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行的公主。
四月初七,太傅教我画《百鸟朝凤》;
四月十五,父皇因我的《小鸡啄米》大发雷霆,罚俸禄三月;
四月二十,将苏师傅的群英荟萃戏称为萝卜开会,被罚贴墙站立一个时辰…………」
读到这里,孤面无表情地合上了被人随手摊在桌上的《摸鱼日记》。
天资愚钝,扣 10 分。
不学无术,扣 10 分。
…………
公主评估总分:-1750 分。
这个被孤疯狂扣分的人叫姜好,姜国的公主。
倘若做公主也有排名,姜好定是当之无愧的倒数第一。
对其他公主来说,多才多艺使她们拥有更大的联姻择偶权,以求得好的归宿。
姜好痛恨联姻,由此采取了逆向思维,通过拒绝学习技艺,以逃脱婚恋市场。
别的公主在学习琴棋书画,她在后院舞枪弄棒;
别的公主在吟诵诗词歌赋,她在墙角朗诵 ABCD;
别的公主在送礼厚待恩师,她在以戏弄太傅为乐;
…………
如今姜好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姜国国君召她,要考她的本事。
国君问她,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
姜好冲他盈盈一拜,铿锵有力道:「English!」
她清了清嗓子,献唱名曲 Bad girl。
姜好自此一战成名。
这个默默扣除姜好分数的人是孤,蕃国的太子。
倘若当太子也有排名,孤一定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三岁识字、五岁读书、十二岁听政、十六岁上朝、十八岁理政…………
孤自幼谨遵教诲,面对人生的答卷,要确保前进的每一步都是标准答案。
孤周密且严谨地安排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并且虔诚地相信着:
寿终正寝时,继承父业、心系苍生的孤必定是一位满分的皇上。
…………
如今孤已到了成家的年纪,父皇召见孤,他说迟尉啊,朕已替你物色了合适的正妃。
太子的婚姻早与政治绑定,一位成熟的太子,是不会对政治联姻的任何安排产生质疑的。
孤打开相亲卷轴,无所谓,哪怕是个男人孤也娶了,因为孤就是这样一位完美的太子。
孤打开卷轴,哦姜好。
孤合上卷轴,不好了。
好在父皇不过是拟订人选,尚未向姜国提亲,联姻还有回旋的余地。
孤上书进谏,试图向父皇阐明姜好为妃的非必要性、不合理性与不稳定性。
父皇说,不要从他人口中去认识一个人,而是要用自己的心和眼睛去领悟。
他大笔一挥,为孤批了三个月的长假,再遣人连夜将孤送上了赴姜国的马车。
回过神时,孤已站在姜国都城闹市之中,热情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朝阳缓缓升起,在朱红的大门肃穆地耸立于眼前,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边。
这便是……姜国。
孤一定要不虚此行,不择手段地杜绝蕃、姜两国联姻的可能。
都说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在社会关系中,往往通过表演来掩盖自己真实的内心。
因而,孤决意不以太子身份来访,而是以一个路人甲的身份接近她、观察她、设计她。
身为一位完美的太子,孤自幼熟读《帝王权术》,深知在某种时刻,须得忍辱负重、不择手段。
更何况,此事成功与否,关乎孤未来的事业发展乃至终身幸福,断不可假手于人。
于是。
孤女装了。
孤入宫了。
孤面试了。
思来想去,孤将「特长」那一栏的「治国理政」划去,填上了「蕃语翻译」。
就在那老嬷嬷要指孤走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殿内:「桂嬷嬷,本宫又来迟了。」
少女云髻峨峨,眉似新月,猫眼一般溜圆的眼眸带着笑意,右手单拎着一柄长剑。
她着月白宫裙,罩鹅黄小衫,身形窈窕,如同一朵梨花翩然而至。
卷轴上的画像与眼前的少女重叠在一起。
她便是姜好!
是传闻中不学无术的草包公主、孤完美人生中的绊脚石……
孤埋首,心道真真是冤家路窄,切莫被她纯良的外表欺骗,一定要事事小心。
谁知人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姜好捏着表格走了一圈,竟绕到孤的跟前。
她道:「本宫是吃人的妖怪么,如此不敢瞧本宫,抬起头来。」
呵,你叫孤抬头孤便抬,那孤岂不是很没面子。顺从是沦为女人玩物的第一步,孤偏不。
孤埋首,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冰凉的剑鞘摩挲着孤的下巴,将孤的脸挑了起来,正对上她含笑的双眸:「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本宫的注意。」
……这是什么道理。
姜好道:「起来。」
孤便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她道:「模样倒是顶好的,就是太高了些。」
只怪孤天生英俊高大,饶是用了缩骨秘技,仍比女子高出半个头不止。
桂嬷嬷忙道:「公主若是不喜欢,老奴便把她拣去殿前做事,不会碍着您的眼……」
她听到「殿前」二字,便高高地挑起了眉毛,抬手示意那嬷嬷不必多言。
姜好道:「Can you speak English?」
为了落选,孤缓缓道:「Pardon?」
姜好欣然抚掌:「好,就你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姜好将孤领出了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孤道:「无父无母,无姓无名。」
她道:「那便叫小桃罢。」
孤道:「啊。」
她道:「那你便自己取一个。」
孤略感赧然:「暴……暴龙战士。」
她憋笑:「还是小桃罢。」
孤:……
言而无信,扣 10 分!
这便是孤与姜好的初遇。
作为一位完美的皇子,孤应当恪守礼法,为避嫌本不该做后宫女眷亲信。
哪知孤铆足了劲儿地美化简历,想进后宫新办的翻译司,却叫姜好带了回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眼下,孤因失算此事,已成为她的宫……宫婢一周有余。
在此期间,孤受她钦点要紧随身畔,陪着她默写单词、逗猫遛鸟、上树掏鸟蛋、出宫逛街……
只一件事,须得她亲力亲为。窗口摆放的那盆杂草,姜好一定要自己照顾,不能假手于人。
孤虽不解,但并未多说什么。眼下孤的处境才是更需要担忧的事,孤本就伏案办公,不喜运动,陪她东奔西跑地折腾,临睡前便能听见骨头在嘎吱作响。
孤更坚定了最初的想法:如此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公主,孤是千万不能同她成亲的!
上天让孤遇见姜好,一定是念及孤平日与人为善,故在父皇提亲之前,给孤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思及此,孤将那本《摸鱼日记》规整地放进了擦得锃亮的书架里。
完美,孤喟叹,一位完美的太子,连内务都能整理得如此完美。
忘了告知诸君,在姜好第六百次将太傅气得吹鼻子瞪眼时,她上头的四位皇姐恰好全部出嫁。
姜国国君苦于无女可嫁,于是退而求其次,把第五次联姻的计划打到姜好头上。
姜好提出抗议,拒绝包办婚姻。
二人各退一步,就「先相亲;再提亲;后成亲」的联姻流程达成共识。
听闻此事,孤几乎要笑出声来:
只要姜好随便同哪国的皇帝皇子看对了眼,许配于他,那么孤可以直接结束休假,启程回国。
为此,孤纡尊降贵,秉烛夜读学习妆造知识,帮姜好戴发簪挑衣裳,督促她健康饮食、早睡早起,务必以最好的状态接见相亲对象。
一位完美的皇子,他的审美趣味也必定是完美的。孤殚精竭虑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使尽浑身解数将姜好装点得宛若天仙下凡,饶是粗枝大叶如她,也会捧着铜镜啧啧称奇。
她道:「会这样废寝忘食地讨本宫欢心,来做本宫的贴身大宫女罢。」
孤笑了:孤的计划实在是完美至极,她甚至没有发现,她已经落入了孤的圈套。
姜好也笑了,她伸手捏了捏孤的脸:「傻瓜,会高兴成这样。」
轻薄下属,扣、扣分!
今日午后,便是姜好第一次相亲的时间。
孤忙得脚不沾地,监督几位宫婢将睡眼惺忪的姜好收拾得漂漂亮亮,送到了齐国王爷的面前。
现下得了空闲,孤终于能在此整理内务,悠然饮茶。
自入姜以来,耳根从未如此清净,孤优雅地啜饮着新泡的茶水,不由得感叹:
完美,实在是完……
说时迟那时快,一脚飞踢从窗而降,将纸窗连同孤的思绪和茶杯一同踹了出去。
茶水洒了一地,孤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看见那青瓷杯骨碌碌地在毯上转了一圈。
实在是完……顽劣,人身攻击,扣 100 分!
肇事者正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脆响。
晃动的琉璃珠使光线变幻,细细的光斑折射在她粉扑扑的脸上。
大胆!放肆!孤咬紧牙关,孤是完美太子,孤要冷静理智,博大为怀!
孤将头顶碧绿的茶叶摘下,故作淡然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姜好道:「摆驾回宫。」
孤语带讥讽:「看来殿下今日很是满意,高兴得连门都不会走了。」
姜好道:「齐铭公然开本宫的黄色笑话,本宫便礼尚往来,将他的亵裤扒了下来。如今他正提着裤子在正门堵着本宫。本宫是高兴了,就是不晓得他高不高兴呢。」
孤不由得舒眉一笑,有趣的女……不对!
孤眉头紧锁,孤是前来侦察敌情的,怎会犯了天下太子的通病,欣赏起这样的女人来。
孤缓缓吐气,清醒得还算及时,不愧是孤,好得很。
孤低头嗤笑,仅凭这种手段,岂能拿得下孤,可笑。
姜好递来一颗溜溜梅:「……桃,你没事吧?」
第一次相亲失败,孤认为错在齐铭不尊重人。姜好虽略……略微激进了些,也是情有可原。
孤重整旗鼓,着手于帮她准备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二次、第十三次相亲。
第二次相亲时,江国太子问姜好能不能接受三个人的婚姻,对方愿意将姜好未来的孩子视为己出,姜好问他是不是要纳妾找小妈,对方冲她羞涩一笑,说不是小妈,是男妈妈。
姜好捏紧了拳头。
第三次相亲时,许国国君风度翩翩,礼貌地提出要看看姜好的臀部。姜好脸色一沉,对方连忙解释,自己不过是想提前鉴定姜好是否合适为皇室开枝散叶。
姜好捏紧了拳头。
……
第十三次相亲时,吴国丞相在饭桌上将算盘打得啪啪响,要姜好在名下的一沓房契上写男方的名字,并且过继两套宅邸给自己的胞妹。作为交换,他会对姜好好一辈子。
姜好捏紧了拳头。
孤也捏紧了拳头。
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孤日日夜夜不由自主地为她鞠躬尽瘁、殚精竭虑。
孤能精准地掐住时间点,在姜好竖起中指之前,及时闪身进屋端茶送水、缓和气氛。
否则姜好能一边唱 freestyle,一边在男宾的头上狠狠暴扣。
齐国皇子裤衩被扒事件,竟是姜好打响拒婚运动的第一炮。
联姻的机会像雨点一般向姜好砸来,但都被她一一躲过了。
几轮相亲下来,将一切搅黄的姜好尚且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就着腌蟹下两碗白饭。
孤已是身心俱疲、食不下咽。
母妃曾告诉孤:这世间不会有不憧憬婚姻的女人,她总有一日,会明白成家立业、相夫教子的乐趣。
可姜好,偏就是孤怎么算也算不准的变数,那个同别人不一般的例外。
婚姻的乐趣她许是体会不到,但下男人面子的乐趣,她倒是感受得真真切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孤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如此看来,姜好若是次次相亲失败,保不齐还真会成为孤未来的太子妃,不妙啊。
实在是太不妙了。
孤心中忧虑,辗转难眠。
同样辗转难眠的,还有姜好。
姜好昨日相了个已育子女的表弟,被对方怀抱婴儿也要前来相亲的奶爸造型深深地震撼了。
对方向她解释:「你不要误会,本王只对自己的三个儿子如此上心。平日只需你照顾其他五个女儿便可,本王怜香惜玉,舍不得让漂亮女人如此操劳……毕竟还要伺候本王不是?」
姜好陷入了沉默。
事后,她将孤唤来,对着榻上的枕头狠狠出拳:「本宫今日嘴拙,当时应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讥讽他才是。」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许多,很快,姜好发现她不仅会被气到失眠,还会食欲不振、胸闷气短。
她翻开《百度问医》,发现字里行间只读懂了一个词——「绝症」。
遂拍案而起,表示人命关天,要孤揪着已经眠了的李太医前来诊脉。
李太医勤勤恳恳地来,骂骂咧咧地走,将姜好训了个狗血淋头。
他说水一百度会开,人一百度会死,如此简单的道理,殿下都不懂吗!
夜来呼门,叫得那样急,不过是着急上火罢了,臣还以为云飞公主薨了!
李太医唠叨着,从药箱中掏出一册《雅思真题 1000 问》:「上回殿下向沈相讨要的书,他嘱托臣转交于你。」
她将那册书抽走,总是含笑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真会偷懒,下回叫他自己向本宫讨。」
向来没心没肺的姜好,怎会露出如此寂寥的神情?
若是普通的男人,此时便会在心中涌起好奇和怜惜。
可惜,孤不是一般的男人,孤是一位完美的太子。
孤自幼博览群书,包括市面上所有流行的言情话本。
如此老套的示弱桥段吸引不了孤,因为孤的心中只有天下苍生。
完美,孤实在是完美。
孤眯起眼,勾唇一笑。
李太医递眼色:……她在高兴什么?
姜好耸肩:……不知道,老毛病。
临睡前,披头散发的姜好将李太医开的药一饮而下,精致的脸登时皱成一团。
她道:「小桃你知道吗?对本宫来说,相亲就像在御花园赏花。」
孤道:「如繁花入眼,无从挑选。」
她道:「本宫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拐角,会遇见怎样的奇葩。」
孤:……
孤道:「殿下不必如此抗拒,联姻乃强强联手,为国为民,都是好事一桩。既为公主,责无旁贷。」
姜好道:「如何为国为民,本宫有自有打算。难道除了永结秦晋之好,这世间便没有别的法子使两国交好了?世间君主大多如此选择,不过因为这是一条只要女人付出的路罢了。」
孤忍不住道:「……并非全然如此,不论是男是女,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对双方而言皆有不公。」
姜好道:「男人若是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再纳喜欢的妾便是。本宫若是嫁了自己不喜欢的,能将心爱的男宠抬进府邸不成?圣宠不能长驻,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便是情爱。要好好地活,还是得靠自己。」
哪个少女不怀春,年少有为、英俊多金的君主向来是诸多公主的梦中情郎。但不知为何,姜好作为一位未出阁的公主,却能精准地道出嫁与帝王的痛点……
孤微微颔首,此言不假,只是此事说来容易,做来却极难,百年光阴,也仅出了一位女将军。
想她一介娇生惯养的公主,如何吃得了这种苦?
孤忍不住道:「殿下想如何活?如何做?」
她摆弄着那本书:「……罢了,先摆平眼前的事要紧,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将这联姻搅黄。否则本宫的未来蓝图尚未绘制,便要被扼死在深宫之中,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好的目光落在窗口的那盆野草上,草叶低伏,似乎在认同她说的话。
孤默默点头,强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话本上常说,对女人产生好奇,便是坠入爱河的第一步,孤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最该作打算的,是搅黄姜好想要搅黄联姻的想法,从而搅黄父皇要替孤向姜好提亲的想法。
啧,还挺拗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孤只有得知了姜好的计划,才能制订自己的计划。
于是孤故作关切道:「依殿下之见,应当如何应对相亲呢?」
姜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双腿盘坐在椅上:「你要唠这个,本宫可就不困了啊。」
孤又在心底皱眉,仪态不佳,扣 10 分。
姜好说:堵不如疏,与其一个个应付过去,不如战个痛快,一举成名。
孤回她:如何战个痛快。
姜好说,子曾经曰过,打不过就加入。
孤回她,子何时这样曰过。
姜好遂顾左右而言他。
胸无点墨,扣 10 分。
不管子有没有这样曰过,反正姜好是打定了决心。
她要将自己的奇葩之名远扬出去,让四海八荒的未婚男性再不敢来打她的主意。
姜好自称创作了一套「本宫文学」,用与「丫头文学」分庭抗礼,要求孤在殿外观摩学习。
清晨,殿外阳光晴好,被绿荫笼罩的我,同在殿内相亲的姜好不过隔了一道门。
今日她见的风王爷三十有二,因正宫生不出男孩便赐了一纸休书,纳了几房美妾之后,又觉得妃位空悬,没有合适的人选诞下嫡子,便找上了正值青春年华的姜好。
对过去的姜好来说,这种油滑男人是最难应付的,如今却不一样了。
不就是油滑吗,姜好对着孤拍胸保证,自己能油出一个新的世界。
「放在以前,本宫是看不上你的,但本宫承认,你的小花招勾引到本宫了。
「本宫知道你在等什么,在等本宫闯入你的生活。对本宫有欲望,属实是人之常情。
「王爷,别装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本宫最喜欢小孩,毕生的梦想是十年抱八,王爷可以让本宫看看臀部吗?「来人,叫小德子进来,给王爷量量尺寸……」
孤:……
啧,原来这便是「本宫文学」,私以为改称「骚扰文学」更合适些。
应门的小德子响亮地「喳」了一声,甩起了手中的量尺。
联姻是为了友好外交,不是为了引发政治斗争!
在殿外侧耳的孤抢在小德子之前,端着茶水风驰电掣地闯进去。
冷静理智、博大为怀!
孤来迟了。
只见那俊美无双的风国王爷风燎缓缓起身告退,步履蹒跚地远去。
姜好出现在孤身后,面露遗憾:「本宫还有话未同他讲,他便走了。」
孤道:「……什么话?」
姜好道:「不会吧,这都拿不下你。」
孤:……
她道:「还有呢。」
孤道:「还有什么?」
姜好道:「不会吧,这就想拿下本宫?」
孤:……
见风国王爷走远了,姜好长嘘一口气:「……他该打消娶本宫的念头了,都说风燎的嘴是各国王爷里最碎的,一月之内,本宫的威名便能远扬四海了。」
演得好,下次不许再演了。
御膳房炒菜都不必用油,你朝大锅里说俩词儿便够油了。
孤又惆怅了。
照姜好这么个相法,孤饶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将她嫁出去。
姜好痛恨联姻,因着不自由、不喜欢,认为世间除了联姻,维稳关系的手段还有很多很多。
孤倒要看看,她若是不联姻,该如何担起一位公主的责任来。只要指出她的方法有局限性、不现实性、不稳定性,她无计可施,便会不得不向现实妥协,走上嫁与他人的老路。
完美,不愧是孤。
待王爷远去,原本笑容满面的姜好,登时如同一张热过头的烧饼,软软地瘫在了梨花椅上。
她抱住膝盖,脚尖抵着椅坐边缘,下巴搭在膝盖上,将自己毫不含糊地卷了起来。
孤道:「殿下昨夜说,不联姻也能维稳各国关系的法子是有的。」
她道:「怎么?」
孤道:「好奇。」
该死的,孤可不是对她有了兴趣,而是心系着黎民百姓。
她道:「……本宫同父皇与皇姐们说过,她们只觉得本宫的法子不切实际、可笑非常。」
孤道:「殿下但说无妨,奴婢在听。」
她道:「此事说来复杂……你可知什么叫『经济天下化』?」
孤道:「知道。」
她道:「不知道也是正常……你知道!」
呵,孤允许你用崇拜倾慕的眼光注视孤半刻钟,因为孤就是这样一位睿智的完美太子。
谁知她「哦」了一声便别过头去嗑瓜子,再无表态。
多少夸孤一句,又不会叫你掉层皮!
