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
但我,是太子侧妃。
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俩成亲一年,一次都没同过床,甚至不住在一个府上。
理由竟是我鼾声如雷,扰他清梦。
猪蹄子不愧是猪蹄子,借口都懒得好好编。
他跟我都没同过床,又岂知我是否打鼾,兴许我昼伏夜出,整宿风流快活,压根不在枕边呢。
就离谱。
如此毁我清誉便罢了,最过分的是。
——他娶太子妃进门那日,居然没请我到场!
没请我!大宴宾客,举城同庆,唯独没请我!
说好了要侧妃磕头迎接,要侧妃跪地奉茶,要侧妃山呼主母呢,终究是我不配,我错付了。
1
那一日,太子府是满汉全席八珍玉食,可热闹是他们的,我独在别院,一口没吃着。
人家新婚宴尔万人朝拜,我边吹冷风边捧着一碗光秃秃的长寿面。
尚书府的小公子沈容铮蹲我旁边,给我添了勺葱花,给自己挖了勺猪油:「没事,也没请我。」
说罢,我俩一起叹了口气,然后各自嗦了一口面。
确实他也挺憋屈。
我是太子李悉的侧妃,他是太子妃沈容锦的亲弟弟,我俩可是这对夫妇的「血肉至亲」。
没被邀请,大概是因为——我俩有「私情」,暗通款曲,伤风败俗。
对,别想歪,真就是世人眼中,那种男女之间见不得人的龌龊私情。
并且这份「私情」时至今日,愈演愈烈。
「鲫鱼和猪肉给你放小厨房了,你这儿也偶尔开开荤。」
沈容铮嫌弃我这儿的一切,它们如此寒酸,难入公子哥的脸,包括我这个人。
看着我嗦阳春面,沈容铮捏了把我肥嘟嘟的小脸:
「一点油花儿都没有,看你都瘦成啥样了?」
「没油花好,洗碗方便。」我说着乐呵乐呵,笑出双下巴。
「罢了,去给你烧壶水,早点洗洗睡吧,晚了太子府要放烟花,得吵着你了。」
「烧啥呀烧。」我拉住他,「柴火又一早用没了。正好你来了,走,不吃了,劈柴去。」
「太子真不是个东西。」他一边恶狠狠地啐道,一边熟练地捋起袖子往前院走去,「这样对你。」
我无语地斜眼看他:「那么请问是拜谁所赐呢?」
沈容铮挠挠头,尴尬地笑了。
2
沈容铮不该挠头。
他该给我磕头,磕碎为止。
——一年前,本该成为太子妃的人,是我。
可惜嫁给李悉的前一晚,我和沈容铮被「捉奸在床」。
当时的场景很是香艳。
他匍匐在我身上,叼着我的耳朵,我满脸绯红,抵住他的肩膀,口中咿咿呀呀地叫着。
事后,我说烂了舌头也没人相信,沈容铮在我耳边说的是:「拿命来。」
而我的确在认真虔诚地喊:「不要不要。」
他丝毫不想睡我,从天而降,只想杀我。伤害极大,且侮辱性极强。
做这一切就为不让我坏掉他姐姐成为当朝太子妃的好事,坏了他尚书府一门继续平步青云的前路。
那之后,我就被「流放」到这处太子府别院,受尽众人白眼与冷待。
太子几乎从不到访,除了……
除了这会儿……
沈容铮和我一人一把斧头,劈柴还没劈多久的时候。
门突然开了,外面是千年一遇的,我的狗男人——太子李悉。
六目相对,场面一度尴尬。
如果李悉耳朵好,他听到我俩这对狗男女的最后一段对话是。
「那你岂不是好几天没洗澡了?」
「可不是吗,日日盼着你来呢。」
是日日盼着你来劈柴,我这是省略句!
