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祸福,卜吉凶,诸事不决,皆可问我杜归良。
作为一只千年玄龟,脱落的龟甲数以百计。
个个都很能算。
1.
我被送进宫,纯属意外。
那日,我正在脱壳,眼瞅着自己被一网兜了起来。
我暗自懊恼,脱壳前竟忘了先卜一卦。
今日不宜脱壳。
2.
后来我才知道,买走我的那个声音尖细的人,是个公公。
他把我送入了皇宫的瑶月池。
瑶月池是个好地方,龙气萦绕,其中紫气最盛的不是那个穿龙袍的老头,而是他的孙子。
那个常来瑶月池喂我的半大小子。
刚开始他就拿馒头片丢我,我懒得理他。
过了一阵,似乎他终于意识到我不吃馒头,又换了绿豆糕。
丢进来的绿豆糕还不如馒头片,至少小鱼苗吃馒头片,我吃小鱼苗。
绿豆糕弄得整个瑶月池都一股怪怪的甜味儿,持续了好几天。
虽然他丢的东西都让我嫌弃,可他身上的紫气却是不假,所以他每次来,我都会趴到尽可能离他近的地方。
甚至为了不吓到他,还特意缩小了身躯。
紫气对我们这些修行千年的老家伙格外滋补。
这段时间,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快要能化形了。
化形前,按理来说,会有一场雷劫。
所以我一直隐忍着,尽可能多地吸取紫气,好让自己在雷劫时能多一分成功的可能。
3.
在化形前,我卜了一卦,诸事宜。
是难得的好日子。
而且今日龙气格外盛,极目远眺,浓郁的紫气萦绕着整片区域,就连瑶月池中那些小鱼虾似乎都感知到了什么,兴奋地跃出水面。
对于我来说,化形并不难,难的只是这么一个契机。
头顶,似有黑云渐渐聚集。
我缩进龟壳,静静等待。
可等了片刻,不见有雷鸣电闪,我探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
五彩祥云萦绕,瑞气四溢,哪里有半分降雷的预兆,倒像是……
像是有人登了仙路。
既然没雷劫,我也不再等待,顺势化了人形。
许是看多了瑶月池旁来来往往的小宫娥,我化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照着瑶月池的水,似乎比那些一般的宫娥标致一点。
随意幻了一身衣服,我朝着紫气浓郁的地方走去。
原来是登基大典。
难怪。
祥云瑞气,这皇帝怕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还没来得及走近,就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瞧见了我。
「你是谁家送进来的女子,怎么这么不守规矩!」
我杜归良的名字,自然是哪里都寻不到的。
那宫女在名册里翻了半天,最后啐了一口:「都是些办事不牢靠的。下面没东西,脑袋里也没东西!」
「你父亲是何人?官职为何,你何姓名?」
我想了一下:「杜归良,父亲已逝,无官阶。」
那宫女又啐了一口:「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宫里送了。新帝登基,就当宫里没人了?」
「相貌倒是出挑。」她打量了我一眼,「别以为进了宫就是主子,皇上没点头,你们一个个的身份比我们这些老婆子都要低。」
我听了这许久,一直没吱声。
不是因为我杜归良怕了她,只是我刚刚化形,对于这做人的规矩还停留在这千百年来所看到的。
她说的话,我也只一知半解。
待她将我的名字入了册,我才恍惚明白,自己似乎成了那个新皇后宫中的一员。
4.
此后数日,我都没有见过所谓的新皇。
我日日去瑶月池,若是周围没人,我还会恢复真身在水里惬意片刻。
原本化形后,我就能离宫了,可这里紫气浓郁,我实在舍不得。
今日,瑶月池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手里捏着一块绿豆糕,快要捏碎了也没扔出去。
「那老鳖怎么不见了?」
我听他言语。
「那不是老鳖!」我气昏了头,我玄龟一族血统虽不如玄武神异,可也是上古时的物种!
「谁!」
他转过身,瞧见是我神色微缓:「你也见过那老鳖?」
「那不是老鳖!」
我气结:「是玄龟!玄龟!」
「玄龟」两字我咬得格外清晰。
「是乌龟?」他神色恍了片刻,「那乌龟你今日可见到?」
「这几日总不见它。」
「玄!是玄龟。」我字正方圆地又强调了一遍。
他转过身,清秀的眉眼中浓浓的不解:「你怎么确定它是玄龟?朕从未听过这世间仍有玄龟。」
「我……」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常在瑶月池喂我的奶娃娃,如今已经成了皇帝。
难怪那日瑞气腾空。
「嗯?」
他还在等我答复。
「我自然知道。」我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我幼时褪掉的一个龟甲,「你瞧这龟甲的纹路,而且玄龟的头很像老鹰的。你经常喂,应该有注意到。」
他接过被我暖得温热的龟甲,摩挲了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杜归良。」
「龟甲可以送我吗?」他抬起头,微微一笑。
登时浓郁的紫气萦绕在他和我之间,让我一时有些舒爽的难以自抑。
「可,可以。」我结结巴巴道。
那龟甲是我第一次褪掉的,十分宝贝,藏在我身上千年,已有了我些许的灵气。
说实话,这样送出去是十分不舍的。
毕竟用它占卜,哪怕是天运也可一试的。
可我吞食了他这几年的紫气,又在他庇佑下躲了雷劫,他问我讨要,我是断不能拒绝的。
甚至,若他需要,再送他几个,也可以。
5.
