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挨打
暮墟宫含覃仙子亲临,带走了含瑢。
天剑宗六年一次的观礼仪式,最后一地鸡毛。
坐在玉辇上,含瑢看着身侧女子,原来自己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姐姐,也是临渊中人。
其实这一路走来,已有许多蛛丝马迹,她也有所察觉,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一本书那么简单。
含覃的出现,似乎昭告着一切即将真相大白。
然而面对最后的真相,含瑢却感到害怕。
望着玉辇下浮云飘散,车行极速,却只有微风拂面。
白纱外天光耀眼,渐渐烈日西去,她距天剑宗越来越远。
「姐姐,你来时,有遇上过谁吗?」
闻言,含覃顿了顿,弹指净了含瑢衣上血污,淡道了句,「没有。」
含瑢抿唇,回望身后白云渺渺,神色复杂。
血云之兆,魔修大成。
含瑢想那应是温玹,却不知他为何一直没有现身。
此一别,她回到暮墟宫,将面临另一段未可知之事,待那时,不知她与温玹,是否还有以后。
那厢含瑢的愁绪含覃皆看在眼中,但含覃只一言不发地坐在玉辇上,眉心微蹙。
想到来时遇上的男人,沧海桑田,轮回异世,已然过去百年时光,但那人依旧让含瑢放不下。
若非她现在力有不逮,今日定不会留那魔修一命。
血云现世,那魔修已成魔皇之体。
受血云劫雷后,他竟还想去寻找含瑢,含覃只要想到含瑢如今受鬼母侵蚀,全拜那魔修所赐,便恨当时只来得及重伤他,没能将他诛灭成灰。
一入魔皇境,他日登临魔祖,必将成魔。
……
浓夜,森森。
淮水上雾气浓重,一艘船正行于水上。
那船看似一艘凡人走商之船,但行速极快,俨然暗中有灵石加持。
似在避人耳目般,夜里行船,只为速速脱离天剑宗的地界,只要一入元昊,到达沧州,那便是沈家的地盘,谁也奈何不了。
商船在无声中前行,但内间舱房却是一片淫声浪语。
一女子被一男子压在身下,狠狠挞伐。
男人毫不客气地汲取女子体内的灵气,用这具纯阴炉鼎来调养今日受到的重创。
「大公子……轻些,婉菲受不住了……」
那女子似乎不堪其力,娇语连连。
然男人却嗤笑道:「受不住?我爹可不像我这般怜香惜玉,看看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你更喜欢我爹还是我?」
「自然……自然是大公子,若非大公子救我,婉菲定会死在沈敬那老贼手上。」
一双玉臂缠上男人脖颈,那女子哪有魔修食人的狠辣,俨然一株柔弱无比的菟丝花。
这让男人很是满意,在她肩头重重一咬,粗笑道:「什么老贼,那是我爹。」
二人在床上颠鸾倒凤,忘乎所以,丝毫没有注意到从门底爬进的藤蔓。
条条触藤像一尾尾长蛇,缓缓爬满船舱,在屋内塑出一个人形。
直到人形显露,床上二人才惊觉不对。
白婉菲惊叫着拉起被褥挡住赤裸的身体,而沈随风则迅速拿起床头的剑。
可待他二人看清地上蠕动的是何物时,皆通通变了脸色。
藤蔓里人形显露,一个半面妖魔的少年已站在房中。
他双眼仁白泛黑,瞳眸血红,鼓动的经络撕裂了那张俊秀的脸,此时他像极了一只从地狱爬里出的恶鬼,已然半人半魔。
看着床上面露惊恐的两人,那恶鬼低叹,「你们两个啊……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沈随风已然惊骇至极,二话不说一剑刺去。
温玹看着他,沉沉一笑,忽然沈随风的左脸窜出一条蛇藤——
那蛇藤瞬间就刺破他半张脸,接着向回一勾,狠狠缠住沈随风的脖颈。
长剑落地,沈随风死命抓住脖颈上的蛇藤,口中发出「呃呃」的单音。
「想逃到哪里?种了我的蛇藤,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话音落下,那蛇藤用力一绞,沈随风血溅当场。
顿时房间里的蛇藤们像开饭了般开心,一拥而上缠住沈随风的身体。
这一幕吓坏了床上的白婉菲,很快地上便只剩下几块破布,血肉消失得干干净净的,一点都没留下。
吃掉了沈随风,温玹的脸慢慢恢复正常。
他摸了摸自己恢复光洁的脸庞,缓缓松了口气,再抬眼时,他看向房里的白婉菲,目光冰冷,如视死物,「我给你鲛王内丹,是让你隐藏气息,为我所用,而你却拿着我的东西,耍着小聪明,你以为悄悄吃掉沈敬,跟了沈随风,就可以高枕无忧?」
另一条蛇藤一蹿而起,狠狠缠住白婉菲的脖颈。
白婉菲惊恐闪躲,蛇藤却直接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她双脚悬空死命蹬踢,拼着最后一丝气力道:「我是被迫的……是沈随风逼我的。」
逼她?
