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栩正坐在床榻边,抬手探我额头的温度。
「醒了?」
我就这么躺着看他,清醒了良久,才反应过来我这次并不是在做梦,「严栩……你,怎么就回来了?」
他去东面要战的,是赵家驻守在东南的一支军,若是拿下了,东南四个州郡,便都是严栩的囊中之物了。
他曾与我说过,东南军,是赵皇后的二哥赵峤亲带,也是每年朝廷拨付粮草和军饷颇多的一支军队。
赵紫芊为后,其长兄赵峪即为赵凌的父亲赵尚书,协助圣上处理政务,群臣章奏皆经其手。而仲兄赵峤则任一品大将军,掌管着北梁最重要的军队。
不仅他们的胞妹赵紫芊为集所有圣宠于一身的一国之后,就连宫中那位权势滔天的内臣沈金山,也是他们的人。
一文一武,由内而外,倒是将北梁严氏的半个皇族命脉,牢牢地掌控在了手心。
想到此,我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忐忑,再看严栩微蹙着眉头,也似乎并无战胜的喜悦。
他扶起我,帮我捋了捋耳边的碎发,眸中皆是担心:「芸儿,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心中揣着不安,急急道:「你是因我回来的?严栩,我一点事都没有,真的,他们护得我很好,丰县也没有事,急症也解了……都和他们说了不要告诉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因着这样便没有……」
他轻轻拥我入怀,摩挲着我的后背道:「芸儿,莫怕,我胜了。」
我喃喃道:「是……胜了吗?」
他点点头:「嗯,胜了。」
其实自他走后,我虽表面无事,心却一直吊着,梦里总会梦到他,有时梦到他胜了,有时又梦到他一身是血地倒在无人之境。
如今感受着他的怀抱,心中的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我闭上眼,在他怀中长嘘了一口气:「太好了,胜了,真是太好了……」
他轻抚着我的发,叹气道:「芸儿,你可知……我快吓死了。刚打完最后一场胜仗,回来的路上,便收到了林思立的信……你病倒的消息,还有那场百姓骚乱,你去了齐国的北疆,你做的那些事……我看着真是要吓死了,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我?」
我抬起身子,对他笑道:「告诉你,除了让你担心外,可还有其他用?难道让你赶回来救我?那不正中了别人的心思?」
我撇撇嘴:「不过就是身子确实也是不大争气,本来觉得自己此次还做得挺好,最后关头却病倒了,不然我便可以和林县令他们一起和你邀功了……」
他捏捏我的耳垂:「还想邀功?」
我开玩笑道:「那不邀功,难道还要罚吗?」
他笑道:「我让他们护你,可他们倒好,不光让你涉险,还瞒着不告诉我,你说,这还不该罚?」
我瞪大双眼:「你,该不会……真的罚了林思立他们吧……」
他伸手帮我披了件衣衫,「他还算是聪明的,若是没给我信,那罚的就不只这点了……」
我一下便着急了:「你莫要罚他们,其实,去大齐北疆取桑灵草和去药铺帮忙,都是我自己要做的,林县令和张戈只是配合我……尤其林思立,他人很聪明,分得清轻重缓急,为人又沉稳,遇事不慌,是个难得的人才。这段时日,他们真的将我护得很好。我能看出,他对你一片忠心,你不能因为我,便让人失了心。」
他摸摸我的头:「我知道,他确实忠心,但也确实违了我的命令,所以他和张戈,都必须受罚……不过,你也无须担心,林思立那个人精,早就知道我要罚他,所以今日我一回来,他俩便背着荆条在等着我了。」
我眨眨眼:「荆条?」
他点点头:「嗯,他既自领了责罚,我便让他俩背着荆条跪了三个时辰,又扣了半年俸禄,也不算什么重的责罚了。」
我默了下,低头道:「严栩,这件事,我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我好像总是需要周围人照顾我,以前身子弱,现如今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可以帮你些,结果最后还是……」
他摇摇头,手抚着我的脸颊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做得很好,芸儿,没人能比你做得好。」