当天夜里,之前的宫女将我叫了出去,扔给我一本册子:「皇上今日点名叫你侍奉,照着这图册学一学。」
那图册我一页不落仔仔细细地学习了,如果不是那宫女给完书就走了,我还有几个小问题想问问。
虽说活了上千年,可我一直都是独个,毕竟这世上玄龟确实不多见。
别的龟,我都看不上。
所以,对于这种事,没什么经验。
如今图册是学了,可我和皇上毕竟是两个物种……
我本想偷偷卜一卦的,可奈何刚才一群小宫娥进来给我扒了个底朝天,能卜的龟甲只剩下我身上背的那个。
我只得认了天命。
跟着掌灯的公公一路走,一路悔,早知现在,我当初就不该图这点龙气,
待进了门,看见一团浓郁的紫气萦绕在他身周,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坐吧。」
他只抬头瞥了我一眼,便又垂着脑袋,手执朱笔在奏折上批阅。
桌子一旁已然堆放了高高一摞。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不到片刻便觉得有些累,顺势趴在了一旁的毯子上。
我们玄龟喜欢趴着睡,仰着睡不好翻身。
即便是化做了人,这千百年来的旧习也是改不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看见一旁摇曳的烛火短了一截,而他似乎也困顿了,伸了个懒腰。
「醒了?」他瞧见我半眯的眼,轻声问道。
「唔……」我半侧着身打了个哈欠,「图册上的姿势我只学会了大半,你再不来我便要忘完了。」
他笔尖的浓墨顿了许久也不见动笔,最后化作一团朱红点在纸上。
那日,我才知,玄龟化作人形后,与人毫无二致。
原来,做人还有此等快活事情。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我才懒懒起身,昨夜他的龙气太过浓郁,我差点吃不消。
待我离开,才知自己已被封了归美人,赐了月趣阁。
月趣阁地方不大,我却很喜欢,只因为阁中有一池塘,种满了清荷。
每每清风拂过,清荷便在我的龟甲上挠痒痒,很是舒服。
不过,我已很少再恢复龟身,只因为月趣阁中有许多宫人,即便我将他们尽数赶出去,也只得片刻清净。
6.
好日子持续的时间不久。
今日,卦象显示,有口舌是非。
我环顾了一圈月趣阁,也未见谁会来与我有一遭口舌之争。
晌午,我正准备吃饭,今日有我最爱的油焖虾。
「呦,归美人倒是有口福。」
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闯了进来。
说闯,是因为我宫中的几个小丫头都被喝退在一旁,跪了一地。
这就是与我有口舌之争的人?
「美人,这是玲嫔娘娘。」一旁的枚朱附在我耳边道。
「知道了。」
我摆摆手:「玲嫔娘娘也想吃这道油焖虾吗?」
玲嫔显然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更怒了:「归美人,你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
行礼?
我千岁的玄龟与一个凡人行礼?
怕是要折寿的。
这世上受得起我大礼的可不多,皇上算一个。
毕竟我受他恩惠。
这般想着,我便觉得只要我不与她争,这口舌是非应能免掉。
索性不再理她,拿了一只油焖虾塞进嘴里。
筷子我还是有些使不习惯,没有手灵活。
「目中无人,毫无礼数!」玲嫔气得挥着帕子直叫。
「今日虾有些不太新鲜。」我吃得有些不甚开心。
「那就不要吃了。」
玲嫔一挥手打落盘子,油焖虾撒了一地。
「虽是不太新鲜,也倒不至于扔掉。」我盘膝而坐,将虾壳仔细剥掉塞进嘴里。
原先吃虾我喜欢囫囵吞,如今做了人,竟觉得虾皮有些刺舌。
「到底是乡野丫头,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掉地上的也舍不得丢。」玲嫔笑得嚣张,我坐不住了。
说我可以,但是说我的食物,不可以。
我活了上千年,对每一口吃进嘴里的食物都十分尊重。
我掐了个诀。
玲嫔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我……」
玲嫔抓起一把地上的虾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吃得稀碎,连话都说不出口。
「我……这是……」
「玲嫔喜欢,就送给你了。」我拍拍手,从地上坐起来。
什么口舌是非,我是千年玄龟,干嘛和一个凡人闹口角。
「你,你!」
玲嫔吃得满脸通红,眼含热泪,看起来很是华贵的裙摆上满是碎渣子。
我见犹嫌。
待她吃完地上所有之后,踉跄着爬起来,扯着嗓子尖叫:「妖女!
「你这个妖女且等着!」
「你若还想吃油焖虾,自己去找人,不要来我这里来。我自己还不够吃。」
「等我找了法师来收了你!」
我笑了,什么法师来,都不能奈我这个千年玄龟如何。
我修行千年度劫化形,合天道,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合人伦,即便是真神下界,我也不惧。
「美人!」枚朱跪在一旁,「尊卑有别,再怎么说她是嫔位。闹成这样,恐怕要被怪罪的!」
「枚朱……」我转过身,佯做眩晕状,「玲嫔她好生吓人,我头好晕!」
玲嫔的法师不知请来没有,月趣阁却是已经有两拨太医来过了。
即便是洒扫的宫女也知道,今日午时,玲嫔衣衫上满是虾皮,状如疯癫从月趣阁奔出。
口中嚷嚷归美人是妖邪。
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一切都是玲嫔为了争宠使的把戏。
若归美人真是妖邪,怎么玲嫔身强体健的,反倒是归美人被玲嫔一闹吓得心神不宁,连太医诊脉都直摇头。
后位空悬,如今后宫仍由太后掌事,在太医离开月趣阁后,太后的懿旨便到了玲嫔的沉芳宫。
「玲嫔仪容有失,口不择言,禁足三月,抄经百遍,静思己过。」
7.