「你是不是都臭了?」
「久闻而不知其臭,要不你帮我闻闻。」
如果李悉视力也好,他还能看到我大鹏展翅般抬起胳膊,狰狞地把腋下凑到沈容铮鼻子边。
而沈容铮一边面露难色连连摇头,一边举着斧头四处逃窜。
我俩你追我赶,十分「私情」。
直到门外一身华服的太子殿下,喜袍都未褪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颇为喜感的我俩这对狗男女面前。
于是……捉奸在柴。
「大胆!」李悉身侧的小厮旺仔适时叫了一句,「成何体统,还不快跪下!」
轮到我挠头了,这真的,很难解释。
却不想,李悉先一步冷冷开口:「跪?跪什么?」
他瞥了一眼旺仔:「你看见什么了?」
旺仔登时魂飞魄散地跪下,连连摇头:「奴才啥也没看见。」
李悉扬起下巴,高冷地闭上一双星目:「本宫也什么都没看见。既然侧妃不在,旺仔,我们便回吧。」
说罢,他弯下腰,把双手捧着的小盒子放在地上,还不忘垫上一块帕子。
转过身,他驻足片刻,留下一句:「希望她,生辰吉乐。」
转身之前,他的余光在偷偷地看我。
3
风一样来,风一样走。
太子挥挥衣袖,剩下一脸蒙圈的我俩。
「你生辰啊?」沈容铮反应过来的第一句话。
我翻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什么好日子,能吃上长寿面,平日里有个馒头给你啃就不错了。」
说罢我一蹦一跳往门口跑去,美滋滋地喊着:「收生辰贺礼咯!」
事实上,连我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生辰几何。
两年前,我在北漠的荒原中被狼群围攻,滚落土坡,幸而得领兵北漠的李悉所救。
醒来后,我因为脑部受到重击,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他说救我时我一身北漠装扮,想来是北漠人,可惜不知我名姓。
因为我腰间挂了一枚碎裂的玉铃铛,于是叫我小铃儿,救下我那日便就此当作是我生辰。
我那会儿还与他争辩:「为何人非要有个生辰?」
「要有个盼头。」他和我说,「从今往后,每年逢你生辰,定是个吉乐之日。」
是挺乐的。
隔年我「生辰」之日,他力排众议,非要明媒正娶我一个路边捡回来的女人做太子妃。
而今年我「生辰」,暨我「与奸人偷欢」的一年零一天纪念日,他迎了沈容锦进门。
又在挑开新娘子的喜帕前,亲自跑来这一遭。
——只为给我送生辰贺礼。
我捧起地上小小的檀木箱,宝贝似的来回端详。
「什么东西?」沈容铮探过来脑袋。
我生怕被他看脏了似的,小气地别进怀里,嘟起嘴:「不给看!」
「啧啧啧,送了一年大鱼大肉,干了一年挑水劈柴,比不过一个负心汉一年一次的装腔作势。」他唉声叹气地捂着心口离开。
确定他走远,我才小心翼翼打开盒子。
——里面赫然躺了一枚合欢铃。
合欢铃,是琴瑟和鸣的夫妻,在结秦晋之好时才会配用的玩意儿。
我将它取出,攒在手心里,感受它温润的触感和崎岖的花纹,说不上喜悦亦或失落。
李悉为什么送我这个,我想不明白,明明我不配它。
我是个什么东西,沈容锦才配啊。
4
隔日天一亮,太子府的人便上了门,送来整整两车柴火和一群活蹦乱跳的鸡鸡鸭鸭。
「娘娘这里缺什么就知会奴才一声,娘娘千金之躯,可委屈不得。大好的日子,怎么能就吃碗阳春面呢。」竟然还是从未有过的奴颜婢膝,阿谀奉承。
我闪着喜悦的大眼睛:「当真缺什么都可以要?」
「当然,您是主子,您说了算。」来人脑袋越埋越低,差些就要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我这儿……其实……」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挺缺男人的。」
太子府好容易来人,用意自然不止如此。
按着规矩,皇族亲眷成家立院,府上众人要齐去寺庙祈福。
好家伙,吃吃喝喝想不到我,跪地求佛的事儿倒是没落下我。
金佛面前,太子太子妃领头双双跪下,我排在李悉后面,大家口中皆念念有词,各有所思,亦各有所求。
事完后,端庄得体的沈容锦同住持讲佛。
「小铃儿。」李悉独立于佛前,一口唤住正准备开溜的我。
他高我一个头,玄色大衫下的身子颀长而笔挺,瞧我时一双剑眉微微下垂,眸子里漾着水似的,流淌成一条好看的星河。
可惜那秀气的眉头此刻微微拧起:「不喜欢吗?」
我一头雾水:「什么?」
「我以为,你会佩上它。」
李悉将双手背于身后,露出宽袖遮掩下,腰间悬挂的佩饰。
——另一枚合欢铃,它们是一对。
我咬住下唇,脸不自主地烫起来,看看他又看看铃铛,看看铃铛再看看他。
「罢了。」李悉侧过脸去
半晌复又开口:「求什么?」
「啊?」
「方才,你在佛前,求什么?」
「我呀?」我笑起来,一笑又窜出双下巴,我扳起手指得意地数起来,「我这一求呢,没有婴儿肥,二求呢,没有双下巴,三求,自然是太子太子妃相敬如宾和和美美。」
和美,于他却仿似并非祝福。
话音一落,李悉突然又望向我,我赶忙小心翼翼试探道:「是我求的……太多了?」
李悉鼻子出气:「没有。」
「那太子求什么?」
「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仅此而已?」
他不再言语。
「太子骗人。人非圣贤,太子就算心系家国,也总有私心所求。」
