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真实的破案过程是怎样的?

做刑警的第 10 年,赵大成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凶手就在他曾得罪过的无数犯人中。

阴冷的停尸间里,7 岁的小飞躺在那,妻子一边责备着赵大成,一边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儿子,你没有这个爹,走,跟妈回家,妈一定看好你。」

四个大男人才控制住这位绝望的母亲。

这是刑警赵大成 28 年来,最漫长的一天。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同事,不知道怎么安慰爱人,也不知道案子该怎么查、从哪查。甚至于,怎么跟自己的儿子告别。

之后的十八年,他是失去孩子的父亲,也想要复仇的刑警。

小飞出生那天,他爹赵大成是在他妈秀芹被推进产房后,才赶到医院的。

赵大成刚处理了一个挺难缠的嫌疑人,耽搁了点功夫。

他粗暴地推开走廊里的其他病患家属,产房门口,自己爹早到了,正瞪着他。

赵大成就当没看见,问,进去多久了?

老爷子没搭理他,父子俩一起望向产房门口。

大概两支烟的功夫,爱人秀芹就被推了出来,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赵大成探头,没来得及看清长相,先皱起了眉——这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就满脸皱纹,像个小老头?

真他妈的难看,赵大成心想。

他第一次抱起小飞,就被小飞一脚蹬在脸上,赵大成不干了,抽出一根指头指着儿子,说臭小子,你以后归我管了,最好老实一点。

当过兵的老爷子在赵大成背后「啪」地给了他一巴掌,说你给我听好了,你一直都归我管,少把你对付犯人那套用在我孙子身上。

赵大成没敢吭声。

那是 1990 年,赵大成刚 21 岁。

成为「刑警小赵」——3 年;「小飞他爸」——5 分钟。

1

对于这个毫不客气,一脚踹进他生活的小东西,赵大成没啥特别的感觉。

两岁以前,小飞在他的印象里基本是空白的,他只记得爱人秀芹有时会和他说,儿子的衣服又小了,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会翻身、会走、会喊他「爸爸」。

他的时间更多都拿来管教自己辖区里那些不让他省心的孩子们。

有一次,他在游戏厅门口看到几个小混混打架,大喊一声,小兔崽子不学好!

他上去就给在场的每个人一人一脚。其中有个小孩,14 岁,赵大成把人喊到跟前,「咣」给了一个耳光,说:「你小子记住了,以后再敢在街面打架,被我发现了打断你的腿。」

小孩只能忍着疼,点头答应。赵大成转身,想了想,又折回来,告诉小孩,「我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像小孩这样记吃不记打、扶也扶不起来的街溜子,赵大成见过很多。

因为国企改革,当时大批员工丢掉铁饭碗,苦于生计的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发了疯,涌上街头却无所适从。

无学可上、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在街头耍狠斗气,大人们则挣扎在养家糊口的漩涡里,路口被各种摆摊的小贩占据,到处都是讨生活的人,经常会因为抢个好位置打得头破血流。

赵大成记得另一个男孩,初中辍学到夜市里卖衣服,混混让他交管理费,他交不出来就把他的摊位砸了。男孩打伤了其中一个闹事的小混混,对方大哥让他赔钱,他拿不出来,就索性「命偿」,跟着大哥混了。

赵大成再碰上他,男孩已经是那条街上最狠的小混混了,还不到 16 岁,把一个成年人扎了十多刀。

之后再在街头遇到这种年纪轻轻就打架的小孩,赵大成见一次打一次。

看着面前不服气的小孩,赵大成瞪起眼睛——

「你重复一遍,我是谁?」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大队,赵,赵……」

一巴掌。

孩子吓傻了,他又告诉了一遍,小孩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又是一巴掌。

赵大成让他大声点,后面再加上——不能在街上打架。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不准在街上打架。」

……

最后小孩当街喊了足足 20 遍,赵大成才放过他。

虽然才进刑警队 3 年,赵大成已经「打」出了名堂,当时很多犯人都以栽在这个年轻、但够凶的「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手里为荣。

2

赵大成的手上又新添了几道小伤疤,因为打碎了嫌疑人的眼镜。

镜片扎破了嫌疑人的眼皮,也划破了他的手。

最近辖区里不太安生,体工队的黄三黄四兄弟俩总闹事,哥哥黄三身边常年围着一些练体育的队友,弟弟黄四仗着哥哥的势力经常打架。赵大成和搭档沈凡三天两头就得跑一趟。

那个他当街教训的小孩也给他惹事,不光记住了他叫赵大成,还学会了「使唤」他。没几天就用上了他教的那句话,「我认识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

小孩和人打架,一砖头把对方脑袋拍出了血,对方报警,派出所把小孩拘了。

小孩害怕了,搬出赵大成,派出所民警都认识,以为这孩子是他亲戚,就给刑警队去了电话。

赵大成当时在外面执行任务,回来时已经天黑了,但放心不下,骑上自行车直奔派出所。

一去,先替小孩把对方医药费赔了,又把小孩带回队里。不能让孩子就这样废了,他得管管。

一进办公室,赵大成一脚把小孩踹倒,又把人铐在了暖气片上。小孩也不敢出声,直到憋不住尿了,才说想上厕所。

赵大成拿了一个盆,让他往盆里尿。等他尿完,把尿盆放到小孩跟前,又让他头朝下,倒立。

小孩稍微一动,赵大成就一皮带抽上去。

这姿势,大人也撑不了多久,还被自己的尿熏着,没一会儿小孩脑袋就嗡嗡响了,脖子、腰、腿都发酸,哭着大喊,「你整死我吧!」最后一头砸在尿盆里。

收拾归收拾,每次把人拎回来教训一顿之后,赵大成都会带小孩洗澡、吃饭,告诉他以后再敢打架,肯定饶不了他。

但小孩没啥反应。看着这死拧的小鬼,赵大成想起自己儿子。

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处理这些惹是生非的小混混,可对于怎么做爸爸,赵大成并不确定,他只知道,得对小飞好,以及,不能让小飞变成这样。

小飞个头蹿得快,已经快够到他腰了。小飞喜欢吃糖葫芦,赵大成只要没任务能回家,一定会给小飞带一根。

无论多晚,只要一听见家里的大铁门响,小飞就一骨碌爬起来,趴在窗台上等着他进屋。

而这种时候,赵大成那双带着伤疤、时常握成拳头的手,会下意识地在把糖葫芦送到儿子嘴里之前,先掐断竹签尖的那一头。

小飞总是先给妈妈吃第一口,赵大成会假装生气,说你得给我吃第一口,我给你买的,说着伸手去抢。小飞就迅速跑开,把糖葫芦喂到妈妈嘴里,「我还是妈妈生的呢!」

赵大成有时会被小飞吓一跳,好小子,这都从哪儿学的?

第二口,小飞会给赵大成。

甜,看着儿子就觉得嘴里甜津津的,比吃了糖葫芦还甜。

这幸福在那天戛然而止。

3

1997 年 7 月 1 日,赵大成拖着灌了水的警用皮鞋,在荒草甸大声喊着儿子小飞的名字。

下落的夕阳照着荒草甸的水坑,上面偶尔落下蜻蜓,赵大成的影子还没触碰到水坑边缘,蜻蜓和不知名的昆虫就会飞走,浑浊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水波纹。

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这是赵大成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

早上八点,全局召开迎接香港回归的大会,赵大成作为刑警队的代表,和队里一起去开会。激昂的音乐响起,赵大成反而有些坐立不安。

他今天本来答应了小飞去公园坐旋转木马的,但队里临时叫他来开会,他就只能把儿子自己放在家。

最近他工作很忙,基本没时间带孩子,这次本来也轮不到他。但今天岳父生病,妻子秀芹临时回老家几天,照顾小飞的事才落在赵大成身上。

他风风火火地蹬着自行车赶回家,推开门喊,儿子——

没人应。

赵大成回身去看门后,捕蜻蜓的网没了,心里有了数。

小飞这孩子皮,应该是去「荒草甸」捉蜻蜓了。

「荒草甸」赵大成去过几次,都是因为在那儿发现尸体了。

那里常年长着一片半人多高的野草,还有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小河,对面是一座山包。因为太荒凉,平时几乎没人。

但小飞这臭小子最喜欢去那儿玩,赵大成不让他去,一是怕儿子掉河里,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真出了事就瞎了;再就是他爹是干刑警的,杀人放火的罪犯着实抓了不少,怕有人记仇报复。所以只要看到小飞鞋底有泥,赵大成就知道儿子又偷偷去那儿了,免不了一顿狠揍。

水漫过赵大成的脚踝,他也顾不得了,顺着河水流向望去,心里开始不自觉地嘀咕:小飞不会水,如果下了河,会不会……去你妈的,赵大成马上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天快黑了,小飞早回去了。

想到这,他又蹬上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家赶。

可自家房门还是自己走时那样半虚掩着,赵大成有点发虚了,他推开门,连冲着屋里喊了好几声,「小飞?」

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上了发条的老挂钟有节奏地发出滴答声,什么回应都没有。

赵大成翻出电话本,给小飞班里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打电话,幻想着哪个同学能在电话那头喊,小飞,你爸爸来电话了。但直到最后一个电话打完,没人知道小飞在哪儿。

出事了。

赵大成赶回队里,拉上自己最铁的兄弟沈凡,把他能想起来的各种地方都找遍了,直到天亮,也没见到小飞的影子。

队里同事陆续来上班,队长听说了这事,眉头紧锁,问赵大成——

「你觉得谁敢动小飞?」后面又加上了一句,「你得罪的人里。」

赵大成一下子有些结巴,不知道怎么回答。

4

这 10 年怎么过来的,赵大成自己心里有数。

每年光凶杀案就有一百多起,有一次搭档沈凡说,呀,三天了,居然这么消停,赵大成踢了他一脚说快闭嘴吧。结果当天晚上辖区内就死了两个,一下子全补上了。

赵大成有时候会想,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赵大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跟犯人起冲突。他们抓到一个强奸犯,强奸自己姐姐长达十年,姐姐实在受不了,报了案。赵大成他们赶到的时候,嫌疑人握着菜刀,站在房顶。

可能看赵大成年龄小,那人向他守的方位窜过去,手里挥舞着菜刀。赵大成吓愣了,好在同事反应快,扑倒了嫌疑人。

后来审讯的时候,嫌疑人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淫笑着说:「姐姐的胸脯好大好软。」赵大成实在听不下去了,愤怒夹杂着差点丧命的惊吓,冲上去就是一顿训。

事后同事告诉他:「用皮带,不然手多疼。」

刚进刑警队,因为经验不够,赵大成吃过不少亏。参加抓捕,门踹开了会第一个冲进去,结果被歹徒飞来的酒瓶砸中脑袋;从部队复原回来,他迫不及待留头发,想赶潮流梳分头,却在出任务时被嫌疑人一把薅住。

