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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下

十四

可算是有惊无险。

我做贼心虚般自己收拾起房间。

房间里一塌糊涂,我自己动手将地上,桌边,浴桶旁的水渍都擦了个干干净净。

回眸间看见桌面上躺着一件藕色小衣。

我不禁失笑,原来他犹豫再三,他最后还是将这衣服捡起来了,不光捡起来了,还给摆的分外规整。

我想着他的反应,越来越觉得傻气,谁料正想着,脚下直接一滑,差点摔倒。

原是踩到了一块硬物。

捡起来看,发现是一块上好的玉佩,色泽莹润,上书一个沐字。

是乔沐言的玉佩。

恐怕是方才拽他出来的时候不小心弄掉的。

我的心又一次砰砰跳的飞快,幸亏我自己收拾房间,这要是被别人发现还得了?轻则自己私吞,重则认为我不检点,在外面偷了人,还带了个定情信物在身边。

我将那块玉佩小心藏好,脑海里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他时他讲的话:我叫乔沐言,家住上章街。

我得找个时间把玉佩还给他。

我心想着只要去那条街打听一下,应该就能找见他了吧。

第二日午后,我揣着那块玉佩去找他,昨夜本还担心这条街这么长,我应该怎么问,怎么找,才能少费些气力。

谁知来到街上时,才发觉根本不需要找。

整条街最显眼的便是一个大宅院,上面挂着黑色牌匾,金字书写:乔府。

模样气派,光占地就用去了半条街,原是个大户人家。

我站在牌匾下,正苦恼着要不要进去。

就听见背后有人叫我,声音清朗:「姑娘是来找我么?」

我回头,正望见乔沐言站在我身后,一身锦绣华服,桃花眼一笑就弯成了一双月牙。

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狸奴。

我冲他缓缓点了点头。

十五

「这小狸奴是你养的?」

为了方便与我说话,他将身上的狸奴换了个位置:「不是,正要带它找主人呢。」

他爽朗一笑:「随我一起吧。」

我便跟上他的步伐。

他带我拐到了另一条街,这条街相对窄小,也有些破落,街上零零星星散落几家商户。

我们没走几步,就闻见了胡饼的味道。

味道十分香甜,就是闻久了觉得有些腻人。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就坐在胡饼铺子里,乔沐言还未等走上前去,人就笑了起来,看来是这老妇的熟人了。

那老妇见了乔沐言也是笑,再见了乔沐言怀中的狸奴更是激动万分,双手都在颤抖。

乔沐言上前,将那狸奴放入老妇怀中:「把这个磨人精给你带回来了。」

老妇抚摸着狸奴身上的毛发,心疼万分:「让你乱跑,要不是乔公子帮忙,又不知道去哪找你了。」

这老妇身体颤颤巍巍半天,也没见她站起来,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坐着轮椅,八成身体已经残废了。

年老体衰,却还要守着这么间铺子,想来也是不容易。

那老妇笑意盈盈地向乔沐言道谢,没成想手正沿着狸奴的毛发抚着,瞬间变了脸。

因为狸奴腿上多了个钱袋子。

是乔沐言方才系上去的。

老妇又激动起来:「乔公子,不能要你的钱哪!不能……」

我正愣神,手上却被乔沐言一拽:「快走。」

他拉着我快步而行,时不时回头看那老妇是否还安坐在轮椅上。

身后不断传来老妇的叹息:「乔公子的钱不能要啊,不能要……」

我们两一路小跑,最后走到了老远的一处石桥上。

石桥底下是一处莲花荡,荷叶如碧绿圆盘铺满,衬着莲花的粉白,一条船从石桥下缓缓驶过,激起柔波荡漾。

我看着底下的荷花,一时间忘了乔沐言还拽着我的手腕。

他慌忙将手撒开,白皙的俊脸上又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我歪头看他:「你怎么总是脸红?」

他眼神躲闪,轻轻一笑掩饰尴尬。

我这人也是坏的很,一见他这副模样,便想要作弄。

于是故意凑近问:「牵手会脸红?」

他将脸一偏,不看我。

「那这样呢?」

我又凑上去一步,偏偏还点着脚,与他脸对着脸。

他垂着一双长睫,嘴唇抿紧。

一张脸居然比底下的荷花还要粉上几分。

他这副模样好笑地紧,是我在秦暮身上从未见过的。

秦暮在床上不遗余力,在别的事情上却总会给自己留退路。

乔沐言不一样,他若是有十分的喜欢,便想要藏起来几分,但奈何技艺太差,越藏就越会露了底,越藏就越将自己暴露无遗。

有的时候,笨拙反而比灵巧更讨人喜欢。

我逗他:「牵手也要脸红,这样也要脸红,若是以后娶了媳妇,岂不是要天天脸红?」

他似乎有些懊恼于自己被看穿,有些心烦意乱,于是丢了一颗石子进莲花荡里:「我见你才会脸红。」

我又歪头看他:「你怕我?」

我自顾自说起来:「我能吃了你不成,这也怕,那也怕,胆子比我一个女子还小,我可什么都不怕……」

话没说完,我觉着自己脸上一热。

我的脸突然被人捧了起来,唇上蜻蜓点水般地挨了一下。

转瞬即逝的一个吻。

但就是这一瞬间,我脑子里却觉得一片空白,周围的声音都被放大。

我听见船尾划过莲叶的声音,我听见水波碰撞的声音,我听见湖水里的鱼蹦出水面,又跳回去的声音。

接下来,是他胸膛里的心跳声,砰砰砰地如战鼓雷雷。

我眨巴着眼睛,无措的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脸更红了,却没有再害怕。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脸颊:「你看,你也会怕。」

我看着雾气在他眼睫上凝结成水珠,随着扇子一般的睫毛上下颤动。

此时,天上落下了小雨,雨滴落在石桥上,摔成了八瓣。

我定定看着乔沐言:「乔公子,你唐突了。」

他也回望着我:「兰生姑娘,我想唐突一次。」

十六

细雨霏霏,落在我身上。

天气带着一点凉,但我的脸却有些发烫。

他目光赤诚:「兰生姑娘,我会去王府求娶你。」

他用手将我的手裹住,我的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度:「日后,我只会对你一人这样唐突。」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着自己已经化身成桥下的莲花荡,有无数的鱼儿在我心里上下冲撞。