他的下巴蹭着我的发:「我有时都在想,我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老天将你这样的珍宝送到我身边。」
我撇撇嘴:「我才不信。」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你可知你病了的这几日,之前在府门口叫嚷着让公主偿命的那些百姓,如今都在为你祈福。他们都在道,齐国的崇宁公主,是福星。」
我笑了下:「定是林思立把我在医馆帮忙和生病之事都告诉大家了吧,他倒是颇会选时机……其实丰县能度过这次危机,还是多亏了秀山先生和宋瑾配药,林县令和张副将也很是辛苦,我不过是帮了他们的忙罢了,倒是白担了福星的虚名。只是这个虚名,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还可以帮你稳住人心,对不对?」
他嗯了一声,我趁势揪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那,你……是不是应该赏赏他们?」
他愣了下,捏了下我的鼻子道:「说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我上钩呢,嗯?」他把我揽入怀中,在我耳边轻声道,「那我是不是也要赏赏费尽心机向我讨赏的小老虎?」
我往他怀里蹭了蹭,一直刻意压抑的相思却不知为何顷刻涌了上来。
我将头埋在他怀中,半晌才嗡声道:「严栩,我都好久没闻到你身上的月麟香了。」
「芸儿……」
「嗯?」
「这些日子,可有想我?」
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你说呢?」
他眸中一片柔光:「我想听你说。」
我咬了咬唇,头抵着他的胸口,「想了,每天都想,可我也无处去释解,于是只能一想你我便写字,一想你我便写字……然后我便写了好多字……」
他又拥得我紧了些。
互道相思了许久,我本想起床,但严栩还是坚持让我再睡会儿。
其实我如今烧退了,人已无甚大碍,但我看他大约有事要忙,便又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是傍晚了,一轮弯月已挂在柳梢头,我问灵犀:「二殿下还在忙吗?」
灵犀道:「二殿下好像从公主这里出去后便去了厨房,和至正大人不知在那里做什么……」
正说着,严栩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个端着汤盅的婢女。
婢女将汤盅放在桌上,严栩舀了一碗,便端着坐到我榻边。
灵犀和婢女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看了看汤盅,又看了看他,突然想起在原州时,他那次生病还和我闹脾气,骗我来给他做汤之事。
我扑哧一笑:「没想到,我还能扳回一局呢。」
他边将勺子递到我嘴边,边笑道:「就这么记仇。」
我嘬了一口汤,却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这个汤的味道,和我之前给他做的那个,竟有八九分相像。
「这汤……是谁做的?」
他一脸得意:「你说呢?」
我睁大双眼道:「这……你做的?」
他挑挑眉:「嗯,如何?好喝吗?」
「这是得了我的真传吗?可你如何会做这个汤的?」
他笑道:「你不是教过至正嘛,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在做饭上颇有天赋,这次就是他教我做的。」
我啧啧称赞道:「你的属下,还真是藏龙卧虎……还有张副将,我才知道,他居然会唱好多齐国的歌谣,那天我突然听到,还真是吓了一跳呢。」
他笑了笑:「芸儿,喝着我做的汤,称赞着别的男人,嗯?」
还真是小气呢,我挑挑眉,说起做汤这事我实在是底气十足:「你不过给我做了一顿,便如此神气了吗?那我以前在宫里换着花样给你做各种汤,也没见你称赞我啊,倒是不少都赏赐了下人吧……」
我说这话本是无心,谁知他却沉默了一会儿,见我抬头看他,只揉了揉我的发:「还是记仇了,嗯?」