后来同事教给他,碰到里面打架,踹开门,先喊一声警察,都别动,没动静了再进去。

嫌疑人剃头进号子的时候,他气得一把夺过推子,把自己好不容易留起来的分头剃成了参差不齐的寸头。这头型一直留到后来头发掉光了都没变过。

嫌疑人给的这些血泪教训,赵大成都记住了。

90 年前后,警察队伍中科班出身的民警占比很小,他们没接受过什么正规的专业训练,像赵大成这样部队出来的已经算不错了。现场勘查,最高端的设备是照相机,检验室里只有显微镜。破案、拿人,靠的基本都是蛮劲。

那是建国以来犯罪率最高的 10 年,也是严打最猛烈的 10 年。

他脸上的稚气渐渐褪下去,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走在街上,开始有人看见他就不自然地往后躲。这个 19 岁就进刑警队的大男孩,他越来越像一个老警察了。

代价是,现在儿子失踪了,他一算,发现自己得罪的人根本数不清。

5

这些年沈凡一直跟赵大成搭档,他心里一早就有了怀疑对象——他俩辖区里的那对兄弟,黄三黄四。

因为偷看女的上厕所,弟弟黄四被赵大成抓过一回。当时黄三晚到了一步,看着警笛在自己面前呼啸而过,黄三放出话来,一定要收拾赵大成。

很快他就付诸了行动。

黄三在小飞放学的路上劫住小飞,「给你爸带个口信,你爸抓了我弟,我杀你全家!」

当时赵大成住平房,门口有两扇大黑漆铁门。早上四点,天刚蒙蒙亮,黄三带着两个兄弟摸到赵大成家门口,他把背在身后的双管猎枪亮出来,把子弹压进去,示意两个手下敲门。

咣咣的敲门声把邻居家的狗惹得汪汪叫,但没人应门。黄三急了,用猎枪枪托使劲砸赵大成家的大铁门。

这回,屋里终于传来动静。

听到屋里有人,黄三照着铁门「咣咣」就是两枪。

赵大成的爱人秀芹正开房门,刚探头问了一句「谁?」就被两声巨响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头皮直发麻。

秀芹个子不高,子弹擦着她头顶飞过,打碎了她身后的门玻璃。

偏了。黄三掰开猎枪,想把弹壳退出来再上两发新弹,但弹壳一下卡住了。手下一看,黄三这是要玩真的,赶紧扯着黄三,拎着抢,跑了。

赵大成当晚有任务没在家,等他回来,就看见自己老婆抱着儿子,娘俩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也不敢说话。

赵大成急了,和沈凡红着眼查了一阵,只抓到了黄三的两个手下。

赵大成他爹一个劲劝儿子,要收敛,要注意,你这一家老小还要正常生活的,防止人家再报复。

当时因为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只能先挂着。现在,小飞突然不见了,沈凡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张脸就是黄三。

赵大成发动手里的线人打听黄三的下落,同时也从荒草甸的周边展开地毯式搜索,寻找小飞的踪迹。

7 月 5 日,小飞失踪 5 天后,在距离赵大成家 6 公里远的一个垃圾箱里,有人发现了一具男孩的尸体。

队里是凌晨接到的报案,沈凡一听说尸体是个孩子,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就猜到可能是了。他们谁都没敢通知赵大成。

但赵大成不知道怎么的,天刚亮就骑着自行车到队里了,知道了信儿立马奔现场去了。

那具小尸体蜷缩着躺在垃圾箱里,就像平时赵大成回家晚了看到的,睡着了的小飞一样。

队里的兄弟正要把孩子的尸体从垃圾箱里抱出来,赵大成大吼一声——

「放下他,谁都别他妈碰他!」

喊完这嗓子,他感觉自己心跳一下好快,冲过去,一把推开要去抱尸体的法医。

赵大成把自己箍在垃圾箱上,自己不动,也不准别人靠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眼前这臭小子了。

这是他的小飞吗?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他记得小飞两岁里的一天,自己下班回家,小飞抱着他的拖鞋走到他面前,整整齐齐地放下,然后说:「爸爸换鞋。」

赵大成一愣,没等反应过来,小飞又往他嘴里塞进去一个奶片。

他忍不住细细去看自己儿子:小寸头,椭圆形的脑袋,皮肤因为总淘气晒得有点黑,是健康的那种黑。和自己一样的大眼睛,双眼皮,透着机灵劲。

赵大成浑身一暖,把小飞抱进怀里使劲去亲,秀芹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说看你胡子把孩子祸害成什么样了,还亲。赵大成低头,才看到小飞闭着眼睛抿着小嘴,使劲忍着他的胡茬。

赵大成抱着儿子凑到秀芹面前,又要用胡子去扎秀芹,秀芹赶紧抢过儿子往屋里跑。小飞被逗得咯咯咯地乐着,嘴里喊着,妈妈快跑,爸爸来扎我们了。

好像就一转眼的功夫,那个舔着奶片流口水的小不点,都背上书包上小学了。

他的身上还穿着离家那天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衫,胸前别着校徽,水蓝色短裤,黑色凉皮鞋和白色袜子,就是一动不动。

6

赵大成感觉手指发麻,眼前冒金星,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做梦了,赶紧醒过来,还得送儿子去上学呢,抬手就要扇自己巴掌,沈凡赶紧过去拉住他。

赵大成咬着牙,费力地挤出几个字,「让我自己来。」

凑近了,蹲下,他不敢看又忍不住去查看小飞头上的一处凹陷的伤口——应该是被人用钝器击打造成的颅骨塌陷,全身只有这一处伤,也是致命的那一下。

臭小子,疼了吧。

赵大成抱起儿子,比印象里的轻。小飞的血蹭到赵大成的手上,已经冷了,他只能把怀抱收得更紧。

垃圾箱附近并没有太多血迹,应该是抛尸现场,并不是第一现场。赵大成注意到,小飞的身上、脸上,包括头部的凹陷处都沾有水泥灰。

而本地只有一家水泥厂。

他和沈凡一起赶到那家水泥厂搜查,从销售处那儿拿到了近期所有把水泥销往本地的企业名单,队里的其他兄弟也对水泥厂里里外外进行了搜索,但两个方向都没有结果。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哭不出声,回去的路上一直用力搓着自己的手,上面有他来不及清洗,已经干掉的儿子的血。

一进办公室的门,赵大成就看到爱人秀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眼睛红肿,头发凌乱,裙子的一角还破了。

值班民警偷偷告诉赵大成,嫂子昨晚一夜没合眼,也不吃不喝,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没敢告诉她小飞的事。」小民警压低声音,说完拿起毛巾往出走。

屋里只剩下夫妻俩,赵大成看着憔悴的爱人,清了清嗓子,开口,却像说了句废话。

「你怎么来了?」

秀芹无神的眼睛一下钉死在他身上,「小飞不在了是吗?」

赵大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水泥厂的时候沈凡就问他,告不告诉家里?可赵大成怎么知道呢。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告诉秀芹。

「甭着急,这不是还在找呢吗」,赵大成只能干巴巴地对秀芹挤出一句,说着,手却不自然地抖起来,他下意识往身后藏去,反引的秀芹去看——

沈凡赶紧站到俩人中间,推着赵大成说:「赶紧去洗洗,别给弟妹吓着,洗完陪弟妹回家。」

没等赵大成转身,秀芹就猛得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是不是小飞?!」

赵大成不吱声,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了,他低下头,强往下咽。

秀芹紧抿着嘴,死死抓住赵大成带血的手,「我要见我儿子。」

沈凡劝别见了还是,但秀芹就像没听见,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你们不让我见我就去死!」

当天下午,秀芹就听说家附近有个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男孩的尸体,穿着小飞学校的校服。

她就骑上自行车往过赶,心里默念不是小飞不是小飞,但身体忍不住打抖,手一歪就连人带车摔了。再骑了几次,怎么都握不住车把,最后把自行车扔在路边,一路跑到了自己男人所在的刑警队。

可她的男人却连一句实话都不愿意跟她讲。

7

阴冷的停尸间里,他们的儿子小飞就躺在那儿。看到儿子的瞬间,秀芹的鼻子突然止不住地流血,赵大成想过去抱她,被秀芹反手扇了一个耳光。

脑袋里嗡嗡响。一下,两下,三下——停尸间里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回响,一滴接一滴的鼻血砸在地板上。秀芹连续抽了多少个耳光,赵大成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不让沈凡拦着,都接下来。

「我让你看好儿子,你怎么看的?」秀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赵大成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突然,秀芹晃悠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小飞扑过去,「儿子,你没有这个爹,走,跟妈回家,以后妈一定看好你。」

赵大成怔了一下,冲过去抱住了秀芹,沈凡也赶紧阻拦,但两个大男人却拦不住。

队里的同事闻声都赶过来,四个男人才控制住了秀芹。这位 5 天没见到儿子,之后也永远见不到的母亲,终于力竭了。

赵大成把秀芹安顿好再回到队里,浑身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四周寂静无声,他这才感觉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这是他 28 年人生里最漫长的一天。他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同事,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的爱人,也不知道案子该怎么查、从哪儿查。甚至于,怎么跟自己的儿子告别。

他好希望能有个人来告诉他。

做刑警 10 年,做小飞他爸 7 年,可今天,他好像既不会做警察,也不会做爸爸了。

他没怎么哭,只是脑子不可抑制地在想小飞。他想起因为吃糖葫芦的事,秀芹偷偷埋怨他,「你就宠着他吧,哪有天天吃糖葫芦的,多费钱。」

他嘴上说着这算什么,几毛钱的东西,转头自己就去买了一兜子山楂,回家自己给儿子做。家里的白糖少,有的山楂没沾上糖,小飞也不管不顾,一口气吃掉七八根,结果夜里就开始吐酸水。

刚好没几天,他又以庆祝为借口,带小飞去参加婚礼。小飞在宴席上一顿猛吃,吃拉肚子了,赵大成着急送儿子去医院,把儿子放在自行车后座,结果小飞的脚又不小心卷进车轮里,被车轱辘搅得血肉模糊。

秀芹离家三天,儿子就被亲爹折腾得小脸蜡黄,还挂了彩,秀芹抄起棍子就打赵大成,愣是半个月没让他进屋睡觉。

这么一想,他好像真的是个挺操蛋的爹的。他想努力做个好爸爸来着,就是好像来不及了。他学得太慢了?又或者小飞长得太快了吧。

他们之间仅有的 7 年,到这,就都用光了。

8

赵大成站在垃圾箱面前,是小飞被抛尸的那个垃圾箱。

下一秒,他一头钻进垃圾箱里,把当时小飞身下的垃圾一样样翻出来,发现了一样挺特别的垃圾:一个黑色本夹。

那时还没有满大街的摄像头,为了确定小飞被抛尸的时间,他和沈凡拿着本夹在附近挨家挨户问是谁扔的。同时,队里兄弟全部出动在周边找目击者。

可走访持续了一个星期,依然没有人出来认领。

本夹上有一些书写的印迹,沈凡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发现有一处好像是人名,再对照附近居民的户口登记,真找到了这家人。