温玹冷笑,前夜他让白婉菲用纯阴体去拖住沈敬,而他则去猎杀沈敬身边的两个化神。
可白婉菲却自作聪明地悄悄勾搭上沈随风,还与沈随风合谋暗杀了沈敬,再嫁祸给含瑢。
一想到此节,温玹心里便怒火焚城。
那两个化神极为棘手,他猎杀了那二人后,修为大涨,即刻由合体突破魔皇境。
是的,他早已进入合体,之前在含瑢面前隐藏境界,不过是怕自己的修为高于她,她会害怕。
却没想到,一破魔皇境血云劫雷即刻到来。
他不敢去找含瑢,躲在天剑宗附近承受劫雷。
三十六道劫雷,修魔天谴,劈得他险些神魂破碎。
受完劫雷后,他遥见含瑢与人恶斗于天剑宗,想立刻赶过去,却不料遇到了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见着他,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彼时他刚刚破境,又受劫雷,第一次被人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
破了人皮,露出鬼相。
内伤极重,还无法自愈。
必须要靠进补来恢复人皮。
而他进补的最佳对象,就是自以为可以利用他来除掉自己父亲的沈随风。
六十二、沈家覆灭
随着沈敬与沈随风的死,温玹与沈南月的交易,已完成了大半。
那个时刻活在忧虑与恐惧中的少年,眼看自己的兄弟姊妹互相残杀,而有一天,他也会沦为这个扭曲家族的牺牲品。
只有连根拔起、彻底消失,整个临渊大陆不再有沈氏一门,才不会有下一个人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在疯狂中手刃至亲骨肉。
若有人能够了结这一切罪恶,他沈南月愿意献祭自己的灵魂。
……
那一夜,商船继续东进,沈家大公子沈随风带着新收房的美妾,两日后到达沧州。
五天后,元昊沧州传出噩耗。
沈氏一门被灭,顿时依附于沈家的人,作鸟兽散。
元昊沈家,因着内门相残的传统,从无旁系。
灭门惨案一出,沈家顿时气数殆尽,而沈家豢养魔修一事,也由此暴露。
然而到最后,沈家到底是被所豢养的魔修反扑,还是被有心人算计,没有人说得清。
有人说,那沈家大公子沈随风是魔修所扮。
也有人说,沈随风早已入魔。
沈家一倒,立刻就有其他势力瓜分沈家的地盘,不过短短数月,元昊沧州的沈家,就像从未出现过,连一片旧宅也没留下,只存在于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和坊间市集的流言中。
……
黑暗中,那少年一身白衣,坐在高台,看着满地血污,眉眼弯弯,如赏春花般惬意。
直到场中剩下最后一个女人,那女人浑身是伤,满面血污,哪里还有临渊第一美人的风情。
此时她衣不蔽体,眼神狠戾,十指森森,甲中全是血肉,不久前她像一头野兽般吃掉了地窖里的其他魔修,那十数个魔修,皆被她掏空心肺,囫囵下肚。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温玹欣赏着这场魔修之间的恶斗,有些意外,竟是白婉菲活了下来。
拿出帕子,掩住口鼻,他有些嫌弃地看向白婉菲,皱眉道:「真是让人意外啊。」
此时白婉菲四肢伏地,气喘吁吁。
她畏惧的目光飘向那座上厉鬼,眼中有着嗜血的疯狂,也有发自灵魂的恐惧。
见她害怕,温玹一笑,托着下巴微微倾身,他似有些苦恼道:「啧,怎么是你呢?我这人虽然心善,但最讨厌别人骗我。白家六小姐,你如此冰雪聪明,难道就没有想过欺骗我的下场?」
听闻这话,白婉菲浑身发颤,匍匐着向前爬,「我错了我错了,公子,我再也不会了,求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满手血污不敢去碰那少年的衣衫,只敢不断磕头,求得苟活。
温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良久后,轻道:「你可知,我为何留你下来?」
白婉菲急喘道:「我不知,公子有任何吩咐,婉菲一定肝脑涂地!」
「好吧,看在你这么想活下来的分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颗鲛王内丹再次被丢到白婉菲的面前。
就像丢一块逗狗的骨头,白婉菲一愣,如见救命符一样爬了过去。
见她捡起了鲛王内丹,温玹站起身来,用帕子擦了擦手。