我笑道:「记什么仇,我如今又不是不知道你那时也有难处,毕竟也不好得罪赵家小姐……」说到此,我倒是想起了沈樱雯那日的话,便道,「严栩,你可知,去年北梁曾有人联系过大齐,愿用丰县换十万黄金?」
他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将沈樱雯的话告诉了他,见他蹙眉凝思的模样,道:「你原来也不知吗?那做这事的人倒是藏得颇深。我这些日子思来想去,都觉得此事很奇怪,用一县换十万黄金,总觉得想不出目的为何,赵家到底为何要做这个事……」
严栩道:「赵氏兄弟一直鼓动父皇出兵齐国,只是若是备战,光是拨付的军饷,便占了国库的大头,赵氏贪图的,其实既有权力,又有利益。」
我慨叹道:「你做的事,倒是桩桩件件既动了他们的权,又动了他们的利,却也做成了大半,也是颇不容易。」
他笑着喂了我口汤:「其实他们对我,也一直有戒心,就像在原州,我虽顶着赈灾的名义,他们却也不放心,想尽办法让我住在太守府,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不过这倒也正合了我的意,若不是住在那里,我倒也没那么快取得江太守的信任。」
我笑道:「扮猪吃老虎,你倒是最擅长。」
他突然愣了下,若有所思道:「老虎吗?」
说着便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那你这只小老虎,我何时能吃得到?」
我汤正咽了一半,顿时卡在喉咙,咳了半晌。
始作俑者边帮我拍背顺气边道:「你才刚好,莫要忧思太重,马上七夕了,想不想出去玩?」
我其实在屋内闷了几日,早就想出门,自然是欣喜的:「当然想了。」
过了两日,便是七夕。
此时已是七月,暖风抚柳,夏虫鸣叫,在北梁,夏日的景致,因着短暂,倒是比冬日更加难得。
我今日穿了件水粉色的衣裙,刚走到院中,便看到严栩站在树下。
他身着月白色长袍,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斑驳刚好落在他身上,仿佛周身都融了一层淡淡的光泽,衬得整个人都更加俊朗非凡。
他拉住我,从袖中取出一个葡萄藤编的小物什,小心翼翼地给我别在发上。
这个物什编得着实精巧,我一脸惊诧:「这……是你编的?」
他颇为自得地点点头。
我更加惊了:「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呢?」
他笑道:「军中无事时,和一个士兵学的。」
「这是编的什么?看不出是小狗还是小狼呢……」
他也不答我,只左看右看,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这边的习俗,七夕这日,姑娘家头上都要别个葡萄藤,为此,我可编了好久的。」
被他牵着走到后门,我看着越影马,疑惑道:「还要骑马吗?我以为我们就在城中转转呢。」
他笑道:「去了你便知道了。」
一路策马,竟出了城,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到达一处山脚之下。
山下已三三两两聚了不少人,多是准备上山的年轻公子和姑娘,果然,姑娘头上也皆别着葡萄藤。
严栩将越影马交与一个护卫,转身时便有两个姑娘笑脸盈盈地上前:「公子可是一人?若是第一次来映县,要上山的话,我姐妹可为公子带路。」
我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只觉无比熟悉,心中感慨,这人果然不论到哪儿,都是个招人的。
只见他淡淡一笑:「多谢姑娘美意,我和夫人一道来的,就不麻烦姑娘了。」
说罢,便过来牵住了我的手:「走吧,我们上山。」
不得不说,我这身子,确实比北梁女子差得远。
以前和蕙芯一道,不过在街上游玩,倒也看不出甚差别。此次爬山,却只见身边的女子皆谈笑间便拾级而上,而我,爬了一半就有些微喘。
我不禁对着严栩慨叹:「你们北梁女子,真的都好厉害,爬山看着皆不累的。」我望了望山顶,自觉也不能认输,便自言自语道:「此山虽不甚高,但我若是爬到了山顶,嗯,今夜定能好眠。」
严栩默了下,走到我面前微微蹲下,双手揽住我腿一用力,我便趴在了他的背上。
我吓了一跳:「严栩你干吗?」
他转头道:「芸儿,你不想让我背,是想让我抱着你上去?也不是不能抱,可是抱着走得慢啊。」
我,我几时有这个意思了?
