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切皆准备妥当。
我今日穿的,是一件水蓝色裙装,比宫装要轻便不少,就是腰间的带子有些难系。
灵犀正要帮我束腰上的衣带,只听门嘎吱一响。
我闻声抬头,却是严栩走了进来。
他脸上还带着些许疲态,眼圈泛着微微的红,看了看我,对灵犀道:「你先出去。」
声音也含着宿醉后的一丝沙哑。
灵犀看了看我,我点点头,她便将腰带放下,行礼出去了。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龙纹长袍,人看着虽疲惫,倒也丝毫不损一贯的清风朗月之姿。
只是没想到,昨夜醉成那样,今晨他还起得来。
我本以为今日不会见到他,毕竟就算见了,除了徒增些伤感,也再没有旁的意义。
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我静了静心,想好了逐人的话语,便张口道:「太子殿下……」
「眼睛都哭肿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抚上我的眼角,指腹上的暖意叠着柔情,似是在我微肿的眼上轻轻按下一抹朝霞的颜色。
淡漠的语气中透着的,则是隐约的心疼和一丝苦味。
他此时的举止,实在是太过亲昵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和过去一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上。
我怔了一瞬,立刻撇过头:「只是昨夜未睡好,殿下自重。」
他的手僵在半空。
等了一会儿,他微微叹了口气,手才缓缓落下。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着。
想起昨夜,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酸,只怕如此僵持下去,我会成为先绷不住流泪的那个。
若是那样,岂不一切都前功尽弃?
深吸口气,我正欲冷声开口赶人,却听到他哑着嗓子道:
「袖子都被你哭湿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的眸中蕴着一汪清泉,泉水清澈,映出的是我此时微怔的影子。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不可能的,昨夜那么烈的酒,他明明喝了那么多,睡得那么沉。
一瞬间心乱如麻。
还未想好应对之语,人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的眸子深不见底,身上还带着一丝冬雪的凉意,低头在我耳边道:「芸儿,在我身边这么久,骗人之法可是都学会了?」
我心下一惊,一把推开他,袖下之手已不自觉攥紧,嘴唇微微发颤:「严栩,你在说什么?」
他与我四目相对,只轻声道了三个字:「扯不平。」
我顿时身子一滞。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柔声道:「芸儿,你看,我们两个这样,如何能扯得平?」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觉胸口处如波涛翻涌,无法平静,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微微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浑身发抖的我抱进怀中。
「傻瓜,你怎么会害了我?」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月麟香气,我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我用手背不断擦着泪:「你知道什么?我就是会害了你……」
「芸儿,」他摸着我的发,「我们不是他们两个。」
我在他怀中摇摇头:「你不是陛下,但我会变成她的……她自尽那日同我说的话,我虽不想承认,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其实都被她说中了。」
我推开他,抹了把眼泪,看着他道:「严栩,我当不好你的皇后,前朝如今混乱,你本就很难,而我既受不了你身边有别人,还会害你处于险境,就算我们现在很好,日后我也会慢慢变成赵皇后那样……」
他摇摇头,拉住我的双手:「芸儿,你不会变成她,我也不会让你变成她。」
「可我不敢冒险,严栩……我不能拿你冒险……」我顿了顿,眼泪又涌出眼眶,内心后悔不已,「我昨晚忍住不去看你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芸儿,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说出真话,昨晚那酒我都喝了,身子也是真的难受。」
「骗人,我说的话你明明都听到了……」