我摆了个鬼脸,「不说算了,我是谁,哪里敢管太子求什么呢。」
我转身就跑,李悉的手朝我探来,抓了一把,却连我衣袖也没抓住。
5
午时过后,用完斋饭,我等返程。
我没有资格和李悉同乘马车,沈容锦才有。
我独自蜷在后面的轿厢中,听着前方郎情妾意的谈话,心里一阵阵发酸又一阵阵发苦。
我不懂,不懂为什么一年前,他就不是不肯信我并无逾越之举。
我也不懂,不懂他既然认定我背叛于他,何以忤逆圣意,打翻帝后赐的毒酒。
思绪万千之下,我掀开轿帘,探出去一只手,摇晃起来。
「玎珰玎珰。」
手心里的合欢铃开始响个不停。
一对铃铛,只有一枚会响,还有一枚,却是空心,此时正悬于李悉腰间。
「娘娘有什么吩咐吗?」身边马上的护卫上前询问。
我摇摇头,晃得愈发起劲。
果不其然,片刻后,前方的轿帘也拉开,李悉往后看了一眼。
「太子,外面何事?」沈容锦的声音。
「无事。」他笑了笑,轿帘复又合上。
片顷后,马车停在我的别院外,我到底连回太子府安身立命的资格都没有。
「小铃儿。」进门前,李悉也跟着下了马车,并在我身后叫住我。
我背对着他,刻意不去看他:「太子还有教诲?」
「小铃儿,除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他喉头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我一求你懵懂,二求你长命,三求你无忧。」
我心猛地跳了一拍。
「可万万,莫负我所求。」
我转过身,来不及看真切他,目之所及,唯有缓缓合上的大门。
罅隙间,他渐行渐远,不曾回首。
「喀嚓」一声,门从外面上了锁。
继而马蹄声扬起,太子太子妃要回他们的华府。
而这里,依旧是我的牢狱。
李悉把我囚于此处整整一年,既然憎我弃我,不信我无辜信我清白,何以又要娶我囚我,既不杀我泄愤,也不放我一条康庄的生路。
6
我累了,爬回床榻上,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差不多酉时,日头渐小,才被外面一阵鸡飞狗跳折腾醒。
我以为宅子里进了贼,抓着个扫帚出去看,一推门,就瞧见沈云铮在院子里,被一群鹅子追。
「快救我,铃儿,救我!」他满院儿跑,生怕被追上屁股。
「不是,你不是习武之人吗?」我乐了,丢开扫帚,饶有趣味地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屋外欣赏他与鹅子你追我赶的画面,「你这是碰瓷吧,故意吸引我注意你,想我英雄救美?沈小公子,你其心可诛啊。」
哎,唯独缺把瓜子,看这沈容铮被鹅子追的良辰美景。
「我怕鹅,真的,姑奶奶,快,快帮我赶它们走!」沈容铮御前侍卫出身,还是有点身手的,虽然干不过,但是可以躲。
展眼间,他已经爬到树上,缩在枝丫间,对着下面蹲守的鹅子们几乎要哭了出来:「小铃儿,你没有良心,我伺候你整整一年,你对我见死不救!」
「沈小公子,你这样可就有点婊了啊。」我翘起二郎腿和他理论,「这些禽畜关在笼圈里好好的,你不招惹人家,人家何苦追你?自导自演一出苦肉计,有什么意思?」
「我冤枉。」完了,真要猛男落泪了,沈容铮竟有了几分哽咽,「我只是像平日里一般跳墙进来,哪里知道会跳进鹅圈里。小铃儿,你若不救我,今后谁给你劈柴生火,谁给你当牛做马呢?」
我想了想,他说的有理。
虽然一年前他掀了天花板的从天而降,毁了我本该锦衣玉食的一生。
虽然他人烦嘴贱厨艺差,婆婆妈妈脾气大。
但事已至此,即便不愿意承认,他沈容铮,确实已经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
我拍拍手,阔步走去:「行吧,来救你了,真是丢人丢牲口,堂堂尚书府小……」
话音未落,那些鹅子已然掉转矛头,对准了我……
7
之后的场景就很可笑了,沈容铮还搁那儿抱着树,我已经被鹅子追得满院儿跑。
树上的沈容铮面露焦色,毫不犹豫跳了下来:「别怕小铃儿,我护着你呢!」
说罢,他一蹬腿……
最终,我俩灰头土脸,终于制伏了这群鹅子。
沈容铮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我倒是在他护佑下安然无恙。
「没事吧,小铃儿。」他想拉我胳膊看,却被我跳着躲开。
「那么请问,这次又是拜谁所赐呢?」我不领情,翻着白眼要进里屋。
没心没肺,又当又立,人吵戏多,这位小公子我可真是捉摸不透。
「是是是,我的错,又是我不对我不好我该打。」沈容铮赔着笑,点头哈腰追在后面,「哪来的这些鸡鸭鹅呀,小铃儿,你晚上想吃哪只,我来做。」
「太子送的。」
他蓦的愣住了,片顷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压低了音调:「哦,他早该好好待你了。要是我,准舍不得看自己媳妇儿受了整整一年这样的苦。」
「你烦死了你能不能闭嘴!」我不知哪来的火,许是想起李悉腰间空心的合欢铃,或是想起他与沈容锦琴瑟和鸣的言笑晏晏。
我没好气地回过身,死死瞪住他:「你到底来干嘛,来鸡飞狗跳,还是来逼逼叨叨?」
「我来贺你生辰呀!」
我鼻子出气:「昨日才是我生辰。」
「那昨日,你吉乐吗?」我不理他,他就凑过来,虔诚地看着我道,「小铃儿,哪日吉乐,哪日就是你生辰。昨天不是个好日子,今儿才该是。」
昨日,我吉乐吗?
