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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涌动

而我不知道的是,姬珩一路从蜿蜒的隐秘小路走,直到一个荒废的院落里才停下,他负手而立,苍凉的目光望着衰草横生的院子。 

角落里悄悄地走出个人。 

卫封捧着一个小盒,他低头看着盒子,浓黑的两条眉不由得皱紧,不情不愿地交给姬珩,看着姬珩越发苍白的脸,再三斟酌还是忍不住劝:「主子,来日方长,这药是极伤身的,还是……」 

后面的话,被姬珩的眼神吓回去,姬珩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粒红色药丸,盯着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地放进嘴里。 

来日方长?他只恨不能此刻手刃仇敌,把那些作践过自己的人一个个地剥皮抽筋。 

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 

哪怕这药最后会要了命,也在所不惜。 

卫封看出他的决心,可实在不愿意姬珩这样孤注一掷地拿命来搏,他苦了一辈子,不应该是这种结局。「主子,我们先把身体调理好也不迟,再者……你舍得下方姑娘吗?」 

姬珩凌厉的眼神一瞥,他立即垂下头不敢多言。 

这身体左右两三年的时光,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思及望舒,姬珩眸光微颤,一时语塞,望着落了一地的桃花出神。 

机关算尽,却忘了人心最难算,不知不觉,他竟把自己的心给搭了进去。 

姬珩有些茫然,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喜欢,心底滋生的情愫来得很安静,不知什么时候扎的根,等他察觉时,已经难以抽离。 

当她问「为什么」时,其实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姬珩头一次这么认真地去思考自己的感情,想起第一次见她,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人眼神却那样坚毅、纯粹,还没来得及开心,就被他吓跑了,可没多久又哆哆嗦嗦地进来,明明怕得不行,还强撑着让他喝药,有一瞬间,让他想起那个人来。 

但她不是,姬珩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在那难熬的日子里,他也有过自欺欺人的想法,也因此在逢场作戏的试探里,夹带了一些对那人的真心。 

最终他放下戒备是在卫封查清事实来汇报,但知道她撒了谎的时候,心里又莫名地愤怒。 

他只当她是过客,随即丢在脑后一心谋划复仇,却没想到还会再见,重逢时她显然多了生分和害怕,看着她强装镇静的样子,便突然起了逗她的玩心。 

可这样明媚的人,竟也有哭成泪人的时候,姬珩想起来,不由觉得心惊,那次是他难得多管闲事。看着她狼狈地坐在地上大哭,哽咽着说想回家时,他心里跟着狠狠地触动,想起自己来,好像自那时起,就对她多了几分同病相怜。 

或许是那次吧,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姬珩说不上来,这种滋味从未体验过,他一直以为感情都是浓烈炙热、情欲混杂的,是不得到决不罢休的执着,却头一次认识到也可以是平淡、安静的,不掺杂欲念。 

他不再往下细想。 

喜欢又如何?这抵不了心里的恨! 

一切都按着姬珩的规划推进,快打到大周都城时姬珩并未一鼓作气前行,而是停了下来休整,军营里笼罩着大敌在前的紧张,每人脸上愁云密布。 

除了我,每天不是教蒲柳和小雁儿两个丫头读书写字,就是带着她们上房揭瓦地胡闹,用玉娘的话来说,是人看人嫌。 

「姑娘不说拘着她们,反倒一齐胡闹起来。」玉娘和姑娘们在河边浆洗,似乎忍了许久,才把话说出来,满脸写着操心,「姑娘家像个皮猴可怎使得?」 

我抬起头看向赤脚在浅水里追逐打闹的两个丫头,笑了笑低头继续捶衣服:「怎么不行啊,她们才多大,干吗要拘着,况且,」动作一顿,我长叹气,斜眼看身后歪七扭八坐着的几个看守,把声音压低,「谁又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趁能笑的时候就多笑笑吧。」 