他无奈道:「我只是,问宋瑾讨了枚解酒之药先行服了,让自己能保持清醒罢了。芸儿,我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想,若是这次我喝死你都不来,那我便相信,你这几日说的都是真的。」
我眨着泪眼抬头:「所以,还是只怪我昨晚去看了你,若是我未去看你,你今日就会放我走。」
他摇摇头,微微笑了笑:「芸儿,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你走?你昨夜若不来,我也会想其他办法的。就算你这次真的心中没我了,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你再次喜欢上我……芸儿,我说过再也不会放你走,就不会放你走。」
他捧起我的脸,轻轻替我拭去眼泪:「我是想要这江山,可芸儿,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排在你的前面,包括这江山,包括我的命。」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可是,对于我,排在最前面的,是你的命,是你能过得好。」
他轻轻摸着我的头,柔声道:「芸儿,只有你陪着我,我才能过得好。」
我又何尝不想永远陪着他,我对他,从白雪纷飞中的第一眼心动,至重新相遇的两情相悦,这份喜欢,早已随着无数日夜滋生蔓延,早已深入我的骨髓血液。
我抬起头:「可是严栩,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离开你,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也是梁帝所说的唯一办法。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轻轻地在唇上印下一个吻:「芸儿,别管别人如何说、如何看,从今日起,你只信我,好不好?」
他的眸子里,是让我安心的笃定。
我点点头:「好。」
他似是终于松了口气,紧紧地拥住我:「相信我,这一关,我们一定过得去。」
不知何时,窗外的雪已停了,久违的温暖阳光倾洒入屋,他拿起桌上的衣带,帮我仔仔细细在腰间束好。
「半年,芸儿,等我半年。」
翌年二月。
我轻轻推开门,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将手中的汤盅放在桌上。
母妃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今日你不是要进宫?怎么还早起做汤?」
我转头笑笑:「母妃怎的也起这般早?是不是芸儿动静太大了?」
母妃摇摇头:「早就听到窗外鸟鸣,便没了睡意,干脆起来了。」
我一边舀汤一边笑道:「那定是昨日阿灿放的那些鸟食引来的,今日可不能让她放了。如今乍暖还寒,母妃要多饮些这暖汤才好。」
母妃走过来,「你呀,自从回来,除了进宫,便是和我日日待在这皇寺中……如今天暖了,也要出去玩玩才好啊。」
我搂着母妃的胳膊撒娇:「那要出去,也要母妃和芸儿一道出去才行。」
珍姑姑端着茶点进来,看到这一幕,打趣道:「公主一到娘娘身边呀,就像个孩子似的。」
母妃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可不就是个孩子,哪里像是嫁了人的模样?快去盥洗准备吧,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我点点头。
皇寺建在一个不高的山上,我下山时,宫中的马车已等在山脚下。
山路两旁,皆种满了梨树,虽还未开花,地上的草儿却已冒出了嫩芽。
原来春天,真的来了。
而我回大齐,也已有四月了。
那日从北梁出发,除了我自己的人,严栩还派了非翎和鸿飞一路护我回了大齐。
随我们一道回来的,还有宋瑾。
他只道是因着自己解开了对亲生父母的心结,故想来大齐看看,顺道看看云鹤表哥。
但我知道,他也好,严栩也罢,其实都是怕我回齐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而宋瑾是医者,有他在,最是放心。
宋瑾到了大齐京城的第一天,就被激动的云鹤拉去游玩了。
云鹤兴奋地带他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过了一个月,宋瑾说自己想去看看大齐的其他风光景色,便与我们告别,逍遥云游去了。
我没有住在宫中,而是住到了母妃所在的皇寺里,除了不时进宫见我已为大齐新帝的五哥华堇年和五嫂若雨,还真是不怎么出门。
我到凤禧宫时,雅荣已到了,正在和若雨一起逗两个小皇子。
若雨生的是双胎,以往皇家,其实最忌双生子,甚至有嫔妃若诞下双生子,只能留一之事。
而五哥则丝毫不在意这些,对两个孩子皆宠得很。
毕竟,他们都经历那么多事了,又岂会在意那些无稽之谈?
我看着两个牙牙学语的小皇子,笑道:「两个小家伙,几日不见,倒是感觉又变样了,上次见还觉得像皇嫂,今日细看,又觉得像皇兄。」
若雨笑道:「可不是嘛,这小孩子,还真是一日一个样。」
三人逗了孩子一会儿,便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若雨笑着看我:「昨日你皇兄还与我说,去年整个冬天,都未见北梁那边有流寇和灾民到北疆侵扰,看来,北梁新帝推行的新政,还是卓有成效啊。」