姜好狐疑:「小桃,你皱什么眉?」
孤扭头:「没什么。」
虽然当下各国国君尚不认可经济天下化的趋势,但目光深远的孤早已从坊间搜罗了相关书籍进行查阅,因为孤认为,经济天下化,是未来的……
姜好道:「经济天下化,是未来的大势所趋。各国通过某种协议建立经济合作组织关系,比联姻的关系要来得更牢固,因为……」
孤忍不住接话:「……因为世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她稍显惊讶:「不错,但除观念保守外,还有一大难关需要克服,那便是由于各国语言不通,从而给商贸往来带来了阻力。本宫曾建议父皇在科举中增加蕃语一科,试图刺激市场提供优秀的翻译人才,但父皇说……」
孤一时嘴快,下意识地追问:「他说什么?」
姜好苦笑:「他说女子不得参政议政。」
孤沉默了。
良久,她才淡淡道:「身为女子,本宫的构想只能是一场空想。况且朝堂之事错综复杂,想要变革,必定会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届时阻力一定非比寻常……不过本宫并未放弃,在极力游说之下,本宫有了一位得力助手,他是真正懂本宫的人,在所有人说『经济天下化』是个荒唐的论调时,他独具慧眼、认真负责,愿意耐心倾听本宫的所感所想,他便是……」
不错,孤确实是一位独具慧眼、认真负责的太子,给你加……
姜好道:「他便是当朝丞相沈河清。」
孤:。
孤:姜好扣 10 分。
姜好道:「小桃,你的眉怎么皱得这样深?」
孤扭头:「……没有,殿下接着说。」
姜好道:「本宫同他商议,今年要筹备一家专门培育翻译人才的机构。」
孤道:「什么机构?」
姜好铿锵有力道:「新东方蕃语补习机构。」
孤道:「殿下说得轻巧,真要做起来,未必简单。」
她道:「你入宫之后,不是一直陪本宫听写单词翻译蕃文赚外快么?除此之外,本宫要你随行出宫逛街,是为了查探各个街口的客流量与租金性价比;本宫不停去明月楼相亲又搅黄相亲,是为了从相熟的掌柜那抽取男宾购买酒水的一部分佣金,积累开店资金……」
这便解释得通了,即便来相亲的男人再奇葩,姜好也会坚持到吃饭那一步。孤还以为,她热衷花天酒地,很是喜欢下馆子,原是为了赚酒钱抽成。
呵,那孤便勉强高看她一眼罢。
孤迟疑道:「难道……下河摸鱼也是另有所图?」
姜好讪讪一笑:「啊那倒不是,只是本宫单纯想摸鱼。」
孤:……
助翻译人才培育,助两国经济往来,助你我不必成婚,助孤拥有满分人生……
如此一想,要是孤帮了姜好这个忙,岂不是达成了互利共赢?
孤真想一撕面具,直接道:孤是蕃国流落在外的太子,资助孤三万两助孤回国……不行!
若真这样做了,孤女装的事传遍大江南北,孤苦心经营的完美形象就毁于一旦了!
于是孤只能恳切道:「奴婢自幼习汉……蕃语,通读了不少书籍。若是殿下筹备时需要帮手,奴婢也能鼎力相助。」
姜好神色认真:「……现下便有个要紧的事。」
孤大喜:「殿下吩咐。」
姜好道:「本宫饿了。」
她的肚子长长地「咕噜」了一声。
啧,没长进的东西.
孤捋起袖子,略有不耐:「要吃什么?」
姜好响亮答道:「酸菜鱼!谢谢小桃!」
这还是孤头一遭与女子说这样久的话。
本以为同姜好久坐会让孤厌恶非常,不想她确实……与寻常女子不同。
咳咳,勉勉强强拉回印象分吧。
备好晚膳,孤抽出从姜好书架上顺来的《姜国人物传(新编版)》,细细翻阅起来。
沈河清科举高中状元,短短三年居相位,晋升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
但朝堂之上资历比他老的前辈皆无微词,原因无他,沈河清是个天才。
传言他三岁便随父读书识字,十二岁会作文针砭时弊,十九岁策论力压群芳,在殿试环节被姜国国君一眼相中,钦点为状元。
更难能可贵的是,沈河清年纪尚轻并未婚嫁,他身高七尺八,容貌俊美,气质出尘,是诸多京中少女的梦中情郎……
孤指尖泛白,捏着薄纸的手微微发力,沈河清活的这二十一年,说是满分也不过分……
便是这样的人,一直默默在暗中帮扶姜好吗?
孤并不在意姜好将她视为挚友,亦不在意姜好在他名字旁画了个爱心,更不在意他比孤高了 0.3 寸…………
孤想了解他,不过是想查探他是否可靠、是否在暗中有所动作、是如何将计划落到实处,而已。
孤是想为天下苍生负责。
今日姜好的一番话给了孤新的启发,她所言之事并非完全不可行。
若是真能叫各国实现经济一体化,不仅百姓的就业率会提高、生活水平能有所提高,进出口产品亦能刺激消费,实现 GDP 的迅猛增长……
于公于私,皆是好事一桩。
不,孤是没有私心的,孤暂且高看她一眼,是因为她与孤一样,都志在造福于国民。
孤可以勉为其难,在暗中助姜好一臂之力,将那新东方蕃语补习机构办起来。
还要办得红红火火,好叫她钦佩孤的能力。
孤有所顿悟,回房在信纸上奋笔疾书,停笔时已是三更天。
孤敲敲桌案,烛火无风自动,墙上悄无声息地多了个纤细的影子。
女子站得笔直,马尾高束,黑布将全身包裹,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整个人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这是孤一手栽培的暗卫,十六,是孤唯一认可的满分暗卫。
她道:「殿下,十五已经照您的吩咐去探查相府。朝堂一切正常,只是枫荷郡主多次面圣,说想见您……」
枫荷,蕃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是与姜好截然不同的存在。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将孤当作自己的哥哥一般看待。
孤语气稍缓:「她若是问到你头上,同她说孤出远门办事了便好。记得将这封信送到父皇手上。」
她道:「是。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孤道:「去吧,路上小心。」
十六道:「属下告退。」
孤道:「且慢。」
孤道:「你有空的时候,帮……帮孤采买些牛奶来……」
十六:?
计划有变,孤获取姜好的信任,才能真正参与到姜好的计划中去,而非在场外旁敲侧击。
不论姜好做出多疯狂的举措,要揪着孤去摸多少条脏泥巴河里的小鱼。
孤都、都忍了!
孤不仅要忍,还要帮她留在姜国,才能让她能全心筹备「新东方蕃语补习机构」的营业事宜。
如今正是相亲旺季,姜国国君盯得紧,甚至给她加急安排了女红课、舞蹈课、烹饪课,等等。
姜好琐事缠身,被拖住了脚步,痛苦地学习着如何做一位贤妻良母。
孤便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看她熬夜总结的蕃语教学大纲。
唔,这词汇量、这语法……孤不由得瞥看了姜好一眼。
原来当年那句「English」还真不是戏言,姜好在语言学方面,天赋极……不错。
姜好耳畔的碎发落在肩上,莹白的南海珠耳坠同桃粉色的批帛很是相称,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好似能扫净世间的尘埃。
在绣花的姜好吃痛地「啊」了一声,及时地将孤浮想联翩的脑子拧成了一团乱麻。
她张开手向孤展示手上被针扎的伤口:「帮本宫处理一下。」
孤起身,旋即僵在原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孤背着别人看的话本里,凡是指头受伤的女子,总是被……被别人用口水消毒……
幸好孤自幼涉猎广泛,身为读遍话本的恋爱高手,这种寻常套路,孤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呵,想拿下孤,孤岂是你轻易便能掌控的男人。
孤道:「奴婢去找李太医……啊不,桂嬷嬷。」
姜好道:「待他们来,本宫的伤口都快愈合了,快些……你脸红什么?」
孤如遭雷击,若是要那样消毒,也得等成亲之后再说;若要成亲,必须让父皇先来姜国提亲…
孤道:「不行,还没准备好。」
姜好:?
姜好莫名其妙:「又是在说什么胡话,怕不是发烧了吧?」
孤知道你不拘小节,但此事是一定要讲礼数的。孤身为男人,怎么能占女人的便……
姜好用手背贴了贴孤的额头,孤当即惊恐地滑出三尺开外,姜好,你敢占孤的便宜!
二十年来,除了孤的母妃,便没有女人碰过孤的身体,她、她竟然!大胆!放肆!
孤只觉得气血上涌,两眼一黑,脚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便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孤半梦半醒间,只听到破碎的言语,什么「操劳过度」「缺乏锻炼」「心力交瘁」还有「中度贫血」「熬夜成瘾」。
待孤幽幽转醒时,却见窗外月明星稀,烛光摇曳,照亮屋内的一切,偶有虫鸣造访。
李太医与姜好正坐在孤的房内闲话喝茶。
暖色的烛火填满狭小的寝屋,孤心中充盈着一种莫名的感觉,毛茸茸、软乎乎……
就像姜好被光线柔化的面庞一样,温暖又美好……不对!
好险,差点便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双眼!
那可是姜好,是钓条鱼将侍女钓进臭水沟里的小魔王姜好!
孤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与亵裤,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幸好,孤的乔装未被发现。
孤道:「咳咳。」
二人谈笑风生。
孤道:「咳咳咳!」
李太医朝孤的方向努嘴示意:「喏,你心心念念的小桃姑娘醒了。」
姜好唇角一勾,撇下李太医,姗姗来迟。
这才对,你该瞧着的人是孤。
李太医语似有怨怼:「所幸她醒了,不然殿下便要带着臣再守三个时辰的夜。臣这一宿都别想再睡了。」
姜好道:「赏银明日送去太医院。」
这句话及时堵住了李太医的嘴。
她伸手戳了戳孤的眉心:「瞧你,日日熬夜心操劳,心中郁结又不爱出门走动,身子才弱成这样。喏,这是本宫亲手熬的。趁热喝了吧。」
饶是魔王,也有温情的一面,给你加 30 分。
孤心下一暖,探出身去,但见姜好笑意盈盈地端着一碗冒着腥气的黑汤。
孤的心颤抖了一下。
来、来人护驾,有人要毒杀孤!
十五十六、李太医,救……救救孤……咕嘟咕嘟……
姜好一面将汤灌下孤的喉咙,一面拍着孤的后背:「急什么,没人同你抢。」
李太医!救……咕嘟咕嘟……
李太医面露怜悯,远远地向孤点头示意,背上药箱,飘然离去。
孤嘶哑道:「殿下……烫嘴……」
姜好道:「正是要烫着喝了,否则如何将汗排出去,本宫还会害你不成?」
小德子上前给她递碗,姜好关切道:「这一碗十全大补汤,也是本宫亲手熬的,切莫同本宫客气,喝。」
小德子!护……咕嘟咕嘟……
……
孤重新躺回床上时,已是精疲力竭,起夜时又吐了一地,姜好便又将李太医宣来了。
睡眠不足的李太医骂骂咧咧地来,神色肃穆:「急性肠胃炎。」
孤:……
姜好:……
李太医道:「没有乱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姜好捂住孤的嘴,讪讪道:「没有的。」
李太医:……
孤生气了。
孤真的生气了,是不是孤不发火,便把孤当傻子啊。
前几日孤染了风寒,被姜好折腾成了急性肠胃炎,硬生生在榻上躺了三天。
临走前李太医为孤私开了一服药方,那是几把寒光闪闪的铁锁。
李太医说,只要将门窗锁上,不让公主进来,那病便好得快了。
孤沉默良久,缓缓地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真是精妙绝伦的法子,孤要将他挖到蕃国去,当孤的御用太医。
养病期间,孤连着三日未见姜好,不知她的那些贤妻课习得如何了,想必又是一塌糊涂罢。托生病的福,孤得了不少时间来检查她的教学大纲,又在旁批了些建议,恍惚间竟有种梦回大蕃的感觉,舒服。
孤神清气爽地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在院中晒太阳拨算盘核对机构运营成本的姜好。
恼人,孤退回去合上窗,姜好却像一条泥鳅儿似的扒在了窗上。
啧。孤赶忙背着她抚平嘴角。烦人。
姜好道:「从前,有一群小鸭子出门散步,鸭妈妈叮嘱它们,出门散步一定要列队整齐,但是有一只小鸭子怎么也走不齐,你猜它会说什么?」
孤淡淡道:「它说了什么?」
姜好道:「它说:『对不齐鸭,对不齐鸭。』」
孤哑然失笑。德行!
孤冷着一张脸,姜好面露惊惶:「本宫要摔……」
孤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谁知她趁机牢牢扣住孤的腕子,猴儿似的攀进了屋里。
孤这才想起,这儿是一楼,能跌到哪儿去,姜好!
她拍拍孤的脸:「真乖。」
轻薄少男,扣 30 分!
姜好对孤怨毒的视线置若罔闻,从怀中掏出一个湖绿色的东西。
上好的蜀锦缎子,手感润泽,光而不滑,偏生绣了两道奇形怪状的符咒,左下绣一个「九」字。
孤懂了。
作为一位完美的皇子,后宫之道亦有造诣,这姜国公主是要孤用针扎这符咒,再埋于地下三尺深,每逢三更夜便掘起来作法,咒的就是这个「九」,便是姜国的第九位皇子……
孤光是想想那阴毒的法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姜好赧然:「本宫绣成这样,你也觉得惊艳么?」
孤:……
果然倒数第一的传言非虚,这鬼画符竟是姜好苦练三日的大作。
想来她是将孤的惊吓当成了惊艳,孤见她沾沾自喜的模样,不由得道:「殿下绣的就是最好的。」
刚说出口孤便后悔了,该死的,一位完美的皇子,岂会睁着眼睛说这样的瞎话,肉麻,恶心。
姜好喜不自胜,将那香囊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献宝似的放在我掌心:「小桃可要好好收着,不要生本宫的气了,好不好?」
孤悟了,这一定是威胁,她是在暗示孤,若是孤再生她的气,她便要用这来咒孤。
孤心中大惊,只觉得手上捧着个烫手的香芋,留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得如此虔诚地捧着。
姜好「扑哧」笑出了声,抬手掐了掐孤的脸,「瞧你,不过得了个香囊,便激动成这样。」
孤忍。
孤原谅她。
并非因着她前来求和,并非她开怀大笑时的模样甚是可爱,而是因为孤要与她交好,才能伺机成为同她一齐培养翻译人才的同伴。
是,孤是为了福泽天下。
正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孤面上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将香囊收入怀中,心道一会儿便将它埋到地下去。
姜好笑够了,又将头转过来,说受人恩惠,便要替人做事。
她冲孤招招手,要孤将耳朵凑上去:「小桃,本宫叫你观摩学习本宫是如何相亲的,早先你观摩了一周,养病期间,可还记得本宫的几分神韵?」
孤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登时很想将那「恩惠」塞回她手上。
姜好看穿了孤的意图。
她说退回公主的赏赐,等于违抗公主的旨意四舍五入便是违抗国君的旨意。
违抗国君的旨意,便要罚坐天牢,四舍五入,等于直接被砍头。
孤只觉得头疼,如此四舍五入,姜国礼崩乐坏,许是完了。
她语气轻佻,勾起的脚尖一翘一翘的:「如何,想清楚了吗?」
孤想清楚了,父皇,这亲还是不提的好。
她抓着孤的手左摇右摇:「好小桃,帮帮忙,替本宫相几场就行。整日整日地坐着,本宫都要憋疯了。」
虽说孤已决意同她交好,但是叫孤穿女装去代她相亲……
不过孤已经是女装加身……
但是叫孤女装去见一些曾经造访的熟人……
不行,孤不乐意。
孤将手抽了回去,只觉得被她触过的手背,如同火燎一般滚烫。
哼,孤乃恋爱高手,浑身上下毫无破绽,岂是你能够轻易把握得住的?
孤碰到你的手,你看孤心乱了吗?
孤的心是不会乱的!
孤莞尔一笑:「殿下,不可以。」
姜好伸手:「香囊还来。」
好一个图穷匕见。
孤咬牙:「……可以。」
孤掉进坏女人的陷阱里了!
于是。
孤妥协了。
孤女装了。
孤相亲了。
孤便戴着两层面具、蒙了面纱见了已纳四房小妾的江亲王。
姜好说,小桃,你天性闷骚,想来气不走他们。不如同本宫搭档,本宫在梁上传音,你在屋内动作,可好?
孤屈辱地答应了,陪她演起了双簧。
姜好道:「看看臀部。」
孤便指了指江亲王的臀部。
姜好道:「生十八个。」
孤便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动作。
姜好道:「你能行吗?」
孤扬起头,鼻孔看人。
江亲王道:「莫名其妙!」
遂愤然拂袖而去。
姜好笑得前仰后合,正所谓乐极生悲,她从梁上跌下来,扭了脚踝。
孤换了衣裳,将请假和林家千金相亲的李太医揪回来。
李太医嘟嘟囔囔,在她包好的脚踝上系了一个及其对称的蝴蝶结。
姜好笑眯眯地支起腿,左瞧右瞧:「李太医,你有强迫症吧?」
李太医笑不出来,殿下您消停点行吗,三天两头生病,臣愁得要起泡了。
她若是真懂「消停」二字便好了。
不过是去了趟尚衣坊取衣裳,姜好便能领回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来。
姜好道:「路上捡的,被苏妃掌掴了二三十下,又罚跪了两个时辰,本宫便将她带回来了。」
来人向孤伸手:「你好,我是柳嫩蝶,可以叫我小柳儿。」
姜好道:「哦,据说她前几日落湖伤了脑子。」
小柳儿道:「嗯,对你们来说我应该是摔伤了脑子。」
姜好献宝似的冲我一笑:「怎么样?有意思吧?」
又不是在散步路上捡了只小猫小狗,她生死都是柳妃的人,护人一时,能护人一世吗?