玉娘神情一滞,低头不说话。 

在上游的石榴过来拿衣服,看了眼玉娘,关心道:「你胳膊上的伤还未好,别洗了,放着我来吧。」 

伤?我眼睛往后看她:「你受伤了?」随即拔高声音,「哪个混蛋打的?」 

便丢下棒槌移到她身边。 

玉娘笑着按下我的手,目光若有似无地往看守的方向瞟,神色有些不自然:「无大碍的,磕着碰着而已,哪就那样娇气。」 

正说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回头,是余军医。他穿着身灰蓝色浆洗得发白的衣服,眼睛发亮地盯着玉娘,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过来,见玉娘皱着眉头转过头,步子一顿,惆怅得不敢再上前,像霜打了的茄子。 

姑娘们相视无言,一个个低下头憋笑。 

石榴拍拍玉娘打趣道:「人家一片心待你,你就这样冷着?也老大不小了,依我说啊,不如从了他。」, 

「呸,瞧我不打你这烂了嘴的。」 

玉娘红着脸,眉间又挂着气愤,伸手去拧石榴的嘴。 

石榴扭成麻花一般躲开,嘴里还开着玩笑:「好妹妹,我不敢了,妹夫救命啊。」 

见她越说越过分,玉娘羞得无地自容,皱着眉头看余军医,冷冷地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 

我们继续干活,干着干着,一抬头发现蒲柳和小雁儿不见了。 

有人看见往玉娘那边去了。 

这两熊孩子,我让她们释放压力,可没让她们学坏!还敢去偷听! 

我撸起袖子去逮人。 

果然,两个人猫着身子,捂着嘴躲在大树后偷笑,树前不远的地方玉娘和军医正在交谈,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悄悄地走近,一手提起一只耳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俩压着嗓子呼痛,反手把我拉下,竖起手指放在唇间朝我挤眉弄眼。 

前面传来玉娘的声音:「你清清白白一个人,放着前程不要,何苦与我这种人纠缠不清!」 

「哪种人?余某只瞧得眼前人是一个善良坚毅、虽陷泥淖而不染的姑娘,」他走近,「你明明对我也有意,为何……又拒我于千里?」 

玉娘目不转睛地看他,冷漠的脸上有一丝破裂,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时又被她压下,低眉再抬眸,神色又恢复如常,她勾起一抹撩人的笑:「那你大抵是弄错了,当日不过是见着你俊俏才去撩拨,想同你做一对露水夫妻,谁承想,你竟当真了。」 

余军医脸色突变:「不可能,你不是这种人。」 

玉娘脸上的妩媚挑逗神色更重,主动地贴近。 

我立即捂住两个丫头的眼睛,把她们拖走! 

她的话还是传入耳中:「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璧万人枕,你觉得我是哪种人呢?上次不曾得手,我如今还垂涎呢。」 

这话听得让人心里难受,玉娘不是这种人,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说这种话轻贱自己。 

浆洗完东西我们一道回去。 

玉娘自回来便神色凝重,不时地发呆出神。 

我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小平安被放在我屋里由轻轻照看,才走进院子里,就看见轻轻站在门外,挤眉弄眼地给我使眼色,看了眼敞开的房门,我惊觉不妙,连忙提起裙子往房里跑。 

一进门,猛然瞧见姬珩站在摇篮旁,弯着腰打量孩子,一只手扶着摇篮,一只手落在孩子脸上,眉眼间流露出少许温柔。 

小平安正睡得香甜。 

而我看得心惊肉跳,差一点儿喊出! 

姬珩听见脚步声看过来。 

我盯着落在孩子脸上的手,紧张地吞口水,又不敢惹怒他,挤出一抹笑故作轻松走过去,一边嗔怪道 「才睡着,别吵醒了。」,一边把他手移开,又转身把他和摇篮隔开。 

可又没有别的话说,着急地在他脸上扫了扫,随口一说:「最近很累吗?你气色看着不好。」 

姬珩的眼睛来回在我脸上看,神情有些吃惊,又带着欢喜,目光往下看着我拉住他的手,眼里沁出笑意。 

我不明所以低头看,吓一跳,连忙放开,嘴里喊着:「不好意思。」。 

却被他反手抓住:「去哪儿了?」 

「逛了逛,别站着,去那边坐着说话。」默默地抽出手。 

引着他在窗户边坐下,我起身去泡茶,端着托盘回来时,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我的设计稿,皱着眉头在那儿看。 