太子府欢天喜地的鞭炮齐鸣,李悉言犹在耳的生辰吉乐,还有太子妃的十里红妆和如血嫁衣,一幕幕织在我眼前,我浑浑噩噩,又恍若隔世。
我反问沈容铮:「那今日,要如何吉乐?」
8
他带我翻出这座宅子,这座李悉囚禁我的牢笼。
我久不能外出,好奇地在集市上东张西望,一回头,是沈容铮挂着彩绘面具,张牙舞爪地撑开双臂,试图吓我。
「幼稚!」我翻着白眼一把抢过来,用面具去砸他的脑袋。
「小公子,这个才适合你夫人呢。」摊子上的老板一脸姨母笑,将一个孔雀模样的面具递过去给沈容铮,「小公子好福气,夫人这样俊俏。」
「什么,老板您再说一遍,我什么这样俊俏?」沈容铮不要脸地凑过去,大着声非让那老板复述方才的称呼。
那老板瞅瞅我,又瞅瞅他,试探道:「您…您夫人?」
「什么夫人!不是夫人!」我恼得通红了脸,撵着沈容铮打,「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敢占太子府娘娘的便宜!」
「什么娘娘,我姐姐才是正经娘娘!」沈容铮也不甘示弱,一边跑一边笑着叫嚷,「小铃儿,你瞅瞅这世上,只有我把你当宝贝,当我的小祖宗,当娘娘一样伺候。旁人还有谁,当你是位娘娘呢?」
我停下了脚步。
沈容铮这番话,就是要挖我的心,要我赤裸裸地面对李悉待我昭然若揭的冷漠。
我咬着牙,啐了一声,转身要走。
沈容铮才意识到话过了,忙回头拉住我,被我掸开,继续拉,几个回合,终于拉停了我的步子:「好,小铃儿,是我不好,我乱说话,我坏了分寸。你别和我置气,说好了,今儿要吉乐,不能生气,也不能嘟嘴。」
他说着又用手去兜我的双下巴,该死的双下巴,一嘟嘴就藏不住。
「瞧瞧我们小铃儿,这模样,多富态,多吉祥呀。」
混蛋!
这回换成我一把抓住他袖子,抱着胳膊就是一通乱锤。
9
我和沈容铮在街上玩到月上梢头,他带我去酒楼里大快朵颐,带我去戏院里听一唱三叹。
我俩甚至蹲在烟花柳巷的街头,给莺莺燕燕的漂亮姑娘们排序。
「我觉得怡春院的更甚一筹。」
「啧啧啧没眼光。」我嫌弃地摇着头,「明明是环采阁的小姐姐更有韵味,你看你看,二楼那个挥手的……」
我正指着前方的小娘子,眯眼啧啧称叹,后脖颈却不知被谁揪住,不由分说把我提起来。
「跟我回家。」冷冷的声音,平和而不容置喙。
我尴尬地咧开了嘴,扭过脑袋,不出所料,是一身素服的太子殿下。
他掀下我额头上挂着的孔雀面具,狠狠掷碎在地上。
他周身是努力压抑的愤怒,李悉是个难得展露情绪的人,如此,他定是已对我忍无可忍。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他低垂着眉眼,沉声问道。
我支支吾吾,却被沈容铮抢先挡在身后:「我给小铃儿买的,她喜欢。」
许是觉得不够膈应人,沈容铮狞笑着加重了紧随其后的称呼:「姐夫。」
过去沈容铮翻墙带来给我看的话本子,里头写得可都是小姨子艳情四射地睡太子姐夫。
如今这拖长尾音、黏黏答答的一声「姐夫」叫出来,恶心得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她不喜欢。」李悉拉住我的手,死死攒在掌心里,似乎是故意要给他看。
「这是北漠的东西,姐夫不是说,小铃儿是北漠人吗?」沈容铮走近几步,挑衅似的凑上李悉的脸。
寒冬腊月,他呵出的暖气喷在李悉的脸颊上:「难道,她不是吗?还是,北漠发生了什么事儿,姐夫,生怕她记起来呢?」
李悉盯着他,半晌,他扯了一把,然后揽住我的肩:「小铃儿,我们回家。」
当年他在北漠捡着我,也是这样同我说。
吉乐,吉乐,人是不会吉乐的。
回太子别院的路上,我支着脑袋,看向窗外一盏盏灭掉的华灯,不时地用余光去偷偷瞄李悉。
「别偷看。」不想,他假装闭目养神,却把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我是你夫君,你光明正大的看,爱看多久看多久,最好把一寸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清?呵,我可看不清他,我怎么看得清他?