皇上傍晚便来了月趣阁,我正趴在床上甩着并不存在的尾巴。
「玲嫔……」
「哎呀,我胸口好闷!」不等他说完,我眨巴着眼睛钻入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令人无法自拔的浓郁紫气。
我虽然做人不久,可活得却久,扮弱媚强早已是刻在龟甲里的长寿宝典。
「归良……」
他挣扎了片刻:「天还亮着」。
「皇上,我这两日新得了一本册子,你要不要与我一同看?」
……
第二日,我便做了婕妤。
婕妤的饭食比美人要好上不少,隔三差五的还可以点上几个爱吃的菜品。
这着实让我有些期待,若是做了皇后,岂不是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了?
而且,若做了皇后,我便有了国运护佑,于我修行更是有莫大的好处。
可如今在后宫时间久了,我也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断无可能。
我无家族旁支,立我为后,于皇帝而言,毫无助益。
我思来想去,自己唯一的筹码便是能占善卜。
他国运昌隆不假,可总有些小灾小难用得着我。
听闻如今朝堂上还有一专门观星的。
那活脱一神棍。
诸般星辰岂是凡人能窥探得到的?
即便是我,也只能占得一二而已,若时运不济,还要遭到反噬。
8.
既想要做皇后,便不能再这样整日龟缩在月趣阁。
我打算出去转转,拢一拢人心,探一探敌方虚实。
刚打开门,便见着两张符纸从门框上飘了下来。
枚朱面色一变,急忙将符纸撕了卷在袖筒:「婕妤恕罪,奴婢今日竟忘了扫门。」
「这干你何事?」我浑不在意。
别人都只道玲嫔为陷害我故意装疯卖傻,只我自己和她清楚,那日究竟是哪般。
「如今后宫,位分最高的是哪位?」
「回婕妤,是惠妃娘娘。」枚朱应道。
老皇帝死得仓促,连他的正妻都没有安排好,这才使得如今新皇登基,竟连皇后都没有。
我步履缓缓,并不着急。
其实我们龟类并不喜交友,毕竟比我们长寿的物种着实罕见,无论交了什么好友,总要赖我给他们养老,有的还将自己的后辈也托付给我。
这让我有一段时间很是尴尬,堂堂玄龟,却做起了奶妈子,身后跟着一群不同物种的小奶娃。
现在想来都头皮发麻。
「归婕妤这边请,我们娘娘正在小厨房做点心。」
初见惠妃,单是背影便觉贵气逼人。
待转身,在她眉心我竟隐隐可见一凰鸟盘旋回转。
只这一晃,我便差点屈膝跪了下去。
凰鸟只在盛世显身,我早该想到的。
那个小皇帝龙气极盛,就连天雷都避让三分,凰鸟自然会分一缕神魂在侧。
只庆幸不是本尊亲临,不然血脉压制,我今日怕是头都抬不起来。
「惠妃娘娘吉祥!」
这是入宫以来我最为规矩的一个行礼。
「归妹妹来了。」
她招招手:「来尝尝我新做的绿豆糕。」
「绿豆糕?」我觉得嗓子有点干,那小皇帝日日丢在池子里的绿豆糕是她做的?
「嗯,皇上也很爱吃的。」
惠妃笑语嫣然,手里拿着一块绿豆糕递到我的嘴边。
我张开嘴……
熟悉的甜腻味道蔓延,果真是她的手艺。
「好吃。」
虽然作为玄龟,我只食肉,可凰鸟投食,便是扔颗石子,也好吃。
毕竟我杜归良,慕强。
「归妹妹既喜欢,便装一盒回去慢慢吃。」惠妃笑道,「如今皇上来我这里不多,我做了许多,也吃不完。」
皇上这些日子常去月趣阁,自然来这里就少了。
想到这,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有凰鸟在,我小小玄龟自然是没有命做皇后。
胆子再大,也不敢夺了神鸟的气运。
回头待真身驾临,我便是要被扒了龟甲了。
「惠妃娘娘留着吧,今夜皇上肯定要来的。」
「你不必安慰我。」惠妃摆摆手,「我与他幼时相识,多见一日少见一日都不妨事。
「更何况,皇上他自幼便心有大志,谁能哄他一时开心都是我之所愿。」
她说得真挚,竟没有一丝作假。
这让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与凰鸟又重叠了几分。
细想也是,凰鸟择人,这个惠妃无论是心性还是容貌,都是极好。
「我不曾骗人。」我拿出捂在胸口的龟甲,「我能占善卜,卦象所示,做不得假。」
「归妹妹,竟懂奇术?」惠妃惊异地看向我手中的龟甲,犹豫了片刻不曾伸手,「我听闻,这卜卦之物不能轻易被外人触碰。果真吗?」
我虽擅此道,可全靠天赋……至于那些奇怪的规矩,我一概不知。
「他人我不知,我的不怕。」我将龟甲递给惠妃。
「这龟甲摸起来温润光滑,表面如玉一般莹莹,当真好看。」
我被夸得想要翘起小尾巴,可惜现在是人身,只得仰着脖子,笑得眯起眼睛:「自然。」
「归妹妹可要常来我这里,难怪皇上常去月趣阁,若是我,也要去的。」
9.
待我离开惠妃的云露宫,急匆匆往瑶月池赶。
半道上遣了枚朱给皇上身边的公公递个话,就说瑶月池中的玄龟出来了。
待赶到瑶月池,趁着四下无人,我入了池中,恢复了玄龟真身。
美滋滋地吃了一点这几日被养得肥胖的小鱼,这才趴在一旁,晒起了太阳。
已经有几日没晒过龟甲了,真舒坦呐!
