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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初见

1. 江南好

我来自江南,是梦香楼的一名舞姬。

梦香楼是什么?是达官贵戚消遣的地方,是纨绔少爷玩闹的去处,是京城出了名的销金窟。

我是在梦香楼见到汤晟的。

他来的那日赶巧梦香楼头牌姑娘病了,我替她抚琴,唱的是我最为熟悉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江南风景万般好,扬州占了多半风骚。我是扬州人,离家数载,一句「江南好」唱得凄凄婉婉,不为别的,只为慰藉思乡情。

一曲作罢满堂叫好,我抱着琴起身时被楼里的崔妈妈叫住。她满脸堆着笑,比往日更殷勤:「玄柔,走廊尽头的房里有贵客,去吧。」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问:「唤我?」

「对,指名要你。」

「那我去换身衣服。」

崔妈妈拉住我的衣袖:「小祖宗,耽误不起,你快点儿。这身挺好,粉嫩嫩地娇俏,衬得你跟花一样。」她推着我朝走廊尽头走,「等你的是贵人,多年不回京,今儿还是头次来咱们这儿,怠慢不得。」

我示意怀里的琴:「我总得把它放回去。」

「抱着抱着,不碍事。」

被推行到房门前,崔妈妈摆手让我进去。

我腾出一只手,轻扣门扇。

屋内男声很清朗,听着年轻:「进来。」

推门而入,先看到的不是男子,而是桌上新煮好的一壶茶。茶气缭绕,顺着壶嘴上腾,从里面溢出浓浓的茶香。

听到门扇关合,男子才从软塌上起身,撩开床幔看我:「你唱的歌?」

我低头颔首:「是。」

「也是你抚的琴?」

「嗯。」

他起身使唤道:「茶好了,沏上吧。」

我以为他在支使我,没想到有别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应句「好」,上前倒了两杯茶。

我这才知道屋里还有旁人,看穿着是个侍从。不过身形高大,魁梧有力,保不齐或是车夫或是护卫。

侍从倒好茶,袖手规矩站定:「将军,用茶。」

能称为将军,且年龄尚年轻的,只有汤晟。

「仲喜,你下去吧。」汤晟说话很温和,不似平日里那些作威作福的少爷,不摆谱儿,「你忙你的。晚间我自己回府。」

「是。」

仲喜不再多言,和我错身而过,出了门。

汤晟坐在桌前,招呼我:「过来。」

我跪坐在下首,比刚才的仲喜还规矩。

他声音里含笑,调侃我:「紫檀琴,抱着不沉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将琴放在身侧。

「你叫玄柔?」

「回将军,是。」

「扬州人?」

「是。」

「怪不得《忆江南》唱得婉转,喃声软语的,好听。」

我还低着头,闻言有些诚惶诚恐。

他好似对江南很感兴趣:「听闻江南很美,尤其你们扬州更有风韵,廿四桥天下闻名。不知道廿四桥下的水和你们扬州女子的歌声,哪个更柔。」他跟闲聊似的,把其中一杯茶递过来,转话锋好笑地问我,「你为什么不抬头?」他举着茶杯,「喏,给你。」

既然贵客要我抬头,还要我喝茶,我不得不从。

抬头,而后抬眼,我看清了汤晟的脸。

从江南到京城,我一路上见过很多人。可是任是哪一个都没有这位好看。我首先看清的是他的眼,如若曜石,深深凝眸时黑而沉,像水。不是瘦西湖的水,而是凛冽的清泉水。

我伸双手接茶杯,腕间的叮当镯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汤晟的手迟迟顿着,再无反应。

我虚抬着手,好奇出声:「将军?」

汤晟直愣愣看着我的眼睛,许久后,指尖轻动,在我以为他要把茶杯放我手里时,茶杯落于桌面,洒了不少茶汤出来。

他再次问我:「你叫什么?」

「玄柔。」

「哪里人?」

「扬州。」

「去过济宁府吗?」

我缩回手,摇头:「没有。」

我的一句否认让汤晟有些怅然,他闷声许久后,抬手抚上我的脸:「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某位旁人?」