孤意欲出门:「奴婢去同苏妃的下人知会一声,叫他们来接……」
姜好道:「好小桃。」
孤的眉头紧了紧:「只此一次。」
小柳儿道:「腹黑不羁公主×傲娇操心女仆,狠狠嗑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扣你印象分。
姜好道:「有趣,去宣李太医。」
孤道:「殿下,此事不可过于招摇……」
姜好道:「好小桃。」
李太医便被孤找来了。
小柳儿冲孤比了一个大拇指:「太香了,傲娇典中典。」
又在说些孤听不懂的话,扣 10 分。
李太医与小柳儿在屋内坐了半个时辰,他出来时神色凝重:「她面上与膝上本就有旧伤,如今又添了新伤,不养上一个月是好不了的。」
孤道:「……不是公主伤的。」
啧,孤替她解释什么。
李太医点头:「臣自然是知道的。小桃姑娘莫急,柳姑娘的伤养好了,也要涂上半年的愈痕膏,只是这膏药价格昂贵……」
姜好道:「多拿几支来便是。」
李太医欲言又止,几度张口才道:「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婢女,公主要收她,不妨再多想想。她还有癔症。」
姜好道:「癔症?」
李太医道:「幻想自己是从千年之后的世界来到此处的,四个轮子的怪物在地上跑,钢铁大鸟在天上飞……哦对了,她还喜欢将身边的人幻想成一对有情人,将这种行为称为嗑 CP。虽有癔症但没有攻击性,只是日常沟通或有不便,公主好生考虑吧。臣饿了,先告退了。加班费要记得算到臣的账上。」
姜好与孤将目光齐齐定在小柳儿脸上,指望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小柳儿一敲脑袋:「任性妄为公主×社畜财迷太医,嗑了。」
……不许嗑,扣 100 分。
姜好莞尔:「你若是愿意,便留下。本宫这没什么规矩,只是窗边的那盆花,只有本宫能碰。」
小柳儿有些讶异,这哪儿是花了,分明是养成了一盆杂草,但她旋即选择了留下。
因为姜好虽和寻常公主不一样,却是第一个会问她愿不愿意的人。
世上竟有如此怪病,孤还真是头一回听说,看向姜好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
得是多有病的主子,才会想养如此有病的侍女。
姜好饶有兴致地叫小柳儿过来:「怪不得你不称『奴婢』,只是说『我』呢。本宫瞧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和寻常女子不一样。这世间敢对着柳妃说『我嫩蝶』的女子,恐怕就只有你与本宫。」
什么知己,那只是单纯的没礼貌。
小柳儿并无被上位者赏识的狂喜,而是兴致缺缺:「公主当真相信我?」
姜好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说你是从千年之后的世界来的,可否告诉本宫,千年之后的女子是什么模样,是否依旧深居宅院,遵三纲五常,只相夫教子、以无才是德?」
小柳儿似乎有些吃惊,谨慎道:「……你真的想听,别不是拿我当猴儿耍吧?」
姜好目光真挚,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柳儿道:「我……我以后再跟你讲。」
姜好道:「说嘛说嘛。」
小柳儿道:「你们古人接受不了。」
姜好道:「你不说,怎知本宫接受不了?」
小柳儿道:「都这样,每个人都这样。」
姜好道:「说嘛说嘛。」
小柳儿道:「我讲给你听,你就会像那女的一样,罚我又跪又掌嘴,我是真的会谢。」
姜好恳切地指天发誓:「绝对不会,倘若本宫食言,小桃一辈子吃不着豉油鸡。」
你用孤的豉油鸡发誓前,有没有问过孤的意见,扣分。
姜好跟在她后头软磨硬泡,一整晚未来烦孤。
孤辗转反侧,突感耳根清净,不习惯。
一股幽香从梁上传来。
陌生的气味。
孤道:「下来。」
十六从房梁上一跃而下,递给孤一封信:「陛下来信。」
孤皱眉:「你熏香了。」
她微微一怔,道:「这是能安神的香,殿下睡眠不好,属下……」
孤打断她:「不要做多余的事,留下气味,便是叫人揪住把柄。」
她道:「是。」
孤语气稍缓,注意到她缠着绷带的手腕,上头系着一个漂亮工整的蝴蝶结。
她触电似的将手收回:「属下在外不慎受伤,有个多管闲事的大夫非要……殿下放心,属下蒙着面纱,他未看清属下的脸。对了……这是枫荷郡主写给殿下的信。」
信纸上带着独有的奇香,许是父皇又从西域带了什么上好的香料赏她。
孤道:「嗯,万事小心。父皇允了孤的法子,已经尝试在蕃首都试点推行汉语教学。姜好这头的钱也筹得差不多了,你瞧好的那间铺子,照孤同你说的法子将价压下来,找个嘴严的中介举荐给姜好,那开店的事,便成了一半。」
她神色迟疑,欲言又止,孤示意她,但说无妨。
十六道:「圣上力排众议展开试点,但朝中的以七皇子为守的顽固派一直从中阻挠,直言殿下的提议坏了老祖宗的规矩……七皇子一直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若是试行的结果不理想,怕是要叫他们抓住话柄。殿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早些回去吗?」
老七?孤微微眯起眼睛,来姜国前,孤去了他不少党羽,才让老四留了眼线埋在皇子府,如今不过两月,他又要开始动作了?
孤道:「为着增强经济往来而打破两国的语言隔阂,光有蕃国的努力还不够,应当让姜国跟着重视起来。姜国国君天性多疑,若父皇主动提出,怕是怀疑蕃国用心不轨,尚且只能靠内部推动。但因姜好是女子,施行阻力太大,她心气又傲,不肯低三下四地去求那几个不长进的皇兄。孤留在这,是为了帮她一把,从下施行,将影响扩大。」
孤顿了顿,强调道:「孤不是为了帮她,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诣。若是留她一人在此捣鼓,进度便要放缓几年,这是孤不愿看到的。」
十六道:「殿下考虑周到,是属下多言。」
孤摆摆手:「不过你说得不错,『轻敌』二字不在孤的字典里。孤吩咐你的事办妥之后,你再回蕃去查探老七的底细。有老四守着他,你不必过于烦忧。」
她点头称是,孤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身侧已空无一人,空余摇曳烛火。
孤怎么说来着,路边的婢女不要捡。
三天后,门口便来了个披着黑斗篷的女子。
对方行至院内,开口便是傲慢的味道:「告诉公主,本宫要见她。」
小柳儿道:「殿下才见过客,现在正歇息着。」
对方不耐烦地抬高了声音:「你带本宫去见便是!」
来者不善,孤上前一步,挡在了小柳儿和她的中间:「若要见公主,须得报上名来。」
女子怒极反笑,将手高高地扬了起来:「贱人,不要在这里挑战本宫的耐心!」
电光石火之间,孤将她的自称与性格相匹,已在脑中有了猜测。走神的瞬间让孤失去了反应的时间,暗叫不妙时,一只手将她的巴掌截停在了半空。
姜好漂亮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愠色,凌厉的眼神叫孤心中一怔。
不过一秒,姜好即刻将手松开,眼中填满漫不经心的笑意,似乎方才的恼怒只是孤恍然间的错觉。
她走到窗台处,撑着身子坐了上去,眼眸低垂,摆弄着那盆草,笑道:「真是稀客。」
黑衣人闻言,摘下斗篷揭下面罩,悲愤道:「姜好!是不是你干的!」
来人狐眼黛眉、唇红齿白,牡丹一般艳丽的容貌灼人眼球。
孤在《各国公主图鉴》中见过她的画像。苏胭,苏国六公主,嫁入姜国已有八年,如今不过二十有四。
原是以为债主找上门来,要讨人了,但她面对小柳儿时反应不大,倒是格外在意自己的那张脸蛋。
苏胭绝口不提婢女一事,只是指着脸道:「给本宫弄下去!」
她娇艳的面庞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白净的肌肤上潦草地题了字:「本宫最好掌掴人」。
真有你的,姜好。
姜好开怀大笑:「这字嚣张跋扈,很称娘娘。」
苏胭手上的帕子都快绞碎了,但依旧强撑着同姜好说话:「这墨迹洗不掉擦不去,你是要本宫死吗!」
姜好道:「这便让贵妃娘娘想死了?」
苏胭恨恨道:「本宫如今不能见人,不能侍寝,本宫如何能得宠?你让本宫怎么去和其他女人争?你自己不愿嫁,要做天下的笑柄,这便罢了!你还要来毁本宫的幸福,你如此妒恨本宫吗!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啊!」
我暗中弹了颗小石子在柳妃的膝盖处,她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大叫起来:「谁!谁在暗算本宫!」
回答她的只有漆黑的夜色。
姜好反问道:「本宫为何要妒恨你?」
苏胭道:「因为本宫幸福!本宫十六时入宫为贵人,八年居妃位,夫婿乃一国之君……」
姜好打断她:「现下你既无子嗣,又怕圣宠不能永固。瞧瞧你的发际线,都高到哪儿去了?如今安嫔滑胎,你送她的那盆栀子倒成了皇后罚你的把柄。在后宫勾心斗角、栽赃陷害,便让你感到幸福了?」
苏胭激动道:「是皇后!是皇后要本宫送的!她说那栀子只会叫她吃点苦头,不至于会滑胎!是贱……她算计本宫!」
姜好道:「你一错在毕露锋芒,成众矢之的;二错在轻信他人,听风就是雨;三错在知错不改,一味责骂下人撒气;四错在东窗事发,依旧我行我素,而不去追查真凶。」
苏胭警觉道:「你什么意思?哈哈哈,本宫知道了!」
贵妃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为自己戳穿了姜好的计谋而感到骄傲:「你要拿本宫当枪使,将皇后拉下水?本宫跪也跪了,经书抄也抄了。如今圣上不计前嫌宠幸本宫,是本宫的福分,你休想说动本宫抛去如今的幸福!」
站在墙角的小柳儿听得双眼发直:「我去,这就是宫斗,叼!」
孤竖起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不许发声。
姜好所言皆是后宫秘辛,容不得旁人置喙。
下人在此刻该做的,便是装死保平安。
至于孤,孤该做的,便是在暗中保护姜好的平安。
姜好勾起一缕头发,神色淡漠:「嫁与一国之君,你便幸福了?身居妃位,你便幸福了?将安嫔谋害滑胎,你便幸福了?今夜能侍寝,你便幸福了?还是生出个大胖小子,你便幸福了?」
苏胭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不耐烦道:「都说了不是本宫害的……你疯了不成?这世间不是向来如此吗?」
姜好道:「向来如此,便对么?旁人怎么想,你便怎么想,还生这脑袋作甚。别告诉本宫,将自己从闺中带来的棋谱烧光了,装傻输棋给臭棋篓子,便是你心所往。」
苏胭的脸色顿时灰白,整个人犹如风中纸片,摇摇欲坠。
她道:「你……你如何得知,你派人监视本宫?」
姜好不置可否地耸肩,并不回答。
孤登时在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姜好在深宫的这几年,确实有了些自己的势力……她还有多少事是孤不知道的?
苏胭道:「难道本宫能赢了……他不成?那是爹爹的意思,女子无才便是德。」
姜好道:「此处没有别人,你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本宫便直说了,男人说女人奇怪,要遮了脸上的痣,再点上一颗;本宫瞧他们才奇怪,要女子多才多艺,娶回家去,又要打压她发挥所长,说些无才便是德的屁话,虚伪。」
苏胭道:「……你有何企图?」
姜好道:「本想教你从皇后那扳回一局,你若不愿便罢了。念你多年前赠本宫一顿饭的情分,本宫对你只有一句话,莫要再在后宫四处招摇。你以为本宫闲着没事给你画着玩儿呢,得罪了皇后不避其锋芒,四处找人撒气,在皇后寝殿前掌掴自己的婢女,摆明着是在怨她,真是嫌命长了。」
姜好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折成一个不知什么形状的物件,轻飘飘地便落在柳妃脚边:「照这个方子配,拿药水一搽便没了……如此看本宫作甚,放心,没下毒。」
小柳儿激动地扯孤的衣角:「纸飞机!是我教她折的纸飞机!」
孤默默将衣角又扯了回去,用眼神示意她:冷静理智。
柳妃咬着唇,将那东西从地上捡起来,恨恨道:「别指望本宫会谢你!」
姜好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悲悯。
孤自下往上看她,心忽地猛跳起来。
小柳儿由衷地感叹:「啊,好帅!」
孤道:「嗯。」
她道:「腹黑公主×跋扈贵妃,好吃好吃。」
嗑得冷门可以,别嗑得这么邪门。
不,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孤摩挲着下巴,试图厘清姜好此番举措的目的。
皇后育有一子,便是太子姜夔。姜夔十六岁辅政,资质平平无奇,但胜在观念保守,能与姜国朝中诸多老臣达成共识。此次新东方蕃语学习机构的成立如此缓慢,是他与顽固派的极力反对的结果。
姜夔向来不齿于自己不愿联姻的皇姐,知晓沈相设立机构的背后,实为姜好在暗中推动,必然是要搅乱姜好的好事,将自己的皇姐送上远嫁的花轿。
姜夔向姜好塞了不少男人,企图扰乱姜好的阵脚。姜好不胜其烦,如今向与皇后对立的苏贵妃示好,是想通过她来打压皇后,借以向姜夔施压了罢。
孤瞧的那些书,只说后宅的女人为着丈夫的宠爱而勾心斗角。
为何未曾有人告诉过孤,女子亦会有所抱负,女子的谋划心计、明争暗斗,并非为男人浅薄的爱而生的?
真是一本有趣的书,孤打算读读你了,姜好。
姜好这一役是否教会了苏胭在后宫明哲保身,孤不得而知。
不过她成功俘获了小柳儿的心,二人在当天夜里促膝长谈。
第二日,二人关系便突飞猛进,就连上茅厕也要手挽手地去。
该死的,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孤也好想知道,千年之后的人是什么样的!
不,不是孤好奇,孤是为天下苍生好奇……
好吧好吧,孤是笨蛋,孤好奇。
小柳儿不久便加入了姜好的替身行列,孤与她分工明确。
一三五孤来,二四六小柳儿来,周日姜好带我与她上明月楼吃饭。
明月楼作为王都最出名的酒楼,每日都有达官显贵的妻妾前来喝酒吃茶。姜好作为公主不宜露面,小柳儿长袖善舞,抱着一坛酒从楼上喝到楼下,只道自己是常居此地的蕃国千金,与她们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姜好道:「……不该让她喝那样多。」
孤道:「这些贵妇人脉广消费高,每日在王都频繁走动,若是混熟之后向她们透露:蕃国皇室有意来姜交好、蕃国未婚太子明年来姜访问。既能刺激她们督促家族女眷学习蕃语的决心,亦能向百姓与其他世家起到宣传带头的作用。本该是奴婢去的,只是奴婢酒精过敏,只能辛苦她。」
小柳儿敬了一圈,又嘻嘻哈哈地折返回来:「没事,我很能喝的……嗝……这不比在宴会装逼打脸、开金手指争宠有意思多了……嘿嘿……」
孤同姜好对视一眼,皆是无奈一笑:瞧她,又开始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了。
姜好举起琉璃盏,清脆地同小柳儿撞了一下。
琼脂玉液四溅,碎裂的水珠倒映着无数张少女明媚的笑脸。
她道:「谢谢小柳儿。」
小柳儿道:「谢谢姜好。」
她俩嘻嘻哈哈地抱成一团,喝得烂醉。
孤回宫时,一个人当两个人的拐杖使。
宫墙威严地耸立着,犹如一尊华美的囚笼。
孤走过宫门,忽见一个宫婢抬头望天,被老嬷嬷拧着耳朵提走了。
许是被日落西山的悲情所感,孤忽觉暮风微凉、心下空旷。
这深宫中的女子,整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呢?
孤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恰巧撞见漫天的晚霞燃烧起来,像一位正值青春的少女,肆无忌惮地挥洒着迷人的万种光彩。
宫墙能够关住嫔妃、牡丹、瓦砾、雕花红木桌、锦鲤,但是关不住形状自由的风、云彩、夏季。
姜好的母妃为她题字,唤她「云飞」。
云飞云飞,云飞天外,自由自在。
孤低头看她醉醺醺的脸,忍不住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
好软,就像孤想的那样。
孤的脸红了。
迟尉,你在干什么!
以上暂且不表,总而言之,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姜好、小柳儿与孤的共同努力下。
姜好的相亲接二连三地……
黄了。
姜国国君便搬来了援兵,命当朝丞相沈河清来宫中,与云飞公主推心置腹一番。
呵呵,可笑,姜好这匹野马,岂会乖乖叫人驯服……
孤承认,孤看见她在沈相面前面泛红晕的模样,属实有些……
有些不畅快!
沈相不过闲聊了几句家常,怎么就让姜好在殿内笑得花枝乱颤了。
小柳儿同孤坐在殿前的台阶谈天。
她道:「温润如玉丞相×叛逆拒婚公主,真不错呢。」
孤道:「哦。」
她道:「殿下笑得真大声。」
孤道:「哦。」
她道:「你好像不高兴?」
孤微笑:「没有的事。」
小柳儿「哦」了一声,促狭道:「殿下刚刚喊你去送茶,你没听见么?」
孤狐疑道:「有吗?」
她正色道:「有呀,殿下催得可紧。快去快去!」
孤被她推搡着进去端茶,便瞧见沈河清在那做作地低眉浅笑,孤不喜欢。
姜好摆摆手道:「先出去罢,本宫还不渴。」
出去,孤自己生了腿,自己会出去,还用你来教孤吗!
这个小柳儿,不就是敷衍了她几句,便敢如此戏弄孤!
判你欺君之罪!扣分!
孤又坐回殿前的台阶。
半个时辰过去,人模狗样的沈相同姜好踏出了殿门,腰间还挂着奇形怪状的香囊。
嗯?孤定睛一看,敢情姜好送给孤的,是她的练习作来的!
平日里向孤灌输什么「外交未必需经秦晋之好」的理论,原是为着自己的一己私欲,面上义正词严的说辞一套一套。
孤算是看清楚你了,姜好!
亏孤还郑重其事地写信同父皇探讨此道,还将你送的丑玩意挂在床头,原来你不过是在戏弄孤!
冷静理智,博大为怀。孤不是一位普通的皇子,而是一位完美的皇子。
被情绪支配是愚蠢的行为,孤要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很好。
机构的工作还是要帮衬姜好的,至于这香囊……
孤这就将它埋起来!