我点点头:「新政是好,但推行不易,能在这么短的时日成功,其实更是难上加难。」
每次来信,虽只有寥寥数语,但我知,他每日过得应该都很辛苦。
若雨继续道:「北梁和大齐的通商,如今也步入正轨,以往北梁多匪人,大齐这边的人,多不敢与那边往来,如今却也慢慢改了看法。」她笑笑,「雅芸,你的夫君啊,还真是能干,这么短时日,也不晓得怎么做到的。」
雅荣打趣道:「皇嫂快别说了,再说雅芸又要心疼得红了眼圈了。」
刚巧宫人送来了甜糕,若雨拿了一块,皱了皱眉:「这糕,今日怎么感觉这般腻?」
我尝了一口,甜糕清凉软糯,甚是好吃,便道:「未觉得啊,和往日吃的皆一样啊。」
若雨边放下糕边捂着嘴道:「今日怎么就吃不进去……」话音落了,却忽而自己一怔。
五哥赶来凤禧宫时,朝服都未换下。
御医立在一旁,若雨半躺在榻上,我一向镇静自若的五哥居然有些结结巴巴地问榻上之人:「真……真的吗?」
若雨笑道:「假的不就欺君了?」
御医跪倒在地:「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确实有孕,一月有余了。」
五哥坐在榻边,拉着若雨的手,却没有想象中的极大喜悦,反而蹙着眉,似有忧心。
若雨起身道:「堇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哪有可能次次双胎,单胎没那么辛苦的……你放心,我就是医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五哥宠溺地摸着她头:「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一个懂医的,得知自己有孕居然是靠吃甜糕……」
我和雅荣对视一眼,默契一笑,便一起出了门,留他们夫妻二人在寝殿内说体己话。
出了门,雅荣慨叹道:「以前我从不信皇家有什么一人一世一双人,但真没想到,皇兄他居然做到了,而且朝堂之上,还真没人敢说什么。」
我回大齐那个月,才得知,雅荣和吴幸已于一月前和离了。
吴幸搬离公主府后,她一人待着无聊,因着辰太妃也住在皇寺,她便也常来小住。
她自小便喜欢吴幸,我在北梁得知她成婚时,还慨叹过她终于心愿得成,却未料到最后,两人仍是分开了。
我想她今日许是有些触景生情,其实我也一样,便拉着她道:「走吧,你若无事,便去我那里,云鹤表哥前些日子遣人送来些芝麻薄饼,大家吃了,都说好吃得很呢。」
她笑笑:「好。」
非翎每日仍会将严栩的信交与我,我知林思立也已被严栩调入京中,朝堂上的那些老臣,正在被严栩一步步地换成自己的心腹。
左相和吏部尚书皆被查出了卖官之事,被褫夺了大部分权力。
树倒猢狲散,众人为求自保,朝堂之上竟有人开始相互指控,虽看着比之前更加混乱,倒也合了严栩的意。
一顿严查之下,他将之前这些尸位素餐之人,皆免了官职。
他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解决了每年的雪灾难题,重新划分了州郡,又重制了税赋之法,就像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将北梁的腐肉,一点一点地都切掉。
严栩刚继位时,估计还有不少朝臣以为,新帝既是那位温润待人的二皇子,就算曾侥幸扳倒过赵家,却也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澜了。
如今,怕是整个朝堂,对严栩,心中怀着的,更多是敬畏了。
短短数月,便能做到这些,之前梁帝说得没错,严栩他确实会是个好皇帝。
夜晚,我倚在窗边,仰望天上的牵牛织女星,心中一遍遍描摹的,却是他的模样。
又过了几日,五哥因着若雨有孕,亲自来皇寺祈福,云鹤和雅荣也一道前来。
祈福过后,众人便来厢房中用茶。
云鹤边喝茶边道:「我说,就这么让你回了大齐,梁帝也真是放心啊……这么多时日,他就不怕你跟别人跑了?」
我想了想:「他估摸,不怕吧。」
云鹤眨眨眼,故意道:「哦?那他怕是小看了我大齐男儿了吧……」
我笑道:「表哥莫打趣我了,我住在皇寺里,大齐是有众多好男儿,可我也见不到几个啊。」
「那他就不怕你不想回北梁了?毕竟我大齐山明水秀,又是你自小长大的地方……」
正在此时,非翎敲门道:「公主,今日的信来了。」
我起身去接信,云鹤看着我,满脸惊愕:「今日?难不成,还真如雅荣所说,他日日给你写信?」
我点点头。
雅荣笑道:「表哥还不信呢。」
云鹤张嘴愣了半天:「做……做皇帝,有这么空闲吗?」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云鹤一脸茫然:「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他转头看向五哥,「华堇年,你也这般闲吗?我看你挺忙的啊。」
五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昨日朕还收到洛湛的信,说岳帝下月生辰,永平郡主会回宫贺寿。朕本意是让你带份寿礼过去的,如今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云鹤一眼,「你去或不去,怕是也没什么区别……」