晒了不知多久,恍惚间觉得有东西砸我脑袋。
睁开眼,果不其然,他捏着绿豆糕来了。
「你这玄龟,这几日究竟躲在哪里快活了。」
我甚为感动,他终于记清楚我是玄龟了。
虽不情愿,我也将他投喂的绿豆糕尽数囫囵吃下。
唔,是这个熟悉的甜腻味道。
「朕有一块你的龟甲,你可还记得?」
他从胸前摸出来我送的那块龟甲。
他竟在龟甲四周上镶了一层金,挂在了脖子上。
我将自己的尾巴甩了出来,高高仰在半空。
他眼中笑意渐浓:「这龟甲竟真是你的。」
他在瑶月池边只站了片刻,便有个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将龟壳贴身放好,收敛了笑意,缓步离开。
做皇帝有什么好?
我趴在池边暗自想着,每夜秉烛批阅那些劳什子的奏折,白天也不得一时清闲。
待我返回月趣阁,枚朱已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
「婕妤,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
「太后要见你。」枚朱急道,「来请的公公茶都换了三盏了。」
太后?
我本想扔一龟甲探一探吉凶,奈何枚朱拽着我的袖筒拉到了久候的公公身前。
「归婕妤可让太后好等。」那公公面色粉白,瞧见我便不阴不阳了一句。
「那还不赶紧走着?」
我笑着应了一句。
半道上,我心想着这公公饮了三盏茶,怎么不见去方便方便?
片刻不及,公公便步履仓皇,虽已是极力忍耐,可面上却是涨红。
不停地回头看我一眼。
「归婕妤……」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太后寝宫便在前面,奴婢还有其他要紧事,就送婕妤到这里吧。」
说罢,他便提着衣角不顾形象地朝另一个方向疾奔过去。
我收回掐了一诀的手指,扶了一把鬓间的步摇。
我杜归良,修行千年,可不是为了看这些人脸色来的。
虽然至今,前有小皇帝的龙气,后有惠妃的凰鸟神魂,可终究能让我吃亏的,也只这两人。
10.
一入太后的寝宫,便另有人接引。
面前的这个太后看起来比惠妃,差远了。
虽看起来端庄威严,可终究是个不经打的花架子。
「太后。」
我甩了一下帕子,算是行过礼了。
「大胆!」一旁年纪稍大的宫女面色一冷,喝道,「见到太后娘娘,还不行大礼!」
行大礼?
我又甩了一下帕子,幻了一抹影子在旁恭谨行礼。
你们且当我行过了吧。
「归婕妤今日去了云露宫。」太后冷眼看向我。
「正是。」
「旁的事本宫都不插手,只惠妃是我护着的。」
原来是怕我算计到惠妃头上。
「惠妃娘娘人品高洁端庄持重,我敬重还来不及呢。」
我杜归良简直恨不得现在便将她捧上后位。
「那便好。」
待我从太后宫里出来,恰碰到皇上。
他见我摇着帕子在路上晃悠,跟了过来:「太后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踩着小碎步跟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
时不时深吸一口气。
「那玄龟的龟甲,你是从何处得的?」
「祖传。」
我想了片刻,胡诌道:「毕竟这世上玄龟甚少,自打第一眼看到,我便知道祖传的龟甲是它的了。」
「竟是祖传。」
他深以为然:「难怪那玄龟看起来颇有灵性,应是活了上百年了吧。」
「太后待人严苛,她以后若再有问话,你差人告知朕。」他顿住步子,转身看向我。
「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忍不住勾住他的小手指笑。
「朕只是看你格外顺眼,不愿你平白没了性命。」
「怎会没命呢?」他浑身腾着灼热的紫气,让我不禁红了脸。
「你不必知道。总之,小心便是。」说罢,他抽出手指,「朕还有事,你且回吧。」
我定在原地,眼瞧着他往云露宫的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有些许的酸涩。
既知那是命定的皇后,可仍忍不住……
回到月趣阁,我给自己所图卜了一卦。
水中月,镜中花。
我长叹一声,枉做龟千年,竟被一小皇帝乱了心神。
许是那几年投喂的馒头片和绿豆糕。
也许是我贪图他的紫气,总想着独占。
也许是他站在瑶月池边,偶尔露出的落寞神态,让我忍不住想要探究,他这样的皇帝心中,究竟有何不平事。
11.
如今,每过几日我便要去云露宫请安。
每次我都要被塞一嘴的绿豆糕。
日子久了,我渐渐知道,惠妃与小皇帝之间的感情,并不似我想的那般。
更像是曾经我与那些好友之间的情谊。
像知己,伙伴,独独不像是爱人。
「归妹妹,今日里又有什么故事可听?」惠妃给我摇着扇子,巴巴地望向我。
我最近常给她讲,这千余年来听到的看到的故事。
她最爱听的不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反倒是爱听精怪传奇之类的奇闻异事。
「归妹妹,你说的这些我竟从未在书中见过。」
「都是口口相传的故事。」我讲得口干舌燥,饮了一大杯水。
「若真有那些精怪,不知他们都藏身何处。」惠妃将扇子抵在下巴尖上,若有所思。
我强忍着笑,她膝前便趴着一只千年玄龟,她自己更有凰鸟神魂在身。
这世上精怪见了她,避之不及,哪里敢显身。
这段时间,皇上仍旧常去我的月趣阁,每次去,身后的小太监都抱着一摞的奏折。
我不由得感叹这不世出的明君着实难做,他眉间的褶皱总是浓得比奏折还难看。
12.