孤当即找了一把铲子,在后院挖洞。
小柳儿啧啧称奇:「这是电视……话本里常说的,埋符咒是吧?」
孤木着一张脸:「什么符咒,埋的不过是个丑东西。」
小柳儿道:「嗯嗯,嗑到了。」
嗑什么嗑,你都不挑食的吗,烦人。
筹备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沈河清入宫的次数也越发经常。姜好对他的每一次到来都满怀期待。
虽然「新东方蕃语学习机构」开设的领头人是她,但明面上向姜国国君报的是沈相沈河清。
沈河清肩负着掩护姜好与洽谈项目的重任,是在姜好心中宛如救世主一般的存在,呵呵。
沈河清此次入宫,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说,自己多次进谏,姜国国君同意让他在王都开设这样的一家店来试水,看看这里的百姓对掌握蕃文的需求是否强烈。只是此事对姜国国君而言,是他沈河清提出的,此店便只挂靠在沈河清名下,由他全权负责。
姜好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虚名而已,本宫不在乎。女子学费减免便是本宫唯一的要求……河清?」
沈河清道:「臣也很想将女子的学费减免……但圣上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尝试,给的预算不多,算上殿下自己垫付的资金,也只是勉强能运转起来。若是机构不能盈利便要废除;若是经营得好,还能拨一些款下来。」
姜好道:「本宫同你说过,这本就不是为着盈利开的,是为了帮她们……」
沈河清道:「殿下,若是抛去利益谈立意,臣如何说得动圣上。况且也不急于这一时,前期好好经营,能让圣上青睐有加,这才是最该做的事。」
姜好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那便照先前说的,课时与学费的价格替本宫压到最低,这个数。」
沈河清将她的手压下来,摇了摇头:「臣算过了,要这个数才成。」
孤目眦欲裂,好好儿地谈工作,怎么还搭上手了。
姜好语气强硬:「本宫要一个寒门学子也能负担得起的数目。」
沈河清无奈道:「世间万事,不是事事都能如意。殿下今年二十有一,是该识大体的年纪了。学费方面达不成共识,进度便会一直在这拖延。臣本就是为了殿下,担着风险向圣上请示这个项目,此事关乎臣在圣上面前的信誉,没有人比臣更想把这件事办好。殿下不相信臣的判断,臣心里……难受。」
在殿外偷听的孤扒着门缝冷笑,明明是自己没本事说服圣上,三言两语便轻巧地推在姜好头上,真是好大的脸啊。
小柳儿道:「你觉得沈相如何?」
孤道:「哦,还好。」
如何?工作能力欠佳,扣他 10000 分。
正在心中想着,窗却忽然开了,姜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孤与小柳儿。
孤:……
小柳儿:……
孤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孤第一次见姜好服软。
沈河清走时,分别向孤与小柳儿点头示意,装模作样。
孤瞧见他腰间挂着的鸭子香囊,还有袍下的锦缎云纹靴,这鞋跟一定不止 0.3 寸,真是个虚荣的男人。
不过孤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太子,再扣他 10000 分好了。
姜好坐在屋内低垂着头,无言地拨弄着挂在裙间的淡紫色流金穗子。
天监司昨日来报,今夏的第一场雨,会在傍晚降临。
此时乌云压顶,闷热的空气令人只是困倦。
小柳儿进屋道:「殿下。」
姜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抬头笑道:「闷死人了,叫本宫出了好些汗。」
孤递给她一方帕子擦擦汗,叫一脸担忧的小柳儿同孤一齐出去。
小柳儿气鼓鼓道:「做什么,瞧不见殿下如此伤心吗?」
孤道:「殿下个性要强,你不要去打扰她。我估摸着傍晚会热,中午吩咐御膳房做了杨枝甘露和杨梅冰,你现在去取来,先用小厨房的冰存着。等殿下嚷嚷饿了,再去给她端来。」
小柳儿叉腰道:「活儿都叫我干完了,那你呢?」
孤干巴巴道:「……我自幼无父无母,但舅母对我多有照拂。她家大业大,资产丰厚,我出宫去找她想想办法。」
小柳儿不疑有他,迫不及待地将孤推出了殿外:「那你快去罢,要多借些银子来。」
门「啪」的一声合上了,将孤和一把伞一同丢了出去。
蒙着面纱的苏胭簪着两根缀满流苏的翡翠簪,妆容虽比往日淡雅了不少,依旧带着一股逼人的贵气。她同孤擦肩而过,叩响了殿门。
看来,姜好赌赢了。
孤出宫了。
孤坐在小巷的烧饼铺里。
这家烧饼铺是这几月新开的,口味平平但胜在价格实惠,每日都有许多人在这里坐上一坐。老板娘裹着头巾,一根古朴的桃木簪子将长发绾起,耳畔落了一缕乌青的碎发。
她在闷热的灶台前汗如雨下,手上动作不停,干净利落。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纤细的一双手,帮孤在暗中扼住了敌人的咽喉。
同热乎烧饼一同递给我的,还有一个厚实的信封。
孤神色如常地将其收下,在阴影处用指头摩挲纸的厚度。
一沓银票,还有两封信,孤将信纸单拣出来,放在袖中。
一封是老四的;另一封散发着奇香,定是枫荷的了。
这香偶尔熏尚可,闻久了便叫人有些头晕,孤不喜欢,下回见了面,叫她换种香罢。
银票厚度感人,是孤今年在几个铺子营收的钱,应是能帮上姜好的忙。
哪来什么家大业大的舅母。
家大业大的,是孤。
天边雷声滚滚,冷不防便会有瓢泼大雨兜头浇下。
食客们好似在蒸笼中的蚂蚁,惶惶然用餐,再匆匆拂袖而去,绝不多作停留。
侧面正坐着一群高谈阔论的书生,好巧不巧,他们说的正是姜好。
一个道:「相当大女子主义,物化男性!」
一个道:「只把我们男人当作生育工具!」
一个道:「女……女凝严重,还会用煤油灯效应,精神控制男方!」
……
孤在心里低笑出声:姜好做的,不就是那些男人对她做的事吗?
这小混球,还真是……睚眦必报。
孤乐着乐着,突然感到另一旁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孤的侧脸。
见鬼了,老七的人还能追到这里不成。若真追来,那便别想再活着回去,孤恨恨地扭过头去,但见平日加个班都丧眉耷眼的李太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孤。
不,是越过了孤的头顶,盯着孤身后正在揉面的十六。
孤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个漂亮工整的蝴蝶结。
孤想起来了。
都说人上朝与下朝是两个模样,孤想李太医也是一样,把脉时说话极其不耐,不把脉时废话多得能塞一箩筐。
他没带伞,孤勉为其难地将伞借给他一角,他突然道:「你也常来吗?」
该死的,孤最不擅长同这种不熟又没做背调的人打交道了。
孤道:「是。」
李太医道:「你认识那位摊煎饼的姑娘吗?」
孤道:「……不认识。」
李太医道:「她在这里摊煎饼,手上常带着伤。我……为她配了一副膏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交给她。」
……你不必如此心疼,那应该是她清理门户时落的伤,把她弄伤的人都不在姜国……不在这世上了。
孤悟了。
李太医这是情窦初开,喜欢上常在自家门口卖煎饼的姑娘了。
十六的工作便是在暗处帮衬孤,怎么能跟姜好身边的人有所接触,岂不乱了套了!
再说,一个救死扶伤,一个杀人放火,决计是不能走到一块儿去的。
孤道:「她丈夫不喜欢她和外男接触,轻则骂,重则打。」
李太医紧张地追问:「她常受欺负吗?她是不是被她丈夫逼着出来摆摊的?」
孤语带无奈:「李太医,她已婚配。」
大雨倾盆,湿淋淋的天气和李太医湿漉漉的眼神很是相称。
送回了李太医,孤才回了姜好的寝殿。
她正同小柳儿在书桌前张牙舞爪地比划,见孤来了,热情地拍着身侧的凳子,示意孤坐过去。
姜好道:「本宫有法子了。」
小柳儿插话:「是我提醒她的。」
姜好道:「寒门学子,可以通过在机构做工来抵学费。既学到知识,也替机构缓解了用人压力。」
小柳儿道:「前期可以帮忙做些杂务。待这些人学到后期,上手教人也不是不行。」
姜好道:「小柳儿说,这招叫勤工俭学。谢谢小柳儿!」
小柳儿道:「不客气,我的公主殿下!」
孤点点头,当真是奇思妙想,不过此举还有一个弊端,那便是在机构成立……
姜好旋即叹了一口气:「但是初期花销本就大,再施行勤工俭学,短期内的收入一定很低。帮是帮了他们,只怕过一阵子,咱们的钱也花得差不多,别提盈利了,根本挨不到父皇来考核的时候。」
不错,这便到孤帮你……不,帮天下寒门学子一把的时候了。
孤将怀中的银票掏出,漫不经心地拍在桌案上:「喏。」
孤的眼底,有着三分不屑七分霸道,为孤欢呼吧,孤的霸道,你想不到。
姜好与小柳儿双眼放光,齐齐大叫起来。
小柳儿道:「呜呜,今天起我便是小桃的好姐妹,舅母的好侄女。舅母,你,是我的神!」
姜好道:「舅母人真好。」
舅母舅母,又不是沉香,舅什么母,是孤!孤用自己攒的私房钱,笨蛋!
但孤不能说,只能默默将一切往下咽。
孤憋闷道:「嗯,舅母是个好人。」
孤也是笨蛋!
能帮上姜……嗯……天下寒门学子的忙,孤很高兴,但很快又不高兴了。
孤才知道,沈河清之所以会为姜好游说姜国国君,除了盈利,还瞒着姜好,私下向姜国国君许了一件事。
他说,此事既成,也算了却云飞公主的一桩心事,陛下再要她嫁,她便不得不嫁。
此事是伏蜇在相府的十五告诉孤的,孤得知此事,对沈河清的鄙夷更深一层。他便是姜好说的,用女人作交换、会物化女性的那种人罢,孤为之不齿。
姜好在其他事儿上机灵,偏偏在沈河清面前像昏了头一般,几乎虔诚地将他划分进自己的阵营,引为知己。
十五道:「殿下?」
孤颔首:「孤在听,你接着说。」
十五道:「姜国国君与沈相商议,先让相亲照常进行,以此为由降低公主的疑心,将其软禁起来。实则与风国的风王爷暗中交易,要求对方以一座城池为聘,迎娶公主。待一切准备就绪,便直接将公主送去风国。如今已遣人送密信去风国了。」
风燎在姜好面前吃了瘪,若是叫他们遇见了,他指不定会让姜好受什么样的委屈。姜国公与沈相计较一切得失,却未曾为姜好考虑。
孤道:「沈河清如今掀不起多大风浪,你不必再守着相府,只管将信截住,莫让风燎得知了消息。」
他「喏」了一声,同出现在门口的十六点头示意。
十六道:「殿下,四皇子来信,说七皇子手下的户部尚书被他策反,尚有门客未清,叫您回去收尾,说他最近晕血,杀不了生。」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叫孤省心。
孤道:「正好,你回蕃帮他一同剿灭残党。孤的休假还剩半月,最迟十天,孤将这里的事处理完后,便马上回去。」
十六道:「四皇子还问殿下是否想向姜国提亲了,如有求娶的意思,尽快告知国君,否则殿下的正妃便要被安排为秦国的叶叶公主了。」
孤张了张嘴,感觉有些话真是说不出口。
一想到孤要对十六讲些:
「云飞公主如何如何好,孤认为选她为正妃并无不妥。但孤想尊重她的婚嫁意愿,若是她不愿嫁,孤便不会强娶。」
诸如此类的话,孤便羞得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孤道:「罢了,他那里的事要紧,你先回蕃国。至于联姻,孤要花点时间考虑考虑,再传书给他……你的伤好了?」
十六道:「啊……是收摊的时候客人留在桌上的,属下送去验过,是无毒的,说是添你能愈痕祛疤的成分,为不可多得的良药,殿下要吗?」
孤试探道:「不必,你可知这是谁送的?」
她道:「许是常来买烧饼的宋大娘罢,她家姑娘是学医的。」
孤突然被巨大的罪恶感吞噬:「……你好好收着。」
李太医,对……对不齐鸭。
自苏胭造访姜好后,不出三日,后宫传来消息,那盆致使安嫔滑胎的栀子花是皇后的手笔。
苏贵妃受罚,元气大伤,原是要挖寄存在太医院院内的蛇酒补补身子。那太医院的学徒却从泥土里扒出几封密信。
根据信件内容可知,郭太医受皇后的贿,给栀子熏了能致人滑胎的香,皇后借苏贵妃之手将其送给安嫔,致使安嫔滑胎。
圣上震怒,将后宫的嫔妃聚在凤仪宫评判事。皇后倚重的大宫女磕头认罪,是自己因受了皇后的责罚怀恨在心,因而想借此使皇后不再有孕,谁知阴差阳错害了安嫔。
苏胭洗脱罪名,将此事告知了姜好。
姜好道:「皇后狡黠,能伤她一员大将,已是不错的收获。」
苏胭撇嘴道:「本宫还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能叫她直接跌下马来,现在倒好,她还过得好好儿的!」
姜好道:「急什么?当心打草惊蛇。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本宫却觉着你什么都没长。」
苏胭恨恨地绞了半天的帕子:「好像只有你清高似的!本宫知道你不过是借本宫来打压姜夔,你别指望本宫会谢你!」
百无聊赖的贵妃便要去揪窗口的草叶子,姜好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宣告了自己的主权。
讨了个没趣的苏胭拂袖而去,转身又带走了桌上的棋谱。
小柳儿低声问道:「……殿下很喜欢那盆草?」
孤道:「不知道。」许是沈河清送她的什么宝贝吧。
孤上前一步道:「姜夔也该松口了。」
姜好支着下巴,在窗上留下一个柔美的剪影:「本宫一直在等这一天。」
姜好的「新东方蕃语补习机构」已经建成,在王都长街人流最繁华的位置。
姜好日日都要去看师傅装修。
有时为了节省经费,会挽起袖子加入刮腻子的队伍。
孤道:「一国公主,成何体统!」
姜好道:「好小桃。」
好,孤自然是很好的,你才觉得孤好么?
孤叹了口气,认命地同她一道刮起来。
小柳儿竖起大拇指:「再来点糖。」
孤抬头:「过来一起刮!」
小柳儿:……
眼见着这家店有了雏形,孤心中感慨万千,孤要走的时候也近了。
届时该用什么理由好,就说孤搬家了?孤想要自由了?还是孤回去继承家业了?
真是糟糕透了,本是想来推掉亲事的,不知为何帮起了姜好的忙,还替她在这呼哧呼哧地刮腻子,或许这便是人生无常。
孤曾委婉地向她透露过要走的消息,姜好起先是笑着搪塞过去,到最后暗示得多了,她脸上的笑意跟着淡了,便抓着孤的腕子一字一句道:「不许抛下本宫。」
孤道:「家中有急事,还有柳姑娘……」
姜好道:「不一样的,小桃。你别走。」
孤道:「不一样在哪?」
平日油嘴滑舌的姜好竟被孤随口一句话问倒了,自己也发起蒙来。
半晌,孤示意她将手松开,她转身而去,只抛下一句轻飘飘的「改日再谈」,还有一对隐隐泛红的耳根。
真是越发奇怪了。
姜好这头忙得不可开交,姜国国君那也没闲着,颁布了这样一道政令:
「群臣吏民能面荐公主之婿者,受上赏;上书荐婿者,受中赏;能议论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全国举荐,门庭若市。他国子民闻之,皆朝于姜,此所谓相亲于朝廷。
而姜好因着受了父皇的拨款,只得老实巴交地照做。不照做,便要将项目的拨款停掉。仅靠孤给的那些钱,不过是解燃眉之急,长期开支,还要仰仗国君供给。
姜国国君见姜好真因机构的经济命脉被自己拿捏,索性得寸进尺,将姜好软禁了起来。
姜好将小柳儿与孤支去督工,自己与小德子在殿内便好。
孤不过是两三日未见她,她的黑眼圈便要垂到下巴了。
孤大惊失色,宣太医。新来的太医远不如李太医高明,诊了半日的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姜好道:「李太医呢?」
新太医道:「师父辞职寻人去了。」
孤:……
孤听到此事,心下越发烦躁,真想一甩衣袖,说治不好你们整个太医院都去陪葬!
不,孤是完美的太子,不能如此任性妄为、草菅人命。
新太医左瞧右瞧,说殿下心中郁结,姑娘多陪殿下聊聊,愉悦愉悦殿下的心情。
啧,麻烦。
孤便又回到姜好身边,姜好伏案修改教案,从早改到深夜,孤在背后恨恨地盯着她,怪不得失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孤道:「早先帮殿下看过,课程设计是合理的,不必再这般细致地大改了。」
姜好道:「新聘的几位蕃语老师说,和自己的教学节奏不合,本宫再改改。」
不合,不合便自己去适应,领着那么高的薪水,连教案都要叫人帮忙写!
孤坐下,将一沓文件挪到自己面前:「吃点心去,剩下的奴婢来写。」
姜好欢呼雀跃地起身活动筋骨:「好小桃,只有你会心疼本宫。」
她回头笑笑道:「本宫突然想起来,头一回见你,你也是这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
孤道:「……为何选奴婢?」
她跷着脚道:「啊,因为你生得好,后宫的娘娘是不会选你的。桂嬷嬷说要把你带到殿前去,殿前是块风水宝地,我的皇兄皇弟和父皇常在那经过,你这样看着便不好驾驭的女人,会被他们想方设法弄上床……谁知道带回来个爱管着本宫的,不过也好,这种感觉对本宫而言还算新奇,本宫不讨厌,而且你也挺可爱的。」
她轻佻地摸了一把孤的脸,孤后退三步,她哈哈大笑:「有趣。来,将本宫窗台的这盆花挪过去晒太阳。」
这盆原本她不许任何人碰的花,如今也许让孤照料了……时间,过得这样快。
孤将那花搬起来,什么花啊,养得只剩一盆茂密的野草。
本以为只是普通禁足的姜好,在工作之余,总是靠听下人的八卦为乐。
她嗑着瓜子跷着脚,贴在门缝上听守门的卫兵谈天说地。
什么风燎不能人道了啦、翠嘴日日在掌人的果、胧星公主十岁就会说谎了……以及。
以及钉子户公主姜好终于要嫁人了,蕃国求娶她的储君,愿用三座城池做聘礼。
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一周之后。
一周之后,怎会如此巧合,那正是机构开张的日子,亦是孤要回蕃的日子。
看来圣上是算准了姜好被机构牵绊住手脚,断不会跑的。
是啊是啊,那姜国太子年少有为、仪表堂堂,没想到公主有这样的好福气啊。
听到这里的姜好瞳孔地震。
听到这里的孤也瞳孔地震。
她将瓜子皮咽了下去,将瓜子仁吐了出来。
孤将瓜子皮咽下去,将瓜子仁吐了出来。
她大惊失色:「本宫怎么没听说呢?」
孤大惊失色:「奴婢怎么没听说呢?」
孤信里可没说要强娶啊。
孤只是说感觉不错,要尊重姜好的意愿。
静默良久,姜好道:「福气?这福气给本宫,本宫断然是不要的。」
「小桃,我们逃婚吧。」
事情怎会演变到如此地步。
敢问世上有谁像孤一样,什么都还没说,便被莫名其妙地狠狠拒绝了!