「唉,谁让我心善呢,下一次……噢,白小姐和我之间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好自为之吧,临渊第一美人。」
说罢,那方雪白的手帕被丢弃在肮脏的地面,白婉菲看着温玹离开的背影,瞪大双眼,开始狠狠喘息,忽然,她爬过去,抓起地上的手帕用力一撕。
就像撕裂了那个恶鬼一样的少年,撕裂一旦踏上就无法再回头的路,撕裂所有的仇恨与恐惧,却还有深深的绝望。
……
临渊极北,终年覆雪。
终暮山群山环绕,巍峨凛凛,一番北国辽阔,只唯独,人烟稀薄。
世俗之人难以在此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处生存。
而此处灵气也是临渊最稀薄之处,是以修道者也鲜少踏足这片冻土。
千万年来只有一首歌谣流传——
临渊北,终暮山。
山上有青山。
冰雪宫,风雪马。
仙人玉尊辇。
可采花,可采草。
莫入仙人桥。
可求生,可求死。
莫缘仙人殿。
盼春雪,望秋寒。
三轮明月同向北。
定有仙人点乾坤。
……
当风雪马拉着白玉辇飞向临渊极北,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终暮山慢慢出现在眼前。
高阳万里,白雪荒原。
偶有麋鹿蹦跳于雪原上,惊见从空中驰骋而过的风雪马,不仅不怕,还迈开蹄子追逐起来。
含瑢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从未曾见过这等天地皑皑,一片白茫茫。
她向来怕冷,在另一个世界她生活在温暖的南方。
来到临渊待过最冷的地方,也就是靠近北地的渡生门。
如此极寒之地,她从未来过,却觉得眼前风景分外熟悉。
熟悉到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这里待过许久。
抓过雪兔,打过麋鹿,还骑着风雪马跑上小半日,去最近的城镇玩耍。
总是要等到别人来寻她,她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随着暮墟宫慢慢及近,前尘往事,如纷纷白雪,片片落下。
记忆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忘记的事情,也许只是尘封在某一个角落,待有一日,再次触景,便会记起。
可若无人寻她,或许她这一生,都不会踏足此地。
也永远不会想起。
想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只浑浑噩噩于这天地间,爱着一个人,守着一份彷徨,怀揣着一份希望。
却不知这份希望,是曾用多少鲜血换来。
「师父……师父,他还好吗?」
同望远山白雪,许久许久,含覃开口,「等到了暮墟宫,你便知道。」
六十三、罪人
迈过高耸入云的终暮山,山后有一片森林草原,草原密林连绵数里,仿若一处世外桃源。
山外白雪堆积,山内阳春一片。
一座雄伟的白玉宫殿矗立于草原之上,远远看去,阳光下洁白的宫殿熠熠生辉,如冰雪雕砌。
谁承想,浓雾弥漫的雪岭后,竟有一处圣灵高地。
恍如隔世的光景,一瞬间带来了千百年前的记忆。
含瑢望着远方,眼眸渐渐湿润。
风雪马不停,飞过密林,直上山脊。
在山巅一处洞穴外,白玉辇落地。
长石阶的尽头,是一处可以望尽整个终暮山的高崖。
崖上古藤繁密,还有一处崖壁洞府,这便是她的师父,天虚尊者的洞府。
她的师父是世人敬仰的天虚尊者,一生只收过三个徒弟。
她是最小的那个,是师父在终暮山脚下捡到的弃儿。
她虽是弃儿,可在师父和师姐面前,她却是最受宠爱、最胆大包天的那个。
小时候不懂事,她会偷剪师父的白胡子,趁师父打坐时,给他老人家扎一朵蝴蝶结在头上。
还会欺负师父老眼昏花,把功课胡乱抄写,企图蒙混过关。
每到这时,师父就会放她出去玩一天,回来后再重新做功课。
可师兄一旦知道,就会不愉师父太过溺爱她。
然师父却总是呵呵笑着,说:瑢儿是终暮山的精灵,应该在山野里无忧无虑。
她在暮墟宫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大师兄。
大师兄是管教她最严厉的人,严厉到甚至不近人情。
她和师姐都是有仙人之姿,又不入凡尘的那种人,可师兄却连基本的七情六欲都没有。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谁会喜欢天天对着一个无情无爱的冰块?