什么都是他一面之词,他只手遮天,于是干脆肆意妄为。
是他许我一生一世,转头又在我生辰之日娶太子妃入府。
而今,就连他看不见的角落,他也霸道横行,不让我贪来片刻欢愉。
「我不看。」我别过头去,「好好的日子,太子都不许人高兴。」
「和沈家对小公子高兴?铃儿,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怕我,从来都不把我当个男人?」
他勾住我脖子,把我锢在怀里,然后弯起唇梢,温柔,凶狠,而不怀好意。
10
那一晚,李悉把我拧回太子府别院,又把我扔上灰扑扑的床榻。
也许是他平日里实在太斯文了,才显得此刻如洪水猛兽。
桌上窜着的红烛,被他推翻在地上,整间屋子归于暗寂。
借着月色,他逆光的脸埋进我的颈脖,先是试探性的舔舐,未几,便转换成侵略性的撕咬……
「殿下,今儿才是您大婚的第二日,按规矩,是要去太子妃那儿的。」旺仔在外面挠着脑袋,又惧又慌地喊着。
李悉不理他,只抬起头,在我唇边狠狠啄了一下,继而笑道:「你看,都是和你学的。这府上,谁都不怕我了。」
他又要欺身而上,我却死死抵住他的肩膀,为难道:「今天不行,太子。」
「为什么?」
「我身份低贱,宫里说过,我要是和太子同房,都得先喝宫里送来的避子汤药。我曾被逼着喝过一回,肚子里像是有一百个小人跳舞那么痛……」
我委屈巴巴地,一嘟嘴,双下巴立刻无所遁形:「明明那回,我俩也没怎么。明明成亲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过。」
话音未落,李悉身子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
片刻,他轻轻抵住我的额头,嘴里轻轻唤着我的名儿:「委屈你了,小铃儿,委屈你了……」
「你委屈我什么呢?」我反问道,「我不过是从北漠被捡回来的。还不识好歹,和别人偷情,这是我该受的,哪儿就委屈了呢?」
「别这样说话。」
「太子。」
「嗯?」鼻息出气,他温柔得比月色还像水。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李悉不答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你知道我没和沈小公子偷情,对吗?」
沉默。
「我不是北漠人,卖面具的老板是北漠人,他说话根本不是我这腔调,对吗?」
还是沉默。
「你骗了我很多事,对吗?」
他终于开口:「还有什么事?」
「我的面条里没有肉,你其实看得心疼得紧了,装什么无所谓呢。」
良久。
「嗯,我心疼。」他用下巴抵着我脑袋,力道大得恨不得将我揉进身子里。
11
翌日一早,宫里果然送来了汤药。
嬷嬷把所谓的避子汤怼到我嘴边时,李悉匆匆赶来,一把打翻。
沈容锦跟在他身后,幽幽地瞥了我一眼。
等宫里人走了,她意味深长说了句:「家弟不懂事,这么久以来,给侧妃添麻烦了。」
「可不是吗,想来,是当姐姐的管教不善吧。」我顺势怼了一句。
李悉斜眼瞧我,讶异又想笑。
沈容铮之后便不来了,那一日之后,我听说沈家给这位小公子的屋子加了两道锁,对外说是卧病在床。
而坊间的传言可就神乎了,有说沈小公子染得是相思病,恋上了一位他人妇。
还有说,那是花柳病,人们最后一次瞅见沈小公子,他同另一个女子出现在青楼门口。
我扳着手指盘算,这「另一个女子」,怎么说的,好像是我?
没多久,宫里的皇后生辰,办了场宫宴,我以太子侧妃的身份出席。
沈容铮好端端地出席在列,瞧上去一点事儿没有。他是有正经差事的人,身手了得,骁勇善战,还常为当今圣上奔波,不说权势滔天,也算颇有声望。
席间,我吃了不少酒食,皇后夸我胃口好。
沈容铮没好气地接过去:「想来,是在姐夫的太子府上饿久了吧。」
李悉不说话,只亲手剥了只虾,摆进我碗里。
临到结束时,皇帝唤了声太子乳名,道:「去看看你母妃,明儿离京前,该告诉她一声。」
李悉点头称是。
皇帝又看了眼我:「有件礼物,赏给侧妃。」
皇上赐的礼物!
我心里笑开了花,这回大发了,不得够我吃一年大鱼大肉。
席后,我同李悉一起去探望他母妃。
李悉抓着我的手,我汗涔涔的,他搓了搓:「是方才酒吃多了,身子热吗?」
「不是,是紧张。」我小着声,「第一次,见婆婆。」
「别紧张,她一准喜欢你。」
12
来到德妃住所的一刹,我便什么都懂了。
李悉说他娘亲德妃一准喜欢我,想来是因为,我俩颇有共通之处——处境都不容乐观。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都不会信,堂堂太子生母,会住在如此宛如冷宫的破落之处。
她不过三四十的年纪,瞧着瘦弱而苍老,不施粉黛,额前有一块殷红,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
难怪先前就听人说,宫里的德妃娘娘是个被弃了的疯人儿。
瞧见我,她仔仔细细打量着我,把自己个儿儿子都抛在一边,半晌喊了一声:「铃儿?」
她认识我?是李悉,和她说过我?