孤道:「殿下是否对蕃国太子不满意?」
姜好道:「嗨呀,倒也不是不满意。」
孤的心落了下来。
她道:「应该说是相当不满意。」
孤的心又提了上去。
孤都有点委屈了:「……殿下何出此言?」
姜好道:「小柳儿替本宫算过,她说:『迟尉是处女座,是超级龟毛有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本宫深以为然,早就听说他喜爱给人评分,还要将自己生活当考试来看,自己的人生只能交分答卷……听着便是不好相与的主,大男子主义相当严重。」
孤只觉得自己的膝盖中了好几箭,听孤解释,孤会努力改的。
孤道:「听闻他容貌英俊、能力出众、尚未婚娶,是……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人,各国大使将蕃国的门槛踏破了,他一个都没看上,可谓是相当专情。殿下不再考虑一下吗?」
姜好道:「本宫未见过他的画像,坊间说他生得惊为天人,没有愧对蕃国第一美男的称号。但是这些男人,不管皮囊是什么样,心底都是一样瞧不起女人。尤其是当皇帝的,都是花心大萝卜,把嫔妃当稳固政治与繁育后代工具罢了。」
她言辞凿凿:「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小桃,你性格单纯,涉世未深,且信本宫。本宫对他的了解,比你对他的了解,要透彻很多。将来你要成亲,遇到这样的人定要绕道而行,否则本宫会心疼的。」
孤:……
孤打算垂死挣扎一下:「但……但殿下嫁了她,未来便是一国之母,不仅有荣华富贵,说不定还能得了他的支持,实践殿下之前所言的『改革』事宜,殿下口中女子入朝为官的愿景并非南柯一梦……」
姜好摇头:「西方有个叫查尔斯的王子,七十多了还是皇储……更何况,咱们女人要实现自己的抱负,靠的不该是自己的丈夫,而是自己的脑袋、自己的双手。」
她一拍桌子,斩钉截铁道:「机构开业那天,本宫是一定要走的。」
孤本是想劝她再等等,然后暗中写信告诉父皇,千万不要逼迫姜好嫁与孤。
待孤找个假死的法子脱身回宫,再同她好好相见,好好儿地听她说话。
但姜好一听婚都订了,连一刻都等不了,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定要冲出这皇宫。
你问孤现在在作甚,哦哦,在帮姜好收拾行李呢,今夜还要同她制订逃婚计划。
用小柳儿常用的话说,孤是一个大无语的动作,真的会狠狠谢。
姜好是女人,孤是男人,孤无法同她感同身受。
于是便搬来了救兵小柳儿,希望她能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姜好冷静一点。
小柳儿进屋前,将孤熬夜炖的酱肘子啃得满嘴流油,信誓旦旦道:「小桃,你且放心!」
小柳儿进屋后,抱着姜好痛哭流涕:「公主,我好伤心!」
好家伙,怎么你被她策反了!
再说姜好还没走呢!你就告起别来了,倒也不必如此未雨绸缪!
将孤的酱肘子还回来!
姜好下定了决心要走,但又舍不得自己的心血,在指定逃跑路线时对孤与小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好好好经营机构,多多培育人才,待她避了这风头,还要再回来。
她拍了拍孤的肩:「本宫最不放心的,当属你这个闷葫芦。今后本宫不在你身边,一定要硬气一些,知道吗?」
她再转向小桃:「你也是,可不敢逢人便说你是穿来的,当心被太医院抓起来凿了脑袋。」
孤道:「殿下这样走了,姜国要如何向蕃国交代……」
姜好道:「放心,本宫在蕃国尚有一些人脉。」
嗯?孤怎么不知道?
小柳儿将孤推到一边去:「哎呀,既然要走了,还管这么多作甚。重要的是,公主要到哪里去?」
姜好道:「子曾经曰过: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本宫综合考量了人脉、语言等方面,认为当下最宜居的国家,当属蕃国。」
子何曾这样曰过!
孤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放在姜好手心。姜好对着光瞧了半天,啧啧称奇:「小桃,这双龙玉佩是蕃国太子才有的宝贝。你这赝品仿得如此逼真,想来值不少钱吧?你身上怎么这么多宝贝呢?」
孤道:「舅母送的嫁妆,如今殿下要走,不好带太多盘缠,将这一起带走罢。」
姜好道:「谢谢舅母!谢谢小桃!」
笨蛋,你该谢的是孤!孤!
姜好、孤与小柳儿兵分两路,姜好与孤筹备逃婚,小柳儿去机构内督工。
距离婚期还剩三日,姜国国君对姜好的乖巧很是满意,允许她在宫中走动。
姜好才走到门口,便接到了赐婚的圣旨。
她又骂骂咧咧地折返回来,说不去了,好心情都被毁了。
夜里,用过膳的姜好静坐了一个时辰,突然道:「小桃,会轻功吗?」
身为太子,可以不会揍人,但一定要学会逃跑。
孤虽不爱运动,但读过《秦王绕柱》的典故后,深感走位的重要性,硬逼着自己学了几个月的轻功。
十万八千里,那是去不了的。但要孤在屋檐上来回横跳,也不是不能。
孤心中顿时盘旋着一股不祥的预感,便违心道:「不会。」
她猝然长叹:「好罢。」
十指流玉,将孤拦腰搂住,孤的心登时漏了一拍。
一个闺中公主,竟敢这样轻薄孤!加……啊不是,扣分!
罢了,孤是一位优秀的皇子,孤有一颗仁慈宽厚的心,不与她计较。
姜好幽幽道:「本宫对轻功一知半解,今晚就这样带你出去罢。」
她带着孤,吭哧吭哧地上了墙头。中途几度要掉下来,还是孤暗中发力,帮了她一把。
姜好骑在墙上,久久没有动作。
她嗫嚅道:「只学了怎么上,还未学如何下。」
孤为之绝倒。
于是,孤又暗中帮她一把,她终于能搂着孤连滚带爬地下墙了。
孤感觉自己的臀部被摔成了四瓣。
旋即,姜好又带着孤吭哧吭哧上了相府的墙,再连滚带爬地下来了。
好,现在是八瓣了。
闻讯赶来的沈河清,面部管理首度失控:「殿下,您疯了!有婚约在身,还夜半三更地来寻臣,不怕被人瞧见吗!」
什么不怕被人瞧见,孤已经瞧见了,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无视孤,扣分!
向来横行霸道的姜好,竟然在此刻矮了气势:「河清,你与本宫心意相通,可否一齐去向父皇……」
孤呼吸一滞,只觉得心口没由来地发闷。
沈河清打断她的话:「……心意相通?」
姜好微微一怔:「那日父皇斥我不学琴棋书画,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将来如何嫁与他人,你陪本宫喝酒,说不学也罢,还牵了本宫的手……」
沈河清的脸色缓和下来:「……是臣冒犯,当时殿下愁容满面,臣便拣着合殿下心意的话说……」
姜好道:「你也同他们一样,认为女子要守女德、习琴棋书画、有好名声、嫁个好夫君,便是最好的安排么?」
沈河清道:「这是公主该做的事。」
姜好声音颤抖:「你便是这般想的……那你为何要帮本宫?」
沈河清道:「臣只是欣赏殿下的创想。殿下贵为一国公主,肩负江山社稷,殿下联姻,为的是天下黎明苍生。」
姜好道:「你不必提这些,你直说,你喜不喜欢本宫,要不要娶本宫。」
孤捂着胸口,只觉得在此处的一分一秒都是折磨。
沈河清道:「既为公主,便不该念儿女情长。」
姜好道:「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拿本宫的身份来说事。你若是喜欢,便和本宫一同去请示父皇,同本宫一齐将机构做大做强;你若是不喜欢,便直说给本宫听,叫本宫死了这条心。」
几丝愁绪攀上沈河清俊朗的脸:「殿下一介弱女子,不靠联姻,还能靠那小小的蕃语教学……」
孤不忍看姜好的脸上露出这般叫人心碎的表情,便抓着她的腕子往回走:「殿下冰雪聪明、心地善良,他不懂得珍惜美玉,世间自有爱玉的人。蕃国太子能力出众一表人才,未来便是一国之主,愿意终身不再纳妃,为殿下空悬后宫。他才是将殿下视若珍宝的良人。」
孤在干什么!
沈河清嗤笑一声:「这位姑娘……小桃姑娘,本相欣赏你不切实际的天真。这世间若有国君能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本相便能在城墙上倒立洗头。」
孤道:「有些事,不是男人不能做,而是男人不愿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既是这么说的,那便一定能做到。」
孤在干什么!
孤怎么就轻易地向她许诺终身了!
孤偷着眼看姜好,她神色坦然地攥着孤的手,头也不回地攀上了围墙。
沈河清在后头道:「臣命人将门……」
姜好的手心湿漉漉的一片,紧紧地同孤的手扣在一起:「不用,本宫自己能爬。」
嗯,孤就是欣赏她这一点,要强。
孤与姜好再次连滚带爬地下了围墙。
与前两次不同,这次她跌在地上,便再没起来。
向来在人前光鲜亮丽的姜好,此刻如同一只落败的孔雀,发丝凌乱、衣裳不整地仰躺在地上。
天边泛起鱼白肚,孤道:「地上凉。」
她闷闷道:「真的吗?」
孤道:「嗯?自然是真的,昨日清晨才下过雨……」
姜好用手臂遮住眼睛:「……瞧你刚刚说的混账话,好像通晓那蕃国太子的心意一般。国君,不,天下的男人,鲜有从一而终的。虽然小桃说的话很傻,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让本宫在那混球面前硬气了一把。」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斯人若彩虹,遇上方有知。本宫还以为,他便是那个与众不同的良人。」
她小声地啜泣起来。
不、不要哭,孤会努力做你的彩虹,你的良人。
你做云彩飞在天边,孤便做你的彩虹,好不好。
大魔王也有落泪的一天,孤的心好似被荆棘缠绕,密密麻麻地疼。
鳄鱼的眼泪,那是鳄鱼的眼泪啊,千万不要落入敌人的圈套。
她都有了心仪之人,你还如何能娶她。
孤好难过。
姜好道:「本宫七岁时,母妃上吊,留下十一岁的大皇姐照顾本宫。本宫十四岁时,大皇姐远嫁他乡,那是个人人称道的好夫婿、好国君。那人想要一个皇子,皇姐先天身体孱弱,不便生育,他便一直娶一直娶。后宫的女人很多,皇姐过得不好,依旧死心塌地地想为他生一个孩子。本宫问她为什么,她说哪有什么为什么,女子的一生本就是如此的。她身体不好,吃了很多药,终于怀了一胎。长姐如母,本宫不喜孩童,也替她高兴。她原本常与本宫书信往来,后来她死了。
「她是临盆那天走的,诞下的是死胎。大夫说她本就体弱,不宜生育。」
姜好道:「本宫常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女人的一生便合该是如此,就是要学琴棋书画、要贤良淑德、要嫁为人妻、要传宗接代?姐姐的字写得那样好,难道就是为了像地摊上的青菜萝卜一样供未见过面的男人挑选,成亲嫁人生儿子,再悄无声息地死掉。为什么?就因为她是公主,她只有这样做才算好吗?
「你不觉得,国家关系靠联姻维系,本就是一种愚蠢?这道政治题明明有千千万万种解法,为何他们总是选择最蠢、最粗暴的那一种。本宫明白,因为他们是男人,所以一切都能随他们高兴。
「本宫偏不要这样,本宫要找别的法子,本宫要婚嫁的自由,要和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男子成亲。哪怕被别人成不学无术、说成大魔头、说成不孝女,本宫也不在乎。本宫是为自己活的,旁人怎么看,关本宫什么事。」
她道:「你曾经问,本宫想要什么。本宫要的,不仅是一位公主、一群公主的婚嫁自由。本宫要的是女子也能上考场、入仕途、站朝堂,女子也有描绘未来的权利,你明白吗?从让她们免费学习蕃语开始、从扳倒皇弟开始、从消化顽固派开始……本宫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女子的命运。」
她吸了吸鼻子:「……或许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你会觉得可笑。本宫不过只跨出了一小步,便这般狂妄,以为自己有滔天的本事……如今婚事临头,只能去别的地方避风头。小桃,本宫是不会放弃的,本宫不会嫁入深宫,那里只会毁了本宫与本宫的愿景。」
不,不可笑。
姜好,可笑的是自以为是、墨守成规的人,是制定了规则来维护自身利益,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人。
试图打破规则的人,一点也不可笑。
可笑的是孤,孤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子合该相夫教子、贤良淑德。
孤是如此自大、自私、无知,如此可笑!
她说,姐姐的字写得那样好,难道就是为了像地摊上的青菜萝卜一样供未见过面的男人挑选?
我竟是如此的傲慢,我是这样理所当然地挑选着正妃的人选,用自以为是的标准来衡量姜好作为一位公主合格与否。
甚至……甚至如此没有礼貌地,给她打分,孤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她。
就凭孤是皇子,孤是一个男人吗?
孤简直就是零分,零分太子!
孤注视着她的眼睛,诚恳道:「对不起。」
姜好哭得不能自已,将孤的道歉漏得一干二净。
孤索性躺下来,和她一起卧在肮脏的地面上,仰望夜幕。
孤道:「你不是说,这世间从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正在试着与殿下感同身受。」
她道:「嗯?」
孤道:「小时候,家里的兄弟姐妹很多,娘亲的出身低贱,我也经常被欺负。我的母亲教我要改变命运,就要将所有事做到极致。她对我很严格,教我努力地读、拼命地学,不会的东西便要跪着磕头求别人教我。我把头磕出血来,大家都在看我被人戏弄,好像在看一条狗。
「但是母亲不在乎,她只在乎我学得好不好,是不是满分第一名。她要我发誓要把其他人都挤下去,否则她就将我打死、掐死、毒死、勒死,再去投河自尽。我很怕她生气的样子,她会用针扎我的大腿,不给我饭吃,把我的头按在水里。
「有一段时间,我的梦里都是各种各样的死法。我经受痛楚,然后坠入无底的深渊。我不敢睡觉,一直熬夜写字。不读书的时候,便会躺在门前的草地上撕伤口结的痂自娱自乐。后来我觉得那样很疼,便不这么做了。」
姜好道:「那你是怎么做的?」
孤缓缓地向天空竖起中指,铿锵用力道:「Fxxk you!」
姜好挂着泪珠,小声道:「Fxxk you!」
孤道:「大胆点。」
她深呼吸:「Fxxk you!」
孤道:「放肆点。」
姜好深吸一口气,气吞山河:「Fxxk you!!!」
在姜好铿锵有力的骂街声中,朝阳渐渐升起了。
阳光为她镀上一层好看的金边,她眼中未干的泪水如水晶般闪闪发光。
作为皇子,孤在过去的十八年里见了许多漂亮的女人,嫔妃、公主、郡主、小姐、歌姬、丫鬟……
美好的皮囊如盈盈秋水,过而无痕,只在我脑中留下一个空荡的剪影。
孤一直想,无所谓,只要自己做一位满分的太子,旁人怎样,都随她去。
姜好在看太阳,孤在看她。她双目红肿、蓬头垢面,却美丽非常。
整个人、整条街道、整座城市,以及孤的心脏,正在被金色的光芒缓缓吞噬。
孤想起自己背着别人偷看的言情话本,丫鬟对小姐说:你完了,你坠入爱河了。
孤完了,孤坠入爱河了。
听说第二天,沈河清带着黑眼圈上朝了。
说是昨夜睡得不好,先是听到家门口有鬼泣低语。
紧接着又有污秽的骂街之声,不绝于耳。
姜好回宫听到此事,故作惊讶道:「哦?有这回事?」
嗯,还是那个小魔王姜好。
姜好送给沈河清的香囊又被送了回来,那香囊的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六」字。
孤心情大好,什么诅咒九皇子、六皇子的,那不过是姜好的联系作编号。
孤收到的可是她勤学苦练之后的成品,沈河清的那个才是练习作。
回想她当时珍而重之将香囊送出去的神情,还有得到称赞雀跃的欢喜,孤心中一片充盈。
孤抄起铲子,在后院默默挖了起来。
小柳儿:「你在做什么?」
孤道:「挖符咒。」
小柳儿道:「起效了?」
孤高深莫测道:「奇效。」
小柳儿道:「借我用用。」
孤道:「呵呵,门都没有。」
小柳儿听闻姜好自述昨夜的奇妙冒险,气得捶胸顿足:「怎么这样,也不叫集美一起?」
孤心情大好:「下次下次。」
姜好补充:「不过应当没有下次。」
小柳儿道:「为何?」
姜好幽幽道:「智者不入爱河。」
智者不入爱河,智者还想逃婚。
不过是逃婚,姜好若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孤也要架着云梯登上天去。
天色渐暗,黑压压的云压在檐上。
最先发现姜好不见的,是来收试穿嫁衣却被人迷晕在地的嬷嬷。
禁卫军赶到姜好的住处时,发现所有的金银珠钗都被挖空,后窗大开,前后的侍卫皆被放倒,囚在殿内的公主亦不知去向。
孤在房顶疾驰,靴底踏过湿滑的瓦片,偶尔会激起剔透的水花。
从殿内出来的苏胭看见躲在檐上的我们,四目相对,皆是沉默。
殿内的婢子道:「娘娘,您听说你吗?公主逃婚了!后宫的禁军都调去寻她了!圣上有令,谁若能找到公主,便要封功加爵,赏黄金万两。」
苏胭懒懒道:「哦?有这回事?」
姜好的呼吸急促起来。
孤心中一沉,姜好的脸色跟着凝重起来,如果孤没记错,继上次短暂地联手之后,二人最后不欢而散……
对方不依不饶道:「是,其他宫的娘娘都跟着去了。不知是谁,能撞上这通天的好运……娘娘倒好,还在这下棋解梦儿。要下雨了,奴婢这就叫几个宫女来,将您晒在檐上的棋谱撤下来。」
苏胭将一枚黑子绕在指尖把玩,面带愉悦的微笑,似乎已将万两黄金收入囊中。
姜好紧攥着孤的衣襟,低低道:「……若是本宫被抓着了,你便说是本宫要挟你,知道吗?」
孤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在心中飞速思索着离开的路线:「不要怕,殿下。」
姜好面色凝重。
苏胭抬头,欣赏着姜好此时的神色。
宫婢好奇道:「娘娘在看什么?」
苏胭将那黑子掷出去:「没什么。本宫的棋落了一颗在屋里,帮本宫找找。」
苏胭吩咐完婢子,又抬起头,遥遥地冲着姜好,无声张了张口。
她说:滚。
姜好遵孤的叮嘱,乖巧地将下巴搭在孤的肩上,一只手紧紧勾着孤的脖子,另一只手遥遥一指,道:「真开张了,小柳儿站在门口迎宾,好威风呢。」
孤道:「不要担心,送殿下走之后,奴婢会回去帮忙。」
她道:「那日你还说,你不会轻功。」
孤只得苦笑。
孤是谁?孤在哪?孤在干嘛?