我……并不讨厌这样。

但在大脑空白后的一瞬间,我面前浮现出了秦暮的脸。

秦暮说过我是最冷的,捂不热。

但是我的指尖因为乔沐言而变得温暖,我的脸颊因为乔沐言而变得滚烫。

你看呀,面前的人,他给我捂热了。

我默默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因为害怕被看出蛛丝马迹,所以转过头去。

身后的人声音温润如玉:「我令兰生姑娘讨厌了么?」

不是。

我只是……配不上。

我苦笑:「乔公子此举,我们以后都没办法再见了。」

他恐怕一直以为我是个千金小姐,但其实我只是个活在暗处的蛆虫,无论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身份,都是见不得光的。

我这么一个靠出卖自己过活的下贱人,配不上面前的人。

若是他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他会厌弃我的。

况且若是秦暮知道了乔沐言的存在,他肯定会勃然大怒,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面前只有一条路:快刀斩乱麻。

我咬咬牙:「乔公子,你僭越了。」

他紧张道:「你不喜欢?」

我故意将声音放冷:「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我听见他急急凑近:「兰生姑娘不喜欢的事,我以后不会做了。」

我不想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希望在他心里我一直是个美妙的人儿,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酝酿了好久,最后转身,恶狠狠望着他:「乔公子,你先是看了我的身子,又对我做出这种事,你这样一个色胆包天的小人,我为什么要和你再见?」

他眼神突然慌乱起来:「兰生姑娘……」

我愤然而走,他却拽住我的手腕:「兰生姑娘为何突然如此?可是有什么苦衷?」

我心中一沉,他说中了。

我有苦衷。

但这苦衷,我不想要他知道。

我狠了狠心,拂袖而去。

身后有声音清朗:「我叫乔沐言,家住上章街,还什么时候能见到姑娘?」

十七

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我也湿漉漉的。

我望着眼前的烟雨蒙蒙,一时间有些恍惚。

儿时的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每当阴雨绵绵,我就会自己脱掉鞋袜,追着庭院里的青蛙乱跑。

我在庭院里蹦蹦跳跳,我爹就举着伞,一脸无奈地跟着我,我走到哪里,伞就跟着举到哪里。

彼时我的头上还会时不时传来几句叹息:「小兰生这样娇纵,将来谁家的郎君肯娶?」

我抓起青蛙的脊背,站了起来:「那就不嫁了。」

我爹故作嗔怒状:「又说胡话。」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要嫁也要嫁一个爹这样的,不然不嫁。」

我娘嫁给我爹十几年,一直都没能生下男丁,但不论别人怎样说三道四,旁人怎样花天酒地,三妻四妾,他们二人都恩爱如初。

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也可以这样,要是不能这样,大不了一辈子不嫁。

但是世事难料。

我回到府上的时候,身上已经淋湿了。

秦暮正坐在床上,手中正摆弄着乔沐言送我的面具。

他将面具罩在脸上,冲远处的我歪头:「去哪了?」

我有些心虚,再加上身上冷,所以说话有些抖:「去街上买了些东西。」

他将面具放下,向我缓步走来:「东西呢?」

对啊,东西呢?

我明明什么都没买。

他步步紧逼,向我伸出手:「给我看看。」

我只能从头上拽下来一个簪子:「新买的,你看好看么?」

秦暮将那簪子放在手中把玩,长睫一抬,正对上我的眼睛:「精巧雅致,衬你。」

我见他嘴角漾起笑容,便也跟着笑了笑。

他让我坐在铜镜前,伸手将簪子缓缓插进了我的头发,随后他的嘴唇沿着我的脸颊摩梭,一路辗转到我耳边。

「他是谁?」

我浑身一抖,慌站起身,转过头的时候,对上了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他冷笑一声:「这样慌张?」

他的胳膊好似烙铁一般,狠狠箍在我腰上:「他到底什么人,能让你这般在意?」

我转念一想,我方才已经断绝了与乔沐言的来往,更何况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我怕什么?

我便稳了稳心神,与他对视:「你说的他是谁?我听不明白。」

他眼睛逐渐眯起:「乞巧节的时候,有人亲眼看到你两拉拉扯扯,他还送了你面具。」

「那只是我们相中了那个面具,他后来让与我了。」

他哦了一声,放开了我。

他又将那个面具拿了起来:「所以你就将它留到现在?」

「喜欢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留着?王爷不也留着我么?」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拿自己跟这个面具比?你觉得我就是把你当成一个东西,一个物件?」

我看着他,没有回话。

「兰生,我要怎么样才能捂热你?」随即他转头盯着我:「他是怎么做的?你教教我。」

他一步一步向前,我便一步一步退后,直到他将我抵在床边。

我一个没站住直接坐在了床上。

他的手却开始在我身上毫无怜惜地揉捏:「他是这样对你的么?」

他不是。

我冷冷地望着他。

他的眼底染了红,像是要落泪,但是泪没落下来,反倒像是渗出了血。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叫?」

我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手伸进我的腿间,借着一股蛮力冲撞。

「他也会这样对你么?」

「如果是他,你就会叫么?」

唇被我咬出了血腥味,我一松开牙齿,一个没忍住,嗓子眼里渗出一声呻吟。

但那声呻吟马上就被一个炙热的吻堵了回去。

他蛮横地碾压,揉捏,冲撞,又轻柔地将我溢出唇边的呻吟全部舔舐干净。

我将他推起,他又压上来。

我双手支着他的肩膀,啐了他一口:「你就像只发情的野狗!」

他将不安的我按住,自上而下睥睨着我:「那也是能把你死死压在身下的野狗。」

十八

那天之后我便病了。

许是经了雨,受了风寒,身上一阵热一阵凉的,我开始食欲不佳,并且低咳不断。

自那日起,秦暮也没来过我房中,好像是在跟我生闷气。

我也生闷气。

他不来找我,我便也不去找他,有时在庭院里碰见了,我也装作没看见。

他会故意在我身后弄出响动,我就装作没听见。

有一次擦肩而过,还听见他在恨恨地咬牙:「好,好的很,有骨气。」

我本以为我两会这样僵持一段时间,谁知没过几日,他便完全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来看我。