赵大成一上门就发现,自己之前来过这家,但这家人当时一口否定。

赵大成眼睛一下就红了,一脚踹开人家房门,抬腿进屋,一把六四手枪就要顶人家脑门,逼问对方为什么不承认。男主人眼看要吓哭了,沈凡也没想到赵大成会来这么一下子,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搭档,一个擒拿反背,赵大成被撂倒在地。

丢本夹的是这家的孩子,和小飞一个学校。

沈凡拉着孩子的手在一边耐心地询问,原来,孩子是为了换一个新的,趁父母睡着了偷偷把本夹扔到垃圾箱了。

赵大成知道没戏了,转身又踹了一脚房门,悻悻地出去了。沈凡没理他,继续问孩子,扔本夹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附近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孩子小声地说,当时太害怕了,总感觉身后有人,「我听到了自行车的声音。」小孩忍不住回了头,身后确实有一辆自行车,「横梁上贴着一张圣斗士星矢的画片儿。」

沈凡闻言心里一动,带着孩子去确认当时看到自行车的位置,在一个小二楼的墙角。

当晚,嫌疑人很可能是趁着夜色,用自行车驮着小飞的尸体来这抛尸,不巧碰见这个孩子出来扔本夹,怕被发现,所以暂时藏了起来。这意味着,那小二楼附近可能有嫌疑人留下的痕迹。

沈凡拉上赵大成,顺着墙角往上看,是一段水泥楼梯。他们凭感觉走了上去——

一排平层的房顶之上,一辆黑色自行车倒在那儿。

赵大成赶紧跑过去看,车的横梁上贴着一张圣斗士星矢的画片儿。

就是它。

赵大成知道小飞喜欢圣斗士星矢,这个画片儿很可能就是儿子贴上去的。赵大成在这辆车上一寸一寸地找,终于在车把位置发现了一枚残缺的指纹。

终于出现有价值的线索了,赵大成猛地站起来,夏天的热风一下扑在他身上。

他感觉是小飞朝他跑过来了。

从小飞五岁开始,赵大成就让他练跑步,只要他在家,早上五点,爷俩会雷打不动地起床。赵大成弄根橡皮筋绑在他俩的腰上,防止小飞偷懒,但小飞经常趁着赵大成不注意把橡皮筋解开,然后故意拉开点距离,弹在赵大成背上。

赵大成知道儿子的小把戏,但他假装不知道,每次被橡皮筋弹到,他就龇牙咧嘴地喊疼,小飞就乐得直跑。他有时会转身去追儿子,挠他痒痒,让小飞哭笑不得地向他求饶;有时又会故意坐在地上半天不起来,小飞以为他受伤了,就会跑回来,把毛茸茸的小脑袋伸进他怀里。

现在他明白了,那就是被在意、被关心着的感觉吧,可自己当时只顾着闹了。

他才只有 7 岁,除了糖葫芦,还有好多没吃过的东西;除了圣斗士星矢,还有好多没玩过的玩具,他还有好多没过过的日子,而那些,本该是和他这个做爸爸的有关的。

赵大成在原地愣了一会,意识到小飞再也不会从路那头朝他跑过来了。

接下来的路,得靠他自己走了。

他把儿子贴了圣斗士星矢画片儿的自行车照片贴满局里的公告栏,把车把上那半枚指纹的纹路刻进了自己的脑子。

这一走,就是 18 年。

9

2015 年,我不认识赵大成,他更不认识我。

真正让我们产生联系的,是那个过于诡异的现场——在我面前,有一个从 6 楼掉下来摔碎后脑勺的女人;一个发出了「托孤」短信的手机;以及,一枚从手机上提取到的指纹。

当我把这枚指纹录入系统,居然比对上了一起 18 年前的案子。

18 年前的旧案报告里没有嫌疑人的照片,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贴着圣斗士星矢画片儿的自行车照片,车把上留有半枚残缺的指纹。

那起案件的受害者是一个 7 岁的男孩,尸体在一处垃圾箱被发现,头部有致命伤。

一个 18 年前出现在 7 岁男童抛尸现场的身影,18 年后,又再度出现在一个女人坠楼的现场。

我清晰地感知到,这不可能是巧合。

这样的高坠死亡现场,最先要确定的就是,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

法医告诉我,女人死前没有外伤,就是被摔死的,派出所民警倾向于意外身亡,因为几米远处有一个摔坏了的晾衣架,怀疑死者是在晾晒衣物的时候不慎跌落。

但我抬头看了一眼六楼,发现死者头朝外,脚冲着楼,仰卧在路面上,感觉没那么简单。

我没拎勘查箱,快步跑上六楼,没想到房门已经大敞,里面还站着六七个人,有的抽着烟,有的趴在阳台往下看,我随口骂了一句,「妈的,看热闹也不分时候!」告诉民警,所有进过这屋子里的人全部带回去查。

我顾不上戴手套和鞋套,挽起袖子赶紧去阳台,地砖上已经被刚刚那些人踩了乱七八糟很多脚印。

这当中,我找到了一种类似拖鞋的脚印,脚尖冲外,大体轮廓看是女性的拖鞋。我顺着看向围挡上的瓷砖,上面也留有这双拖鞋的脚印,但这次是脚尖冲内,再探头看了下死者落地的位置,与这里几乎是一条直线。

嗯,这里就是坠楼的起始处。

脚尖冲内,加上坠落后头朝外,仰卧,围栏上还有手掌印,死者应该是自己用手脚撑着爬上的露台,然后后背朝外,向后掉下去的。

初步看确实不排除自杀,但以这样的姿势这么勇敢地跳下去,得有很大的自杀欲望。

我开始在屋内转悠,想找到遗书或者电脑手机里的这类信息。

据了解,死者叫王文娟,是 6 楼的户主,38 岁,在附近商场做个体服装经营,离异,有个 12 岁的儿子,快小学毕业了。

我在王文娟的手机里看到了一条短信,是发给儿子的——儿子,妈走了,房子和卡上的钱留给你李叔,以后他会照顾你。

王文娟的通讯录里有几个姓李的联系人,但手机显示并没有和这些人有过通话,我让民警直接去运营商那儿调取通话记录,以防手机记录有删改。

同时,经过反复的核查比对,确定这两枚相差 18 年的指纹同属一人。我立马让民警联系了当年办 7 岁男孩这起案子的单位,准备协查。

就是这通协查电话,让已经成了「老赵」的赵大成,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10

我和民警正研究怎么找到这个短信里提到的「李叔」,咣当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踹开,先是一条粗壮的腿,然后闪进来一个中年光头的胖子。

「我是赵大成,负责跟进协查的,赶紧把情况和我汇报一下。」光头一进来就把警官证往我桌子上一拍,说完自己点了一根烟,手指夹烟,敲着桌子,等我汇报。

我斜着眼睛看他,这人怎么这么彪,踹门进屋,当是抓犯人呢?再说跨地区办案,哪有就来一个人的?

光头说我着急,就先过来了,其他人随后就到。

我白了他一眼,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抢功」来了。抢功还这么冲,和谁俩呢?干脆没搭理他。

这时候,民警把王文娟的通话记录和信息送过来了,但没等我接,光头直接把手里的烟撇地上,一把抢过去,又顺手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烟拿起来,像抽自己的烟似的,直接用发紫的厚嘴唇叼出来一根,点上,然后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细细地看。

我脏话都到嘴边了,光头又忽然起身,朝我走过来,粗壮的手指指着通话记录里的一个号码——

「这个人,身份证号段是我们那儿的,查这个人!」

我很能理解像光头这样从协查单位过来的人,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当年挂着没破的案子,看见啥线索能跟自家那地方沾边,就激动得很。

但我不知道的是,这事关他的儿子,而且当年,他曾离那个杀害他儿子的人无比接近。

赵大成的队里曾收到过一个重磅线索。

就在小飞失踪前两天,被赵大成抓进去的黄四刚放出来,而且一出来人就不见了。据线人透漏,黄四出狱当天是哥哥黄三亲自去接的,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弟,你出来了,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姓赵的。」

简直是公开下了战书。

按着黄三之前的做派,放出话来势必会有所行动。于是赵大成和沈凡当时直接去黄三家走了一趟,黄三的母亲看了自行车照片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记得车把套有破损。

这辆自行车本来是黄三父亲在用,前段时间黄三突然回来,说自己摩托车打不着火了,就骑走了这辆车,之后再没骑回来。当时黄三父亲还骂他,一回来就把家里东西弄丢了,黄三说一个破自行车,丢了也不心疼。

黄三母亲觉得肯定是儿子出去赌钱,输给别人了,不然真丢了黄三不会善罢甘休。

赵大成和沈凡立马搜查了黄三家,在黄三的枕头下,赵大成发现了一个黄色的秒表。

秒表的形状是个圆乎乎的熊猫脸,两边带按键。这种表能看时间,能当闹钟,还能当秒表……赵大成太熟悉了。当时小飞磨了他好久他才买给儿子,那是小飞去年的生日礼物。

后来小飞淘气,把上面用来栓绳子的挂钩弄断了,不能挂脖子上了,他怕丢,也想学大人带 BP 机那样,就别在腰上,但总往下滑。

沈凡也认得这个秒表,还是他陪赵大成一起把铁丝烧红做了个卡子,这样小飞就可以把表稳当地别在腰上。

当时赵大成一边忙活一边念叨小飞,说这小子就是个孙猴子,什么东西到他手里,用不了几天就弄得不成样子。沈凡看赵大成满脸的幸福劲,说那还不是随了你这个爹,你看看你脚上的皮鞋,别人能穿好几年,你就只能穿几个月。

盯着儿子的秒表,赵大成牙齿开始不自觉地咯咯直响,沈凡把秒表从赵大成手里抠出来,使劲拍着他的后背说,黄三还没抓到,你就是把牙咬碎了,舌头咬烂了,一起咽下去,你这口气也咽不下去。

那天之后,赵大成就像个疯狗一样,那些曾经小偷小摸让他网开一面的案子,现在他都要先好好招呼一顿,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落到他手的嫌疑人。

半年时间,赵大成皮带断了两根。

但黄三黄四——这对赵大成最想当面招呼的兄弟——在小飞出事后彻底从当地消失。

我看了一眼光头指的号码,王文娟的备注是「小李子」。运营商的通话记录显示,王文娟每天都和这个号码通话,就在她死前三小时还通过话。

「小李子」是谁?那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里,他们又在聊什么?