周围的姑娘听了,不少偷偷看过来,还有些掩面而笑的,我拍了他一下,小声道:「说什么呢,我不过慨叹一二句,我爬得上去的……」
他却置若罔闻,只笑笑:「抱稳我。」
他背起我向上走,我急道:「我也没那么娇气的,你这样太累了,快放我下来……」
他边走边笑道:「你也莫小看了北梁男子,别说这上山之路了,就算从丰县将你背回上京,你夫君也背得动。」
夫君二字说得我脸瞬间一红。
这山本就不高,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山顶。
我才发现,这山上原是有一个山洞的,洞口还立着一个石头,上书「神仙洞」三字。
「神仙洞?」
我这才突然忆起,在宫中时,他是与我讲过的。
我笑着问他:「不是说这个洞夏天平平无奇,要到冬日下雪,才似蓬莱之境吗?」
他摇摇头:「确实如此,只有今日不同,因着映县七夕,男男女女皆要来神仙洞祈福,保佑自己和心爱之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拉起我的手,掌心的温暖淌入我全身:「芸儿,我一直想带你来这儿。我想在神仙洞前起誓,我今生对你,就像这神仙洞一般,不论冬夏,不论少衰,永远在此,至死不渝。」
我从未想到过,那次并肩看雪时无意谈起的那个神仙洞,那个庇佑过我心中曾暗暗羡慕过的那对眷侣的神仙洞,如今我和严栩能携手而来,在此立誓。
他的声音似泉水叮咚作响,在我耳边低吟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我扑到他怀中,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阵暖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我从未觉得北梁的夏天有这般好。
我也从未觉得,七夕有这般好。
不必再艳羡牛郎织女,不必再对着宫灯发呆,不必再仰望星河独饮,也不必翻着泛黄的话本,独自嗟叹。
我看着这个拥着我,与我一起并肩看林间山色,也看漫天飘雪的男子。
我为他伤心过,离开过,犹豫过,却终是情难自禁,遵了自己的本心。
往后的每一年七夕,我都不再是一个人了。
赶在日落前下了山,策马行至丰县时,远处天空已悬上了一轮弯月。
走至一无人的街道,严栩突然停了马,我正疑惑,却听远处「砰」的一声,一朵烟花在空中璀璨绽放。
还来不及惊讶,就见由远及近,朵朵烟花接连升空,给本是寂静的苍穹,绘上了绚丽的色彩。
严栩的声音在耳边传来:「芸儿,喜欢吗?今夜这万千烟花,皆是我为你一人绽放。」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万千星辰的光彩,都被这烟花比了下去。
他拿出一个小瓶子,笑着问我:「还记得这个吗?」
我人靠在他怀中,点点头:「这不是我的……那瓶酒吗?」
他轻轻地吻了下我的侧脸:「对,是你的……芸儿,我也是你的。」
说着他便打开瓶盖,对着瓶口饮了一口,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我的下颚,含着淡淡酒香的唇便覆了上来。
带着一丝甘甜的酒水渡到我的口中,这个酒的味道,与我往日喝过的皆不同,酸甜似春日的桃花、夏日的酸梅,清冽又似秋日的凉风、冬日的冰雪。
一吻结束,严栩的眼中像是含着一汪清泉,与我四目相对。
「芸儿,这便是我们的合卺之礼。」
又有数枚烟花在空中绽放,美若朝霞,灿若星辰,他弯腰将酒瓶拴于马肚处,双手拥着我,共同看这一片如梦似幻。
天地之间,仿若只有两人。
我眼角微潮,与他十指相扣:「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只觉得身子被拥得更紧了些。
「芸儿,我们回家吧。」
到了府门口,严栩将我从马上抱下,我惊讶地看着已然布置一新的院落,到处悬着大大小小的红色宫灯。
他将我打横抱起,在我耳边笑道:「娘子可还满意?」
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啄一下,终是唤出了那已迟了三年的两个字。
「夫君……」
他身子一滞,抱紧我便向房中走去。
屋内燃着红烛,他眸色如墨,一边向床榻走,一边轻吻着我微红的脸颊。
我从齐宫出嫁之前,宫中的教养嬷嬷其实也曾教与过我一二,可那毕竟是三年之前,当时我又害羞,根本不敢仔细看那画册,只草草听了几句,便想着等合卺之礼之前再学好了。
谁知这合卺之礼一拖便拖了三年多。
如今又不在宫中,也无人能教我了。
严栩将我放在床榻上,像是看透了我的紧张,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柔声道:「芸儿,莫怕。」
我睫毛轻颤,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眉眼一弯,便是一片暖色春意,俯身而下吻上了我的唇瓣。
时而温柔似水,时而猛烈如狂风骤雨的吻令我应接不暇,脑袋也慢慢放松归于混沌,等忽觉身上一凉,我再睁眼才发现,身上的衣裙已悉数在地上了。
他到底是何时腾出手来做这个的?