「不许看!」我连忙放下托盘想抢回来,他却坏心眼地把手往上举,噙着笑道,「不许也看了,这是什么?」 

「你这人没礼貌,怎么翻我东西呢,还给我!」我一心想抢回来,伸长手去够,不料他趁机环住腰把我往怀里拉,耍起了无赖。 

落下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好像什么快溢出来,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就在要靠近时,抵着他的肩奋力一推,「噌」地站起来退到旁边冷眼看他:「我不要了!」 

姬珩微愣,继而眉眼弯弯,对我的不满视若无睹,拿起手里的画稿:「这画的什么,我不太明白。」 

白色宣纸上是用眉笔勾勒的一款公主裙,现代服装画技法的产物,画的都是超时代的东西,他能看懂才怪。 

「这是我准备给两个小姑娘做的裙子。」 

他露出震惊,又仔细地看画稿,费力地思考这种东西怎么往身上穿:「这……能穿?」 

我趁机把东西抢过来:「怎么不能,在我们那可受小女孩喜欢了。」看着设计稿,仿佛看见两个丫头穿上的开心模样,同时又感到心疼。 

「她们生在这里没有父母疼,够苦了,让她们开心一下也好。」 

不经意的话似乎挑起姬珩的伤心过往,他惯常的假笑有一瞬僵硬,看我的眼里生出一段哀伤,像是在遗憾什么,也像在惋惜什么。 

小声地自言自语:「若当时也有个人如你这般。」 

姬珩失神轻笑,怅然望向窗外。往事不可追,但他没有来日了。 

「闲了也为我做件吧。」清朗的声调里藏着辛酸,他的脸上落满阳光,可眼神却极为暗淡。 

迟迟没听见我的回答,他转头来看。 

我勾唇假笑,戏谑地看他:「好啊,等你被人打死了,我做好了烧给你。」 

却不想他直看着我笑,薄唇微动,语调温柔,反而吐出一个:「好。」 

我立即笑不出来,拧着眉头怪异瞅他,那张漂亮脸与往日一般,看不出端倪,心里直感到烦躁:「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感情,我们没可能的。」 

姬珩迟迟不说话,低头摆弄着茶盏,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中有困惑:「是为利用你一事?还是,」,他稍停顿,似乎难以启齿,声音越说越小,「嫌我这身子……脏?」,最后一个字细如蚊音。 

他浅浅地笑着,笑容里满是苦涩。 

看得人一阵酸楚,不免为他难过,这念头及时地被我掐断,收起讥讽的笑,我长叹:「你始终不懂,你不会明白的。」 

做了个深呼吸,我认真严肃地看着他,郑重道:「姬珩,你知道我是在哪里长大的吗?我生活的地方又是怎么样的吗?」 

他静静地听着。 

「我生在和平年代里,在红色思想教育下长大,爷爷奶奶是红军,父母都是党员,他们从小就教育我要正直,嫉恶如仇,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也一直告诉我要跟党走,永远站在正义的那面,所以我才会救你,可是你,却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要求必须对抗的人。」 

「我的国家曾受到过屠杀,我的祖辈们死于非命,我恨屠杀,恨侵略者。」 

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也憎恨你滥杀无辜,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人命,接受你,是对我信仰的侮辱和背叛,我做不到。」 

一鼓作气地说完,姬珩没有变脸,反而异常平静,眼里流露出好奇,话锋陡然一转:「袁喜弟,方望舒?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话如炸弹,我心中一「咯噔」,心虚得不敢直视他,紧张地抓了抓衣服:「只是改个名字,怎么就不是了?」虽然表面镇定,其实心里慌得不行,脑子疯狂地想对策。 

他轻笑摇头:「是或不是都不重要」,抬头看向我,目光温柔似暖阳,「我只认眼前人。」转而又道,「你说的那个地方,有机会我倒想去瞧瞧。」 

机会?可惜我和他都没这个机会了。 

心里泛起苦涩,我低头看着画稿出神,那么多的遗憾都没完成,连道别都来不及。 

依稀记得那一天过后就是立春,连春天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可我最终没能挨过冬天。 

我捧起茶盏,摩挲着上面的梅花纹样。 

彼此沉默着。 

摇篮里突然传来一声啼哭。 

是小平安饿了。 

我抱起孩子朝外面喊了声轻轻,但无人回应。便把目光投向无所事事的姬珩身上。 

他把牛奶端来后也不走,反倒在我对面坐下。 

孩子的哭声在得到食物后停住,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看,一会儿又转悠到姬珩身上,好奇地直盯着他,肉嘟嘟的小手握成小拳头动个不停。 