我困惑地向李悉看过去,李悉点点头。
我于是也叫了声「母妃」,反握住她冰冰凉凉的手。
却不想,她几乎是扑到我身上,一把紧紧抱住我,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铃儿,铃儿,铃儿你听话,你别嫁他,别嫁悉儿。帝王家尽是无情人,他们没有心,你别走姨妈的老路。铃儿,铃儿你可千万要听话……」
姨妈?
听话?
别嫁他?
我一头雾水,却又觉得头疼欲裂。
我看着面前的李悉和德妃,眼前却悉数是北漠的荒野、孔雀面具、狼群,还有,还有嫁衣似火、十里红妆,我好像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一对合欢铃撞在一起……
那声响像是在招我的魂儿,我眼前是五彩斑斓的漩涡,身子又软又重,歪歪斜斜不知道在往哪儿倒。
「小铃儿,小铃儿你怎么了,你看看我……」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李悉在我耳边喊。
熟悉又陌生,我想抓他,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一如某时某刻,我也是置身一片迷幻的漩涡沉沉浮浮,身边也是李悉的生意,他和我说:「小铃儿,小铃儿你别死,你别怪我……」
13
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太子府别院,那个我最熟悉的牢笼。
我旁边摆着一个锦盒,是宴会上皇上所赐。
我翻了个身,口干得快要烧了起来,胃里也一阵阵跳动的抽搐。我想去找水,却一点气力也没有,腿脚绵软,狠狠地跌下了床。
屋门开了,一个人赶快从背后抱住我的身子,把我送回床榻上。
同样是个怀抱,我轻易地区分出,他不是李悉。
果然,我抬眼,费解地拧起眉头:「沈容铮?怎么是你在这?」
「不是我还能是谁?」他无奈又恼火,却丝毫不敢释放,最后又是没好气的笑,「小铃儿,我在这儿陪了你整整一年。不是现下怎么是我,而是一直是我。这整一年,你身边的人,都是我,是我。」
「太子呢?」
「他走了。」
我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去哪儿了?」
「去北漠了。」沈容铮没好气地应道,「去打仗。怎么,很担心,他要打你的家乡?」
「我又不是北漠人。」我摇摇头。
沈容铮一下子愣住了,冲过来按住我的肩:「你一早就知道?你知道太子在骗你,你什么都知道?」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个,只知道自己不是北漠人,只知道他骗我。」
「你既知道他骗你……」
「他便是骗我,」我斩钉截铁,「也定是为我好。」
话一出,沈容铮像泄了气。
他叉着腰原地转悠着,微仰着头开始笑起来,笑着笑着,昂藏七尺的汉子,眼角竟然变得湿漉漉。他抽着鼻子,越是遮掩,越是刻意。
我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枕边的锦盒。
落空了,才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里面不过是个铃铛,还是碎裂的,染血的。
我记得李悉说过,我在北漠被狼群攻击,他救下我时,我腰间别了一枚碎铃铛,那一枚就在我的柜子里锁着。
那面前这枚,同样的纹路和质地,明晃晃是一对的另一只,它又是哪来的?
完蛋,头又痛起来了。
我握着拳,一下一下地锤在后脑勺上。
沈容铮见状赶忙过来按住我:「怎么了,小铃儿,你怎么了?」
「我好难受……」
「小铃儿。」他却突然松开我,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
14
我发现一切开始变得不一样,是从太子府别院没了锁开始。
沈容铮没告诉我的是,打从晕倒在宫里,我这一觉,睡了五天。
有人给我下了药,就为了让我这样睡过去。
——那个人,是沈容铮。
短短五天,外面变了天。
我想出去,沈容铮不让,他拦腰抱着我,我动弹不得。
我第一次发现,他力气是这样大,他若有意拦我,有意桎梏我,我连他一只胳膊都拧不过。
透着门缝,我看到外面的街道是一片狼藉,有碎瓦和弓箭,还有鲜血和泥灰。
我的瞳仁不自觉地放大了,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在沙场之上。
等等,我为什么会去过沙场?