我张了张口,发出的却是我自己都未曾听过的软糯之音:「严栩,我……我冷……」
他未应声,只双手在我头顶与我十指相扣,唇一路移到我的耳边,声音蛊惑而低沉。
「乖,一会儿就不冷了。」
果然,一会儿真的不冷了。
情至浓处时,屋内红烛摇曳,我实在快被他炙热的目光烫得融为一摊水,只喘着气道:「严栩,红烛……没……没灭……」
啪,红烛灭了。
屋内一暗,月色顿时倾洒满地,我刚想喘口气,他的声音便伴着我微弱的喘息声,在我耳边响起。
「娘子还有精力管那红烛,看来为夫今夜还得更努力才行啊……」
还真是所言不虚。
直至晨光熹微,将明未明之时,我才终于在严栩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青纱帐外似已大亮,我只觉乏得很,迷迷糊糊道:「唔,天亮了?何时了……」
严栩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同样带着倦意:「安心睡,今日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确实,平日若我贪睡,灵犀也会进来唤我起来用早膳的,今日屋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抬头看向严栩,他阖着双目,睫毛细长,睡着的样子也甚是好看。
我想起昨晚他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话,不禁脸上又烫了起来,便将头又埋进他的胸膛。
只觉得这样睡又不大舒服,于是我便又动了动手臂,直到严栩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芸儿,你再这样动来动去……为夫可不保证,你还睡得了回笼觉。」
我登时便老实了,在他怀中闭上眼睛乖乖不动。
耳边似乎传来他一声轻轻的笑,他动了动胳膊,让我枕得更舒服了些,也将我拥得更紧了些。
不到一会儿,浓浓的困意便卷土重来。
再被严栩叫醒时,已是晌午。
可我这次却着实不想起来,毕竟浑身酸软无力,便赖在床榻上,任他左唤右唤都不愿起。
而始作俑者,则已穿戴整齐,硬是将我从床榻上抱到他怀中,边帮昏昏欲睡的我系衣襟边柔声道:「知道你困,左右要起来用些午膳,想睡吃完让你睡,嗯?」
我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样子,突然就想起宋瑾那日说,要给他什么强身健体的药来着。
我心中叹气,他哪里还需要什么药,倒是我,还是改日问问宋瑾强身健体之法的好。
午膳时,我看到桌上摆着的酒瓶,突然想到昨晚,便指着那瓶子道:「这……到底是何酒啊?昨晚喝着倒是好喝,感觉也不算烈酒,怎就当时我买时你们都那般惊讶的?」
当时那掌柜看我的惊诧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
严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挑眉笑道:「你可知你买的酒,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他将手中的红枣剥了皮,又用银筷细细地剔了核,边喂给我边道:「这酒叫,醉合欢。」
醉……合欢?