今日,听闻玲嫔的禁足解了。
刚解了禁足,她便求着要出宫,想找个高僧回宫学习佛法。
真是可笑,她便是找了十方诸佛来,能奈我何?
不过,今日我卜的一卦,却着实让我有些不开心。
不宜出门。
不出门,我便不能去瑶月池听小皇帝对着我发牢骚,也不能去云露宫给惠妃讲故事。
我趴在院子中的石桌上,看着荷叶摇摆,又看了一眼守在我旁边的枚朱。
龟壳好痒呀,好想下水让荷叶挠一挠。
我愤愤地跺脚,却怎么也赶不走枚朱。
「归婕妤,太后有请。」
之前那个半路跑去方便的公公又来了。
我想起那个卦象,踌躇了片刻。
「太后有请,归婕妤难道还要让她老人家等你?」
公公的声音尖细,听着刺耳。
而且太后如今才几岁,我杜归良上千岁了,在我面前,太后怎么也当不起「老人家」三个字。
我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
不宜出门而已,我杜归良千年修行,倒不至于怕。
「太后只见归婕妤一人,其他人等就不用跟去了。」
枚朱跟在我身后,还未走两步便被拦住了。
「婕妤……」枚朱不安地搓着手掌。
我抿了抿嘴:「无妨,你便留着吧。」
走了不出一刻,我便察觉不太对:「这似乎不是太后寝宫的方向。」
「太后不在寝宫。」那公公冷声道,「跟着便是。」
又走了一阵,渐渐路上连一个宫人都瞧不见了,我似乎也从未踏足过这里。
「哼,就凭你也敢魅惑皇上!」
话音未落,一记重击便砸在我的后背。
「快,利索点,拖到池子里。」
我虽心有防备,也没成想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在皇宫中谋害人命。
仓促之间,竟连个护体金罡都未来得及开,结结实实挨了一棒。
只好在,那一棒抡在了我的后背,落在我的龟甲上。
而且那帮人也真是蠢,既要动手杀人,至少也该看着人咽气。
将我丢进水里?
我杜归良若被水溺了,当真要被多少后辈笑掉大牙。
正打算恢复真身,躲在这池中休养几日再说,谁料竟听着有人唤我。
「归良!」
「杜归良!」
声声切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只得放弃沉入水底的打算,任由自己浮上了水面。
「归,归良?」
感受到他独有的紫气,我忍不住睁开了眼。
他红着眼,额头的细汗顺着发丝往下滴,两只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将我从池子里捞出来。
「不是告诉你,若太后再叫你问话,定要告知我!怎就不听,自己去!」
他说着,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披在我身上。
「我要迟来一步,你还有命在吗!」
仓皇之间,他连自称都换成了我。
我没料到他会如此激动,原本只觉得有些愤懑,如今却成了满腹委屈,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我也不知会这样嘛,想着最多就是被责骂几句。」
「她从不允许我心中有任何惦念,她说那都会成为我为帝的软肋。自幼便是。我依赖的乳母、最好的玩伴,甚至幼时养的兔子……都死在她手下。」
「就连那只玄龟,我都不敢日日去看,甚至只敢停留片刻,只怕被她发现。」
他说着,虽没有一滴泪落,可眼中的苦涩和痛楚,却让我的胸口都跟着闷闷的难受。
做一个帝王,便要如此断情绝义吗?
「如今,连你也是。」
他将头埋在我的臂弯中,良久,良久。
「朕,竟是一个如此无能的皇帝。」
「不!」
他兴许真的护不住自己所钟爱之人,可他绝不是一个无能的皇帝。
我昂起头,振声说道:「你是明君!」
「你懂什么明君!」他嘴角歪了一下,哭笑不得。
「朕先抱你回宫。」
他如今又成了那个小皇帝,不是刚才那般无措的孩子。
我越发心疼起面前的这个人。
可这并不妨碍他把我抱回去后,我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身上可还有别的地方伤着?」
「没有了。」我摇摇头。
「那朕先走了,太后那边朕去为你求个生路。」
我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半靠在床上点点头。
直待他出去,我才迅速翻了个身,趴了下来。
躺着,后背灼烧一般的疼。
枚朱丧着脸蹲在我床边:「婕妤,身上哪里疼?」
「被敲了一闷棍。」我叹了口气。
「我,我去拿药!」
「不必。」我拽住小丫头的手腕,「伤得不重,休息几天就是。」
「今日之事,你什么都不知。懂了吗!」
枚朱的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用袖子抹了一把:「知道了。」
13.
过了两日,小皇帝始终不见再来。
倒是惠妃来了。
她提着一盒子的绿豆糕,急急切切进了门。
「若不是皇上今日去我那里,我还以为你是这两日贪玩,没曾想却是不慎落了水。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她带着些许埋怨,一瞧见我就说个不停。
我咬了一口绿豆糕,如今这熟悉的甜腻,竟让我莫名的心安。
「没什么事。」我笑道。
「没事就好。」她勉强笑着,「没事就好。」
「这几日皇上的心绪似乎也很乱,每天都要来我这里拿几块绿豆糕,站在那个瑶月池边发呆。」
惠妃见我有些懒怠,并没有停留太久,只嘱咐让我好好休息。
有什么需要的就差人去云露宫。
瞧着枚朱送惠妃离开,给其他宫人交代了两句,我便溜出了月趣阁,直奔瑶月池。
趁着四下无人,我恢复了真身,趴在青石上。
做皇帝的妃子,真不如做一只玄龟自在。
也不知等了多久,总算看到一团紫气由远至近走了过来。
我张开嘴等他投喂,他却一块绿豆糕生生捏碎了也不见扔出来。
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龟壳。
盯得我不自觉甩了甩尾巴。
「你也受伤了。」半晌,他才开口。
我扭动长颈,转了半天也没看见自己的龟壳究竟伤的如何。
想来那一棍子,最多也就是多一道裂纹罢了。
「朕是不是该将你送出去了。」他将捏碎的绿豆糕扔了一地。
「过几日,朕便将你送出宫。那里天高水阔,想必……才是你的乐土。」
他离开了。
我伸着脖子,却一块绿豆糕都没有吃到。
只得将头埋在水里,叼了几尾鱼吃掉。
要出宫了吗?