「别怕,你别怕小铃儿,没人会打到这儿,没人会伤害你。」沈容铮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像是在哄一个婴孩。
「外面,打起来了?」
「嗯。」
「有人打进了京城,打进了皇宫?」
「嗯。」
我反手揪住他的领子:「那太子呢?太子在哪儿,他怎么样?」
沈容铮的眸子又暗了下去,他不理我,摩挲着我的脸蛋答非所问:「等外面的仗打完了,我再带你去戏院里听曲儿,好不好?」
「你告诉我,悉哥哥他人呢,他活着吗……他活着吧,活着对吧,你说话。沈容铮,沈小公子,求求你,你说话……」
我从威胁,到商量,再到哀求。
我握着他衣襟的手越来越松,虽然一点儿劲也没有,我膝盖一软,整个人就往下滑,最后无助地蹲在地上。
沈容铮握着我的手腕,也蹲下来,环住我身子:「小铃儿,你抬头,你别哭,你先看看我。」
我眼泪汪汪地,他拿袖子去擦,声音更柔几分:「你看看我,我就告诉你,行不行?」
我于是抬头。
「他活着呢,领兵在外,活得好好的。」沈容铮微笑着与我对视,「毕竟,好人不偿命,祸害总是遗千年。」
话音未落,别院的门被踹开,三两个手持武器的士兵出现在门外。
「滚出去!」沈容铮起身,周身令人彻骨生寒的威严。
「沈……沈大人?」那些士兵立刻屈身行礼,窜逃而去。
「沈大人?沈大人……」我念叨着,念着念着突然笑起来,「原来,沈大人竟如此神通啊,瞧着,不像怕鹅的样子呢……」
15
尚书府小公子,当朝太子的小舅子,皇上面前的红人——沈容铮,亲手策划了一场谋反。
他一早筹谋,终于趁着太子领兵在外之际,轻而易举攻占了皇宫。
第六天的时候,皇宫起了一把大火。
我在太子别院里,也能看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你谋反就谋反,杀人放火干什么?」我对沈容铮依旧不齿,虽然事已至此,我已淡然处之,甚至在府上磕起了瓜子。
「不是我放的。」他唏嘘地释出一声叹息,「是宫里那位。」
「还有人和你里应外合?」
沈容铮背过身去,不答我话。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把火是宫里的德妃娘娘放的,结束了自己,也结束了那个毁掉自己一生的人。
事实就是讽刺如斯,太子的亲娘,未来的皇太后,和一个外人,携手策划了一场谋反,推翻自己儿子的王朝。
多荒谬。
搞不懂。
又过了几日,沈容铮说,太子要回来了。
我闻言就往门口冲,被沈容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也没那么快能回来,也不一定能回来。」
「什么意思,什么不一定能回来?」
「我在城楼上放一把乱箭,他就回不来了。」这下换成沈容铮威胁我,「他就是一滩肉泥,你也能见到他,但天人两隔。」
「你敢!」我张牙舞爪就去挠他。
沈容铮躲来躲去,却还是被我的尖牙利齿在颈脖上开了花。
我这时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我总是在我俩的博弈中占上风,并不源于我多厉害,多敏捷。
而单纯是他让着我,他不愿意伤到我,他宁可挨我这几下。
「或者我不放这把箭,他安然归来,还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这一切很快归于平静,天下免受战乱之苦。」沈容铮涩涩地笑着,「可你知道,那样我必死无疑,也许是腰斩,也许是凌迟。小铃儿,你选,你来选。」
我不自觉地后撤着。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为什么要把一切弄得这么糟糕?
原本他们一个是未来的君主,一个是前途无量的良将,为什么,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
我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我指着面前的罪魁祸首,最后又握成拳头:「沈小公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见我快哭了,沈容铮走过来一把抱住我:「别别别,逗你呢。小铃儿,我的小祖宗,我怎么舍得为难你,是我错了,这么难的事儿,怎么该让你选,怎么能让你哭呢。」
他托起我下巴,细声细气地哄着:「你给我一样东西,我就把你的悉哥哥一根毫毛都不少地奉还,好不好?」
「什么东西?」
「那对碎铃铛。」沈容铮笑了笑,「反正是坏掉的玩意儿,没有用的,给我吧,行吗?」
他目光真挚地像是乞讨。
我顿了半晌,怔怔地点头。
我很难说自己知不知道,这一点头,就是定了他的生死。
16
三日后,李悉班师回朝。
城门大氅,沈容铮束手跪地谢罪,他谋反、弑君,愿领一切刑责,只求不殃及旁人。
「那砍了吧。」李悉头也不回,沈容锦哭嚷得撕心裂肺缠上太子的大腿,身后还是手起刀落。
脑袋滚了出去,身子堪堪倒下,怀中掉出来一对碎铃铛。
听到那铃铛撞击的声响,李悉才转身望了一眼,随后跟了一声带着颤的长叹。
这一切发生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日早上,沈容铮只和我说去给我买我最爱的烤乳鸽。
我不知发什么神经,还是嗅到什么危险,一把拉住他,死活不松手:「不吃烤乳鸽,我想吃你炖的老鸭煲。」
「不行,今天不行。」