姬珩看得嘴角竟微微勾起,他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用玉佩下的流苏去逗孩子。 

小孩嘛,有的玩就没了吃饭的心思,一口奶吃一半吐一半,我不满地抬脚踢姬珩的凳子:「收起来。」,低下头恨铁不成钢道,「真是个小笨蛋,一点儿也不认生。」 

他以为我在逗他,反而笑起来。 

耳边传来姬珩的轻笑,一抬头,正对上他未收敛的笑眼,见我突然看过来,他立即看向旁边,装模作样地把手抵在唇边,换上往常淡漠的神情。 

「这孩子你日后有何打算?」 

「没有。」想也不想,我脱口而出。 

姬珩意外地「嗯?」了一声。 

瞅了他一眼,我继续喂孩子。 

「能有什么打算?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忍不住叹气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又怎么养个孩子?走一步算一步,看看能不能找个好人家收养吧。」 

姬珩沉默不语,不知想什么。 

门口突然传来偷笑,轻轻拎着东西进来,眼睛在我们身上打转,嘴里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子呢。」 

我立即冷下脸,义正词严地批评:「话不能乱讲!」,眼睛往旁边一看,却见姬珩一脸受用,眼里笑盈盈。 

又坐了一会儿,他便走了。 

晚间又来了,还特意拾掇了一番。 

他拉着我直奔醉仙居。 

店小二引我们去往雅间。 

几个模样清秀的女子早已等候多时,见我们来了,连忙打起帘子迎接。 

一进去,首先入眼的是正中间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歌姬们藏身于屏风之后,弹奏着时兴的曲子。 

我转头看姬珩:「你这是升官还是发财了?」 

他被我逗笑,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鱼肉放我碗里,一边倒酒一边开口:「今日是我生辰。」 

「啊?」我吃惊地愣住,怪不得今晚他特意穿了新衣服,打扮得比平时更俊朗,原来是过生日啊。 

「原也不值得庆贺。」姬珩小酌着,眼睛看着我,后面的话声音陡然变小,「只怕以后没机会了。」 

这话意有所指,我勾勾唇冷笑:「俗话说祸害遗千年,你怎么会没机会呢?只怕我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 

「不会的。」笃定的话传来,我一愣放下筷子看他,他摩挲着酒杯,抬眸静静地看我。 

琴声悠扬,对视的一瞬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看不懂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心脏传来酥酥麻麻的刺痛。 

这微妙难言的气氛令人不适。 

错开视线,我一口咬在鸡腿上:「先声明啊,我没有寿礼。」 

旁边服侍的人不明白,只当我们是闹别扭的小夫妻,憋着笑道:「有夫人在又何必要什么寿礼,夫人自个儿不就是份大礼吗?」 

我一口菜没咽下,被这话呛得咳嗽,急着分辨。 

姬珩却笑得灿烂,给我递来一杯水,随手拿出银子赏人。 

原本悠扬的曲子也应景地变成了喜悦的调子。 

却惹起我的烦躁。 

他瞧出我的不悦,笑了笑让人退下。 

人一走完,我不满地说:「你这样多让人误会,传出去我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有一个法子。」他抬头笑盈盈地看过来,「嫁与我,便不必说清了。」 

这话让我刚喝下的水全喷了出来,我不可思议地看他,再三确认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说喜欢我也算了,竟然,要我嫁他! 

「你的妻子不是只认你的心上人吗?你抽风了吧!」 

「人生无常。」姬珩目光如炬,「望舒,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又何况感情。」 

他热切的目光锁住我的眼睛,「谁又算得清。」 

我回看他。 

姬珩聪明一世,却两次折在了情上。 

无奈摇摇头,低头悠哉地给自己盛了碗汤:「你啊真喜欢给自己找罪受。」,我放下碗看他,「那么多喜欢你的你不喜欢,非要来喜欢一个没可能的人。」。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轻笑,自斟自饮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更像借酒浇愁。 