回到月趣阁,看着满目琳琅,并无一丝不舍,可要我出宫,却仍是不愿。
我原本贪图的是那一口紫气,如今却是舍不得……人了。
又等了几日,依旧不见小皇帝再来。
我本想再扔一卦,可同样的事情不二卜。
一想起那句镜中花我就想甩壳。
索性去了云露宫。
14.
他也在。
他端坐在一旁,听见我来,只抬了一下眼皮子。
「惠妃,既你这里有客,我便不留了。这食盒里的绿豆糕便赐了归婕妤吧。」
说罢,他抬脚离开。
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曾。
惠妃将食盒推给我,握着我的手叮嘱:「妹妹,这食盒里的绿豆糕是专为你做的,一定要吃。」
这倒叫我纳闷。
我是突然来的,这绿豆糕怎就是专为我做的?
我抱着食盒,连坐都没坐,就被惠妃推出了云露宫。
我不是铁憨憨,暗示到这个地步,玄龟也看出来这食盒有猫腻了。
只枚朱一脸心疼地看着我,甩的帕子唰唰响,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凉薄」。
我笑着把她撵到门外,这才打开食盒。
盛着绿豆糕的碟子下,压着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纸。
上面的字迹我熟悉得很。
夜夜秉烛下,他朱笔御批,就是这样的字迹。
「归良。
「朕已答应太后,不再去月趣阁。
「朕,有愧。
「惠妃知朕,也知太后,那日,是她派了人告诉朕你有危险。
「朕与她,都望你平安。惠妃说,后宫拘了你。
「有时,朕看着你,总隐约觉得你如那只玄龟一般,该是在广阔天地中。」
「本想着多留你些日子,可如今却是不行了。
「只要你安然,便是不再见面,也可。
「归良,瑶月池的玄龟也托付给你了。再过三日,你便吃下这绿豆糕中的药丸,自会有人送你们出宫。
「切切,平安。」
我将信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直到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这才将纸吞进了肚子。
难怪,自那时起,就再不见他来这里。
难怪,惠妃那日来看我,笑得那么勉强。
我捏开绿豆糕,取出中间的赤色药丸,指尖轻触,便化作了齑粉。
我杜归良还没有落魄到需要吃假死药的份儿上。
不过一个诀的事罢了。
我将剩下的绿豆糕悉数塞进了嘴里,怕是以后,都吃不到如此甜腻的糕点了。
15.
本是误入宫,如今离开,也是自然。
没曾想,我还来不及多做打算,玲嫔竟回来了,还带了一高僧。
枚朱说,那高僧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手中拿着一把蒲扇,虽然看着疯疯癫癫,可很有名望。
不多时,枚朱口中的高僧便到了。
我将月趣阁的宫人都遣了门外,这才笑呵呵地朝那个高僧行了个礼:「原来是罗汉亲临。」
高僧也笑了,挥了挥蒲扇:「怎么,你竟没算出是我来了?
「你怎么入了宫,还修了人形?」
我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高僧却是笑得开怀:「罢了罢了,这天子命有一劫,待你为他化了劫,还了恩,再离去吧!」
说着,高僧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里面竟包着我爱吃的椒盐大虾。
「给。」
「你竟还记得。」我捏起一只扔进嘴里,唔,还是乡野的虾更鲜。
「知道是故人,早早就备下了。」
高僧依旧是笑呵呵的:「归良,你应知,仇易报,恩难偿。你已修行千年,不该贪这捷径。」
「知道了。」我嗍着手指的余味,「你呢,几年不见,可度过你说的劫了?」
「未曾。」高僧摇摇头,「劫尚未至。」
「归良,切记,待你还了恩莫要再留恋。那里,已有主位。」
他指着惠妃的云露宫说道。
「嗯。」
「待你出宫,若无去处,可来寻我,你知我在何处。」说罢,他站起身,又看了我一眼,「我等你。」
「和尚!」我将自己第二珍爱的龟壳掏出来,「你拿着,别的东西你也不稀罕,只这龟壳,你问我讨了几次,这次送你。」
「珍重。」他将龟壳收好,摇着蒲扇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只穿了个裤衩子,在溪流里抓螃蟹。
我当时只觉得眼前明晃晃的,一座罗汉金身在我眼前蹦来蹦去。
没忍住,一口就叼住了他的手指,罗汉的味道,也不过如此。
再往后,他金身苏醒,我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打打闹闹,直到他说自己要出去游历了。
一晃,就这么多年了。
他还是老样子。
16.