这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拒绝我。
他扬长而出,还带走了那对碎裂的合欢铃。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么平淡,那么稀松,连道别都没有,叫人不能甘心。
我左等右等,他也不回,于是我冲出去寻他。
没到半路,先撞上了许久不见的,我的狗男人。
我又惊又喜,李悉的神色却更加矛盾。
「我一直候着你。」我说。
「嗯。」
「你手里是什么?」我扳开他的掌心,赫然一对添了新血的铃铛,是沈容铮从我这儿要去的那对铃铛。
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我往他身后看:「你见到沈小公子了?」
「小铃儿,你闭上眼,什么都别看。」他用身子挡着我的视线。
我偏要看,我拨开他,映入眼帘的,是分离的首级和躯干,是一个熟悉的人,支离破碎,再无声息……
我眼前瞬时变成一汪血色,还有令人晕厥的漩涡,脑海中冒出更多的画面,北漠,沙场,血肉横飞的人,我的同伴,我的亲人。
一支弓箭飞过来,我阿爹挡在我面前,那只箭穿过他的身体,击碎我腰间的合欢铃。
我拔出土里的刀,对准面前领兵的人,那个人腰间,挂着合欢铃的另一枚。
果不其然,我打落他假装北漠人的孔雀面具,后面是一张熟悉的脸……
见着血,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17
我握着那两枚带血的碎铃铛,久久得颤着手。
「小铃儿。」李悉去扶我瘫软的身子。
我一手将他推他:「我不是小铃儿,不是,我是贺兰家的女儿。」我抬起头,死死盯着他,抖震着嗓子一字一顿,「是满门惨死于你手的,贺兰家的女儿,贺兰翎……」
我真的记起来了,不是浪漫的三世情缘,而是目不忍睹的血肉横飞。
一切从两年前说起,我是李悉未过门的太子妃。
老皇帝昏聩庸腐,疑心极重,一面忌惮我爹,一面又提防自己的亲儿子。
那会儿,我爹受命领着贺兰家的军队攻打北漠,老皇帝却趁着军队凯旋休整之际,佯称贺兰家投敌,又以太子之位和德妃的性命相要挟,逼迫李悉围剿贺兰军。
老皇帝这招不得不说是杀人诛心,德妃是我爹的亲妹妹,他这是要太子亲手诛杀自己的母族满门。
之后,便发生了沙场上的一幕。
我爹替我挡了乱箭,我拧着刀去砍杀我的杀父仇人、我的小表哥、我的未婚夫、我的太子殿下。
不出所料,我没近他的身,就被人擒下。
马上的人毫不犹豫抽出佩剑,手起刀落,却是那些压制着我的人齐齐倒下……
我打落他的孔雀面具,死死盯着他面具后的一双眸子。
「你也知道戴着面具,你很怕我爹看见你的脸,对吧?」
「走……翎儿,听话,快走……」他执着的哀求我,「你现在杀不了我的,活下去,有朝一日,你还有机会,杀了我为你满门复仇……」
我顿了顿,他目光灼灼,他从不骗我。
「太子殿下,你我此生,怕是求不得合欢了。」我一挥刀,砍碎他腰间的合欢铃——他娶我的信物,然后转身就跑。
不知逃出去多远,我在荒野中失足滚落土坡,脑袋砸上了石头。
再次醒来,李悉在我身边,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不起来好,记不起来,就不用记了。往后,你叫小铃儿。」说着,他背起我,「走,小铃儿,我带你回中原,我们回家。我照顾你,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我很幸运,忘记了痛苦的一切。
可有些人,却始终承载着真实的仇恨和悲伤。
宫里的德妃娘娘知道自己母家悉数被诛,一头撞晕在大殿金柱。老皇帝爱恋她,放不下她,拼命救活她,却最终还是被她一次次举起的剪刀金簪逼退,将她流放于杂草丛生的别院。
我爹的关门弟子,打小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沈容铮,一日都没有忘记过复仇的事儿,也没忘记过我。皇帝老儿要他杀了那个太子从北漠带回来的女人,他扒开房檐的砖纵身一跃,看清我的脸之后,如何也下不了手。
我真的想起来了,我甚至想起来更多的事儿。
我随我爹去北漠打仗前,李悉和我说:「翎儿,等你回来,我就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太子妃。」
沈容铮和我说:「翎儿,我也想,腰上和你别着同一对合欢铃。」
那时我和沈容铮说:「想着吧,万一有一天,就实现了呢。」
我好心疼他啊,仇恨落在他的肩上,他负担着,承受着,却不敢被压垮。
18
我亲手葬了沈容铮,那对碎了的铃铛,从此一枚握在了他的手心,一枚挂在了我的胸口。
李悉如他所诺,没有为难尚书府的旁人。
沈容锦凤冠霞帔册封后位的那日,哭得泪流满面,久久不息。
而太子府那个连姓氏都不知道的侧妃,竟然也封了个贵妃,还是住在最华贵的未央宫,用着堪比皇后的仪制。
她再不会饿肚子,长寿面里也不会放不起猪油。
她再不用自己劈柴,却也再没了那个同她一起劈柴的人。
第二年春天,未央宫那位贵妃娘娘不小心碎了本就残破不堪,缝缝补补的旧铃铛。
她捡起来,又是哭又是笑,然后不知怎么的,心一横,破碎的尖角刹那间划开她手腕,鲜血喷薄,一如北漠的沙场,一如去年冬天京城的硝烟、皇宫的火光……
那时的太子李悉在佛前求她懵懂、长命、无忧。
可许是造孽太多,终究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