眼,为少主,也为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他突然下了某种决心。
于是他唱起古老的祷词,以无比诚挚之心,用一身海魂作为献祭,换取少主魂魄归来。
他割舍了自己鲛人一族与海洋的联系,代价是从此失去鲛人之身,永远以厌恶的人类躯体在陆地上行动。
他看着那两人又哭又笑,看她哭完闹脾气说什么不结成一对就不结之类的,看少主手忙脚乱解释,感慨还是孤身好啊,孤身没烦恼。
以后少主会带她和族人向更南方迁徙,那里有更温暖的海水和明亮的日光,少主会用自己的力量庇佑族人……
但他全都无法看到了。
不过没关系,他知道他们会幸福。
只是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梦到当年。
那夜他化形完,迫不及待地来到那个人的面前,以为自己即将触碰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