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烨的讲述,是从他小时候开始的。
那是 1997 年,他大概十岁,还是小学生。
6 月 30 号的晚上,他做完作业,洗漱之后,昏昏沉沉地睡去。期待着明天,父亲出差归来,给自己带回来的红白机。
可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大雾弥漫的燕翔路,车停在雾中。四周被浓雾吞没,能见度不到两米。
爸爸被他反锁在了车内。
爸爸拼命地拍打着车窗,要他开门。
然而他只是用手指叩了叩车窗,后退了几步,隐没在了雾中。
后来那梦境便模糊了。
他行走在茫茫的雾中,寻找着什么。
「白烨——」父亲凄厉的喊声。
那个梦的终点,是他跪在地上。
爸爸,倒在地上,一片血泊,无声无息。
梦醒了。
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泪早已干透。
「怎么会做这种梦?」
他心有余悸地起床刷牙,想着等爸爸回到家,和他分享这个不太吉利的梦。
然而,刷牙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人。
是警察。以及从外面回来后,一直在哭泣的妈妈。
他跟着妈妈,去警局认尸,一起,在警局里录了口供。
死的人,是爸爸。
那些警察的零碎描述,就和他在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在燕翔路,警方发现了爸爸的车。
车窗被砸开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初步判断,是被反锁在车内后,爸爸用蛮力砸开的。
而爸爸死在了离车很远的地方,一片血泊。当时大雾迷茫,没人看到行凶者。只有一行小孩的鞋印,经过比对,是白烨的鞋印。
还有,警方在白烨的家里,发现了那副丢失的车钥匙。
死亡时间,7 月 1 号下午。
大人们问了白烨很多问题。
「你 7 月 1 号在哪?」
「当时是不是和爸爸在一起?」
「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白烨全都回答不上来,他只记得,自己在 6 月 30 号晚上睡了一觉,醒来,来到警局,看到墙上的日历,才发现已经是 7 月 2 号了。
这中间的一天,失踪了。
他向大人们讲出了自己的那个梦,大人们面面相觑,叮嘱妈妈,回家好好安抚他。
他知道,大人们只是觉得,他被吓到了,在说胡话。
但他的心里慢慢有了结论。
7 月 1 号那天,他的身体,被人偷走了。
那个人,替代他,和爸爸去了燕翔路。
如果,身体没有被偷走,自己绝不会把爸爸反锁在车里,丢下他离开。
如果身体,没有被「那个人」偷走……
白烨和妈妈回到了家里,呆滞了很久,仍然无法确定,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他无意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木制的首饰盒。。
坚硬的触感。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爸爸,真的被人杀害了。
他流着泪,打开了木盒。那里面,是一个手环玉坠,一条温润的小鱼。以及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两句话。
「偷你身体的人是我。」
「白烨,戴上玉坠,你还有机会。」
他用力地攥紧玉坠,像是要把这个玉坠嵌进血肉里。
他不明白第二句的含义。
但他发誓,要用一生的时间,揪出那个凶手,以及那个偷他身体的人。
2
「好容易放暑假,怎么不去找同学玩呢?」
2008 年,盛夏,白烨从大学回到清流后,母亲总这样念叨他。
白烨笑笑:「以后,会有时间的。」
干净的 T 恤,清秀的面容,他已经从当年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安静的大男生。
一安静,就是十一年。
3
「陈叔。没事吧?」
白烨投进篮球,才发现,陈叔半蹲着在喘气。
陈叔擦着汗,挥挥手:「还是年纪大了啊。」
陈叔,当年办父亲案子的刑警。十一年过去,马上要退休了,身材比当年臃肿了不少。
球场上,白烨和陈叔坐在场边,白烨喝着饮料,陈叔喝着自己泡的茶。这是公安局单位的球场,附近还有些下了班的警员,在吆喝着攻防。
上初中后,每年暑假,白烨总会来这里,找陈叔打个半场。
当然,打球只是借口。
「陈叔,我爸的案子……」
以往,陈叔的答复都是:「还在查。」
小时候,白烨期待过。但后来明白了。没有目击者,找不到凶器。除了一根头发,凶手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痕迹。那句还在查的意思,就是没有任何进展。
只是,白烨不甘心。
可是今天,在球场上,陈叔放下保温杯,沉默了很久。
「别等了孩子,你还有自己的生活。」
白烨脸上的笑,停滞了。
「明天,这案子的追述期就过了。」
「我还会继续查,退休后案子也会转给同事。但是……你也知道,追述期过了。从法律上,很难再让凶手付出代价。」
「你爸如果还活着,也会希望你能向前看的。」
白烨没有说话,他捡起篮球,沉默地,走到篮筐下,开始投篮。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都投偏了。