有过。曾经来这儿的一位世子说我长得像宫里一位极尊贵的娘娘,尤其左眼下的泪痣,位置大小均一模一样。可是后来这些言论被崔妈妈压了下去。

崔妈妈说,这些传言会带给我灾祸。

「有没有?」汤晟重复。

我轻声回:「没有。」

他的指尖温热,从我的脸颊轻点而上,指腹摸上我的左眼角:「泪痣长得真巧。」

我懂他的意思。

我努力撇干净自己与那位贵人娘娘的关系:「泪痣实属常见,哪有巧不巧呢?其实这痣应当长在眉心或者嘴旁才好,可唤作『美人痣』。玄柔没旁的女子美丽,这颗泪痣更显得苦情,倒是一直惹人烦心。」

汤晟的手不肯拿开,摩挲那半颗米粒大小的印记:「你已经够美了,面若桃花,何须美人痣。」

「玄柔之美,不及旁人万千。如果玄柔是抹桃花,那也只敢在乡野称美。如果入了百花园,见着了芍药、海棠,岂不汗颜?更别提面见牡丹,定当霎时失色。」

汤晟闻言,指尖在我眼尾顿了片刻,收回手。

他的指腹上有洒落出来的茶,不经意间打湿了我的眼睫。

他声儿很低:「是,你不是牡丹。」一声轻叹后,他话音更低,细不可查,「不是她。」

我重新替两人满上茶杯:「浙江新茶,将军尝尝。」

他没接话头,而是指指我身旁的琴:「再弹一曲吧。」

「将军想听什么?」

「随你。」

我想了想,道:「既然将军也爱江南,那便再来一首江南的曲子?」

「好啊。」

我拨动琴弦,余音轻而脆,如珠玉之声。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我唱得专心,汤晟听得认真。

曲完后,我拨了拨琴弦,大着胆子问汤晟:「将军喜欢吗?」

汤晟回神,言语间有好奇:「江南当真很美?」

「与京城的美不同。」

「有多美?」

我看着他黝黑的眼眸,实话实说:「山水明朗,与将军的眉眼一般好看。」

汤晟笑起来:「真会说话。」

他喝完杯中的茶,起身从袖中摸出枚墨玉放桌上:「今天出门急,没带别的,这个送你吧。」

玉饰通体玄黑,不含半分杂质。

汤晟心情不赖:「从塞北带回来的,让它跟着你,沾沾江南的灵气。」

我有点意外:「将军要走了?」

他的笑颜俊秀:「茶不错,下次我来的时候,再煮一壶。」

这人可真聪明,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他还来不来。

我跟着他笑:「好。」

 

2. 桃花枝

汤晟再来梦香楼已是五日后。

天连阴着,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不见放晴。天越差,梦香楼的生意越好。众人叫嚣着让我跳舞,还指明要胡舞。

京城盛行胡舞,舞姬须得赤足跃于鼓面,在鼓上舞。

胡乐明快,紧张之处乐曲藏玄机,势如破竹。跳完后我有点儿累,下腰身回眸时,看到人群中站着汤晟。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肩头上还有春雨湿痕,正静静地看着我。