「婕妤!」
高僧一走,枚朱就冲了进来。
看我没事,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我回到房间,从新起了一卦。
刚才和尚说,那小皇帝命里有一劫,不知是什么劫。
「病厄落陷,煞星云集。」
大凶之兆。
小皇帝这一劫竟如此凶险。
看来,三日后,我是走不脱了。
「枚朱,你把这食盒送还给惠妃娘娘,再捎句话,说多谢赏赐,三日后再去拜访。」
枚朱再回来的时候,气得小脸发红:「惠妃听到婕妤去拜访,竟恼了。便是皇上不再来,也不至于如此。」
「你这丫头,怎么嘴越来越碎。不可胡说。」我打了一下枚朱的手背,「惠妃是满宫里最心善的,以后你有什么难处也可去找她,她不会不管。」
「我若有事,自是找婕妤。」她嘟囔道。
那之后,我便闭门不出。
直到三日后,我去了一趟云露宫,也只在门外带了一句话进去。
即日起,杜归良在月趣阁中静心,不见客,不出门。
我在等。
每日清晨,我都会卜一卦,问吉凶。
枚朱说,这些日子月趣阁的饭食越来越差了,连肉都没有。
我摇摇头:「不妨事。」
修行至今,我便是辟谷也无碍,只是总贪的一口鲜嫩罢了。
不过,没过几日,饭食便又好了起来,不仅有肉,还都是些我爱吃的。
今日,卦象不太好。
京郊的方向似是有乱象。
我打算再起一卦,看看究竟是何事。
可卦还未开,枚朱便急匆匆跑了进来:「婕妤,不好了,宫中有了天花!」
龟甲落在了地上。
竟是天花。
京郊的乱象看来也是天花。
原来应在了这。
「皇上呢?」
「皇上?」枚朱愣了一下,「他应该没事的。」
「我们才是,这些日子万不能再出门了。」
我将龟甲捡了起来,抚着上面的裂纹:「你吩咐阁中的所有宫人,这段时间不要再出门。」
「婕妤,你要去哪?」枚朱看我去开门,跟了过来。
「你也留在阁中。」
我掐了一诀,趁着她顿住的工夫,抽身离开了月趣阁,并在外锁了门。
我杜归良的卦象从不会出错,乱象已生,小皇帝的方向紫气动荡,他怕是已染疾了。
只是为了政局安稳才瞒了下来。
果然,他的寝宫四处守卫都较之前多了三倍不止。
这守卫防得了人,挡不住玄龟。
障眼法下,我轻而易举便进了他的寝殿。
惠妃也在。
只不过在外殿,焦灼地来回走动,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淡然。
内殿除了两个太医在侧,已是无人。
毕竟是天花,没有得过天花的人,都不能近侧。
待我将两个太医都引了出去,这才走到他身前。
好在病程不久,只是整个人高热不退,起了许多疹子。
「你怎么来了。」
他睁开眼,看到是我,恍惚了片刻才问道。
「朕让你离开,你怎么不走。
「在怪朕吗?
「朕如今病了,你快离开这。
「不论什么,待朕好了朕都应你。
「归良……」
他呢喃几句,又昏睡了过去。
周身的紫气如火焰一般随风摇摆,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我轻抚他滚烫的额头,度了一些灵气过去。
我虽不会治病,可这些许灵气已足够他熬过这天花。
只这片刻,原本摇曳的紫气便凝实了许多。
我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的枕榻下,我翻到了一份奏折,正是奏报京郊天花蔓延的噩耗。
他的朱笔批着,朕亲去。
这一去,京郊的天花没有止住,他自己倒先染上了。
也不知那些大臣怎么就没拦住他。
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小皇帝,归良要走了,其实归良便是你喂了这几年的玄龟。如今,便是来偿了这份恩情。
「你安心睡吧,天花,归良为你收了。」
我伏在他胸前,他的高热已退,看样子,很快就能醒了。
那和尚说得没错,恩难偿,真的难。
若想去了京郊的天花,必散了我这通身的修为。
我贪了他的一身龙气,又在他的庇佑下躲了天雷,如今不仅要还了。
还要搭上我千年的修行。
着实是亏得很。
我从他的寝宫退了出去,临走前,拿走了放在食盒里的一盘绿豆糕。
在外殿又看了惠妃一眼。
她的凰鸟神魂依旧,有她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施着障眼法,我寻了纸笔,留了一封短信,放在原先放绿豆糕的食盒中。
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富丽堂皇的皇宫。
当初那一网将我兜进了宫,初见他时,他才是个半大小子,如今已是天子之身,凰鸟神魂在侧。
短短几年,我化了人形,尝了甜,吃了苦,受了疼,他终究是我的镜中花,水中月。
爱而不能得的一场梦。
堂堂玄龟,修行千年,竟也着了情劫的道。
不知道那和尚见了我,会不会笑得前俯后仰。
散尽我这一身修为,京郊的病灶已被彻底拔除。
我摇了摇尾巴,没了修为,便失了人身,不过到底还是做玄龟自在。
17.
没了法术,我只能爬着出宫。
竟忘了这遭,早想到这一点,就该先出宫再施法的。
路上偶有人看到我,也没有人有闲心理睬。
直到宫门口,那侍卫看了我一眼:「你这老鳖怎么跑了出来?」
「你管只老鳖做什么,跑就跑呗。也不是什么稀罕,难不成从里面飞出一只鸟,你也抓?」另一个侍卫说道。
我听得生气,什么老鳖老鳖,我是玄龟好吗!玄龟!
