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王爷房里的通房侍女,那日他搂着我轻声诱哄:「桃儿,你可愿为了我入宫伺候陛下?」
我从未见过王爷如此温柔,点了点头:「奴婢愿意。」
1.
我原是王爷的通房丫头,本以为这辈子只会在这方方正正的宅子中伺候王爷、伺候未来的王妃,直到老死。
可昨日王爷要将我送入另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宅子」。
十岁那年我便被卖入王府,我从未见过王爷这般好看的人。
他搂着我,在我耳边温柔诱哄时,我实在不知如何拒绝。
田嬷嬷抱着我哭时我也十分害怕。
听说帝玄喜怒无常,淳贵妃权势滔天,这些年送入宫中的女子没一个能活下来。
被送入宫那日,王爷给我送来了一套红艳艳的锦衣。
我从未穿过如此娇艳的颜色,不禁看痴了。
坐着王府的轿子进了宫门,我悄悄掀开了帘子。
宫墙高嵩,红砖碧瓦。
华丽中却是死气沉沉的庄重,压迫得我有些喘不出气。
有那么一瞬间我后悔了答应王爷。
入了内宫,嬷嬷告诉我见了陛下不可抬头直视,直到走到金銮殿门口我都压着头,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
昨夜大雪压枝,寒气犹存。
我穿着中看不中用的华服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直发抖,站得小腿肚子发酸也没见陛下将我唤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一抹白色的锦裙停在我跟前。
「这便是王府送来的女子?」
一道清婉悦耳的声音传来,我听着嬷嬷的话没敢抬头。
嬷嬷轻轻推了我一把:「还不快拜见贵妃娘娘。」
我抖了抖,正要跪下时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指拉住了我。
贵妃娘娘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冬日地寒,不必跪了。」
这般好听的声音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就那么一眼便怔住了。
一席白衣与雪色融合,雪白的大氅将她称得更加纤弱,她就站那一动不动也足以令人为之倾倒。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女子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她轻笑:「进去吧,陛下在等着你。」
她那双柔和的眼眸轻轻翕动,前一刻还是画中冰肌玉骨的仙女,下一刻却变得明艳起来,渲染了整个雪景。
这般风华绝代的美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嬷嬷将我唤回神,我才匆匆行了个礼,走进殿中。
从前我以为王府已经足够华丽,直到踏入这间屋子才知道什么叫做富丽堂皇。
被人领入内殿,我记着嬷嬷的话始终垂着头,直到看见一道华丽的玄色衣袍才行了个大大的礼。
「叩见陛下……」我颤抖着嗓子。
大殿中一片死寂,我跪得膝盖发麻也没听见那人发话。
不知道过了过久,那道华丽的衣袍走到我跟前,一道威严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我咬了咬唇,缓缓抬起下巴,只是眼神死死盯着陛下的衣角,不敢与他对视。
啪——
一道刺耳的声响从大殿传出,一旁伺候的太监纷纷跪了下来。
我看着地上瓷器的碎屑心头一惊,低下头身子抖得像筛糠,生怕他看我不顺眼要赐死我。
这一刻我心里开始有些埋怨王爷,埋怨他为何要将我送入宫中。
眼里的泪水酸涩得厉害,我不敢擦,直到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我颤抖着身子闭着眼,幻想中的疼痛没传来,反而是一个柔软细腻的东西正轻轻在我脸上擦拭。
心想是陛下嫌我太脏死得不够好看吗?
「睁眼。」
我颤颤巍巍睁开眼,看见那位暴戾的帝王俯着身子,正用帕子替我擦眼泪。
那张脸庞也从模糊转为清晰。
本以为他会长得凶神恶煞,入目的却是一张英俊到极致的面孔。
他轻轻翕动薄唇:「叫什么名字。」
「桃、桃溪……」
「哪个溪?」
「溪水的溪。」
他收好帕子起身,低声道:「这个字太薄,不像是能够享福的命。」
我颤了颤身子,生怕他又生气,低声:「求陛下赐名。」
他看了我两眼,沉默片刻便开口:「面若桃花,红衣似火,便改为晨曦的曦吧。」
我磕了个头:「谢陛下恩赐。」
「张明德。」
「老奴在。」
陛下看了我一眼:「将她带下去吧。」
张公公犹豫片刻:「不知陛下要将姑娘安顿在何处?」
陛下若有所思,片刻后沉吟:「澜月宫。」
走出殿外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寒风的洗礼让我清醒了许多。
一路上张公公都给我道喜,说我的福气在后头。
我不语。
因为我也知道一个理儿。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2.
晚上陛下没来,派人送了圣旨。
我被赐为曦贵人,成了后宫中除了贵妃以外第二个妃嫔。
次日一早,我便被宫女伺候梳洗。
宫中没有皇后,我还是要按礼去给贵妃请安。
繁琐的头饰和华丽的锦衣我穿得十分不自在,可能就是命贱,为奴为婢久了不懂得享受了。
一路上我都被民间那些传言吓得惴惴不安,想着贵妃会不会刁难我,我也同那些被送入宫的女子一般见不到明日的光景。
可我终是想多了。
到了玉藻宫时贵妃娘娘正在用膳,见了我笑吟吟让我坐下与她一道用。
哪怕昨日已经见识了她的美貌,可再次看时还是会惊艳。
贵妃娘娘人好,见我拘谨不动,十分照顾我,碟子里的点心都快堆成小山了。
从前家里穷,没得吃。
入了俞府虽说能吃上饭,但也仅是能吃饱。
看着精致的点心,我塞得满嘴都是,贵妃娘娘看见捂嘴笑了笑,让侍女拿了帕子给我擦嘴。
曾经听小莲姐姐给我讲过神话故事,我本以为帝玄是纣王,贵妃娘娘也会是那蛇蝎美人苏妲己。
可现在看着贵妃娘娘,我觉得我错得太彻底了。
这样的人哪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明明是人美心善的仙女儿。
贵妃娘娘看我愣神,柔声问道:「你可知王爷为何送你入宫?」
「不知。」我摇了摇头。
王爷只说将我送进来,从未说过为何将我送进来。
她恍神喃喃:「不知……不知是好的。」
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又望向我笑了笑:「王府可还好?」
我点了点头:「都好。」
贵妃娘娘垂下眼,低声道:「王爷呢?」
我怔住了,不知道贵妃娘娘怎么提起了王爷。
「王爷也好,听说马上要与苏家小姐成亲了。」
贵妃娘娘恍神了片刻,手腕不小心碰倒了杯子,茶水将她雪白的衣衫打湿了一片。
婢女赶忙替她擦拭,可脏了就是脏了,怎么擦都于事无补。
她带着歉意笑了笑:「本想多与你聊一会儿,现下衣裳脏了我得去更衣,不能招待你了。」
我赶忙起身,轻轻福了福身:「娘娘快去更衣吧,我明日再来。」
走出殿外时我顿然醒悟,我的确见过贵妃娘娘,只不过是在王爷书房里的画像上看到过。
3.
一连半个月陛下也没来我宫中,我也乐得自在。
白日里与贵妃娘娘吃吃早点,下午娘娘带着我钓鱼赏花。
这些时日我才发现外面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什么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嚣张跋扈,通通都是假的。
十几日来,陛下连后宫都不曾踏入,贵妃娘娘更是心善得不得了,待我也极好,我也爱往娘娘那跑。
阿福说我在玉藻宫的时间要比在澜月宫还长。
对了,阿福是我的婢女,长得圆滚滚的特别喜庆。
从娘娘宫里用了晚膳回来后,发现宫门口乌压压站着一片人。
张公公看见我赶忙上前,一脸焦急:「诶哟,贵人您可算回来了,陛下等您半天了。」
我愣了愣,「陛下为何等我」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片刻后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是陛下的妃嫔了。
进了屋子后陛下正在喝茶,看见我面无表情问道:「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我盯着脚尖,细声答道:「今日看贵妃娘娘宫中做了油酥禾花鱼,便留下蹭了顿饭。」
他扯唇笑了笑没说话,食指敲在梨花木桌面发出的旋律好似与我心跳重合了一般。
我站在殿中十分不自在,低声道:「陛下,您找我有何事?」
他抬眸瞟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打了个冷颤。
「你是朕的贵人,住的也是朕的宫殿,朕来不得?」
我赶忙跪下,颤颤巍巍回道:「嫔、嫔妾失言。」
他渡步走来,俯下身子捏住我的下巴,低声道:「可有人夸过你这副容貌长得极好?」
他话里的语气太过森凉,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不……不曾有过。」
小时候家中饥荒,我瘦得跟个猴儿似的。
后来入了俞府长开了,别人顶多夸一句清秀。
自是没有「长得极好」这么夸张。
他垂眼看了我半晌,松开了我。
「起来吧。」
我战战兢兢垂着头站着他身前,好似一把大刀架在了脖子上,提心吊胆。
他突然轻笑一声:「朕有这么吓人?」
我低着摇了摇头,不知是说「不是」还是「不敢」。
陛下突然又不说话了,但我能感受到他目光在我身上不断打量着。
心想陛下该不会在思量从哪儿下刀更能折磨人吧?
过了会儿他道:「你还是穿红衣好看。」
我愣了愣,看了他一眼,不知这句话从何而起,但我只能顺着他的心意。
「嫔妾这就去换。」
他突然起身:「不必了,伺候朕沐浴更衣吧。」
我看着他不敢动了,陛下这是要宠幸我了?
说不出为什么,明明这个人已经是我是夫君,但我就是不愿。
但纵然有万般不愿,我也不敢忤逆。
婢女将水倒好后,陛下见还我不动问道:「管事嬷嬷没教过你怎么伺候人?」
我咬了咬唇,走了过去,替他将衣袍一层一层脱下,直到将里衣也脱下。
看着他白皙结实的胸膛我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正要将他的亵裤脱下时,他一把将我的手抓住,低声道:「不必了。」
说完就跨入浴桶中。
「替朕洗试。」
我拿过一旁的手帕,蹒跚走到他身后。
从前在府里嬷嬷教过我怎么伺候王爷沐浴,只不过还没有机会伺候就被送入了宫里。
我轻轻撩开他身后乌黑的墨发,入眼的不是与胸前一样的细腻肌肤。
雪白的背后布着一道又一道的疤痕,十分触目惊心。
我竟有些不敢下手了。
陛下的声音传来:「愣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轻轻替他擦拭清洗,生怕一个手重弄疼他这些疤痕似的。
「你多大了?」
「回陛下,嫔妾十六了。」
「多大入的王府?」
「十岁。」
他微乎其微地轻笑一声:「你不问问朕身后的疤痕因何而来?」
我确实没想到他会这般问,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陛下若想说定不用嫔妾过问,嫔妾只管伺候好陛下,不敢多言。」
他轻笑一声:「倒是个懂规矩的。」
我认真替他擦拭清理,没再回答。
「你退下吧,让张明德进来伺候。」
我如负释重般松了口气,赶忙退出内殿。
婢女们见我出来将我带到了偏殿洗漱,我心中落下的石子又悬了起来。
虽然殿中炭火足,但换上那层薄薄的纱衣我还是冻得直打颤。
陛下坐在床头看着我,低声道:「抖成这样,是害怕还是冷?」
我垂着头不语,心中十分期待他扫兴离去。
他招了招手:「过来。」
我咬着牙,一瞬间心中豁达了,反正早晚都要经历,还不如让悬着的大刀早点凌迟。
可想归想,身子还是抖得不行。
陛下审视着我:「别人求之不得的事你如此抗拒?你可知有多少人想爬上朕的龙床。」
我咬了咬牙,低道:「嫔妾替您更衣。」
我颤颤巍巍将手伸过去,要替他脱了衣袍。
谁料陛下一把抓住我的手,盯着我脸看了半晌,面无表情道:「不必了,熄灯吧。」
说完他径直上了床,我也算逃过一「劫」。
这一晚我都没有睡好,生怕睡姿不好冒犯了这位喜怒无常的阎罗王,惹来杀身之祸。
次日天蒙蒙亮我就看见张公公在替陛下更衣,我忍着寒意要爬出被窝去伺候他。
陛下转过头一脸肃然:「你继续睡吧。」
可能是还没睡醒,也可能是被窝里的诱惑太大,我又缩了回去,闷闷「哦」了一声。
4.
陛下在我宫中留宿的消息一传开,宫人们要比往日更加的殷勤,好吃的好玩儿的通通往我宫里堆。
一开始我还担心贵妃娘娘会不会对我心怀不满,谁料贵妃娘娘拉着我的手取笑:「以后就是正经的贵人了。」
我没好意思将陛下只是单纯在我宫中「留宿」一晚说出来,缩了缩脖子道:「您才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轻笑两声没说话。
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打那晚起陛下再也没来过我宫中。
好在后宫中还有一位贵妃娘娘陪我做伴,不会显得那么孤寂冷清。
年关时宫中一片忙碌,宫墙挂满彩绸,给了这座偌大的皇城一丝生气。
夜晚年宴,我路过御花园看见墙角几棵梅花开得正好,一时间走不动道。
踮着脚便要折下几枝送给娘娘,奈何开得最好的那几支长在枝顶。
「贵人,要不晚些让小桂子来折吧。」
「雨雪不惜花,晚些梅花都要被压落了。」
阿福担忧地看着我:「那您小心些,路滑您别摔着了。」
「知道了知道了。」
花没摸到,倒看见一只节骨分明的手轻轻折下来一只。
我猛地转身,看见陛下站在我身后。
「陛、陛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朝阿福瞪了一眼,阿福皱着脸摇了摇头。
陛下面无表情沉声道:「宫宴都要开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我看了看身后的梅花,心中暗想,您不也在这儿。
他瞥了我一眼,伸手又折了几只梅花:「雪天路滑,日后这样的事吩咐宫人便好。」
接过他递来的梅花,我愣愣点了点头:「谢陛下……」
我瞟到他披风上因为替我摘花沾上的落雪,便抬手替他扫去。
他似乎有些错愕地看着我,低声道:「走吧,宫宴要开了。」
我点了点头,跟随着他的背影。
许久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喜爱梅花?」
「梅花高洁,是花中君子,我想世人大都是喜爱的。」
风雪中好像听见他轻笑一声,再也没有说话。
隔天,我就收到内务府送来的一盆绿萼梅。
我想,陛下也没有那么坏。
5.
年后积雪已经全部化开,御花园中的奇花异草也有了生机。
东角那处的桃花开得最好,白日里阿福随我摘了好一些回来。
想着贵妃娘娘平日十分照顾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她,便在澜月宫炸了一大锅桃花酥。
给贵妃娘娘送了一份,剩下的都让宫里的婢女太监们分了,看着多出来那些,我实在不忍浪费,想着给陛下也送一份过去吧,就当谢那盆绿梅的恩。
到了金銮殿本想留下吃食就走,张公公却告诉我陛下让我进去。
陛下放下奏折低声道:「你做的?」
我愣了愣,并没有告诉过张公公这是我自己做的:「陛下怎么知道。」
他轻嗤一声:「做得如此难看。」
我有些不服气了,虽不比宫中御厨做的精致,可也没有到难看的地步。
可碍于他权势滔天,杀我如同捏死蚂蚁,我不情愿答道:「陛下教训得是。」
而后他捻起一块细细品尝:「味道尚可。」
我不语,打一巴掌给颗糖的把戏我见多了。
片刻后他又道:「回去准备准备,朕今晚去你宫里用膳。」
我一时语塞,心想陛下该不会误会我送吃食是来邀请他的吧?