他笑道:「这酒源于一个典故,北梁女子,若是想邀男子共度良宵,又有些羞于开口的话,便可备上这样一壶酒……若男子将整杯酒皆喝了,便为同意,且……」他靠近我,随手喂了我个花生仁,在我耳边低笑道:「晚上便都得听女子的……」
我单是听着,就觉得耳根发烫,这北梁女子,也太豪放了些吧。
怪不得当初那掌柜意味深长地夸我是什么女中豪杰,再加上眼前这人故意不解释给我听,我竟丝毫不知,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将酒带回去了。
严栩转眼已又剥了个桂圆到我口中,竟还得寸进尺在我耳边道:「只是不知这酒晚喝了数月,娘子有没有等不及,心中对为夫生气?」
什么等不及啊……
这个人的脸皮,真是要厚过城墙了。
但我嘴上又不想示弱,便故作镇定道:「那,那你昨晚也……也没听我的啊……」
他微怔了下,竟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没想到我娘子,还真是个女中豪杰啊……那不如下次……」
下次?
听他说下次,我不禁就想起了昨晚的种种,身上酸乏,脸突然又烫了起来。
不理他话语中的揶揄,只白了他一眼,便赶紧低头喝粥。
谁知口中冷不丁又被他塞了个去了心的莲子。
我一脸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今日这是怎么了,自己也不吃,光给我喂食了?
他倒是一脸心满意足,这才端过粥吃了起来。
用罢午膳,困意袭来,我便又倒在榻上补眠。
再醒已几近入夜,严栩不在房中,我便唤了灵犀来,想了想,还是提笔给五哥写了封信。
我想,当初要卖丰县之人,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若能揪出此人,必能助严栩一臂之力。
严栩如今手上的牌,是丰南军、刚收的东南军及周边郡县,再加上北梁最富有的原州,和被他囚禁在丰县的严漠。
若是真和上京正面抗衡,怕是还不够。
收了东南军,他便递了信给上京。
严栩夺虎符,出兵东南,本是违抗圣命的大逆不道甚至杀头之举,但他只道来丰县是为了急症,而出兵东南,是因着在原州,得到了东南军将领克扣军饷和粮草的密信,为避免打草惊蛇,只好秘密出兵。
至于严漠,只说他腿疾复发,不得不在丰县休养些时日。
一切说得合情合理,似皆是无奈的不得已之举。
且字字泣血,一个隐忍且为大局着想的二皇子形象跃然纸上。
其实即便严栩自己不说,他带丰南军收了东南军的消息也会马上传回上京,而如今严栩在等的,不过是上京的态度。
毕竟北梁如今,只有严漠和严栩两位皇子。
我问严栩:「若是陛下仍要治你的罪,那该如何?」
他苦笑道:「那便只能真反了。一路硬战而上,倒也不是不行,清君侧,除外戚罢了。只是严漠和两个军皆在我手中,倒也有些和上京谈判的筹码,若非不得已,硬战倒也大可不必。再者,」他拉起我的手,「打仗毕竟有风险,如今我要和上京抗衡,必是持久之战,经历了这次丰县之事,我也不忍你跟着我受苦。」
我笑道:「不说了嘛,都愿意给你做压寨夫人了,还谈什么受不受苦,况且我也没受什么苦……」
我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揪着他的衣襟道:「只是若能不战,却真是好的……」
我怕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受不受苦。
我怕的,是他不得不整日在那战场的刀光剑影中寻得生机。
过了几日,上京传了封密信来。
密信其实是一道谕旨,上书严栩此番虽做了违抗圣命之事,但念在父子之情,若能将严漠平安带回上京,便可既往不咎。
倒是避重就轻,没提要收回兵权之事。
严栩看完便将谕旨烧了。
我问他:「你打算如何回这谕旨?」
他笑道:「芸儿,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但我还未想好走哪条好。」