彼时她偷跑出去玩,只要是师兄来找她,为了躲避那一顿责罚,她就会先跑去山上找师父告状。
添油加醋,不是说师兄打她,就是说师兄骂她,然后躲在师父他老人家那里,第二天才回去。
师父从来都知道她在恶人先告状,却从来都不会揭穿她。
还会教她许多有趣的东西,师父曾说,她的师兄和师姐都是心性内敛又异常坚韧之人,但慧极必伤,强极则辱,一生注定磨难。
师父希望她像一朵迎阳花,一只解语鸟,让师兄和师姐看到这世间有情。
她的日子无忧无虑,师父护她,师姐爱她,她就是凡人口中「百姓爱幺儿」的那个「幺儿」。
暮墟宫的责任,都落在师兄和师姐的肩头。
暮墟宫的弟子们,都毕恭毕敬唤她小师叔,而她这个小师叔,就算修炼惫懒,时常偷玩,却还是轻而易举迈入大乘。
大乘一过,即可飞升。
可她害怕劫雷,又向往终暮山外花花绿绿的凡俗,于是一日,她收拾包袱,偷偷离开了暮墟宫。
后来,她领略了世间繁华,海阔天空,尝了人人向往的情之一字。
直到有一天,犯下大错。
……
古道长阶,落叶不扫,曾经她蹦蹦跳跳的山道,已布满青苔。
高崖上,那洞府门前的石桌石凳,已被百年风霜侵蚀。
曾经她轻轻一敲,再甜甜一唤,「师父师父,瑢儿来了,快开门。」
可那两扇石门,如今再也不会打开。
枯藤落了半扇门扉,那石门已两百年不曾开启。
含覃望着那石门,低低道:「两百年前,师父从无尽渊回来后,便闭关坐化了。」
含瑢怔怔,忽然泪水滚落。
她努力忍住眼泪,却忍不住心头的酸痛,她走上前去,轻敲那石门。
「师父……师父开门,瑢儿回来了,瑢儿错了。」
似乎下一瞬,那两扇石门就会打开。
可她等了又等,敲了又敲,直到双手磨出血,石门依旧沉寂。
再多的自责与悔过也换不回曾经宠爱她的师父。
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她当初的任性妄为和一意孤行。
趴在石门上,含瑢肩头颤抖,眼泪磅礴。
师父早已坐化了两百年,而她到今日才回到暮墟宫。
后退一步,含瑢面朝石门,屈膝跪下。
满面泪痕斑驳,也不及心中悔愧万一。
「师父,瑢儿回来了。」
三个响头,重重磕下,她回来为自己的过错埋单。
……
「师姐,我想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到暮墟宫,含瑢双眼红肿,神情委顿。
含覃看着妹妹,有些不忍,但却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不能再护她长久。
「瑢儿,有时候,真相比想象残酷。」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万事万物,人人眼中都有一份解读。
两百年前,那个涉世未深的女子,踏入临渊后,便沉迷于世间繁华。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仅有凡人之躯,却并不爱她的男人。
她懵懂的情爱就像一场镜花水月,表象美丽,却一无所有。
她不甘心,为了去质问那个已成尸体的男人,她孤身一人下了无尽渊,与鬼母做了一场交易。
割裂自己的一半元神与肉身,献祭于鬼母,去换那个已经魂飞魄散的男人一次转世重生。
一场求不得,她被怨恨蒙蔽了双眼,却让鬼母临世,临渊遭遇浩劫。
她曾无知地以为,献祭于鬼母,就是让自己受神魂割裂之苦。
却不知,鬼母要借由她的半身,重回临渊。
海竭山崩,洪泽倒灌,无数天灾都是人祸,一切因她而起。
她的理智渐渐被鬼母的愤怒侵蚀,若非师父及时赶到,将鬼母镇压于渊底,那她会是临渊的罪人。