想起他喝醉的那晚,我忍不住想阻拦,话未出口转而又想,喝醉了才好,他醉了我正好跑路。 

姬珩见我看他,突然来了兴致,倒了一杯递到我眼前:「在下生辰,可赏脸饮一杯?」 

我皱着眉头盯着酒杯,往上看向姬珩。他不善饮,才喝了几杯,白玉似的脸微微透着红,似醉非醉,眼中荡漾着春色。 

「我不会。」 

他不勉强,把酒杯重新送回唇边,一脸心事重重。 

吃完饭,我们往夜市逛。 

不知为什么,今晚十分热闹,好像是在庆贺什么节日,到处张灯结彩,万家灯火通明。 

街上各类小摊儿多不胜数,各个小摊儿前都堆满了人。 

这样的场景已经很久没见过了,行走在活生生的人群里时,我有些恍惚,脑子里浮现出被血洗后的永都城,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坚决的心起了犹豫。 

走在身侧的姬珩突然把我一拉,避开迎面而来的马车,见我心不在焉,抬手在我脑袋上一敲:「想什么?这样出神。」 

我猛然回神,收起纷乱的思绪,看着他笑:「在想你总算做了件好事。看在你良心突然发现的分上,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姬珩目光一亮,脸上浮现笑意,幽深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他低下头靠近我,语气放沉:「若我,要你呢?」 

鼻尖传来若有似无的熏香,夹杂着一点酒气。 

我伸手把他推开:「才喝多少就醉了,说点实际的。」 

他顺势牵起我的手,抓住不放:「那你做碗长寿面吧。」 

于是我们来到一个面摊儿前,我兑现承诺给他下了碗面。 

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姬珩却不急着吃,他低垂着目光静静地看着升腾起来的热气,良久,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随即又放下筷子,眼神空落落地盯着面,连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我做的很难吃吗?」 

他回神看我,目光透出悲伤,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低头把面吃光。 

直到老板收走空碗,姬珩才把目光收回来,转而看我:「若我心再狠些。」,他冷不防地说一句又停住,紧紧地看着我,像是在纠结什么。 

天边突然炸开一朵烟花。 

时间要到了。 

我心里一阵紧张,眼睛往四周看。 

「姬珩,我们去看那个吧。」我指着落在前方的猜灯谜,「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姬珩看着我眼睛不说话,像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被他看得不安,他却突然笑了,吐出一个「好」。 

猜灯谜的地方人满为患。 

彩头是一根精致的点翠簪子,因而吸引了不少为博佳人一笑的才子们。 

我和姬珩被堵在外圈。 

见我眼巴巴地看着簪子,姬珩笑道:「想要?」 

我忙点头:「嗯,我想要。」 

他笑得宠溺,摸了摸我的头:「在这儿等我。」说完便挤了进去。 

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人群里,我的笑容逐渐消失,一点点地往后退,转身看向放烟花的方向。 

那里,柳行秋在等。 

我快速地往那走,走到桥上时忍不住停下脚,转身看桥下热闹的人群。 

几个小孩追逐着从我身边飞奔过,天真烂漫的笑声一圈一圈地在我心间荡漾。 

走?还是留? 

我心里纠结不定。 

走了,可以继续我平淡的生活,可是惹怒姬珩代价,是要这里所有人用命来承担的。 

白天听到柳行秋说可以送我离开的喜悦被忧虑冲散,谁都有自私的时候,一开始我激动得确实什么也没想就答应了,可是看到这场景,想到跟着我的蒲柳,若是我走了,他们都会没命。 

突然炸开一朵红色烟火。 

这是柳行秋在催我。 

看着眼前热闹、平静的人间,我眼泪翻涌,心脏疼得难受,永都城的惨剧有一个就够了! 