11

王文娟离异六年,之前一直自己带着儿子生活,后来有了个男朋友。我们猜测,应该就是这个「小李子」。

可为什么王文娟手机里前后的通话记录都在,唯独这条死前最后一次和「小李子」的通话记录被删了?从逻辑上来讲,王文娟既然要把儿子托付给小李子,自己就不会做这个事。

赵大成看了一下王文娟给儿子发那条短信的时间:下午 2 点 07 分。他装看不到我写在脸上的不满,劈头就问,「王文娟几点几分跳楼的?」

我实在憋不住,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你怎么不去问王文娟?」现场没有外围监控,尸检又不可能做到几点几分那么精确。这光头是真没拿我当回事。

光头显然没想到我会直接骂他,愣了一下,盯着我看,我丝毫不虚,挑着眉毛,也看向他。

这个光头倒不难看,大眼睛,双眼皮,就是脸油乎乎的。

民警看气氛有些尴尬,赶紧拍了一下光头,看着我跟光头介绍,「就是他给你们单位发的协查。」

光头一下笑了,更像个弥勒佛了,说小兄弟,不好意思,我也是着急,咱能不能确认一下报警时间?再不济,那么大个活人,掉下去肯定声响不小,看看能不能确认坠楼的具体时间。

光头态度突然软下来了,我心想暗嘲,果然抢功是第一位的,这种老油条,最懂人情世故。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他说的也有道理,我决定再跟他走访一趟。

他走路飞快,上楼梯一步能迈三个台阶,别看胖,像武打明星洪金宝一样灵活。我有心超过他,但他那身形,楼梯教他挡住了一大半,剩的那点可怜的缝根本不够我挤过去。

光头的架势完全不像是来配合协查的,反倒像是到了他的地盘。

周围的住户民警基本都问过,我吼了几嗓子,把人都带回局里问话,也没问出啥有价值的线索。但光头不像我那么硬,他会耐心细致地从聊家常开始,和对方拍着肩膀,点上支烟唠。

他找到第一个打 120 的老太太,主动上去帮着拎菜,乍一看还以为他们认识了很多年。

他细细地观察老太太走路,每迈一步,就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再按照老太太走路的速度,从老太太家到王文娟尸体的位置自己走了一遍,用秒表计时,最后还不忘减去一些当时老太太着急报案的误差。

就这样,光头将王文娟坠楼的时间精确到了当天下午 2 点 03 分。

邻居们告诉他,当时现场没出现过生面孔,于是光头顺着王文娟家的六楼往上看——还有一层,直通楼顶。

在楼顶的栏杆上,我们发现了几处手印。这里曾躲着一个人。

光头这下启发了我,我又复勘了现场,将在王文娟家门把手上提到的指纹,和顶楼栏杆上的比对,是一个人。

案子似乎明朗了起来,当时小李子很有可能在王文娟家代替她发了短信,要跑,但楼下闻声上来的邻居堵住了楼道,他只能往顶楼上跑,跑得匆忙,没来得及关门,上了顶楼才扶着栏杆偷偷往下看。

王文娟的死,小李子脱不了干系,但还是确定不了王文娟坠楼究竟是自杀,还是被小李子推下去的。

而小李子自王文娟出事后就彻底消失匿迹,我们对他进行了初步的调查,发现此人居然在光头他们当地结过婚!

案件的指向又一次偏向了光头。

我对光头这一顿操作折服了,说赵师傅,你这一看就是老手啊。

光头反倒不好意思了,说我也从你这岁数过来的,叫我赵大成吧,说着给我点了一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根。

我俩靠在一块吸了几口,他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走吧兄弟,这回该轮到你去我主场作战了。」

12

所有调查信息都显示,指纹的主人小李子就在赵大成他们当地,我们即刻赶过去。赵大成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和队里民警去拿人。

小李子是被赵大成搂着脖子塞进车里的。回了队里,赵大成第一件事就是给他采指纹。男人吓得全程一句话不敢说。

但指纹采出来了,赵大成一看就知道,不对。

「小李子」的手机号并不是男人在用,而是男人的堂弟李振,用他身份证买的手机卡。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比王文娟年龄大,王文娟不可能叫他「小李子」,而他堂弟李振今年 35,比王文娟小 3 岁,这下就对上了。

虽然搞错了人,但好歹知道了这个藏匿 18 年的凶手真名叫啥。我非常兴奋,赵大成却忽然愣住了,他像个受了气的孩子,眼睛里裹着泪,默默走开了。

我到处找,最后在队里办公楼的楼梯间找见了他。

他蹲在那儿大口大口地抽烟,后背看上去像只熊,我不知趣地凑过去,也点上一根烟,想跟他商量下一步怎么找李振,却发现他不太对劲。

他抬手偷偷抹了一把眼睛,还不忘解释说烟呛到眼睛了。然后站起身,问我,兄弟你什么想法?

我说简单啊,李振不是用王文娟的手机给她儿子发了一条短信吗,我查了,王文娟名下有两套房子,再加上各种理财得有一百多万了,李振不会轻易放弃的。之前不知道是他找不到,现在知道是他了,还掐住了这货的软肋,不愁抓不到人。

我说得非常肯定,赵大成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说了句,「谢谢你,兄弟。」

那时我并不明白,这个 50 岁爷们的这句「谢谢」分量有多重。

没多久,王文娟的银行卡有动静了,李振在外省一个提款机取走了两万现金,提款机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赵大成和队里的民警马上开会,准备去追捕李振。

队长准备亲自带队,赵大成也在其中,但队长不准赵大成带枪。

我有点纳闷,但赵大成只是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没有表示异议。

刚要散会,我想起有个事得提前通报,「李振也是王文娟坠楼案的涉案人员,我得通知王文娟的办案单位一声,他们也有资格去抓捕李振。」

民警们本来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会议室了,听我这么一说又停下脚步,都转头看向我——

我心里清楚,这种功劳谁都想要,队里人不满意也很正常。队长抢着说他去沟通,我说没必要,大家凭本事吧。

一旁沉默多时的赵大成突然火了,大喊着,「我们查了十多年了!」

「那你们查到什么了?」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怼了回去,「还不是因为王文娟坠楼案才摸到李振的?况且对方单位也能保证尽全力抓住李振!」

「他们拿什么保证,死的是我儿子!」

赵大成用这句话把我钉在了原地。

我浑身触电一样,忽然什么都明白了——18 年前,那个被杀害的 7 岁男孩小飞,正是我眼前这个快 50 岁爷们的儿子。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帅气年轻的新手奶爸,已经成了刑警老赵,身体发福,头发几乎快掉光了,索性他就剃光,让脑袋和眼睛一样亮。

18 年来,他只想要做一件事——在自己的生活彻底崩塌之前,抓住杀害儿子的凶手。

13

小飞走后,秀芹的母亲曾试探着和赵大成他俩商量,能不能再要一个孩子。

「大人也得继续生活啊。」但秀芹和赵大成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儿子死得不明不白,秀芹不允许自己忘了小飞。赵大成也过不去自己的坎儿,自己就是干警察的,儿子被人杀了,自己无能抓不到嫌疑人,再要一个孩子怎么对得起小飞?

俩人都憋着一股劲。

秀芹没有工作,每天在家闲待着人都瘦了一圈,赵大成看这么下去不行,就让她去亲戚那里帮忙卖衣服。

秀芹去了,心情确实好了,但干了不到一年就辞了。

她说自己最近不失眠了,这样下去,怕会忘了小飞。

他们没法开解对方,他们连自己都不放过。

1998 年 1 月春节前,赵大成从线人那儿得到消息,黄三在外地露头了。

队里马上决定施行跨省抓捕,但队长不让赵大成去,赵大成一脚踢翻椅子,「不让我去,我就不干了,我扒了这身皮自己去!」

队长把铁茶缸子摔得噼啪响,最后还是决定让他去,但临走前,把赵大成的枪给下了,反复叮嘱沈凡和另外两个民警,一定要看好赵大成,别出什么乱子。

为了抓捕后尽快返回来,赵大成、沈凡一行四人没坐火车,开车去的。根据线报,黄三经常在外省一处赌场赌钱,赌场靠近县城边缘的平房区,是一处用木材搭的自建房子。

赵大成在那一连蹲了四天,满脑子都是抓黄三,脚冻得快走不了路了,终于,黄三出现了。

黄三裹着一件军大衣进了赌场,大概十多分钟,里面就传来吆五喝六的喊声,赵大成几下把沈凡的枪下了,顶上籽儿。

沈凡拉住他,话还没说出来,赵大成已经一脚踹开木门。但他没冲进去,而是站在原地,举着枪。

沈凡挤进屋里的时候,黄三光着上身,手里举着一杆双管猎枪,枪口直挺挺地顶在赵大成的脑门上,正满脸通红地喘着粗气。

赵大成迎着枪口,往前迈了一大步——现在,他手里的六四手枪,枪口也能顶住黄三的脑门了。

赵大成冲着黄三喝到,你不是牛逼吗?我喊一二三,一起开枪,谁不开枪谁是婊子养的!

黄三毫不示弱,喊着,X 你妈!你黄三爷早就想崩了你了,来啊!

一、二、三!

清脆的枪声把木屋里的每只耳朵都震得嗡嗡响。

六四手枪虽然在双管猎枪面前像个玩具,但对峙那一刻,赵大成没犹豫,而黄三直接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婊子养的那一个——他把猎枪扔在脚下,抱着头,蹲到了地上。

赵大成确认黄三没有受伤,抬脚踢中黄三的面门,一百八十多斤的黄三直接被踢得仰面倒地。

这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并结束,刚才那算是把当年黄三打在他大铁门上的两枪还了。

沈凡一把拦住赵大成,另外两名民警也扑上来给黄三上背铐,还把军大衣给黄三胡乱披上,捡起一边的猎枪,把人往车里塞。

赵大成像从一场噩梦里惊醒,长舒一口气,摸了摸脑门,上面还有被双管猎枪枪口硌出来的两个圆形印迹。

他心里想,都结束了。

14

上车之前,沈凡特意掰开赵大成的手,把自己的枪抠出来,关上保险,别在自己腰上。他没让赵大成坐后排,而是把他安顿在副驾驶的位置,一个民警开车,沈凡和另一个民警坐在后排,把黄三夹在中间。

车窗外缓缓飘起了雪花,沈凡觉着不用这么急回去,人都拿到了,等明天天亮再走,毕竟一千多公里的路。

但赵大成坚持要马上回去。

沈凡知道赵大成的心情,也就没坚持,让赵大成在车上抓紧补一觉,他们慢点开。

赵大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年多,他第一次感觉身上轻松了一些,鼾声渐渐起来了——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头被重重地磕了一下,眼睛睁不开了,然后是一片混乱的景象,白色混着黑色,像天又像地。

开始打瞌睡的不仅是赵大成,还有连夜赶路的司机。

车翻下了马路,虽然车速不快,但整个车还是在空中翻了一圈半,最后侧翻在路下面的阴沟里。大家都没系安全带,车里的人也跟着乱滚起来。

车顶被压变了形,开车的民警和赵大成都被卡住了,黄三因为被夹在中间,只磕到了头,几乎没怎么受伤。他光着膀子,吃力地把变形的车门打开,爬了出来,然后用不可思议的动作把上着背铐的双手拧到胸前,又从民警的腰上摸出手铐钥匙,开了手铐。

沈凡恢复了些意识,伸出一只手去抓他,反被黄三摸走了腰上的六四手枪。

这次黄三没再犹豫,连续扣动了两下扳机,赵大成一下像灵魂附体,死命抽出一条腿,踢掉了黄三手里的枪。

枪没响,黄三大骂,X 你妈,你他妈就是一条疯狗,你儿子就是我杀的,活该你断子绝孙!