他见我不说话,挑了挑眉:「怎么,还有事?」
我摇了摇头,行了个礼就离开了金銮殿。
阿福得知陛下要来宫里,开心得不得了。
说早知送个点心就能让陛下来宫里,她就该拉着我做什么梅花酥、玫瑰酥,各种酥。
我不搭理她,她还在叽叽喳喳:「您说我们今晚是做水晶蹄膀还是红烧蹄膀?」
「要不还是清淡些吧,陛下喜淡。」
「贵人?您怎么不说话?」
我冷脸:「行不语,小心摔倒。」
为了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我的腿十分配合地被门槛绊住。
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个大黑影「飞」到我身前,一把将我扶住。
阿福惊呼:「贵人您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抬头看扶住我的那人。
一席黑衣劲装,墨发高束,是个眉目俊朗的公子。
他赶忙松开我的手退了两步,抱拳致歉:「在下无意冒犯贵人。」
我轻笑两声,心想这人道什么歉,分明是我该道谢才对:「是我该谢谢你。」
怕有心人做文章,说完我福了福身子便带着阿福离开。
夜晚陛下果真来了我宫中,这两个月以来只有在年宴上见过他两回,如此单独相处我有些不自在。
「内务府克扣了你的食例?」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这膳食怎么如此寡淡。」
看着桌上那些清汤寡水,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道:「我以为您喜食清淡。」
他挑了挑眉:「你从哪儿看出的?」
我被他看得脖子一缩:「年宴上看您吃得清淡……」
他冷笑一声:「还会揣摩圣意了?」
我被吓得险些又跪了下来,直冒冷汗:「嫔妾不敢。」
他撇开眼低声道:「喜淡不是喜欢清汤寡水,另外那几日是上火了。」
我咽了咽口水:「嫔妾记下了。」
他轻笑:「我瞧着你挺机灵,这些事向御膳房打听不就行了?」
「那嫔妾让人重新布膳。」
他手一扬:「不必了。」
这顿饭吃得我心惊胆颤,生怕这个阎王爷又怪罪于我。
用完膳,陛下果真要在我寝宫歇下。
我突然想起在俞府时田嬷嬷常说的一句话。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妥协了。
毕竟吃陛下的,住陛下的,不给陛下回报是不行的。
婢女放下床幔后替我们熄了灯,只留下床边两盏红烛。
陛下轻轻挑开我的衣袍,我红着脸轻轻攀附上他的肩膀,轻声唤他:「陛下……」
他轻笑一声,勾起我的下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摸出个大概的意思,陛下这是在调侃我。
我认真纠正道:「可陛下后宫只有和我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我定是比不上的。」
闻言他挑了挑眉:「那倒是朕错了。」
我怕他生气:「陛下没错,是嫔妾的错。」
他浅笑轻轻摇头:「是朕的错,朕应该说芙蓉帐暖度春宵,又或者春宵一刻值千金。」
说完他彻底褪下我那层本就不可蔽体的衣衫,一阵翻云覆雨。
……
清晨床幔透过一丝微亮,我难受得睡不着。
浑身酸疼,一转身便看见旁边酣眠的陛下。
我怔怔地看着他,描补着他脸庞的轮廓。
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打出一片阴影,小山似的高挺的鼻子在白皙的脸颊映出一片侧影,薄唇紧闭显得更加薄情。
精致却不女气,反而十分英俊。
平日里他常常冷着一张脸,哪怕睡着的时候也紧锁眉头。
我忍不住想用手去抚平,还没碰上就被他抓住。
我心头一惊:「陛、陛下……」
他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床幔外,哑着声线道:「还早,再睡会儿。」
我将手缩回被子里,不再说话。
再次醒来时已经晌午。
「怎么不叫我?」
阿福给我更衣时笑得合不拢嘴:「陛下让我们不要打搅您睡觉。」
睡饱了,意识回笼,想起昨晚两人共赴云雨,我脸颊上浮上一层绯红。
阿福打趣:「今日不用上胭脂了。」
我轻轻拧了拧她:「再胡说我把你送到掖庭洗衣服!」
阿福求饶地看着我,澜月宫闹成一片。
6.
不知不觉入宫已经半年,气温逐渐变得炎热起来。
要说皇宫中哪儿最凉快,那指定是陛下的金銮殿,里面足足放了十几个冰箱子。
从前我最喜欢找贵妃娘娘消遣时间,如今最爱的便是去金銮殿蹭冰房。
我刚到金銮殿门口便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笔直跪在宫门口。
张公公见到我赶忙上前请安,一脸为难:「哎哟,贵人您来得不是时候,陛下这会儿正生气呢。」
我看了两眼跪在不远处的男子,是宫中御卫军首领贺峥贺小将军,平日来金銮殿遇到过几次。
我浅笑:「那劳烦公公替我将食盒给陛下送去。」
张公公连忙点头接过食盒。
我又看了两眼贺峥,准备离开时张公公又叫住了我,跑到我身前:「贵人留步,陛下传您进去。」
说实话我不太愿意这时候进去,怕触了霉头。
但也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殿中陛下正在批阅奏折,见我进来淡淡瞥了一眼:「最近你倒是挺殷勤。」
这两个月我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气,吃软不吃硬。
我给他沏了杯茶,轻声道:「嫔妾看陛下最近忙于政事废寝忘食,给您送点心来了。」
陛下手中的笔顿了顿,笑了笑:「忘食倒是真的,至于废寝……」
他停在这不说了,瞟了我一眼。
我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一张脸涨红,若不是碍于他的身份定是要啐他一口。
「陛下不要拿嫔妾寻开心。」
他揉了揉疲色浓郁的眉间:「过来给朕捏捏肩。」
我走到他身后,他又问了一句:「可识字?」
我捏着他肩膀的手顿了顿,以为他是担心我偷看奏折里的内容,赶忙低声回他:「那嫔妾还是先离开吧。」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懂规矩,朕是问你识字吗。」
我嘟了嘟嘴,纳闷道:「不识。」
他轻笑:「比起刚入宫那会儿胆大了不少,这叫恃宠生骄,是大罪。」
闻言我有些不太开心,带着些许阴阳怪气回他:「恃宠生骄先有宠才有骄,光是嫔妾一人可做不来。」
他嗤笑一声:「伶牙俐齿。」
我充耳不闻,继续替他捏着肩膀。
「过来,朕教你写字。」
我愣了愣,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握住我的手,手心传来的温度险些将我灼化。
我想抽开手,他沉声呵斥:「不要乱动!」
鼻尖传来他身上的气息,我十分明显地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檀香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无处可逃。
我讷讷转过头想去看他,他发觉我的动作也朝我偏过头。
就这般,唇齿毫无征兆地擦过。
不似以往被欲念支配的触碰,无意间的点水而过勾起我心中小小的涟漪,心中那股陌生的情绪让我的面容涨红,目光闪过着不再敢去看他。
我能感受到他握着我的手变得有些僵硬,他轻咳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可会自己的名字?」
我头脑嗡嗡地摇了摇头:「不会。」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沾了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我看着那个漂亮的字,稀罕道:「这是什么字?」
「桃。」
我看着那个字喃喃:「桃……」
他又握着我的手描写。
我看着那个字笑了笑:「这是曦?」
他浅笑:「嗯,桃曦。」
我转头看着他:「陛下,那你的名字呢?」
他浅浅瞥了我一眼,不咸不淡蹦出两个字:「大胆。」
我愣了愣,才发现犯了忌讳,立马闭起嘴。
他重新握起我的手,在宣纸上写出两个字。
李玄。
我拿起宣纸看了看,轻轻勾起嘴角。
「学会了自己写。」
我拿起笔,有模有样学着方才他教给我的,可不管怎么下笔都不尽如人意,每一笔都像极了冤死的鬼魂,不甘地在扭曲。
李玄也十分配合:「鬼画符?」
我憋红了脸:「那我不学了。」
他收了笑容:「笔拿好,放松些。」
说着就纠正了我拿笔的手。
「陛下轻些,你掰到我手了!」
「你拿笔的姿势就不对,不掰不行。」
进来添茶的张公公看到这幅画面冷汗直流,一脸不解,匆匆进来又匆匆离开。
「你先自己练着,一会我检查。」说完他拿起奏折坐到一旁的坐榻。
我撇了撇嘴:「哦。」
金銮殿即使放了十几个冰箱子可也耐不住我惧热,我看着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慢慢旋转、飘走……
昏昏沉沉中我又看见李玄握着我的手在描补我的名字。
我去看他,他整个人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知道他望着我在笑。
不知过了多久,额头传来一阵闷疼。
我缓缓睁开眼,捂着额头抬起头,发现李玄站在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傻笑什么?」
看着他冷峻的面孔,我心虚地撇开眼。
他拿起宣纸端详片刻,给出了评价:「狗都比你写得好。」
我不堪受辱地反驳:「陛下是见过狗写字吗?」
他嗤笑一声:「原本没见过,现下是见着了。」
我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他轻笑一声:「马上午膳了,口水擦擦,一会儿下人看见不好。」
我愣了愣,赶忙摸了摸自己嘴角,哪有什么口水渍,这才明白是被他诓了,无奈看着他:「陛下……」
下午有朝臣觐见,陪李玄用完午膳我就离开了金銮殿,张公公送我出来时,贺峥还在宫门口跪着。
中午的太阳最烈,他挺着腰杆跪在宫道中一动不动,脸色已经煞白到可怕,想必是中了暑气。
我忍不住问张公公:「贺将军是被罚了吗?」
张公公看了一眼贺将军,低声道:「回贵人,贺将军今日冲撞了陛下,被打了三十大板,这才……」
我点了点头,转头对张公公道:「公公请留步。」
「诶,贵人您慢走。」
走到拐角时,我对阿福道:「一会给贺将军送碗清水吧。」
阿福犹豫地看着我:「贵人,这样不好吧。」
「让你去你就去。」
贺峥曾经扶了我一把,我回他一碗水罢了,再正常不过。
7.
内务府送来了裁制新衣的锦缎,这已经不知道是这个月送来的第几批东西。
「给贵妃娘娘送去了吗?」
周总管一脸谄媚:「这都是江南刚上贡的,内务府第一时间就送来让您先选了。」
我重重放下筷子,沉声道:「你这是想让我僭越吗?」
周总管擦了擦冷汗,赶忙跪下:「是奴才思虑不周,还请贵人恕罪。」
我朝阿福看了一眼,阿福领意:「东西放下离开吧。」
周总管赶忙放下东西告退。
我擦了擦嘴,挑了几匹淡色的锦缎去了玉藻宫。
入宫半年多,我知晓贵妃娘娘并非像外界说的权势滔天,反而没有圣宠的她在宫中如履薄冰。
到了玉藻宫时贵妃娘娘正在绣花。
看见我时浅笑朝我招手。
娘娘名叫江漪莲,我觉得她就像她名字一般。
出水芙蓉冰清玉洁。我一个女子看了都万分喜爱,可不知陛下为何不待见她。
我笑着走到她身旁,笑吟吟看着她手中的针绣。
「娘娘,你在绣什么?」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帕子,我只看见是张还未绣好的竹纹帕子。
「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有些惭愧,这段时间暑气重,我不是去金銮殿吹冰就是待在澜月宫不愿出来,许久未来看贵妃娘娘了。
「我今日去内务府挑了几匹锦缎,看到几匹适合你的就给你送来了。」
娘娘看了一眼阿福递来的帕子,浅笑:「难为你有心了,我恰好也有东西给你。」
贵妃娘娘让侍女将一个精致的荷包送来,上面的桃花栩栩如生,叫人心生喜爱。
我有些受宠若惊:「这是给我的?」
「夏日蚊虫多,我在里面放了些驱虫的花草,你看可还满意?」
我连忙点头,紧紧握着香囊:「满意的!」
片刻间鼻头一酸,想起了田嬷嬷。
自从入了王府只有田嬷嬷真心待我好,往年都是田嬷嬷给我做驱虫的香囊,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贵妃娘娘摸了摸我的头:「怎么了?」
我含泪摇了摇头,轻声问道:「娘娘,你入宫这么久想家吗?」
江漪莲听到这句话轻轻垂下眼眸,沉默半晌后苦笑了下:「从前我只怀念未出阁的时候,日子久了便也不再想了。」
「未出阁?那不就是想家吗?」
「不一样。」她浅浅一笑,竟有种秋景才能见到的悲凄。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轻轻牵起我的手:「日子是要往后看的。」
我点了点头,认真道:「娘娘,我明白的。」
她捂嘴失笑了一声:「但愿你是真明白。厨房做了藕粉糕,要不要吃一些?」
我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一旁的宫婢微微弯下腰提醒我:「贵人,到了喝药的时辰了,方才您着急出来还没喝呢。」
贵妃娘娘轻轻抬眼,低声道:「什么药,你身子不爽利?」
我低头笑笑,颇为不好意思:「那倒没有,太医把脉说我身子弱,若是想……」
贵妃娘娘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怔了怔,而后浅笑:「那你先去吧,我让宫人给你装一些藕粉糕送药。」
「谢谢娘娘,娘娘最好了~」
她轻笑点了点我的头:「就你嘴甜。」
8.
傍晚时金銮殿的宫人来报,说李玄晚上来澜月宫用膳。
有时候我想,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吃喝不愁,有一个贵妃娘娘这样温柔的姐姐,和一个待我还算不错的……夫君?
晚膳时李玄通又遣人来报,让我不用等他晚膳了,他晚些再过来。
我下午吃了几块点心,被灌了一大碗药水,吐了一次,现在看着一桌膳食也没多大胃口,想着那便等他一道。
夜晚李玄一脸疲惫地走进殿中,见我浅浅一笑,轻声道:「今日有事耽搁了,你用过晚膳了吧?」
我摇了摇头,替他倒了杯茶:「还没呢,等陛下一道用。」
他接过茶瞥了我一眼:「不是叫人通传让你先吃吗?」
「天气炎热我也没什么胃口,就想着等你一道。」
他失笑道:「还以为你是心疼朕呢。」
我愣了愣,赶紧答道:「陛下都没吃嫔妾怎么好意思吃。」
「朕用过膳了。」说完他又道,「近日江南送了两个厨子,消暑膳食做得不错,明日让御膳房给你送来。」
我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刚要跪下谢恩,他一把拉住我坐到他腿上,笑道:「你要怎么感谢朕?」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讷讷答道:「要不嫔妾给您磕几个头?」
他一脸不认同,好似气笑了:「朕要你磕头作甚?」
「那陛下想怎样?」
他笑了笑:「要不……你亲朕一口。」
闻言我的脸不自觉红了起来,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心绪沸腾,怕失了规矩赶忙撇开双眼,低声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他失笑:「规矩?你昨日还与朕讨论公主比皇子更好呢,那时候你怎么不提规矩?」
那不过是床榻间温存的秽语,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他轻轻放开我:「罢了,不逗你了,让人传膳吧。」
我带着些许疑惑看着他。
「你不是还没用膳吗?朕再陪你用一些。」
「那嫔妾去唤人。」
说完我赶紧跳下他的身子落荒而逃,脸烫得不像话。
今日李玄心情不错,连带着话也多了许多,虽说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在调侃我。
用完晚膳他搂着我的腰,在我耳畔低声:「桃儿,你可知晓饱暖思何?」
我茫然摇头。
他轻笑一声:「今日朕便教你这个词。」
说完他一把将我抱起。
我惊呼一声:「陛下快放我下来!」
于是乎,李玄身体力行教会了我饱暖思何——思淫欲。
8.
夜半我是被疼醒的,我连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我动着手指扯了扯李玄的袖子。
他还以为我睡不着像平日里闹他,转过身拍了拍我没睁眼。
我咬着嘴唇艰难地呜咽:「陛下……我好疼……」
李玄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我苍白的面容也是一怔,而后慌忙将我扶起。
「桃儿,你怎么了?」
我被他的动作牵扯得无比难受,腹间的疼痛逐渐向全身蔓延,突然胸口涌出一股腥甜,我意识变得模糊起来,耳边出现阵阵耳鸣……
「桃儿!来人,唤太医!」
……
「水……」
再次睁眼已是两日后,阿福趴在床边眼睛都哭红了,看见我醒来赶忙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被她喂了小半杯水,干涩的嗓子缓和了那么一点,喝完我看向窗外,好像已经日暮了。
「阿福,我睡了多久?」
阿福擦了擦眼泪一脸欣喜:「您都睡了两日了,可算醒了。」
两日……
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我一阵冷颤。
是谁要害我?
我面色苍白,颤抖着嘴唇哆哆嗦嗦:「陛、陛下呢……」
「小尹子已经去禀告了,陛下忙完政务就来。」
我咬了咬唇,眼里一片湿润不敢出被窝。
阿福焦急地看着我:「贵人,你怎么了?」
我裹着被子摇了摇头,看谁都像是要害我的人。
傍晚时李玄匆匆忙忙来到澜月宫,我看见他几乎是扑过去。
「陛下……」
他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安抚,柔声道:「没事了,醒来就好。」
我抬起头,红着眼看着他:「陛下,是谁要害我……」
李玄垂下眼,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他绷着的脸上好似覆盖了一层冰雾,让人感到寒意。
我缩了缩身子,低声唤了一声:「陛下……」
李玄握着我的手,面色放松了一点,轻声道:「别胡思乱想,不过是食物中毒罢了,现在没事了。」
我怔怔看着他。
食物中毒?可我那日没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贵妃娘娘宫中的藕粉糕?