众人拍手叫好,他跟着鼓掌,眼里含着笑。

我从鼓上跃下,准备走下舞台时他伸手接我。我怔愣,在出神的须臾被他揽进怀里,抱了下去。

他的声音紧贴着我的鬓角:「不穿鞋袜,不怕伤着么?」

我这才看到地上碎了个茶盏,满是碎瓷片。

我用衣衫藏了藏脚,等楼里小丫头送来我的鞋袜后,赶忙穿戴好。

他牵我回屋,不忘问我:「茶煮了吗?」

我窘道:「没有。」

「不妨事,现在煮也来得及。」

「我煮茶技艺一般,怕被将军笑话。」

汤晟一副对着旧友才有的口气:「那你抚琴,我来煮。一首曲换一杯茶,就这么说定了。」

不用在贵客面前丢人现眼,我自然愿意。如果能喝到他的一盏茶,别说一首曲,就是十首百首我也愿意。

然而茶不似酒,一壶完全足够。

我隔着缭绕茶雾看汤晟,听他娓娓讲起很多事,关乎塞北明月、征途趣闻。

茶快凉的时候,我笑道:「将军对塞北了如指掌,仿佛生在那儿,就是那儿的人。」

汤晟摇头:「不是。」

「那将军是哪里人?」

「济宁府。」

我摸着茶盏的手轻动,眉心不可查地跳了一下。握紧茶盏,我掩饰自己的一丝丝不安:「怪不得将军不似一般武将鲁莽,竟是来自礼仪之地,沾了圣人的风雅。」

「我已有十年没回去过了。」茶不醉人,汤晟却躺倒横枕在我膝上,「济宁的春天很美,风轻雨润,是最值得人怀念的时节。东郊有百亩桃林,开春绽开的时候纷纷攘攘,好不热闹。」

在我等着他往下说的时候,他却转话头:「给我揉揉鬓角吧,头疼。」

我笑他:「将军跟醉了似的。」

「怎么会?」他玩笑着自夸,「大丈夫千杯不醉。」

叮当镯发出声响,我怕吵着汤晟,摘下来放在桌上后,才敢给他轻揉双鬓。他的眉尾到鬓,与眼尾一起勾勒出罕见而优雅的形态,好看极了。

「将军很喜欢桃花?」

他与我见面两次,便有两次提过桃花。

「喜欢。桃花粉若美人面,天下谁不爱美?」

「这么喜爱桃花,我猜,将军与桃花有段情缘?」

这一次他没立刻回我,而是静默了会儿后,抬手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停下来。

怔愣间,他回道:「没有。」

他攥紧我的手,抬眸看我:「玄柔,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我不明白汤晟的意思,懵懂地看着他。

「我不能日日来这里。可是见不着你,我又想你。你跟我走吧,将军府冷清,用你的琴声添份热闹,好不好?」

我有点哽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从被卖到这里,我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走出去。在梦香楼消耗掉韶华,而后像一朵花一样枯萎,最终落魄而死,才是我们这些人的命运与归宿。

汤晟坐起来,询问似的口气:「玄柔?」

我抬头,看进他的眼眸。

「你想好了再回答我。」他很认真,「我常年在塞北,也许你在府上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我不许你见外客,任何人都不行。」

「为什么?」

很意外,汤晟没有撒谎,直接坦言:「因为你长得像宫里的虞贵妃娘娘。」

我很早就好奇我跟这位贵妃娘娘到底有多像,此刻看到汤晟如此认真,我忍不住问:「一模一样吗?」

「肖似。」

「可我不是她。」

「我知道。」

「可是将军宁愿把我当成她。」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是什么。长得像汤晟的心上人,我应当幸运才是。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心里酸?