无形的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 

是我救的姬珩,这些人命里我脱不了干系。 

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既然祸事由我而起,理应让我来结束。 

…… 

猜灯谜的地方已经散场,老板正一脸苦相地收摊儿,说是有个公子花了一文钱全给他答出来了,害老板今晚亏得血本无归。 

没看到姬珩,我有点心急,怕他发现我逃跑生气发疯,正要去找,一转身,在小河边上看见了他。 

那是灯照不到的地方,只倾洒了些月光。 

姬珩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听见我的声音,他身子陡然一震,却迟迟没有转过来,许久才僵硬地转过来看我,眼里都是惊讶。 

我向他一点点地走近:「听说你让老板赔得破产了,真不厚道。」 

姬珩的目光从震惊变成不解,他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找回声音:「为何回来?你心里应该是恨极了我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面上一慌,担心起柳行秋,想了想怎么样柳行秋都和他平起平坐,姬珩应该不能下手,便放下心,收起笑容凝视他:「姬珩,我同意你的交易。」 

他一愣。 

「我不走了,一直陪着你,条件是,你不许再滥杀无辜。」我加重语气,「不然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绝不让你好过!」 

他默默地听着,眼睛一点点地亮起来,突然倾身抱住我,声音里透出喜悦:「好。」。 

我伸手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还有,别动手动脚,我没把自己卖给你!」 

可他置若罔闻,再次靠近把手里的簪子插到我的头发里,低头看我,眼里的喜悦似乎要溢出来:「幸而没扔。」 

我伸手去拔,他立即按住我的手,笑容和煦:「我知你留下并不是因我,也知你心里憋着气。」 

未等他说完,我脸色突变,飞快地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姬珩微微凑近,流光溢彩的眼望进我的眼里,他什么都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望舒,柳行秋和柳沅敏不一样,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人吗?」 

稍一停顿,思及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知你因从前之事怀恨在心,笃定我是个满口谎话的恶人,不信我亦正常。可你和柳行秋又认识多久?你又知他为人如何?就这样信他?」 

姬珩脸上划过讥讽:「柳行秋不过是个伪善的小人罢了,你小心着他的道。」 

他每说一句我的脸色就狰狞一分,也更疑惑:「他没有理由害我。」 

「又有什么理由帮你?」 

这话把我堵住。 

这两人心眼子加起来比我一百个都多,谁真谁假我看不出来。 

又想到,既然姬珩什么都知道,那他还给我逃跑的机会?「你都知道,为什么不阻拦?」 

他苦笑:「或许如你所说,良心发现吧。」说着,抬头去看头顶的月亮,「月色极美,我虽存了独占的私心,却见不得她暗淡。柳行秋不是个好人,但这次,他确实没别的心思。」 

什么! 

我心里懊悔,试探着问:「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吧?」 

如听了笑话,姬珩忍俊不禁,伸手敲了敲我的额头:「你觉着呢?」笑了笑,恢复认真的表情继续说,「机会只有一次,你既错过,这辈子也逃不掉了。」 

话到最后,摸上我的脸,语气陡然变重:「从前,想着你能陪在左右便好,可人总是贪得无厌,得到一点就想要更多。望舒,月亮是我的,即使西沉,也得同我一起沉溺。便是堕入炼狱,你也要同我一起。」 

我把脸一撇,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还没活够,你想死别拉上我!动不动就要一起死,呆不呆?活着难道不好吗?」 

喘口气,继续说:「想事情能不能往好的方向想啊,为什么非得是我和你一起堕落,而不能是你和我一起变好呢。」 

姬珩的脸上没有情绪的转变,心里反复地回味那句,不能是你和我一起变好呢。 

他一生都深陷泥沼里,还不知什么是甜时就知道了苦的滋味,欲海沉浮的二十余载里,一颗心早跟着肮脏了,既然世人以痛待他,那他便要世人同他一起毁灭。 

可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却干净得让他不敢直视,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从不曾见过的纯良,当所有人都巴不得自己继续堕落时,她却说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和她一起变好。 

怎么变好?什么又是好? 

「姬珩,你口口声声说不舍得月亮暗淡,那你为什么要把月亮锁进你被痛苦折磨的世界里,为什么不能去看看月亮照亮的世界?」 

我望着姬珩略显深沉的眼眸,慢慢地抓住他的袖子,把语气放软,微微一笑道:「你若想要更多,想我心甘情愿地留下,就和我一起变好,好吗?」, 

姬珩盯着我,似乎在分辨我有多少真心,忽而勾起一抹了然的笑:「这算是……美人计?」 

「那你上钩吗?」 

他挑起我的下巴,拇指在我唇上来回摩挲,阴翳的眼神渐渐地染上几分情动,微微低下头,却在要碰上时突然停住。 

「为你,试试也无妨。」 

我僵硬着身子,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经此一事,再没了赏玩的心思,我们一同回去。 