我不寒而栗,怎么可能,不可能,贵妃娘娘不可能害我……
李玄一脸辞色望着我,厉声道:「桃儿,不要乱想,朕说的你也不信了?」
我含着泪望着他,半晌才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我相信李玄,也相信贵妃娘娘。
因为我不知道除了他们我还能信谁?
9.
在宫中休养了一月有余,李玄一得空就来看我。
倒是贵妃娘娘,被陛下以不得叨扰我休息的理由拦在澜月宫门口数次。
每当我问起,他只道「有我陪你不够吗」,我语噎。
没了贵妃娘娘作陪,我等着李玄的时间中十分寂寥,闲下来我就会想起没入宫时的日子。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最令我牵挂,那便是我的妹妹。
从前我俩一同养在舅母家,只不过我十岁那年舅母将我卖入了王府,如今算来我和巧儿快六年未见了。
以往几年每月月例都会往舅母家寄一部分,只望他们能待巧儿好一些。
如今入宫半年多,才找到机会让阿福将银子送出去。
阿福走后我开始犯无聊,在澜月宫待了几日听说御花园一处莲池十分清凉。
被李玄变了相地「禁」了一个月的「足」,我实在忍不住出去溜达溜达。
我百无聊赖在莲池旁闲逛,许是太无聊,看着开得极好的莲蓬便动了「歹念」,让婢女回宫去取钩子。
婢女走后我走到不远处的亭子,刚靠近就听到两人在争吵。
「漪莲,你为何就不能信我一回?」
「阿越,事已至此……」
我好像听见了贵妃娘娘的名字,赶忙凑近一看。
竟是贵妃娘娘和一个男子在拉拉扯扯,而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送我入宫的王爷。
我心头一惊,一个龌蹉的念头涌上脑海,他们不会是……
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正准备离开,却不巧踩到脚底的树枝。
「谁在那儿?出来!」
我绝望地闭上双眼,生怕我撞破他们的奸情会被灭口。
我深吸一口气,满步蹒跚地走出树后,咽了咽干涩的嗓子,低声道:「见、见过王爷,贵妃娘娘。」
见到我他先是一愣,而后蹙眉:「你怎么在这儿?」
「我路过此地,不小心……」我越说越小声,到后面怕祸从口出,干脆直接闭嘴。
死寂般的沉默,我腿都发麻了,忍不住抬头看了两眼。
王爷脸色十分难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王爷腰间别了一个香囊。
这香囊前不久我还见过,只不过那时候还是张未绣好的竹纹帕子。
这让我更加笃定了王爷和贵妃娘娘有些什么。
「桃儿,先起来吧。」
贵妃娘娘的声音传来,我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望着她。
她还和平日一般,表情淡漠,丝毫没有被「捉奸」的模样。
贵妃娘娘将我扶起,转头对王爷道:「你先回去吧。」
李长越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愤愤拂袖离去。
王爷走后我有些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贵妃娘娘,好像被「捉奸」的是我一样。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真的是来赏莲的。」
「嗯,我知道,听说前段日子你身子不适,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抬眼偷偷瞄了她一眼,抿着唇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我进不去澜月宫可急坏了。」她拉着我的手坐到一旁的石墩上。
想着李玄没将我的事说出去,我对她撒了谎,细声道:「多谢娘娘惦记,我、我就是凉食吃多了闹肚子。」
说完我情不自禁朝王爷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就那么一眼就被贵妃娘娘捉到。
她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娘娘……」我看着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她看往王爷离去的方向,目光游离,自顾自地说起了从前:「我与他自幼相识,那时父亲母亲看管得严,他日日找着由头来寻我兄长,就为了见我一面,我记着有一次他带着我爬墙出去玩儿,可我却不小心掉进湖里,我自小体弱,那一次病得不轻,他便一直抱着我哭,说让我快好些起来,他还等着娶我做新娘子。」
说着她捂嘴轻笑起来,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心中百味错杂,不知道她为何会和我说这些。
「后来,五王夺位,我兄长战死,父亲为了江氏一族不得不把我送入宫中,我也没能做成他的新娘子。」
「所以,是陛下横刀夺爱?」
她失笑一声看向我,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啊……说到底也是我们江家对不起他,可他再不情愿也要将我纳入宫中。」
我轻轻蹙起眉头,不明白她的意思,陛下是天下之主,还有他不能决定的事吗?
娘娘好像知道我的疑惑般:「这世上无人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算是陛下也不能。」
我不解:「为什么?」
贵妃娘娘抬起眼眸,深深望了我一眼:「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她又恍神喃喃:「在这宫墙之下,就是因为我活得太明白才会感到如此难熬,有时候稀里糊涂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贵妃娘娘走后我独自站在池边,看着池里盛开的莲花竟生出惋惜。
被精心呵护养得这般娇艳又如何,一姿一态都不能恣意生长,还不如乡野中的野池塘来得自在。
贵妃娘娘啊,就好比宫池里无人观赏的荷花。
这一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可在宫墙之下的缩影却显得那么漫长,那么漫长……
幸好,我这朵孤野的「花」有陛下呵护,让我不那么孤寂。
「怎么到这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转身一看,是李玄站在我身后。
我指了指池里的荷花:「再不看它就凋谢了。」
他失笑一声:「凋谢了明年再看便是。」
「那人呢?」
花朵尚能盛开凋谢反复无常,人呢?
他愣然:「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事,陛下你怎么到这来了?」
「在澜月宫等了你半晌也不见回来,担心你身子未好又沾了暑气便来寻你了。」
我抬起脸看了他一眼,中心豁然开朗:「那我们回去吧。」
「嗯,西域进贡了葡萄,现下正冰着呢。」
「葡萄?」
「回去便知道了。」
10.
近来我和李玄之间变得十分微妙,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若是见到便含苞待放。
阿福说我这是思春了。
许是像李玄说的,我可能真是恃宠生骄了。
被阿福说的那个……心怀旖念,羞得几日不敢见人,李玄来了我也不爱搭理,觉得臊得慌。
开始他还耐心哄了几日,可后来他慢慢地就不来澜月宫了。
我日日盼啊盼,想着他来我就不使小性子了。
可等了半月有余,他都没再来找我。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夏日尾声最后一洒小雨,我拖着腮看着窗外,心里闷得不行。
他是不是真生气了,我要不要去道个歉?
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天还未黑透赶忙准备好点心往金銮殿赶去。
许久不来,张公公见到我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赶忙上前接过我的伞,焦急道:「贵人,您可算来了,这几日陛下心情极差,你快去安慰安慰吧。」
「陛下怎么了?」
难不成真是因为我没见他,他生气了?
「奴才也不知,这几日整个金銮殿大气儿都不敢喘。」
我咬了咬唇走进殿中,心中还在盘算着怎么哄一哄他。
内殿一片狼藉,地上净是些我看不懂文字的纸张。
李玄衣衫缭乱,半靠在榻上,一手举杯,一手执画。
李玄在我眼中一向都是衣衫得体,何时如此狼狈过,我走到他身旁。
「陛下?」
李玄缓缓转过头,平日里那张肃穆的脸上一片茫然惊愕。
「素雪?」
我心头一愣,素雪是谁?
李玄揉了揉额头起身,晃晃悠悠朝我走来。
「素雪,可是你回来了?」
我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下意识地后退,一不小心绊到了桌子,杯壶碎了一地,桌上那幅画也渐渐展开。
画中有个站在白雪矮梅下的红衣女子,细看竟与我有几分相似。
不,更应该说是我与她有几分相似。
所以,李玄一直把我当做了这个叫素雪的姑娘?
从茫然困惑到难堪窘涩,只肖片刻。
他朝我走来,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猛地后退,右手不小心撑在了一地碎屑中,火辣辣的疼。
我的眼泪忍不住汹涌溢出,视线里一片模糊。
他好似清醒了几分,难耐地揉了揉头,低声道:「桃儿?你怎么在这?」
听到自己名字,我心里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一定是手心太疼了。
可为什么连呼进身体的气都像一把把刀子,剜得我胸口疼得喘不过气?
李玄走到我身旁想要将我拉起来。
「不要碰我!」
我下意识呼声,李玄眼里一片惊愕,好似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的乖巧的人会忤逆自己。
就连我自己也震惊了,咬紧牙关起身,艰涩道:「陛下喝多了,嫔妾先行告退。」
我怕再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更难以接受的话,不等他回应径直跑出了金銮殿。
幽长的宫道好似没有尽头,不知走到了哪儿,我摔在了地上,任由雨水打湿我的衣裳,我忍不住地哭。
难道这近半年以来的恩宠都是借着那位「素雪」的光?
这一刻我好像明白了贵妃娘娘说的话,糊涂要比清醒来得更加自在。
「贵人?」
我顺着那道声音抬起头,贺峥正撑着一把伞蹲在我身前。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你的手?」
这副狼狈的模样被他人看见,将我仅剩的一丝尊严剥光。
我将手伸进袖子,垂着脑袋低低地摇头。
他抿着唇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一瓶伤药,与伞一同递到我身前。
我不明地看向他。
「多谢那日贵人送的水。」
我鼻头又是一酸,眼眶也酸。
这人啊,在最委屈的时候被人给予一丝好意都会感激涕零。
「快入秋了,贵人赶紧回去吧。」
我想开口道谢,可干涩的嗓子发不出一个音节。
最终低下头,接过他的伞与药,脚步虚浮地回了澜月宫。
11.
头一夜的小雨让我生了一场病,再次醒来时迷迷糊糊听见殿外的李玄正在同太医讲话。
「陛下,贵人身子骨本就弱,那避子汤药性再温和也是寒性的,现下贵人的身子断不能再服用。」
「朕知晓了,那就先停了,换成滋补的汤药。」
「是。」
避子汤?难道每日送来的汤药都是避子汤?
我一阵恶寒,全然不能将搂我在怀中说日后要生一个和我一样的小公主的李玄,和现在的男人联想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步履声传进殿中。
「桃儿?」
我闭着眼不回应他,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朕知道你醒了,起来喝药。」
我背对着他:「嫔妾身子不适,想歇息。」
李玄接过阿福手中的汤药,坐到我身旁。
我感到一只手在触碰我的肩膀,打了个颤往里缩了缩。
「朕不是与你商量,赶紧起来把药喝了。」
药?听见这个字我就想起往日喝的那些酸汤苦水。
那时候觉得是李玄的一片心意,口苦可心却是甜的,现在想起来就像笑话一般。
「嫔妾的身子嫔妾心里清楚,不劳陛下费心,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你又在闹什么脾气?是朕平日待你太好让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一句「忘记身份」让我与他的距离拉开,好似平日里百般将就我的那个李玄并不是他。
我心里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许是病糊涂了竟敢与他反驳。
我坐起身子与他对视:「那陛下为何待我好?是将我当成那位叫素雪的女子了吗?」
被我戳破心事,他眼里闪过一丝不可忽视的隐忍,脸色十分难看。
「你是在质问朕?」
「嫔妾不过是想知道,这半年以来我在陛下身边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李玄冷笑一声:「长得像她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你不好好利用这副容貌反倒质问朕,愚蠢!」
明知故问得到的答案,但凡心中尚存一丝明清我也不会认为这是我的福气。
「那那些避子汤呢?也是我的福气?」
李玄脸色极为难看,那双不笑极具威严的双眼此刻将「可怕」二字体现得有些刻薄。
我咬着牙不许自己哭出来:「我就算再蠢,也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得来的恩宠我不要。」
啪——
方才还在他手中的药撒了一地,若非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瓷碗碎裂的声音会更大。
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看着他的眼神也不似刚刚的无畏。
「呵!」他一脸愠怒,捏住我的下巴,「你是朕的妃嫔,瓦全也好,碎玉也罢,朕给你的一切都是圣恩,容不得你要不要。」
我含泪怒视着他,他轻笑一声,轻轻替我将泪水擦拭干净,在我怨恨的眼神中起身往门外走去。
「伺候好曦贵人,若有差池朕拿你们试问。」
看着他的背影,我气得险些将肺叶子咳出来,喊道:「我不能决定陛下的圣意,可我能决定自己。」
李玄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口,闻言转过头看向我,眼眸中好似淬了冰碴,沉声道:「你说什么?」
我无力地扶着床柱,不甘示弱地与他直视:「我说,我不要这样的恩宠,若是不能决定自己命运,那我便不要这个命运。」
阿福扶住我,摇头低声道:「贵人,别说了。」
他浑身散发着冷冽,好似我第一次金銮殿见到他时,他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门外传来他寒彻心扉的声音。
「曦贵人病了,往后不许踏出澜月宫一步!」
我轻轻闭上眼,心里说不出是怎么滋味。
阿福扶着我,一脸哀愁:「贵人,您为何非要与陛下置气,陛下还是疼爱您的。」
我竟觉得有些可笑,笑出了声:「呵呵,疼爱?把我当成另一个女子的疼爱?还是哄着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的疼爱?」
「贵人……」
我紧紧抓着床柱,眼泪冲刷着视线,失声喃喃:「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12.
墙倒众人推,短短几日我便尝尽世间冷暖。
自那日李玄走后,澜月宫形同虚设,往日殷勤的下人恨不得都要在我头上踩一脚。
我咳得脸通红,贵妃娘娘轻轻替我顺气。
「你又是何苦,那几日他正心烦,你又恰好撞上刀口,就不能服个软?」
我捂着胸口,摇了摇头:「我出身卑微却也有骨气。」
「竹依窗而弄影,兰因风而送香。你倒是稀奇,有这么个死去的人做垫脚石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却不愿。」
「娘娘,若换作是你呢?你会愿意吗?」
我虽出身卑微却也有骨气,李玄给的不属于我。
他从前对我的好让我时时谨记这是属于另外一个女子的,若是此也就罢了,可那一份借来的好也不是彻底的。
我不想骗自己他是真心宠爱我,然后喝下那一碗碗剜着心的避子汤。
她苦笑一声:「我不比你,一切都身不由己。」
说完娘娘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可知我为何这般喜爱你?」
我摇了摇头。
她浅浅一笑,好似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
「你真的,太像素雪了。」
我身子一僵,心中一片森寒:「娘娘也是将我当做她?」
「我对她有愧。」
「所以娘娘将对她的亏欠弥补在我这张与她相似的脸上?」
贵妃娘娘摇了摇头:「或许一开始是,但后来我发现你与她很不一样。你身上的纯真与活力是我许久不曾见到过的,我很羡慕你。」
「娘娘……」
「或许陛下亦是如此。」
我不解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娘娘。」贵妃娘娘的婢女推开了房门,「娘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她抬眸看了我一眼有些为难。
我明白她的意思,现在我是禁足之身,陛下本就不喜爱贵妃,若是沾了我的晦气指不定日子多难过。
「娘娘,您先回去吧。」
娘娘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你好好歇息,若有什么缺的吩咐人去玉藻宫取。」
我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13.
夏暑在我被关在澜月宫时一瞬而过,秋风萧瑟渐寒凉,幸好有贵妃娘娘送来的被褥。
只是那场小雨在我身上留下的病根迟迟未好。
李玄之前送我的那盆绿萼梅没有了婢女精心照料有些枯死的征兆,我正浇着水时阿福提着食盒踟躇走进房中。
我看着她别扭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阿福眼神躲躲闪闪:「奴婢没事。」
我瞪了她一眼:「手拿下来!」
阿福咬了咬唇,怯怯望了我一眼,将手拿下。
那张平日里白皙喜庆的脸颊多了一道掌痕,肿得老高。
「怎么回事?」
「是、是奴婢不小心摔的。」
我蹙着眉:「我不瞎!」
我牵起她的手:「现在澜月宫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我这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明日你拿去内务府,让他们替你寻一份好差事吧。」
阿福跪了下来,哭道:「奴婢说实话,娘娘不要赶我走,是奴婢去太医院求药才被人欺负,娘娘不要再赶奴婢了。」
我无奈看着她:「现在所有人对我避之不及,你跟着我也是吃苦头。」
她摇头:「我走了谁给贵人洗衣打扫?娘娘从前待对我好,我自是要留下来伺候贵人。」
我有些好笑,我本就是婢女出生,这些粗活干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吃两顿山珍海味就变成金枝玉叶了。
我叹了口气:「起来吧,地上凉。」
阿福擦了把眼泪,替我将饭菜拿了出来,恭恭敬敬给我摆上。
还是清汤寡水,看着实在没什么胃口。
阿福见我迟迟不动筷,劝我:「娘娘多少吃一些,不然身子熬不住。」
我望向她:「你也坐下一道吃吧。」
我的饭食都尚且如此,她的怕是更不能入口。
阿福讷讷地看像我,摇了摇头。
我假意凶巴巴等着她:「不吃就把你赶出去。」
犹豫再三她还是坐了下来,眼睛里闪着泪花。
森寒的夜晚好像格外难熬,我咳了一夜,阿福急得要冲去太医院为我求药。
我倒好,拖着这副「残躯病体」一边咳还要一边安慰她。
许是苦尽甘来,次日一早阿福拿着熬好的药走进房内。
问是哪来的,她说是在宫殿门口的台阶上看到的。
「你就不怕有人对我投毒?」
她摇了摇头,说这药她认识,熬好还喝了一碗,见没事才敢给我送来。
我有些诧异,想不通这是谁送来的,若是贵妃娘娘她为何不告诉我?