赵大成疯狂挣扎着,黄三一看,也顾不得光着的上身,转身就往雪地深处跑。赵大成将将挣出上半身,拿起掉在车里的枪,连鸣枪示警都省了,瞅准车的空隙就朝黄三开枪。

但扳机没动,赵大成低头一看,保险没开。

开保险的功夫,黄三的背影就隐没进了一片雪色。

两个民警也被彻底整醒了,相互帮着从车里挣出来,都没受太大伤,但赵大成看到,自己的好哥们沈凡歪着身子,动不了了。

「你们别管我了,我喘口气,你们赶紧追黄三,这傻逼光着上身跑不了多远。」沈凡还不忘嘱咐他,说大成子,别冲动,你自己怎么干都行,咱们是四个人一起出来的,别让兄弟们难做。

十多分钟后,三个警察追上了雪地里抱着肩膀,还在死命往前蹭的黄三。赵大成一记飞脚把他踹了个狗吃屎,然后重新给他上了背铐,民警把军大衣给黄三披上。

沈凡还是动不了,车和他都卡着了,路的前后漆黑一片,雪还在下。

这要干挺一晚上非得冻死不可。

赵大成拉上另外两个警察,三人使出吃奶的劲把车翻过来,一打火,居然启动了。沈凡被第一时间送往医院。

回到队里,赵大成心里还是突突的。要不是沈凡关了保险,他可能已经交代在那荒山野岭了。

队里的民警们把所有警具都藏好,连拖布笤帚都藏起来了,负责看枪的民警把枪库钥匙从裤腰带上拿下来,像小学生一样拴在脖子上,又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听见敲门声,反复确认才敢开门。

全队上下都在防着一个人,赵大成。

赵大成坚持要审黄三,黄三也坚持非得赵大成审他。

黄三要烟,谁都没搭理他,他倒也利索,直接叫嚣说就是自己在赵大成家门口放枪,也是自己向沈凡开的枪。

赵大成满眼通红地瞪着黄三,黄三也盯着赵大成。一个暴跳如雷,一个嬉皮笑脸。

审讯室里满满当当站了六个警察,黄三身后站着两个,赵大成身后站着四个,负责记录的小民警手都直抖。

赵大成看黄三发疯,一个健步冲上去,身后的四个同事也忽地围上来,分别抓住他的四肢。黄三还是笑着,挑衅地看着赵大成,甚至把头往前探了一下,说来啊,老子等着你呢。

一个民警直接照黄三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黄三恶狠狠地回头瞪他,鞋都挣掉了,终于挣出一只脚,一下踢到一个控制他的民警。

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小警察手上松了劲,赵大成拖着两个民警挪到黄三面前,没等拳头招呼上,黄三大叫——

「我知道是谁杀了你儿子!」

赵大成突然就停下了。

黄三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说:「给我点根烟。」

赵大成拍了拍身旁的民警,要来烟,捏着送到黄三嘴里。

打火机刚要触到烟卷,赵大成趁着所有人不备,一把将黄三的头夹住,「啪」的一声,打着了打火机。

随着一股青烟窜上来,黄三开始像杀猪一样嚎叫,赵大成手里,打火机猩红的火苗舔上了黄三的下巴,眼瞅着就把胡子烧没了,但也只是烧了胡子。

15

赵大成略松了松手,让手里的脑袋缓口气,然后又是「啪」的一声,火苗烧起来,再度逼近黄三的下巴。

没人再拦着赵大成。他手里拿的,是沈凡送他的打火机。这个杂碎要烟抽的时候,好兄弟沈凡还在医院里躺着。

黄三发着狠,恶臭的口气一下下扑在赵大成脸上——

「你知道吗?杀你儿子的人,就是你用打火机烧过的人!老子崩了你家铁门,就是要报复你,像我这样的人比你们警察都多,你抓的过来吗?和你有仇的人,你数的过来吗?」

赵大成像被一下抽干了力气,他颓然地松开黄三,把烫手的打火机攥在手心里,摇晃着推开面前所有朝他挤过来的人影,逃一样回到办公室,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他收拾的那些小混混里,有改邪归正,从此好好生活的;有仍然执迷不悟,被他送进监狱再也害不了别人的。

他是想为他们好啊。

1998 年春节,小飞被害后的第一个春节。

之前的春节,都是赵大成和秀芹,两边家里的老人,再加小飞一起过节。赵大成吃完年夜饭会先回队里值班,十二点敲钟之前再赶回来,把睡着的儿子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来,放花炮。

这年春节,三家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一起过年,赵大成干脆独自一人去了停尸间。

小飞还是静静地躺在那儿,但像是闹了脾气,对他不理不睬。

他往儿子手里塞了一支烟花,手枪形状的,是小飞以前最喜欢的花炮。

街上又开始有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了,以前小飞每次吃完糖葫芦,赵大成都会拿着秀芹做针线活的细针,让小飞躺在自己腿上,用手电照着,一点点给他把牙缝里的糖抠出来。小飞这时候就会闭着眼,含糊不清地说,爸爸你轻点。赵大成就假模假式地吓唬他,别说话,一说话牙就掉了。

小飞走了之后,赵大成再也没往家买过糖葫芦。

他偶尔还会去跑步,自己跑,腰上也依然拴着根橡皮筋,时不常用橡皮筋崩自己一下,好像小飞还在他身后跟着一样。

秀芹一个人在家包了饺子,但没下锅,就一直在那儿放着。

过完年,赵大成他爹提出来,既然黄三已经抓到了,就把孙子的遗体火化了吧。赵大成蹲在墙角,听父亲这么说突然就绷不住了。

老爷子还不知道,黄三的嫌疑已经排除了。

16

连赵大成自己都没想到,板儿上钉子都钉死了,却钉错了人。

那辆贴着贴画的自行车确实是黄三的,但后来被证实,案发前车就被黄三弄丢了。

小飞死的那天晚上,黄三正在外地和几个人赌钱,一天两夜,完全跨过了小飞的死亡时间,除了中途出去撒尿,几个人就没分开过,根本没有绑走小飞的作案时间,民警对黄三那几个朋友一一取证,都证实了这点。

赵大成不信,他觉得那几个人都是来给黄三做假口供的,他取了黄三的指纹,和自行车车把上的残缺指纹比对——确实不是黄三的。

赵大成就是不认,队长说你还要怎样?

但放在谁身上,能就这么认了?

死的人是他儿子,他自己就是干警察的,还干了一辈子,成天说救人救人,到头来却救不了自己儿子。

他把堵在心里的怨气都发在了办案上,几乎所有嫌疑人都是挂了彩被他带回来的。有一次,一个嫌疑人拒捕,他直接把对方的头按进一个水坑里。

嫌疑人挣扎了两下,突然不动了,赵大成也不知怎么的,身体一下子软下来,拼命拍打嫌疑人。对方慢慢缓了过来,赵大成却吓得够呛。

赵大成感觉顶着自己的那口气没了,连拳头都挥不动了。

他总是想起黄三的那句话——「杀你儿子的人,就是你用打火机烧过的人!」

每个字都在剜他的心。

没错,是他自己造的孽,儿子没了,妻子掰了,连最好的兄弟也折进去了,他们有什么错?可最后全须全尾的偏偏是他赵大成。

有天下班回家,他偶然听到胡同口的邻居教育孩子,说你要是再不听话,让邻居赵警官用皮带抽你。小孩看到赵大成就喊,别抓我,别用皮带抽我,边说边往大人怀里钻。

他抓了那么多罪犯,到头来被当成吓唬小孩的魔鬼。他可不就是个笑话吗?

报应,都是报应。

赵大成攥着拳头,冲着冰冷的墙面咣咣咣砸,皮手套都打烂了。老爷子叹了口气,也蹲下来,给自己卷了一根烟,默默地在儿子旁边抽。

呛人的烟草味让赵大成清醒了一些,他抹了把汗珠子,把手套扯下来,扔掉,再接过父亲手上的旱烟,放在嘴里狠命地吸了两口,一股冲劲从嗓子直辣到肺里,差点呛出眼泪。

老爷子说,小飞是咱赵家的人,人不在了,得尽早进咱家祖坟,不然就是孤魂野鬼,在那边没个照应,会被人欺负的。

赵大成只能默许。他忽然觉得,自己找不到杀害小飞的凶手了。

一天夜里,他趁着秀芹睡着了,换上警服,把最上面的扣子都系好,警用皮鞋擦亮,蹬在脚上,又把父亲刮胡子的刀片拿出来,把里外两层包装纸都小心翼翼地拆开。

刚用舌头舔了一下,顿时就出了血。

一股铁锈味充满口腔,赵大成吐了一口,刀片落在了手腕上——

突然,有人从后推了他一下,刀片划偏了,只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口子,血顿时流了下来。

赵大成心想,想死都不能痛快。

「你想死,你有资格吗?」

半年多以来,秀芹第一次和赵大成说话。

赵大成感觉到秀芹从身后一把揪住他身上的警服,生扯着他转过身。因为用力过猛,警服的一排纽扣都拽掉了,崩了一地。

秀芹盯着赵大成的眼睛,说:「你还有脸穿这身警服?」

赵大成不敢回看爱人的眼睛,秀芹却不依不饶,说你想死可以,要么把儿子还给我,要么把真凶抓到,「不然,你不光没有脸去死,更没有脸穿这身警服!」

说完,秀芹一把掰开赵大成拿着刀片的手,把刀片抠出来——就像沈凡当时掰开他的手,把六四手枪抠出来,关上保险,再别到自己腰上那样。

秀芹把刀片从中间掰断,觉得不够,又掰了一次,锋利的刀片划破了她的手指,面前的女人却像没有知觉一样。

他们都不怕疼,都还没有放弃呢。

自那以后,赵大成没再穿过一次警服,集体照相他不参与,集体开会他也不出席,连警官证上的照片都是同事给他 P 上去的。

他决心抓到杀害儿子的凶手,以一个警察之名,更以一个父亲的名义。

17

赵大成让自己别刻意去想小飞,只不过在街上看到大眼睛、双眼皮的男孩时,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自杀未遂后,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动拳头,而是开始选修各类刑侦学习班,尤其是「指纹比对」——在没有系统和指纹库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眼睛练成了显微镜。

他能在一分钟过二十多个嫌疑人的指纹,看完自己单位的不算,还经常去别的分局请人喝酒吃饭,就为了能看到别人家抓到的嫌疑人的指纹。

赵大成记不清自己这些年里看了多少个嫌疑人的指纹,大体估算得有 100000 枚以上,经他手通过指纹比对破获的积案就有 30 多起。

本地几乎所有嫌疑人的指纹都过过他的眼,但一直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有时候忙到半夜,赵大成就在办公室的老皮沙发上睡一会。

每到下雨天,他就会梦见小飞。这臭小子像过去一样,用笔尖扎他的鼻孔、耳朵,他一把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挠痒痒,小飞直被咯吱得哭笑不得才向他求饶。有时小飞会非常老实地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也就不敢动了。

怕一动自己就醒了。

虽然眼前漆黑,但赵大成总能看见儿子就坐在他旁边。

赵大成说,我 X,你小子活了,你户口都注销了,怎么上学啊?小飞反而严肃地说,那有什么,大不了重新办。语气、神态反倒像个大人。

赵大成觉得,这梦真怪,这小兔崽子走了 18 年了,怎么还教他做事呢?