在汤晟错愕的眼神里,我说:「巧得很,我听前阵子来喝酒的世子说,虞贵妃娘娘外祖曾在济宁府任职,娘娘未入宫时,长在济宁府。所以……」

所以,汤晟所言的牡丹是她,桃花也是她。

汤晟长久失语,不承认也不否认,最后讪讪而笑,颇有些苦楚的意味。

我牵他的手,郑重道:「玄柔愿意。」

……

入夜,汤晟留在了梦香楼。

窗外春雨连绵,窗内同样春意盎然。汤晟是个温柔到极致的人,没有半分军汉的鲁莽,连解我衣扣的动作都是轻柔的。

他吻进领口,嗅着我脖颈间的味道,鼻尖轻碰我的肌肤。

我被他的下巴蹭得发痒,直往他怀里躲。他捉着我的手腕逼我直视他,在按上我腰腹的时候,笑言:「人如其名,柔得跟水一样,我真怕我这么一捏,伤着你。」

他的身体很热,我靠在他肩窝里闷声:「我又不是纸做的,还能捏碎了不成?」

汤晟的掌心覆上我的侧腰,稍稍用力:「说不好。」

我抱着他的脖子,用牙尖轻咬他的肩头,轻哼一般的声音,道:「那就碎了吧。碎你在怀里也是幸事。」

他的吻湿热,尽数落在我的身前身后。我双腿环紧他的腰,紧贴着出了薄汗的他,嘤咛道:「将军,我热。」

汤晟俯身,吻从前胸滑到唇边,轻点着我的唇角。

他说:「叫我沐宸吧。」

他不肯抬头看我,声音很低,说得我想流泪。

「她以前这么叫我。」

我长舒气,扬起下巴让他吻,在他舌尖堵住我唇齿的时候,满足了他:「汤沐宸,你想了她十年吧?」

十年,够久的了。

……

晨起,连阴的天终于放晴。窗户开着,春风灌吹进来,清凉又和煦。汤晟没醒,闭眼睡着的时候异常乖巧,比昨夜更温柔。

窗外深巷里有叫卖声,我怕吵着他,蹑手蹑脚下地去关窗。

巷子里的青石板还湿着,挑着货担的老翁踩着浅水洼,刚好到窗下。我本想关了窗回来,却被窗外的老翁叫住:「新酿的桃花米酒,小娘子买一点?」

我摇头:「不了。」

「新采的桃花入酒,味道甚好。」老翁自夸。

我还想拒绝的时候,看到货担另一头挑着桃花枝。

「桃花枝多少钱?」

老翁摆手:「不卖,买桃花米酒,送桃花枝。一壶一枝。」

这人还真会做生意。

我实在眼馋他扁担筐里新开的桃花,没忍住,问:「米酒多少钱?」

「七文。」

我习惯性摸衣袖找钱,发现穿的是胡舞服,窄袖空空,别说七文,连半文都没有。

老翁催我:「还买吗?」

「买。」

我回头看到桌上与茶盏放在一起叮当镯,捧手里递过去:「这一对儿,换你一壶酒一枝花,够吗?」

老翁不贪财:「多了。」

「多的留着下次再买。」我格外好心情,「西巷将军府,汤家府上,下次你去那儿,我在那儿买。」

「高门大户,显贵人家,记得了。」老翁乐呵,收下叮当镯,把酒壶从窗户递进来,而后择了一只花苞最浓的桃花枝给我。

他须发皆白,说话文绉绉的:「这枝顶好,赠小娘子,算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道声谢,踮着脚看他挑担走远,而后关窗。

回身,我愣在了原地。

汤晟早醒了,赤着上半身坐在床榻上看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怀里桃花香很浓,一时分不清是从酒里散开的还是从花枝上溢出来的。我羞赧:「你醒啦?」

他看着我怀里满满当当的东西,问:「那镯子声音脆如天籁,换了酒不心疼?」

我抿嘴。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是跟我了好几年的旧物。可是在看到桃花的那一瞬间,我什么也顾不上,只想买一枝桃花博汤晟开心。

我问他:「你喜欢吗?」

「喜欢。」

「你喜欢,那便不心疼。」

汤晟瞧了我好半晌,从我怀里的桃花一路看下去,最后落在我的双脚上。

下地有点急,我还赤着双脚。

他盯着我的脚腕,忽得笑了:「昨夜里一直有铃铛在响,我纳闷了许久也没找到,原来在你脚上。」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因为前一日跳舞,我脚踝上戴了双银铃扣,红绳编织,上面各坠五个银铃。轻轻一动,银铃作响,跳舞时分外美妙。昨夜忘了摘下来。

汤晟不害臊,直言:「奇怪了,我昨夜握着你的脚踝时,竟然没有发觉。」

我红了脸。

昨夜汤晟紧握我的脚踝,在我求饶的哭声里寸寸深入。在最满足的时候,他柔声安慰我:「玄柔,你哭得我心都软了。」

我把酒放在桌上,花插进瓷瓶。瓷瓶是白的,花是粉的,别样生俏。

我走回床榻边的时候,汤晟看着花枝说:「济宁府的桃花也该开了。」

「那明年回去看看吧。」

他笑起来:「与你一起?」

我欣然应道:「好啊。」

 

3. 伤别离

将军府里,有一株桃树。

我刚到将军府的第一天,汤晟亲自带我来这个栽有桃树的小院。他细致地替我收整东西,告诉我这个院子以后就是我的居所。

已至三月下旬,桃花快要开败,粉白的花瓣儿落了一地。

桃树下有张椅子,汤晟忙活了大半天,坐在椅子上小憩,给我介绍他的桃树,语气里有点遗憾:「你来晚了几天。这一株开花时实属美丽,与你那日买回来的桃花枝一样,繁茂得很。」