阿福替我吹药,抬眸看了我一眼:「会不会是陛下?」
许久没听见这两个字,我紧紧揪住被子。
随后我苦笑摇了摇头。
就如李玄所说,他给我一切都是圣恩,也仅仅是圣恩而已。
他若是惦记我,能有无数种方法逼我就范,没必要如此小心翼翼。
阿福仿佛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扯开话题:「管他是谁呢,反正是好人就对了。」
我笑笑:「嗯,是好人,日后若是遇见是得好好感谢。」
14.
而这「日后」来得很快。
这位「好人」连续送来几贴药后就被我抓见了。
夜晚我睡不着,坐在殿门口看月亮,寂静中听见宫门口有一阵脚步声。
我前去查看,发现台阶放着两贴药,而送药的人正准备离开,看见我僵硬转过身。
我不禁有些诧异,没想到给我送药的竟是贺峥。
他也愣了愣,不自然地行了个礼。
「见过贵人。」
「贺、贺将军?」我讷讷摇了摇头,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轻咳两声:「是卑职冒犯了,还请贵人恕罪。」
我赶忙摆手:「不不不,是我多谢贺将军才对,谢谢你给我送的药。」
我走过去,疑问道:「贺将军怎么会给我送药?」
他转头轻轻看了我一眼:「那日路过太医院见贵人的婢女求药被赶出来,所以自作主张给您送来了。」
我看着他,有些语塞:「别人避我如蛇蝎,贺将军为何……」
他一脸认真道:「为了感谢娘娘那碗水。」
这理由让我有些想笑。
可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原本我只是想用一碗水还他扶我之恩,却没想越欠越多了,那日的雨伞到伤寒药……
「不过是举手之劳,将军不必挂在心上。」
他低笑:「宫中鲜少有娘娘这样心地善良之人了。」
我莞尔:「我倒觉得宫中好人挺多。」
贵妃娘娘算一个,贺峥也算一个。
他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退后了两步:「卑职还在值班,先行告退了。」
「将军慢走。」
贺峥走后,我看向台阶上的药,或许好人真的会有好报吧。
15.
第三日贺峥果不其然又来了。
我正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绣花,门外又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我放下手中的针线将门打开。
贺峥正弯着腰在我门槛上放了许多炭火,看见我他也是一愣,讷讷行了个礼。
「贵人。」
「将军不必多礼。」
他低下头:「是微臣动静太大惊扰了贵人。」
我看着那一筐银丝炭,无奈笑道:「是我警惕了些,无关你的事。这儿没有旁人,我也是有名无实的贵人,你不用做这些虚礼。」
倒不是我耳力多好,如今的澜月宫门庭冷清,就连宫人都不愿路过我这儿沾了晦气,所以我对这微乎其微的脚步敏感些也很正常。
他望了眼我身后:「秋深露重,娘娘少饮酒,早些回屋歇息吧。」
我拿着针线笑笑:「外面月光好,看得仔细些。」
我断然不会说是澜月宫烛火快没了,一个妃嫔混成我这样太掉面子了。
见他不说话我又道:「这是我之前酿的桃花酒,刚开坛的,将军要不要尝尝?」
许是太无聊,见到个人就想聊聊天。
贺峥没说话,许是挣扎了半晌,还是进了院子坐到我对面。
我替他倒了杯酒:「尝尝。」
他接过酒一饮而尽,还不忘夸奖一番:「醇香甘甜,回味悠长,是佳酿。」
我失笑:「我也是第一次瞎酿的,你不用硬夸。」
他没再说话。
我看了看月亮,感叹:「将军,你经常出宫吗?」
他疑惑看着我:「在下每日都回府,娘娘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我摇了摇头:「我是想问宫外的月亮是什么样的。」
入宫快一年,我竟有些忘记了。
在这皇宫里我就像井底之蛙,只能看见被这四四方方宫墙笼罩住的一方小天地。
「贵人说笑了,宫内宫外都是一个月亮,无甚不同。」
「是吗?」我握着酒杯,微微趴在桌子上。
贺峥看着我,片刻后问道:「贵人是想家了吗?」
我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家。」
他沉默不语,我想他是在思考怎么安慰我。
我喝了一杯酒,眼神有些迷离,无聊了好些天竟拉着他聊了起来。
「小时候家乡闹灾荒,阿爹死后娘便带着我和小妹去投靠了舅舅,可没过多久娘也不在了,舅舅家并不富裕,家中还有好几口人等着吃饭,所以舅母很不喜欢我和小妹。十岁那年舅母要将我卖去换钱,我想我要是去了大户人家做丫鬟,就有钱寄给小妹了。当时好多人家看我瘦不愿意买我,管事就想将我十两钱卖进勾栏瓦舍,幸好遇见王爷将我买下。我很感激王爷,发誓要给他当牛做马,所以他要将我送入宫中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贺峥静静听着我的话一言不发。
我抬起头看了他两眼,带着歉意笑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已经是陛下的贵人。」
我指了指一地秋叶,幽幽叹气:「你见过我这样的贵人?」
他沉默片刻道:「陛下只是一时气恼,不会忘记贵人的。」
我失笑:「罢了,这样也挺好的。」
顿了顿我又道:「谢谢你。」
他带着一丝不解望着我。
我浅笑:「谢谢你听我诉苦,还有那一筐炭。」
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了。
16.
凛冬已至,许是宫人觉着我这个废妃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已经没人再看顾,这倒是方便了贵妃娘娘三天两头来看我。
阿福给我们沏着贺峥送来的毛尖,烧着贺峥送来的炭火,我和娘娘聊得不亦乐乎。
我看着开来透气的窗外飞过几只麻雀,笑不出来了,神色恹恹让阿福关了窗户。
贵妃娘娘瞥了一眼,拿起茶杯吹了吹:「怎的又不开心了?」
我撑着脸嘟囔:「都说皇宫千万般的好,可就连雀儿都不愿待在这儿,当真是好的吗?」
贵妃娘娘浅笑一声:「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既是活物又怎会甘愿困在牢笼之中。」
我恍了恍神,落寞低声道:「你说得对,什么都不懂才是最幸运的,如今我的一生一眼便望到头了,还不如几只雀儿来得自在。」
江漪莲喝了口新上贡的毛尖,望了望炭盆里的银丝碳,轻轻扯了扯嘴角:「你当真看明白了?」
我垂眼看地想也没想回应她:「嗯,明白了。」
她无奈摇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贵妃娘娘走后我又拿起快绣好的护膝,仔仔细细收针。
贺峥这几个月来三天两头往我这跑,每回都带着东西,一开始我硬塞着澜月宫那些还值些钱的物件儿给他,到后来澜月宫变得「家徒四壁」,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另寻它法。
我想,李玄脾气那么坏,贺峥又在他手下做事,那双膝盖定是少不了苦头,我倒不如给贺峥做副护膝好了。
脑中晃过那个人的身影,我失神了片刻,拿针的手不小心刺破了食指。
我倒吸一口凉气,阿福赶忙替我用帕子包裹。
我抽回手将冒血的指腹含入嘴中,口中的温热加重了那一丝原本微不可查的痛觉。
我心里忍不住一揪,自那日起我与李玄五月未曾相见,就连他的只言片语也不曾听起。
惶恐的情绪在我心中增倍放大,我已然觉得自己是莲池中的荷花,终日被高嵩的宫墙笼罩,不见天日。
我多么希望李玄还能忆起我,然后憎恶说一句——「桃溪不得圣意,逐出宫永不得回。」
唉,不过是想想罢了。
还是拿起针线趁着天亮赶紧做完这副护膝吧。
果不其然,隔了几天没来的贺峥又背着一箩筐的炭过来了。
我抬着下巴笑笑:「贺大哥,我就知道你今日会过来,晚膳做了鸡蛋炒韭菜,留下来吃个饭吧。」
贺峥放下箩筐笑道:「好啊。」
我和贺峥变得这么熟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他帮了我很多忙,我过意不去叫他一声「哥」。
一碟韭菜鸡蛋,一碟炒白菜,贺峥吃得津津有味,我拿出绣品递给他。
他放下碗筷:「还和之前一样的价格吗?」
我点了点头,又从最下面拿出那副护膝递给他。
他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愣着干嘛?拿着呀。」
「这,是给我的?」
我点了点头,颇为不好意思:「你帮了我许多,如今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着你在御前当差,经常跪啊拜啊的,这副护膝全当我一点小心意。」
他怔怔接过,眼神带着一片错愕,而后望着我笑道:「多谢。」
我抿唇笑笑:「你喜欢就好,要是不合适你再拿来给我改。」
他赶忙点头,和我小时候村里二愣子似的笑笑:「合适的,合适的。」
我失笑一声,又与他闲扯家常,问得最多的便是宫外变化如何,去年说修的城河可动工了,城西那家老字号的包子铺可还开着……
贺峥坐在我身旁一一回应:「外面都挺好,临近年关城东更热闹,有机会你——」
说到这他停下了,我知道他是有口无心,笑笑打破沉寂:「说来我对外面过年没多大兴趣的,小时候家里穷没钱去,后来进了王府又没闲暇去,这么些年都已经习惯了。」
正所谓没见识过便不会抱着多大的期待,我勉强笑笑,可我不知我这副模样将「此地无银三百两」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闭唇不语,好似是为了刚刚那句无心的话在自责,我俩最终不欢而散。
唉……
17.
许是年关将至,贺峥替我卖的绣品得了不少银子,他给我送来时手中还拿了个油纸包裹的物什。
我惊奇地看着,他笑笑替我拆开了油纸。
一串圆滚滚红艳艳的糖葫芦显在我眼前。
我欣喜地看着那串可爱诱人的红球球,一时间竟有些无从下手。
贺峥笑笑递给我:「尝尝。」
突然感觉鼻头一酸,我接过糖葫芦有些舍不得下口了。
我曾和贺峥说过,小时候过节与田嬷嬷出去采买都会看见路边小贩在吆喝,我看着那些鲜艳的小果儿,便会在脑中思考它是什么味儿。
甜的,咸的,酸的,辣的……
可直至后来长大也没能尝尝是什么味儿,于是对它的执念也就小了。
贺峥用帕子替我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哭什么?若你喜欢我便常常给你买。」
我讷讷抬起头看着他,他那张俊朗的面容离我只有一尺多,我连他眉毛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刹那间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我不自在退后了两步,瞥开眼。
他还拿着帕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而后缓缓收回,轻咳了两声。
我垂着头低声道:「谢谢你,贺大哥。」
他微乎其微笑了一声,我没扑捉到是怎样的情绪,他又道:「我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快吃吧,一会儿糖该化了。」
我笑笑,轻轻咬了一口,用舌尖细细品尝。
甜的,酸的,说不上有多好吃,比不上贵妃娘娘宫中的点心,我却吃得小口小口,生怕太快吃完这来之不易的糖果。
我和贺峥坐在走廊上,数着他递过来的钱袋。
足足五两银子,要比平日番出一倍来。
我眯着眼看看月亮,声音都带着一股惬意:「过年时我就可以加一只烧鸡,贺大哥,你要不要来我这儿吃饭?」
贺峥是贺将军独子,自贺将军亡故他便是只身一人,也正因如此,我觉得我俩该是同病相怜,所以与他十分亲近。
贺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年夜有宫宴,后宫妃嫔,皆不可缺席。」
我没想到这茬,银子捏在手中突然也不是那么令人开心了。
18.
宫宴那日,贵妃娘娘怕我不自在,特地饶了路来澜月宫寻我一道去。
路过御花园我情不自禁看向墙角那几颗梅花,去年的今天李玄在这儿给我折了几支花,还送了我一盆绿萼梅。
现在的绿萼梅没了精心照料已经枯死,掐指一算我也入宫一年零三个月了。
贵妃娘娘见我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到了同盛殿我的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真不是我没出息,而是这半年来我都没见过那么丰盛的饭菜。
贵妃娘娘捂嘴笑看我,我颇为不好意思。
今年妃嫔席座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依旧只有我和贵妃娘娘两人。
李玄进来时,我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分明我无错之有,却还是心虚得不行,好似看见他就像看见我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垂着眼,只见一道玄黑滚金的衣角匆匆路过我身前。
「众爱卿平身。」
我被娘娘拉着入座,歌舞升平、佳肴美酿让我的不自在烟消云散。
我拉着阿福给她夹了一块脆皮酥肉,她红着脸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合规矩。
我这犄角旮旯的位置谁会注意到?
说不定李玄早就把我忘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我也不顾她意愿,一把塞她嘴里。
讲实话,我真想打包一些回澜月宫。
酒足饭饱后几人推了个大鼓进来,接着一个在天寒地冻里穿着十分暴露的美人踏上鼓面。
美人起舞翩然,身姿摇曳,莫说是男子,就连女子看了都暗叹不如。
最终我忍不住看了李玄一眼,半年未见,他清瘦了许多,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如今更是锋利。
离得太远看不清他是什么情绪,反倒是我旁边的贵妃娘娘一脸煞白,问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她也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一曲舞毕,那美人没退下,娇娇弱弱地行了个礼,不一会就有个身着武官服的老臣起来。
「陛下,这是臣家中侄女,自小饱读诗书,长袖善舞。如今后宫空虚,为了皇室开枝散叶,老臣只能厚着老脸自荐了。」
李玄轻笑一声:「哦?是吗?」
我看着殿中的美人,手禁不住一抖,汤勺直直落入碗中,在安静的殿中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众人纷纷朝我看过来,我咬着唇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那个老头眼一眯,笑笑:「这位莫不是去年纳入宫中的曦贵人?」
我指甲掐入手心,本就是一件极小的事,大家一笑泯然也就罢了,谁知还会有人提到我。
一旁的贵妃娘娘突然呵斥了一声:「父亲!」
我愣了愣,原来这个人是娘娘的父亲?
那他为什么还要让别的女子入宫与娘娘争宠?
一旁沉默许久的李玄朝我冷冷望了一眼,话语更是让我坠入冰窖。
「曦贵人?朕不是说了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踏出澜月宫吗!」
不知道为何,我脑子灌满水似的,过了半年还会因为他的只言片语掉眼泪。
这下我看清他的脸庞了,他蹙着眉头呵斥:「来人!把她给朕——」
「不必了,嫔妾再不会出来了。」
我起身不再去看他,行了个礼匆匆跑出殿外。
刮过的寒风在泪痕处割得生疼,我用力搓着眼泪,心想瞎掉算了,省得掉这不值钱还讨人嫌的玩意儿。
阿福担忧地望着我,估计是怕我一时想不开会自尽。
我真真觉得没意思极了,分明难受的是我,我还得去安慰她,这算怎么回事?
回到澜月宫我整个人趴在被窝里,阿福默默守在外殿。
我眼睛酸涩,不知怎的就睡着了,后来还是被阿福唤醒,说贺峥来了。
我这时候不太愿意见人,尤其是刚刚在殿中见我出了这等丑事的人。
外殿贺峥拿着食盒在给我布菜,见了我微微一笑。
「醒了?方才见你吃得少,便去御膳房给你拿了些点心,快来尝尝。」
殿中微弱的火烛将他整个人都照得柔和起来,我的心也跟着软了,一瞬间眼泪又止不住流了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拿出帕子想替我擦拭,犹豫片刻还是止住了,只是将帕子递给我。
其实今日在殿中那些屈辱远比不过我与李玄决绝那日,哪怕去宫宴之前我都觉得自己已经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哪曾想我还是太矫情。
就是这样矫情的一个人,在委屈时抓到一丝善意便再也舍不得松手。
我坐在桌前,抓起一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贺大哥,你为什么那么好?呜……」
可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太滑稽,贺峥都忍不住笑出声:「这就叫好了吗?」
他给我倒了杯茶,我接过喝了一口打了个饱嗝,又开始惆怅:「不好吗?反正我这辈子都被困在这澜月宫了,每天能吃饱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房中沉寂了好久我才听到他开口:「桃儿,你想出去吗?」
我摇了摇头,心想出了这澜月宫又怎么样,还不是在牢笼里原地迈步。
「不是澜月宫,是皇宫,桃儿,你想出去吗?」
闻言我惊起,下意识看了眼门外,等反应澜月宫没有外人时才松了一口气。
「你疯了,这些话你也敢说!」
虽说我只是一介废妃,可若偷逃出宫可是杀头的大罪。
贺峥叹了一口气,表情似是十分无奈,低声道:「你在宫中举步艰难,出了宫不过是死里逃生。」
我紧紧攥着手没说话,我何尝不想,可怎么才能悄无声息离开?