彼时我正在整理床铺,秦暮推门而入,放了一碟东西在我桌上。

我没理他,他也没说什么话,而是径直过来,直接就从身后将我拥住了。

我的背贴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传过来。

我正诧异着,他两手已经绕到我身前将我的手包裹:「手这样凉?」

我就想笑,这人什么毛病,一阵儿好一阵儿坏的。

他的下巴在我肩头摩挲:「听下人说你最近不舒服,都不怎么吃东西。」

他偏头看我,我也侧过头,躲避他的目光。

他又把头搁在我的另一个肩头上,偏头看我:「还在生闷气?」

我没吭声,当作默认。

他便带着我,一路晃到桌案前。

桌案上摆着一锅浓稠的汤药,那味儿刺鼻的很,我禁不住吸了吸鼻子。

秦暮说:「你生气归生气,别亏着了身体,药得跟着吃。」

我没好气道:「这么一大锅,王爷可真够狠的。」

「不吃药怎么好?」

他的手环着我的肚子摸了摸:「见天儿喂你好吃的,也不见长肉。」

我坐下来,将锅里的汤药倒进了碗里,刚要喝又将碗放下了:「烫。」

秦暮将那碗药吹了吹,递给我:「这回不烫了。」

他那双凌厉的眉眼此刻都弯成温顺的弧度,嘴角也微微上翘,手上拿着的瓷勺直接递到了我嘴边。

他好像是有意讨好我。

我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想笑:「王爷那天那股子狠劲儿呢,在床上都用完了?」

他将碗放下,叹了口气:「唉。」

「怪我不信你,信了别人。」他指了指桌上的药汤:「我认个错,你把这药喝完。」

我皱着眉头,灌了一口,但药味实在腥冲,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咽下去。

我直接将碗放在桌子上:「喝这些行了么,太苦了。」

秦暮无奈地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

浓稠的药汤盛在瓷碗里,黑乎乎的一片。

但他却将那碗药一饮而尽,有一滴汤水溢出,沿着他凸起的喉结蜿蜒而下。

其实秦暮也不喜欢苦味,我知道的,他自己生病喝药恐怕都没这么痛快。

喝完后,他倒了倒已经空了的碗:「兰生,你看,一点都不苦。」

他在皱着眉头强忍,那双好看的眉眼皱在一起,嘴唇也在不断颤动。

我只喝一小口尚且耐不住苦,何况他一口气喝了一大碗。

见他这样,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望着我,眉眼也荡漾开来。

他指了指桌上的铜镜:「你看,兰生。」

镜子里的我在不断张望:「看什么?」

「你笑了呀。」

十九

秦暮开始每日按时给我送药,他知道别人端给我的都会被我倒掉,便一定要亲眼看着我喝。

并、且、要、喝、完。

我只能在床上躺着耍赖:「别灌了别灌了,肚子都灌圆了。」

秦暮见那碗药我一口没动,故作严肃地叫我:「兰生。」

我摸着肚子看他:「再灌就成猪肚子了。」

「兰生。」

「我才不要变成猪,要变你变。」

他将那碗药放在桌上,瓷碗和桌案碰撞,「砰」的一声响。

生气了?

我不知死活地用手抵住他的鼻尖,让他鼻孔朝天。

他的眼睛仿若剪燕尾,略微倾斜着。

秦暮只有笑的时候眉眼是下垂的,平日里他的眼尾都是轻轻上挑的。

现在他是真的严肃。

对啊,他是王爷,我连个妾都不算。这样是恃宠而骄,以下犯上,哪个女子敢对他这样?

我正要松手,却见他眉目浅笑,学着猪的声音哼唧了一声。

「哼。」

我愣了一下。

秦暮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反应过来后,我便笑地满床打滚,气都喘不上来了。

秦暮又将那碗拿了起来:「我陪你变成猪还不行么?吃吧。」

二十

因着秦暮的坚持,我的风寒渐渐好转了,却还是没什么胃口,许是思乡心切,我央着秦暮吩咐后厨做些我们家乡的小吃,但奈何这里没有来自我家乡的厨子,做什么都少了点味道,最后我也只得作罢。

这日我正坐在家中小憩,却有丫鬟进来递了我一张纸条,说是门外有人给的。

我打开一看,上面是几行清秀的簪花小楷:兰生姑娘,今夜揽秋亭一叙。

没有落款。

我心中一惊,马上坐起,瞄了一眼身旁的丫鬟。

不知她有没有偷看。

揽秋亭……在那日我与乔沐言私会的莲花荡上面。

看这字迹,还有这口吻,料想是乔沐言。

我突然想起那日走得匆忙,玉佩并没有还给他,这几日本想着不还也罢,好留个念想,但这次字条都传到府上了,还经了他人之手,我觉着还是有必要去一趟。

将玉佩还了,说清原委,就将这念想断了罢。

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思乱得很,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到底是为了断了念想,还是想去把这念想再续上。

思来想去,我还是去了。

这天晚上,乌云蔽日不见月,夜凉风清,我等了许久都没见乔沐言来,最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出了亭子。

结果刚一走出去,觉着后脑勺闷疼,「砰」的一声,是头上狠狠挨了一棍,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怎么回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十分陌生。

身旁是雕花木床,挂着绫罗床幔,不远处有一方小桌,摆着女子的梳妆用品,鼻尖有胭脂的香气萦绕。

这像是某位小姐的闺房。

我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浑身被捆在床上,没办法自由活动。

我正要开口叫人,却看见远处有位窈窕佳人。

她背对着我,皮肤白皙更胜雪色,一头乌发倾斜而下,落在光洁的脊背上,这一黑一白相互映衬,整个人好像一副只可远观的泼墨山水图。

她在一件一件穿衣服。

「看够了么?」

她身上只有亵衣和衬裙,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看了这么久都没吭声,真是个天生的贱种。」

那女子披散着一头乌发,脸庞小巧,五官清丽,与我有七八分的相像,甚至更胜一筹。

居然是叶清逸。

我警惕地看着她:「这是哪?」

她巧笑倩兮:「叶府啊,我家。」

「是你递话让我出来的?」

「对。」

「你想干什么?」

她皱了皱眉头:「你问题很多。」

她从桌子上拿了一面铜镜,坐在了床边。

我下意识与她保持距离,她却将我的脸扳过来,让我和她一起看着铜镜:「看看你自己,比得过我么?」

我拼命扭动,逃离了她的掌控。

她胳膊纤细,想要来抓我,但每次都被我奋力挣脱,她恼羞成怒了。

她拿起剪刀,一边剪一边撕扯着我的衣服。

越剪越像是发了狂。

直到我身上的衣物变得残缺,直到我的身体若隐若现。

她又逼着我跟她一起看那面镜子:「你看你这里,比得过我么?」

「这里呢?」

「这里……」

「你看啊!你给我看!」

我受她的胁迫,只有闭上双眼,才能不去看镜子里她那张癫狂的脸。

屈辱感自心头逐渐蔓延至全身。

她这一番动作之后,也累的气喘吁吁。

一双指甲纤长的手扳过我的脸:「东施效颦。」

我承认我东施效颦。

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我尽力保持平静:「叶清逸,你想怎样?」

她将那面镜子立在床边,许是想要我时刻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

我不想看,就只看她。

她开始坐下来,描眉点唇:「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正主来了,你这个冒牌货的好日子到头儿了。」

「然后呢?」

「然后?」她轻笑出生:「然后我看在你服侍王爷多年的份儿上,为你寻个归宿。」

归宿?