其实,她早已成了罪人,从想要复活温岳的那一刻起。
六十四、馈赠的价码
两百年前,鬼母出世,却在最后关头被天虚尊者镇压回无尽渊。
含瑢也由此重伤,不仅境界大跌,三魂七魄皆难归位。
她闯下大祸后,师父闭关,师兄用戒鞭狠狠抽了她四百鞭,然后将她逐出了暮墟宫。
是师姐不忍,将她悄悄带走,后来她勉强恢复了意识,却再也没有见到师父。
彼时她肉身残破,元神也已破碎,师姐怕鬼母再次将她侵蚀,于是分了她两魂三魄护送去了异世。
她一半未受侵蚀的元神被带走,留下了承接鬼母怨恨的另一半,变成了厌凉。
是的,她是含瑢,也是厌凉。
从一开始就是她。
师姐为了保护她,给她留在临渊的肉身下了极光禁阵,怕她颠沛于临渊难以为继,渡生门的生意,一直都有晨九在照顾。
而师姐更为了护她另一半已然脆弱至极的元神,也随她一同去了异世。
她的姐姐,也是她的师姐。
是在她犯下大错,罪该当诛时,除了师父,唯一没有放弃她的人。
可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本应该在另一个世界寿终正寝,修复元神,却意外魂归临渊。
而这一切仅仅是进入了一本书那么简单?
那书中的故事,又是谁的故事?
……
放逐于临渊,重修仙道,待入合体,含瑢才有资格重回暮墟宫。
而她曾交易于鬼母的一半元神,只是暂时被压制。
她不能修魔,不能引魔气入体,否则会加速被鬼母侵蚀的速度。
可世事就是这般阴差阳错,她魂归之后,与温玹相识,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与厌凉毫无干系的人,还做起了书穿恋爱的美梦。
殊不知,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上了价码。
她在自我安慰这个世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时,眼看温玹修魔,步步成魔,却只选择了旁观。
虽心有不忍,但她却没有想过,所谓弱肉强食,就是正道?
大道三千,何为正道?
每个人都执着于自己的道,并承受命运馈赠的价码。
从她与温玹在一起开始,从温玹步步成魔,她日复一日受他魔气滋养,便注定了鬼母终会将她彻底侵蚀。
「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去见那个魔修。」
一想到那个魔修,含覃便目露寒冰,她毫不犹豫地开口,哪怕此刻含瑢心绪萎靡。
含瑢红着眼,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算不见温玹,也只能拖一时算一时。
从两百年前,她与鬼母交易开始,便是一场覆水难收。
……
之后,含瑢在暮墟宫住了下来,转眼时间过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她除了每日去师父的洞府前扫扫落叶,小坐片刻,其余时间,大都在师姐那里受元神洗练,抑制鬼母侵蚀。
这次回来,她也见到了已成一宫之主的大师兄聿徊。
当年师兄将她逐出暮墟宫,在师姐的坚持下,师兄才松口,她若想要重回暮墟宫,必须重修仙门正道。
彼时她境界大跌,元丹皆碎。
剩下一半元神的她,改名厌凉从头开始,用了整整两百年才到化神。
时已逝去百年,可师兄依然没有变。
他聿徊依然是那个不识七情六欲、高冷无匹的仙门尊者,只唯独收了一个小徒弟。
那似乎是他在凡俗里寻到的一户人家,七八岁的娃娃,模样娇俏可人,也天资聪慧。