贺峥好似看出我的顾虑,起身站到我身前,沉声道:「下个月春猎,届时陛下会出宫半月,你若是想,我自有办法送你出宫。」
心中那杆权衡利弊的秤最终还是倾斜了,我咬了咬唇迟疑地望向他,道:「那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轻笑,摸了摸我的头,声音温柔得不能更甚:「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贺峥长得好看,含笑时能让人晕眩沦陷,我望着那张极具诱惑的面庞,好像它不断在说——走吧,跟我走吧……
哐——
寒风刮过,窗棂碰撞的声音将我唤醒。
我躲过他的手,眼神闪躲不敢再去看他,喃喃:「让我再想想……」
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用极轻的声音对我道:「好,我等你。」
贺峥走后我不断问自己,我走了阿福怎么办?贺峥会不会被我牵连?还有贵妃娘娘……
我不愿看到他们因我一己之私受到牵连。
19.
过了几日,我听阿福说李玄纳了那个美人为婕妤,赐住栖凤宫,那是正宫娘娘才有的荣宠。
一时间珠婕妤风头正盛,比起从前的我是过犹不及。
我自以为已经沉寂的心又掀起小小的波澜,或许,我真该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了吧?
贺峥听闻我答应要出宫时一脸惊愕,似乎没想到我那么快就想通。
「你说得对,我出了宫何尝不是死里逃生。」我看着窗台那盆已经枯死的绿萼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发了芽。
哪怕我再贪生怕死,可待在宫中生不如死。
贺峥抿唇笑笑,低声道:「你能这般想再好不过。」
我抬眼望他:「不会有人受到牵连吧?」
……
我与贺峥约定好,春猎当日我随行混出宫,而后他会遣人在澜月宫烧一把大火。
这时再没有什么曦贵人。
我看着住了一年多的澜月宫竟然有些不舍,可我更向往贺峥说的江南。
听说那里春日细雨连绵,夏日绿意成荫,秋日金风飒爽,冬日天寒青苍……
有太多太多我憧憬的,比如自由。
午后阿福是哭着回来的,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遮遮掩掩不敢说。
我佯装生气:「快说!」
她红着眼哽咽道:「虽说我们澜月宫不再得宠,可陛下也没下旨废——」
说到这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意识到不妥没再说下去。
我也明白了,无非是被仗势欺人的奴才欺负了。
出宫在即,我不愿多惹事端,叹息道:「好了不气了,这些事咱们又不是没遇到过,我们关起门过日子,何必去看他们脸色?」
阿福跺了跺脚,愤愤道:「可我只是按照例份去给您拿春衣,那内务府的狗奴才却说现在一切由珠婕妤做主,让我去找珠婕妤。」
「你去了?」
阿福泪珠子又一个劲儿地掉,点了点头道:「嗯,到了栖凤宫珠婕妤却、却……」
我皱了皱眉:「却什么?」
「她说不知道有您这号人,若是要取春衣便让您去求她!」
我攥着手心,这无非是故意刁难我罢了。
我看向阿福,道:「她没为难你吧?」
阿福目光闪躲,将手藏在身后,我一把拉过来,那双白白胖胖的小手如今红肿一片。
我胸口发闷,蓄起一腔怒火,声音都气得颤抖:「她怎么敢的。」
我咬紧牙关,将火气逼下。
我不能在这时掀起风波。
且说,我就算去了又如何?
她现下如日中天,我能耐她何?
我闭上发涩的眼眶,低声道:「年前我还攒了些银子,明天你拿去内务府打点,有个叫小盛子的公公受过我的恩惠,你去找他,他能给你寻个好差事。」
阿福讷讷看着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拉着我的手哽咽道:「贵人,当初澜月宫落难我没走,现在更不会走,你不是说过再也不赶我了吗?」
我怒其不争地看着她:「跟我在一起受了多少白眼,你怎么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她摇头道:「贵人您是好人,我不想和您分开。」
我要出宫的消息除了贺峥再无第三人知晓,怕她们知道这件事会受到牵连。
原本打算我「死」后再让贺峥给她寻个好差事,可现在我竟没法坐视不管。
阿福一个劲抱着我的腿喊「贵人我不走」,生生将几日后的「生离死别」演绎得淋漓尽致。
挣扎半晌,我终是叹了一口气,将她扶起:「过几日我便要出宫了,若是你想,便和我一道吧。」
阿福讷讷看着我,眼泪都忘了流:「您,要出宫?」
我「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声张,虽然澜月宫只有我二人。
「您怎么出去?」
我还是没将计划全部告诉她,阿福只是拉着我说我去哪她就去哪。
也好,总比在宫中好。
20.
出宫日子在即,这两晚我彻夜难眠,唯恐夜长梦多。
半夜我睡不着,听到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心头一惊,心想这时候该不会是贺峥吧?
我披上外袍走出门外,一个黑影正翻墙出去。
「是谁!」
还不等我看清那个人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走到院子中,一封信摆在石桌上。
眉毛情不自禁跳了两下,我心中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当我看清信中内容时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
信中只有短短几字。
——若想知道宋巧儿下落明日酉时四刻莲池相见
宋巧儿,我多年未见的小妹。
是谁?到底是谁?
第二日阿福欢欢喜喜替我收拾着物什,还在为明日出宫的事高兴。
「贵人,贵人?」
她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将我唤回神。
「贵人,怎么了?」
我讷讷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手道:「阿福,你偷偷去寻一趟贺大哥,就说我有要事相见!」
阿福微微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来不及解释了,你快去。」
阿福讷讷点了点头,跑出了澜月宫。
我拽着裙摆,若是有法子我断然不想再麻烦贺峥,可现在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我。
待阿福回来时只身一人,贺峥为了明日春猎的事在忙,找不到人。
我深吸一口气,难不成这是天意?
酉时我支走了阿福,一人独自前往莲池。
时隔半年多,再次踏入这片土地是不一样的心境,我觉得我和这个地方犯冲,每次到这都会发生不好的事。
这片地人径稀疏,显少有人路过,初春的酉时天已经蒙蒙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转过身还未看清来人就失重掉入湖中。
冰凉刺骨的湖水将我吞没。
我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便没了意识。
21.
再次醒来,我看见一群乌压压的人聚集在澜月宫,暖气充斥着室内,炭火好久没有那么充足了。
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张熟悉到有些陌生的脸。
李玄眼底一片乌青,眼白中布满血丝,就连下巴也冒出了青茬。
见我醒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一脸欣喜之态。
「桃儿,你醒了?」
我头脑晕乎乎的,听他的声音不真切。
我是死了?居然能看到这副场景?
见我不说话,他又喊道:「太医!赶紧替贵人诊脉!」
我嗓子一阵腥甜干涩,口齿含糊:「我是死了吗……」
李玄眼眶发红,哑声道:「别胡说。」
我脑子昏得厉害,太医又给我灌了几碗黑乎乎的汤药,苦都给我苦醒了。
见我好转,李玄重重松了口气。
我看着纸窗外透过一丝熹微,道:「我睡了多久。」
李玄望着我:「一晚上。」
哦,才过去一晚上啊。
我被他炙热的目光烧得浑身难受,轻轻抽出被他握着的手。
李玄哑然:「朕不是不让你出去吗?你为何不听。」
我困倦得眼皮子都不想抬,低声回他:「嫔妾知罪,还请陛下降罪。」
李玄眼神出现一丝破裂,沉声道:「桃儿!你非要和朕这样说话吗?你知不知道——」
我打断他:「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不知道他这般模样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知道。
李玄将脸埋在双手中叹一口气,半晌后才抬头道:「你醒来便好,春猎队伍准备出宫了,你先好好休养,等朕回来。」
我闭着眼没说话,直到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才缓缓睁眼,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浸湿枕巾。
哪有什么铁石心肠,无非是将自己封锁起来罢了。
哪怕知道李玄当初宠爱我的目的,哪怕他喂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我还是没法真正恨他,可让我忘记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又对不起我自己。
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可那又能怎么办?
倘若世上真有一种可以忘却从前的药,我豁了性命也要求上一颗。
22.
相比从前,现下澜月宫的看守可谓是密不透风,可哪怕这样,我还是收到了那封信。
我小妹的生辰八字,以及一句
——让江珠壁失宠方能保宋巧儿不死
江珠壁,珠婕妤?
写信的人到底是谁?
这一切和珠婕妤有什么关系?
珠婕妤身后之人是江老将军。
我脑海闪过星星零零的片段,王爷与贵妃娘娘有过一段,而江老将军又将娘娘送入宫中。
恰巧,我又是王爷送入宫中的人。
难道,将我推入池中的人是王爷?!
莲池如此偏僻,就算我泡上三天也没人发现。
为何我就掉了进去,为何又有人路过。
若是如此,一切都说得开了。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脑子炸开一样疼,阿福端着水进屋时赶忙扶住我,一脸焦急:「贵人,你怎么了?」
我晃了晃脑袋,让她扶着我到床上。
「阿福,昨夜你可见有什么可疑的人?」
阿福蹙着眉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昨夜我一直守在殿中,没听到有什么动静啊,怎么了?」
我一脸忧愁,刚想开口门外就传来一阵争吵声,吵得我脑子疼。
「外面怎么回事?」
阿福走出殿外看了一眼,回来后没好气道:「是珠婕妤,吵吵嚷嚷要进来。」
我眉宇间露出一抹不虞之色,我确实不喜欢她。
长得一副闭月羞花的模样,心地却丑陋不堪,那日险些将阿福的手背给踩烂。
「我去将她赶走吧,陛下下旨说闲人不得入内的。」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婕妤的脾气,今日不见她,她明日还会来,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澜月宫门外珠婕妤的婢女在与守卫争论,来来回回那几句「你知道我家娘娘多受宠吗」「你就不怕皇上回来摘你脑袋吗」……
珠婕妤趾高气扬逗弄着头上的珠钗,见着我立马冷哼一声:「曦贵人,你可算出来了,这看门的狗当真是不长眼,连本宫都敢拦。」
如此贬低人的语气着实让人厌恶,我沉声道:「人是陛下安排的,若你有何不满待陛下回来亲自与他说去。」
「你!」她瞪着杏眼,被一旁的侍女轻轻扯了扯衣袖,她甩开手冷嗤,「奴才失了礼仪不打紧,你可不要忘了分寸。」
我冷冷撇开眼:「嫔妾不明白你的意思。」
「哼,我入宫一个月你却迟迟不来请安,这就是你澜月宫的规矩?」
闻言我觉得好笑:「且不说我还是禁足之身,我记得珠婕妤也不是中宫皇后吧?就算我要请安也是请贵妃娘娘的安,何时轮到你越俎代庖了?」
语毕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气得直发抖。
我道:「恕嫔妾失仪,阿福,送客。」
我刚转身,那抹水红色身影朝我飞奔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膝盖磕到台阶,刺骨的疼。
若不是阿福眼疾手快拉我一拉,我指不定就是脸朝地破相了。
啪——
我抬头看去,不知贵妃娘娘何时来了澜月宫。
珠婕妤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喃喃道:「堂姐,你打我?」
贵妃娘娘一脸动怒,呵斥道:「珠壁,你在家中胡闹就算了,入了宫怎么还是不知礼数!」
珠婕妤双眼浮现一抹怨恨,怒声道:「我是婕妤!教训一个贵人怎么了?堂姐你不帮着我就算了居然还向着她?」
贵妃娘娘沉着脸,胸口一起一伏喘着气,道:「你若如此看重位份,那本宫便以贵妃的身份命令你回宫闭门思过!」
「堂姐!」
「还不快去!」
珠婕妤转过头恶狠狠看了我一眼,愤愤转身离去。
贵妃娘娘无奈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我:「没事吧?」
虽然穿得厚,可硬生生跪在地上还是磕得有些酸疼,我勉强笑笑:「没事,外头冷进屋说吧。」
守卫见贵妃娘娘要进来,一脸为难。
我道:「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一力承担。」
犹豫再三,他们才将贵妃娘娘一行人放进来。
娘娘坐在一旁拉着我的手道:「她是我家堂妹,自小父母双亡,被我爹惯坏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看着贵妃娘娘那张苦恼的表情,忍不住问她:「娘娘,你既已在宫中,江大人为何还要将她送来?」
她苦笑了下:「入了宫我便不单是父亲的女儿,更是江氏一族的荣辱,我既不能给江家带来荣耀,便会有第二第三个『江漪莲』送入宫中代替我。」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天下有几个父母不希望儿女幸福的?
娘娘拍了拍我的手,道:「你那日怎会到莲池旁?」
想起那日刺骨的湖水,我忍不住打了个颤,一脸为难看着她,想必娘娘还不知道是王爷。
她担忧地看着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将手抽开,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若是娘娘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受到牵连,又或者巧儿的性命会不会受到威胁。
屋内沉寂了许久,我才听到娘娘叹了一口气:「桃儿,对不起。」
我抬眼去看她,不明所以:「娘娘为何与我致歉?」
她忧心忡忡地摇头不再说话。
好像每个人都有不可言喻的秘密,而我却已经成为那些秘密里的一部分,可我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只觉得有一双手不断将我推进去。
23.
李玄回来那日我还在睡觉,一转身就见到他躺在我身旁。
天还没亮透,只隐隐约约见个人形,吓得我喊了一声。
那个人影揉了揉眉头,声音嘶哑疲惫:「怎么了?」
是李玄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随后心又提了起来。
「你不是明日才回宫吗?」
「西山这两日大雨,提前回宫了。」他拉起我的手,「手怎么这样凉,朕给你暖暖,再睡会儿。」
说完他将我搂在胸前,不给我挣扎的机会。
我真觉得他是不是失心疯了,对我不管不顾任宫人欺凌我半年多,我落了次水又装着深情,是给我的还是给那个叫素雪的姑娘的?
我被摁在他的胸膛,听着他遒劲有力的心跳声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容不得我多想就陷入梦中。
醒来时李玄已经离开,我差点以为被窝里的温存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梳洗时阿福说李玄下朝后来陪我用膳。
我不说话,阿福见我不开心低声道:「贵人,你还在想着出宫的事吗?」
我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想有用吗?
不说我能不能走,走了巧儿怎么办?
「若是陛下还待您如从前一般,其实——」
「阿福!」我打断她的话,「日后这件事就不要说了,如今澜月宫不比从前,当心祸从口出。」
阿福立马闭了嘴。
「什么祸从口出?」李玄的声音传来。
我转头一看,他正掀开珠帘往里走。
我不自禁皱着眉,怕他将我们的对话听了去,正准备起身行礼就被他摁在椅子上,他挥了挥手让下人出去。
从铜镜中看见李玄正在给我挑选簪子,他挑了个朵海棠样式在我头上比划。
「这支好看吗?」他问我。
宫里的首饰样式大多一样,这朵火红的海棠花不细看还有点像梅花,好看是好看,不过不合我的心意。
见我不说话,他放下簪子又替我梳头。
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好像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讽刺。
我心中郁结,一把抽回自己的头发,还扯断了好几根,头皮发疼。
他放下梳子叹了一口气,从铜镜中与我对视:「桃儿,你还在怨朕吗?」
我不敢去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蹲下身子牵住我的手,深深地凝视我,低声道:「从前有太多不是朕的本意,你再等等朕,等尘埃落定朕绝不再让你受一丝委屈。」
「那您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把我当做旁人不是本意?让我喝下避子汤不是本意?
他都已经是天下之主还有什么可以左右他的思想?