「那枝不是买的,是赠的。」我强调。

「好,赠的。」汤晟随我笑笑,仰头看桃树,「这是我来京城的第二年栽的,还是托人从济宁带回来的树苗儿。一转眼,它已葱葱茏茏,在这儿陪我度过了将近十个春秋。」

他语气里毫无伤感,我却莫名觉得他孤独。

「以后我与它一起,都在院里。不管你是点兵北上还是班师回京,我们都在这儿等着你。」我走过去靠在他身侧,脸依偎在他膝盖上。

汤晟含笑:「这是什么?约定吗?」

「当然是约定。且永不失约。」

「既然是约定,那我也得许诺些什么才公平,对不对?」

我满眼期许:「将军许诺什么?」

汤晟想了想,道:「你用一对儿手镯给我换了壶酒。酒香沁人,终身难忘。这份大人情我算是欠着了。以后我每次征战回来,便为你带一双玉镯,如何?」

「好啊。」我笑起来,「可是日子久了,我的梳妆奁就放不下了。」

「那就买个大点的。实在不行,给你腾个小库房出来,专用于放钗环首饰。」

「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汤晟一脸无畏:「笑话什么?」

「笑话你……」我垂下头,枕在他腿上,低声道,「笑话你对女人上心,笑话你好色。」

「那便由着他们笑话去。」汤晟心情甚好,暖热的手掌覆上我的头发:「我记得初见你那日,你穿了粉色的衣衫,比桃花还俏。」

「将军经常这样夸女子吗?」我酸道,「咬文嚼字的,比给梦香楼歌姬填曲儿的书生还酸。」

「是啊,我时常这样夸女子。」

「我……」我瞬间委屈,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笑着,一副玩笑模样。

汤晟的手在我脸上停顿,指尖临摹我的唇,柔声:「没夸过别人,你是头一个。」

「当真?」

「当真。」

我喜悦极了,就势吻上他的手指,犹豫了片刻,伸出舌尖轻舔他的指尖。

汤晟全然没料到我的举措,愣了下,却没有拿开手。他微舒气,目光不从我脸上挪开。我知道他这是准允我的胡作非为了。

顺着指尖舔舐到指根,轻咬他的指节,而后吻向掌心。

汤晟任由我吻着,不拒绝不回应。我吻够了抬头,嘟囔似的口气:「腿酸了。」

他拉我入怀,用我吻过的那只手摁住我的腰:「跪着自然会酸。别跪着了。」他低头亲我,唇从我的鬓角滑到唇角,想咬上我的舌尖。

小院的门开着,我轻推他:「我去关门。」

「不妨事,没人会来。」

「那也不能……」他用唇堵上我的话,让我再来不及说半个字。

春风轻柔,汤晟的吻也轻柔。

他的怀里很热,紧搂着我时两人出了薄薄一层汗。衣衫被他彻底解开,春风吹落在肌肤上时,我因为骤然冷,前胸和肩膀上起了细小的鸡皮般的细疹。

汤晟眼疾手快,用自己脱下来的衣衫裹住了我,而后将我按压贴向他的胸膛。

他周身滚烫,我身前细软的皮肤贴着他,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温度。我伸手,摸索到他胸前,抚上他的心脏。