然而正当含瑢暗暗惊讶于大师兄也有收徒的一天,就开始被那小娃娃追在屁股后面跑。
那小娃娃就像当年的她,成天抱怨大师兄不苟言笑,冷酷无情。
还说她家师父定是与她前世有仇,她明明在信阳府好端端地当着街头一霸,转眼就被拧走收徒。
从此不沾荤腥,日日茹素,进了暮墟宫活像坐牢。
含瑢也觉得这娃娃可怜,过去她还有师父和师姐爱护,现下这小丫头只能成天对着大师兄,若换成自己,这日子定是过不下去。
不过也多亏了这个名唤绫儿的小娃娃,他们师兄妹三人,两百年后的唯一一次同席,才不至于那般尴尬。
在冷若冰霜的大师兄面前,含瑢素来就放不开手脚,又兼之愧对师门,她几乎一直都低着头。
桌上的菜肴是暮墟宫外林中的山鲜,式样精美,味道可口,颇有大厨风范。
对于聿徊和含覃而言,他们早已辟谷了不知多少年,万是不可能指点出这等菜肴。
含瑢低着头,沉默地吃着菜,脑袋里胡乱想着,没过多久就见小娃娃绫儿悄悄端着一个盘子放到她的桌上。
含瑢一见那油滋滋的烤兔腿,又见那小丫头挤眉弄眼地示意她快吃。
茹素了半个月的含瑢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吃起兔腿来。
冰原雪兔,肥美鲜嫩,自是寻常野兔所不能比,当年她也曾悄悄烤过雪兔,不过因为雪兔的肉质过于细嫩,稍不留神就会把兔子烤焦。
而现下这烤兔腿的味道,堪称极品。
含瑢看着身边那满面期待的小娃娃,不由怜惜,这当真是被大师兄管教得致郁,修为不见有所成,厨艺倒是直逼米其林三星。
又看聿徊与含覃那两席,桌上菜肴几乎没动,两位仙人举手投足皆是令世人仰望的高冷,面对满桌佳肴,至多品酿而已。
见得此景,含瑢揉了揉小绫儿的脑袋,轻道:「也是为难你了,若我还在这暮墟宫一日,你想做菜,就来找我吧。」
她不会做,但是可以吃。
小绫儿闻言,面上一喜,旋即又泪眼巴巴,「小师叔,你别走,或者……你带我走吧。」
含瑢却只能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六十五、寻来
洗练元神,抑制鬼母侵蚀,其中痛苦不言而喻。
然而为了在所剩不多的时日里再争取一隙光阴,便是再疼,含瑢也能忍。
与此同时,她开始研习在天剑宗的拜师礼上,清岚长老给予她的一册古图。
那是一图古阵,是天剑宗开宗立派的老祖留下的镇派之宝。
相传这则古阵蕴含了创世法则、天地之力,其威力之巨,当可使临渊大陆分崩离析。
含瑢日夜研读,不过数日,心中便有了底。
有些时候,有些事,其实并不会太难,只看敢不敢去做。
当又一个朝日升起,含瑢从入定中睁开眼。
过往诸事,琐碎零星,皆成黑暗中的一抹回影。
黑暗里,她看见那女子站在长风呼啸的山巅,一身冷寂,神色苍凉。
她在山崖上,一点点刻下那人的名字,带着泯灭的爱恨,却还有深深的不甘。
「我厌这世间百态,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炎凉。从此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含瑢,只有厌凉。」
名震临渊的厌凉仙子,喜怒不定,行事乖张,手段阴狠又毒辣。
可却偏偏不入魔。
世人唾骂也好,畏惧也罢,就算受她恩惠愿意追随她的人,她也不放在眼中。
她穷奢极欲,恋慕繁华。
渡生门内皆是男子,没有一个女人。
可她又万分厌恶男人,连真容都不曾示人。
她苦心修炼,坚持着一个不知所谓的因果,凌虐着那个回到她的身边,却万分憎恨她的男人,日渐走向癫狂。
这世间,何为因,何为果?