「出来吧。」她懒懒地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蓝衣少年,看上去模样倒是俊秀,只是唇色很白,看起来病怏怏的。

我才注意到自己现在衣衫半褪,是有多么不堪。

那少年死死盯着我看,我才终于明白她说为我寻归宿,是想要干什么。

她想毁了我么!

我开始疯狂挣扎,奈何绳子太紧,我这种挣扎丝毫不能摆脱束缚,只能让身上的痛意更强。

「别急啊。」她袅袅婷婷地向我走来。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清逸。」

这声音……

是秦暮!

他来找叶清逸。

我看了看面前虎视眈眈的少年和叶清逸,还有此刻不堪的自己,仿佛身处无间地狱。

秦暮,只有秦暮能救我!

求你救救我,再救我一次。

我知道你真心喜欢叶清逸,我知道我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但请你救我,最后一次,我可以不再纠缠你,可以不使小性子,可以让你牵着她的手,心无旁骛的走下去。

只要你,再帮我这一次。

谁知,我正要呼喊的时候,叶清逸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方才说的,也是王爷的意思。」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而下。

我怔住了。

叶清逸笑了笑:「你知道的,这种事,他不好亲自出面的。」

二十一

门外的人又说话了:「她应了么?」

「若是不应,我再掏些银子便是了。」

他说:掏些银子便是了。

原来这些年的温情缱绻,抵死纠缠,他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大不了——掏些银子便是了。

那又为何说偏爱于我,为何日日喂我吃药,天冷时又为何为我暖手,这些仅是他心情愉悦时的一种施舍么?

我本以为秦暮对我,是有情的。

转过头来,这情字不过是一场只能自欺的笑话,我以为自己有幸能成为他永安王的掌中花,到头来,还不是被他碾在鞋底的一块污泥。

泪落无声。

叶清逸堵上了我的嘴:「嘘。」

她指了指旁边等待的病弱少年:「他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子。」

叶清逸套上外衫,正要出门,随后回头嫣然一笑:「你们尽兴,不必拘束,反正这里本来就是做这事的。」

我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那少年一点点在靠近。

我没再抬头看,而是躺平了身子,放弃了挣扎。

心死如灰,大抵就是如此了罢。

四周寂静,我只管流泪,甚至不知那少年已经坐在了床头。

他背对着我,听我默默啜泣,一言不发。

直到秦暮与叶清逸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他居然伸出一双苍白的手,为我解身上的绳子。

我看着他不知所以。

他这样做……应该不是叶清逸的意思。

他白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好像星子坠入了春水,唇色极淡,只隐隐能看出一点粉。

绑在我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我却没有动。

他冲我笑了笑:「小姐她,其实挺苦的,你别记恨她。」

我握了握已经发酸的手臂,我又不是软了的柿子,能心甘情愿任人揉捏。

我最多能做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时今日,怎能不记恨她?

少年掀起一双长睫望着我:「若是非要恨一个人,就恨我吧。」

我不明白,但又好像猜出了什么。

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于是我只问了一句:「为什么放了我?」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眼神温柔地似乎能掐出水来:「你长得这样像清逸,我怎么忍心让你哭?

二十二

我拽着残破的衣服去找乔沐言。

叩开乔府的大门,隔着那两扇朱红还有眼前的水雾,我与他对视良久。

想说的很多,但又无从说起。

于是只是将怀里的玉佩掏出来递给他:「还你。」

他没接。

只是诧异地看着我:「兰生姑娘,你怎么……」

他想说什么?

怎么会拒绝了我却又来找我?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

我转身就走,身后那清朗如玉的声音响起:「兰生姑娘。」

我微微侧头,看见他在向我招手:「过来。」

我还是抱紧了肩膀,继续向前走,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身上一暖,一件衣服披在了我身上,我被人拦腰抱起。

一双有力的臂膀圈着我,我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雪颈一点一点在攀上粉红,看着他耳垂鲜红欲滴,仿佛世间最艳色的血菩提。

「乔公子,你又脸红了。」

「嗯。」

「乔公子,你是不是喜欢我?」

「……嗯。」

这声嗯就好像是一束光,撕开了面前的黑暗,照在我身上。

但我又知道,这束光美则美矣,却不应该属于我。

「你别喜欢我,没人喜欢我的。」我顿了顿:「你这样的人,更不应该喜欢我。」

乔沐言打开了面前的门,他将我小心放在床榻上,低下身与我对视:「为什么?」

「因为我天生就是个下贱种,我人尽可夫,我任人丢弃,我没有心的。」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没有打断我,而是看着我不知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宣泄情绪。

「乔公子,你了解我么,你知道么,我只是王府上的一个通房丫头,我的贞洁早就不在了。」

乔沐言的手贴上了我的脸,我觉着颊上一凉。

他问:「怎么哭了?」

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脸上还有前襟,都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我喜欢的从来就不是贞洁二字。」

我一时愣住,但泪水仍在决堤:「乔公子不信我说的么?」

我将他的手按在我胸前:「若是乔公子想要我,我现在就能给你。」

他手上一颤,然后猛地将手抽回。

眼前那张白皙的脸颊开始透出一种淡淡的粉:「兰生姑娘,我……」

他长睫一掀,一双眸子好似晃起了粼粼的湖光山色,里面孤零零的映着我的影子。

「我想要你。」

我又是一愣。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但我与寻常男子不同,我想要的更多。」

想要更多?

我还有什么?自从家里出事后,我就是孑然一身,除了这个身子,我还有额外的东西么?

他的眸子如寂夜中的点点繁星:「我想要你平安喜乐,想要你岁岁康健,想要你时时念我,日日想我,要你余生的欢喜都与我有关。」

「这些,兰生姑娘都能给我么?」

我半晌无言。

乔沐言拍了拍我的发顶:「兰生姑娘,我们有比今晚更多的时间。」

二十三

乔沐言许我在府上小住。

乔家经商,做的是丝绸生意。皇城里的公子小姐们身穿的绫罗绸缎用料都来自乔家,甚至他们的布匹每年还要向宫里进贡。

乔沐言有个兄长,还有个长嫂,算上下人们好几十口子都住在一个大院里。

我一来,总是像客人一样被伺候,被招待,觉得很挂不住面儿。

所以有丫鬟来打理我的日常时,我总想帮点儿什么。

但她们总是显得很慌乱。

一次我刚一上手,那姑娘直接退后几步,连连向我鞠躬:「二夫人,您可别折煞我们了。」

我直接愣住了。

二、夫、人。

夫人?