他无暇顾及我不安分的双手,只顾半托着我,而后循迹跌撞般的进入。

我顺势胳膊环上他的身体,滚烫的双颊藏进他的脖颈间,不自觉地声音发软:「将军,会被旁人看到的。」

汤晟终于得空抽出手来,替我掩好衣角,隔着衣衫抱着我,暖声道:「不会的。」他哄诱似的,「玄柔要是想哭,想叫,想闹,都可以。旁人听不到。」

我嘤咛两声,彻底埋进他的肩窝,把深喘和娇羞一并藏了起来。

「我才不会哭,也不会闹。」

汤晟大笑,托着我搂得更紧,语气宠溺:「那等会儿谁要是哭了闹了,就挨罚?」

「罚什么?」

「罚一支舞,就你那日赤足跳的胡舞。」

我抱着他不肯撒手,嗅他脖颈间独属于他的香味,轻声:「好。」

……

春日苦短,四月初八,汤晟离京北上。

初七傍晚,卖桃花米酒的老翁最后一次来西巷。我打了一壶酒回小院的时候,迎面遇上院里的小丫鬟。

小丫鬟见到我好心提醒:「姑娘,你谨慎点儿。」

「怎么了?」

「将军刚从宫里回来……」

剩下的话小丫鬟没说,我却懂。汤晟偶尔从宫里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要么发呆,要么发火,跟平日里不一样。

能让他失魂落魄的,或许是朝政大事,也或许,是别的人、别的事。

我抱着米酒和桃花进门,看到他面色微微愠怒。

我放好米酒,准备去插桃花枝的时候,他拉住了我。

「玄柔。」

「我在。」我反握住他的手,将桃花放在桌上,倚着他的膝盖靠坐在他身侧,「将军见着她了?」

汤晟良久失语。我定定瞧着他,在他乌黑的双眸中甚至能看清我的样子。

许久后,汤晟轻叹一声:「她离我那么远。华服锦簇,我看不清她的脸。」他抬手摸我眼角的痣,「玄柔,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我乖巧地仰头,任他摸着:「怎么会呢?玄柔在,将军就忘不了她的模样。」

汤晟的声音很轻,「玄柔,抱歉。」

「能像她是玄柔的福气。」我笑着,「如果不是将军怜悯玄柔,玄柔如今还在梦香楼,哪会有幸住在这所小院,又哪会有心情买桃花米酒?」

我着急去开酒壶:「老翁说这是最后一窖酒了,今日专程送来的。」

汤晟拦住我:「不急。」他看向桌上的桃花,「难得这个时节还有开着的花枝。」

「老翁说,是他从深山折来的。」看汤晟心情转好,我从桃花枝上摘了一朵桃花下来,递给汤晟,「芳菲还未尽,将军倒是伤春又惜春。」

我原本只是随手赠予他,他却捏着花朵端详我片刻,将桃花插在我了的发间。

他笑着:「浑话。」

「将军刚刚骂院里的小丫鬟了?」

「干活毛手毛脚,我没说,只瞪了两眼。」

我噗嗤乐出来:「那吓得小丫头快哭了。」

「你们啊,胆儿真小。」汤晟有点无奈,转念间又低头看我,「刚刚也吓着你了?」

「没有。我不怕你。你最凶的样子我都见过了,别说瞪我两眼,就是十眼也不慌的。」

「我什么时候给你最凶的样子了?」

我抿嘴,贴上他的耳廓,悄声道:「昨夜将军咬牙,打我拧我揉我,还发狠说要吃了我的时候,挺凶的。」

「孟玄柔。」汤晟难得叫我全名。

「嗯,将军我在的。」

他展颜笑开了:「跟谁学来的招数?没羞没臊。」

「你言传身教的。」

「我何时教过你这些?」汤晟抱我更紧,吻我的额顶,「你污蔑我。」

我也不甘于示弱,叫他的字:「汤沐宸,你夜夜这样教我,怎么太阳升起,你下了床便不认账了?」

他还笑着,算是认了:「那你怎么不学点好?净学这些?」

「这些学来哄将军开心。」我翻身投进他怀里,指腹揉展他皱着的眉心,「将军开心了。我也开心。」

汤晟温言款语:「有你在,难得不开心。」

我鼻尖蹭着他的下颌,吻上侧颈。他抬头,昂着下巴让我轻咬喉结。

他每每开口说话,喉结跟着轻动。他问我:「玄柔,我明日走了,不知何时回来,你会想我吗?」

「会。」我实在舍不得他,同样问他,「将军会想我吗?」

「自然。」

「那我静等将军回来。若那时恰逢桃花开了,我便在院里的桃树下等你,若桃花没开,我便穿粉色衣衫,在门前等你。」

「好。」

 