我想了想:「严漠此番,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不堪大任,毕竟连虎符都可以被你夺去,陛下心中怕也是清楚此事……只是怕你会不顾念兄弟情义,做出弑兄之事,所以才发了密信给你,怕也是想要探探你的想法。」
他点点头。
「你若是坚决不放严漠,怕陛下和赵家都会有所动作,而你也会被迫而反……但若放了严漠,则手上无牌,且赵家定会秋后算账,倒不如虚与委蛇一番,再反逼上京。」
「嗯?」他饶有兴趣地托腮看着我,「那芸儿你说说,为夫下一步如何行事的好?」
我想了想:「古来成事,一向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是需让陛下下旨,认了你此番出兵的名正言顺。二是朝中,若有和赵家有嫌隙的重臣,倒可结为同盟,在朝中帮你一二。三是民心,你此番来原州也好,丰县及东南也罢,皆是救灾治贪,如今既已和赵家撕破脸,倒不如将你查到的赵家罪证散于民间,这样,至少陛下再想治你的罪,也得先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才行。」
我只顾着说出心中所想,未料他却伸手轻轻一拉,我整个人便跌坐在他怀中。
他笑着抵着我的鼻尖:「没想到我房中,还藏着个小军师呢。」
我推了推他,坐起身笑道:「我不过一介妇人,哪懂什么?不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倒是被你笑话。」
他笑道:「你若是个男子,我倒是真要招了你做幕僚才行……芸儿,你说的都对,只是那第二,朝中大臣多是赵家门下之人,能勉强与之抗衡的,也就是左相一派。左相因着其长女与严漠缔结婚约,严漠却一直推辞不肯成婚一事,对严漠其实颇为不满。但左相又是个迂腐之人,从来认为嫡庶有别,对我此番行事,怕也是颇有微词……」
我喃喃道:「这样啊……」
他笑道:「但应该也可一试,毕竟赵氏所做之事,更为恶劣。」
说罢,他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明月,又看了看我,眸色一深,只摸着我的发笑道:「夜色都这么深了,倒是不愿再想这些了。」
说着便将我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我吓了一跳,只惊呼一声,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俯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今夜为我想了这么多,定是累了吧,我不得好好努力,奖奖我的小军师?」
我:「……」
过了几日,严栩将赵氏的罪状想法子在民间散了出去,一时便成了街头巷尾百姓茶余饭后最火热的谈资。
因着他忙,时时要去军中,又不时要出城,怕我在府中无聊,便让林思立的夫人来陪我。
林思立的夫人名叫林琬琬,人长得娇小妩媚,唇红齿白,不说话时,看着倒更像是我们大齐江南那边的女子。
林琬琬第一次见我,羞涩腼腆得很,以至于我还疑惑,大家口中林县令家中的「悍妻」,到底是不是面前这个含羞带怯的小女子。
几次接触下来,我才知,她这个「悍妻」的名号,倒真不是个虚名。
譬如她当年是如何死缠烂打,将冰山一样不近女色的林思立拿下的。
譬如她规定,成婚后,林思立戌时之前必须回家。
又譬如有一次,只因他人相邀,林思立喝酒晚了,未在戌时回家,林琬琬直接持着两把菜刀便去了,一刀剁在酒桌上,一刀剁在林县令的酒杯上,吓得林县令身边那花枝招展的歌伎当时便失了声,再不能唱。
从此,她「悍妻」的名号,便在丰县传开了。
我听着她绘声绘色地与我讲着这些,只觉得他俩的故事,可比话本里的还要精彩有趣。
她悄悄与我道:「其实思立也很不爱与他们玩那些,只是他人在官场,很多事情不好拒绝。如今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大家大不了说我是个善妒的恶妇,因着怕我,倒少有人再烦扰他了。」