言情话本都不敢这么写的,孤在帮心仪的女子,逃自己的婚。
禁军的嗅觉大抵与狗不遑多让,很快便觉察孤与姜好的踪迹。
「活捉公主!活捉公主!其余死生不论!」为首的男人一声令下:「放箭!」
孤听到箭矢划破长空的声音,脚下动作不停,还要避让空中的障碍,在大雨中属实有些吃力。
该死的,孤就该对自己再狠心些,将那武斗课也上到满分。
姜好单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剑来:「小桃,你只管大胆向前跑。」
姜好走前,同孤与小桃坦诚相待。
她说她在后宫与前朝有耳目,虽然不多,但曾经利用这些眼线知悉了安嫔滑胎的真相,才能前朝后朝共同施压,杀太子姜夔一个措手不及,在反对声中将机构建起来。
她叮嘱小柳儿,不要害怕,她最强的暗卫全都在暗中保护小柳儿,因为机构凝聚了她多年的心血,而维系机构运营的小柳儿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户部尚书、礼部侍郎是支持变革的,小柳儿可以同他们走得近些,遇到困难,可以找他们帮衬。
孤突然发觉自己对姜好实在是知之甚少。
姜好是一位佩剑的公主。
她的剑竟然用得这样好,不过挽几个轻巧的剑花,便能在漫天箭雨中辟出一条生路来。
初见时她提剑而来,笑眯眯道:「桂嬷嬷,本宫来迟了。」
孤只以为那把剑,是公主心血来潮的玩具。
天公并不作美,雨水让人双眼发涩、脚底打滑。
原本复杂的地形,辨识度更低上几分。一枚箭扎进孤的肉里,孤闷哼一声捂住右臂,血从我的指缝渗了出来。倘若孤能带着她走,孤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学好轻功,成为大内第一高手。
人群聚拢而来,将孤和姜好团团围住。
四面肃杀。
孤道:「你轻功如何?」
姜好苦笑:「上下房梁还能崴脚。」
孤:……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必然是不现实的。
孤当机立断,将姜好手中的剑夺了去,横在她的颈间。
孤咬牙:「给我……给我在城外备一辆马车,备白银万两,保我全身而退,我便将你们的公主放了。」
指着孤的箭矢顿了又顿,不知该不该放箭。
姜好脸色苍白,声嘶力竭道:「好啊,本宫早该想到的!你竟然敢背叛本宫……都、都住手!本宫死了,你们谁都别想交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主仆反目成仇,演的是哪出戏。
孤一狠心,在她颈间抹出一道伤口,暗红的血液涌出,让气氛变得越发焦灼。
禁卫军首领抬手,示意他们停手:「你,去禀告皇上,十人去备车马,其余人等,守着公主。」
雨得更大了。
密集的雨声犹如战前的鼓点,在硝烟燃起之前,轰然而至。
孤挟持姜好,孤退一步,禁卫军便进一步,孤进一步,禁卫军便退一步。
进进退退间,姜好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孤身侧吱哇乱叫。
当天色完全暗下,孤与姜好狼狈地行至郊外,终于找到了那辆马车。
孤高声道,我要清点银两,便拉着姜好进了马车内。
外头雷声大作,盖过了孤同姜好说话的声音。
我迅速松开手,只觉得手心滚烫:「方才多有冒犯。」
孤从怀中摸出一片面具,那是孤代她相亲时做的东西。经过多次改良,与姜好有八九成像。不想竟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奴婢会扮作殿下的模样出去拖住追兵,不过这面罩做得不精细,恐怕过个一时半会儿便会叫人察觉出端倪。所以殿下一会儿只管跑便是,不必折回来管奴婢。」
我道:「还请殿下背过身去更衣。」
姜好没有动作:「你不同本宫一起走?」
走?自然是能走的,只是此情此景,若是冲出去举着双手大喊「孤是蕃国太子!」且不论会不会被乱箭射死,会不会在姜好面前社死,也是个问题。
既然做了三个月的婢女,那边做得再真些,直接送她出了这不得自由的皇宫,让她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爱一只鸟儿,只要它飞翔就好,她爱怎么活便怎么活,其余都不该是孤要过问的事。
云飞云飞,云飞天外,自由自在。
孤打定决心,放她走。
孤道:「如果殿下想同这马车一齐被射成蜂窝,过着一辈子东躲西藏的生活,便依您。」
她咬牙,背过身去解开了衣带。
孤与姜好背对背,交换了衣物。
孤提剑,在颈间割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
她道:「小桃,为何对本宫这样好?」
孤道:「殿下教会了小桃从未懂得的道理,奴婢很是感激。」
姜好闷闷道:「也就只有你愿意听本宫说那样的话,他们只会当本宫在胡言乱语……不要再自称奴婢,在本宫面前,称『我』便好。」
孤道:「好。你要保重。」
她道:「本宫该何以为报?」
孤道:「我想你……罢了。」
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我愿意听你说那些别人不可理喻的政治愿景。
我想帮你……不,和你,和你一起实现。
罢了。罢了。一切都罢了。
孤道:「殿下,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跑。」
她道:「罢了罢了,你为何这样爱说罢了,若是本宫偏不罢休呢?」
孤的下巴忽而被人捉住,一片柔软堵住了孤的唇瓣。
外头传来一阵雷鸣,我只觉得胸腔震动,耳畔寂静,滂沱大雨,兜头而落。
孤此生看过的千万本书都在脑中热热闹闹地翻着页:
候鸟南飞掠过青空;东风挟火吞噬船舱;
江流冰雪融化;朝堂剑影刀光;庐山瀑布倾泻而下……
孤读过诸多壮阔的风景与复杂的道理,却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为何分数倒数第一的公主,在孤心里却是天下第一。
哪本书能告诉孤,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吻短暂且毫无温存,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孤在单方面接受姜好毫无章法的啃噬。
她道:「多谢。」
孤道:「没听过姜国有这样的谢法……你哭什么?」
姜好道:「小桃,不要抛下我。要来见我。」
孤道:「好。」
孤将她的头按在胸前,鼻尖尽是苦涩的熏香,能听到她炽热的心跳。
她扯着孤的前襟,擦了擦眼泪:「窗台前的那盆花……那只是一盆草,但本宫总觉得它是一盆花,里面盛开着本宫的皇姐。本宫不愿看她被葬在皇陵,雇了个江湖高手,将她……将她偷了来,火葬。骨灰撒进土里。
「皇姐生前便同我说,如果死了,就要做一株草,只管迎接阳光雨露便好,其余什么都不必想。你要代本宫照顾好她。」
孤道:「好。」
她道:「待本宫站稳了脚跟,上碧落下黄泉,本宫定去寻你……你不许食言。」
孤道:「好。」
孤撩开车帘,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姜国公主出嫁,十里长街,尽是红妆。
孤凤披霞冠,提着裙上了轿辇,手里还捧着一盆花。
孤心道,新郎在这扮新娘,那新郎又是谁扮的。
难道是政变了,狸猫换太子了?
不,不可能。
老七被整顿得差不多了,朝臣也是清一色的太子党,孤才放心地留在此处,不急于回去清扫残党。
那新郎究竟是谁扮的?
大婚之夜,烛光摇曳。
凤眼微挑的男人挑落了我的盖头,露出震惊的神情。
「哦哟皇兄,你们玩这么大?」
你那脑子是拿来当摆设的不成!
孤的皇弟迟川搓着手站在床边:「皇兄!你可知你订婚的消息外传之日,枫荷郡主在殿外跪了多久,求父皇收回成命……」
孤头疼地扶额:「孤已在信里明确地同她讲过许多次,孤已有心仪的女子,与她绝无可能。」
他道:「郡主还在养心殿外头候着,皇兄再不怜香惜玉,合该去看看她。」
大婚之夜,孤若是为着别的女人外出,传出去岂不是落了姜好的面子。
孤道:「不去。她又不是傻的,做事该有分寸。」
迟川还欲多说几句,孤冷冷地飞去一个眼刀,他当即话锋一转:「皇兄想知道为何自己与姜好定下婚约……」
孤将凤冠摘了下来,额角青筋凸起:「若你想被罚俸禄,说上三天三夜也是无妨的。」
他忙举起双手:「臣弟招臣弟招,近来宫里新来了个小厨娘,玲珑可爱,臣弟很是喜欢逗她。一日,她请臣弟吃烤鸽,臣弟欣然前往,发现那鸽子脚边有个信筒……」
孤的右眼开始狂跳。
他道:「臣弟不敢声张,怕父皇降罪于她。于是就拆开信,前半段写皇兄如何如何欣赏姜国公主,如何如何中意姜国公主,如何如何……」
孤略感羞耻,打断道:「说重点。」
他道:「好好好,这信的后半段被火燎没了。于是臣弟便斗胆揣摩了皇兄的意思,杜撰书信下半段的内容:『孤很喜欢姜国公主,父皇,孤要娶她!孤此生非她不可!爱的风暴将孤席卷了!lovelove!』臣弟将此信呈给了父皇。父皇便向姜国提亲了。」
孤道:「还 lovelove,孤罚你俸禄。」
迟川跳脚:「为何!」
孤道:「孤听到消息,又寄去了一封解释的信,恳请父皇不要提亲。」
迟川道:「又一日,那小厨娘请臣弟吃烤鸽,臣弟欣然前往,又发现那鸽子脚边有个信筒……」
孤:……
你们俩是有多喜欢吃烤鸽,孤将你们送进鸽子笼里,让你们烤个够,可好!
谈话进行到后半夜,孤必须同迟川做一件事,那边是摇床。
孤与迟川一人扶着一边,将喜床摇得嘎吱作响,迟川掐着嗓子喊了几声,被孤狠狠地训了一顿,此处暂且不表。
当床摇得差不多时,可以遣这小子抱着被子去角落睡时,屋外却传来宦官王德才焦急的呼唤:「太子殿下!枫荷郡主在御花园投河了,殿下!」
迟川惺忪的睡眼登时清明过来,低声道:「皇兄!」
孤又不会水,同孤说这些话,孤也不能将她从池里捞出来。
早不投晚不投,偏要在这个时候出幺蛾子,让孤很难不怀疑她的动机。
孤披上新郎的喜服,长叹一口气,叮嘱迟川在房中不要动作,便随宦官出了洞房,往御花园的方向匆匆而行。
池畔灯火通明,水里游的比岸上喊的还要多,一盏盏宫灯在眼前来回晃荡,孤只觉得血压都搞高了,低声呵道:「若要此事惊动圣上,便再这般喊罢,将你们的脑袋都喊下来!」
王德乃来宦官之首,连忙挥着拂尘去前头一个个揪耳朵训话,一群湿淋淋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挤作一团,冲他点头哈腰。
孤揉了揉眉心:「人呢?」
王德才道:「回殿下,承蒙您的恩泽,郡主救下来了,奴才已经叫人送去太医院了。」
孤颔首示意他带路:「去太医院。」
枫荷郡主名林妙卿,是林大将军的独女。林将军沙场出生入死数十载,护国有功,唯一的女儿被封为郡主。她从小在宫中与皇家子嗣同吃同穿,所受待遇与公主别无二致。
孤进门时,下人正伺候她喝药。林妙卿柳眉微蹙,昏黄的烛火点亮她幽暗的双眸,苍白的脸颊因激动而有了一丝血色:「尉哥哥。」
孤向她点头问好:「郡主。」
她轻咳了两声,自嘲道:「如今哥哥成亲了,妙卿便是殿下的外人了。」
此话不假,孤深以为然。
孤道:「嗯。既是外人,还是称孤殿下罢。」
她微微一笑:「迟尉哥哥还在生妙卿的气么?妙卿不是外人,哥哥也非殿下。你我在时,便是兄妹相称,可好?」
孤道:「下人来得匆忙,说郡主性命垂危,孤以为是见最后一面,便来了。如今郡主面色红润,言语流畅,许无大碍。春宵苦短,孤要回了,省得爱妻担心。」
她道:「我……咳……哥哥闻闻这满屋的药味。我本是要好好养着,只是哥哥来了,我才强撑着起来,这便要走了么?」
林妙卿有意凑近了些,一股奇香又涌进了孤的鼻腔。
这是她常用来熏信纸的香。许是房间封闭,空气流通不畅,孤觉着这香要比平日猛上几倍,让人不适却又不想离开。
孤放缓呼吸,将别在腰间的丑东西香囊扯了下来,用拳头捂着递到鼻尖,趁着假咳的空当猛吸了一口。
这才是孤心爱之人的气息,可不能认错了。
孤的脸色冷了下来,将她搭上胳膊的手扯了回去:「既要静养,那便不要再见外人,好好养着罢。」
她我见犹怜的面具似有裂痕:「迟尉哥哥,为、为何这般对我?」
为何?呵呵,坊间的话本孤看得多了,这点小心思,孤还参不透吗?
三更半夜地用苦肉计引孤上门,孤怎会毫无防范,可笑。
孤道:「孤成亲了。」
她道:「我愿意做妾。」
孤道:「孤不纳妾。」
她道:「那我便没名没分地跟着哥哥。」
孤很是吃惊,低头看了她一眼。
林妙卿斜倚在榻上,墨般的长发随意地披着,眼眶泛红,仰头看孤,肩胛折成一道柔美的曲线:「我不会同别人说,只这一回,好不好?」
孤移开视线:「妙卿,真正的爱不会让你甘愿糟践自己,而会让你想要变得更好。」
她低低一笑,哑声道:「向上……我的身世、我的模样、我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是顶好。从小我就知道我要嫁给你,我为了做你的妻,学会了这样多的东西,还不够向上、不够好么?姜好呢?她好在哪!」
「你在信里说,她同世间的女子不一样……她不学琴棋书画,不会诗词歌赋……她是个混世魔王。我懂了,你要新鲜感是吗?那我便给你,我给你新鲜感!」
她意欲扯下被褥,在姜好身边三个月的经验已经让孤养成了眼疾手快的好习惯,在她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压好了被褥:「不是。」
林妙卿双目赤红:「那你说啊!她胜在哪!」
孤道:「她活着只为她自己,不为别人。」
她喘着气仰躺在榻上,好似一条搁浅的鱼儿:「……我是将军之女,你不怕我嫁给七殿下么?」
孤道:「政治不该靠女人的婚姻来左右。婚姻乃人生大事,希望你能找到真心相待的男子。」
孤推开门,命下人将药端进来,再传太医来替郡主诊脉,遂拂袖而去。
林大将军向来疼爱这个独女,若是与老七联手,孤势必有所忌惮。不过回来一天,便摊上了这样的麻烦。
天将将亮,孤要去上早朝不说,还要在下朝后分向父皇与林将军赔罪,近来真是有的忙了。
第二日,枫荷郡主闭门称病不出。
孤回蕃之后政务缠身,对外称太子妃因病不出,左等右等,整整两年等不来姜好。
在此期间,林将军在朝堂的政治倾向摇摆不定,偶有偏向七皇子党的倾向,都叫孤提心吊胆。孤不得不废寝忘食地伏案工作,多次南巡出征,以求傲人的政绩。
不必出远门的日子,还要提前批阅公文,好腾出寻姜好的时间。
林妙卿同七皇子迟炎走得略近了些,孤还要命暗卫去他的汤药里下疮粉,免得流连青楼的他为着一点兵权便勾着林妙卿不放,霍霍了林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有时她会在御书房前站着,送一两盅老母鸡汤,孤统统转赠给林大将军,让他尝尝女儿的手艺,增进父女之间的感情。
林大将军在宴席上将鸡汤喝得呼哧响。
面对林妙卿哀怨的眼神,孤只能低头喝酒:不用谢孤,孤做好事不留名。
父皇常拿孤作迟川的榜样,说:「看看你皇兄,成亲之后,变得多稳重。下一个便是你了。」
迟川满不在乎道:「秦国的公主,有本王的古古好吗?」
孤道:「谁是古古?」
父皇道:「是他的厨子,那姑娘不好搭理他。」
迟川悻悻道:「本王就喜欢不喜欢自己的……皇嫂呢,水痘还没好么?父皇说她的提议着实颇有成效,如今国内的汉语教学体系健全,合该好好宴请感谢嫂嫂。」
父皇道:「姜国的『新东方蕃语教学机构』办得也好。今年双边贸易繁荣,多亏有翻译在,峰会才能顺利举办。云飞目光长远,功不可没。」
迟川道:「……柳嫩蝶新教的那批女子,好几个入译部为女官,啧啧。」
这下轮到孤悻悻搁笔:「水痘尚未痊愈,待她病好了再说……你啧啧什么,这是好事一桩。」
迟川道:「臣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着那柳姑娘实在厉害。竟能顶着姜夔与那群顽固派的压力,将女官引了进去,与姜夔在朝上辩得有来有回……说来奇怪,今年国内会汉语的女子多了许多,许是皇兄扶持得好罢?」
孤敲了敲他的脑袋:「不,是她们自个儿想学愿意学……上月让你办的女子学府可有眉目了。明日将策划书拿来罢。」
山不来就孤,孤便去就山。
姜好,孤该去哪里寻你?
若是放在以前,孤还能笃定姜好一定会来蕃创办一家汉语补习机构,但如今全国上下皆有这样的店铺,姜好大隐隐于市,孤反倒找不着她了。
十五、十六替孤做了不少苦差事,孤便放他们半年的长假去游山玩水,顺道替孤留意留意,有没有姜好的影子。
一日,孤瞧见御花园冒起袅袅炊烟,原是迟川同那位叫古古的姑娘在林里烤鸽,孤将那半死不活的乳鸽拎出来,一个信筒便掉了下来。
孤:……
迟川:……
古古:……
孤将那信筒打开,展开的信纸皱巴巴的,是十五来的信。
他说南下沿海的城镇里开了一家『新西方汉语补习机构』,老板娘有一套自己的规矩,那边是女子学费全免……
一定是她。
迟川见孤眉头舒展,凑上来道:「有眉目了?」
孤道:「去你的。整日在这烤鸽子,秦叶叶都要变成鸽子飞走了。」
他道:「管她什么秦叶叶,本王就是爱和古古烤鸽子。」
叫古古的姑娘身着粉衫,神情是与相貌不符的冷淡,只是微微向他点了点头:「殿下抬爱。」
迟川捧脸,眼冒桃心:「真可爱。」
古古,叶叶。
呵呵,还敢笑孤吃了爱情的苦头,不出一年,便要轮到你了。
有了姜好的消息,孤一周内完成了两周的工作,马不停蹄地南下寻人。
这回不一样了,孤一定要与姜好有一个美好的相遇。
起码,起码孤不是穿女装去见她的!
孤在街角默默掏出小铜镜照了照,很好。
孤优雅踱步,摇着扇子背着手,推开了「新西方汉语补习机构」的大门。
孤故作漫不经心,但其实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孤、孤被人潮挤出去了!
店铺不大但美名远扬,各家的娘子小姐只道这家店有几位好老师,又不乱收费,个个都挤着要来报名,将店铺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好不热闹。
孤一面为姜好感到高兴,一面又替自己感到悲哀:
时隔半年,难道孤又要穿着裙子去见姜好不成。
不,孤双手握拳,孤一定昂首挺胸,做一个男人。
深夜,孤了几盏酒,狠心抽打了自己的脸蛋几下,以帅气非凡的姿势卧倒在姜好殿前。
姜好心地善良,孤又生得如此英俊,躺在这儿,她怎么会对孤这样的发光体视而不见。
孤是如此严谨的一位皇子,就连衣摆在地上铺开的弧度,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谁踹孤!