原来他们背地里都已经这样叫了么?他们叫乔沐言的长嫂为夫人,叫我二夫人,难道是将我默认成乔沐言的夫人了?

我追问下去,她才说是大当家的要他们这样叫的。

大当家的,乔沐言长兄。

我连连否认,并说以后还是叫我兰生姑娘的好,她却有些不好意思:「……二当家的也默许了。」

二当家的,乔沐言。

他还默许了!

我石化在原处。

我去找乔沐言。

彼时他正在院子里忙活着将几匹布拿出来晾晒,布匹铺陈在桌面上,花花绿绿的,好似彩虹一般。

我不知如何开口,一边纠结,一边摧残了院子里的一朵花,将它放在手中蹂躏。

乔沐言将布铺开,笑着望我:「兰生姑娘找我有事?」

我低着头,将那朵花攥在手里,握紧:「他们都叫我二夫人。」

乔沐言没将我的别扭放在心上,仍然继续着手上的活计:「这是阿兄的意思,让他们先叫着适应适应。」

我开始不解,他这阿兄行事怎么这样荒唐?

「阿兄他觉着你是个好姑娘,巴不得你早些嫁进乔家,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我连忙摆手,阻止乔沐言继续说下去:「没有冒犯,没有冒犯。」

我吃住都在这儿,怎么敢说家主有冒犯我的地方?

乔沐言低着头,顿了顿:「其实……不光是阿兄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也、是、他、的、意、思。

我别过头,略有些不自然:「以后还是别让他们叫我二夫人了吧。」

乔沐言抬头看我,一双眼睛仿佛拘了把日光在里头,格外的亮:「你不喜欢?」

「这…于理不合。」

乔沐言斟酌着我说的话,放下了手中的活,慢慢向我走来:「于理不合……」

他在离我不远处停下,弓着腰与我脸对着脸:「那就不是不喜欢,对么?」

他的脸近在咫尺,一张脸白生生的比雪色还艳上几分,嘴唇莹润,好似新春刚生出的两片柔嫩花瓣。

我被他瞧得有些慌乱,于是将手中攥了许久的花丢在他身上。

「乔公子!你又唐突了!」我的语气略带嗔怪之意:「乔公子最近总是这般唐突。」

他直起身子,慢吞吞道:「阿兄教我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说对待姑娘要尊重,对待夫人要唐突。」

这都是什么歪理?

还没等我反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混账东西!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乔沐言的长兄正站在身后,背着手,只是不知为何,他语气中虽然是满满的怒气,但面上却已经红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的脸色仿佛灶台上烧红了的水壶。

还是里面盛满了沸水,冒着热气的那种。

乔沐言笑道:「本就是你教的,你还说要时时唐突,日日唐突……」

「混账!从小到大竟学些无用的!」他说完这句话,看了我一眼:「兰生姑娘多担待。」

随即他逃也似地走开了,身下还卷起一阵小风。

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他说乔沐言学的都是无用的,可学的不就是他么?

我看着直想发笑。

于是我问身边的乔沐言:「乔公子,脸红是你们乔家家传的么?」

乔沐言看了看我:「乱说,我和他不一样,我只有见你才会脸红。」

二十四

我在乔府住了半月左右,仍旧食欲不佳,还是很想念家乡的小吃。

在这儿的日子倒是过得自在,只是仍旧每天被人喊二夫人,仍旧找机会想帮衬着些,然后每每都被劝阻。

最后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发霉,因为没什么事做,身上都逐渐圆润了。

这种日子持续到那天,秦暮带着军队将乔府团团围住。

乔家人让我躲在屋子里。

我便透过狭窄的门缝看着,看着秦暮与乔家长兄对峙:「乔大当家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这个人我都一定要带回去。」

我走了,不正合了他的心愿么?

为什么还要来乔府找我?为什么还要将我带回去?

我不懂。

情势已经剑拔弩张,乔家再富足,不过是经商,怎么敌得过围在外面身经百战,装备精良的军队?

于是我推开门,走了出去:「我跟你走。」

回了王府,秦暮直接将我拽进了房间,他的手紧紧箍在我的手腕上,仿佛要将我捏碎。

他将房门关上,向我步步紧逼:「说,你和他都做了什么?」

我抬眼正对上他的眼眸:「王爷,我们什么都做过了。」

他眼中仿佛有什么碎裂了一般:「兰生,你…你怎么敢……」

他前进几步,捏住了我的脸颊,迫使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睛红彤彤的,仿佛要滴血:「兰生,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简直想杀了你。」

我向他勾出一个笑容:「好啊,王爷。」

我抓起他的手,缓缓放在了我的肚子上:「要不,您先把它杀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其实我早就有所怀疑,这一段时间我的食欲一直不佳,甚至身子逐渐圆润,每日也都昏昏沉沉的,直到出门就医,我才知道是为什么。

我本以为自此之后,可以与秦暮划清界限,与过去那个狼狈的自己告别。

奈何老天似乎喜欢与我对着干,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个扯不断的羁绊。

他的嘴唇翕动,眼底带红:「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种。」

「王爷大可以算算日子。」

他连连退后几步,控制不住的浑身发颤:「兰…兰生……」

我却有些倦累了,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王爷既然已经想与叶姑娘百年好合,便赏我一碗避子汤,让我自寻去处,也不必再寻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他冲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腕:「我几时说过要与她百年好合?」

我瞪着眼睛看他:「要为我寻个归宿,让我不再缠着您,不是王爷与叶清逸的谋划?那日叶清逸将我锁在房门里,不是王爷在门外催我应允,还要多给我些赏钱?」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兰生,不是我。」

我刷的站起身,恨恨看着他:「你的声音我再清楚不过,不是你,难道是我?」

他想上前扶住我,被我躲了过去。

他抬眼看我,双手还悬在半空中:「兰生,你信不信我无所谓,先当心身子。」

身子?