他抿着唇不说话,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我对这样刻意的亲近莫名抗拒,抽回双手。
「陛下,您回去吧,我身子不太舒服。」
他紧锁眉头,低哑沉声道:「桃儿!」
我不想与他争论,挣扎起身时膝盖磕到妆台,那日的伤还没好透,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他不顾我的意愿撩开我的裙摆,将亵裤卷到我的腿弯。
白皙的皮肤一片青紫暴露在视线中,他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我不说话,我疤痕不易消,只是看着严重。
他沉声对门外道:「来人!」
阿福闻言跑了进来,看见李玄脸色差得厉害,战战兢兢站在一旁:「陛下……」
「贵人的腿伤怎么回事?朕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
阿福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李玄呵斥:「说话!」
「是、是珠婕妤。」
闻言他一愣,随后抓着我裙子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那道皱褶抚也抚不平。
最后他走时一脸怒色,阿福也猜测李玄会不会是替我出头去了。
24.
隔了几日李玄也没再来找我,倒是江珠壁被晋了位份,阿福听到这个消息气了好久。
「贵人,您就不生气吗?」
气?我有什么好气,要气的事太多,若是一桩桩都气难受的岂不是自己。
我夹起一块藕盒塞进她嘴里,道:「快尝尝,这个季节难得吃到莲藕。」
她愤愤转过身不理我,我笑笑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还是不理我,这模样要比我还更「贵人」呢。
夜晚,我正准备歇息时一个黑衣夜行人闯入我的房中。
我吓得惊呼一声,阿福在外面道:「贵人怎么了?」
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咽了咽口水对外面道:「没、没事,你去替我寻些安神香。」
我看着那黑衣人,沉声道:「你是王爷的人?」
他没回答我的话,道:「主子让你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江珠壁,除之。」
除之,是杀了的意思吗?
我往后退了两步。
「王爷到底想做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若想宋巧儿活命就乖乖听主子吩咐。」
「你们把她怎么了!」
「你放心,待事情办好主子自会让你们相见,若是……」
我面色苍白,身后抓着桌子手用力了几分。
那人仍给我一袋药:「这是慢性毒药,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
等那人走时我还惊魂未定,阿福进来见我面色难看赶忙扶住我。
「贵人,怎么了,这是什么?」
我见阿福低头去捡那袋药赶忙将药藏起来,支支吾吾推她出去,道:「没事,你先出去。」
我看着那袋药,如同见了蛇蝎一般。
难道,真的要杀人?
为什么是我?
我辗转反侧一晚上,天蒙蒙亮就被梦中的情景吓醒。
巧儿浑身是血拉着我喊救她,我却怎么也动不了,眼睁睁看她在我眼前断了气。
我抓着被子眼泪忍不住往下流,背脊被冷汗浸湿,悔恨一年前为什么要进宫!
阿福撩开床幔,一脸担忧看着我:「贵人,怎么了?」
我嗓子发疼,喃喃:「阿福,你说我还能出宫吗?」
阿福垂下眼,抱住了我:「如果逃避不了为什么不去面对呢?奴婢都能看出陛下是对您有意的,那日您落水陛下不眠不休守了您一晚上。」
「是吗?」我苦笑,就怕那份爱掺杂着不属于我的情分。
阿福重重点了点头。
「给我打盆冷水来,再去找件鲜艳的红裳,不要太刻意的那种。」
阿福愣了愣,诧异地看着我。
我笑笑:「去吧。」
25.
被冷水浸了一身,原本我的身子骨就算不上好,这么一折腾倒是发起了高热。
太医前脚刚走李玄也跟着来了,他一脸隐忍,对一旁的宫人呵斥:「好端端贵人怎么生了病?」
阿福看了眼我,低头道:「贵人这几日不眠不休,日日坐在院子。」
我打断她:「阿福!」
李玄牵住我的手,黝黑深不见底的眼眸凝视着我:「桃儿,你为何……」
我轻轻抽回手,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这个时辰不该在这。」
他皱着眉头:「你让朕如何放心你?」
「嫔妾不过是闷在屋子太久,才出去喘喘气,陛下不必担忧。」
他叹了口气:「那朕再从内务府给你挑几个宫人,你若想出去便让她们跟着你。」
我抬眼看着他,眼眶有些湿润。
他摸了摸我的头:「早膳用了吗?」
我摇了摇头:「不想吃……」
他微微蹙眉,转头对阿福道:「做几道贵人爱吃的点心,清淡些。」
我低声道:「陛下吃了吗?」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句话,看我的眼神都有些错愕。
「若没吃便陪陪我吧。」我垂下头不去看他,紧紧攥着被子。
「桃儿,你,不怨朕了吗?」
「从前是嫔妾太固执,后来阿福告诉我,落水那日你衣不解带守了我一晚上。」我抬头看他,「陛下,你心里也有我一点儿位置的是吗?」
他深深望着我,片刻失笑点了点头。
我眼里一片清明,时隔半年多对他露出了第一个笑颜。
往后几日李玄抽了空便来看看我,只是每次都不会待太久,还不如他陪着江珠壁的时辰多。
这日他陪我用午膳,江珠壁宫中又差人来催,说是她病了,病入膏肓了。
他拉着我的手安抚我:「桃儿,你体谅体谅朕。」
我笑笑:「陛下去吧,嫔妾也饱了。」
他凝视我片刻,一脸疲态起身离开。
阿福怒我不争,道:「贵人,您为什么不留住陛下?」
我浅笑望着她:「留住一次又怎么样?」
她愤愤跺了跺脚:「十次有八次都被叫走,她还真当自己是中宫娘娘了?」
我板着脸道:「日后这样的话不许说了!」
她气鼓鼓「哼」了一声。
我失笑:「好了,那我们明日去金銮殿送些吃食可好?」
我不带好气道:「您可算开窍啦!」
次日我到金銮殿时张公公一脸诧异,显然没想到我会亲自来金銮殿寻李玄。
我笑笑:「公公,劳烦替我通传一声。」
他一脸为难:「贵人,这……这珠妃娘娘正在殿中呢。」
我抿了抿唇道:「那公公替我将吃食送进去吧。」
他连忙接过食盒,阿福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当做没看见。
出了金銮殿阿福嘟着小嘴,一脸不开心。
我笑笑:「好了,今日没见着还有明日,明日再见不着后日咱们再来。」
「是是是,贵人您说的是!」
刚走没多远我便看见贺峥带着御林军在巡视。
我摸了摸头上的簪子,道:「我头上的簪子好像不见了。」
我看向身后几人:「你们快去寻寻。」
她们一脸为难:「可是……陛下说不能离开您。」
我蹙眉呵斥:「那是陛下赏赐的,若是让有心人拿出宫去岂不是让我担了罪名?」
她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找。
我语气一软:「快去吧,前面就是御花园,我去亭子里等你们。」
「是。」
26.
她们走后我拉着阿福走到御花园,对她道:「你在这等着我。」
阿福看了眼四周:「贵人……」
不等她说完我径直往里走,刚到假山处就被一只手拉了进去。
我一看,果真是贺峥,欣喜喊了一声:「贺大哥!」
他无奈笑笑:「这段时间澜月宫看守太严我没机会去寻你,方才听到你说来御花园便跟着来了。」
顿了顿,他蹙眉又道:「你这段日子可还好?那日为何会落水。」
我垂下眼,片刻犹豫往望着他:「贺大哥,我能相信你吗?」
他愣了愣:「你这是何意?」
我低声道:「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我好像出不去了。」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假山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过久他突然抱住了我,我身子一僵,忘记了挣扎,只觉得耳边传来他温热的呼吸声。
「桃儿,我知晓这样说很唐突,可我……」
「什么?」
「我带你出宫是有私心的,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无奈笑笑,轻轻将他推开。
上一次毫无保留相信了李玄,换来的却谎言。
可如今,除了贺峥我还能相信谁?
「那日落水,确实是有人蓄意谋害。」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可知是谁?」
我咬了咬唇,摇头道:「不知道。」
他蹙着眉,一脸迟疑。
心里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试探性问他:「贺大哥,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我握着拳头,哑声道:「我怕是江老将军。」
我的身子不自觉颤抖了一下,江老将军,贵妃娘娘的父亲?这件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翕动惨白的嘴唇,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他道:「我也仅是猜测,这些年宫里的女子断断续续殒命,多少和江家脱不了干系,从前皇上专宠你,你已是他的眼中钉。现在他送了江珠壁入宫,断不能让你挡了他的路。」
我腿一软倒退两步,靠在石壁上。
难道我中毒那次也是江家的手笔?
「我如何会挡了他的路?」
「因为江家需要一位皇太子,所以阻碍到他的人必须死。」
「那陛下呢?他知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朝堂武将稀缺,江家手握重兵又是扶持陛下上位的功臣,如今与西厥战事告急,陛下还需仰仗江家出征。换作是你,还会觉得女子更重要吗?」
我双手死死扣着身后的石壁,心里一阵后怕。
一年多了,我竟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置身在这场政治的漩涡中。
于王爷而言我是一颗「棋子」,于江家而言我是阻挡他的「石子」,于李玄而言……我又是什么?
贺峥扶住我,一脸肃色:「桃儿,出宫吧。」
我胸口起伏,一阵喘不上气,我看着贺峥,低声道:「出宫后我想去寻我小妹。」
「她在何处?」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找她?」
贺峥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望着我,我被他看得一阵心虚,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和他的情谊变得不再纯粹,我利用了他。
他望着我低声道:「好,我会帮你。」
27.
回去时我还沉浸在贺峥的那番话中,碰到几个宫婢还浇了一身汤水。
那个小宫女跪在地上:「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我皱着眉头拍了拍衣服,那气味实在难闻,不禁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珠妃娘娘的药……」
我看着那盅药陷入沉思……
28.
夜晚李玄来了我的寝宫,那会儿我正在刺绣,思绪不定被针戳了个血洞。
我皱着眉头,正准备喊阿福就被一双大手握住。
我抬头一看是李玄,他拿出帕子替我裹住,语气带着责备:「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低声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他望着我:「来看你还需要理由吗?」
我摇了摇头。
「今日听张明德说你来了金銮殿,想着你找我有事便过来看你了。」
「所以嫔妾去看你也需要理由吗?」
他抿了抿唇,沉声道:「日后没事便不要来金銮殿了,想见我让下人通传就好。」
我看着手指上包扎得极丑的帕子,讲不出什么情绪:「好。」
他凝视着我,轻声道:「桃儿,你现在笑得越来越少了,是朕不好。」
我抬头,双手环上他的脖子,笑得灿烂极了:「陛下最好了,只要陛下心里有我见不见都一样。」
他失笑一声:「你等着朕,日后朕天天都陪你。」
我故作天真看着他:「现在不能陪吗?」
他叹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开口,门外小太监便来通传,说是江珠壁已经在等他用晚膳。
我笑笑:「陛下去吧,我等着你日后天天陪着我。」
他摸了摸我的头,浅笑点了点头。
待他出去后我脸上的笑容逐渐褪下,嘴角僵得厉害。
不出意外,李玄今晚留宿在江珠壁宫中。
这段时间我睡得沉,平日总要夜起,现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白天醒来问阿福怎么回事,她只说这个香是刚换的安神香。
我道:「换了吧。」
阿福疑惑:「说不好用吗?」
我无奈:「半夜不能小解憋得难受。」
29.
近来天气逐渐升温,我每晚要灌好几杯水才觉得嗓子爽利一些。
半夜被尿憋醒,一转身就看见旁边躺了个人影,我吓得喊出声。
那人赶忙捂住我的嘴,我惊恐地望着他。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拉开他的手,惊魂未定:「陛下?怎么是你?」
他低声道:「你还想有谁?」
我语顿,他今日该是在江珠壁宫中,为何会出现在我这里?
他好像困极了,将我拉入怀中,声音都带疲惫:「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我靠在他的胸膛,觉得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
小腹酸胀,我实在憋不住,一把将他推开,跑出内殿解决去了。
回来时刚掀开床幔就被他拉上床,我挣扎不开,为难道:「你不该在凤栖宫吗?」
他语气带着不悦:「你希望朕在那儿吗?」
说不出愿不愿,他见我不讲话,一把将我压在身下,黑暗中他狭长的眼眸极亮。
我愣愣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将他推开。
直到嘴唇传来一片温热,我才逐渐沦陷进去。
只记得昏睡前他说了句——桃儿,我很想你。
30.
再次醒来澜月宫早就没了李玄的踪迹,若不是浑身的酸痛感我定会觉得昨夜只是做了一场旖旎的春梦。
往后的日子我和李玄像是达成某种谁也不会言喻的契约。
他三头两头在半夜往我澜月宫钻,也不管那日是不是召了江珠壁侍寝,我俩像极了偷情苟且的男女。
哪怕如此,江珠壁还是有了身孕。
我疑惑地看着李玄,他笑笑,说让我不要多心。
这几日李玄被漫天政务困在金銮殿,好几日没再爬我澜月宫的窗户。
我正准备歇息时殿内传来一声动静,我还以为是李玄,刚掀开床幔就看见一个黑衣男子。
霎那间我的身子一阵冰凉。
「主子吩咐的事你莫不是忘了?」
我咬了咬唇:「没有……」
「那江珠壁为何还会有身孕?」
我抓着床幔说不出话。
他冷声道:「不需要我教你怎么办吧?」
我面色惨白点了点头。
「尽快动手,否则,宋巧儿就没那么好运了。」
那人走后我瘫坐在床上,所有思绪在脑海中捋了一遍。
李玄这段时间都在我这,从未真正去过凤栖宫,江珠壁怀孕的事他也不紧不慢。
倘若江珠壁是真怀孕还好说,假孕我根本无从下手。
且我真的敢下手吗?
31.
白日里我找到贺峥,他一脸犹豫。
「我到你说的地址去找了你舅母一家人,邻里说他们一年前就已经搬走。」
「搬去哪可知道?」
「没说,只说走得特别匆忙,还有一件事。」
我紧锁眉头抬眼望他:「什么事?」
他犹豫片刻,低声道:「从未听说你舅母家还有女儿,桃儿,你当真确定她在你舅母家?」
我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怎么会没有?我从前月月寄钱的啊。
贺峥赶忙扶住我,安抚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替你寻到她。」
我眼睛一片酸涩,艰涩道:「贺大哥,谢谢你。」
我柔声道:「不必谢我,你叫我一声大哥,我理应如此。」
我摇头喃喃:「谢谢你,除了这句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是了,每次最艰难时总是他扶我一把,我真的无以为报。
32.
临近中秋时关外传来捷报,西厥直逼边境,大晋已经丢失一座城池。
江老将军带军出征,现下困在黄沙道生死未卜。
江珠壁日日跪在金銮殿门口求李玄出兵营救。
贺峥告诉我,黄沙道地形复杂,现下西厥定是做好万全准备等我大军入关。
救是死,不救也是死。
我日日去贵妃娘娘宫中看望她,比起江珠壁她倒是镇定多了,顶多是留着清泪说一句「大将难免阵前亡」。
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踌躇半晌磕磕巴巴道:「江老将军征战多年定能化险为夷,说不定,说不定陛下已经派人营救了。」
娘娘抹着眼泪道:「陛下的军令传到也已来不及,只是父亲向来谨慎,怎会被西厥反将一军?」
门外跑来一个宫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娘娘,老将军他……」
我讷讷看着她,虽未说完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贵妃娘娘赶忙上去扶起她,艰涩道:「老将军怎么了?」
小宫婢颤抖着身子支支吾吾:「老将军战亡了,西厥使臣送来了老将军身子,说首级……说首级要用三座城池和您去换。」
虽说江老将军曾想杀了我,可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心头一惊。
贵妃娘娘踉跄两步扶住桌子,捂着胸吐了起来。
「娘娘!」我赶忙上前扶住她。
「父亲,是女儿不孝,没能让你安享晚年……」她跪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慌忙地将她搂住。
玉藻宫乱成一团,娘娘也因气血攻心晕倒。
我守着娘娘到了晚上,晚上李玄来了玉藻宫,贵妃娘娘一见陛下就挣扎着下床。
李玄蹙眉:「漪莲。」
贵妃跪在地上哀求:「求陛下看在父亲尽心尽力辅佐您的份上,让他有个全尸。」
李玄沉声道:「专权朝政祸乱后宫,这叫尽心尽力辅佐朕?」
贵妃娘娘没了平日里的高洁,散乱头发磕着头,凄惨无比:「父亲他是老糊涂了,他为了大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当真忍心他身首异处吗?」
李玄呵斥:「你可知西厥谈和的条件吗!」
娘娘闭上双眼,低声道:「臣妾知晓,臣妾愿意,求陛下成全为人儿女最后的孝心。」
李玄脸色难看得不行,沉声道:「西厥不单单要的是你,还有三座城池,颜面和国土我大晋都丢不起!」
娘娘双手紧紧扣着地板,说不出一句话,指甲都冒出一丝血。
「娘娘!」我惊愕地去将她拉起。
李玄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低声道:「照顾好贵妃。」
说完看向我:「曦贵人,随朕离开。」
我担忧地看向贵妃,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李玄将我拉走。
出了玉藻宫,他方才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彻底泄了气。
我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李玄停住脚步,树影影影绰绰相交在他的面孔上,朦胧得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接着我的肩膀一沉,他抱着我,将头埋在我的肩上。
「桃儿,朕的棋走错了……」
「陛下。」
我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最终只是将手抚上他的背后安抚着他。
33.