眼泪打湿了双眸,看不清。
4
白烨回到家后,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记事本。
他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
「凶手,是未成年人。」
这是陈叔说完那些话之后,他推测出的事情。
他爸的案子早就立了案,根本不存在追述期一说。不论凶手躲多少年,只要落网,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除非,凶手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成年。
只有这种情况,才会存在一定时长的追述时效。
但是,就算知道了这个线索,也就止步于此了。
他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什么都来不及的一天。
5
白烨说到了这里,被我打断了。
「诶?未成年人追述时效……我的时空里,好像都没这回事诶。」
「嗯。」白烨点了点头,「看来不同的时空,就连法律都会存在细微的差别。」
「不过,我倒是经常看到新闻,说未成年人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点代价都没有。原因居然是,法律认为他们不具备伤天害理的能力……」我感慨着。
「这里也差不多……不同的方式,一样的讽刺。」
白烨叹了口气,继续起了他的回忆。
「总之,那一天,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盏灯熄灭了。」
6
那一天的下午。白烨砸烂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烂的东西。
最后,他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像一只失去了亲人的野兽。
爸爸的死,就像一个噩梦。找到凶手,是支撑他活在噩梦里的唯一信念。
现在这个信念已经粉碎了。
后来,白烨留意到,摔烂的床头柜里,摔出来了一个木盒。
上高中以后,因为学校有要求,白烨就摘下了那个手环玉坠,一直没有再戴上。如今和玉坠一起摔出来的,还有一张纸条。
「偷你身体的人是我。」
「白烨,戴上玉坠,你还有机会。」
白烨戴上了手环,闭上眼睛,靠坐在墙边,深呼吸。
良久,睁开眼睛。
窗外的日光漫长,白云流动。
那天白烨等了一整个下午。什么都没有发生。
7
盛夏的夜晚,白烨狂奔在县城里,呐喊着意义不明的声音。
距离追述期失效的时间一点点接近,每一秒都在折磨他的神经。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最后,「嘭!」一声,白烨路过一个巷子的时候,撞上了几个抽完烟出来的混混。
人仰马翻。
「你他妈有病啊?!」
为首的混混,揪起白烨的衣领,怒骂质问。
白烨却惨笑起来,随后发疯一般,按住那个混混,扑在地上,用力殴打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吧。
混混们怎么也拉不开他。
那个混混满脸是血,眼眶都被白烨打得爆开。
混混们彻底怒了了,很快有人捡起一块板砖,一下将白烨拍翻。白烨倒在地上,被一阵拳打脚踢。
那个满脸是血的混混,摇晃着爬起,推开人群,跨在白烨身上,将板砖恶狠狠地砸下!
「嗡!」一声。
白烨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了起来。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后脑流出,带走他的所有意识。
那些暴戾的混混们,安静了下来,惊恐地散开了。
白烨倒在地上,失掉了所有力气,就连抽搐,也渐渐停下了。
他竟感到了一丝温暖。
那种温暖的感觉,白烨后来才知道,名字叫作死亡。
8
「观众朋友们,2008 年北京奥运会,将于今晚在鸟巢正式举行开幕仪式……」
白烨迷茫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窗外是清晨。楼下,有大爷甩鞭的音爆。
从那一刻开始,他,进入了循环。
9
在那个储物间里,白烨停顿了一下,从回忆的讲述里,抽离了出来。
「其实最开始,我也有些懵。不是很明白状况。」他说:「对我而言,只是时间发生了跳跃,跳跃回到了十二个小时之前。」
我点点头,我刚进入循环时,也是懵逼的。但他比我强多了。
我最开始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牛逼的梦来着。
「你花了几天,发现这是循环?」我问白烨。
白烨笑了笑:「准确来说,不是发现。是我开始制造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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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没多久,白烨就意识到了。这种时间跳跃,如果能够不断人为制造。那么,这一天,永远不会过去!