一进院子,我老远就看见庭院的海棠树下站着个人。 

听见动静他转过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隐在夜色里,清冷、孤傲的眸子径直看向我。 

失信于人,我愧疚地垂下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做好被骂一顿的准备。 

慢吞吞地走到柳行秋面前,我低下头看鞋尖,两只手搅着衣摆。 

「柳公子,对不起,害你白忙活了。」 

没有预料的批评,柳行秋意外地体谅:「想必姑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错过这次,怕是再难有机会了。」 

我惊诧抬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勉强地笑道:「我,我不走了。」 

这回换柳行秋惊讶,他不解地打量我,心里暗暗斟酌,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姑娘是受其蛊惑……付了真心?」,眸子里划过失望,「姑娘难道不知姬珩为人?」 

看着他的神色,我摇头。 

「为什么我留下来就一定是喜欢他?难道除了情爱就不可以是别的吗?你以为我待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是吗?」 

长长地吐出一口闷在心里的气,我继续说:「我亲眼见过他用剑杀人的,我每晚都会梦见永都城,一闭眼都是他们的尸体,有李真,还有桃琴,他们满身都是血,让我救救他们。」,往事历历在目,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打转,可我不想它掉下来,努力地憋回去。 

「柳公子,如果我走了,姬珩发起疯来是要整个城的人命做代价。你能拦住他吗?你会拦吗?」我轻笑,「他是主帅,你又怎么会为了敌国百姓的命去得罪他。」 

柳行秋无话,静静地看我。 

「或许在你看来是螳臂当车,可我也退缩,那这里的人就真的没活路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听了我的一番话,柳行秋神色微变,看我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奇怪,良久,他轻笑出声:「是在下轻看姑娘了。姑娘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 

我笑道:「你都说不要客气,那还总称呼我姑娘,以后叫我名字吧,你是沅敏哥哥,也处处帮我,不嫌弃的话,我尊你一声大哥。」 

他微一愣,笑着答应:「好。」 

聊完之后,柳行秋便回去了。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我也回了屋。 

里面只点着两三盏灯,蒲柳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趴在桌子上,听见开门声吓得一激灵,揉着眼睛爬起来,看见是我,咧嘴一笑,立即跑了过来双手圈住我的腰。 

「姐姐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在生白天的气,不要我了。」傻丫头害怕得眼泪汪汪,「姐姐,我听你的话。」 

安抚完蒲柳夜已经很深,她睡着了,可我睡意全无,坐在桌子旁看着豆大的烛火出神。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那得有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 

对于未来,我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一晚睡得极为不安稳,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天还未亮时,一道惊雷把我吓醒,终于彻底地没了睡意! 

屋里漆黑一片,屋外电闪雷鸣。 

外头小床上传来蒲柳的鼾声。 

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发了半宿的呆,直听到雷声渐止,雨声渐小时,天也亮了,一丝微光透过纱窗渗进来。 

索性不睡了,穿戴整齐,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院子里满地泥泞。 

借着微亮的天,漫无目的地往外闲逛。 

因为心里想着事,没留意方向,等回过神来眼前是一条羊肠小路,尽头是一座高墙环绕的院子,院子外站着几个带刀守卫。 

这里离前院很远,处在很偏僻的地方,可门口却有那么多守卫,也不知道里面住了谁。 

正要转身回去时,院门突然开了,姬珩从里面出来。 

我不由得停住脚。 

他也看见了我,一愣,转而笑着朝我走来。 

「起这么早?」 

我的目光绕过他瞥了眼他身后的院子:「你搬到这儿来住了?」 

姬珩面色不大自然,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那套,见我一个劲儿地看那所院子,他突然一个侧身挡住我的视线,微低着头不满道:「我这张脸,还不及院子好看?」 

我收回目光,在他那张漂亮脸上一晃,翻了个白眼,率先迈开脚往回走,身后传来姬珩跟上来的声音。 

天渐渐地亮了,但还是阴沉沉的。 

我们走出那条小路,转到一个花园里。 

他走在我身侧,跟着我的步伐频率,并不说话,只是偶尔偷偷地看我一眼又立即转回去,嘴角不禁悄悄上扬。 

看起来心情很好。 

不知是他看过来的第几次了,我停下脚步皱着脸看他:「我又没你好看,看你自己去!」 

他低下头握拳抵着唇轻笑,低沉着声音缓缓道:「我心悦之。」 

情话张口就来。 

却让我忍不住后退,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但人脸不红气不喘,说得情真意切:「什么眼神,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本是嘲讽的话,姬珩听了却更开心。 