江老将军是大晋西郡军的军心,主心骨没了军心涣散不愿听从朝堂安排,李玄因为此事已经好几日没合眼。
我也是这段时日在金銮殿陪着他才知晓如今朝堂局势,自当年五王夺位站队的军将大多已经处刑,而江老将军专权导致朝堂文武不成正比,现下能顶大梁的人才寥寥无几。
若是此战用江老将军平定了西厥,李玄便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培养自己的羽翼,没曾想江老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
天露鱼肚白李玄才歇下,我揉了揉腿正准备回宫就听到金銮殿外一阵喧闹。
李玄疲惫揉了揉眉头,缓缓睁开眼,哑声道:「怎么回事?」
我看他刚入睡没多久,轻声道:「你睡会儿,我去看看。」
殿外江珠壁跪在地上,肚子已经显怀,此刻一个劲儿求见李玄。
见是我出来,她眼神带着憎恶,厉声道:「陛下呢?本宫要见陛下!」
江珠壁丝毫没有替江老将军伤心的模样,我想她更担心的是日后的荣华富贵,毕竟没了江家这座靠山,她还有几分骄纵的资本?
我冷声道:「陛下刚歇息。」
她咬牙切齿看着我:「是不是你不让陛下见我?」
「你太抬举我了,你还是回凤栖宫吧,陛下若是想见你自会召见。」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指使本宫?本宫是妃位,还怀着陛下的孩子!」
我看了眼她的肚子,低声道:「狸猫还是太子便不得而知了。」
她面色煞白,瞪着我道:「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与她周旋,转身准备离开,却不料她突然冲进来,我为了拦住她摔在地上,一阵头脑发晕没了意识。
34.
再次醒来李玄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抵在额头,见我睁开眼他赶忙将我扶起。
我难受得紧,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他凝视我许久,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桃儿,我们有孩子了……」
我耳旁一阵嗡鸣,没听清似的看着他。
他哽咽着声音,又道:「我说,我要做父亲了。」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我讷讷看着他,再想装傻也没用了。
怎么就有了呢。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道:「你不高兴吗?」
我垂下头不语,摸了摸还平平瘪瘪的肚子,说不出什么心境。
从前我也希望和李玄有一个漂漂亮亮,像我也像他的孩子。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我不那么期待这个孩子到来了。
他突然抱住我,轻声道:「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可那是当时唯一护住你的办法。」
他叹了一口气:「江宣海为了能让江家出一位太子,这些年不断插手后宫,如若当时你有孩子便是置身于险境。」
我嗓子干疼,一字一句挤出:「难道你也护不住我?」
他没说话,只是抱着我。
我明白了,就像贺峥对我说过的,女人和孩子是比不上江山的。
江老将军手握西郡军,李玄断然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去破坏他与江老将军的「盟约」,只有这样,江老将军才会为他所用。
「那江珠壁呢?」
他松开我,愣然。
我道:「也是你的一步棋?」
我紧闭着唇不语。
我又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呢,是你的吗?」
他垂下眼摇了摇头,还是没开口。
我害怕地往后靠去,此时我才觉得他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他红着眼沉声道:「江家功高盖主,我怎能让她怀上我的孩子?这个孩子只是扭转局面的一个契机,只有这样江家才会为我卖命!」
我眼里一片朦胧:「所以,你就找人……江珠壁纵然跋扈,可她又有什么错?」
不是我慈悲心肠替江珠壁惋惜,而是我不愿意相信李玄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一切的人。
他蹙眉道:「那些殒命宫中的女子有何错?被江宣海因一己之私杀害的何其辜?」
我红着眼望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比压抑:「我给他的权利足够多了,可他却想凌驾于我之上。桃儿,我是一个帝王,不能被儿女之情左右。」
我问他:「那若是此时需要用这个孩子去牺牲呢?」
他蹙着眉,握住我的肩膀:「现在一切都快定局了,没人能威胁到你了。」
我苦笑一声没再说话。
35.
有了身孕后李玄倒是履行了那句承诺——「日后朕天天陪着你。」
澜月宫伺候的人多得密不透风,我想去找贵妃娘娘也去不了,她们生怕我一个不小心出了意外通通跟着掉脑袋。
这日好不容易找了机会去了玉藻宫,才得知贵妃娘娘病得下不了床。
听她说,江珠壁不慎小产,被李玄送出了宫。
这都是我不知道的,因为李玄不想让我知道。
从玉藻宫出来时我特地绕往御花园,昨日贺峥给阿福递了信。
脱身后我前往上次的假山,贺峥果真在那等着我。
见了我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桃儿,你有身孕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目光带着犹豫,我道:「贺大哥,你找我出来是有我小妹的消息了吗?」
他眼神闪躲不敢与我直视。
我心里一个咯噔,焦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叹了一口气,艰涩地说:「桃儿,你小妹她,七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我心头一紧,踉跄了两步扶住石壁。
七年前,我入王府的第一年?
那我舅舅一家为何没告诉我?王爷又是如何骗的我?
我含泪看着贺峥:「怎么不在的?」
「闹饥荒。」
视线一片朦胧,我慢慢蹲到地上,哽咽着:「怎么可能,我明明……明明每个月都有寄银子回去,我舅舅一家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峥赶忙扶住我,满面担忧:「桃儿,若是你想,我现在就能带你出宫,我送你到江南。」
我哭着摇头,眼泪浸了一脸,那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走了那些被我牵连的人怎么办?
现在,我好像只剩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了。
「若是你愿意,我一直等着你。」
我抬头去看他,他一脸深意,我下意识起身。
「贺大哥,我……」
他有些无措:「你不用感到负担,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我吸了吸鼻子,红着眼望着他,无比真诚:「谢谢你,贺大哥。」
36.
晚上李玄来陪我用晚膳,他替我盛了碗汤,我看着汤面浮着的一层油忍不住作呕。
阿福赶忙给我拿来痰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胃都吐出来了。
李玄给我递了水,在一旁轻轻顺着我的背,待我漱完口听到他说:「桃儿,委屈你了。」
我无力摇了摇头:「我不委屈,倒是今日去看了贵妃娘娘,她现在连地都下不了。」
他从不在我跟前提到江家的事,生怕我又像那日似的怨恨他,现在我主动提起他定没有什么好脸色。
「江家再怎么说也是忠烈,我定不会委屈了她。」
我抿唇,犹豫许久才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李玄蹙眉,沉声道:「知晓了,陪你用完膳我就去一趟玉藻宫。」
看着他那张臭脸,我忍不住一笑,戳了戳。
我俩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他愣愣地看着我,无奈道:「也只有你敢这样对我了。」
我笑笑没说话,若是我俩相安无事能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那我别无所求了。
37.
自那日他离开后,破天荒的几天没来寻我。
清晨我听到一阵号角声,我看向窗外,问阿福怎么了。
阿福道:「是王爷出征了。」
我纳罕,问道:「王爷怎会出征?」
阿福瞄了我一眼,支支吾吾的字凑不出一句话。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沉声道:「说呀!」
她突然跪了下来:「是贵妃、贵妃娘娘……」
我讷讷:「贵妃怎么了?」
「贵妃娘娘薨了,那晚陛下去了玉藻宫后贵妃就自尽了。」
陛下去了玉藻宫贵妃就自尽是什么意思?
寒意贯彻我全身,我倒退好几步。
阿福扶着我:「贵人。」
我嗓子发不出一个音节,张着嘴「啊」了好久才发出声:「娘、娘娘,为什么……自尽?」
阿福期期艾艾看着我:「外面传,说是西厥又来了使臣提出和解条件,贵妃触怒了陛下,陛下为了颜面所以才……这才有了陛下让王爷出征的事。」
陛下?李玄……和你有关系吗?
胸口闷得发疼,我喘不出气,也哭不出来,突然小腹一阵坠痛。
我终于支撑不住坐到了地上。
阿福大惊:「贵人!」
我艰涩开口:「好痛……肚子……」
「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我低头看向裙摆,大片的血渲染在火红的裙子上。
38.
「保不住孩子朕让你们陪葬!」
「陛下,娘娘本就体虚,臣——」
殿外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声音。
我闭着眼,方才哭不出来的眼泪现在通通往外冒。
我摸了摸肚子,里面空落落的,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李玄进来时眼睛红了一圈,他半跪在床边握住我的手,声音哽咽着:「桃儿,没事,孩子还会再有,只要你没事就好。」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抽回手,无力地看着他:「贵妃娘娘……是怎么不在的?」
他脸色蓦然变得难看,起身对身后一众宫女怒吼呵斥:「朕不是说了不许告诉贵人吗,来人,把她们拖下去——」
「李玄!」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咬着牙坐起身子,道:「是我逼她们说的,要罚连我一起罚。」
他转过身子红着眼睛望着我。
我也含泪看着他,又问了一次:「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他涩哑道:「我说和我没关系你可信我?」
我眼泪越掉越猛,我现在不敢相信他了。
我,江珠壁,都曾是他为了大局舍弃的人。
我怎么相信他不是为了大晋局面赐死的娘娘?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日我去看望她,她还在给我肚子里的小娃娃绣衣裳,要做我孩子的干娘。
衣服还没绣完,她怎么会自尽呢?
李玄想过来抱住我,我害怕地将他推开:「不要过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恸,哑声道:「都下去。」
我抱着被子缩在床头。
待宫人替我们关好门后,他才艰涩开口:「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
我呜咽着摇头,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他哽咽道:「桃儿,你别这样,别这样……」
我嗓子发疼得快讲不出话:「我还能相信你吗?」
他反问我:「赐死她对我有何好处?」
「西厥要大晋割舍城池和娘娘才肯停战,娘娘一心想换回江老将军的首级,你难道不是为了大晋颜面才赐死她?」
他沉声道:「你真以为西厥会为了这些停战?我大晋与西厥血海深仇,他们胃口会小到三座城池与一个女人?」
「江宣海虽亡,可西郡还有十万大军镇守边疆,他们这些条约不过是为了试探我大晋的实力,我大晋又不是强弩之末,我何必去为了那些莫须有的谣言赐死江漪莲?」
我咬着唇望向他:「那娘娘为何要自尽?」
他紧锁眉头,低声道:「那日我不过是与她说了会将江宣海的首级带回故土,再无其他。」
我又问了一遍:「我还能相信你吗?」
他叹了一口气,坐在我身旁。
「你知道我小时候是何处境吗?」
我摇了摇头。
「我生母卑微,自小不得父皇喜爱,在宫中可谓是如履薄冰,就连宫人都可以肆意践踏我。那时候只有关家小姐真心待我,若非是她,早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讷讷望着他,关小姐?
他道:「是太后的侄女,关素雪。」
我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李玄轻轻牵起我的手,握在手中。
「后来先皇驾崩,太子之位空设,有了五王夺位的局面,因为我没有母族更好把控,所以江宣海才扶持了我,而代价是娶他江家女儿为后。我上位后他却担心我反悔,私下将素雪处死。我那时候刚登九五,还需借助江家的势力,只能忍下这口气。」
「我知道长越喜欢江漪莲,纳江漪莲为妃是我对不住他,所以这些年我对他们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长越是众多兄弟中唯一愿意接纳我的人,也是我现在唯一的弟弟,你觉得我会杀了他心爱的女子吗?」
王爷,那他知道李长越私下吩咐我做的事吗?
李玄紧紧握着我的手,轻声道:「我这一生愧对许多人,愧对素雪,愧对长越。素雪因我而死,死前却让我好好善待江漪莲。长越本是嫡子,可我却坐了这个皇位,所以江漪莲我更不会杀。」
他红着眼望我:「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我咬着牙关,眼底一片湿润,艰难的开口:「可是孩子……」
可怜我还未出生的孩子还没睁眼看过这世间,没开口叫我一声娘亲。
可怜贵妃娘娘一生葬送在皇宫,还不得善终……
李玄紧紧抱着我,我感到肩膀一阵湿润。
他嘶哑隐忍的声音传来:「我们还会有的,还会有的……」
我心口剧痛,靠着他泪涌,再也没有掩饰。
39.
都说小产与坐月子一样,受不得风寒,现在不过将将入冬,屋子里不仅点满了火盆还点熏着艾,闷得难受。
我喊了两声没人,披着衣服走到了院子里。
一个婢女见我出来赶忙跑来搀扶我,低声道:「贵人,你怎么出来了?小心受了风寒。」
「阿福呢?」平日阿福总在我身旁伺候,一时见不到人倒是有些稀奇。
「阿福姐姐身子不舒服,回去休息了。」
「她怎么了?」
婢女摇了摇头。
「罢了,你去忙你的,我去看看她。」
阿福的屋子在偏殿偏房,我敲门时没人回应,我轻轻推了一下,门没锁,屋内也没人。
见怪了,不在主殿也不在偏房,能去哪了?
我刚走来就闻见一阵刺鼻的香味,寻着方向走到偏殿后。
草丛后还冒着火光。
西殿一般是堆杂物和宫女住所,殿后极偏僻,显少会有人来。
我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那边的人影抖动了一下,我走过去,发现是阿福正在踢着火盆。
那团刺鼻的香气就是从火盆里传出来的,我捂着鼻子皱眉道:「阿福?你在烧什么?」
阿福面色带着一丝慌乱:「贵、贵人?你怎么在这?」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来看看你,你不在房里在这干嘛?」
「我、我买了两盒香膏,用后发现身上会起疹子,怕扔了被不知情的人捡走,干脆就烧了。」
我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竟觉得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就是阿福平日抹的香膏,只是这会儿浓缩得厉害,除了臭闻不出其他味道。
阿福灭了火赶忙来搀扶我:「贵人我先送您回屋把,小心着凉日后落下病根。」
我也不愿意在这多待,点了点头。
40.
往后日子好像回归了平静。
王爷击退西厥,守在西郡。
岁月静好的仿佛贵妃娘娘还在世,我也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春节过后便是我的生辰,我入宫两年了,这是在宫中过的第三个诞辰。
李玄一早便来了澜月宫,他脱下大氅问我今日想要何礼物,我拿着书卷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衣食不缺,我的确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了。
他走近,看了一眼书中的内容,念道:「玉树歌声泽国春,累累辎重忆亡陈。垂衣端拱浑闲事,忍把江山乞与人……」
他望着我发笑:「怎么看这首诗?」
我把书合上,轻声道:「我识字不多,也看不懂,恰好翻到了就当打发时辰。」
他从身后揽着我,轻笑道:「同是《江南》,这倒没有另一首有趣儿。」
我不解:「什么?」
他附在我耳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诗我倒是听懂了,心中不禁想起贺峥同我说过的江南,不知道那儿的冬日会不会下雪?
我抬头看着窗外,京城偏北,一到冬日就被漫天的大雪覆盖。
院子里那颗李玄前不久唤人给我栽种的海棠树,依然是大雪压枝,光秃秃的。
李玄又在我耳边道:「可想去江南?」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与我耳鬓厮磨:「今年江南的莲花开时我带你去可好?」
我弯弯勾起嘴角:「好啊。」
夜晚李玄沐浴时阿福给我拿了一个物件儿,说是一个侍卫放下便匆匆离开了。
我打开一看,是张雪白的皮毛。
我轻笑一声,贺峥送的。
王爷去西厥时他一道跟去了,这等上好的狐裘也只有边塞有了,而边塞能记住我生辰的,也只有他。
难为他还记着我的生辰,我欠他的倒是越来越数不清了。
41.
开春那日我正准备去金銮殿给李玄送膳食,路过御花园便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往深处走去。
这身型像极了阿福,我没忍住跟过去瞧。
「让你办的事怎么还没办好?」是个男人的声音。
「当初你过说那件事做完便会放了我弟弟。」
「呵,主子说的是让她香消玉殒!」
「我、我做不到……」
「怎么,若是她知道她的孩子是你害死的,她能放过你?」
「你!」
「主子何时亏待过你?你若是乖乖做事便少不了你的好处,若她不死,来日反应过来将计划告诉李玄你觉得你还有命活?留着她也是夜长梦多,不如杀之而后快。」
我蓦然瞪大双眼,连呼吸都忘记了。
孩子……是被害死的?