她眼中闪着狡黠:「我倒觉得悍妻也不算什么坏名声,至少断了不少妄图觊觎我们家思立的人。」
我笑道:「你夫妻俩,倒是真像。」
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她一说起林思立,眼中都是光,但也霸道得很:「这辈子他都只能有我一个妻子,若是敢纳小的,我就直接断了他的子孙千秋万代。」
我想象了下她拿着菜刀的模样,只觉得她应该是能说到做到。
林思立能娶到这样的小悍妻,也是有福分的。
林琬琬善女红,便时常带些绣品来府上与我一起绣些小花样。
我技艺不如她,以往对女红本也不大感兴趣,如今跟着她学,倒也觉得有些意思。
她和林思立就住在离府两个巷口处,于是我也不时去她府中小坐,两人聊天品茶做做绣品,一天过得倒也快得很。
急症已解,秀山先生离开了丰县,走之前我和严栩一道去拜会了他。
宋瑾倒是留了下来,说万一有需要相助之处,他在总是好的。
过了些时日,京中传来消息,左相在朝中请旨,一是道二皇子救灾济民,治贪除恶,在民间声望颇高,陛下如今既未立皇太子,还望陛下顺应民心。
二则对赵家发难,请陛下彻查二皇子上呈的赵氏一族罪状。
我知道,严栩终是说服了左相。
朝中的风向也有了变化,当初追随赵家之人,不少开始倒戈,许是怕日后真清算起来,受到牵连。
听闻有人甚至在朝中提到了废后,却被陛下一个砚台砸了个头破血流。
严栩这日出发去了东南四县,我便和琬琬约好,第二日上午去她家中品她新得的银叶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严栩不在,身边空了人不习惯,整晚都睡得不大好。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我起身望着窗外发呆,以前自己睡也不觉得如何,如今却习惯了他的怀抱,他不过一夜不在,我居然便睡得不安稳了。
总觉得枕边空空的,榻上凉凉的,心中也怅然若失。
他上次离开,我已觉相思泛滥成灾,而如今,却觉得相思如刻入骨髓般的,赶也赶不走,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要将我整个人都淹没了。
干脆起来,坐在桌旁写字。
写了一会儿,还是弃了笔,想着今日和琬琬有约,便带着灵犀,早出发了些,去了林府。
到了林府门口,只见一婢女正端着木盆,水洗那院中石砖上的苔藓。
听到灵犀叩门,婢女有些讶异地抬头道:「林大人刚回来了,夫人应是回屋帮大人拿替换衣物了,奴婢这就去唤夫人。」
我见她手上还端着水盆,又是一人,便道:「无妨,你且忙,今日阳光甚好,我在花厅等会儿琬琬。」
琬琬这个花厅搭得甚好,无事时,坐于石桌旁,泡一壶茶,赏花赏月赏雪,皆别有一番情趣。
而花厅的后门,连着的便是林家的正厅。
只是我刚走到石桌旁坐下,便听到半掩的门后传来琬琬若黄鹂鸟般软糯糯的撒娇声:「人家不管,你回来了就不许走……」
林思立话语中透着无奈,但又满是宠溺:「莫闹了,如今不比以往,事情多得很,早点做完才能早点回来陪你……再说了,你今日不是约了公主?你要让公主来了就看到你这样挂在我身上不下来?」
琬琬小声嘀咕道:「公主还有一会儿才到呢……」
我倒是没想到一坐下就听到了他夫妻的闺房话,便赶紧起身,想着先去园中随意转转。
却在起身瞬间突然听到琬琬道:「思立,二殿下……真的会娶那左相之女吗?」
我身子一滞,立在原地。
林思立叹了口气:「你就别操这些心了,如今左相如此帮着殿下,我想殿下……大抵是应了吧。」
「殿下怎能就应了呢,那左相之女……」
林思立打断道:「琬琬,你只当殿下和公主是与你我一般的寻常百姓吗?」
琬琬未作声。
「即便这次不娶左相长女,待殿下日后登上那位子,身边又怎可能只有一人……你不是没读过史书,本朝有哪个皇帝,是后宫只有一人的?」
琬琬低声道:「可是,可是公主……」
他叹了口气:「况且殿下不愿再战,也是怕公主跟着他吃苦,如此这般,依我看,已是最好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