不过是一场相互亏欠,又终将偿还罢了。
……
终暮山外,白雪荒原。
千里冰封,万里冻土,然而每到一年中,便有一群候鸟越过茫茫群山,飞到山中那一片春暖之地。
重重迷踪,世人难寻,却挡不住有心人的步伐。
那人日夜兼程,寻觅于终暮山下,终于等到那一群候鸟,潜随而入。
朝晨,空气湿润,山林中皆挂满露水。
小绫儿老早就跑来敲含瑢的房门,踩湿了一双绣鞋,却满面兴奋道:「小师叔、小师叔,你男人来找你了!」
当含瑢来到暮墟宫后的山林,终于见到了暌违月余的温玹。
此时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发梢凝着露水,衣衫潮湿。
「瑢瑢。」
一瞬间,匆匆跑来的含瑢停下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那不远处的少年,眼中的惊喜还在,可旋即又浮现出一抹彷徨。
她似乎想要迈步,却又踌躇不前。
可终究,她还是鼓起勇气,跑了过去。
下一刻,那少年将她拥入怀中。
真实的拥抱,只相隔月余,却又恍如隔世。
他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
湿濡的泪水悄悄盈上她的眼眶,含瑢闭上眼,收紧双臂,抱紧温玹的腰。
……
且说天剑宗一别,温玹从沧州返回后,费了不少工夫才寻到了传说中极北之地的终暮山。
千里冰原,无所指引,只有一首模糊的歌谣传颂于北地。
跟随着那群候鸟进入了群山之中被屏蔽的那一块阳春地,面对重重结界,他依然不能进入暮墟宫。
甚至需要最大程度隐蔽气息,躲藏在生灵无数的山中,才能不引起暮墟宫人的注意。
这一等就是三日。
终于在这个朝晨他遇到了一个来山中摘菜的胖娃娃,他本想吃了那娃娃,再披着她的皮进入暮墟宫。
却不料那娃娃天赋异禀,能吸纳他噬人的魔息,还不受任何影响。
而正待他准备痛下杀手、强行吞噬时,那个胖娃娃竟伸出短手指着他,惊讶道:「你……你是我小师叔的男人!」
……
至于小胖娃娃绫儿是如何知道含瑢与温玹的关系。
不过是因为长日思念下,含瑢提笔作了一幅美人图。
画中少年长发高束,眉眼温和,一袭长衣当风,气质卓然。
小绫儿见着自是万分好奇,爱不释手地拿着含瑢的画,口中啧啧不停,「难怪小师叔整日愁眉不展,要是山外有这么个大美人等着我,就算是用腿翻我也要翻出去。」
就这样,含瑢带着温玹悄悄躲到了一处偏僻的断崖下。
崖上有流水,崖下是一片深绿的水潭。
小时候,山崖瀑布后的崖洞,就是她的玩乐之地。
里面有简易的桌椅,含瑢又悄悄从暮墟宫带了套被褥枕头,便将温玹安顿在山洞里。
温玹看着含瑢忙进忙出,忍不住道:「瑢瑢,你不愿意和我离开?」
正在整理床铺的含瑢一顿,低声回道:「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
温玹抿唇,他走过去坐在床上,将含瑢抱进怀中。
「那瑢瑢的事多久可以做完?」
含瑢低下头,掩去眸中涩意,「师姐在为我疗伤,还要一段时间。」
「你受伤了?多久?」
闻言,温玹神情一紧,伸手就去扒含瑢的衣服。
含瑢赶忙拉紧衣襟,含糊其辞道:「不是外伤,是在天剑宗时不小心被人伤的,师姐每天都在替我疗伤,已经好多了。」
听闻她已无大碍,温玹才稍稍松了眉头,却又神色阴郁道:「可是那长明宗伤了你?」
见温玹不再往他处想,含瑢胡乱点点头。
却不知,她这一点头,就直接将长明宗彻底断送了。
当然,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说回当下,含瑢将温玹安顿好后,怕被人发现,本想早些回去。
可温玹一抱着她就不撒手,两人阔别月余,他黏她黏得紧,时时刻刻都在委屈这些日子是如何孤苦难挨。
这倒让含瑢少了许多郁结,她抱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少年,轻吻他几夜未歇的通红的眼,柔柔哄他,「好啦,这不就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