哦对,他现在看似是在关心我,其实还是在关心我肚子里的小家伙罢了。

我坐回椅子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当心,怎么能不当心?这可是我保命的家伙。」

我巧笑倩兮:「都怪王爷太沉迷于我,天天都想与我做那事,不然我这只会东施效颦的下贱人,怎么配怀上王爷的种?」

秦暮眉头皱了起来:「你为什么这样讲话?她给你苦头吃了?」

「难道不是你授意的么?不是你要我看清自己哪里都不如她,要给我找个归宿,免得再去打扰你们?秦暮,就算你从未对我有情,为何要这般伤害我?我简直恨不得你马上死在我面前!」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声声泣血。

我以为听见我的话,他会愤怒,会自己摔门而去,但是他没有。

秦暮缓缓蹲下了身子,以一种臣服的姿势抬头看着我,还将我飞出鬓间的碎发理到了耳后:「兰生,接着讲,我在听。」

我已经哭到抽噎:「王爷,我已经讲完了,我不想再说了。」

「那你听我讲一讲,好不好?」

「你那几日吵着想吃家乡的小吃,我只是去叶府求一个厨子,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情。」

我怔住。

难道秦暮当时以为房中的是个厨子,不知道是我?

秦暮见我望着他不说话,神色突然紧张了起来。

「兰生,你信我么?」

我没吭声。

「兰生。」他急着唤我。

「我信。」

他好像终于放松了下来,脸上笑意止不住得要溢出来。

他站起身来,想要将我轻轻拥入怀中,却被我止住了。

「王爷,我累了。」

我觉得说出我信这两个字已经用去我半生的力气了。

「王爷,您已经有叶清逸了,我不想跟她争,不如您就别来找我了,我也不会来寻你,从前的恩赐和亏欠,你我都忘了吧。」

他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般望着我。

接着他突然将我箍进他怀里,双臂很用力的钳住我,仿佛我马上会消失一样。

「兰生,别说这样的话,你马上就能明白了。」

「快了,就快了。」

他将头埋进我的肩头。

「兰生,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再多信我一次。」

二十五

有了身子后,人就会变懒,我最近过的昏昏沉沉,每天醒来的时候也已经日晒三杆了。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床铺,铜镜,还有窗棂,觉得有些恍惚。

终究还是回来了。

为了活命,我曾经费尽心思地想要住进王府,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已经有几年了吧。

几年,足够将一个人最初的热忱消耗殆尽了。

既然我是东施效颦,既然我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叶清逸,不如让我做回兰生。

所以当下人们排成排端进来一盘盘餐食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桌上摆满了玉盘珍馐,荤素搭配得当,我却一口不想动。

筷子悬空走了一圈,终究还是停下。

「没胃口。」

小丫鬟上前解释:「这些都是王爷彻夜翻书选出来的食材搭配,最适合有身子的人吃了。」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场景,一灯如豆,秦暮披着衣服,皱着眉头坐在案前,桌边摆满了他翻过的书。

我问:「自己选的食材,他怎么不来吃?」

想了想,我突然明白了。

我骗他说我与乔沐言什么都发生了,昨日还那样与他争吵,他心里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又担心我肚子里的家伙,只能选择不出面,背后跟我较劲。

我将筷子放在桌上:「先是药,现在又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王爷当我是他买的木头罐子么?想塞什么塞什么?」

突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像是隐隐带着怒意。

「我就是塞,也得你听话成啊!」

「哪个木头罐子像你这么有脾气!天天哄着捧着也不吃东西?」

我目瞪口呆,所以他虽然与我较劲不想出面,却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故意躲在门外偷听么?

我问了旁白的丫鬟:「王府里可是进了贼?就喜欢躲在门外偷听?」

「呵。」

门外一声冷哼。

「也不知到底是王府里进了贼,还是你心里进了贼。」

秦暮用拳头砸了一下门,脚步声由近即远,我料想他应当是被我气走了。

不知为什么,我却松了一口气,本以为他这几日不会再来找我。

没成想,当天晚上他就来了。

我本在床上躺地好好的,屋子里却突然来了一阵风。

卧房的门开了,屋子里进了人。

我正要坐起,身子又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下。

「是我。」

秦暮怎么这么晚了来?

他的手凉得骇人,按在我肩上,我冰得一阵打颤。

「是我太凉了么?」

他收了手,也跟着躺下,于是用被子将我裹了裹,然后将我和被子整个拥住。

「这样好点没?」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他吃了酒?

被子将我的嘴都盖着,我只露出一双眼,眨巴眨巴着看他。

他的脸很瘦,眼尾微微上挑,眼白略多,所以总有些不怒自威,带着些清冷的意味。

现在那双眸子里含着些水汽,就好像夜色迷蒙中的深山,落了雨,添了凉,少了些冷峻,多了些楚楚可怜的动人劲儿。

「兰生。」

尾音被他拖地老长,两个字在唇齿间流连,叫的很是缠绵。

他将我嘴巴上的被子掖到我的下巴底下,一张脸又向我凑了凑。

我以为他要吻我,结果他只是用脸在我脸上蹭了蹭。

「兰生,你怎么都不对我笑?」

此情此景,竟像一个小狸奴在主人的怀中撒娇。

「我不是常对你笑么?」

「不是那种笑!」

他的声音竟带了几分委屈,嘴唇居然扁起:「是那种你对下人,对别人,哪怕是对小猫小狗的那种笑,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假笑。」

「兰生,你对我笑笑。」

「你不要老是冷冰冰的。」

我被被子裹着,又被他抱着,有些喘不上来气:「王爷怎么吃酒吃出了孩子气?将我放开罢!」

「不放!一辈子都不放!」

他竟然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我忍不住在被子里推了推他,他才终于将我放开,定定地看着我。

我转过去背对他:「王爷,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想同你道别的,既然您已经有叶姑娘了,料想这王府也容不下我……」

他又将我掰过来,眼睛终于失了方才的迷蒙,带了几分清醒:「你要走?」

他捏着我的脸:「去哪?找他么?」

「我谁也不找,只是累了,我做够了叶小姐的替身了。」

他冷笑了几声:「你够了?」

他的指尖在我的脸上流连:「可我还没够啊,兰生。」

「我不会让你走的。」

二十六

我被秦暮关起来了,他不允许我踏出王府一步。

以至于乔家出事了,我也是从侍女口中听说的。

听说他家进贡的丝绸出了差错,引得龙颜大怒,下令将乔家一家关进了牢房。

听闻此事后,我手一抖,手中的杯子连带着一杯的水直接掉在我的衣裙上,撒了我一身。

乔沐言一家行事向来谨慎,何况乔家每年都要向朝廷进贡,怎么会偏偏这次就出了差错。

怕不是有人从中捣鬼。

我甚至不用想,就知道捣鬼的人是谁。

我忙去找秦暮。

推开了门,我一个没站稳,直接跪倒在了地上,他急着上前来扶我。

我将他的胳膊一把抓住。

「王爷,王爷您放过乔家。」

他的表情阴晴不定,随后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我还以为你找我是什么事,原来又是为了他。」

他放开了扶着我的手,我却不打算放开他,他退后,我便膝盖着地地跟着他。

「王爷,我跟乔沐言什么都没有,你信我,你最知道我的,我不敢的。」

我不敢,我不会,我也不配。

我只有一瞬间的贪恋那人,那事,那时光,但我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任人践踏地污泥啊,怎么会妄想沾染洁白无暇的云朵?