一个熟悉的女声道:「有个醉汉躺在这儿,要撵出去么?」
姜好道:「最近讹钱的案子多。将门关上吧,我乏了。」
那女声便对着孤道:「退、退、退、退。」
错不了,定是小柳儿从姜国来这儿找她了。
怎会如此,难道姜好瞧不见孤通身非凡的气度、英俊帅气的面庞……
好在孤思虑周全,早已额外留了一手。
孤微微侧身,腰间的金穗子便露了出来。
小柳儿道:「小姐,这位公子好可怜,咱们帮帮他罢。」
姜好道:「正是。助人为乐向来是本店的美德。」
孤的金穗子被人摘下,放进了她自己的衣兜里。
孤:……
孤被她俩合力抬进了铺内。
很好,一切都如孤所料。
孤先昏迷不醒,佯装受了严重的内伤,需得在此静养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孤要一心一意地对姜好好,然、然后再问她,愿不愿意做孤的正妃。
若是对孤有不满意的地方,孤一定认真整改,改到她满意为止。
小柳儿道:「脸真红,莫不是发烧了罢?」
没有,孤只是脸皮薄,爱脸红。
姜好「啧」了一声:「男人就是麻烦,将隔壁的李太医请来吧。」
李太医请辞去寻十六,真叫他寻到蕃国了。
躺在床上装死的孤很是感慨。
李太医道:「不应该啊,这脉象都很正常,怎么就昏迷不醒呢?」
三人炙热的视线聚焦在孤脸上,孤有点儿局促。
李太医道:「是不是来讹钱的,这个月都第几回了,要不姜妤熬点药吧?」
姜好化名为姜妤,会不会有点儿敷衍了。
小柳儿道:「再熬点热汤灌下去,看他醒不醒。」
孤:……还来啊!
孤早在几年前便受过姜好手艺的调教,如今说是铁胃也不为过。
两碗汤药下肚,孤依旧不动如山。
姜好打了个响指。
小柳儿道:「请讲。」
姜好道:「跟厨子说,本小姐今晚要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小柳儿道:「小姐说的可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姜好道:「正是,叫他煮了,送到我房里来,这位公子没醒,只能咱们仨一起大吃特吃。」
孤缓缓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道:「我这是在哪儿?」
他们三人齐刷刷地看着孤。
都是老熟人了,孤不紧张。
孤酝酿了一个爽朗的笑容:「Good evening.」
孤道:「我可有机会与这位姑娘一同用: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姜好双手环胸:「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是这条街上最骄扬跋扈、铁石心肠、冷艳高贵的汉语老师?」
孤从善如流道:「知道了,老师。」
姜好居高临下道:「医药食宿的费用打算怎么结呢?」
半年未见,姜好整个儿钻到钱眼里去了。
这可真是……真是太好了。
毕竟孤现在最不缺的便是钱了。
孤将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
李太医上前一步,侃侃而谈:「饮酒伤身,对肝脏脾胃皆有一定损害。这位公子饮酒过度倒在店门前,这是身体对你发出的求救信号,不能不重视。公子你虽然表面看上去高大精壮,但你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小柳儿道:「怎么了?」
李太医摇头:「皆有隐疾,已经烂得透透了。建议保守治疗,转院路程颠簸,对公子身体有损。此地虽不是国都,但胜在风景宜人,住在这修养治疗再好不过。」
小柳儿:「我看你的心才是烂得透透的,来路不明的男人,不能在此久留。再说了,他的脸沾了这样多的灰,弄得如此之脏,一定生得极其……」
她从一旁的水盆里捞出一条冰凉的毛巾,在孤的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小柳儿沉默了。
半晌,小柳儿扭头向姜好求情:「小姐,他都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了,好可怜的。」
李太医:……
姜好:……
姜好道:「不养闲人。」
孤道:「我会干活。」
姜好道:「食宿收费。」
孤怀里的银票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我能负担。」
姜好松了口:「随你。」
小柳儿同她一前一后出了房间,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孤机敏地竖起了耳朵。
「脸不是殿下喜欢的那款?」
「帅则帅矣,就是看着太精明。这种人一般都挑剔得很,不好伺候。」
「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乖巧听话温柔体贴勤劳能干。」
「啊哈,那不就是……」
就是谁?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却不叫孤听个明白。
孤从袖中掏出十六寻来的《男人十八变》,对照关键词检索到姜好心仪的男性类型。
小奶狗。
孤:……
为了孤的终身幸福,孤做!
孤对姜好改了口,尝试着称她为「姐姐」。
孤道:「姐姐,管账的阿叔喊你过去!」
姜好道:「没大没小,要叫老板!」
孤道:「姐姐,管账的老板喊你过去……」
姜好:……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孤念及姜好工作繁忙,会借来时兴的话本念与她听。
孤随手翻开一本:「回驸马,公主死的很安静……」
孤:……
孤翻开第二本:「回驸马,公主已被杖毙,她身上掉下一块玉,是您找了十年的那块……」
孤:……
孤翻开第三本:「我是一位双手沾满鲜血的公主……」
孤:……
孤惘然释卷,看来世人的刻板印象还需改变,这话本里就没有一位幸福的公主吗。
既然念故事不行,讲些冷笑话,帮她放松放松也是可以的。
孤道:「其他蕃人比我的汉语如何?」
姜好道:「半斤八两吧。」
孤道:「他们半斤,我八两,岂不是很不错。」
姜好道:「没救了,你若是能过汉语六级,我就去倒立洗头。」
她转头便与小柳儿说:「这位公子伤的不只肝脏脾胃,还有脑子。」
小柳儿转头便与孤说:「二十六个字母没有 Q,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孤道:「为什么?」
她道:「因为 Q 被你拴起来了。我是真的拴 Q,狐狸脸就别装傻白甜了,一点也不好嗑。」
孤转过身去,恨恨地将《幽默男人的自我修养》掷在地上:骗子,一定是买到盗版了。
孤明日便让迟川去查处盗版书籍。
姜好饿了孤递包子,姜好困了孤搬椅子。
孤在小柳儿面前,整日「姜姑娘如何如何,姜姑娘这般这般」地打探数百次。
姜好每日傍晚会在店前科普一些基础词汇,孤看着她在台上侃侃而谈,不施粉黛却如此可爱。
她一撩耳畔的碎发,合上教案,含笑着向人们点头道别,眼神却忽而变得冰冷。
人群中步出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孤眉头一拧。
来人正是姜好的老搭档,沈河清。
孤皱眉,真是阴魂不散,姜好都躲到这儿了,他又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他冲姜好行礼:「圣上听闻公主重病缠身,命臣来探望。臣在宫中未见公主,不巧却在此处相见,好巧。」
都说女人不喜欢小肚鸡肠的男人,孤忍,孤不抽他,只扣他 1000000 分。
姜好早已不把前尘往事放在心上,只懒洋洋道:「有何贵干呐?」
沈河清道:「附近的客栈都满了,不知留宿此处要几多钱?」
姜好道:「出门在外不讲钱,讲缘。单人食宿拢共三千缘。」
沈河清低眉浅笑,道:「好久不见,你还是这般与众不同。」
孤在一旁沉着脸不说话:孤与他从未见过面,应当认不出来罢,孤可以尽情地给他摆脸色。
他却冲我颔首,朗声道:「太子殿下,好巧,臣这儿也有一个要找你的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小柳儿惊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孤「殿殿殿」地重复了半天。
姜好的心情肉眼可见地跌至谷底,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孤刚想追上去,却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林妙卿挡在孤身前,期期艾艾道:「太子哥哥,我有话同你说,此后便不再缠着你。」
往日总是卧在榻上的林妙卿一改病恹恹的神态,古井无波的眼稍有涟漪。
孤道:「孤同你说过很多次,孤已有心仪的女子。」
林妙卿道:「她若是喜欢哥哥,哥哥便不会在这里候着。」
孤:……可恶,竟被她发现了。
她起身宽衣解带:「如此看来,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孤大惊失色,不知这两年她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她似乎看懂了孤的疑问,道:「哥哥说的是,要为自己而活,我要同你成亲,便要生米煮成熟饭。」
孤起身表演秦王绕柱:「……孤不是那个意思。」
她道:「哥哥若是不停下来,我便要告诉姜姑娘,你不仅骗了她,还非礼我……只要哥哥依我这一回,好不好?」
孤道:「孤不纳妾。」
她嫣然一笑,带了一点媚态:「她不爱你,哥哥说和离,她一定会答应的。你不纳妾,我现在便要做哥哥的正妃。哥哥这几年来是否觉得脾胃虚、肝火旺,伴有呕血的症状?」
孤道:「怎么?」
她道:「那便是了。阿娘说,喜欢的便要去争取。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得到。我的香薰了这样久,将哥哥的身体都薰坏了。哥哥若是和我在一起,我便把解药给你。」
那股奇香又飘来了。
孤明白,过往她用来熏信的香都做了手脚,能让人成瘾却不自知。
孤冷冷道:「痴心妄想。」
经过新婚之夜的对峙,孤已经晓得了她的手段,早已命十六将那香调查清楚,做好了防范。
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径,倒有几分像姜好……
不,像沈河清的手段。
孤岂是你们轻易把握得住的?孤看过的话本可以绕蕃国一圈。遇到此事,走为上策。
孤一把拉开房门,三个在门外偷听的人,一个趔趄跌齐齐倒在地。
孤:……
小柳儿挠头:「沈相说有惊喜,所以……」
李太医道:「在下恰巧路过……」
姜好道:「呵。」
孤心里一沉,姜好本就最恨人欺瞒,如今孤还未同她解释清楚,在她心中的信誉已经跌至谷底。如今便又要被她误会与枫荷郡主纠缠不清……
……沈河清,孤要诛你九族!
孤当即服软:「……不要生气,听孤解释。」
于是姜好便在孤的死缠烂打下,答应孤同她去房内喝茶。
她心情欠佳时向来没什么耐性,但孤也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绝杀:「你喜欢我?」
孤端着茶的手一抖,索性坦然道:「是。」
姜好道:「我不过几面之缘,你对我又有多少了解?你的一见倾心,不过是见色起义。我不需要一位不忠的伴侣,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喜欢。」
孤长叹:「听孤把话说完,再判死刑不迟。」
孤可不是话本里那种面对误会依旧支支吾吾的男人,当即指天发誓。
别说是纠缠,孤连林妙卿半根头发都没有碰过。
姜好仍旧不买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珍而重之的喜欢,本宫早已遇见了。」
孤呼吸一滞:「……谁?」
姜好道:「他便在你身后。」
孤回眸,瞳孔震动。
墙上画像中的女子神情漠然,只余黑、白两色。
那是孤最熟悉不过的人。
小桃。
孤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到骨子里,但不至于喜欢到骨灰盒里。
姜好道:「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她时,自己也像你这般惊讶。」
孤道:「你本是喜欢女人?」
姜好道:「不,只是她恰好是女人。」
孤道:「你……你喜欢她哪里?」
姜好道:「额……」
孤道:「额是什么意思?」
姜好道:「啊……就是可爱到说不出话的意思。她是个温柔可靠的人,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被她照顾着却浑然不觉。直到她不在了,本宫才知道,她在我的生活里有多重要。她同你们这种肤浅的生物不一样,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会默默支持我,陪着我。」
孤道:「不在了……她死了吗?」
姜好上前一步,细细摩挲着画像:「她代我去赴了一场将死的约。我原是要去找她的,但听说她生了一场严重的病,不能见客。囚她的那个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她两年来迟迟不露面,应是凶多吉少了。」
孤:……
孤道:「她叫什么名字?」
姜好道:「小桃。」
孤道:「我好像在宫中见过她,她说她叫……」
姜好语气急促地追问:「什么时候?她还好吗?她同你说了什么?」
孤道:「她说她不叫小桃,她叫暴龙战士。」
姜好:……
孤:……
最后,还是孤率先打破了这片沉默。
孤道:「额。」
姜好本是在嗑瓜子的,如今将瓜子壳吃了下去,将瓜子仁吐了出来。
伺候自己的衣襟品了一盏好茶,她才声音颤抖道:「……小桃?」
孤道:「孤将你的皇姐养在皇宫内最高的阁楼里,她生得很好,每日都能晒太阳,除了迎接雨露,什么都不必想。
「孤多想这样对你,将你叠巴叠巴,收起来,放在孤的口袋里,除了孤身边,哪儿也不能去。
「但你是姜好,你不是一朵花或是一叠被褥,不是一本书或是一枚玉佩。你不是物品,亦不属于任何人,孤没有资格左右你的选择。所以孤只能做那阳光,做那雨露,在尽可能靠近你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你。」
「君无戏言,那夜同沈河清说的话,孤是认真的。孤愿意只娶你一个人,你不必住在宫里,依旧可以去外头做你想做的一切。」
姜好哑然。
孤道:「没关系,孤很喜欢你,这是孤自己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孤只是想让你知道。」
姜好道:「骗子,叫本宫好等。」
孤道:「……你眼红什么?」
她不言语。
孤不想强求她接受自己的心意,只是道:「孤答应过你,不会抛下你,不会拘束你。只是你出门在外,要好好保护自己。这是孤的暗卫,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会出来保护你。十六。」
十六应声而出,静静地站在桌旁。
孤道:「就是这样,这段时间打扰了。」
本想看沈河清在城墙倒立洗头的傻样,如今许是没有着落了。
一股奇异的力道勒住了孤的脖颈,原是姜好揪住了孤后头的衣领。
她道:「再喝杯茶罢。」
姜好面向十六:「我同你家主子有话说,你先去罢。」
孤便顺从地坐下,倒了一盏茶,惆怅地品了起来。
姜好忽然道:「迟尉。」
孤抬头:「嗯?」
她俯下身,勾着孤的下巴,吻了上来。
孤手上的茶盏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在地毯上。
茶香四溢,孤与姜好纠缠在一起,吻得很是专心,似乎想把三年前那仓促的一吻补回去。
几年前的那场大雨在心间下了起来,将我与她浇成湿漉漉的一片。
轻盈的茶香缠绕着、蜿蜒着、共鸣着,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变成模糊不清的碧色。
孤与姜好在盛夏初遇的颜色。
姜好跨坐上来,孤的手紧紧地抓着椅把手,磕磕巴巴道:「等、等下!」
她吐气如兰:「怎么?」
不,不该是现在,孤要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
孤的喉结滑动,只觉得口干舌燥:「先前你说,若是孤过了汉语六级,便要倒立洗头……」
姜好若有所思地停下动作:「你不觉得,看沈河清在城墙上倒立洗头,要有意思得多吗?」
孤将脑内旖旎的画面抛去,正色道:「弱水三千,只饮一瓢。纵使你不愿入后宫,孤的一生也只会有你一位妻子。」
姜好道:「君子一言。」
孤面色通红,向她郑重其事地保证:「驷马难追。」
孤在所有人面前都能游刃有余,唯独被她吃得死死的,真是奇了怪了。
姜好将门拉开。
小柳儿与李太医向前扑了个空,趔趄了两步之后双双倒地。
孤:……还来啊!
小柳儿高举双手道:「可没听见什么啊!」
李太医连忙澄清道:「臣也一样!」
他扭头望向出现在屋内的十六,神色激动:「姑娘很像在下认识的一位故人……」
十六道:「你好。」
小柳儿道:「他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漂亮姐姐,考虑考虑人家!」
李太医跳脚:「你对每个长得好看的人都这样说!姑娘,您不要误会,那是在下在找一位女子,她很温柔,姑娘和她很像……不对,姑娘您就是她本人,在下非常肯定,你就是在下要找的人……」
姜好一言不发地略过吵闹的两个人,大步向前走去。
留下他们二人面面相觑,难道她被偷听墙脚,生气了不成?
李太医与小柳儿互相指责,最后将矛头一致对外,埋怨孤过了两年多才来见姜好。
孤手忙脚乱地辩解:孤是太子,孤也是要工作的!孤的人生可不是只有情情爱爱啊!