我不敢留在这个地方,转身匆匆离开。
我竟不知道阿福居然是一直潜伏在我身边的细作。
可她的主子是谁?
是王爷吗?那王爷究竟有何计划?
42.
我一路跑往金銮殿,张公公没来得及通传我就冲了进去。
「曦妃娘娘,陛下现在不方便!」
李玄正拿着一封信,脸色十分难看。
见我进来他一愣,赶忙扶住我:「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靠在他怀里时双腿已经瘫软,我望着他心里安心了那么一点。
「陛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眼里蓄起泪水。
他扶着我到内殿的软榻上,一脸着急:「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咬了咬牙,红着眼跪在地上。
「陛下,我是王爷的人。」
他轻笑一声将我扶起:「我知道。」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开口:「王爷他,他是不是要害你?」
他怔住了,面色已经带上了一丝肃穆:「为什么这样说?」
「他……」我突然发不出声音。
说什么?说推我的人是王爷派来的?那他为什么要派那个人来呢?
李玄轻轻搂住我的肩膀,安抚我的情绪:「好了,别想太多。」
我蹙眉望着他:「可是陛下,王爷他——」
「不提这件事了。」他笑笑,「你遇到事愿意告诉我,我很开心。」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在意一般。
我叹了口气,想挣脱他的手,动作间手肘不小心碰到暗格,一个小柜子「咔」地一声打开。
看见里面的东西我整个人都愣了。
那竟是,我让贺峥替我卖出宫的绣品。
「为什么,会在你这?」
他轻声道:「本就该在我这。」
我惊愕地看着他,喃喃:「贺、贺将军是你派来的?」
他叹了口气搂住我的腰,道:「当时江宣海已经对你下手,我不得不与你决裂。我担心你没了我的庇护会被宫人欺凌,可我又不能明目张胆向着你,只能托他私下照拂你。」
「为什么……」我哑口无言地望着他,殊不知决裂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一层含义。
他笑笑:「你说还能为了什么?」
我不确定地看着他:「可是,你那时候……」
他搂着我,轻声道:「或许一开始我是因为你这副相貌才对你怀有好感,可是你与素雪不同,她是我儿时玩伴,我的救命恩人,她因我而死,我对她的愧疚这辈子都无法缅怀。你不一样,我心悦你,因为你对我的喜欢是纯粹不掺杂任何东西的。」
我望着他:「若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呢?」
他失笑:「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骗人,若是我看走眼我也认了,我不愿再一次失去自己所想保护的人。」
所想……保护的人?
43.
回到澜月宫时阿福正在洒扫,见了我支支吾吾,不敢与我对视。
「阿福,你跟了我多久?」
阿福转头看我,低声道:「娘娘入宫我便跟着了,现在算来有两年零四个月了。」
竟然那么久了……
「那你跟了你的主子多久了?」
阿福脸色瞬间煞白:「您、您就是我的主子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涩,沉声道:「那你为何要杀害我的孩子?」
阿福一脸惊愕,赶忙跪在地上:「娘娘,奴婢、奴婢没有……」
眼泪划过我的脸颊发痒得厉害,我抹了把眼泪,麻木看着她:「若我今日没听见你与那个人的对话,我也是相信你不会的。」
她面如死灰,跪坐在地上,死死垂着头。
「阿福,我早就将你当做我的姐妹,你为何要害我?」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我的孩子还那样小,你如何下得去手!」
阿福呜咽着跪在地上磕头:「娘娘是我对不住您,奴婢也是没有办法了,我弟弟还在他们手中……」
「所以你便要用我的孩子陪葬?」
她还在磕着头,不断说:「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我流着泪嘶吼:「你确实该死!」
阿福红着眼,又重重磕了三个头:「娘娘的知遇之恩阿福永世难忘。」
说完她出了内殿,我瘫倒在地,哭得眼睛火辣辣的疼。
我从不曾想过阿福会背叛我,我那么珍惜的同甘共苦的情谊,到头来却是一场假设。
44.
清晨醒来时,我头疼得厉害,眼睛也肿胀得睁不开。
门外传来一声尖叫,不多时一个婢女慌慌张张跑到殿中。
「娘娘,阿、阿福姐姐上吊自尽了。」
我衣服没顾得上穿就跑出了房外,几个太监正抬着一个尸首出来。
是阿福。
我胸口发闷,疼得厉害,一个婢女扶住我。
一个小太监抱着个盒子跑来,低声道:「娘娘,这是阿福姑娘留给您的。」
我颤抖着手去接,手抖得厉害,还没拿上盒子就已经掉到地上。
里面几块布料和一封信落了下来。
我跪坐在地上,捡起那封信。
「娘娘,地上凉快起来。」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巍巍颤颤握着那封信。
我认识的字不多,却看出那是贵妃娘娘写的信,这样娟秀漂亮的字迹也只有娘娘能写出来。
【桃儿,待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切莫伤心,身子要紧。
本想陪着你临盆,瞧着小皇子或是小公主长大,现下却不能履行诺言了,勿怪。
我给孩子做了几件肚兜,后面赶得急,你莫要嫌弃。
那日向你致歉却不曾告诉你原因,原因有二。
其一……
视线朦胧得我看不清字,我呜咽着喃喃:「其一……你入宫是我……我看不懂……看不懂……」
突然身后一只手将我抱住,我转头一看,是李玄。
我拉着他将信递给他,哽咽道:「陛下……你快帮我看看。」
李玄紧锁眉头看着信,片刻后他低声道:「她说她与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她与江家,还说她的死不怪任何人。」
我看着那么长一串字:「就这些?」
李玄点了点头:「就这些。」
我抹了把眼泪,捡起那几件小肚兜。
是娘娘做给孩子的,可以看出后面的针脚已经有些缭乱,却还是很漂亮。
娘娘说我看到这封信时她已经不在了,殊不知我收到她的东西时孩子也不在了。
那么温柔的人,究竟为何会自尽?
为何?
45.
娘娘走了,阿福也走了,在宫中能陪我说说话的只有李玄了。
他若不在,我便坐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看看简单的话本打发时间。
但我识字少,大多都是让识字的婢女念给我听。
「娘娘,外面热,回殿中吧。」
我摇了摇头,自落水后我竟不惧热了,哪怕是七伏天坐在殿外也不觉着有多热,反倒是回了屋里有种讲不尽的空虚。
婢女叹了口气,拿起扇子替我扇凉。
听着一旁说书先生讲着奇异录,我目光逐渐变得游离,脑子昏昏沉沉。
再次睁开眼,见是李玄坐在我旁边,一边替我扇风一边看着奏折。
我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将他搂住。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醒了?」
「嗯……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到你上次念的那首诗。」
「江南可采莲?」
「嗯,我梦到我们去了江南,还带着孩子。」
李玄握住我的手,轻声道:「会的,都会实现的。」
我抬头朝他眨眼,笑了笑。
46.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做的梦,没过多久便开始食欲不振,一开始还以为中了暑气,后来太医诊断说我有了身子。
李玄差点喜极而泣,搂着我说了一堆酸话,臊得我都不想搭理他了。
这一胎太医和李玄恨不得眼睛长在我身上,生怕我出了什么差错。
李玄哄着我喝安胎药,我皱着脸数不清这是今天都第三盅还是第四蛊了。
苦倒没多苦,只是汤药浸得我的胃都酸了,打嗝都是一股药味。
喝完药我去找李玄要糖。
他搂着我,手中拿着一颗糖,打趣道:「喊我一声夫君我便给你。」
我羞恼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名不正言不顺,坏了规矩,我不叫。」
我在我耳旁轻笑:「那做了我的皇后是不是就名正言顺了?」
我心跳漏了一拍,眼神闪躲:「快把糖给我。」
他轻叹一声,无奈道:「那你叫我一声玄郎总行了吧?」
鲜少见他如此执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他脸旁偷了个香,低声道:「玄郎,糖能给我了吗?苦死了。」
他带着笑意望着我,我眼睁睁看他把糖含入嘴中,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堵住我的嘴。
白日光天的成何体统?没眼看,我闭上眼任由他胡闹。
等那颗糖在嘴中化开,他才松开我,捧着我的脸,抵着我的额头,道:「够甜了吗?」
甜,甜死了,心都甜化了。
47.
本以为她那句「做我的皇后」不过说说,没成想他却认了真。
毫无意外,朝臣上下一致反对。
我一介没有背景的孤女怎配做大晋的皇后?
这是我听到最多的话。
然而李玄却一意孤行立我为后,婚期定在了九月份,因为再晚我就显怀了。
他说要我做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要我的孩子一生下来便是嫡皇子。
看着他这段时间疲态浓郁的面庞,我替他按着肩膀:「其实做不做皇后无所谓,你心中认定我是你的妻子就够了。」
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入怀中,一脸柔情缱绻:「可我就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我轻笑:「你若带我去看看江南的荷花,我就觉得是最好了。」
他失笑:「今年怕是不行了,待孩子落地,我们年年去小住一段日子。」
我伸出小手指,道:「你失约了一次,这次得拉勾。」
他轻笑,堂堂九五之尊陪我做了最幼稚的把戏。
「陛下,我好像有一句一直没对你说过。」
他挑了挑眉。
我凑到他耳边,在他耳畔低语,说出那四个字。
他紧紧搂着我,柔声将那句话又还给了我。
48.
下午我回澜月宫时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一席黑衣,风尘仆仆地站在我对面,要比从前沧桑了些许。
「贺大哥。」
贺峥浅笑:「桃儿。」
我怔怔看着他:「你怎么回来了,没听到西郡军班师回朝呀?」
他道:「皇上有私令。」
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问:「这大半年可还好?边境可还待得习惯?」
「都好,听说陛下要封你为后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
他笑笑:「恭喜。」
我也笑笑:「谢谢。」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问道:「贺将军为何会回来?」
身后的小宫娥道:「许是封后大典朝贺吧。」
或许是吧……
49.
临近大典,我的心也越来越紧张。
想着那日我和李玄走上百尺梯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过往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现在也像是。
那日李玄穿着一席红衣在九龙梯前朝我伸手,绚烂的颜色将他平日里的锐利磨平,似水般柔情。
哪怕见识过他太多面风华,我依旧被烫得脸红心跳。
他牵着我的手时,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喜悦。
「桃儿,今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了,唯一的娘子。」
我笑笑,我何其幸运能做一人之妻,还是天下之主的妻。
我保持着端庄道:「百官面前能不能正经一点?」
他也笑道:「这怕是我说过最正经的话了。」
踏上最后一道阶梯时,传来的却不是乐鼓声……
正午门兵器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道门被破开,百官一片嘈杂聚作一团。
零零散散到密密麻麻将整个正午门包裹。
我看着混乱的场面,身子禁不住颤抖。
李玄拉着我往殿内走,将我送入内殿后替我擦着眼泪,轻声哄我:「桃儿,不怕,在这等着我。」
我拉着他的手,说不出只言片语,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就抽开手毅然离去。
「李玄!」
我知道他不会回头,因为他身后不只是我,更是大晋子民。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宫中戒备森严,究竟是谁能带兵入宫?
是王爷?难道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计划?
我坐在榻上,紧紧捂着肚子,生怕这个孩子又因为我的脆弱失去。
50.
同盛殿外站满了官员,李玄正与人商讨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到王爷带着几人踏入大殿。
果然是他。
「皇兄,几月未见,可还好?」
「长越,我竟不知你早就出了谋逆之心,我以为,我们能做一辈子的手足。」
李长越嗤笑一声:「我敬你为兄,你却夺了我的皇位,还有何脸面提手足二字?」
李玄沉声道:「所以,你便勾结西厥设计杀死江宣海,而后夺了西郡军权?」
我捂住嘴双眼蓦然睁大,江老将军是王爷杀死的。
李玄又道:「你身后的西郡军可知是你杀害了江宣海?」
李长越眼神变得狠戾,沉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若你当初早些交出漪莲我尚且能让你举行完大婚,现下,呵,去黄泉做对亡命鸳鸯吧。」
李玄道:「她知道你杀了江宣海,你觉得她还会甘愿与你在一起吗?」
我攥着裙子的手心一紧,原来贵妃娘娘是知道此事才会自尽?
那陛下是何时知道王爷要谋逆的消息的?
李长越冷哼一声:「那你便去给她殉葬!离京城最近的北郡军最快也要一日才能赶到,如今你孤立无援拿什么和我争?若你乖乖退位,我尚能留你一个全尸!」
有几个刚烈之臣言讽,竟当场毙命,顷刻间大殿中上百号人再无一人敢出声,
我连呼吸都不敢。
孤立无援?
51.
大殿外又传来一阵厮杀声,我从缝隙中看见贺峥带着人冲了进来。
殿中官员纷纷欢喜,我也松了一口气。
外殿混乱,李玄与贺峥走进内殿。
「贺峥,带一队人马护送娘娘出宫。」
我抬头看着李玄,不解他的意思,我为何要出宫,难不成真的孤立无援了?
李玄摸了摸我的脸,轻声道:「现下宫中不安全,你先出宫。」
我含着泪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叹了一口气,道:「听话,就先去江南。那儿的荷花还没谢,你就当去游玩几日,等我去接你。」
我只知道摇头,哀求道:「我现在不想看什么荷花了,你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好不好?怎么样我都认了。」
李玄红着眼一片隐忍,一把抽开手将我推给贺峥,沉声道:「保护好娘娘。」
说完决绝地转身离去。
那身红袍像是一团摇曳的火焰,好像他走出这扇门就会被吞噬。
我被贺峥拉着挣脱不开,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喊道:「夫君!」
李玄的背影微微一顿,没转过头。
我眼中好似蒙上一层水雾,已经看不清他的背影,我喊道:「夫君,我等你来接我。」
李玄紧紧攥着拳头,没回头,只是浅浅勾起嘴唇,在刀剑相撞的战声中微乎其微说了一声——「好。」
贺峥拉着我往后门跑,一路上我的凤冠也掉了,霞帔也落了。
我甚至看不清脚底的路,脑子不断思索一句话。
待出到宫门才想起来,那是李玄同我讲过的一句话——天子守城门,君王死社稷。
外界盛传帝玄是是非不分的昏君,我不信了。
51.
宫内的士兵穷追不舍,护送我们出宫的人死伤大半,贺峥为了甩开追兵带我走了一条小道。
我坐在马车上被崎岖的小道颠得小腹一阵绞痛。
我紧紧捂着肚子,咬得嘴唇都破了。
我心里不断念叨——孩子啊孩子,你也算在娘胎里见过大世面了,能不能再坚强一点,等你父亲接我们回家……
半醒间只听到有人唤了我一声「桃儿」便没有了意识……
52.
近来江南阴雨连绵,屋子里都带着湿气。
我抱着圆圆被闷热的天气「叨扰」得昏昏欲睡。
圆圆「咿咿呀呀」地拿着拨浪鼓在我眼前晃了晃。
「咚咚咚」的鼓声将我的困意扫得一干二净。
大儿子见我清醒,喊了一声「娘」。
我觉得没什么好事,果然他笑笑:「娘亲,可否教我写字?」
我打了个哈欠,挑了挑眉:「不说我写字像鬼画符了?」
他挠着脑袋憨厚笑笑。
我放下小女儿,起身走到他身旁。
我看着他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眉梢一挑,跟着念了出来:「出—师—表……」
倒吸一口凉气,扬声道:「谁让你抄这个的?」
他委屈憋了憋嘴:「我爹……」
我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哄道:「等他回来娘帮你教训他。」
他扬起灿烂的小脸,重重点了点头。
我拿起笔,想了想,写出我常常用来应付他的那几个字。
——琰儿
——圆圆
——桃曦
我看了一眼那个「曦」字,皱着眉嘶了一声。
门口传来一道开门声。
我抬头看去。
那个高大的男子扫了扫身上的落雨,与我相视一笑。
「夫君。」
「嗯,在做什么?」
「不看都不知道你居然让一个七岁的孩子抄《出师表》!下不为例了!」
「那倒是我错了,娘子教训的是。」
他坐到我身旁,看了眼宣纸上的字,握着我的手将「曦」字圈走。
然后不疾不徐,一笔一画,写出一个——溪。
我漾起一抹笑,转过头去看他。
他眼中一片清明,倒映着我。
他道:「你要的荷花酥买来了,你要如何感谢我?」
我狡黠一笑,在他脸上偷了一个香。
(完结)
作者:风也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