我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啊。

「王爷,兰生求您,求您放过乔家,您以后给我灌多少药我都喝,想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想让我怎么笑,我就怎么笑。」

他单膝跪着,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满是泪痕的脸抬起:「兰生,这是你第二次求我。」

第一次求他,是求他救我的性命。

第二次求他,是求他放过乔沐言。

秦暮手上加了力气,我觉出下巴酸痛:「兰生,没用的,都晚了。」

都晚了。

对啊,皇上亲自下令将乔家收入牢中的,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天子一言既出,四马难追,怎么会轻易收回自己的命令。

我终于瘫软在地,任由泪滴滑落。

良久,我抬头对面前的人说:「秦暮,你怎么不去死?」

他听后却笑了:「兰生,我怎么会死呢?」

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肚子,眼中染上笑意:「我还要亲眼看着它出生,然后再让你怀我的孩子,等我们老了,就让他们承欢膝下,你与我共享天伦。」

「你看这样可好啊?」

二十七

王府里的吃食仍旧变着花样儿地往我屋里送.

我却一口都不想动。

每天餐食都是原样儿地来,再原样儿被送回去。

直到秦暮端着一碗馄饨出现在我面前。

仍然是白瓷勺,勺子里的馄饨皮薄馅大,晶莹剔透。

勺子抵在我的嘴边:「兰生,听话。」

我蓦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梦:秦暮喂我吃馄饨,但碗里的馄饨却变成了乔沐言。

我兴许是饿出了臆想,碗里的馄饨真的变成了乔沐言。

他在碗里鲜血淋漓地看着我。

我吓得直接将秦暮手里的碗都掀了。

秦暮一下变了脸色。

我望着他:「王爷,你已经有叶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浓稠的汤汁将秦暮的衣衫打湿,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衣摆,用手轻轻扫了扫。

「兰生,你有心结。」

他的手擦去我唇上的汤汁:「你就快知道了。」

「笑一笑,开心一点。」

我将他的手打掉,身子跟着一颤,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竟直接站起了身。

「好,兰生,今天我就告诉你。」

「她叶清逸算什么东西?她爹把她扒光了送到我床上,我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再看看眼前有些痴狂的秦暮。

从回来到现在,竟然第一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有叶家那个病怏怏的少年,跪在地上求我好好对叶清逸,他在地上爬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我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泪沿着脸颊滑落,我现在的样子,当真是又哭又笑,估计难看之极。

秦暮却还一直看着我。

「王爷,您看够了么?」

「看不够。」

「我笑够了。」

我缓缓的舒展开身子:「王爷,我也想看你像狗一样在地上爬,你能么?」

二十八

秦暮那天是摔门而出的。

他再来时,我正在喝一碗堕胎药。

药汁刚被我灌进嘴里,秦暮就猛地冲上前来,将我手中的药碗摔碎了。

很清脆的一声响,青花瓷碗与地面碰撞,碎片飞溅。

我急着要将口中的药汁下咽,又被秦暮捏住了嘴,逼我吐出来。

我蹲在地上一顿干呕,秦暮站在我旁边。

他脸色铁青,自嘲一笑:「兰生,你竟然这样不想生下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来看他:「对啊,我想要你的孩子死。」

他不自觉退后几步:「兰生,你……」

「我的孩子就要死,如果是他的呢?你就不会让它死了对么?」

我站起身,坐在了床边:「想不要它死也可以啊,王爷你去死吧。」

我摸了摸肚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王爷,你死了,它就能活着。」

他摇了摇头,眼中尽是些细碎的伤痛:「兰生,就算你不爱我,也不该心狠至此。」

我巧笑倩兮:「王爷到底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孩子的命,一命抵一命,总还是公平的。」

秦暮本就生的白皙,因为我这句话,他的脸又白上了几分。

他惨白着一张脸,直接跌坐在了床上。

良久,他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也没说一句话。

我们沉默了许久,只听着外面的风吹的呼呼作响,门窗也跟着吱呀吱呀乱响。

外面风雨欲来。

「好,兰生。」秦暮惨然一笑。

我愣住。

他抽出了一把短刀,刀刃锋利,横在自己的颈前。

他随身带着刀。

从我认识秦暮那天起,他就是刀不离身的,就连他的枕头底下也藏着一柄精致的小刀,我竟然忘了。

他笑笑:「兰生,别告诉孩子,我们之间是这样的。」

他正要挥刀而下,我连忙上前将他的手腕攥住。

虽然我动作够快,那柄刀还是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王爷!」

我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颤着声音叫了他一句:「别……」

那柄短刀坠地,发出金石之声。

秦暮看了看我。

随后轻柔地擦了擦我脸上的泪,捧起了我的脸:「小哭包,怎么又掉眼泪?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

什么日子?

外面风声渐弱,有雨滴敲打在门窗上的声响,一点一点,时强时弱。

秦暮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俊秀,他在向我娓娓道来。

二十九

我爹是太傅,曾教过秦暮念书。

秦暮幼时一直受众皇子排挤,我爹常常会出言阻止,帮上他一帮,所以他对我爹一直很感恩。

有一次我爹带着我进宫参加宫宴,那天宫里热闹非凡,人人把酒言欢。

我却趁着乱跑了,最后不知跑到了何处,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一道门。

门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里面是秦暮还有他已经死去几日的娘亲。

外面觥筹交错,正是热闹时刻,秦暮却没人想着,没人垫着,他已经守着娘亲的尸体,呆呆的过了几日。

秦暮说他守着那间黑屋子守了很久,不知何时太阳升起的,也不知何时太阳落下的。

只知道我是第一个给他开门的人。

我身后是他那几天以来见过的第一束光。

看得久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我身后的是光,还是我就是光本身。

这件事我根本记不清了,但秦暮还一直记在脑子里。

所以他告诉我喜欢那个第一个给他开门的人,其实是在告诉我,他喜欢的是我。

但是他不能明说。

我爹出事,其实是被人陷害的。

我爹为官太过正直清廉,朝堂上的人拉拢不成,便罗织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爹头上。