姜好站定,阳光慷慨地泼了一地,将金黄挥洒在她身侧。
姜好在一片绿意里回头看孤:「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下馆子去。」
小柳儿大喊一声「好耶」,雀跃着跨过门槛。
李太医撩起衣摆,绅士地向十六伸出手来。
十六略显局促,回头看孤,孤道:「不要问孤,问你自己的心。」
她踌躇了一下,将手轻轻地搭在宽厚而温暖的掌心上,一前一后地跨过门槛。
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和那只救死扶伤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姜好叉腰,不耐烦道:「暴龙战士——」
吵闹的动静将楼上的沈河清惊动了。
沈河清推开阁楼的窗,语带失落:「姜好。」
姜好抬头:「……沈相请回吧,本宫已有心仪之人。」
沈河清长叹了一口气:「臣当初不该……」
话才说到一半,面皮就叫身侧的女子扯了半边去:「没用的东西!」
沈河清吃痛道:「臣又不是神算子,岂能事事都算对!」
林妙卿道:「我叫爹爹革你的职!」
沈河清道:「……蕃国将军怎么革姜国宰相的职,将你的病治好了,脑子却不灵光了?」
林妙卿道:「呵呵。本郡主倒不知道,原来姜国温润如玉的沈相私下如此风度尽失?」
沈河清道:「本相也不知道,向来知书达理满口『哥哥』的枫荷郡主会如此蛮不讲理。」
林妙卿呛道:「本郡主喜欢他,你又算什么东西!」
沈河清哑口无言,只是道:「岂有此理。」
小桃仰头称奇:「啧啧,白切黑郡主×笑面虎宰相,也不是不能嗑……」
好了,都说了嗑 CP 可以冷门,但不能邪门。
还有你怎么嗑的都是 GB,孤看你还是出门左转下馆子去吧。
姜好道:「迟尉,到这里来。」
孤摸了摸鼻子,舒眉一笑,抬起脚向前走去。
向前走,走进光里,去她的身侧。
天空晴朗,橘子辉煌。
云飞云飞,云飞天外,自由自在。
番外
姜好出生的那一天,母妃为她题字云飞:云飞云飞,云飞天外,自由自在,希望她能有幸福的一生。
世人总说公主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们锦衣玉食地养在富丽堂皇的宫中,只管长大便好。姜好本可以是这群无忧无虑的公主中的一员,只是她的天真在七岁那年戛然而止,起因是她推开了一扇古朴的木门,在里边看见了一个吊死的女人。
死人在后宫是常有的事。小时候的姜好睡不着,桂嬷嬷便会说些宫中的鬼神之事吓唬她:投井的女人会变成浑身浮肿的水鬼,吊死的女人会变成凸眼长舌的吊死鬼,怀胎而死的女人会变成负子爬行的恶鬼……配合桂嬷嬷滑稽又惊悚的神情,姜好乐此不疲地在被窝里尖叫、捂脸、索求母妃的拥抱。
宫里死了女人,就像是御膳房的厨子往菜里撒盐那样平常。姜好像吃饭一样,将这些谈资消化入肚,然后说给一同上女红课的四公主姜婉听。姜婉在课堂上吓得眼泪汪汪,扰乱课堂秩序的姜好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太傅罚在门口拎水桶。
阳光正好,她的胳膊酸了,水桶里的水一晃一晃。隔壁国子监里走出几个下学的少年。有一个男孩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笑起来温文尔雅,姜好的心同水桶里的水一般,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姜好总是被罚站,不知羞愧的她很快便和常路过的沈河清交了朋友。
对方长她几岁,功课学得很好,有时会告诉她自己学了什么,再劝她好好用功,不要惹太傅生气。姜好敷衍地点头称是,在女红课上勉强学会将两块布缝在一起。她想在下学的时候告诉母妃,学琴棋书画没有意思,自己要去国子监上学,学策论、博弈、列阵,一定更有意思。
她兴冲冲地推开母妃寝殿的房门,看见了那个吊死的女人。
姜好吓得腿软,趴在地上颤抖、尖叫、哭泣,就像过去听的无数个死人故事一样,但是她不能够再向母妃伸手要抱。因为那具浮肿、丑陋、扭曲、恶臭的身体,便是她的母妃。
她的手上还攥着上课时缝在一起的两块布。她学会了缝合,却无法将眼球与舌头缝回母妃的身体;她学会了拆线,却无法将那张痛苦的脸从记忆里拆除。
母妃谋害贵妃之子,畏罪上吊自杀。这样的女人是不能进皇陵的,只能草草下葬。圣上怜惜她的两个孩子年幼,依旧养在身边。
大家都把她们当灾星看,只有嚣张跋扈又嫉恶如仇的苏才人苏胭,见不得两个孩子受苦,会拣一些吃食塞给姜姝。
母妃出殡那天,姜好只能远远地看。姐姐姜姝说:「好好,你不要哭。本宫一定查明真相,为母妃报仇的。」
姜姝长她五岁,俨然是个成熟的小大人。她生得很美,心思玲珑长袖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能在后宫一面明哲保身,一面拉扯自己不成器的妹妹长大。都说长姐如母,姜好将她的话奉为圭臬,好好地学琴棋书画,做一个不被诟病的公主。
过了七年,长姐十九,姜好十四。东国来了一位权势滔天、俊美无双的国君。父皇在宫中设宴款待,有意与之联姻。国君看遍了天下的美人,饶是见了姜姝献舞也是兴致缺缺。
姜姝告诉姜好,不要放走这条大鱼,只有攀附上了权贵,才会有人撑腰,才能为母亲翻案。
姜好认为她说得对,父皇宠爱哪个女人,哪个女人的宫里便不会死人,可见男人的爱是女人保身的利器,是能够仰仗的最大靠山。
她依姐姐的意思,将一盅酒打翻在东国国君的衣袍上。东国国君在桂嬷嬷的引领下去偏殿换装,却听见假山后有一阵哀怨的哭声。
姜好静静地站在远处,看东国国君一步步走向自己年轻貌美的皇姐。蒙着面纱的皇姐一身素白,在幽艳的火光前垂泪,宛如一尊易碎的瓷美人。
当她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如同一只受惊的野鸟,迅速地消失在寂寥的夜色之中。国君站定在假山前,若不是手中那方幽香的丝帕,他几乎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姜好问她的皇姐,为何不直接留下哭诉衷肠,借着酒劲私订终身。
姜姝回她,那是因为,男人骨子里都有一种征服的欲望。越让他得不到,他才越想得到。越轻易到手的,反而越不能珍惜。就像母妃,死心塌地地跟着父皇,抵不过新宠的一句栽赃,不懂得自抬身价的女人是很可怜的。
姜好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皇姐,也要离自己而去了。
她说:「姐姐,不要抛下我。」
姜姝说:「你要做像她那样可怜的女人吗?」
不知何时,母妃已成为了皇姐口中的反面教材。
姜好顺从地摇头:「不要。」
姜姝说:「好好,那你要听本宫的话。」
为了在虎视眈眈的众姐妹手上,猎捕东国国君的心。姜好配合姜姝,竭尽全力下了一盘大棋,作为深宫中无依无靠的女人,她们的棋子不多,只有少得可怜的太监与宫女,于是便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姜姝说自己时刻记得母妃的教训,早已用尽七年的时间去准备,用红妆作为粉饰自己的盔甲,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用柔美的眼去攻城略地。东国国君御驾亲征,饶是没能破解她的招数,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联姻的事有了着落,父皇整日高兴得合不拢嘴。姜好的地位随着姐姐的荣宠一路水涨船高,能与其他皇子和公主平起平坐。
睚眦必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姜好和姜姝跪在东国国君面前掩面哭泣,求他为姐妹二人做主。东国国君怜香惜玉,扶起姜姝、姜好的时候,不忘在姜好的手心虚虚一划。
姜好惊出了一身冷汗,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是温文尔雅地笑。
姜好在夜里将这件事告诉姜姝,姜姝在膝盖上抹男人送给她的膏药。
姜姝说:「许是你多心,本宫总觉着他同别的男人不一样。」
姜姝说:「男人便是女人的剑,只要拿下了男人,便拿下了江山。」
姜好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火光在姜姝的眼中跳跃着,她整日阴郁的愁容略有红晕,有些娇俏可人起来。姜好知道,自己的皇姐同过去不一样了。
时隔七年,当年备受宠爱的贵妃早已年老色衰,父皇没有给她任何脸面,在翻案时毫不留情地定了她的罪,赐贵妃三尺白绫。
皇姐高兴得发疯,又觉得对方死得如此轻巧,不够赔偿她痛苦的七年,便央求父皇改为腰斩。皇姐忙着准备婚事,便命令姜好乘华丽的轿辇去刑场看她,看她跌落神坛,如同丧家野犬般跪伏在地上,靠别人口中漏出的食物苟且度日。
姜好还记得,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高台之上的贵妃叫姜好过来。
姜好犹豫了一下,便去了。
她的手上握着一柄弯刀,她瞒着皇姐私下学了防身招式,一直将刀带在身边。
贵妃气若游丝:「你……你是丽嫔的小女儿?」
姜好道:「是。」
贵妃道:「本宫落得如、如此下场,是你姐妹二人的手笔罢?」
姜好瞧她苟延残喘的模样,只觉得无上的快感涌进了胸膛,她的手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畅快地吐出一个「是」字。
贵妃暗淡无光的脸上,扯出一个诡谲的笑。
她道:「是,丽嫔不曾害过本宫的子嗣……你知她为何甘愿上吊吗?因为她啊,同大内侍卫通奸,生下了你的姐姐。哈哈哈……此事叫本、本宫发现了,本宫抓着了她的把柄,她便畏罪自杀了。本宫对外放话,说她是因谋害本宫的子嗣内疚而死,不、不过是为了保全她最后一点脸面……」
姜好握着匕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
她不敢置信道:「你疯了?你说谎!」
对方道:「三更天……你去、去本宫偏殿的石狮下第三盆花中挖土,里、里边有他们私相授受的证据……」
姜好后退一步,只是摇头:「……不、不是……」
贵妃的笑意更深,在言语上步步紧逼:「本、本宫原是好心,帮她保全名声……你们这两个蠢货倒好,暗中将贱人造的孽全赖在本宫的头上,乘……本宫不备如此算计本宫……」
贵妃一字一句道:「是你们不仁,非本宫不义。你们的七年,同丽嫔的死一、样、可、笑,一、样、荒、唐。」
姜好踉踉跄跄地下了高台.回眸的瞬间,只觉得脸上落了几滴温热的液体。她抹了把脸,发现是满手的血,不是泪。
她想笑,又想哭。
是夜,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想。如今贵妃已是秋后的蚂蚱无力蹦跶,不过是企图用此事乱她们姐妹俩的阵脚罢了……但她最终受不了那贵妃临死前鬼魅一般的呓语,去了那座寝殿。
姜好刨得双手是血,在看到几片肚兜与一沓书信的时候,只敢捂着嘴,让泪水汹涌而下。
「是你们不仁,非本宫不义。
「你们的七年,同丽嫔的死一、样、可、笑,一、样、荒、唐。」
……
可笑,荒唐。
姜好颓然地坐在地上。
她与皇姐合谋杀了贵妃,这便是贵妃的报复。
兵不血刃,但最残忍的报复。
皇姐出嫁了。
姜好对当日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像目送母妃出殡那日一样,目送皇姐远嫁。
皇姐叮嘱她,在宫中小心行事,此后她与她相隔两地,皆是孤身一人。
十四岁时,姜好常想:为何做公主会这样痛苦?凡事都该有个起因,就像一场罪孽源于一位肇事者。
是贵妃吗?
是母妃吗?
是皇姐吗?
……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贵妃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陪伴在君王身侧,却又被弃之如敝屣;母妃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在窗口等候太监传话的姿态;姜姝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设计如何摘取强者的芳心。
她发现,做女子是很不容易幸福的,就算把琴棋书画学得再好,也难觅幸福。世上的男女故事不是到成亲便戛然而止的,在那之后,还有很长的一生。
姜好好像看见了人生的尽头,自己枯守在不知何处的深宫,等待一个男人,等到油尽灯枯、等到天荒地老。
学琴棋书画,救不了她自己。
她下定决心,要跳出这个令人痛苦的怪圈。
沈河清看见她的郁郁寡欢,于是给她带了一些书解闷。姜好闷闷不乐道:「本宫不要学琴棋书画,本宫要看《时势周刊》。」
看完了《时势周刊》,她又觉得自己应当看《经济周刊》。
十五岁时,她鼓起勇气向父皇递了奏折,父皇气得将书拂到一边,怒斥她:「混账!如此不学无术!在此处胡言乱语,还称得上是公主吗!」
挨骂的次数多了,姜好的认为自己的脸皮越发厚了。她能够一面偷偷看书学习,一面同姜姝通信。
时过境迁,带着自己征战后宫的皇姐似乎悄然同自己交换了角色,成为了一个温柔的妻子。
姜姝嫁为人妻,曾经锐利的锋芒都收敛起来,只是同她道宫中长短。一开始总是最好的,最好的酒、最好的布料、最好的首饰,总是出现在姜姝的宫里,随信一同漂洋过海,来到姜国。
半年后,姜姝的烦恼从夫君短暂的陪伴变成了孩子。她告诉姜好,一个人太寂寞,自己迫切地想要有一个孩子,恳请姜好替她寻觅良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身为贵妃却未诞下皇子嗣,此乃大过。
姜好提笔回信,却只觉得信对面的那个人已然不是自己熟悉的姐姐。
姐姐冷艳的面庞像一滴水融进了汪洋里,悄然融进了数百张入宫女子的面庞中,成为了翘首等待夫君荣宠的一员。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呢?
姜姝开始喝大补的汤药。
她日日喝夜夜地喝,喝得身材浮肿、美貌不再,不复荣宠。东国国君好容易赏脸临幸她一回,这一次大家都说她很是争气,终于怀了龙种。
那段时间,她很高兴,总是写信给姜好,说姜好啊姜好,本宫要有宝宝了,你就要当小阿姨了,你高兴吗?
姜好时年十七,正是叛逆的年纪,对此类行为十分不耻,便回她,孩童吵闹,本宫不喜。
姜姝已经完全被深宫训话成一个温婉的女子,对她的回答不以为意。姜姝一直等,一直等,等那个孩子出生,等孩子的父亲前来探望。不知不觉中,她常有的姿态变成了倚在窗前的等待,俨然成为了另一个丽嫔。
在临盆前,她寄了一封信给姜好,说,苍天保佑,一定要是个男孩。姜好在信里对她偏心性别的态度表达了不满。姜姝告诉她,当公主好苦,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重走一遭。
姜姝好像变得很忙,再也不给姜好回信。姜好不在意,她一直写一直写,告诉对方宫里的桃花开了又谢;御花园的锦鲤被捉去烤了,又会有新的鱼苗放进池塘;王都下了大雪,自己偷穿了皇姐心爱的狐裘……
为了展现出小阿姨的自觉,她算准了姜姝生产的时间:东历十一年冬。
到那时,她会随信寄出去一些蜜饯、衣物与书籍。
姜好写啊写啊,估摸着送给侄女的礼物都快堆成山了,却等不到姜姝的回信。
大出血的姜姝没能熬过去,连同孩子一起死在了产房里。
十七岁的姜好搭马车、坐小船、骑马、走路,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见自己的皇姐。跋山涉水而来的姜好立于山坡之上,突然发现了一件,比只许男子为官进谏还让她痛楚的事。
那便是,原本如此高挑美好的一个人;带着七岁的她在御膳房东躲西藏还能顺走仨瓜俩枣的一个人;在宫宴上惊才绝艳一舞倾城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变得这样小。
唯一证实她来过这世上的痕迹,不过是一捧凸起的黄土。
她看见姜姝被葬在巨大的皇陵侧边,墓碑小小的,成为诸多逝世妃子的一员。
墓碑上刻着字,说淑妃一生温良恭俭,薨于东历十一年冬,谥号慧贤。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呢?
姜好怔怔地抬起头,想起姜姝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她写道:
姜好,本宫的好妹妹,不必因他的移情别恋为本宫义愤填膺,女子的一生本就是如此的。本宫最不后悔的便是嫁给他。能替母妃沉冤得雪,本宫很是高兴,你也不必跟着本宫吃苦,而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不要埋怨本宫抛下你,再过几年,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本宫便带着孩子去看你。
血色的夕阳沉下山岗,姜好捂着疼痛的心口,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
她伸手向前虚虚一握,试图抓住夕阳最后一缕光辉。
明亮的光蜉蝣一般穿过她指缝,她原是什么也留不住的。
多可笑,多荒唐。
就像她的皇姐一样,带着她在深宫拼尽全力地向上爬。
她以为自己替母妃复仇了。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
她以为自己会有孩子。
而姜好,她以为皇姐,终于偶得命运的垂怜,能够得到幸福。
她们企图抓住世间的美好,最后却什么也没留下。
多可笑,多荒唐。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回去的姜好宛若行尸走肉般活在姜国的深宫。眼神死气沉沉,她时常保持着坐在窗边等待的姿势,好像还能收到姜姝的回信一样。
被动接受命运的残忍,是她们永恒的姿态。
沈河清知道她伤心,让好兄弟李太医为她捎了许多书,佛经、般若心经……
她浑浑噩噩地抄了一年的经,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死了便是死了。
姜好从此不信佛,只信自己。
她向父皇提交奏折,被训得狗血淋头。
她本想将这些烧给她姐姐,而后还是跪在地上将那些记满心血的纸屑收起来粘好,裱了起来,作为提醒自己做得更好的警示。在姐姐的忌日上,她喝得酩酊大醉。经过一年的时间,她已由自怨自艾的悲伤化为不被理解的愤怒,问沈河清:「为何本宫非得如此不可?为何她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沈河清说:「因为你是公主,你是女人,你不能勉强自己像个男人。」
姜好梗着脖子:若是本宫偏要勉强呢?
又过了一年,她平息了愤怒,学会了和解。她不再埋怨其余仍想着高嫁的姐姐们。一千个女子,可以活出一千种模样,她不该将自己的怨恨与希望强安在别人身上。
她愤怒,不能要求别人和她一起愤怒;她痛苦,不能要求别人和她一起痛苦。她能做的,是挽救自己惨淡且看得到尽头的一生,挽救和自己一样悲伤而愤怒的女人。
云飞公主又搅黄了一门亲事;云飞公主又放了男宾鸽子;云飞公主又直言上谏;云飞公主不可理喻;云飞公主倒数第一……姜好自甘成为别人眼中的一朵奇葩,不过问后宫的明争暗斗,为着国君的宠爱大打出手,为更好的婚嫁对象互相诋毁。
人生苦短,她不在乎。
几年过去,姜好身侧的停停走走,留下了一批人。经过几年的缝补,她的女红功力越来越差,但却缝补出了一颗坚韧的心脏。生活是要继续的,满面愁容,不如笑看云卷云舒。
小桃、小柳儿、小德子、李太医、苏胭……
大家很好,小桃最好。小桃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姑娘,话不多,但是情绪都写在眼睛里。小桃会帮她绾发、为她下厨,她只要说一句「好小桃」,小桃的骨头便会软得不行。
她看着她,忙上忙下,好像看见了已故的皇姐。小桃的掌心是温暖的,带着粗糙的纹路。姜姝小时候常做苦力活,手上的纹路也是这样粗糙。姜好喜欢这种不加修饰的温暖,将她提拔为自己的贴身大宫女。小桃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捉弄她很有趣,姜好有时会因对方的反应,真心实意地笑一笑。
笑一笑,大家都很好,不会嘲笑她痴心妄想。
因而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沈河清,一定是最好的,因为他是最懂她的。
她与他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在她陷入绝境的时候,他奋力推了她一把。她很感激,也很喜欢。
只是后来他做了宰相,肩负社稷,看问题的角度跟着改变,同她走上了不一样的路,背道而驰的路。
少年沈河清握着她的手,目光明亮,说:「我们一起。」
青年沈河清背着手,神情激动地告诉她:「你太天真。」
像姐姐一样,他也弃她而去。她这一生最亲最爱的人,总是因着一种无形的东西离她远去。他们抛下她,不再回头。姜好不能为这种疏离找出一个具体可感的原因,它不是一个物品、一个人、一个组织或是一件事,于是她只能将矛头指向命运。
命运,明明是不怪命运的,却偏要栽赃给命运。
姜好很少在人前哭,沈河清拒绝她,她哭了。她找不到一切变化的缘由,只能怨恨命运的不公。她将悲伤理解为囚笼里的野兽,如果将野兽放出,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姜好流泪,便看见小桃眼里的忧愁。对方在沈河清面前毫无逻辑地夸下海口,牢牢地抓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悲戚时虎口逃生。
姜好躺在下过雨的地上,阐述了姜姝短暂的一生。
小桃也躺下来,教她对着世界骂娘。
湿答答的夜里,她侧过头,看见小桃赤诚的双眸,就好像看见了几年前,为着命运的痛击而醒悟的自己。
日出,阳光拥抱她,小桃也用一腔的温柔,将她心里的野兽降服了。
真是个好小桃,什么都不计较的好小桃。
好小桃生病,姜好难过;好小桃生气,姜好失落;好小桃筹钱,姜好感激……小桃长,小桃短,小桃陪她写教案。
姜好在逃婚路上回望过去,惊讶于自己脑子里的一连串「小桃小桃小桃」。
弥漫着血腥位的狭小空间里,她鬼使神差地同小桃接吻。接吻,像一只兽被另一只兽舔舐伤口。唇齿相触的瞬间,她听到惊雷落下,将她此后的人生劈成两截。
「皇姐,不要抛下我。」
「你要做像母妃那样可怜的女人吗?」
「不要。」
「好好,那便要听本宫的话。」
……
姜好说:「小桃,不要抛下我。」
小桃说:「好。」
她目送着小桃掀开车帘,向前走去,就像目送皇姐出嫁一样。
风雨飘摇,她们为着更好的人生,竭尽全力。
姜好驾车行在翠绿的林间,雨后初霁,天空晴明,风也好、云也好、花也好,一切污垢都被大雨冲刷殆尽,她亦面临着崭新的开始。
姜好想起姜姝,年少时一舞动王都,回眸时君王亦痴狂。她后来怀有身孕,满怀欣喜地在信上告诉姜好:你会有很好很好,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那时,她是那么美、那么好。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姜好奋力挥鞭,向着她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一生跑去。
而姜姝,她的一生,便停在那里。
作者:人间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