眉眼弯弯,附和点头:「情人二字,深得我意。」 

他这么厚脸皮的样子我是第一次见,没话可说,嫌弃都「呸」了一声,转头继续走。 

还未走远,天突然下起雨。 

先是一滴一滴,几秒后就像按了快进键,「哗啦」一声变成倾盆大雨。 

我正拔腿要跑时,头上突然一暗,一抬头,姬珩站在身侧举着手用衣袖遮挡住我,另一只手按在我肩头。 

「愣什么?」,他推着我往前跑进一个亭子里。 

一路跑来,身上还是淋湿了许多。 

我们躲在亭子下抬头看着大雨,不约而同地一低头,看见彼此的狼狈模样,姬珩笑出声。 

可他明显比我狼狈,一头长发黏在脸上,还在往下淌水,我用袖子擦脸,呆呆地看着他拧衣服上的水。 

见我看他,他停下动作笑道:「按理我方才替你挡雨,你也该替我擦擦才是。」 

想想也对,但是我并没有随身带手帕的习惯,于是把手一扬:「喏,这块还是干的,不嫌弃用吧。」,我抓着另一块袖子举到他眼前。 

姬珩拿着我的衣袖微微低下身子作势要擦,抬眼见我看他,「扑哧」一笑,把我的手按下,从自己怀里取出干的手帕,低下头仔细地把我脸上的水擦干。 

一副认真小心的模样。 

他的动作放得十分轻柔,墨黑的眸子像是潋滟的水光,凑近来缓缓道:「你不心疼自己受凉,我倒心疼。」 

声音里像是藏了蛊。 

或者说,他本身就是蛊。 

我忙把脸错开,回了句「我身体好着呢」,便走到石凳上坐下。 

亭子不远处有一座桥。 

身旁的姬珩目光被桥吸引,像是勾起了往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那日在王府也是这样大的雨,可还记得?」 

我看向泛起涟漪的水面,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硕亲王府的事,每每谈起都让人后怕。 

姬珩等不到我的回应,侧头看过来。垂眸一思索,明白我不开心什么,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正是因为经历过,才能感同身受,他安抚似的牵起我的手:「那样的事不会再有了。」眼中满是怜惜。 

我也不抽回,看着他淡淡一笑:「说起来,我真的挺感激的。」转而眉头一皱,眼中泛起水光,却又故作坚强,「我想那天如果不是你,我应该也活不下去了。」 

见我难受,勾起对从前的事,他的手抬起又迟疑地停在空中,最后又收了回去,柔声道:「都没事了。」 

我抹了抹眼泪看他,微微一笑。 

「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穿的很正常,在人多的地方做着本职工作也没有主动惹他们,只是拒绝了不合理的行为保护自己而已,可他们却恼羞成怒报复我。男人的力气本来就大,又何况有这么多人,我根本没有力气去挣脱,只能被围殴。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不能拒绝吗?凭什么呢?我也有说不的权利啊。唉,当时好绝望啊,那些拳头好痛好痛,真的感觉要被打死了。」 

我笑着道:「还好你出现了。」 

「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我点头:「嗯,我……我相信你,姬珩,我们两个都那么倒霉,能活着都很不容易,今后,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吧。」 

姬珩身子一僵,盯着我的眼睛,许久,轻声地呢喃一个「嗯」。 

我转头看着亭外的雨,心里堆满沉重。 

亭外雨声渐小。 

自此后,我们关系渐渐地有所缓和,好像找回了当初在庙里时相处的轻松氛围。 

姬珩时常来看我,他知道我爱钱,就把各种稀世珍宝流水似的往我院子里搬,也知道我爱自由,便不再把我困在小院里,闲了常带我出门散心。 

我们成双入队地出入,几乎形影不离,就连玉娘也时常打趣地喊我将军夫人。 

可我只是笑着,却从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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