那个凶手,永远别想脱罪!
不管可能性多低,他必须制造循环!
11
那个晚上,那群混混们从巷子里出来。白烨已经在外面等他们了。
白烨和为首的混混撞了一个满怀,他扑倒对方,殴打起来。
几分钟后,白烨被按在地上,一顿暴打。可是,已经被打了很久了,却还是没有回到早上。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这一天下来,他一直都在重复着昨天的事,不差半点分毫!
猛然间,白烨明白了,原来在「昨天」的最后一刻,他其实是被打死了。
他刚才下的手,还是轻了。白烨勉强的回过头,为首的混混,虽然鼻青脸肿,但是根本没有失去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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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物间里,白烨突然问我:「记不记得,我说我疯过。」
我点点头。
「病态的种子,好像就是在那一刻种下的。只是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只当作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幼苗。」
那个晚上,白烨挣脱开混混们的围殴,冲了过去,恶狠狠的,咬下了为首的混混的半只耳朵。
凄厉的尖叫!
鲜血淋漓。白烨犹如鬼魅,擦了擦嘴角,像个疯子般看着他们,等待着被他们杀死。然而,那些混混们竟畏惧地后退了几步。
他们尖叫着散去了。
13
「谁来……谁来杀了我!」
回应白烨的,是行人们纷纷避让。
奥运会已经开幕了很久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白烨浑身血污,绝望地咆哮着。
直到,他最终站到了一个天台上。
他无法确定,启动时间跳跃的,究竟是被杀,还是死亡。
他只能赌一把。
拿自己的命赌一把。
14
闭上眼睛,从高楼边缘,倾身倒下。
像是坠进海洋,四肢漂浮,缓缓下坠,光影交错,终于落地,已是在卧室的床上。
他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清晨,狂喜地笑了起来。
他,赌赢了。
15
他终于确信,这个循环的所有规则,都掌握在了手中。
他检测过玉坠的光谱,晚上八点,玉坠的光谱,开始剧烈变化。临近十二点,光谱渐渐恢复稳定。
就像某种力量,短暂苏醒了一般。
「八点到十二点,只有这个时间段死亡,才能复活。」
不同方式的死亡,坠楼,溺水,车祸,中毒……
「每天,准备一支氰化钾。」
无论对这个县城造称什么样的破坏,何种不可饶恕的罪行。重来之后,一切清零。
「追凶路上。生命安全,法律束缚,道德要求……这些枷锁,通通都解开了。」
在白烨不知道的时间里,那颗疯狂的种子,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疯长。
16
又一次,公安局的球场里。
夏日之下。陈叔沉默一会,对白烨说:「别等了孩子,你还有自己的生活。」
「明天,这案子的追述期就过了。」
和以前一样,陈叔还是说着这番话。
白烨却没有回应,他起身,拾起篮球,投出。精准地落袋而过。
「陈叔。明天,不会来了。」
「什么?」
白烨转过头,笑了笑,说:「在我找出凶手之前,明天,永远不会来了。」
现在,白烨终于明白了,纸条上那句话的含义。
「戴上玉坠,你还有机会。」
永远,不会用完的机会。
哪怕是暴力审讯,刑讯逼供,甚至,以任何人的亲属性命为要挟,挖出每一个证据。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他将成为掌控这一天的神。
储物间里,我恐惧地看着白烨。
曾几何时,他对我说过:「世上所有的鬼神,将它扒掉皮,里面都是人。」
原来那时,他是在说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