这 18 年里,赵大成除了接案子、破案子、按时上下班,就是好好照顾秀芹。

小飞走后,秀芹没再和赵大成说过话,但每天还正常给他做饭,即使他不回来吃也一样把饭留好。

赵大成也不会上赶着说话,他没脸和她说话,就是看着秀芹,会想起刚谈恋爱那时候。

俩人一开始也像这样,完全不说话。

赵大成他爸和秀芹她爸是一个村的,关系非常好,两人经常一起喝酒。赵大成他爸去当兵时,家里的事情都是秀芹她爸在照顾,地里的农活,包括赵大成奶奶生病,秀芹她爸偷了辆马车把老人家送到医院。

后来两人相继结婚,都有了孩子,有一次在酒桌上,秀芹她爸看着虎头虎脑的赵大成,觉得喜欢,自己家是女儿,就借着酒劲和好兄弟提出,来个娃娃亲可好?赵大成当时也就六七岁那样,他爸想都没想,直接同意,让赵大成给秀芹她爸倒酒,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

自那以后,秀芹她爸见赵大成就喊「女婿」。一开始赵大成也觉得挺有意思,无非就是给伯伯倒酒,还能收到好吃的,也乐意。但随着一点点长大,赵大成看秀芹个子不高,样貌也就那样,就不太愿意了。

赵大成想当兵,父亲说可以给他办,但有一样,得和秀芹订婚。赵大成有自己的算盘,先答应着,天高任鸟飞,等他当兵走了,谁能管得了他?

赵大成当兵后就不搭理秀芹了。

八十年代,通讯并不发达,但赵大成每周都能收到秀芹写来的信。

赵大成一封也没拆开看,都压在床铺底下。

赵大成当兵第一年总被老兵欺负,他从来不和家里说,就自己扛着。有一天,他的被子被老兵泼了一茶缸子水,他整理床铺的时候掀起被子,满满一床的信封,有几封被水殷湿,透出墨色的字迹,赵大成这才想起来,都是秀芹给他写的信。

差不多半年,一共 23 封。

18

赵大成靠着床铺,坐在地上,一封一封拆开:从冬天到春耕,再到庄稼长出来,秀芹的信封里有干草、种子、新长的野菜、庄稼苗,每封信里都夹着一样,普通,但带着家里的气息。

秀芹的字不漂亮,但每个笔画都写得认认真真,有时信纸上能看到点儿蜡油,应该是晚上点着蜡烛写的;哪处钢笔的颜色变淡,然后又变深了,这是秀芹写到那儿给钢笔又灌了墨。

这些不像是给赵大成的信,更像是秀芹的日记,年月日,天气,今天老赵他爹和秀芹她爹又喝多了;今天秀芹给他家送去鸡蛋了;今天陪着他们很多年的大黄狗病死了。

她没有问赵大成一句在部队的生活怎么样,训练累不累,想不想家,更没说过一句想赵大成,或者问赵大成想不想她,完全不像是给已经订婚了的心上人的情书,更像是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笔友。

赵大成拿出一个信封里的野菜,有些干了,他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顿时感觉自己内心平静了。他本来想整理好床铺去找泼水的老兵打一架,但他坐下来,一口气读完了秀芹所有的信。

他忽然想看到秀芹问他,怎么不回信?但翻遍 23 封信,一句也没有。

赵大成拿出笔和纸,给秀芹写了第一封回信——

秀芹:

你好!见字如面!

信已收到!因部队训练紧!任务急!故无回信!望你我家人安康!请勿挂念!

xx 军区 xx 师 xx 团 xx 连战士

赵大成

1986 年 5 月 16 日

秀芹后来说,自己接到信两天没敢拆开。毕竟写了半年的信都没有回音,她有些害怕。她知道赵大成看不上她。两天后,她实在忍不住才拆了信。她不明白赵大成是什么意思,「请勿挂念」?秀芹直接写了回信——

大成:

「请勿挂念」什么意思?我们两家人怎么可能不挂念你?你别以为自己穿了军装,当了兵,吃了公粮,自己就不是农民的儿子了。

xx 省 xx 市 xx 镇军属

秀芹

赵大成收到信才知道,他的「请勿挂念」让秀芹误会了,赶紧在回信里解释,「请勿挂念」就是不想让家里担心。

看到落款里写着「军属」俩字,赵大山发觉,自己居然没有任何反感。

两个人这才开始「谈」恋爱。

在他还不会做一个好伴侣的时候,他遇上了耐心又执着的秀芹,一封信一封信教会了他怎么做一个靠谱的男人,然后又在一餐饭一餐饭里,教会他怎么做一个靠谱的丈夫。

赵大成特别累的时候,秀芹会把饭给他送到队里,也不多说什么,就把保温桶的盖子拧开,再打开里面的分层,菜、饭都铺在他眼跟前,呼呼冒热气。

赵大成最喜欢吃卤肉,他连肉带汤一股脑倒进饭里,喝一口粘稠的蛋花汤,筷子在汤里沾一下,再飞快地把泡饭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两下就吞下去,然后再塞满嘴。

秀芹就默默地背对着赵大成坐,也不看他,等他吃完,再默默把保温桶收起来,然后开门,出去,回家。

她肯定恨死他了,但她依然没有忘记他的喜好、他的口味,依然没有忘记爱他。

有一次,从来不生病的赵大成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他硬撑着站起来,又跌回了椅子。秀芹让他去检查,赵大成说不碍事,可能血压有些高。那时候赵大成已经长胖了三十斤了。

秀芹说,你想就这么放弃是吗?

赵大成没办法,检查完,结果是颈椎病。从那以后,秀芹又多了一项任务,给赵大成按摩。

有时候,赵大成会忍不住想,要是小飞还在,会不会觉得他现在算是个好爸爸了?

他很少参与队里的酒局,拒绝一切升职机会,奖金都分给队里的兄弟,说自己钱够花,「过去要给小飞攒老婆本,现在用不到了。等哪一天干不动了,就自己吃点药,睡过去得了。」

他总这么说,但一有时间就骑上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去荒草甸,车上还得驮上一个和当年小飞体重一样的沙袋。

一人一车在荒草甸子里钻来钻去,不停地实验,推算嫌疑人的体重。

刑警队换了三任队长,不管谁上任,都得先找赵大成单独聊。赵大成会先表示绝对支持领导工作,随后再提出自己的要求——领导也要照顾自己。

赵大成的「照顾」就是,一有小飞案子的线索,必须由他亲手去办。

虽然涉及到查案的「回避原则」,但正常侦破送检的一切文书报告,赵大成都不露自己的名字,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他笑称自己是「三朝元老」,谁都不敢提让赵大成调离一线。

他就这么默默地,一直跟着儿子的案子。

18 年后,赵大成等来了我比上指纹的那通电话。

19

我以为赵大成会在锁定李振的第一时间出发去抓人,但他反而说,要先带我去见一个人。

那人脸型消瘦,但精气神很足,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儒雅的感觉,如果不是只能靠轮椅行动,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病人。

看到赵大成带人来,他转头看向我,像是有预知能力一样,很默契地问赵大成,有眉目了?赵大成回了两个字,不止,然后看向我。

男人也看向我,并没问我是谁,就对赵大成说,这次一定稳了。

我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默契——不是时间熬出来的,是一起过命才能换来的那种。赵大成带我见的是他最好的兄弟,当年跟他一起找杀害小飞凶手的搭档,沈凡。

当年的车祸让沈凡的腰椎严重受损,修养了小一年后,直接从刑警队调入了后勤部门,再也没回到一线。

赵大成一开始根本接受不了,他托关系找了个手艺很好的木匠,给沈凡做了一把椅子,让他把腰椎保护起来。

沈凡看着赵大成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叹了口气,说你不用弄这些。赵大成就当没听见,他把沈凡的新同事都叫过来训话,说凡子是我兄弟,以后什么重活、累活,包括上梯子爬高这种事,你们都别让他干,否则别怪我翻脸!

办公室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赵大成,沈凡赶紧把他推出去。

沈凡做腰椎手术坚持不让打全麻,手术刀在他腰上划开,他感觉到刺骨的凉意袭遍全身,就像一片冰划过自己身上。

手术后他只能趴在床上,疼痛还没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大成前脚刚踹了嫌疑人的房门,后脚就赶来陪床。四天四夜,赵大成鞋都没脱下来,一直守在沈凡床边。

直到第五天,沈凡感觉轻松了一些,跟赵大成说,我都忍了你好多天了,你身上都臭了,赶紧回去洗澡,然后回队里上班,别总在我眼前晃悠。

赵大成顶着眼屎说不碍事,你要上厕所不?说着把尿盆从床底下拿出来。

沈凡憋红了脸,从嗓子眼里喊出来,「滚,马上在老子面前消失。」

赵大成就当没听见,说那我去打饭,说着就去拿保温桶。

沈凡吃力地伸手,把保温桶打翻在地,哗啦啦摔碎。

「我不用你管,我就算是瘫了,也不用你管。」

「咱俩是兄弟,我得管。」

沈凡说我不想看见你,我已经当不了刑警了,你在我面前出现一次,我就难受一次。说完转过头去。

赵大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像丢了魂一样转身往出走。到了医院大门口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尿盆。

说白了,沈凡因为他受的伤,因为他再也做不了刑警了,赵大成接受不了,但他又改变不了什么。他去找队长,说沈凡回队里干内勤不也一样吗?队长看着赵大成,想了想说,你去找沈凡,他要是愿意,我跑断了腿也给他办。

沈凡生日的时候,赵大成特意准备了平时都不舍得喝的好酒,他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拎着酒出现在沈凡面前,沈凡接过蛋糕,随手扔进垃圾桶,又接过赵大成手里的白酒,说这酒不行,你去马路对面的市场,给我打二斤小烧。