这些人的领头人就是叶家。

秦暮想为我爹翻案,奈何朝堂上拉帮结派,根本没人站在他这边。

他只能在我爹行刑的前一天,最后见了他一面。

那时我爹已经被酷刑折磨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意识也不太清醒了。

秦暮问东,他都要答西。

我爹也不太能认得出人了。

最后秦暮只问了他一句话:「太傅心中可还有什么牵挂?」

沉默了许久,我爹浓重地叹了口气。

「唉,兰生啊。」

秦暮说他走出了很远之后,仍能听见我爹的叹息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唉,兰生啊。」

所以秦暮主动请缨押解我们一众人,虽说是秦暮负责押解我们,但他的手下却没一个是他的心腹,其中还不乏别人的眼线,秦暮没办法保太多人。

他只能夜夜以散心为由,坐在我的帐前,才能保证那些人不敢上前。

后来我为了活命自荐枕席,他也借此机会将我收入房中,藏起来。

秦暮为了帮我爹翻案,故意放出自己喜欢叶清逸的风声。

引得叶家有意拉拢他。

他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了我。

毕竟叶家耳目众多,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少一分胜算。

秦暮有意接近叶家,与叶家一党表面亲近,背后却一直搜寻着能扳倒他们的证据。

直到他发现,叶清逸原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而是叶家悉心培养的瘦马。

叶家需要拉拢谁,总要先将叶清逸拉出来,任是再刚正不阿的人,也禁不住千金小姐的屈尊服侍,最后难免在软玉温香中消了气焰。

叶家那位病怏怏的少年也是如此,不过是满足达官显贵们扭曲的嗜好罢了。

奈何叶清逸与那少年偏还有情,两人却只能在暗地里互舔伤口。

我突然想到那少年说过的:小姐她,其实挺苦的。

那他是不是以为秦暮是真的喜欢她?他是不是认为秦暮可以代替他给叶清逸多一些温暖和照顾?所以才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着苦苦哀求?

到底经历过怎样绝望的日子,才会让他不顾一切地想将心上人拱手让人?

秦暮还是拒绝了他。

没想到最后能够扳倒叶家的证据还是叶清逸给的。

她清楚地记下了那些显贵们的床笫之事,身上何处有伤,何处有痣,还有他们说出的朝中密闻。

皇上最恨结党营私,若是此事被翻出,叶家必然受打压,届时我爹的案子也能翻出重审。

就能还我爹一个清白。

我静静地听秦暮说完这些,心上像是有海浪翻涌而过,波浪滔天,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他说:「我不想你活在仇恨里,这些苦,我一个人去受,就够了。」

他望着我,笑意渐渐荡漾开来:「我的小姑娘老是不开心,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好的,我得让她知道,她不是罪臣之女,是个大家闺秀。」

他伸出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大家闺秀,配我闲散王爷,是世上顶好的。」

三十

叶清逸给的证据牵扯太大,秦暮每天都过的胆战心惊。

我虽然感激他,但心中仍旧过不了乔沐言那个崁儿。

他那么美好的一个少年,若不是遇见了我,此刻应该过的很是快乐和自在吧。

他应该喜欢上任何一位女子,偏偏不该喜欢我。

这日秦暮要带着我去寺庙烧香祈福。

他说要给我和孩子上香,一炷香是一个心愿,他要把那整个香炉都插满。

我应承着他,想着借此机会再提一提乔家的事,若是乔沐言被放出来了,从前的什么仇什么怨就都过去吧。

谁知车马本正在山中缓慢穿行,却突然狂奔了起来。

山路颠簸,这样一快,我们都跟着在车里东倒西歪。

一支箭擦过我的耳边,插在了车上。

掀开帘子看,外面竟来了一群黑衣人。

轰隆一声,外面的车夫似乎中了箭,车子开始不受控制的左右乱晃。

怕是叶清逸的证据牵扯的太多,仇家上门了。

秦暮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他将我护在怀里,吻着我的发间:「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们掀开帘子,坐在车棚外面,身后一群人马正在追来。

秦暮不断抽打马儿,想将身后的人甩掉。

奈何他们有箭,我们没有。

几支箭齐齐射在马儿身上,我们最后的逃出去的希望也没了。

我们今日本就是去寺庙祈福,为显诚意,除了车夫和我们二人,没有其他的人手。

看外面的情势,今天像是在劫难逃了。

「兰生,你先走,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浑身发抖。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也觉得我们今天逃不过去了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像是在交代什么事:「听我的话,赶紧跑,别回头,回去后去找他,乔家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他要是有事的话,你这辈子都不会开心吧。”

他抚摸着我的额头:「从前总希望你能爱我,现在却盼着你对我没有半分情谊,这样余生还能过的潇洒自在些。」

黑衣人正在赶过来。

秦暮狠命将我往前一推:「兰生,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么?快走,别回头!」

我却颤着腿,迈不出去步子。

“走啊!兰生,你不爱我,别回头!”

我跳下了车。

一步。

两步。

身后的黑衣人应该已经赶上来了,他们爬上了车。

三步。

四步。

我听见衣料摩擦的声响,打斗的声响,还有拳头打在人身上,人发出的闷哼。

五步,六步。

我听见剑穿透血肉的声音。

我突然停住了。

风擦过耳边,我能想象身后血液喷薄而出的样子。

天空一定像是染了血的。

在血色的天空下,我突然想起了那天的乞巧节。

他急急来找我,鞋上踩了许多的泥,甚至染脏了他新做的铲袜。

街上最热闹的一定是耍杂耍的,水遇了空气就变成火,馄饨摊儿蒸腾着白气,秦暮举着手里的馄饨,让我张嘴:啊。

那馄饨是什么味儿的呢,有肉的咸香,有菜的清爽。

还有滚烫的汤被小心翼翼吹过之后,只留下暖暖的余温。

汤汁沿着我的嘴角滑下,被人用手擦去了:「快吃吧,我陪你变成猪还不行么?」

我耳边有风声刮过。

他总是说我的心是捂不热的,但现在这颗心在胸口跳着,热烈而滚烫。

刚才那个人还说,你若是不爱我,就别回头。

有些事情,在有生之年能够明白,总还不算太晚。

三十一

跟你说了别回头看我。

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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