云鹤却像被雷电劈了一般:「永平郡主?你说岚岚?岚岚她回岳国了?何时回的?」
永平郡主,便是云鹤画上那位丰姑娘。
我也是回了大齐才知道,原来永平郡主洛岚羽,年幼时因王府变故流落民间,被一位江湖人士收为徒弟,她便随了师父的姓氏,改姓了丰。
不光如此,她还跟着她的师父丰娘子,练了一身好武艺,成了江湖人称的岳国第一女剑客。
当年她曾因机缘巧合做过五哥的影卫,所保护之人,便是云鹤。
我五哥笑着摇摇头,故意起身踱步出了门。
云鹤紧随其后:「华堇年,别走啊……下月何时啊?明日动身可来得及啊?唉,陛下,陛下你慢点走……」
雅荣扑哧笑出声来:「云鹤表哥这人,当年那么多京城贵女倾慕于他,都未能进得了他温平王府。我一度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娶了呢,谁知居然也有这样一天。」
我想起他画的那幅红衣女子像,不禁也笑道:「你何曾见表哥对别人这样,这次怕真的是遇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
在北梁时,他那般努力都未能寻到丰姑娘,我是真的希望,他这次去岳国,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之人。
「不过,」我看着门外二人的背影,「表哥居然追姑娘如此坎坷,倒真有些对不住他珍藏的那么些话本。」
说罢,我二人都笑了起来。
她喝了口茶,看向我:「雅芸,其实你们每个人,我都好羡慕。或许是我从前得了太多父皇的宠爱,如今才会……你和梁帝,如今虽不能相见,却心有彼此,鸿雁传书,在我看来,比那许多日日相见的夫妻,都要令人羡慕。」
我知道,吴幸,终究是她的意难平。
我给她添了杯茶,「雅荣,就像母妃们常说的,良缘不怕晚,好事需多磨。」
她笑笑,眼角却不自觉有了闪烁的泪花:「嗯。」
晚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来写写字时,却见母妃房中灯是亮的。
敲门而入,才发现她居然是在烛灯下看书。
我笑着走过去,「是何书让母妃看得如此入神?」
母妃笑笑:「是今日世子带来的游记,里面写了许多北梁和岳国的风光景色,竟让人不慎看入了迷。」
「你看看,」她推过来书,「北梁的冬日,可真是如他描述的这般有如幻境一般?」
我笑道:「可不就是,我第一次见北梁的雪,也是吓了一跳呢,就像是到了冰雪仙境一般。」
母妃叹道:「原来世间还真有如此美景……」她抬起头,柔声道,「芸儿,你不睡,又在做何?」
我默了下,将头枕在母妃腿上:「母妃,我睡不着……我,有点想他。」
母妃轻轻地抚着我的发,就像小时候,我每次生病,哭着喊母妃时,母妃便是这样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温柔地安抚我,让我慢慢进入梦乡。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母妃,若芸儿小时身子好些,母妃一定就不用那么辛苦寂寞了吧?」
母妃愣了下,点了点我的鼻尖:「傻丫头,母妃哪里会觉得辛苦,芸儿于母妃,就像上天的恩赐。想当年,所有御医都说,我的芸儿活不过五岁,可如今我的芸儿不仅长大了,还长得这般好。你父皇虽不常来,但因有芸儿在,母妃也未曾觉得寂寞。母妃进宫前,便晓得帝王之爱不过镜花水月,况且你父皇,也确实不是什么专情之人。与其寄希望于不切实际的感情,倒不如做些别的来得自在。」
她笑笑:「反倒是因为有了芸儿,才给母妃的生活,添了不少的色彩啊。」
我鼻子发酸,呆了半晌,抬头道:「母妃,下次,我们一起去看雪吧。」
母妃轻轻抚着我的发,柔声道:「好啊。」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只是在三月初时,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之事。
五哥招了延南王入京,王妃和世子随行。
延南王妃来皇寺祈福时,不慎在院中扭到了脚,我刚巧路过,屋内又存有宋瑾做的药酒,便送了王妃一瓶。
谁知几日后,王妃居然遣其子林恺之送了份回礼来。
延南王,是父皇在位时封的一位外姓王爷,其子林恺之,是位有名的才子。我似乎之前听人讲过,五哥对他的文采,也是颇为欣赏,这次宣世子同行进京,也是想为他在朝中安排个合适的官职。
这事我本不大在意,谁知入宫看若雨时,她笑着和我说:「你每日倒是清闲,林世子如今在满京城打听你,你可知道?」
「林世子?」我想了好久,「谁?」
若雨哭笑不得:「人家可是在皇寺见了你一面,就对你一见倾心。你当时未表明身份,怕他是将你当成了住在皇寺里祈福的哪位郡主了。你皇兄本想让他留在京中,意欲为他赐门婚事,他却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就住在皇寺。可如今住在皇寺的,除了几位太妃,不就是你了?」
我愣了愣:「那,岂不是误会了?」
我不愿对外人表明身份,本就是想避些无谓的烦扰。可如今让人生了误会,此人又是五哥想重用之人,再不表明身份实在不妥,我便道:「若真是如此,我还是早日和世子说清楚的好。」
若雨想了想:「也好。」