小烧打来了,沈凡在两个人面前摆了一个塑料盆儿,里面是满满的小烧白酒。

没有任何下酒菜,沈凡用杯子在塑料盆里划拉了一杯,递给赵大成,赵大成看着顺着杯子还往下淌的杯子,没犹豫就接了过去。

沈凡也给自己盛了一杯,两个人连杯都没碰就灌到嘴里。

看着眼前的酒杯,沈凡呼出一口酒气,对赵大成说,我不回队里了。

赵大成没说什么,突然眼泪就止不住,沈凡没有安慰他,任由赵大成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赵大成必须得明白,赵大成哭够了,抹了一把鼻涕,沈凡才告诉他,他在队里不能去查案,看着他们只会更难受,不如躲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沈凡也不想总在赵大成面前晃悠,就像提醒他,我沈凡身上的伤是因为你儿子的案子留下的,这对赵大成不公平。

所以他选择离开。

他把赵大成送走,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身拐到墙角这头,躲在那儿,任由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掉。

他扔掉老赵的蛋糕就是要告诉他,他们是战友、兄弟,不用搞这些虚的,别因为他受伤就弄的所有人心里不好受。他希望和他还像过去一样,和他们都爱喝的小烧一样,辣,但纯。

而从那之后,赵大成真的学着像沈凡一样,耐心细致地和人了解情况;会听队里的安排,不再在行动里自作主张;遇事多动脑子少动气;以及,别开快车。

这些是沈凡去了半条命教给他的事。赵大成记住了。

20

我跟随赵大成到了李振取款的附近,两次取款的地点没有任何规律,像是随机挑选的。我们直等到第五天,李振都没有再露头。

李振在当地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家里父母也都去世了,几乎无牵无挂,根本没有软肋。

赵大成把一根烟踩灭,又打开一盒新的,抽出一根续上,回头问了我一句,「王文娟的那个孩子,现在什么情况?」

赵大成这么一说忽然提醒了我,李振当时以王文娟的口吻给她儿子发短信,除了钱和房子,还说了——由他来照顾儿子。

我有些不解,是用来迷惑咱们的吧?李振怎么可能会替王文娟照顾儿子?

赵大成想了想,说走,去看看王文娟的儿子。

王文娟死后,儿子一直由她父母抚养,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下没反应过来。母亲去世,不应该由王文娟的前夫,孩子的爸爸来抚养吗?

我们立马找到王文娟的前夫,前夫一听我们是警察,直接说自己早和王文娟没关系了。

赵大成笑笑说,怎么能说没关系呢,她毕竟是你儿子的妈啊。前夫有些欲言又止,赵大成故意用讽刺的语气说,估计和你也没关系,要不怎么一离婚,孩子就改姓王了呢?

前夫脸上挂不住了,赵大成接着说,王文娟现在死因还没有定性,你得和我们回去接受调查。前夫说我什么都没干,当时警察来调查过我了,我不在她家。

赵大成又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咱验个 DNA,DNA 知道是啥吧?就是你和你的崽儿,是不是亲生,一下就能验出来。嘎嘎准,一点不会错。

事实证明,赵大成的推断一点没错,王文娟的儿子不是和前夫所生,孩子的 DNA 和李振是父子关系!

我问赵大成怎么断定王文娟儿子是李振的?

赵大成说,你要当过爹,就会明白了。

一个父亲,在孩子母亲去世之后肯定会要抚养孩子,王文娟的前夫没有再婚,也有能力抚养,却对这个孩子不闻不问。而李振,如果单纯只想要钱,可以直接给王文娟父母发信息,他给一个 12 岁的孩子发,还说自己要照顾对方,这只能是亲爹干得出来的事。

没费什么力气,我们就在王文娟父母家堵到了李振,李振大声喊着王文娟不是他杀的,赵大成走过去,抓起李振的头发,贴着他的脸,让他一定能看清他。

「小子,还认得我吗?我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

听到这句话,李振像被赵大成点了穴一样,瞬间一动不动。他面前的男人发了福也秃了头,但名字没有变。

那是一个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名字,他曾在众人的注视下在街头大声喊了 20 遍。

赵大成没给他回神儿的机会,问出了这 18 年来差点杀死他的那个问题——

「我儿子小飞,怎么算?」

21

李振说,他相信轮回报应。

小时候他和一群玩伴一块游泳,就在小飞出事的荒草甸的那条河。当时有个孩子突然提议,把另一个孩子拖到河底去,几个孩子就欢呼着闹起来。最后那个孩子真的被踩在河底,淹死了。

孩子的家长以为是意外,并没有为难他们几个,但几年后,那个带头提议的小孩又去那条河游泳,也淹死在了那。

打那之后,李振就深信,人不报应,自有天报应。

他是众多被赵大成收拾过的坏孩子里的一个,这 18 年像是一个圈,他是赵大成的报应,而赵大成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的报应。

在李振的印象里,大概从自己 14 岁起,就经常能在街头遇到那个面相年轻,实则狠厉的小警察。

只要他打架被这个小警察撞上了,就得再挨一顿揍。但他发现,这个小警察和别人不太一样,每次打完他,还要给他摆大道理,「别没事出来惹事,你老母一个人养你不容易。」

他懒得还嘴,就由着小警察教训。他挨一顿打确实会老实几天,但不是真的老实了,是给打蔫的。

有时候闹得凶了,小警察会拎着他的头发,把他摔进队里的小黑屋,关个一天半天再放他回去。阵仗最大的那次,小警察让他当街喊了 20 遍他的名字,外加一句「不准在街上打架。」

他记住了,小警察叫赵大成,当年也就 25 岁。

他不知道赵大成为什么总要管着他,他到处给他惹事,报他的名字,他总会去派出所把他捞出来,还替他给被打的人家赔钱。

因为自己嘴上从来没服过软,赵大成真动了气就真下手揍他。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长得和这个小警察当兵时的一个战友特别像。那年赵大成才 16 岁,也总在村子里打架,家里人觉得这样下去早晚惹事,就托人改了年龄,送去当兵。

他一开始在部队不适应,不是给老兵打洗脚水就是洗袜子,他不服,就和老兵对着干。同期的新兵没人敢这样,只有这个战友出来帮他,后来两人就成了最好的兄弟,但复员后就失去了联系。

看着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李振,赵大成不落忍,他打从心里觉得这就是个苦命孩子,早年没了爹,让人欺负得狠了,现在总想着打回去。犯的事不大,真给他扔进去,再出来就彻底废了。所以收拾归收拾,还是跟他说,有事可以找他。

直到有一次,他发现李振居然开始倒卖假货,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巴掌已经不管用了,得想别的辙修理。

赵大成知道李振疼母亲,是个孝子,就铐着他回家里,当着他母亲的面给李振来了一顿铁拳教育。

李振的棉衣都被打破了,鼻青脸肿,就是不认错。最后是李振母亲含着眼泪求他别打了,赵大成才停手。李振母亲跟他保证,自己儿子绝对不再犯浑了,赵大成把李振的手铐打开,跟他说:「你想想你妈,你不学好以后她怎么办?」

那次之后,李振就像转了性,真的不再出去惹事了,还说要学门手艺赚钱给母亲养老。赵大成也确实没再逮住过李振,就渐渐忘了当年有过这么一个叛逆的孩子。

可赵大成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他一直当战友照顾着的半大小子并没有真的学好,他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吞进了肚子,正酝酿着一场针对「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的残忍报复。

22

李振开始偷偷跟着放学的小飞。

被赵大成当着母亲的面教育后,街坊邻居纷纷开始议论,母亲出门只能尽量躲着人,头都抬不起来。李振觉得难受。

一切都是因为赵大成。他想趁赵大成不注意从他身后来一闷棍,但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赵大成的对手。

赵大成当着母亲的面打他,他也应该让赵大成的家人不好受。

想来想去,赵大成 7 岁的儿子小飞是最合适的复仇对象。

怕事情败露,李振还找了个替罪羊。他因为打架和黄三结过梁子,也知道黄三跟赵大成是宿敌,就趁着黄三赌钱的时候偷了黄三的车。

自从黄三用猎枪打了赵大成家铁门以后,秀芹每天都会接送小飞上下学,他没有下手的机会。

直到 7 月 1 号,赵大成独自一人把小飞放在家里,他蹲到了偷偷跑出来玩的小飞,确定四下无人,悄悄走过去,一脚把小飞踹倒。

就像赵大成每次教训他一样,他拎着小飞的衣领,像赵大成打他那样对小飞扇了几个耳光。但因为紧张,反而使不出多少力气。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赵大成,他享受着报复的快感,嘴里不自知地骂着,你爸打我,我就打你!

他拍着小飞的头说:「记住了,我是黄三,是我打的你。」

小飞捂着脸哭喊,「我知道你是谁,我给你告我爸,让他打死你!」

李振忽然吓得手抖了一下,他没想到小飞居然认识他。他害怕了,如果赵大成知道是他干的,他、他妈就都完了。

李振晃神的功夫,小飞转身就跑,他几步追上去,一拳把小飞打晕了,也顾不上什么,用草裹起来夹在自行车上,拉到了一个朋友最近在翻新暂时无人居住的房子,请他帮忙看着的朋友家。

他以玩游戏的名义哄了小飞几天,直到 7 月 4 号晚上,小飞有些忍不住了,想妈妈想爸爸了,吵着要回家,李振看哄不住了,就开始吓唬他。

小飞哭喊着要回家,还想往出跑,李振知道,要是让他跑出去,自己就完了。于是随手拿起一根铁根。

他本来只是想教训小飞一下,铁棍击中了小飞的头,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可怕的伤口,小飞热乎乎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李振想到了赵大成暴怒的嘴脸,又想到了自己母亲眼中的苦楚,现在收手,所有人都会瞧不起他们家的。

他鬼使神差地把小飞倒立起来,想让血快些流完。

他不知道一个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血,他用了好多沙子才把小飞的血埋住,小飞的尸体被装进了一个装水泥的袋子,放到了黄三自行车的后座。

他没敢把尸体扔在附近,忽然想到,应该扔到黄三家附近。走了一段,他看到一个垃圾箱,刚把小飞卸下来,就看到有个男孩跑出来,往垃圾箱扔东西,他吓得赶紧躲了起来。

他把自行车扔到平房顶,但他忘了,小飞往自行车横梁上贴了一张圣斗士星矢的画片儿。

李振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他早已经没有了报复赵大成的快感,他把水泥袋子、衣服全烧掉,铁棒扔进河里,跑回家蒙着被不敢睁眼。

他开始害怕,怕见到赵大成,被他那两只能喷出火的大眼睛盯着看,又怕他那双踹人很疼的脚找上门来。

他对赵大成的复仇,以小飞 7 岁生命的终结为代价,结束了。而他的报应,随着一个令他恐惧的孩子的出现,刚刚开始。

23

就在警察父亲赵大成满世界找杀害儿子小飞的凶手时,凶手李振得知了一个惊悚的消息:他做爸爸了。

那本是一次被王文娟丈夫捉奸在床的狼狈经历,但在王文娟死活要离婚的崩溃叫喊中,他听清了一句话,然后头皮发麻——

「儿子是你的。」这句话确实是冲他说的。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像煞神附了体,拎着菜刀指着王文娟老公的鼻尖,说要么签字离婚,要么抹了你。