可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默默爬走了。
但凡我说一个字,今儿这命就没了。
毕竟如今修为尽失,想掐诀都没能力。
走了不远,就瞧见那和尚站在那摇蒲扇。
「你这和尚,就没点正事儿?整日里算我这点事儿倒勤快。」我笑骂道。
「等你去找我,我怕你这样半道上再被捞走。索性来接你。」他笑道,「修为散尽了?」
「尽了。」
「也罢,终究是一场因果,了便了了。」他点点头,俯下身,轻触我的龟甲,「归良,我的劫至了。」
「什么劫?」我有些担忧。
「你不必知。」他摩挲着我的龟甲,「这道裂纹还疼吗?」
「早不疼了。」
「那便好。」他起身,「归良,若此劫我度不过,怕是金身将破,命落黄泉。」
「若此劫我度过了,怕……便要离开了。」
我侧着身,用龟甲蹭了蹭他的裤腿:「你早晚要去做你的罗汉。若有朝一日,你真度不过你的劫,我也帮你。」
他笑得大声,却是没有接话。
「想再看一眼里面吗?」他指着皇宫问道。
「能看吗?」
「若你想看,便看得。」
犹豫了片刻,我摇了摇头:「算了,因果已了,恩也偿清,还要看什么?」
「吃点东西吧。」和尚从身上掏出来油纸,里面包的河虾,新鲜的。
我吃了几只,想起来藏在身上的绿豆糕,因为失了法术,竟也被丢在了半道。
委实有些可惜了。
「和尚,我们这是去哪?」
「随缘。」
也好。
反正我一玄龟,寿命千载万载,有的是时间再修行,待我下次化人形,定再不图什么捷径,老老实实受雷劫化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和尚说,惠妃诞下了皇子,封了皇后。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
毕竟封后那日,空中凤鸣凰舞,凰鸟真身驾临了一瞬,那股子威压震得我一整日都抬不起头。
我随着和尚走了许多地方,眼看着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富裕,听他们夸那个小皇帝是一代明君。
心中,异样的情绪也渐渐消散。
他本就是一代明君,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浓郁的龙气便已是明证。
如今四海升平,想必他能有所宽慰。
也听闻皇上在悬赏找一只玄龟,背部有一道裂纹。
不过,没人见过玄龟,官府的门前日日排着长队,那些人手里拿的不是乌龟就是老鳖。
没过一段时间,那悬赏便撤了。
毕竟劳民伤财,也遍寻不到。
我是一只玄龟,修行千年,却毫无修为傍身,仅剩的一技之长,便是扔一块龟甲趋吉避凶。
如今跟着一个疯癫和尚到处游历。
每日除了吃、睡,就是边爬边同他斗嘴唠嗑。
也挺美。
只偶尔夜深时,总恍惚看着一个少年手持朱笔,写写画画,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他的面容已经不清,只剩下一团浓郁的紫气萦绕不散。
还有一声,轻唤:归良。
每到此时,我便将长尾卷在那和尚的手腕上,灭了那幻象。
(完)
番外
不知是过了几个春秋。
小和尚的金身越渐灼目。
罗汉的劫真是难度,这一度便是好些个年头。
「归良,想不想登天门?」
「不想。」
和尚笑了,蒲扇拍在我的龟甲上:「做神仙不好吗?」
「做神仙那么好,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喜欢做和尚?」
「难道,你不想再见他一面?」
我摇摆着长尾:「他?他寿元尽了吗?」
和尚若有所思地看向我,微微摇头,似是悟了什么,片刻后才又露出那高深莫测的笑:「你竟已放下了。」
「我杜归良,拿得起,自然放得下。再者说了,他寿命不过百年,放不下又当如何呢?」
「他已登天门了。」和尚说道,「人间天子,受百姓念力加持,一步便踏入了天门。」
「那我更不能去了。如今他做了神仙,我仍是玄龟,见了也是徒增烦恼。」
说完,我抬头看了一眼天,浩渺无际之上,不知他做的是哪路神仙。
是否比做人时快活几分。
「你可知他的本名法宝?」和尚又问我。
「我怎么知道。」
「你应该知道。」和尚将蒲扇平置,化出了一个紫芒逼人的龟壳。
「这不是我的龟壳吗!」我惊了一跳,当初我送给那个小皇帝的龟壳,他还镶了金边挂在胸前。
「正是。」和尚轻笑,「登天门后,凡间种种都了若指掌,他自然知道杜归良就是那只玄龟。」
我胸口闷了一下,旋又摇着脑袋:「我杜归良的龟甲想必十分好用。」
和尚拊掌,「甚妙!毕竟是你杜归良褪下的第一次壳,灵气逼人,再加上他的本命加持,如今也是响当当的法宝。」
「自然。」我不想再说话,将头搭在一旁的石阶上。
「和尚,你的劫是不是已经度完了。」
我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转过头看向他。
这些日子,他的金身已灼目得令我无法直视,每次看他,都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而且,卜算也无法测出任何关于他的答案。
除非,他已不在我能卜算的人之中。
「嗯。」他点点头,「我也已放下了。」
「真难。」我咂咂嘴,「也不知是什么劫,生生耗了你这些年。」
和尚看向我,我却已看不清他的面容。
「归良,我若走了,你该如何?」
「这些年跟着你也攒了不少功德,修为恢复的很快,自保无虞。」我将长尾缠在他的腕间,「你放心,你走后我定躲入山间深湖,潜心修行。」
「然后呢?」
我愣了一下:「然后?待那时看我想做什么,便去做咯。我又不是你们这些神仙。」
和尚周身金光乍泄,声如雷鸣:「如此,甚好!
「归良,我去了。」
言罢,原先熟悉的小和尚化作虚无。
罗汉金身已复,瞬时压迫得我伏在地上,也只一瞬,他便消失得渺无踪迹。
我看着留在地上的几尾虾,竟突然觉得有些不舍,他去后,以后又要自己觅食了。
连说话的伴儿也没了。
「走吧…」
我喃喃自语:「找个深水潭子扎进去,再出来,人间又是一幅新颜色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