4. 春日约

我没有等来汤晟。

翌年开春的时候,比汤晟先一步到将军府的是皇帝的旨意。将军府上下将近百人被禁足,传闻是汤晟在关外叛逃,已消失数日。

我在小院连日出不去门,不知道外面都有什么消息。小院的桃树打了花苞,我穿着粉色衣衫,在桃树下日日盼着汤晟能回来。哪怕回不来,也要带个信儿回京才好。

三月初十入夜,我还未洗漱,便听见院内一阵喧嚣,皇帝的人马把将军府翻了个底朝天。

府内一时间慌乱,人声鼎沸。皇帝下旨将军府所有人关押入狱等候发落。

皇恩如山,来时快,去时也快。将军府的荣耀在这一夜瞬间倾塌。

初十的夜很长,我在冰冷的牢狱里彻夜心惊。天快亮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声音很低,就在隔壁。

「玄柔姑娘。」

他连喊我三声,道:「姑娘,我是仲喜。」

我万分惊讶:「仲喜,你怎么在这儿?」拖着沉重的铁镣靠向墙壁,我努力与仲喜离得更近一点儿,「将军呢?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是因为仲喜天生嗓子哑,还是哭了,他声音艰涩:「将军……将军在塞北。」

「他怎么不回来?」

仲喜啜泣两声,哭声显露。

他哭得我心慌,使得我更着急:「仲喜你说话啊。」

「姑娘,将军留在塞北,回不来了。」他哽咽着。还有什么能让八尺男儿哭成这般模样。

我犹如被当头喝棒,心口猛然收紧:「回不来是什么意思?是……叛离了?」

「断然不会。将军至死都忠于朝廷,从不曾生过二心。」

「至死?」

「将军留在塞北,如同万千同袍一样,同葬于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了。是我去晚了,是我晚了。」仲喜声音减弱,「姑娘,我们将军一生骁勇,面对胡人的数万铁骑都没怕过,可是那天他说他怕。他带兵深入关山口,却等不来朝廷的援军。」

仲喜话没说完,我已哭得满脸是泪。怎么会呢?一年前他还抱着我许诺,说自己定然平安归来。

我近乎每个夜里都梦到他,梦里的他和初见时的他一样鲜活,长身立于屋檐下,笑着叫我「玄柔」。

我等这一声「玄柔」等得不久,才等了一年。

可是我终生都等不到了。

等不到援军,却被传言叛逃。加之京中重重风言风语,我即便不懂国事也知晓是皇帝铁了心要杀汤晟。

「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将军十年征战,从未败过。皇帝忌惮,加之朝中奸佞谗言害了将军。」

镣铐发出沉闷却刺耳的响声,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感。伤心到绝处心会疼,会牵引着整个躯体寸寸断裂。

「我奉将军的命令回京,却改变不了什么。」仲喜停顿半晌,从那头伸手过来,「姑娘,这是将军托我带回来的,说叫你收好。他还说,是他失约了。」

一方丝帕里抱着一对儿玉镯,牢狱无光,我看不清,只听得出轻碰声潺潺如水声,美妙无比,胜过我的叮当镯。

我把玉镯捧在心口,问仲喜:「他走的时候,疼吧?」

「不疼。一箭穿心。」

「你撒谎,是汤沐宸叫你这么说的吧?人死时怎么会不疼呢?」

仲喜哑声,哭腔又浓了起来:「姑娘,将军身中万箭,因血流干而致死。塞北的黄昏日头不暖,将军说,他冷。」

我半生在江南,半生在梦香楼,从不曾见过塞上光景。

我想象不出关山有多冷。许是夕阳浑圆一轮挂于天际,却无半分热意。劲爽凌冽的春风还未化开关山口的积雪,白草尚未泛绿,在春风中劲摆。我心心念念的人躺在白草间,身上铺盖着天地间最后一抹夕阳。

天光将沉,暮色欲合。我的人在等待死亡。

直至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想京城的将军府?想梦香楼的我?还是在想济宁府的桃花?