男人识相地离开了,李振却开始犯嘀咕:报应来了,老天这就是要换一种方式来惩罚我。

当年他杀死小飞的时候小飞七岁,现在,他知道了王文娟和他撵跑的那个男人的儿子,其实是他李振的亲生儿子时,小孩也七岁。

都是 7 岁,都是男孩,怎么会这么巧呢?他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

从知道自己有了儿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怕上了自己的儿子。

他从来不敢单独和儿子在一起,王文娟背地里总说,你是不相信这是你儿子吗?李振赶紧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相信,甚至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但他没法靠近儿子。

王文娟让他去接儿子放学,李振一开始会拒绝,还以各种借口推脱,后来王文娟急了,说那也是你儿子。李振只能硬着头皮去。

他不像别的家长那样围着学校铁门伸长脖子踮着脚往里看,或者和周围的家长聊天,他站在学校大门口的对面,离十几米远,躲在绿化带后面。他习惯抱着肩膀,假装看别处,只用眼睛的余光往学校门口瞥。

儿子出来了会在学校门口来回张望,这时李振会像做贼一样,压着声音「哎哎」地喊两声,然后抽出一只抱着肩膀的手冲儿子摆两下。看儿子看到他了就赶紧转过身去,没等儿子过马路,他就调转方向往家走。儿子想追上他,他就加快脚步再拉开距离。

他是儿子口中的「李叔」,妈妈的新男朋友。一个对他很好,但永远无法靠近的人。

一家人一起吃饭,王文娟喊李振很多次,他都说不饿,他总会等儿子吃完了才慢吞吞地上桌,然后闷头赶紧吃。吃完饭,他也不怎么在王文娟那儿过夜。

王文娟最初以为李振接受不了自己突然有这么一个儿子,时间长了自然就能接受了,但她始终没等来她想要的「正常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因为那个和她分分合合爱了将近 15 年但就是不跟她结婚的男人,从身份到名字,都是假的。

他没法和王文娟说实话,只能一直找借口拖着,这一拖就是 15 年。王文娟对他说,如果不结婚就分开吧。

李振跪在王文娟面前不停地说对不起,但他没法说出挽留的话。

王文娟抹着眼泪收拾东西,临走又把李振抱在怀里,她也没有办法。一个女人没有几个 15 年啊。

他也想过弄个新的身份和王文娟结婚,他在网上找过中介,但转了三万元钱过去后,对方就销声匿迹了。他也没法报警。

2012 年,王文娟张罗着要和李振带孩子一块去旅游,也是想让父子之间更亲,但购票都需要实名制,李振连火车都坐不了,只能说自己忙,推脱掉了。

他一面告诉自己,要照顾王文娟和儿子;另一面又告诉自己,他的儿子就是上天派来报应他的,不,是让他赎罪来的,早晚有一天报应会到自己身上。

这些年他根本数不清自己在公安局对面徘徊过多少次,公安局门口的那排小树,之前来的时候只有他胳膊粗细,现在已经比他大腿都要粗了。

他尝试控制自己的双腿,真的走过马路,进了公安局一次。

门口登记的时候,他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已经被他碾成末咽进肚子里的名字:李振。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用自己的真名字。

看着「李振」,他突然又想起王文娟,这两个名字一起印上请柬,是不是挺相配?他忽然很想在自首前再见王文娟一面。

他联系上王文娟,说有些事想亲口告诉她。等他赶到王文娟家,没等开口讲话,王文娟先把他抱住,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他们第几次重新「在一起」了。

但那个 18 年前犯下的错,注定了他们永远没法真正在一起。

24

王文娟出事那天,是她给李振打的电话,叫他过来吃午饭。

李振进门的时候,王文娟正在露台晒衣服,边晾边念叨老一套,这么多年我伺候你,给你洗衣服做饭,你到底什么时候和我结婚?

李振推脱说孩子接受不了,等他成年再说吧。王文娟气上来了,用衣架指着他说,我这么多年都耗在你身上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李振依旧一句话不说。

王文娟越说越激动,最后站上了露台的护栏,让李振今天给个准话,「到底结不结婚,不结婚我就死给你看!」

看着栏杆边咄咄逼人的王文娟,李振突然觉得很累,他直直朝她走过去——

王文娟最后的表情非常震惊,她可能以为李振是过来拉住她的,但她想错了。

终于结束了。王文娟掉下去的那一刻,李振想,他再也不用和王文娟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她结婚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但王文娟落地的闷响震醒了他,他知道警察一定会很快找到他。

但他没自首,他想再赌一把。

他要把钱分批次取出来,都留给儿子。以及,在送钱的时候,再见儿子一面。

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渴望见到自己的儿子。

他不敢去住店,只敢在浴池昏暗的休息大厅过夜。他整晚整晚幻想着,如果再回到 97 年,他会在荒草甸戛然而止,不会打小飞那一下,再不济他也会在朋友家修缮的房子里停手,放小飞走。

这样,他再碰到王文娟时就会是一身干净的李振,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他叫李振,他很爱她,他想娶她。

他们会结婚,一起把儿子养大,他可以做那个在校门口等着儿子放学,跟儿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再一起出去旅游的爸爸。

李振被押上车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姥姥家的窗户,又看了眼赵大成,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口。

赵大成扬起手,李振下意识闭眼,他在等赵大成的巴掌,他好想赵大成像当年那样拍着他的头,告诉他不准在街面打架。

但赵大成的手没落下来,而是说:「你儿子明早上学,你就在楼下看他一眼吧。」

这么做显然违规了,但赵大成回头看了队长一眼,队长没有说话。

赵大成又回头对我说,兄弟,还得麻烦你,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回程你来开车吧。我点了点头。

赵大成像是在对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那这次就稳了。」

我坐在驾驶位,身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觉到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出汗。副驾上坐着赵大成,后排中间是戴着手铐的李振,队长和另一个民警一左一右,我们一直等到天亮。

早上七点,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准时出现在楼门口。是李振的儿子。

短短十几秒,车内异常紧张,队长做出不准李振出声的动作,然后把手枪里的子弹上膛,枪紧紧握在手里。

李振张着嘴,嗓子里发出无意识的「呼呼」的声音,浑身冒汗,身体硬得发直。

等那个稚气的身影在视线里小成一个点,赵大成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吧。」

我启动车辆,车从李振儿子的身旁经过。

一路上,赵大成的呼噜震天响。

25

回队里后,赵大成把每年都订却一次也没穿过的崭新的警服翻出来,认认真真地洗了澡,把警服换上。

镜子里,他看见水汽把自己的眼睛弄湿了,他也发现,自己真是老了。

他跑到沈凡家楼下,大声喊着,「凡子,了了。」

沈凡撑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扶住栏杆,人立在窗口边,看见穿警服的赵大成,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赵大成家的方向,示意他赶紧回家。

李振审判的那天,秀芹坐在最后一排旁听,赵大成坐在前面。当听到李振被判处死刑后,赵大成回头,秀芹正起身离开。

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一双黑色高跟鞋,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来,等他。

赵大成印象中,只有今天,和答应嫁给他那天,秀芹画过妆。

从法庭出去的当天,两个人默默办了离婚手续。他们这 18 年,在一起唯一的信念就是抓住杀害儿子的凶手,现在,他们已经等到了。

黄三因为杀人未遂,加上涉枪等劣迹,2012 年才出狱。出狱后,属于他的大哥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凭着耍无赖的手段,他租了一个门市房,开起了公司,也开上了路虎,人前人后也开始有了排场。

赵大成因为资历老,也被作为骨干抽调到扫黑办。两人又遇上过一次。

在黄三阔气的办公室里,他跟扫黑的民警大声狡辩,「我是守法公民,你们凭什么抓我?」

赵大成进去了,推开眼前的民警,大手扶在办公桌上,拍了一下桌子,「怎么的,不认得我了?」

赵大成从从一百三十斤的赵大成长成了近二百斤的赵大成,光着脑袋,黄三一开始还真没认出来,直到赵大成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黄三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脱口而出——

「我 X 赵大成,你怎么胖成这样了?」说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乖乖和赵大成往出走。

黄三坐在金杯车的后排,手铐锁在栏杆上,赵大成又坐到了副驾。虽然车不是当年的车,但这个位置,就像当年沈凡他们一块押黄三回来的时候一样。

黄三像是有话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几次想张嘴,都没说出来。赵大成挪了挪后视镜,看着他说,怎么的?还想跑一遍?

黄三才吞吞吐吐地问,「你儿子的案子……」

「托您的福,了了。」

再后来,赵大成再一次进山的任务里摔坏了腿,秀芹又回来照顾他,两个人复婚了,并中年得子。

赵大成有了一个女儿,叫「想想」,两岁多了,可没随他年轻时那样风风火火的性格,特别文静,大眼睛长睫毛,像极了小飞。

想想满月的时候,秀芹抱着女儿,赵大成抱着小飞的照片,照了一张全家福。

想想很乖,从小不哭不闹,有时候会拍着赵大成的光头问爸爸,你的头发呢?都被我拔掉啦?

赵大成单独带想想出去,秀芹总会用不放心的语气说一句,「把孩子看好了,不然老娘千刀万剐了你。」赵大成嘻嘻笑着,说放心,我丢了,想想都丢不了。

有次去查案,路过一个儿童店,赵大成走不动了,光着脑袋大摇大摆走进去,出来时拎着一大堆玩具和衣服。

他难得「奢侈」一次。有了想想后,赵大成口袋里就没超过一百块钱的时候,连烟都不买,到处搜刮同事的烟。每天回家,不管喝没喝酒,不管几点,都要先仔细洗漱、刷牙、检查胡子长不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轻轻亲几口才舍得放下。

他记住不再用胡茬去扎想想的脸,他在学着做一个好爸爸。

他知道,那是小飞教会他的事。

后记

老赵梦见过儿子小飞。在梦里,是小飞很严肃地教老赵,户口销了要怎么办。

如果梦真是人潜意识的折射,那一定是说明,有了小飞后,老赵开始学着怎么做个爸爸。

小飞虽然只陪伴了老赵 7 年,但当老赵愿意让李振看自己儿子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了。

你的生命中,有没有一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中途离席了?

你有没有好好过他/她不在你身边之后的日子?

如果还有机会见到面,你想对他说什么?

老赵用了 18 年,其实只想告诉小飞一句话:我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爸爸了,我会好好生活,别担心。

我们会记住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的身上会留下他们的痕迹,不论他们还在不在我们身边。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曾经拥有过你的我。

(本文为真实事件,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真实的破案过程是怎样的?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