她在宫中设宴,邀了延南王妃和世子前来,在席间不经意介绍了我,王妃和世子眼中虽有惊讶,但也避免了直接相告的尴尬。
谁知宴席结束,林恺之居然寻到我,充满歉意道:「原来那日竟是崇宁公主,是在下唐突了。只是,既然在下和公主有缘,虽不能结为眷侣,不知能否有幸做个朋友?」
我愣了下,礼貌笑笑:「朋友自然可以。」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谁知林恺之来皇寺的次数,竟也多了起来,还每次都会给我带些茶点或小物什。
这种礼物,最是难办,若是接了便得回礼,一来二去又要见面,不接又显得矫情。
几次下来,我终还是决定和他说清楚。
谁知林恺之承认得也干脆:「我确实心悦公主,也并未放弃公主。」
我叹了口气:「世子,我已嫁人了。」
林恺之默了下,道:「公主,我听闻,你三年前因着和亲嫁到北梁,而北梁新帝,在继位前却将你送回了齐国。如今他后宫空置,却未将公主接回去,又将你置于何地……既然如此,公主又何必在此苦等?」
我垂眸道:「等或不等,都是我与他夫妻之间的事,与世子无关。」
他摇摇头:「公主,我也是男子,世上许多男子之承诺,并不能尽信。公主,大齐才是你的家,我会留在京中,公主也可以常伴太妃身边。大齐在陛下的治理下,如今一片太平盛世,公主留下,又有何不好?」
我站起身,淡声道:「我和夫君之事,怕世子不会理解。世子还是请回吧,以后也莫要来了。」
他却执拗道:「只要公主人在大齐,我就会等着公主。」
以后的日子,他确实不再上来,却总是在山脚下,托上山之人送来各种小玩意儿,或是个题了诗的扇面,或是个画了画的灯笼。
连几位太妃娘娘都打趣我,说若不是我嫁了,他这般不愿放弃,倒真也算令人动容,是个驸马的好人选。
我看着匣子中放着的各样东西,只头痛得想叹气。
他这般送法,我根本无法当面拒绝,若是下山去退,又要与他见面。每个物件都不大,丢了也不合适,只能将这些东西先放在一处,哪天遣人一块退回延南王府。
转眼到了四月,天气愈暖,满山的梨树陆续开了花。
我呆呆地看着枝头那一簇簇的梨花,想到的,却是北梁的皑皑白雪。
我见若雨时,她微微蹙眉道:「六个月,快到了吧?梁帝最近来信,可有说过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若是六个月到了,他未接你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我笑了笑:「那就继续等,六月也好,一年也罢,我信他。」
从宫中回了皇寺,我突然想起今日还未收到严栩的信,便问非翎:「今日还未收到信吗?」
非翎道:「公主莫急,许是路上耽搁了。」
我点点头,确实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两日的信因着路上耽搁,最后是一同来的。
可后面三日,却都未收到信。
母妃见我心神不宁,安抚我道:「许是他太忙了,有几日未写,也是正常的。」
虽他信上从来不说,但我能猜到,他这半年,会有多么辛苦,心中只怕他太过拼命,会积劳成疾。
这日,我正在写字静心,雅荣笑着走了进来。
「今日我可算见到了那位林世子,真是就站在山脚下,见到我要上山,还托我带个面具给你。」
我继续写字,头也未抬:「直接放桌上的那个匣子里便好了,我过几日一起给他送回府里。」
「不过,」雅荣一边打开匣子一边笑道,「说实话,这林世子,倒是比传闻中还要好看几分,这样相貌的,你都没有动心……我都有点好奇,北梁新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我又写完一字:「你就莫打趣我了。」
「欸?」她突然顿了下,「但这面具到底画的是个什么呀?是狼?还是狗啊?」
是狼还是狗?
狼……还是……狗?
笔骤然从指间滑落,我转头,怔怔地看着雅荣手中的面具。
雅荣被我看得有点呆:「怎……怎么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面具,颤着手抚着上面的画。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他如今可是一国之君,这里是齐国啊……
他怎么可能会来到这里……
我愣了半晌,拿着面具,提起裙子便跑出了门。
下山之路,从没有这么长过。
石阶上皆是落下的白色梨花花瓣,整座山就像落了一层薄雪,每踩一脚,都有花瓣飞起,带着沁出一抹醉人的清香。
山脚下的石阶板处,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在梨花树间影绰可见。
眼眶早就蓄满了泪,我放慢了脚步,一步一台阶,向他走去。
一阵风吹来,满树梨花飞落,一如四年前初见时的那场雪,他在纷飞的雪白花瓣中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这个人,剑眉凤目,颜如冠玉,是当年的一眼万年,是如今的两情相悦,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离开的人。
他的双眸像是含着万千星辰,手中拿着我的小老虎面具,嘴角微勾地看着我。
「小老虎,回家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