太阳沉落于关山,汤晟闭眼,安睡于旷野之上。

听闻关山多飞鹰。我不知道那些被牧民誉为天鸟的生灵会不会啄食汤晟的躯体,会不会像牧民期许的那样,带着他的灵魂飞往天际。

我不愿汤晟被天鸟带走。如果可以,我想抱着他冰冷的身躯回济宁府,会在济宁府东郊的桃林里垒起他的新坟,而后替他守一生。

天大亮的时候,旨意再次送到狱中。

将军府近乎百人,男子一律斩首,女眷遣送西南为妓。

约莫晌午时间,狱中来了位我想不到的人。她乔装过,如果不是看到她眼角那颗和我一模一样的痣,我认不出她是谁。

她进门后,周遭安静下来,等所有人都识趣离开后,她才款款开口:「你是孟玄柔?」

汤晟说得没错,我与她肖似。只不过她比我更贵气大方。

我戴着镣铐下跪,行大礼:「虞娘娘安好。」

「你在将军府住了多久?」

「还差半月满一年。」

「那便是空等了他一年。」

我不肯抬头,温热的眼泪说话间落在手背上,叫人声音都哑了:「能等到他的消息就不算空等。」

「等来消息又能如何,无人信他。他那么重信重义的一个人,却死于谗言。孟玄柔你不恨吗?」

「恨。」

虞贵妃怅然,陡转话头:「你抬起头来。听闻我们很像。」

哭了很久,我眼睛肿了,在烛光下抬头仰面。

「能像虞娘娘半分,是玄柔的福气。」

虞贵妃端详我许久,忽得笑了:「你我一点儿也不像,你是江南女子,比我娇俏许多,也灵动许多。」她问,「听闻你们江南很美?」

我点头:「很美。」

「有多美?」

一年前,有人这么问过我。

我再度垂泪,回道:「山水明朗,与将军的眉眼一般好看。」

虞贵妃叹一声:「我从未羡慕过谁,此刻却羡慕你。」她的声音轻轻的,「羡慕你可以明目张胆地夸一夸他。」

「娘娘为何不敢?」

「我多夸一句便是要了他与我的性命。」

「我是问,十年前娘娘为什么不敢?」我替汤晟惋惜,「十年前济宁府的桃林里,汤沐宸没有等到娘娘。」

虞贵妃呵斥我一声,在我以为她要发怒的时候,却伸手扶起了我。

她不知在跟谁对话,只说:「抱歉,是我辜负了。」

我后知后觉,才知道这一句是她说给汤晟听的。

她矮下身,抚摸我的眼梢,垂怜道:「像我不是你的福气,是你的劫难。」

「我从不这样觉得。」

「此去西南山高水远,你受不了这个磨难。」

我泪意盈盈,在她温柔的抚摸里哀求:「那娘娘成全我吧。」

「你愿意?」

「愿意。宁为玉碎。」

「死是件极痛苦的事情,你不怕么?」

我太想念汤晟了,眼泪汩汩而落:「不怕。汤沐宸能遭受的,我也能。」

一颗泪珠从虞贵妃眼角而落,她却替我揩泪:「好。成全你。」

鸩酒下肚,五脏六腑刀绞一般疼痛。我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身体痉挛抽疼。

铁镣禁锢着我的双脚,我一动它便哗啦作响,听久了,好似铃铛的声响。

上一个春日,我双脚戴银铃跌撞于他怀中。他一动,银铃便响,吵醒了整个春夜。他浑身湿透,贴着我的耳廓说:「玄柔,你哭得我心都软了。」

那日天亮时连阴初晴,我光脚下地,隔窗买了壶桃花米酒。

我想起他那日坐在床榻上看我,问我镯子换了酒心不心疼。

比之当时,而今才是真正的心疼。

我把仲喜从塞北带回来的玉镯放在心口,想以自己最后的体温焐热它。心脏跳得不甚明朗,又叫我想起小院桃花树下他用衣衫裹着我时,我摸到他蓬勃的心跳。

都是过往,回不去,也等不到。

身体渐沉,也渐冷,

弥留在最后一刻,我看不见也摸不着,只似乎听见风声烈烈,汤晟打马归来。

他朝我伸手,喊我:「玄柔。」

我奋力牵住他:「将军,你带我走吧。」

他与往昔一样,坚定道:「好。」

「我们去哪儿?」

「去看济宁府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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